第111章 荷花。
……
盛夏, 日光斑驳,风穿山林,卷来一丝凉快。
云芹背着一个篓子,她掀开帷帽纱帘, 回首望得广袤绿意, 倏地展颜一笑:“好美啊。”
陆挚极目远眺, 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他轻笑:“是。”
不久前, 皇帝赏了陆挚一座山庄, 名“秋阳山庄”。
云芹花了两三个月简单打理这山庄的账目,如今进入盛夏,她知晓它适合避暑,想来住个五日。
陆挚今日休沐, 送她和陆蔗来山庄。
他们两人站在一块赏景,白云成团, 阳光眷顾,勾出一个身影轻灵昳丽, 另一个容颜英俊沉稳。
望着父母,陆蔗心想,如果不是她爬得这么累, 差点以为他们坐马车来的。
好容易陆蔗跟上来了,云芹笑着问她:“要不要我背你?”
陆蔗心动, 还是摇头。
云芹身后的篓子里,五妹探出个狗鼻子,哼哼唧唧。
五妹老了跑不动才要云芹背, 陆蔗有了小自尊,想要自己走上去。
陆挚说:“该让阿蔗锻炼一下。”
云芹:“也对。”
陆蔗咬咬牙,她不理解, 为什么娘亲爹爹走了这么久,居然不带喘。
好在没多久,秋阳山庄如画卷舒展在眼底,绿树青竹,花木扶疏,湖水环抱,屋宇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比比皆是。
一只白鹤翅膀掠过屋檐,落在浅水滩中,万分惬意。
这么大的庄子,每年光运转就耗费千两银子。
自然,庄子产出的东西或留用,或卖出去,都很值当。
陆挚无声检查庄内。
这地从前是皇帝的产业,不可能有危险,但他要亲自看过才好。
他问云芹:“桂娥、林嫂子她们也快到了?”
云芹:“快了。”
陆挚:“那我弄好了事情,再过来。”
这就有些折腾了,但他乐意,云芹没好说什么。
晚些时候,见何桂娥带几个孩子来了,陆挚骑马回去处理公务,他如今休沐也未必有整日清闲。
陆蔗和王爱春手牵手,玩一块去了。
今年会试,二十九岁的王竹中了贡士,殿试三甲赐同进士,预计年底外放当县令。
云芹和何桂娥在亭子内纳凉,何桂娥:“婶娘才回京,我就要出去了。”
云芹洗茶具,笑说:“我这几年也觉着总是分分合合。不过,总归知道你去哪,将来能见到就好。”
何桂娥散了阴郁心情,说:“能见到就好。”
不远处,林道雪提着裙子拾阶而上,笑问:“你们说什么呢?”
何桂娥起身:“林娘子。”
林道雪:“哎呀别起来,坐。”
姚端跟在林道雪身后,拱手一一跟长辈行礼。
正说着,陆蔗和王爱春沿着台阶跑上来,笑说:“娘亲!我和爱春他们想去……”
她迎面见到端坐的姚端,不由一愣。
云芹斟茶,一边问:“去做什么?”
陆蔗:“去摘荷花玩。”
何桂娥:“要乘船吧?多带几人去。”
林道雪:“端儿,你也去玩吧,拘着你在这也无趣。”
姚端清俊的眉眼间,有些不明显的窘色。
云芹笑说:“且去吧。”
姚端这才说:“是。”
盛京注重男女大防,但一群年龄各异的大小孩子一起玩,却也没什么。
陆蔗和姚端早已见过几回,只是每回没说几句话。
云芹她们往外望,就能见到荷花滩。
潭水青碧,荷叶浓绿,荷花淡雅,笑声清脆,几艘小舟穿梭期间,陆蔗站在船头撑杆,姚端在旁边船只上。
两人身影交错,阳光将这一幕撒金,描成了画,正是好年华。
林道雪看得一直笑,云芹捧着茶杯,轻啜不语。
何桂娥:“婶子吃茶。”
林道雪回过神,说:“哎哟我这,看到阿蔗这般好,我就想笑。”
她想想自己和云芹的关系,不必打机锋,便直接问:“云芹,你想过阿蔗婚事么?”
云芹拿了块甜瓜吃,说:“我们不急,阿蔗我们至少留到十八岁。”
何桂娥:“我要是婶娘,都想留到八十八。”
云芹:“我可能没那么耐活。”
几人都笑了。
林道雪心道她喜欢陆蔗,可惜姚家和现在的陆家比起,就差了点。
除非儿子中进士,否则,她暂不敢想。
话题岔开,几人又吃茶聊话。
过了片刻,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时候就乌云笼罩,雷声隆隆。
云芹嗅到雨前的泥土味,吩咐人拿伞去给陆蔗一行。
另一边,陆蔗也发现要下雨了,她捧着一怀抱的荷花,招呼王爱春几人:
“都来,都来,我娘肯定叫人送伞了,咱们就近在这屋檐下躲一躲。”
小孩们服她,纷纷跑到屋檐下。
陆蔗跑的时候,怀里的荷花掉了一朵,她“啊”了声,回过头,姚端已把荷花拿了起来。
两人来不及说什么,挤到屋檐下。
他们来晚了,屋檐就外面一圈的位置。
王爱春招呼陆蔗:“阿蔗快来。”
陆蔗:“好。”
陆蔗占了一个位置,剩下的位置姚端也能站,只是这样,他们手臂会相触。
于是,他半个身子站在屋檐外。
陆蔗起先不知觉,是雨下了起来后,她眼角余光发现,他外侧手臂在淌着水珠。
她一愣,小声:“你……”
姚端回过神,目光轻轻闪烁,说:“上回我父亲说错话了,抱歉。”
陆蔗:“啊?说了什么?”
姚益在陆挚面前说“青梅竹马”,叫姚端耻然,认为并非君子之举,许久未能释怀。
见她不知,他心中却没放松,只说:“无事。”
陆蔗想了想,只怕是些冒犯的话,也闭了嘴。
只是,他爹说的话,如何是他来道歉,娘亲说得对,读书人总有点“呆”。
王爱春呼口气,说:“好凉快的风啊。”
陆蔗:“唔。”
她悄悄用手背贴发热的脸颊,只觉不凉快。
……
这一日,陆蔗捧着许多荷花回来。
她兴致勃勃,道:“我要做荷花笺,娘亲会吗?”
云芹:“不太会,不过陆挚和我说过,我试试。”
凡事都是试试开始,陆蔗也捋起袖子,听云芹指挥。
待得天黑后,陆挚穿着蓑衣,骑马回到庄子。
他把马缰交给李辗,李辗自愿从杭州跟来,行事愈发妥当,牵马去了。而陆挚抬眼,屋内点着灯,窗户投影里,看出云芹和陆蔗凑在一处,不知在做什么。
他心内疑惑,先是进屋,嗅得满屋荷花清香,桌上大片花瓣四散。
云芹嘴里咬着一片荷花瓣,正在发呆。
陆蔗:“好像又失败了。”
云芹缓缓嚼荷花瓣,口齿模糊:“不应该。”
陆挚清清嗓子。
陆蔗一喜:“爹爹回来了!”
得知她们在做荷花笺,云芹屡败屡战,陆挚知她又犟了,笑说:“我来吧。”
云芹眼底又燃起亮光。
陆挚晚饭也顾不上吃,他拿出泡好的荷花瓣,铺在纸上,用小刀裁切边缘。
他的手很稳,语气也低沉:“要把花瓣形状修好。”
云芹:“哦,是这样。”
陆蔗:“跟娘亲教的完全不一样,”
陆挚分神回了一句:“你娘是总‘灵机一动’,所以容易弄坏了。”
陆蔗看向云芹,云芹低头。
陆挚勾起唇角:“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者说,特别好。
云芹重新挺起胸膛:“没错。”
陆蔗:“……”
久不做这些,陆挚有些生疏,姑且完成第一瓣,等明天晒过太阳就好。
陆蔗捧着荷花笺,很是高兴:“真漂亮!”
陆挚:“这和裱画的原理差不离。”
陆蔗:“裱画?”
云芹说:“家里那幅《小鸡炖蘑菇》就是你爹裱的。”
陆蔗:“好好玩,我还想做一张。”
云芹拍拍手:“等你爹吃完饭再来。”
前面好一些失败的荷花笺,云芹也没浪费。
她先焯水去掉花瓣的涩味,裹上豆沙和鸡蛋糊下锅油炸,花瓣香味清香,豆沙清甜,怎么吃都不油腻。
目下云芹不经常下厨,她难得做一回,陆挚和陆蔗你一瓣,我一瓣地分,生怕对方多拿。
云芹捧着一碟子炸荷花吃,一边笑一边吃。
隔日晚上,陆挚挑出最大的一瓣荷花,着手做了一张荷花笺送给云芹。
陆蔗从陆挚这学了八。九成后,也自己上手,这次成功了。
她高兴地托着荷花笺,四处“游街”,遇到人就问:“好看吗,好看吗?”
仆役纷纷笑道:“ 真好看。”
云芹看她这神气模样,也是笑了几回。
夜里,云芹和陆挚躺在一处,说:“阿蔗还真喜欢。”
陆挚理她鬓发,说:“阿蔗是有些天分。我认识一个修画大师,不若请教一下?”
云芹:“好。”
隔日,得知父母要给自己找师父,陆蔗更是高兴,全然没了平日读书的懒劲。
不久后确定,她同大师学手艺,束脩是陆挚一幅画。
宝珍听闻后,自觉作为干娘,也要为陆蔗打算,去京外掳了另一位修画大师。
当然,束脩还是陆挚一幅画。
晚上,云芹睡得香,陆挚在书房挑灯画画时,心道这位郡主真是极为多管闲事。
自然,这对陆蔗而言不是坏事,多学手艺,方能融会贯通。
她很是忙碌,每日都要出府,五妹受云芹嘱托,傍晚在大门口摇着尾巴,接她回来。
这日陆蔗背着一卷画,将双手藏在袖子里取暖。
见到五妹,她故意:“汪!”
五妹甩甩耳朵:“汪汪!”
陆蔗:“汪汪!”
五妹:“汪汪汪!”
突然,身后传来男子年轻的咳嗽声,陆蔗吓一跳,回头只看是姚端。
一时,她想到学狗叫被听到,有点赧然。
她问:“你是来找我爹的么?他还没下值。”
姚端嘴角掩去笑意,说:“蔗姑娘,我做了荷花笺。”
“原就是你的荷花,只是,听说你自己做了荷花笺,却不知还需要否。”
他用的荷花,正是那日捡了陆蔗的。
陆蔗伸出手:“你要送我?给我吧。”
这回轮到姚端面红,他从袖子里拿出盒子,双手递过去。
陆蔗道:“多谢。”
姚端:“不必。”
给了东西,他就走了,路上想起依照礼数,他应该进府拜见云芹,却给忘了,自是后悔。
而陆蔗进了家,也才想到应该和云芹说一声。
云芹笑说:“收就收了,这没什么。”
等回了自己房中,陆蔗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精美的镂空雕刻的荷花笺。
作者有话说:继续跟大家说一下,盛京这一块结束,云芹和陆挚、陆蔗就回老家了
阿蔗官配正文完结前不会定下来,总的来说本文并没有副cp
第112章 少年心事。
夜里, 内城酒楼。
楼下醉汉和别的酒楼一般,猜拳赌钱,哗然吵闹,楼上却一片安静。
陆挚挽袖执着剪子挑灯芯。
灯火轻动, 他眼前浮现朝中衙署、官员、宗室、武将等等错综复杂的干系, 展开成一张蛛网。
如今, 正该挑破这张网。
让谁来做这第一人呢?他尚且在犹豫。
屋外有人敲两下门, 陆挚回过神:“进。”
段方絮一边进来, 一边褪下披风,道:“陆大人。”
陆挚:“段大人,坐。”
如今他与段方絮、杜谦等五人,联合着手吏改事宜, 事以密成,至今朝中没有走漏什么消息。
段方絮:“我此时来, 要向陆大人引荐一人。这人你也认识。”
陆挚抬手:“大人请。”
段方絮看向门外,道:“不寒, 进来吧。”
只看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着一身青色衣袍,面容瘦削, 双目却炯炯如炬,正是骆清月。
他居段府十数载, 如今表字不寒,文章写得犀利,才华不浅。
他要朝陆挚行跪拜礼:“学生见过老师。”
陆挚快他一步起身, 道:“请起,不必多礼。”
段方絮又说:“你看如何?”
因曾受昌王派系迫害,由骆清月来开端, 再适合不过。
陆挚轻蹙眉,骆清月一拜:“老师,学生身份敏。感,也知改革事难,于学生而言,却是唯一的机会。”
陆挚又问:“你可想明白了?”
骆清月:“再明白不过。”
罪人之身本不能入仕,但他读书十几载,不愿空有一腔抱负。
陆挚缓缓颔首:“好。”
定下此事,他们没有久待。
不一会儿,陆挚先走,他披上鹤氅翻身上马,马蹄踏着月光,快到清水巷,正好遇到禁军巡视。
霍征穿戴锁子甲,手里抱着盔甲,火把光亮下,照出他鬓发发白,脸上瘢痕依旧狰狞。
他问:“陆大人,这般晚回家?”
陆挚拱手:“霍将军,京中没有宵禁,我何时回家,都是正常的。”
霍征让了半边路让陆挚过去。
马匹擦身而过时,霍征又冷笑:“朝中武将常年遭冷落,很不容易才有今日,你若动了,可得小心。”
陆挚一笑:“入朝者,皆为天子、为社稷,我且要动什么?又得小心什么?”
霍征不笑了。
而陆挚引马掠过禁军一行人,笑意也渐渐消散。
…
陆府,梅树小院的灯还亮着。
云芹卷了一卷书在读,听到开门声,她笑道:“回来了?”
陆挚眉宇轻舒,且不急着洗漱,自去点了一根蜡烛,放到云芹旁边,说:“弄亮点,当心眼睛。”
云芹倒扣了书,就看着他笑。
只看她笑,陆挚不禁散了心内最后一点寒意,也笑了起来。
他一边摘胡子,换衣裳,一边和她说了骆清月的事。
云芹些微恍然:“这般也好。”
人的一生若用一年、两年来看境遇,未免浅短,可若从十年、二十年来看,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骆清月是等到了自己的时机。
陆挚泡好脚,把铜盆踢到旁边,他如今也会犯懒,只想着明天再泼水。
想到骆清月如今模样,他只说:“但愿。”
不说这些了,他一身清清爽爽的去搂着云芹。
云芹轻拍他手臂,说:“对了,我也有件事跟你说,姚端送了张荷花笺给阿蔗。”
陆挚笑了:“这有什么,孩子间互送点荷花笺、桃花笺,也是寻常,阿蔗可是见过好东西的。”不至于叫这玩意骗去。
云芹:“这便好了,他手艺好,那张荷花笺还挺精美的。”
早些时候,陆蔗看完它,也给云芹看了。
陆挚弯起唇角笑了下:“怎么精美?”
云芹:“镂空的,雕了云气走兽纹。”
陆挚“嗯”了声,只低头亲她。
…
半夜,云芹隐约感觉陆挚起来了,擎着灯去了书房,以为是他又有急事,就继续睡。
一夜好眠,隔日,陆挚早已起得比鸡早,去小朝会了。
云芹伸了个懒腰,发觉床头搁着什么。
她心内疑惑,拿起来一看。
只看那是一枚崭新的、精美的镂空荷花笺,雕着鸳鸯戏水图。
旁边一张纸,留下陆挚的一句话:此花笺与城北姚小子的比,孰美?
云芹:“……”
……
这几天,陆蔗时不时就会怔住,连学修画都受了影响。
陆挚找的大师老太太见此情况,愤慨认为一定是宝珍找的老头压榨徒弟。
老头则认为是一定是老太太害了陆蔗。
两人一把年纪急得团团转。
为防修画界老头老太干架,云芹让陆蔗在家歇上三日,清清心,再去学手艺。
陆蔗还不乐意:“三日?这也太久了。”
云芹:“你要是不歇息好,也是白学。”
陆蔗被说服了。
她最近确实有点心不在焉。
见她得了空,王爱春就来找她。
王爱春也快随父母出京了,俩人都舍不得,虽约定好可以写信,可到底和见面不一样。
两人聊了许久,陆蔗把那枚荷花笺给王爱春看。
王爱春很喜欢,爱不释手:“好好看,这是你做的所有花笺里最好看的。”
陆蔗一愣,其实不是她做的。
她已入门,自是知道姚端要做成这样,得费多少心力。
可是她有些开心不起来。
晚些时候,王爱春要走了,陆蔗送她,正好卫徽读书回来。
如今陆蔗去学修画,卫徽则入了段府私塾。
两人也长大了,男女有别,卫徽住在外院,他们不像小时候日日见面。
乍然见到她,卫徽低头道:“小姐。”
他生得像沈奶妈眉眼柔和,眼睫很长,一低头密密匝匝的。
王爱春没见过卫徽,些许疑惑:“这位是……”
陆蔗笑道:“他叫卫徽,我奶妈兄弟,你叫他阿蛇也好。”
王爱春一惊:“蛇有点可怕。”
陆蔗:“我也属蛇呀。”
王爱春:“不可怕了。”
两人说笑间,卫徽把头低得更深,一声不吭。
陆蔗心内奇怪,再仔细一瞧,原来少年面颊泛红。
她想,她和卫徽、姚端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但自己见卫徽,和见姚端不一样。
…
晚饭后,陆蔗独自把自己关在屋内,拿起那枚荷花笺,细细观察。
她用一张纸,学着描摹笺上走兽纹路,可是好一会儿,纹路就破掉了。
她有些垂头丧气。
屋外,云芹敲敲门:“阿蔗,我做了菱角甜汤。”
陆蔗一下馋了,小跑过去开门,屋外,除了在自己跟前的云芹,不远处,陆挚站在柱子那温和地笑。
陆蔗这才发现自己把自己关门内,叫娘亲爹爹担心了。
屋内烧了银丝炭,云芹和陆蔗盘腿坐在榻上,陆蔗吃完一碗甜汤,菱角入口粉糯,糅合了甜汤的滋味,香而不腻。
云芹叫人端走碗碟,陆蔗又倚到她身上。
她想了想,终于问出口:“娘亲,我对姚端和卫徽不一样。”
云芹:“怎么说?”
陆蔗有些害羞,小声说:“我看姚端,就脸红,看卫徽不会。”
云芹小声一笑:“那也寻常。”
姚端十八。九岁,高大俊逸,而卫徽嗓音没变,还比陆蔗矮一点。
既然开口了,陆蔗且问:“这是……喜欢吗?”
作为过来人,云芹自然有经验,说:“是。”
陆蔗惊疑,摇头说:“既然这是喜欢,他送我荷花笺,我本该高兴,可是他做得比我好,我却不高兴了。”
“娘亲,我是那般器量狭小的人吗?”
云芹看着女儿精致漂亮的侧颜,点点她鼻端,说:“你不是。”
“姚端比你大五岁,早早学了裱画手艺,自做得比你好,你不开心是正常的,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喜欢男的打猎比我强。”
那时候,云芹和秦聪比手艺。
她站在山上拉开弓箭,瞄准暗处的野兔,只想能不能提野兔回去吃肉。
云芹明白这种感受,更不会叫陆蔗因为中间多了喜欢,就忘了那股不服输的劲。
果然,陆蔗想了一会儿,自己也明白了。
她眼眸微亮,说:“我虽喜欢他,但我更不想输给他。”
有心动,更有不服不甘,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两种感觉不该因为“喜欢”而被混淆。
云芹好笑:“真聪明。”
陆蔗:“不准用夸五妹的话夸我。”
云芹:“那,真厉害?”
陆蔗骄傲地仰头:“就是厉害。”
她心情舒畅,难得和云芹聊这些,自然也好奇:“娘亲和爹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云芹有些怀念,说:“当年只是奔着搭伙过日子,没想过有今天的日子。”
陆蔗:“这样真好,还好爹爹没有缺点。”
她身边伙伴多,见多了其他人家中如何。
才发觉她许多从小习以为常的小事,在别人家都是不可能,甚至她说了,她们都不信。
云芹附在她耳边,气音说:“你爹有缺点。”
陆蔗:“什么缺点?”
云芹:“大部分事还好,有些事特别小心眼,还不让人说,一说一个急。还喜欢炫耀,完全藏不住的。”
陆蔗挑眉:“真的吗?”
这和她眼里沉稳持重、温和威严并济的爹爹完全不一样。
云芹:“保真。”
陆蔗完全想象不出来,两道眉头都纠结到一起。
云芹咳了声,又说:“除了这些,其他没得说。”
陆蔗一笑。
她想到姚端,又说:“我和姚端,该怎么办呢?我……真的要嫁给他吗?”
云芹捂了下她的嘴:“这可不好说。”
陆蔗弯眼,嗤嗤笑了起来。
知她是调侃,云芹放松了,又说:“其实,大人做的决定还不一定全对,何况是小孩。所以我十几岁时,是大人替我决定的。”
“不止我,千百年大家都这样,婚姻大事,应该是我和你爹替你做决定,但现在不一样。”
陆蔗:“不一样?”
云芹:“既然你还小,我们想,就等你长大了,你再决定。”
陆蔗从不知父母这般想,有些吃惊:“我要是好多年后才长大呢?”
云芹语气温和而笃定:“那不管多少年,爹娘都护着你。”
不管多少年。
那一刹,陆蔗眼圈忽的酸涩,她抱着云芹,说:“娘亲怎么这么好。”
云芹本想调侃她,耳畔仿佛浮现文木花的唠叨。
须臾,她轻声笑了下,对陆蔗说:“你外祖父母给了我足够多的爱,让我能把爱分给很多人。”
她也会给陆蔗足够多的爱,让她去爱别人。
……
第二天,陆蔗高高兴兴出门了。
她先去找王爱春,送了一张自己做的荷花笺,又告诉她:“那日你很喜欢的荷花笺,不是我做的。”
王爱春:“是吗,那它好像也没那么好看了。”
两个小女孩笑闹到了一团。
接着,陆蔗又去姚家拜访。
她借着给林道雪送东西的名义,实际上,把那只盒子还给姚端。
她说:“我现在只想学修画,还不想那么多,只能先把荷花笺还给你。”
姚端沉默片刻,回道:“好。”
他送陆蔗到门口,陆蔗走出姚家,回过头朝他一笑,又走了。
姚端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待回到房中,他珍重地把荷花笺收起来。
天刮起风,扫开浓重的云层,露出白云下天空墨蓝的胚子,深邃漂亮。
一场少年心事终了,陆蔗胃口大开,回家前,奔去外城喜荣街买吃的。
喜荣街还有娘亲喜欢吃的糕饼,她大手一挥,买了不少,反正吃不完爹爹吃。
她刚要走到马车上,忽的发现脚边有个香囊。
差一点就踩上去了。
她蹲身拿起它,它是云芹的绣工,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个香囊。
而且,云芹的香囊怎么会掉在这呢。
她心内疑惑,不远处一个男子走了过来,他与姚端年岁相近,身量颀长,双目明亮,姿容英俊,他拱手道:“叨扰姑娘,姑娘手中的香囊是我母亲的。”
陆蔗:“你母亲的?”
男子道:“正是,今早掉的,我们找了许久,很是珍视,还请姑娘?”
果然在远处,还有一个清瘦妇人捏着手帕,着急地找东西。
应当是他母亲。
陆蔗差点就认错香囊,还要捡走旁人珍视之物,她很不好意思,忙把香囊递给他,说:“给。”
男子双手接过香囊,道:“多谢。”
第113章 距离。
陆府正门, 一只穿着衣裳的雪白小狗侧躺在门房里。
天渐冷,门房内倒是暖和,孙伯把馒头泡水逗它。
它张开黑珍珠似的眼睛,并不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 小狗撑着前肢起身, 孙伯虽没听到动静, 知道它精着呢, 他赶忙打开门闩。
果然, 云芹从巷子那边进来了。
她挽着发髻,一身丁香紫袄子,手里提着一只圆肚子竹筐。
孙伯恭敬束手:“夫人。”
云芹点头一笑,再看五妹, 笑道:“走吧。”
五妹:“汪。”
它慢慢跟在云芹脚边,爪子趴在台阶上, 气喘吁吁。
云芹把竹筐挎到手臂,抱它进屋。
屋内, 沈奶妈正在缝陆蔗的衣裳,起身给云芹倒茶:“夫人。”
云芹把五妹放在脚边,五妹对着竹筐:“汪汪。”
沈奶妈:“里面没有吃的。”
五妹还是盯着它, 云芹想到平日拿这篮筐背它,它许是要进去。
她打开竹篮, 里面是一沓沓信件,还有一只随信来的小盒子。
她一一取出东西,把竹筐放地上。
五妹果然不叫了, 蹬着小短腿,自己爬进竹篮躺下。
云芹好笑:“这小狗。”
沈奶妈:“真机灵。”
吃口茶润喉后,云芹将信分好, 阳溪村、长林村来的先放着,等和陆蔗一起读。
建州杭州也有好几封信,她先打开看了,白湖珠的信也在其中。
信里,白湖珠说织坊女学过了明路,办得更好,还说她去南方买了好些东西,专送来一盒小珍珠。
云芹打开盒子,里头装的就是小珍珠,一个个色泽圆润,大小适中。
东西不贵重,心意贵重,她很喜欢。
沈奶妈道:“这可以嵌在春衫领口,不碍事,又漂亮。”
云芹自知不好干手艺活,说:“劳烦奶妈了。”
沈奶妈:“诶。”
搁下这盒珍珠时,陆蔗回来了。
她白皙面颊泛着粉红,双眼干净清澈,拎两包糕饼,一进门,带来一股芋头与炸果子香气。
沈奶妈起身又去倒了一杯茶,陆蔗咕咚喝完。
云芹问:“买了什么?”
陆蔗:“芋头糕!”
她还想说,在外头看到个和云芹绣工十分相似的香囊,五妹闻到香气,从竹篮里探出鼻子,呜呜要吃的。
云芹对五妹说:“不行,你不能吃。”
它老了,吃多了不好克化,吃芋头也需谨慎。
一打岔,陆蔗忘了那事。
她和云芹不敢对上五妹的目光,两人美美吃了芋头糕,一起读信。
文木花的信是知知写的,家中年头在村东收了块土地,种点麦子,日子愈发宽裕。
而何玉娘的信,是她自己写的。
她和李佩姑悠哉住在长林村,这几年,送走了春婆婆和胡阿婆后,偶尔也帮人写信,教何家晚辈读书。
她们也都挂念陆蔗。
陆蔗有些惆怅:“好久没见奶奶了。”
云芹也是,她翻到下一页,和陆蔗说:“哎呀,她要回来了,你快看。”
果然,信上何玉娘说若不出意外,明年处理好何家事宜,便回盛京。
陆蔗一愣:“奶奶要回来了吗?”
云芹笑说:“是。”
陆蔗欢喜,一个不慎,推到桌上珍珠盒子。
盒子从桌上翻倒在地,她“哎呀”一声去捞它,只抓到盒子,珍珠从没盖紧的盒子里撒了一地。
嘀嘀嗒嗒,弹跳到各处。
五妹被动静吵醒,在竹篮里兴奋地汪汪叫。
见陆蔗赧然,云芹笑了,沈奶妈拿来簸箕,她们扫了一通。
沈奶妈数了一遍,问:“好像少了?”
云芹看白湖珠的信,确定一遍,这一盒子是二十八颗珍珠,但现在捡回二十七颗。
陆蔗:“还差一颗。”
云芹合上盖子,说:“没事,现在找不到,哪日就在哪个旮旯里出没。”
陆蔗不信,到处瞅,却和云芹说的一样,怎么也找不到。
她恼自己粗手粗脚,要去逗五妹玩,却看五妹趴着喘气,形状有些不同寻常。
她心内有种不好的猜想:“不会叫五妹吃了吧?”
云芹也见五妹不好,她拍顺它的后背,五妹还是喘气。
陆蔗眼圈泛红。
想了想,她去穿披风,和陆蔗说:“别急,我带五妹去衡王府找宝珍。”
因宫中娘娘多有豢养猫犬,太医院里有精通猫犬病患的医师。
外头风大,临出门时,云芹使人骑马去衡王府报信,又往竹筐又塞几件旧衣裳,给五妹保暖。
五妹依然只是喘气。
不一会儿,云芹到了衡王府,宝珍已经叫来太医。
那太医一边听云芹简练口述,一边左右瞧五妹,又摸它肚子,沉吟片刻。
宝珍性急:“你快说,到底吃没吃珍珠?”
太医拱手道:“禀郡主、夫人,此症状应是犬只过于兴奋,心力难以维系,而导致喘气。”
宝珍:“那如何能好?”
太医:“叫它歇一下便是,只不过……”
云芹松口气。
外头陆蔗狂奔而来,她眼眸含着泪花,面上又高兴:“找到了找到了!娘亲、干娘!”
只看她白嫩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最后那颗珍珠,一手的汗。
宝珍笑说:“我就说么,太医也说没吃下去。”
陆蔗险些愧疚落泪。
云芹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问太医:“太医方才说‘不过’什么?”
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狗很老了,是不是近来越不爱动?”
云芹:“确实如此。”
太医:“人有天数,狗亦如此。我合算着,它大寿也快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得看命。”
宝珍恼火:“你会不会说话?”
云芹拦了下宝珍。
五妹多大了?谁也说不准。
起先,云芹在建州捡到它时,就有人说这狗当过狗王,得有十来岁,因年老体力不支,被狗群欺负得够呛。
它是条白狗,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它嘴筒子的白毛,和它身上其他地方的皮毛不太一样。
它也着实不爱动,走路慢吞吞的,只爱趴在门口等人,或者晒太阳。
一年年的,原来,也快到期限。
陆蔗便是握着珍珠,也笑不出来了。
回家后,她压着唇角。
五妹如今喘回气了,它以为自己闯祸了,滴溜转眼珠子,小心观察云芹和陆蔗。
陆蔗还是后悔:“我不推倒盒子,它就不会累到……”
不会累到就不会去找太医。
不去找太医,五妹还能活很久呢。
云芹轻抚她肩膀,轻声说:“找不找太医,是一样的。”
陆蔗忍了忍,靠在云芹肩上,默默落泪。
两人沉默,忽的,脚边五妹在轻拱。
只看它嘴里含着一颗软球,那是陆蔗在建州给它买的球,它呜呜示意,叫陆蔗和它玩。
它从前不轻易和陆蔗玩,此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盯着她。
小狗知道主人在伤心。
陆蔗怔了一会儿,她看看云芹,又看看五妹。
云芹温声说:“和它玩吧。”
陆蔗从它口中接过那颗球,没有扔,小心地从地上滚过去。
五妹哒哒跑到球边,咬着它跑回来。
它累得小喘,可见陆蔗停了哭,它尾巴也竖了起来。
云芹用手帕替陆蔗擦泪,陆蔗破涕为笑,说:“它倒是担心起我了。”
五妹:“汪!”
这一日便这般似平常,又不平常地到了夜里。
陆挚回来时,孙伯已经给他递了消息。
他问过五妹情况,搂着云芹,许久没有说话。
他是很忙,但也习惯了家中的小狗,说它要离开,叫人难免恍惚。
须臾,云芹低声说:“虽然是早知道的。”
早知道五妹年纪很大,早知道人的年岁,比狗要长,但送别便难免难过。
云芹:“我想起老太太了。”
陆挚:“我也是。”
……
这个冬天,五妹睡很多。
陆蔗每日出门学修画前,都会摸摸它,看它躲着自己,贱兮兮不叫摸,便笑了。
冬去春来,辞旧迎新,五妹挨过了冬天,日子一日日到了春花烂漫的时候。
没有什么预兆,也没有什么意外。
这一日,阳光晴好,五妹睡在竹篮子里,进气长出气短。
云芹和陆蔗摘了好些花,堆在它身上。
五妹“呜”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它到了一个梦里,梦里它还是那只威震四方的狗王。
它追着一只蝴蝶,看到眼前的女人,那是它的大主人云芹,她在和自己招手。
身后,是小主人阿蔗。
它不明白,为什么小主人一开始矮矮的,好调皮,老是用草根戳它鼻孔,现在这么高了,变得比它还乖嘞。
不过,小主人长大了,那它就安心了。
它身体变得很轻,跑起来,像一片羽毛,掠过大主人、小主人身边。
越跑越远。
一阵风吹过,云芹背着沉睡的小狗,再一次踏上秋阳山庄。
陆挚、陆蔗和卫徽跟在后面。
他们找了一处宝地,陆挚看过风水,向阳,花草繁茂,一眼也能望到盛京内。
卫徽扛了两把铁锹,云芹和陆挚一人铲一块土,挖了个大深坑。
小狗和鲜花被放坑里,又一点点土埋了回去。
卫徽用袖子擦泪。
陆蔗抿着唇,眼看云芹填平了土,她给小土包上插。了一朵花。
陆挚摸摸她后脑袋。
忽的,陆蔗小声说:“以后再也不养了。”
云芹杵着铁锹,盯着小土包上摇摇欲坠的花。
若一条小狗注定只能活十几年,人却注定要割舍,送它离开……
无怪陆蔗会这般想。
她轻叹一声,陆蔗连忙站起来,说:“爹爹,娘亲,我下山走走。”
几乎话音未落,她跑走了。
不待云芹和陆挚示意,卫徽赶紧远远跟上,以防万一。
而云芹看了眼土包上那朵花,谨慎地用小尾指,把它扶正了。
……
陆蔗独自一人走在山间小路。
春日,风渐渐温暖,夹杂草木花卉香,去年家人来庄子里避暑,五妹就很喜欢。
可那时它已经没多少体力上山了。
这段时间原来这么长。
陆蔗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踢石子。
小石头跌到了山下,打到一个男人的布鞋。
陆蔗一愣,抬眼一看,却是个面生,却又有些眼熟的男人。
男人倒是记得她,朝她拱了拱手。
陆蔗:“你是……”
秦琳道:“去年姑娘捡到那个香囊,十分感谢。”
原来是他,陆蔗说:“无妨。”
于她而言,举手之劳。
秦琳此时是庄子里的帮工,管事当初招他,是因为便宜,他正好能把省下的工钱中饱私囊,也就没禀报云芹。
听说云芹突然来了,管事便叫他躲在此处。
见到陆蔗,那管事赶忙跑来,对陆蔗揖了又揖,说:“叨扰小姐,我们这就走。”
管事拉着秦琳,躲到一屋舍里。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两银子,说:“不是我非要你躲躲藏藏,实在你在这儿做帮工,本来违反山庄规矩的。”
秦琳收了钱,道:“伯伯能收容我,给我一份活计做,我已十分感谢。”
管事语重心长,说:“我观你小子才学不浅,为何要来山庄做这些脏活累活,何不试试科举?就是考个秀才,日子也比现在强。”
秦琳低声:“再说吧。”
当初,霍征送汪净荷和他出京,为避免昌王势力追杀,销了他们身份,重新给他们伪造身份。
新帝登基,光初元年大赦天下,户部各司重新排查户口。
汪净荷和秦琳按新身份继续生活。
可若要科举,这身份经不得细查,真查出来,他父亲是死刑犯的事传出去,反倒蒙羞。
因此,他到处做帮工,却从未想过参加科举。
他回到租赁的小屋,汪净荷已收拾好行囊,也就两个布包。
他们来时简单,走时亦然。
见儿子神情些微沮丧,汪净荷问:“怎么了?莫不是管事不给你结账?”
秦琳笑道:“不是,钱拿到了。”
至于在山庄遇到了的事,他不好和母亲说。
去年,他们攒够盘缠,去西北给汪县令迁坟,打算送他尸骨还乡,再安住那处。
汪净荷也想寻找故友。
可惜,这一停歇,就是半年,不仅没探听到消息,也用完盘缠,总算又攒了些,今日便要离开盛京。
知母亲怅惘的心结,秦琳问:“母亲,再去梨树巷看看?”
汪净荷:“好。”
…
秋阳山庄内。
日光暖融融的,好一会儿,云芹和陆挚收拾好情绪,自去找陆蔗。
他们下山时,陆蔗和卫徽一前一后踱步上山。
卫徽问:“小姐,方才那人是?”
陆蔗:“许是庄子内帮工。”
“……”
迎面是云芹和陆挚,陆蔗不想叫他们担心,展颜一笑,说:“娘亲,爹爹,我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陆挚:“什么事?”
陆蔗到云芹身边,挽着她胳膊,说:“之前,我在路上捡到一个香囊,是一个男人的母亲掉的。”
陆挚抬眉:“还给人家了?”
陆蔗:“当然还了。”
云芹:“那为何奇怪?”
陆蔗一边走,一边说:“奇怪的就是,香囊绣工和娘亲很像哩,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娘亲的。”
陆挚疑惑:“果真?”
陆蔗:“那是,我当时都想捡回家,人家追到我面上问我还给他,叫我好尴尬。”
“说来也是巧,那人如今在山庄帮工,我刚刚又遇到他了。”
云芹笑着说:“确实很巧,我的香囊,也就送过婆婆、净荷……”
说着,她步伐停了下来,心口一紧。
陆挚也明白了,那人可能是汪净荷的儿子,他们在盛京。
很快,他们去见了山庄管事。
管事还怕要问责,陆挚温和说:“你放心,我只是想问问他住在哪里。”
管事说:“此人叫方临,说是盛京外人士,和母亲暂住外城城西平水巷。”
秋阳山庄在郊野,离外城城西不远。
云芹叫陆蔗:“你先回家,那人是娘亲友人的孩子,我们去找找他们。”
陆蔗:“好。”
随即,云芹与陆挚一人一骑,先去外城城西。
只不过,待他们抵达,那城西的某处宅子,却上了锁。
云芹拿起锁头看,坐在外面缝衣裳的街坊见她和陆挚模样俊俏,便搭话:“你们找方家母子?”
陆挚拱手:“叨扰婆子,可知他们去哪了?”
婆子说:“不知道哩,他们不爱和人交际往来,怪得很,就住了小半年,今早上走了。”
云芹放下锁头,同陆挚说:“净荷知道我们以前住在梨树巷。”
陆挚:“我们去梨树巷。”
…
再一次到城南梨树巷,梨花纷飞,簌簌落下,如若雪瓣洁白。
汪净荷盯着那上锁的屋子。
前些年,房东贪赃已伏法,朝廷没收财产,至今没有处理。
不过汪净荷和秦琳并不知情,街坊也不清楚,见到他们母子,他们打招呼:“方娘子又来了啊。 ”
汪净荷朝他们点头一笑。
半年前他们就问过邻里,他们说:“陆状元去南边做大官了。”
“不是南边吧,我听说是做王爷了。”
“瞎编,状元怎么做王爷?”
“哎呀反正就是做大官。”
“……”
众说纷纭,这宅子却一直寂静无声。
汪净荷以为他们还在京外,在盛京歇到三月末,也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调回盛京,回梨树巷的宅子。
秦琳问:“不若问问霍伯伯?”
若非实在没办法,他不会提出这个问题。
他小时候,霍征曾带他骑马,那时他不懂局势紧张,只觉得霍征看起来不好相与,实际也没那么可怖。
可是,送他们母子走的时候,霍征又容不得半点通情。
这么些年,是他们叨扰他了。
汪净荷犹豫片刻,道:“去问问。”
他们坐上马车,秦琳驾马离开梨树巷,一朵梨花旋旋落在车辙子印上。
好一会儿,又一双马蹄印踏在这朵梨花旁。
云芹和陆挚引马抵达梨树巷。
望着熟悉的巷口,她微微晃神。
她才跳下马,要问问街坊,邻里众人激动起来:“状元!娘子!”
“果真是你们,哎哟,娘子不见年纪!”
“……”
陆挚温和一笑,问:“大家最近可有见过一对母子……”
一个婆子抢先说:“有,你说的是方娘子吧?他们每个月都来,刚刚才走!”
云芹:“刚走?”
婆子:“对啊,说是要去找一个霍什么……”
霍征。
云芹和陆挚当即告别邻里。
要去找霍征,就得去内城,而离内城最近的城门是南门,他们也没道理跑东西北门。
两人匆匆骑马抵达。
内城城门口,士兵正在检查进出民众,云芹匆匆看过一张又一张脸,却不见汪净荷。
兵头主动跑过来,拱手说:“陆大人,夫人。”
陆挚道:“方才可有人说要找霍将军?”
兵头:“没有……哦不对,是来了人,说要找霍统领。”
…
汪净荷和秦琳并不知道,多年下来,霍征已擢升大将军。
他们抵达城门,秦琳拿出半贯钱给士兵,说:“劳烦问问,霍统领可在,就说我们是方荷、方临母子。”
士兵看不上这半贯钱:“去去去,我们统领姓白,你们可搞错了。”
汪净荷:“便是之前的统领,姓霍名征的……”
话没说完,兵头发现这儿的情况,持剑走来,说:“你们是霍将军什么人?”
汪净荷:“是从前的友人。”
霍征上无父母长辈,家宅无妻小,左右无兄弟,可谓亲缘浅薄。
这几年他飞黄腾达,难免有人装作他亲故来攀关系、打秋风,叫人烦不胜烦。
因此,霍征也令人不必理会。
兵头把汪净荷和秦琳当这些人了,驱赶:“谅你们是第一回 ,日后再来攀亲,小心我们打杀了!”
汪净荷叹气。
来的时候,她不抱什么希望,可又想,万一呢。
如今这“万一”也没了。
秦琳也没办法,他重新背上包袱,说:“娘,我们走吧。”
汪净荷:“走吧。”
清明前后,河水早已解冻,他们母子二人抵达码头,还了租借的马车,便又买了登船牌子。
汪净荷小心走在木板上,足下江水茫茫,不知送走多少回未曾告别的人。
她又回眸,看看远处繁华的盛京。
许是最后一眼了。
身后,一个大胡子大汉粗声粗气:“快点啊,磨磨蹭蹭什么。”
汪净荷低头道歉,连忙上船。
南下大船开一次不算容易,岸上,船工还在喊:“去南方,去南方,一人二两银子即可出发……”
只是该上船的人,都上船了。
实在没客人,船工也跳上船,示意解下一道道缆绳。
船上人有些多,秦琳给汪净荷挤出一块地,两人就着白水,吞了点干粮。
这时候,船上有人说:“诶,那两人是不是也要上船?”
“哎哟,船工你们亏了啊。”
“……”
众人说着话,汪净荷不由奇怪,看了出去。
阳光下,两人骑着马,疾驰到了码头。
其中女人高挑,姿容昳丽,她抬手在眼前遮阳,双目明亮,只朝这边瞧着。
是云芹。
是云芹!
汪净荷探出身,挥手:“云芹!”
岸上,云芹眉头一松,她也朝她挥手,双手拢在一处:“小荷!”
风捎来她们的呼声,却也推着船帆,顺着江流远去。
见船离岸越来越远,云芹眼眶叫江风吹得愈发酸涩。
她们还没来得及见一面。
不行,她定下心,攥住缰绳,至少要知道她去哪。
下一刻,云芹驱马追在河岸,用力喊:“你跟我说,你去哪儿!”
陆挚跟随她身侧,跟着喊:“前往何处!”
两人的声音隐隐传到船上。
汪净荷本是泪流满面,一刹,她明白了什么,咽咽喉咙,双手拢着:“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我去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江浪大,撞破吹走的声音,碎成一个个模糊的音调。
云芹听不清,还是追着喊:“你们去哪儿!”
“去哪儿!”
满船人看他们喊话,知是未见的离人,原来嘈杂的船上,变得安静。
汪净荷吃了口风,用力咳嗽,喉咙沙哑到力竭。
秦琳还在替她喊:“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可岸上人还在喊,便是没听清。
汪净荷刚咽下的苦楚,又涌了上来。
突的,原先那个在汪净荷后面上船的大胡子汉子,用力咳了一声。
汪净荷和秦琳怕打搅到他,惹他不快,不由一愣。
然而下一刻,那人也探出身,声音粗犷地喊岸上喊:“他们说,江州青山县汪家村!听到没?”
汪净荷呆呆看着他。
他喊出口后,其余人,女的男的,少的老的,一人接一人,一个个陌生的声音喊了起来:“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江州青山县……”
“江州……”
原先,这些声音也是碎的,聚到了一处,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却想替他们把话带到岸边。
终于,一声声“江州青山汪家村”,被人们推回岸边。
迎着江风,云芹听了满耳朵,她默念,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她知道她去哪儿了!
她看向陆挚,笑了起来:“江州青山县汪家村,是不是?”
陆挚也笑了:“是。”
云芹又道:“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陆挚:“是,在菱南路。”
离盛京两个月半水路。
距离再远,却是知道了方向,有了距离。
…
晚些时候,云芹和陆挚引马回了陆府。
陆蔗就在大门口,一边磨修画的小刀,一边等着,见到人,她连忙问:“娘亲,见到了吗?”
云芹笑说:“见到一面,也知道她要去哪儿。”
陆蔗开心:“太好了。”
陆挚:“多亏你。”
云芹也抱住陆蔗,在她额角亲了一下:“谢谢你。”
陆蔗骄傲地笑了。
听说那位就是她出生前,和娘亲有结交的汪娘子,险些就错过了。
她也想,是不是五妹驱使她下山,见到秦琳一面,才有此时重逢。
不过欣喜完,陆蔗就低着头,不远处,卫徽支支吾吾。
实在不自然。
云芹和陆挚换了个眼神,两人看出他们神色不对。
陆挚坐下,呷了一口茶,云芹倒没他磨小孩心性,笑着问:“你们两个怎么了?”
陆蔗脚尖在地上戳,下定决心,说:“阿蛇,你拿出来吧。”
卫徽上前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黑黄小狗,呼吸嘤嘤,摇着尾巴。
陆蔗解释:“我们下山时,发现它摔在洞里,也没见它娘在。不带回来,它会饿死的。”
陆挚见是这事,他忍着笑,说:“也不知是谁说再也不养了。”
陆蔗小自尊发作了,她红了脸:“是阿蛇!”
卫徽:“啊,我吗?哦,是我……”
云芹咳了咳:“阿蔗。”
陆蔗承认:“好吧,是我,但我不是拿它当五妹,”说到这,忍着微微哽咽,“我只是……”
她只是想明白了,就算小狗终有一天会去世,就算她会为此伤心难过,她也愿意养。
生命不会因为一场没有重逢的离别,就不再绚烂。
云芹笑了:“那就养。”
就像她问到江州的地址,也不会因为不知汪净荷到底能不能收到、到底会不会回信,便不寄出。
这便是一种牵挂。
房间内,黑黄小狗躺在毯子里,哼哼唧唧,一双豆豆眼,看着围绕着自己的一家三口。
云芹撑着脸颊,冥思苦想:“叫什么好呢?”
陆挚想到“追毫”“夺月”。
陆蔗脑海里浮现“彩金”“戏珠”。
下一刻,云芹指着它身上一个像“九”的纹路,说:“九妹?”
陆挚点头:“这个好。”
陆蔗:“……”
作者有话说:云芹:起名是天赋[眼镜]
陆挚:[加油]
陆蔗:[问号]
第114章 脉脉。
……
这年六月, 陆府门口,一只毛色黑黄相间的狗竖着耳朵,威风凛凛地盯着远处。
不一会儿,九妹兴奋地吠叫, 只看几辆马或拉车厢或拉行囊, 前后驶入巷子, 很是热闹。
九妹凑过去, 车上下来两个对它来说很陌生的女人。
但它又觉得其中一人身上气息熟悉, 它左右走了几步,观察她们。
李佩姑扶着何玉娘,“嚯”了声,道:“好精神的小狗。”
何玉娘笑说:“这就是九妹了?”
云芹和陆蔗也相继下了马车, 陆蔗说:“是,九妹, 来,这是祖母。”
时隔多年, 何玉娘和云芹、陆挚、陆蔗团聚了。
中午,陆府上下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陆挚又换上官袍。
云芹捧着云家请何玉娘捎带的皮货,摸着熟悉的兔皮, 她轻轻一笑,问陆挚:“这个做靴子?”
陆挚理了理袖口, 说:“听你的,”又说,“晚上我在衙署吃, 你们不必等我,先吃便是。”
云芹:“好。”
他都要出门了,又折回来, 眼底浅笑,小声说:“睡觉得等我,我今晚亥时一定回来。”
云芹推他肩膀:“你且去吧。”
陆挚这才满意地走了。
她站在门口,望着他阔步走出月洞门,身影峻拔,英气飒然,虽与寻常无异,但她知道,他腰间略瘦了。
如今朝政形势并不容易。
自然,处在动荡中也是过日子。
云芹打点好东西,去何玉娘的院子。
陆蔗缠着何玉娘讲长林村的事。
何玉娘多年未见乖孙女,如何不答应,只是但凡讲长林村,必定会讲到何家的一些污糟事。
她话语开了头,又觉得不好,便停下。
云芹笑说:“娘说吧,阿蔗长大了,这些事不必避着。”
陆蔗:“就是。”
望着伏在膝旁的孙女,何玉娘唏嘘,总觉得陆蔗还是小小一团孩子。
既如此,何玉娘直说:“何家分家闹得太难看。”
老太太还在时,大家为了一个“孝”,做事还算留有余地。
只可惜她老人家走了,何玉娘的大哥二哥争起家财。
最后,大哥分了西院,二哥分了东院,因老太太留给何玉娘好些钱,她和大哥二哥难免发生摩擦。
这些都是旧事,不值一提。
但就在年头,何大舅和何宗远要卖了老太太所有东西。
老太太东西不多,几件穿过的旧衣裳,用过的旧柜子、碗筷而已,占不了地盘。
可何大舅请了道士,说何宗远连年考不上举人,是家里出了白事的缘故,要清掉老太太的东西。
许多信件要不是按老太太遗愿随她入土,恐怕也要被拿去烧柴。
何玉娘为处理这事,拖到现在才回的盛京。
陆蔗生气:“他怎么能这样。”
何玉娘说:“好在亲家相帮,叫我少受了许多气。”
云芹:“我娘?”
何玉娘笑了:“正是。”
听闻不肖子孙这般对老人家身后事物,文木花叫上云谷、何月娥,气势冲冲到了何家。
她只一人,把何家大房何大舅、大舅妈、何宗远几人骂得两日不敢出门。
云芹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脑门,也笑说:“若说我娘骂起人,全村没人能挡。”
陆蔗听得心痒痒,好奇从来只在信里叫她乖囡囡的外祖母,是如何骂人的。
最后,何家这摊事还是由官府介入。
这些年,阳河县换了几个县令,但都知道何玉娘的儿子三元及第。
如今新县令更知陆挚曾为帝师,如今平步青云,手握重权,深受皇帝信赖。
于是县令把老太太的东西判给何玉娘。
几经周折,何玉娘把旧物收归自己一间屋子,总算解决此事。
陆蔗:“祖母辛苦。”
何玉娘:“辛苦倒也谈不上,你们这几年跑了许多地方,不容易。”
几人又说笑片刻,何玉娘累了,云芹扶她躺下歇息,和陆蔗离开那院子。
陆蔗回想祖母的面庞,祖母觉得她变化大,她也觉得祖母变化大。
当年只是半白的头发,如今全是银丝,面上皱纹多了,手背也多了皱痕和淡淡的斑点。
她若有所思,说:“娘亲,我想看看你。”
云芹停下脚步。
她没问什么,只是指着自己的脸:“看吧。”
她三十五岁,云鬓乌浓,眉眼如画,在陆蔗眼里她从未有变化,不过总有一天,也会像祖母慢慢变老。
这就是世事。
陆蔗以前或许会茫然,但此时,她释然一笑,说:“真好看。”
云芹:“我知道。”
…
光初八年,这日大朝会,新官先抵达宫门正门,喁喁私语。
不多时,一架旧轿子从远处过来。
朝官们纷纷避让,也有人上前,行礼:“陆大人。”
陆挚下了轿子。
他不太习惯乘坐轿子,只是要是在大朝会时他不坐轿子,因他官阶高,百官见他,都得恭恭敬敬的。
如此一来,他不喜,他们亦非情愿,不如坐轿避了这礼仪。
他朝几个官员颔首,纷纷往宫门走去,角落里站着几个年轻的面孔,皆身着六品以下青色官袍。
若没记错,当初他与王文青等人,也曾站在那处,看朝中大员先行。
如今是他先行了。
他步伐一顿,身旁一个官员便说:“那几位是今年的周状元、王榜眼、姚探花。”
今科探花是姚端,人若芝兰,行止端正。
因殿试时,是皇帝和陆挚主考,他与三甲也有一些师生之情分。
他朝那三人点点头,踩着熹微朝阳,又朝宫里走去。
几年时光里,朝中吏改慢慢推进。
不一会儿,骆清月蓄了须,姿容清瘦,步伐稳重,到了陆挚身旁:“大人。”
陆挚:“胳膊好了?”
骆清月一笑:“全好了。”
吏改并不是没有险阻,不久前,骆清月出外城时遇刺,胳膊折了,养了百日才好。
到如今,他官至监察御史,朝中有人暗骂他“骆九指”等,他倒也不介怀,依然按计划行事。
知他性格机敏,陆挚别的也没多提醒,只说:“手还得养养,忌搬重物。”
骆清月:“下官明白。”
天蒙蒙亮,宫中大殿内,灯火明亮,百官按次序站好,今年新科三甲只能站在队伍的后段。
陆挚手持象牙笏,走到最前方,离天子仅隔丹陛。
稍倾,太监拉长声音:“皇上驾到——”
帝王身着黄袍,器宇轩昂,阔步进入正殿。
陆挚撇开官袍下摆,身后百官同样跪拜,众人:“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
云芹和陆蔗去见宝珍。
今年伊始,宝珍在府中架设了佛堂,平日不想见人,她就说自己在念经,实则于佛祖跟前吃酒听曲,好不惬意。
乍然知道云芹来了,她连忙赶戏班子说:“快快藏起来,叫我干女儿看到了,成何体统。”
其余宫女太监暗道,那郡主好好念经啊。
好好念经是无可能的。
吏改后,宝珍代表的宗室势力自是受挫。
她向云芹交代过,对陆挚一行的反击也绝不手软,只是,陆挚手段很多,慢慢将宗室分而治之。
起先宝珍怒气冲冲,后来和云芹一聊,听云芹说:“陆挚也头疼。”
一刹,宝珍又觉得脸上有光,人家三元及第,都知道她不好应付。
岂不是说明她的能耐?
又后来,宝珍渐渐觉着,陪宗室闹没意思。
毕竟,她心里还是忌惮因这些事,和云芹分道扬镳。
再说,她也有政治嗅觉,国家冗官冗兵多年,若听之任之,宗室也没多少好日子过。
这便是她设佛堂的缘故,只为挡了宗室的烦扰。
云芹和陆蔗过来是为送画。
宝珍有一幅刘大家的画被虫蛀得厉害,叫陆蔗修修。
陆蔗入行不足五年,但她心气儿足,一口答应。
宝珍展开那画,仔细观察修复部分,痕迹很不明显,她大喜:“阿蔗手艺也太好了!来啊,快取前阵子打的头面来。”
云芹好笑:“你别太惯着她了。”
陆蔗:“这不是惯着我,分明是我做得好。”
宝珍:“正是此理。”
那头面取来了,是各色宝石螺钿镶金丝的簪钗耳坠,工艺精致,十分华贵,不比陆蔗及笄时戴的差。
云芹算了一下,这一套少不得五百两。
宝珍还对陆蔗说:“这不是你给我修画的报酬,你给我修画,我还另外给你钱。”
陆蔗两眼发亮:“哇,干娘真好,娘亲,我能不能……”
云芹:“不行。”
宝珍、陆蔗:“哼。”
…
晚上,云芹理账册,陆挚也回来了,他吃了口热茶,说:“今年有秋狝。”
云芹:“不是停了八年了?”
先帝最后几年又办了两次秋狝,消耗很大,皇帝登基以来,以修生养息为由停了秋狝,至今八年。
陆挚:“特意又办一回,是事出反常。”
云芹卷着书,轻拍自己面颊。
倏地,她想到了:“是不是要动兵部了?”
陆挚抽了她手里的书,笑说:“正是。”
这次秋狝是一回“鸿门宴”。
他低声说:“届时,官家临时让兵丁演武,段大人已暗中安插些许人进去,挫败演武,官家震怒,以此为借口改兵部。”
云芹:“这手段好黑。”
陆挚:“不是我想的,是段方絮。”
云芹小声笑:“不过我喜欢。”
陆挚:“其实是我想的。”
云芹:“……”
陆挚也小声笑了,两人窸窸窣窣几番议论,又完善了搅乱演武的计划。
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安插进兵丁的人,居然没派上用场。
秋狝第一日的大演武,兵部内部乱成一团。
因冗兵多年,许多兵士都是世家子弟吃空饷,临时演武打乱了他们阵脚。
当时,云芹、陆蔗和何玉娘也在女眷行列中,因是诰命,位置排得十分靠前,旁边就是宝珍和皇后。
何玉娘从前听说宫廷规矩森严,以为定是条理有序。
今日见兵丁们或扭着身子,或操戈乱动,她疑惑不解,小声问云芹:“他们到底怎么了?”
陆蔗也看向云芹。
云芹说:“可能身上有虫子在爬。”
一旁,皇后闭眼忍笑,宝珍直接笑了出来。
按照陆挚等人计划,裴颖本来是要假生气。
结果看了一场闹剧,裴颖是真生气了。
如今他并非刚登基时的四处掣肘,当即革职兵部尚书,令大理寺、刑部同时审查。
此兵部尚书乃何人也?正是本家陆湘。
陆湘多年经营,朝中自然不少人上折子求情。
便是霍征,也说了一句:“兵丁如此,各部官员也有责任。”
一语惊醒,裴颖命人连夜翻户部账册,看每个衙署花了多少钱,原来兵丁吃的馒头一个竟要二两银子。
这下,户部朱尚书也受了牵连。
于陆挚几人而言,这一步跨得有点大,却也是机会,毕竟病灶得拔根而起。
事情一忙,接连几日,陆挚回家都是亥时后。
这日陆挚在衙署,有一个官员替陆湘递话。
这是陆家本家头一次来找陆挚讲旧事,好歹是没再叨扰他家人。
陆挚目光冷淡:“说吧。”
那官员低着头,说:“陆尚书说:‘当年令尊替我顶罪的事,是祖父所决定的,我也无可奈何。’”
陆挚笑了:“他以为我公报私仇?”
官员:“不敢不敢,大人公正。”
陆挚:“你下去吧。”
那官员见陆挚没表态,犹豫了一下,终究离开了。
陆挚搁下茶盏,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若放在二十年前,他许是会少年意气,与陆湘争论对错是非。
然而如今,他不至于为此人破功。
便是有别的想法,也不可能在方才那官员跟前透露。
他待要继续处理公务,外头,王文青来了。
王文青迄今未外放,看着仕途稳当,实则缺了些机会,至今四品官职,没有比新科三甲高多少。
不过,他面相显老,叫人以为他已四五十,模样倒是“德高望重”。
陆挚倒茶,王文青忙说:“大人且慢,下官来就是。”
陆挚没听。
他把茶杯放他跟前,说:“下官你慢喝。”
两人笑了,官职的隔阂稍减淡。
王文青是为了他妻子,妻子娘家主家侯府和朱家关系密切,朱家想从这事脱身,不管如何,只有求陆挚通融。
他没有喝茶,提了要求后,双手各自放在膝盖上,擦着手汗。
陆挚沉默许久,说:“不妥。”
革新忌讳留情,若朝廷放朱大人一回,是不是也要放刘大人、王大人一回,那么革新有何意义。
想来裴颖也不肯。
王文青尴尬:“我明白你也不容易,你可能永远不知,妻子若不喜自己……”
陆挚和云芹伉俪情深,便是如今陆挚再没有宣扬,朝中新官也都从前辈那听闻。
可是王文青从成婚至今,就不知“情深”如何写。
这回事情办不成,与妻子又添龃龉。
他话说一半,忙也闭嘴,起身道:“如此,下官就不打扰了。”
陆挚要送他,王文青恭敬道:“大人留步。”
他步伐极快,快得狼狈,离开了衙署。
陆挚缓缓闭上了眼睛。
官场没有绝对的友人,他身旁官员来来往往,已然看开,只不过,段砚与王文青却是最稳定的。
如今段砚仍外放,不知回朝如何,而王文青……
只怕也是渐行渐远。
他深吸一口气,先处理事务,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
戌时三刻,天上下着薄雪,在月色里洋洋洒洒,晶莹漂亮。
屋内温暖如春。
云芹和何玉娘、李佩姑各自坐着,说着置办来年春装的事,便是这时,陆挚回来了。
他没有穿蓑衣,鬓发、胡须、肩头落满白雪。
何玉娘一惊:“哎呀,是忘了带蓑衣了?可别着凉。”
陆挚掸掸雪粒,笑说:“叫母亲担心了,没有旁的事。”
吩咐厨房做姜汤,何玉娘带着李佩姑先回自己院子。
云芹早已看出他情绪不对,她想起身把炭盆往他那挪。
陆挚:“我没事,你别起来。”
云芹才坐好,陆挚便也褪鞋子上榻,与她紧密挨着。
云芹轻声:“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陆挚想笑,唇角抿了抿,笑不出来。
他抱着云芹,靠在她肩上,先说陆湘的事。
“此人死到临头倒想要求我,还要倒打一耙,说我公报私仇。”
“当年他十几岁,怎么可能不知情。不过行不义之事后,自己不承认,反而把自己说服了,认为自己何其无辜,就能心安理得做‘君子’。”
云芹点点头,确实可恶。
说了这事,陆挚解了一丝气,但说到王文青,他又凝起眉宇。
见他这样,云芹揪揪他胡子,笑说:“别说是文青,就是我和你也吵架过。”
陆挚心想,不一样,和好也要看人。
他苦笑一声:“说起来,很久以前,你和郡主吵架那次。”
云芹:“哪次啊?”
她和宝珍吵得可多,但次次都能和好。
可见她们的亲昵。
陆挚说:“就是有那么一回,我问了王文青,若是吵架该如何办。当时他说……”
当时,王文青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好笑问他:“我们也会吵架吗?”
陆挚也以为不会。
他们相识于萧山书院,作为同窗同科同僚,关系很稳定。
却没想到今日。
云芹不小心把陆挚胡子揪下来了,陆挚便也摘下胡子,靠在她怀里。
他松开眉头,道:“你和我说说家里。”
云芹:“官家赏赐的料子极好,明年给你做一身春衫,如何?”
陆挚:“你呢?”
云芹:“我自己两身,嘿嘿。”
陆挚也笑了:“都给你。”
屋内两人低声细语,听不清楚讲什么。
屋外,李佩姑端着姜汤,进不是,不进也不是。
而陆蔗正为修《小鸡炖蘑菇》发愁,要来问问陆挚怎么弄,见到李佩姑,她还未问出口,李佩姑赶紧比了个“嘘”。
陆蔗小步走到廊下。
透过半掩的窗户,她看到父亲抱着娘亲,又靠在她肩上,两人目中只有彼此,便有说不停的话,温情脉脉。
陆蔗拉着李佩姑小声后退。
她仔细想,果然从来温和不失威严的父亲,只有在娘亲面前是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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