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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秘密。

    这日, 云芹起先和林道雪去看了新的铺子,就在外城喜荣街。

    说起赚钱,两人都目放光芒。

    大人说大人的事,小甘蔗就和姚端玩, 不一会儿他们散了, 变成各玩各的。

    云芹和林道雪察觉了, 林道雪问姚端:“怎么不一起玩了?”

    姚端撇过脑袋:“没什么。”

    小甘蔗也说:“是没什么。”

    林道雪皱眉, 姚端这才说:“娘, 云姨,我已经长大了。”

    原来他自觉是大孩子,不乐意和小孩一起玩。

    林道雪想训斥他,叫云芹拦下。

    这年纪的小孩会这么想, 无可厚非,有什么话私下说更好, 当着旁人的面,小孩脸上过不去。

    林道雪想到这一层, 也忍住。

    天色差不多,云芹和林道雪、姚端告别,牵着小甘蔗上了姚家的马车。

    后半程都是小甘蔗自己玩, 姚端看着她背影,似乎还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合上嘴。

    车上,小甘蔗心情畅快,半点没受影响。

    她反而和云芹说:“他不和我玩, 我不伤心。我还有段萧,阿蛇,小雪, 霖儿……”

    一口气数了那么多人名儿,还没数完。

    云芹笑了:“知道你厉害了。”

    小甘蔗抱住云芹:“更有娘亲爹爹!”

    云芹:“这么心大。”

    话音刚落,她还要开口,小甘蔗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高兴地接了一句:“这是随娘亲!”

    外头下了点小雪,冷飕飕的,她们依偎着笑闹到一处。

    回到家,云芹还没歇下,孙伯来报,说是禁军霍统领来访。

    “霍征?来做什么?”云芹疑惑,吩咐沈奶妈带小甘蔗吃东西,自去前堂。

    正堂内,霍征握着刀,缓慢环顾陆家。

    这是一个长久养成的习惯,在找哪里能藏人,也在估量抄家时如何动手。

    不过,他明面上自是有正事,问云芹:“你与陆状元不久前拜访过赖宅,可发觉赖宅的不对劲?”

    云芹回:“没有,只是公务往来。”

    霍征无意识抚手边的刀,突的,他问:“你丈夫精通书画,是否能认得赖矮子笔迹真伪?”

    这倒是直白,云芹想,他要这么刺探,说明赖矮子的自悔书应该有问题,还牵扯到陆挚。

    或许他并非要一个回答,而是要她和陆挚表态。

    可是如果这事,牵连衡王、昌王和霍征……她也不好回答,先拖着吧。

    她拿起茶盏,缓缓吃了一口茶,说:“你自己问他,我不能替他说。”

    也是这间隙,陆挚从外面回来,见到霍征,便猜到下毒案的原委。

    从霍征握住刀时,他挡在云芹面前时,一场无形的对峙,骤然爆发。

    霍征放下刀,则表示没有进攻性,那对峙就结束。

    此时,陆挚确定云芹无碍,他缓缓正色,让孙伯去前面看着,而正堂门敞着,霍征的那把刀,斜斜倚在门上。

    陆家人口少,外面还有霍征的人,彻底杜绝有人偷听的可能,极适合谈不为人知的话。

    三人容色如常,谁都没有开口,云芹给陆挚分了一盏茶,说:“趁热吃点。”

    陆挚端着茶杯,指尖回暖。

    如今他可以确定,霍征用各种手段,暗中主导这场“毒杀”,而霍征也明白,他已经猜到。

    当然,彼此都没有实证,无法走明路。

    云芹比他们放松点,她不是不知道事态严重,而是紧张也没用。

    她自己喝了几口茶,便听陆挚说:“霍统领,到底想做什么?”

    霍征沉默片刻,忽的一笑,说:“衡王去世,昌王无德,其余皇孙不配位,如今京中,只有九皇子,陆状元如何看?”

    原来,他想扶持九皇子,还想拉拢陆挚一道。

    陆挚深受裴颖信赖,因三元及第,在文臣中也有名声,但又不足以影响到霍征。

    话已经说得这么直接,陆挚蹙起眉头,沉声:“九皇子母族势弱,统领想要掌管朝政。”

    霍征:“没错,你若和我行事,四品官三品官,任你选,你就不必再熬下去。”

    他想要的,和那日赖矮子所提差不多。

    不过,赖矮子狂妄自大,不可能压得住朝官,不在霍征的考量范畴。

    云芹无声“嘶”了一下,原来是这么大的事。

    陆挚也心下一沉,即便他早猜到霍征所图不小,却不知他要干预立储。

    他不理解霍征,又问:“统领深得官家信赖,手中权力,足够统领做很多事,为何要冒这种险。”

    霍征笑了:“没有谁会嫌权力大。”

    “况且我的仇人,有赵、林、黄、吴,我手上权力不大一点,如何复仇。”

    他念到的,都是京中世家大姓,更甚者是当朝丞相,他们在皇帝与朝廷心中,地位自远高于霍征。

    况且,他手上权力,是因皇帝而存在,若新皇登基,就和昌王所说,等他的只有清算。

    所以他要剑走偏锋,也不奇怪。

    唯有一点……云芹和陆挚同时想到,霍征口里的世家,能耐越大,越不应该傻到去惹霍征。

    除非在霍征发迹前就结仇,而霍征是等到近十年,才得到皇帝重用,会是什么时候?

    似乎看出他们疑虑,霍征主动道:“这笔账,要算到三十年前。”

    那时他甚至不足二十。

    这倒是对上冯相倒台的时间,很是微妙,陆挚直觉危险,说:“我没法给统领答复。”

    霍征抚了下脸上的瘢痕。

    陆挚不问,他却还是说:“至于我为何与他们结仇……你只需想想,方才我若杀了你们中的一人,只活下来一人是什么滋味,就能懂了。”

    陆挚拧起眉头,他很不喜这种说辞。

    一旁,云芹没有叫霍征带偏思绪,口吻平淡,说:“我们都还活着,统领所说,只是假设。”

    陆挚稍稍放松下来。

    听云芹这么说,霍征眼睑抽了一下,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但你们要是谁去死,另一个如何也拦不了。”

    陆挚淡淡道:“霍统领这么问,是有什么遗憾么。”

    被看破,霍征终于大笑。

    他脸上神情不大,一动起来,脸上瘢痕扭曲起来,附着在他脸上,骨里,魂中。

    蓦地,他站起来,近乎自言自语,说:“是,我的遗憾就是,几十年了,这件事还没做完。”

    云芹和陆挚视线相触。

    而霍征不再久留,他到门口提走倚靠在门边的刀,走入屋外簌簌落雪。

    ……

    天气严寒,屋里外是两个世界。

    就像霍征,也活在两个世界里。

    曾经,他死死咬着牙关,爬到了里面的世界,那些人没见过风霜,他不过杀人不眨眼,他们就被吓破了胆。

    前几年,霍征亲手解决一个当年的仇人后,他慢慢的,也被温暖腐蚀。

    他也曾像陆挚所问那样问自己:如今手里权柄足够了,他也杀了一些人复仇了,还要什么?

    所以,他看着仇人们儿孙满堂,过得一日比一日好。

    直到那一年,炎炎烈日下,登闻鼓被突然敲破,震破了他的混沌。

    差一点,他就要忘了,他本名从来不叫霍征,更不是这个年岁,这个长相。

    他不过是意外顶替了一人活了下来。

    他也差点忘了一个名字:冯崇黛。

    他的妻子。

    那个坐船外出省亲,却骤闻冯家抄家的噩耗,扶着肚子想要进京敲登闻鼓、讨一个天家说法的可怜人。

    事到如今,他有些忘了妻子哭声如何崩溃。

    却如何也忘不了,她凝望自己的眼神。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当时他们在船上,他知道回京死路一条,却拗不过她,便哄骗她,说他会带她回京。

    她信了他,因他自幼与她相识,从未骗过她。

    而霍征悄悄叫船夫调转方向,往远离盛京下一个渡口驶去。

    他以为离了盛京就好了,却忘了,他能想到的事,别人也早就料到了,等在那个渡口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带领的禁军。

    也就是如今的昌王和衡王。

    禁军持着熊熊火把,少年昌王、衡王高高坐在马上,面容被火光舔舐得模糊,看着船的目光,却十分精亮。

    冯家人,不过是他们向父亲邀功的手段。

    一声声“冯氏余孽”里,血水染满浑浊的江面。

    到如今,霍征忘了很多事。

    忘了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是怎么扒下死在船上,身形相近的禁军的衣裳,换到自己身上。

    忘了他是怎么摸到满手自己孩子的血。

    忘了他是如何拖着伤腿,背着冯崇黛,往漆黑的山道里狂奔。

    也忘了,冯崇黛如何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箭矢。

    箭矢雪白尖锐,是黑夜里唯一的亮色,握在她手里,很快刺破她自己手掌,血滴淅淅沥沥,染红了它。

    她说:“是我累及了你,你放我下来,你能逃走的。”

    那时,他狂奔到力竭,冷冽的空气几乎撕开他喉管,喉咙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若自己侥幸逃走,就真的算活下来了吗?

    如今霍征可以回答当初的自己:不如死了。

    他没有听冯崇黛的,继续背着她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而冯崇黛用尽力气,将箭矢对准他眼睛刺过来。

    人会无法克制地躲开突然朝眼睛袭来的利器。

    霍征躲了。

    这一躲,箭头刺进他脸上,他甚至听到箭头磕碰自己牙齿的声音,眨眼间,他皮开肉绽,痛得跌倒在地。

    冯崇黛也摔了下来,但比起他,她还有余力。

    她看着他身上的甲胄,忽的想到什么,抬起手,继续刺他的脸,只道:“对不起,对不起……”

    毁了他的脸,这样,他们认不出冯相女婿,加上他身上衣物……

    他能活着。

    霍征嗅着血腥味,喉咙“咯咯”两声,他想说,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或许令船只靠在盛京岸边,利用冯相在寒门学子里的威望,可能,可能一切都来得及……

    可他骗了她。

    不一会儿,远处禁军的火把亮起,喊杀声不断,殿后的冯家侍卫,看来都死了。

    冯崇黛站起身,朝山道边走去。

    霍征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忍着剧痛,爬起来,拽住她的袖子。

    他手上都是滑腻的血,抓住衣料时,却那么无力,甚至不用她撇开他,只要她往前走,自己就拦不住她。

    终于,他喊出了一个字:“冯……”

    别走,别走。

    她没有回头。

    那夜的月并不清冷。

    黑与红中,她用血肉之躯,拥抱了那座陌生的山脉,回归天地,又变成她最爱的雪花。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里。

    一只布满粗茧、血管凸起的手,接住了这片雪花。

    霍征盯着自己的手,任由雪融化在指尖。

    他以前的手不是这样的,现在太老了,若再要见她,只怕她根本认不出自己。

    ……

    …

    时候还早,陆宅却关上大门。

    沈奶妈带小甘蔗和卫徽捉迷藏,院子里,传来孩童银铃般的笑声,驱散天地凝结的寒意。

    云芹和陆挚缓缓踱步,到了梅树下。

    霍征今日透露的事,足够令人骇然,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足够颠覆朝中现有的格局。

    陆挚握住云芹的手呵了口气。

    他低声说:“霍征此人残暴之名过盛,却鲜少有人提过他别的能耐。”

    云芹:“什么能耐?”

    陆挚道:“比如,洞悉人心。他知道要说服我,需拿出三分真心话。”

    也就是霍征透露出目的里,要权是真的,复仇也是真的。

    何况衡王昌王废了,他要扶持九皇子上位,就会有权利更迭。

    旧势力没落,必然是新贵的天下。

    要是和霍征联手,陆挚未尝不能借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可弄权势必伴随猜忌、背叛……极有可能遭到反噬。

    云芹用气音问:“你被说服了吗?”

    陆挚垂眼看她:“你觉得呢?”

    云芹很肯定:“你没有,你读书多年,当官不是为了这个。”

    幸得她理解,陆挚撇去脑中种种思虑,只有心满意足。

    又过了片刻,他道:“段砚去了蒲州,如果京中接下来不太平,我们可能会出京。”

    云芹问:“去哪?”

    陆挚:“得看看。”

    京官待遇远高于外面的官员,他若要外出当官,会比想象的简单点,自然也要运作。

    云芹眉眼一扬,有些期待:“那我们出去。”

    得到她回答,陆挚越发安宁。

    想起霍征走时,留下的那个问题,他道:“却不知,霍征为何那般执着‘拦’这个字。”

    虽然他和云芹没有在“生死”环境里,但他也想过了。

    若是他,他一定会拦住云芹。

    云芹也在想,笑道:“我却是一定能拦住你的。”

    陆挚浅怔,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拦她的人,在她看来,她才是那个拦自己的人。

    怕他不信,云芹又说:“我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

    陆挚抬眉。

    云芹缓缓呼吸了一下,郑重道:“我的力气很大,能拦住你的。”

    说着,她将手反过来握住他,拉扯了一下他,两人倏地靠近。

    她眼底若是一泓清水,光泽若墨玉里几点白梅,浓密的眼睫,根根分明,轻盈昳丽。

    他屏住呼吸,还未再感受此刻温存,云芹眨眨眼,退了一步,指指屋内,有些不好被小孩儿看到。

    陆挚笑了,道:“其实,我知道。”

    云芹惊讶:“你知道我力气很大?”

    陆挚:“嗯。”

    云芹一直以为掩饰得很好,她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挚:“成亲那一年。”

    云芹:“……”

    陆挚低笑片刻,既然都说开了,他也不好瞒着一事,说:“我也有个秘密:我酒量很好。”

    云芹眼前一亮:“我也知道。”

    陆挚一怔:“你知道?”

    云芹:“很早就知道了。”

    两人看着彼此笑起来,忽的,陆挚反应过来,耳尖微红:“那我装醉,你也早就知道了?”

    云芹抬起下颌,说:“嗯。”

    因陆挚不止装醉,醉后还装什么都忘了,留下不少趣事。

    云芹绕到梅树后,躲他目光,一边笑他:“卿卿,卿卿。”

    陆挚:“……”

    他上回装醉,便是这般叫她,怪道她当时一直笑,原来分明知道他没醉。

    他好气又好笑,追上去,小声道:“好卿卿,这些事房里说。”

    第102章 外放。

    …

    毒杀案发, 昌王被软禁王府,短短几日,他头发白了掉了,下颌胡子也快长不出来了。

    他托一个小宦官带话给霍征:“王爷说, 霍统领的账本, 还在王爷那儿。”

    这是威胁霍征为他周旋, 否则就要供出他的账本。

    霍征回:“如今局势不明朗, 奉劝王爷养精蓄锐, 不要轻举妄动。”

    摆明是推脱,不愿帮忙。

    得知他的回答,昌王暴怒,他仔细看霍征的账本, 里面好些田庄,当初他令人检查过, 都是真的。

    可为何霍征敢这么回自己?

    他这样,昌王和幕僚反而不敢把账本传出去。

    几经周折, 他们终于打听清楚,这账本背后的主子,其实是皇帝自己。

    自古君王拿罪臣的家财充盈自己私库, 并不少见,但只有昏君才会不顾朝廷, 无所顾忌。

    皇帝还是顾忌臣子口舌的,便以霍征为臂膀,让他处理这些财产。

    霍征把他自己的真账, 和皇帝的账本,混淆到一起,欺骗了昌王。

    要是昌王把这份账给皇帝, 那就是儿子查老子的账,反了天。

    意识到这点,昌王和幕僚出一身冷汗,又惊怒,自己竟叫霍征摆了一道!

    仔细一算,这件事里,霍征全身而退,更令人不敢深想。

    可他们自身难保,也没法报复霍征。

    那幕僚道:“王爷,今日早朝,段方絮那几人,又联合弹劾王爷。”

    此案虽是宗室相关,但因闹太大,朝臣认为应贬昌王为庶人,逐出盛京,子孙永世不得进京。

    这惩罚对宗室子来说足够了,再过一点,就是砍头。

    他们也在试探皇帝的底线,要是这都不答应,砍头更别想了。

    果然,皇帝没有答应。

    昌王想,那是因为父亲还疼爱自己么?也不见得,反而是段方絮他们越界了。

    这几年,他无事就揣测父亲为何点一个三元及第,从而隐约猜到皇帝的心结。

    考虑许久,昌王说:“还是得请我母亲帮忙,就和我父亲提冯相与过去。”

    幕僚:“王爷,这太冒进了。”

    谁不知道皇帝恨冯相,这时候提他,就是赌博。

    可昌王没办法了,只能破釜沉舟。

    隔日,贤妃换了一身麻布素服,求见皇帝。

    念及多年情谊,皇帝见了她,贤妃泪眼涟涟,问皇帝:“当真只能这样处罚麟儿了么?”

    她叫昌王乳名,不难看出,当年皇帝如何宠爱这孩子。

    皇帝也陷入回忆。

    贤妃又说:“你还记得麟儿遇刺的事么?”

    皇帝:“你别说了。”

    他刚登基时,朝中臣子权势大,多少人没把他放眼里。

    有一次昌王遇刺,皇帝震怒,想彻查逆党。

    冯相以朝政未稳,不该大动干戈为由,阻挠了他。

    他是皇帝,却连自己儿子遇刺,都只能忍。

    这还是一件小事,往后,一次次一回回,冯相把控朝政,他的话比圣旨管用,皇帝却也只能听他的话,叫他如何不恨。

    除了恨,皇帝还有惧。

    今日,贤妃和他聊起冯相,让他记起那段寝食难安的日子,是贤妃、昌王陪着他熬过来的。

    毒杀案里,皇帝恼恨昌王对弟弟下死手,可他儿子没剩下几个,真要把昌王贬为庶民,还会牵涉他的孙子。

    他犹豫时,宝珍大闹也就算了,衡王毕竟是她父亲。

    然而,以段方絮为首的朝臣,认为该严惩昌王,就差明说该把昌王流放西北。

    再如何,昌王是皇子,所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也要看皇帝的意愿。

    皇帝不愿让孙子受辱。

    朝臣的做法,便如当年,冯相说什么,他都只有点头的份。

    可这是他的天下,为何要叫旁人操控。

    贤妃擦着眼泪,看皇帝沉默不语,便知道还好儿子赌对了,纵然坠入泥潭,也还有挣扎的机会。

    午时后,皇帝披着氅衣,回和清宫。

    他翻着奏折,忍着一声声咳嗽。

    他情绪不对,霍征知道他去见昌王生母了,心生警惕,探听一番。

    听说他们聊到冯相,他眉间窜起一股阴郁。

    当年昌王追杀冯氏,如今却还要靠冯相,来激发皇帝的恻隐之心。

    霍征对昌王旧恨新仇涌上心头,许久,方抚平心中戾气。

    便也是这时,皇帝吃下一碗药,用巾帕擦擦唇,叫大太监:“宣陆爱卿。”

    从前朝中“陆卿”是陆湘,如今不必细问,皇帝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要见的“陆卿”是陆挚。

    这时宣陆挚,应当受早上贤妃影响。

    霍征明了,也找来个禁军,叮嘱:“你去六部,同陆郎中这么说……”

    ……

    陆挚揣着一个馒头吃,另一只手奋笔疾书。

    他已卸任吏部,但吏部牵连了好些人,还得他来做,那边户部却也需他办事。

    在旁人看来,他一人兼任吏、户两部的实权岗位,却处理得井井有条,也得了宰相欣赏,可谓意气风发。

    只陆挚烦闷,他每日回家都亥时,有时甚至只能住衙署,偏又不好和别人说。

    便是这时,禁军腿脚快,比皇帝的宦官先来找他。

    那禁军小声说:“昌王与官家聊过冯相,官家就召见大人,可得做好准备。”

    陆挚:“多谢告知。”

    那士兵也不走,看着陆挚。

    陆挚明白,他这是讨赏,想着,他找遍全身,拿出两个铜钱给他。

    士兵握着两个铜钱,这也太少了吧?

    实则因陆挚已和霍征说开,霍征使人告知,定也有自己的目的,他就算有钱,也不想打赏霍征的兵。

    况且他攒金子,没钱。

    打发走士兵,想着皇帝的人也要来了,陆挚在廊下缓缓踱步,放松思绪。

    果然不一会儿,御前传话的小宦官来了。

    陆挚抻抻衣摆,进宫觐见皇帝。

    之前摔了一跤又生过病,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瘦削许多,身上勉强撑起明黄的龙袍。

    他令陆挚免礼,又赐座,方语重心长道:“陆爱卿,朕召你,只问一件事,你认为谁堪任储君?”

    陆挚心头猛地一跳,立刻起身:“臣不敢揣测。”

    皇帝道:“段卿提了阿晁。”

    裴晁是衡王的第二子,宝珍的弟弟,相较世子的软弱无能,他还算有点主见。

    年后,段方絮从工部尚书升迁尚书右仆射,便是右丞相。

    他提衡王第二子,是在其位,谋其政。

    陆挚却不认为自己能插手立储,道:“臣资历浅,段大人应是有自己考量。”

    皇帝打量陆挚。

    如今朝中人人力争上游,像陆挚这样三缄其口的,很容易错过机会。

    这也叫他发现,陆挚并非冯相。

    不管皇帝承认与否,长期以来,他活在对冯相的恐惧里。

    保兴十一年,他钦点陆挚三元及第,除了因陆挚才华,更因他不想一直被困在那种恐惧里。

    朝臣越觉得他不会钦点一个三元及第,他越要这么做。

    自己与上一个三元及第闹得不堪,尤其是诛杀他全族,史书不会给自己留太好的名声。

    那他就与下一个三元及第,缔造一段君臣佳话。

    可没等培养起陆挚,在处罚昌王的事上,他又被朝臣架起来。

    皇帝又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罚昌王?”

    陆挚道:“昌王乃皇室,只看宗室如何处理。”

    皇帝:“宗室若非要保他呢?”

    陆挚心内叹了一声,为段方絮。

    他倒不是恭维皇帝,而是说了个事实:“官家是宗室之首,自有权决定。”

    这话无异于“这是皇家家务事”,刹那,皇帝龙颜大悦,道:“这话没错。”

    陆挚又想,是没错,但也不代表全对。

    不过,天家父子间,他不想掺和。

    这般说了几句,皇帝起了让陆挚与段方絮对峙的心思,就听陆挚又说:“臣有一事,想请示官家。”

    …

    陆挚走的时候,霍征抱着手臂,叫住他,直接问:“陆大人,聊得如何?”

    陆挚笑道:“甚好。”

    霍征抬眉,那日他和陆挚谈过,陆挚却不打算与自己联手。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的洪流里,陆挚会怎么做。

    陆挚却将烦恼抛却脑后。

    今日还有些不少事没做完,他一颗心已经穿过重重宫墙,飞跃翩翩落雪,落到了梅树扎根的地方。

    梅树下,小甘蔗站得笔直。

    云芹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对小甘蔗说:“好了。”

    小甘蔗回头,与她等高处的梅树树干上,死结绑着一道云芹亲手打的丑络子。

    云芹:“现在你这么高,下次回来,就能对比了。”

    小甘蔗:“好呀!”

    不远处,卫徽小声说:“娘子,小姐,梅树如果长高了怎么办?”

    母女俩突然反应过来:“对哦。”

    小甘蔗:“怎么办?”

    云芹笑道:“它长高就长高吧,就让阿蔗和它比一比,谁长得快。”

    并不是因为络子打了死结,懒得重编一条络子的缘故。

    小甘蔗望着梅树,心中不舍,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云芹:“还不知道。”

    门口,陆挚回来好一会儿了,他看着她们说话,才笑道:“应该快了,我觉得官家会应允。”

    云芹回眸,道:“今日这么早回来。”

    陆挚:“事没做完,明天得早点去衙署。”

    想到要出京,云芹问:“那接下来去哪?”

    小甘蔗:“去哪?”

    去哪?

    陆挚提出想外放当官,叫皇帝措手不及。

    皇帝也迟疑,他本想扶持他,与段方絮互斗,如今京中机遇难得,再过三年,他跃升到三品侍郎,都是有可能的。

    况且陆挚身后没有世家家族,和段砚不一样,这时候却要出去。

    夜深了,皇帝还在皱眉思索,不愿安寝。

    大太监躬身上前,说:“官家,别想了,这陆大人如若这时要外放,可见他胆小怕事。”

    皇帝:“胆小怕事?你错了,他这是万分大胆。”

    “大胆到他认为他就算这时出去,错过一次机会,朝廷将来换了形势,他依然能回来后,依然能掌权。”

    大太监一惊,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哟,小的眼界窄小,陆大人不愧是三元及第!”

    皇帝想,既然如此,他就成全他。

    不枉二人君臣一场。

    他拿起陆挚申请外放的折子,用红笔勾写了个“准”,又写下地点:权知建州军州事。

    ……

    陆挚外放建州。

    云芹打开一张大的地图,开始找:“建州,在哪?”

    陆挚擎着灯,指着右下角一处,道:“这儿,福南路的。”

    云芹:“南边?”

    陆挚:“对。”

    云芹合起地图,道:“我还没去过南边,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

    陆挚:“对,前任知州七月调走,咱们要在那时候抵达。”

    云芹:“那我和宝珍说说。”

    陆挚笑道:“快说吧。”出京真好。

    这几个月,宝珍没得空闲,朝中大臣推举弟弟,她自然全力支持。

    众人以为衡王去世后,衡王府又会陷入沉寂,宝珍却接过权柄的火把,重燃起衡王的势力。

    也因此,衡王府如今风光无限,门庭若市,不比衡王还在的时候差。

    这日宝珍招待完一些夫人,数着时辰,听说云芹来了,她小跑到门口,笑道:“你还记得我呢。”

    云芹手里提着一袋干净的梅花,也笑说:“不敢忘记。”

    两人坐下吃了点茶,宝珍又说:“听说陆大人要外放了?”

    云芹:“是,我是来和你说这件事,我也要去南方。”

    宝珍缓缓吹了口茶水,说:“你让陆拾玦自己去,你留在盛京,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云芹道:“我想出去看看。”

    宝珍顿时拉下脸:“我拿你当好友,你就这么对我,你走吧。”

    云芹知她犯了性子,说:“好。”

    她还真出门去了。

    宝珍的贴身婢女想拦,但没好意思真上前。

    她走了,宝珍赶紧又起来,到了屋外,只看云芹正和一个婢女讲如何做糖渍梅花。

    看到她,云芹一笑,温和说:“好友,怎么了?”

    宝珍笑骂道:“还以为你真走了!”

    云芹却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只是不会表达,天家把孩子生得太高贵,可人的悲欢离合,不分高低贵贱。

    两人重新回到屋内,宝珍偷偷擦了下眼角,说:“什么时候回来?”

    云芹:“三年又三年?我不知道。”

    宝珍:“早点回来。”

    云芹:“好。”

    宝珍又说:“你们要是太晚回来,我可会把你们调回来的。”

    她如今手里有权。

    云芹学着男子作揖,有模有样,道:“宝珍大人手下留情。”

    宝珍笑得捧腹,趁着这时,云芹示意婢女合门。

    她轻声说:“朝中有风波,你定要小心霍征。”

    宝珍:“我知道,这人要扶持九叔,我会当心的。”

    想到一事,她眉宇惹出愁绪,道:“祖父不喜我干涉立储,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太令祖父失望。”

    云芹:“你对你自己失望吗?”

    宝珍摇头。

    云芹:“那就好,”她蜷起宝珍的手指,说:“既然能握在手里,那就握住。”

    宝珍缓缓攥起手指。

    她就是贪恋权势,那又如何?难道她的祖父、父亲、兄弟,就不贪恋?

    去争,这便对了。

    …

    云芹去衡王府,陆挚与她分两路,上了马行街一座寻常酒楼的二楼。

    守在门口的,是段家人,推门请他进入。

    迎面是浅淡的日光,熏香冷冽,段方絮坐在古朴的平纹檀木椅上,独自斟茶吃。

    陆挚拱手:“段大人。”

    这几年,段方絮眉间“川”纹深刻许多,他道:“不必拘礼。这次你去的福南路,是自古兵家不争之地。”

    陆挚笑道:“我明白,只各州难免有世家势力,那地方反而好一些。”

    譬如段家和蒲州就有渊源。

    这也是皇帝的考虑。

    段方絮叹道:“一时不知你是胆大,还是胆小。”

    陆挚:“大人如何看我,我便是如何。”

    二人谈话不久,只吃了一盏茶,陆挚想起皇帝提起段方絮的口吻。

    虽这话由他说有些僭越,但段方絮是段砚长兄,也曾帮过自己,陆挚道:“大人对昌王派系,需见好就收。”

    段方絮嗤笑:“什么是‘好’。”

    陆挚:“今上想法。”

    段方絮:“我正是揣度到了,才知今上对昌王太放纵,乃至一案接一案,若不拔除昌王,将来祸害朝廷。”

    陆挚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清楚便可。”

    满朝会这么做的,或许只有段方絮。

    段方絮不是不知“过刚易折”,只是,他走的也是孤臣之路。

    ……

    云芹和陆挚在盛京的房子,当然没打算卖掉。

    这日他们和姚益、林道雪、何桂娥、王竹、王文青等人吃饭时,托请他们看顾一下房子。

    门房兼车夫孙伯有家室,也留在盛京。

    至于沈奶妈和卫徽,则与家里说明白后,丈夫婆家支持,他们也要和他们一道走。

    林道雪握着云芹的手,无声落泪,何桂娥也侧身擦泪。

    云芹笑道:“不是不回来了。”

    林道雪:“我明白……说起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芹:“说罢。”

    林道雪:“你走之前,能不能把你上一本没写完的话本写完?那个道观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真是整日想。”

    云芹:“……”

    何桂娥“噗嗤”笑出来,说:“对啊,婶娘,我也想知道。”她如今学了字,也能看话本了。

    云芹早就忘了前文,林道雪却有稿子,何桂娥怕她溜了,捉着她的手,道:“纸笔好了,快来写吧!”

    云芹一边笑一边躲:“陆挚救我!”

    前堂,陆挚翻着抄写云芹话本的手稿,心道自己怎么催没用,这回云芹该写了吧。

    …

    四月初三,清晨,远近水面,叫阳光镀出一层浮光。

    云芹陆挚打包好行囊,带上小甘蔗、沈奶妈、卫徽,一行五人打算坐水路南下。

    这日来了许多人送,宝珍无视陆挚的脸色,塞了一根纯金簪给云芹。

    叫人意外的是,船临启航时,霍征也来了。

    他骑马到的渡口,对陆挚说:“陆大人之魄力,叫我钦佩。”

    他还以为接下来朝中风波,自己会和陆挚敌对,结果他选了另一条路。

    陆挚:“彼此彼此。”

    他和云芹后来想,霍征能从一届无名之辈,爬到这个位置,定也付出极多,光时间,就三十年,其余更不必提。

    自然,他们说不出愿他事成的话。

    这时,王竹和何桂娥买了东西,从不远处走来,见到霍征,问:“这位是?”

    陆挚介绍了一下。

    王竹没入仕,不了解霍征,来送别的都是夫妻,他没多想,又问:“霍大人,不见尊夫人?”

    云芹和陆挚咳了声。

    霍征冷笑,说:“她去世了。”

    王竹尴尬:“是我冒犯了。”

    何桂娥赶紧把人拉走,一边道歉。

    霍征看着他们离开,只说:“如今记得她的人,不多了。”

    云芹:“那你一直记得她,她应该很开心。”

    霍征沉默很久。

    直到船远去,天际辽远,山水画般的颜色,渐渐在他浑浊的眼底铺开,近乎刺眼。

    ……

    因是去地方赴任,这艘船只搭载了陆家五人、几个侍卫,并三个顺路去各县赴任的县令县丞 。

    白日陆挚不怎么出船舱,但凡被那些县令县丞遇上,又是一阵应酬。

    夜里,初夏江面微寒,那些官员不出来,他行动宽泛点。

    云芹和小甘蔗第一次坐大船,好是新鲜。

    于是,天黑之后,只要天色好,他们三人就搬来两张东坡椅,在甲板看天地、看江河、看书卷。

    这日云芹和小甘蔗一道看地图。

    小甘蔗认得很多字,问:“我们到哪了?”

    云芹指一个地方:“这儿。”

    小甘蔗:“好快哦。”

    其实云芹也不知道到哪,随便指的哄小孩,陆挚靠在东坡椅上,低声笑着。

    突然,小甘蔗指着两个字,说:“这里我知道,淮州,外祖家。”

    云芹看着图上小小一点,陷入沉思。

    这回他们的船没路过淮州,就算路过,为了及时赴任,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陆挚轻声:“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云芹:“嗯。”

    时辰晚了,小甘蔗打呵欠揉眼睛,沈奶妈从船舱里出来牵她:“小姐,去睡咯。”

    甲板恢复安静。

    一到两人时候,陆挚就要和云芹挤一张椅子,云芹笑说:“太挤了。”

    陆挚:“我抱着你。”

    两人调整好姿势,躺在一张东坡椅上。

    他要当枕头,云芹也就顺着他,靠在他身上。

    他们一起望着天空,入目漆黑天幕,星光熠熠流动,却也迢迢,不近世间。

    越看,越觉自身比起浩瀚天河,是那般渺小,空旷又虚无。

    陆挚心生彷徨。

    他无声呼出口气,抱紧云芹:“等到了建州……”

    云芹期待,道:“我们去找吃的吧,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一刹,他从天上掉回人间。

    他闷声笑道:“好。”

    第103章 飓风。

    …

    六月末, 船只靠岸。

    云芹下船后,深吸一口气,江边柳树、芦苇繁茂,绿意青翠欲滴, 热气夹杂着潮水般迎面扑来。

    夏末却和盛夏似的, 和北方很不一样。

    陆挚牵着小甘蔗下船, 笑问:“夫人觉得如何?”

    云芹:“热。”

    建州知州是正五品官, 随着陆挚的外放调令, 还有云芹的五品宜人诰命,今日始,旁人称她便是夫人。

    建州官员早早得了信,都在江边等着。

    他们收了打量这对夫妻的目光, 纷纷行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陆挚道:“日头大,诸位先容我整理家务, 再一一见你们。”

    众人:“这是自然。”

    目送陆挚和云芹走后,他们立刻聚到一起, 小声用福南话议论:“这位陆状元,生得非凡,却不知己巳科探花郎该如何俊雅。”

    “不说生相, 只怕他来这儿是走过场。”

    “唉,谁说不是呢, 这可是本朝第三位三元及第……”

    “……”

    他们声音低了下去。

    建州因地理位置,不那么受朝廷重视,但又临海, 并非真的一穷二白,很适合像陆挚这样没有根基的官员历练。

    不管如何,三年后, 陆挚定是会被调走。

    但他们这些官员扎根在此,要是陆挚不尽心,走前留下烂摊子,他们可难办。

    且说云芹和陆挚一行人,住进知州府邸。

    知州府邸比他们在盛京的还要大一点,专门开辟一块地,种了不少花花草草。

    小甘蔗俯身看一簇紫色的花,明眸溢出欢喜:“好美。”

    云芹摸摸她脑袋:“从前你曾外祖也有一块地,专门种着花草的,还有月季呢。”

    府中有一个老汉看门,还有两个仆役看管花草、做杂务。

    他们是州府的人,不必累得陆挚重新添置人力仆役。

    这三人看他们五人也纳闷,这老爷如何不豢养婢子,竟只有这么少人。

    除却环境的变化,俸禄也不一样,地方官还比京官宽松。

    知州有每月俸禄、职田所得,还有两家朝廷赐下的州府铺子。

    一家卖茶叶,另一家卖布料,都在州府不错的地段。

    未来三年,它们的营收交由陆挚,若按往年营收看,一年二百两都是少的。

    云芹晕乎乎的,拿着铺子地契,只觉任重道远。

    她问陆挚:“我是不是要做大东家了?”

    陆挚笑说:“是啊,大东家。”

    云大东家接手铺子第一件事,在正堂接见两位男掌柜,先查账。

    掌柜早听说新知州,陆挚的出身不难打听,云芹也一样,他们心想她就算认字,也不定能算账。

    再说,从前他们主子都是官家的人,糊弄一个乡野女子,有什么难的。

    所以他们随意地应付了。

    不承想,知州夫人姿容昳丽,形容淡定,毫不露怯。

    他们心内道要不好。

    果然,云芹一笔一笔看账,用笔圈出有问题的地方。

    她是真疑惑,问其中一个掌柜:“你这是记账?还是觉得我好欺负?”

    这话问得直白,掌柜尴尬:“小的怎么敢。”

    云芹说:“那你们自己把错漏圈出来吧。”

    她在盛京,与陆挚常说起朝政,居移气,养移体,所以此时面上,是一点看不出什么。

    那两个掌柜再人精也揣度不透她。

    他们心内不爽,还是先按她所要求,低头翻着账本,找错漏处。

    其实云芹没生气。

    她初来乍到,若人人一心为她才得担心了。

    两位掌柜自纠,她闲得拿起桌上一个梨,“啪”的一声,一分为二。

    那两位掌柜一个哆嗦,面面相觑,再看云芹分开了梨,才知声音来自那。

    两人心内犯嘀咕,干啥呢,给他们下马威?有本事掰成四瓣。

    云芹要吃梨,小甘蔗和卫徽从外面玩了回来,小甘蔗道:“娘亲,我也要吃。”

    云芹:“好啊。”

    她把梨合回去,又“啪”的一声,从中间掰成四瓣。

    梨核硬,愣是被毫不费力地掰开了。

    分了两瓣给两个孩子,她自己用一条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擦手。

    那两个掌柜顿时汗如雨下。

    男人心眼杂,云芹本来还以为得斗几个来回,可奇怪的是,往后他们没再这么敷衍过她。

    陆挚也开始接触建州事务。

    外放出京,他认为“知人善用”十分重要。

    将来他可能被调走,但官员班子行不行,才是能否给当地带来福祉的关键。

    挂着“明镜高悬”的州府衙门内,陆挚用冷水洗过脸,散了下热,一边擦手一边到了前面。

    建州官员、各县县令们将近二十人,有的本来就站着,有的坐在梨木官帽椅上,纷纷朝陆挚行礼。

    陆挚让人搬来几张椅子,笑道:“都坐。”

    这几日,他已了解每个官员的履历,考察各自的功绩,心内有了底。

    众人谈了会儿建州各县的问题,陆挚察觉到,好几个四五十的官员,都在无意识抚胡须。

    他心内明白,待得吃茶时,道:“你们或许好奇我为何不蓄须。”

    众人一惊,又笑道:“不敢不敢,大人有自己缘由。”

    陆挚:“确实是有缘故。”

    因这些人里,有未娶妻的,也有丧妻的,陆挚已养出不随意炫耀的性子,便没说明白。

    他只说:“虽我不蓄须,但你们随意,将来你们就知道了,我并非严苛。”

    众人放松地笑了。

    下一刻,陆挚收起温和,淡淡说:“只是不严苛,却不代表不严厉,我听说你们中有人,和茶商走得很近。”

    众人又不敢笑了。

    这般,建州的生活步入正轨。

    陆挚甫一上任,遇到一样棘手的事:刮飓风。

    这是一个林姓提辖率先提及,因提辖家中有八十岁老母亲,老人家会看天象,也了解飓风。

    最近天气过分闷热,云团稀少,极可能是飓风。

    建州并非每年都刮飓风,但也不少见。

    林提辖要和陆挚讲飓风的可怖之处,陆挚道:“我有听闻。”

    他和云芹翻过建州地方志,建州的灾害除了世祖年间的干旱,便是刮飓风。

    今年这场飓风,预计撞上夏收。

    如今有个问题:要不要抢收?

    飓风若真来了,刮坏庄稼,知州不用担责,但能抢收是好,只是,谁能肯定飓风一定会来。

    假若飓风不来,但抢收导致粮食产量不丰,税收定减少,朝廷会问责。

    真有必要为这可能的飓风抢收么?

    几个官员怕担责,正犹豫要不要提,陆挚却已走好决定:“各县发令,抢收稻谷。”

    官员:“大人,这……”

    陆挚冷声:“若有问题,我这知州第一个担责,诸位,我这般说,你们可安心了?”

    几人讪笑,心内却也有了底,这是个做实事的大人。

    抢收的政令发下去,飓风即将来临的消息也传开了。

    小甘蔗好奇,问云芹:“是能把人刮到天上那种风吗?”

    云芹:“好像是。”

    地方志记载,建州在建泰三年遇到一场飓风,刮跑十几人,建筑倒塌砸坏几十人,毁掉很多田粮,导致建州一年饥荒。

    饿肚子的感觉,太难受了。

    小甘蔗没饿过肚子,但她爹爹娘亲做的肯定是对的。

    有得吃,总比等着朝廷赈灾好。

    田道上,她戴着一顶斗笠,在烈日下找着,忽的欢喜道:“娘亲,这个也是蛇舌草吧?”

    云芹低头一看,笑了:“对。”

    建州多蛇舌草,蛇舌草性寒,煮成水能防止中暑。

    云芹带着小甘蔗,和沈奶妈、卫徽采了许多,回家煮成一大桶蛇舌草水,仆役推着独轮车,到了州府外的田地。

    陆挚脱了官服靴子,戴着笠帽,捋着袖子,双脚踩在泥地里,拿着镰刀割稻谷。

    知州大人以身作则,其余官员更不敢懈怠。

    天气太过炎热,蛇舌草水送来一趟趟,都被很快吃光。

    到后来,云芹也捋起袖子,一起收稻谷,由沈奶妈负责煮水。

    百姓们原先不知换了新知州,可知州和夫人也下地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扛着镰刀,抢收稻谷。

    陆挚擦汗,抬起眼眸。

    不远处,云芹捧着一大把金灿的稻谷,镰刀下,攒出一粒粒米,她的笑容灿烂喜悦。

    他眼前几乎发热。

    三日后,天下了半日雨,最后一点稻谷收完,陆挚令人排查城中各处隐患,做好防范。

    知晓飓风的可怖,百姓早早躲在家中。

    傍晚,伴随雨声,是窗户里的尖锐“呜呜”声。

    “嘭”的一声,支摘窗被猛地拔开,几乎快被拽到天上。

    云芹冲过去拉住窗户,小甘蔗躲在她身后,云芹重新把支摘窗卡好,道:“是好大的风啊!”

    小甘蔗:“真的好大,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云芹:“快了吧。”

    陆挚领着官员,在衙署以及时应对灾情,就没回家。

    小甘蔗:“我有点担心他。”

    云芹一愣,笑道:“风停了,他第一个回家,去睡吧。”

    小甘蔗点点头。

    她见到父母亲赈灾,还有人送来些吃的来,心内虽骄傲,可又怕他们只顾着赈灾,不理会自己。

    她也才来建州呢,没结识两个朋友,卫徽又水土不服,沈奶妈陪着他,她有点无聊。

    辰时,肆虐了一夜的飓风停了。

    小甘蔗睡不深,感觉到外头没有声音,她赶紧揉眼睛爬起来。

    门外,隐隐传来父母的谈话。

    风停了,陆挚是回来了。

    她大喜,跑到窗户那,把耳朵贴上去。

    便听云芹说:“你好黑啊……你看,我也晒成两个色了。”

    陆挚低声说:“你黑了,也好看。”

    云芹:“你也是。”

    陆挚笑说:“阿蔗这几天怎么样?”

    云芹:“有点孤独。”

    陆挚:“这几日陪你们少,我原想回来后,我们玩个捉迷藏。”

    云芹摇摇头:“她现在找人太厉害了。”

    陆挚:“下围棋?”

    云芹:“这个还可以,还有呢?”

    陆挚又说了几种玩法,云芹笑道:“不说了,我看看她醒了没。”

    小甘蔗赶紧跑回床上,找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可是她嘴角却一直翘着,一下就被云芹发现装睡。

    云芹忍俊不禁,捏捏她鼻子,说:“做什么美梦呢?”

    小甘蔗睁眼。

    她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道:“梦到爹爹说娘亲黑了也好看,娘亲也说爹爹好看。”

    云芹面颊红了,轻斜陆挚一眼,让他不正经吧。

    叫女儿一说,陆挚耳尖也难得攀上粉色。

    ……

    这次飓风,因抢收及时,粮食损失不多,朝廷也下发赈灾银。

    有人说陆挚运气好,还得感谢飓风,这要是飓风没来,麻烦多着呢。

    陆挚不喜这种说辞,无人盼着天灾来。

    他写了一篇六百字的《患说》,因观点鞭辟入里,文字精炼优美,传播很是广泛,彻底摁死那种说辞。

    不过,客观来说,他确因飓风,彻底融入建州官场。

    云芹也见过建州种种风土人情。

    建州和她过去待的地方最大的区别,就是冬日树还是绿的,雪只下在北部山上,城区就算下雪,也是雨夹雪。

    但也冷,这种冷和北方的不全一样。

    云芹搓搓手,继续写着要寄回家乡、盛京的信。

    陆挚凑过来一看,只看她圆润的笔下,一句:冷若往骨里灌凉水。

    他说:“正是这种感觉。”

    云芹笑道:“听说再南一点,都不下雪了。”

    陆挚单手把她的手抓到怀里暖着,说:“对,岭南不下雪。”

    云芹要抽出手:“诶,我折个信。”

    陆挚:“我来折。”

    他张开手指,摁住信纸,将薄薄的信纸,往上一折。

    岁月隐匿在一字一纸里,信纸再往下一翻,纸上只一句话:皇帝驾崩。

    保兴十八年年末,朝中这场持续多年的立储政斗结束了,老皇帝在临终前,立了九皇子裴颖。

    裴颖登基,改元光初。

    …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只看她眼眸明澈,眉宇漂亮,骨相流畅,脖子戴着挂着金甘蔗的红绳。

    她小跑到屋内,道:“娘亲娘亲!”

    云芹靠在榻上引枕,本是舒服地吃着桔子,听着这“魔音”,赶紧用账本盖住脸。

    下一刻,账本被陆蔗掀开,她盯着云芹,撒娇:“娘亲~”

    云芹好笑:“说罢,又怎么了?”

    陆蔗:“我要一点钱。”

    云芹拿了一瓣桔子塞到她嘴里,问:“要做什么?”

    陆蔗:“我在路上看到别人的狗有球玩,我也想给五妹买一个。”

    五妹是一条白狗,本来脏兮兮的。

    云芹在路边捡到它时,因它当时一直发出“呜呜”声,就叫五妹。

    它年纪不小,有懂的人说得有十来岁,曾经当过狗王,如今老了,打不过野狗,被欺负得很惨。

    云芹就把它养在家里。

    狗王有狗王的脾性,平时,它只搭理云芹,陆蔗和卫徽若要和它玩,除非给吃的玩的,它才会理他们。

    陆蔗学会“贿赂”,自己零花用完了,就找云芹要钱。

    云芹摸摸袖袋,没个碎钱。

    她道:“去找你爹拿。”

    陆挚有一个小金库,总想着攒钱弄个比宝珍送的还要重的金簪。

    云芹若是没钱,就去洗劫一波。

    却没想,陆蔗说:“爹爹没钱,每次跟他要零钱,就只给我两个铜钱。”

    云芹:“我不信。”

    陆蔗:“真的!”

    云芹坐正了,说:“那我要是拿到不止两个铜钱,你就抄几篇《诗经》?”

    陆蔗:“好啊,娘亲可不能先和爹爹串通。要是就两个铜钱,娘亲也抄几篇《诗经》?”

    云芹:“成。”

    说干就干,云芹拉着陆蔗,花了一小刻到州府衙署。

    这时陆挚在廨宇写述职书。

    云芹到的时候,他忙也丢了笔,眼底含笑,只问云芹:“怎么过来了,不嫌冷?”

    云芹二话不说,摊开手:“钱。”

    陆挚摸摸身上,拿出两个铜钱。

    陆蔗本是一喜,却看陆挚继续掏袖袋,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这还不够,他回到位置上,搜罗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共计三十七两并两贯铜钱。

    云芹笑看陆蔗,说:“你看,有钱。”

    陆挚把最开始找出的两个铜板,递给陆蔗,道:“你拿这个。”

    陆蔗:“……”

    当晚,陆蔗端坐着,一边抄《蒹葭篇》,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又中了父母的圈套。

    桌案另一边,云芹和陆挚对视一眼,忍笑忍得很辛苦,本来也不用串通嘛。

    第104章 像她自己。

    陆蔗有点精明, 这次和云芹打赌,是认为父母没有事先串通。

    但架不住云芹和陆挚联手。

    有时候,他们不用说话,只要对个眼神, 就知道怎么收拾女儿。

    因为陆蔗爱犯懒, 读书时容易分心, 也容易半途而废。

    云芹就用这法子让她吃一堑又吃一堑, 读完四书五经。

    相比陆蔗, 卫徽更用功。

    他们是一样年纪,云芹和陆挚因材施教,两人读书的进度差不远。

    却说这年皇帝登仙,建州远离盛京, 服丧不若盛京严格。

    只是,陆挚作为一州长官, 国丧期间要做表率,尤其前几个月, 更要低调。

    对小孩来说,这段日子就很无趣。

    为了让陆蔗悠着点,家里临时聘了个老秀才教她和卫徽读书。

    老秀才喉咙里似乎卡着痰, 声音“坑坑洼洼”的,陆蔗每天听得七荤八素。

    她这才明白, 爹爹虽讲书催人睡,好歹声音好听。

    没几日,陆蔗忍不了了。

    她提前同老秀才说今日家中有事, 让他别来,等这日,她拉着卫徽, 要溜出去院墙玩耍。

    因沈奶妈几度耳提面命,卫徽如今已不做眼线了,很是担心:“小姐,这不好吧……”

    陆蔗:“跟着。”

    卫徽:“是。”

    两人蹑手蹑脚,悄悄到了宅院墙角,陆蔗后退几步,小跑后踩着墙面,借力爬到了墙头。

    她道:“你上来。”

    卫徽局促:“我不会啊。”

    突然,廊下传来规律的肉垫走路“哒哒”声,便看五妹昂狗首挺狗胸走来。

    小狗蓬松的白皮毛下,一对黑珍珠似的眼睛,盯着陆蔗和卫徽。

    卫徽紧张,陆蔗赶紧对五妹:“嘘。”

    五妹:“汪汪汪!”

    ……

    云芹和陆挚在书房翻阅书信。

    他们离京后没多久,昌王被贬为庶人软禁府中,虽没被逐出盛京,却彻底失势。

    几番事件后,宝珍脱离衡王府,反过来支持九叔裴颖。

    在信里,她同云芹详说了她不支持自己弟弟的理由:不仅形势不在自己这边,还因为弟弟实在扶不上墙。

    他还没登基,就想让宝珍让渡权力。

    天家的血缘情薄,父子尚且如此,姊弟便也一般。

    非要扶这种人上去,宝珍自讨苦吃,脸上更无光彩。

    她几乎没有犹豫,快刀斩乱麻,短暂与霍征联合,也间接导致支持她兄弟的段方絮落了下乘。

    而先帝趁机将段方絮贬为五品官,打压了一番。

    现如今,裴颖登基后,朝中,霍征和宝珍两派分庭抗礼。

    宝珍还写了一件怪事:祖父这两年身体不太康健,但这次走得太干脆,临去时,疑是遭了惊惧。

    读到这,云芹和陆挚突然想到霍征。

    自然,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就没继续揣测。

    陆挚犹记得先帝音容,他是先帝朝钦点的状元,与先帝君臣之间,未有龃龉。

    先帝崩殂,他也有所感触。

    只是,再来一遍,他还是会出京,以免卷入权力政斗的漩涡。

    当今新帝是靠禁军、宗室扶持登基,他谁也不愿得罪,不好这时调回陆挚这个文臣。

    所以,光初元年年末,陆挚的调令来了。

    陆挚抖开朝廷一张信纸,一目十行,云芹有些好奇:“调到哪?”

    陆挚松口气,道:“杭州。”

    云芹念了一遍:“杭州。”

    苏杭是自古富饶之地,可见新帝感念过去的师生情。

    云芹道:“那我们就去杭州看看。”

    陆挚“嗯”了声,又笑道:“杭州和建州近,差别没有南北差别大……”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五妹告状的吠声。

    云芹和陆挚停了话,循声到了地方,五妹谄媚地去扒拉云芹小腿,一边又跑到廊下,示意云芹看。

    陆蔗还坐在墙头,卫徽则束着手,紧张得不敢看主家。

    云芹摸摸五妹,说:“乖。”

    陆挚问陆蔗:“墙上有吃的么。”

    陆蔗灰溜溜下来。

    她瞅五妹,平时陪它玩那么久,它却成了家里的眼线,狗仗人势。

    云芹和陆挚理解小孩天性爱玩,拘着读书确实辛苦,倒也没罚。

    就是卫徽结结实实挨了沈奶妈一顿打。

    云芹不好叫沈奶妈别打,各家有自己的教养法子,奶妈一家如今仰仗陆家,也盼着卫徽能跟状元郎学好。

    陆蔗得知后,心中愧疚:“我不该连累他的,我真不好,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云芹说:“三思而后行。”

    陆蔗笃定:“好,从此以后,我一定能三思而后行。”

    云芹笑说:“我都不一定能做到。”

    陆蔗:“啊?”

    云芹眉眼弯弯:“大道理总是对的,但真做起来很难,只能一边做,一边去修正自己行为。”

    陆蔗懂了,她方才的话说得太满太空。

    只有明白“三思而后行”并不容易,才能一直警醒自己,否则容易言行不一。

    她说:“那我明日就给卫徽送点吃的,赔个礼?”

    云芹:“好呀。”

    看着云芹温和宁静的眉眼,陆蔗突然庆幸,她周围有很多玩伴,但只有娘亲,才会和自己聊这么多。

    她道:“娘亲你真好。”

    云芹得意:“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陆蔗大声:“那我多说几句:真好,真好,真好!”

    云芹耳朵嗡嗡,赶紧告饶:“知道了。”

    屋内,暖灯描摹出她们的模样,谈话笑声不断。

    屋外陆挚擎着灯,在冷风里,唇畔叹出一口白气,心道都亥时了,怎还没说完。

    ……

    调令下来,光初二年,云芹和陆挚就要乘船去杭州赴任。

    早早的,家里收拾起行李。

    云芹清点家里账本,从保兴年间到现在,居然五本了,其余书籍,除了一些从盛京带来的旧书,还有新添的书。

    真叫人头大。

    陆挚则带着陆蔗去酒楼预定吃的,好在船上吃。

    酒楼小二认出知州大人,赶紧去叫掌柜,那掌柜小跑过来,谄笑:“大人请坐,要买什么,差人吩咐一句就好,怎还自己来了?”

    陆挚问:“吃食可有新的?”

    掌柜:“自然是有。”便报了好几样。

    云芹喜欢尝个新鲜,陆挚除了她爱吃的肘子、酱牛肉、红豆糕、金钱粿外,又点了些新菜。

    点完,陆挚示意陆蔗,陆蔗也挑了几样菜式。

    掌柜:“就这些?”

    陆挚:“是了。”

    又约定好某某日来取,等离开酒楼,陆蔗忍不住小声说:“爹爹,你点的都是娘亲爱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陆挚说:“这些我也很喜欢吃。”

    陆蔗:“也是。”仔细想来,陆挚好像确实没有明显偏好。

    他们回到家后,书房内,一屋子书摊着,云芹收拾到一半嫌累,就抱着五妹玩。

    玩着玩着,她问五妹:“跟我们一起走吧?”

    五妹吐吐舌头。

    云芹笑了,同陆挚说:“它同意了。”

    陆挚:“确实同意了。”

    陆蔗:“……”哪里看出来的。

    这一年,陆蔗隐约明白了,她爹其实是有明显的偏好,就是偏娘亲。

    没几日,州府下官们打听清楚陆挚的调令。

    听说是杭州,虽都是知州,但两地地位不一般,明显是“升任”。

    他们钦羡,但也觉得是应该。

    不说陆挚科举出身极好,这几年治理建州,断案分明,公事公办,知人善用,颇有功绩,百姓间也有赞誉。

    为恭喜上峰调任,下官们备了礼。

    这在官场中很常见,陆挚很早就明白至察无徒,没打算推脱。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里面最贵重的是一对金耳坠。

    陆挚:“这?”

    那官员忙笑说:“大人对夫人之心,我们自是明白的。”

    所以他们投其所好,送了一对金耳坠。

    陆挚:“……”

    他在外十分收敛,从不刻意炫耀什么,可几年下来,下官还是揣摩到了。

    回家后,云芹掂着金耳坠玩,便看陆挚取来热水,氤氲水汽下,他眉眼有种水墨画般,缥缈湿润的俊逸。

    云芹突然觉得耳坠也不是那么美好了。

    陆挚心里想着事,从鼻端轻哼,说:“他们早猜到了,那我忍着不说,是为了什么。”

    云芹好笑:“真是委屈了你。”

    陆挚也笑了,又想到一事,说:“在这个位置,便有这么多人揣度我的心意。可见,往后更要谨慎。”

    尤其是官位越高,越该警醒自己。

    云芹:“哦对了,哪些书你要留着……”

    陆挚:“明天说,水该凉了。”

    云芹:“……”这才两句话。

    他倾身去熄灯,云芹先上的床,赶紧把手脚藏在被子里。

    他笑着隔着被子搂住她轻吻。

    ……

    …

    光初二年五月,云芹和陆挚定好了船只,准备前往杭州。

    从建州到杭州,用不着十日,若是一帆风顺,甚至不用两三日。

    两地隔得近,气候相近,省去许多麻烦。

    这日酒楼送来几篮子吃的,陆蔗抱着五妹,跟在云芹和陆挚身后。

    本朝官员任期到了,盛行浮夸作风,离开时,下官会安排百姓相送。

    陆挚不爱这种排场,说是不必迎送。

    但还是不少人自发到渡口,人声嘈杂,他们踮着脚看陆挚和云芹。

    登上船后,云芹望着他们,有受过冤案的家属,有茶叶铺子的客人,有陆蔗的玩伴……

    原来这几年,她和陆挚又结识了这么多人。

    水波荡漾,推着他们远去,她笑着朝人群里挥挥手。

    他们望着船只,喊道:“陆大人,云夫人,走好啊!”

    “陆蔗,写信给我!”

    “阿芹!”

    “……”

    陆蔗抱着五妹低头,五妹难得很乖,没有叫,就这么给陆蔗抱着。

    云芹小声说:“想哭就哭吧。”

    陆蔗:“我没哭。”

    当年离开盛京时,她还小,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如今却明白了离愁。

    云芹给她一块手帕,就和陆挚回了船舱,给小孩儿一点时间,自己消化情绪。

    陆挚想着陆蔗不承认的模样,对云芹说:“这一点又不知像谁。”

    云芹情绪坦荡,道:“不像我。”

    陆挚:“也不像我。”

    云芹笑了,说:“像她自己。”

    第105章 织坊。

    …

    七八日后, 碧空万里,船停靠在杭州码头。

    如今云芹每到一个新地方,卸下行李、逛家宅、调度人员、整理行囊,堪称熟能生巧。

    她以为这次也一样, 直到与陆蔗到知州府后宅——

    回廊雕栏玉砌, 石径幽深, 花园矗立奇石, 引入活泉养一汪碧水, 花草繁茂缤纷,分布错落有致,彩蝶翩翩,飞鸟翙翙。

    这是她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园子。

    云芹一双眼睛看不过来, 喃喃:“那假山能爬吗。”

    她自问自答:“能,我去爬。”

    陆蔗回过神:“我也要!”

    沈奶妈和卫徽提着东西进来, 先是叫满园景色怔住,便看云芹屈着一只脚, 神态轻松,坐在假山高点。

    她对下面的陆蔗说:“爬不过我,很寻常。”

    陆蔗:“哼。”

    她们在园子里玩了半日过过瘾, 才去收拾行囊。

    分好家里人居住的院子,云芹换了身湖绿对襟, 让沈奶妈挽个包髻,前去正堂见铺子掌柜。

    来杭州,她依然要接手两家新铺子。

    新铺子掌柜一男一女, 女的姓白,他们倒不像建州的掌柜那般糊弄她,账目很详细精准。

    云芹翻着账本, 在船上待得骨头都软了,况且几年下来,她明白了看账本不如实际走一遭。

    她便问:“铺子是在清林街?”

    白掌柜懂她话里的意思,说:“请夫人去铺子里瞧一瞧。”

    云芹颔首,家里还没全收拾好,她叫府中的几个仆从,让他们听沈奶妈调用。

    趁着这空隙,白掌柜小声叮嘱自己的伙计:“赶紧的,去叫阿珠。”

    伙计:“是。”

    …

    日光灼灼,街上车马不断,行人挤挤攘攘,繁华比之盛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芹听白掌柜说:“本地水系发达,前些年受淮州阳河影响,好些家族不敢独吞水运,往来人口就越来越多了。”

    路过饼子摊,她发现一张巴掌大的烤饼十二文。

    十年前的盛京,这样一个烤饼十文。

    不知不觉间,吃的是越来越贵。

    白掌柜以为她想吃,赶紧要去买,云芹笑道:“不必了,我想吃我会说的。”

    白掌柜暗自想,云芹果然如她所了解的,不仅漂亮,还实诚。

    铺子是布庄,有好些个娘子在挑布匹。

    云芹环视一周,伙计上茶,茶气袅袅,她吃了一口,是西山白露。

    这茶色汤清亮,回甘清甜不涩口,她向来喜欢,可见白掌柜事前定是打听过自己。

    原来她也到了会被人揣度的位置。

    她没在布庄久待,想去看下一间铺子时,外头布庄伙计在赶人:“二小姐,知州夫人在里面呢,别吵闹……”

    云芹抬眼,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铺子外,紧紧皱着眉。

    她声音不小,叫白掌柜:“大姐,你让我进去!”

    云芹:“嗯?”

    白掌柜目光躲闪:“那是我姊妹,名白湖珠,年二十,心气太盛。夫人若觉得嘈杂,我这就去……”

    云芹笑了笑,说:“让她进来吧。”

    她是许久未曾听过“大姐 ”二字。

    白湖珠气势汹汹迈进屋子,见到云芹,立刻收了气焰,换了有些僵硬的笑。

    她行了一礼,道:“见过夫人。”

    云芹颔首:“你们有事先聊,不必顾忌我。”

    白湖珠道了声是,她大姐便把她拉到角落。

    姊妹俩小声说了几句,白掌柜跺脚,说:“你找我要钱,我也是没法。人家不让你好过,钱有什么用?”

    白湖珠:“我不信没有王法了,契书上明明白白的事,他们就这么叫朱大人护着,莫非是官官相护……”

    及至此,云芹明白了。

    她放下茶盏,问:“官官相护?”

    白掌柜赔笑:“夫人莫要听妹子胡说,事出有因。”

    原来,白掌柜这个妹子极其能干,前几年,她跟姐姐借钱,在杭州下辖和江县租赁一块地,办了一家“锦绣织坊”。

    几经牵线,织坊织物好容易卖出去,开始挣钱了,那地的主人王员外却要她搬走。

    “夫人请看,十年租期,王员外却出尔反尔,甚至连租金都不还我,成日在我那儿闹。”

    白湖珠摊开契书,双手递给云芹。

    云芹问:“如何不告官?”

    白湖珠:“朱县令和王员外狼狈为奸,我告一次官,王员外就找人扰我的织坊一次。”

    初来乍到,就有案子。云芹先收起契书,说:“这张纸我先带走。”

    看她愿意管,白湖珠摁着激动,说:“多谢夫人!”

    随后,云芹又对她们说:“对了,下次有事直说就好,不用演一出戏给我看。”

    白掌柜、白湖珠:“……”

    原来,云芹早发现姊妹俩演了一出戏,就为跟她揭穿朱县令。

    她理解白家姊妹的做法,这样迂回,不至于把人架起来。

    她们以为就算她看出是演绎,应该也不直说。

    只是演得有些明显。

    她走后,白家姊妹尴尬得满地找缝,自不必提。

    …

    这日,云芹和陆挚说起这事。

    陆挚笑了好几声,才说:“那朱县令告病没来。”

    他今天在府衙见了当地官员。

    同知提醒陆挚,朱某家世优渥,又有举人功名,来和江县熬个两任六年,就能回盛京当京官。

    云芹:“什么来头?”

    陆挚:“他祖上有功,如今父亲是户部尚书,岳父是兵部尚书,都是朝中大员。”

    云芹想了片刻:“好熟悉,在哪听过。”

    看她已经忘了,陆挚不由笑道:“他正是本家堂妹陆停鹤的夫婿。”

    ……

    和江县,朱府。

    朱尚书给儿子铺路,早早买下一座府邸,一番捯饬,外头并不僭越,里头却玉栏华美,花团锦簇,堪比知州府。

    陆停鹤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一个端着茶水,一个端着羹汤,三人沉默地走在游廊上。

    她垂眸盯着自己足尖的莲纹,思绪飘回盛京。

    四年前,昌王因毒杀案彻底失势,她父亲也终于顺利擢升兵部尚书,解决了心头大患。

    本是举家欢庆的好事,可没多久,陆家的处境又尴尬起来。

    因昌王倒台,段陆二家没了联合的理由,段方絮又与陆湘理念不合,渐行渐远。

    虽然兵部尚书品阶高,可谁不知道,调兵遣将的实权都在霍征手里。

    甚至有人暗中说,朝中最无用的便是兵部。

    于是,亲家朱尚书对陆家也爱答不理。

    家里想送陆伯钰进户部,那朱尚书竟说,陆状元要进户部,最好避着。

    二陆关系淡漠,户部有陆挚,就不会有陆伯钰。

    何况一个三元及第,一个靠祖荫入仕,朱尚书自是偏向前者。

    陆停鹤母亲颇有愁容,与她说:“你要是当初能嫁给段砚就好了。”

    一句话,叫陆停鹤夜里辗转反侧许久。

    她原想给家里做成好事,可总是处处受挫。

    这几年下来,她也有寒心,但每每看到母亲愁绪,便觉得家中始终缺不得自己。

    今年年初,父亲打探到陆挚即将调任杭州,陆停鹤本在盛京朱府伺候公婆,被匆匆打发来杭州。

    她从前与云芹有往来,朱家同意她出来,往好听了说,是怕儿子和陆挚有冲突,她好调解。

    实则只教她给他出气。

    她停在房外轻敲门,道:“夫君。”

    朱县令声音模糊:“进来。”

    候着的婢女推开门。

    五六月,杭州暑热,房里摆了四只冰盆,寒意迎面,紧接着,是一种馥郁温香,奢靡非常。

    房中两个妾室起身,朝主母行礼。

    陆停鹤示意她们出去,丈夫则吃着酒水,又摘一颗葡萄吃,对她是眼睛都懒得抬。

    婢女低头,放下茶碗。

    陆停鹤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说:“新知州上任,夫君告病不去,已是冒险。”

    “如今都快十日了,夫君再拖着,只怕知州心有不满。”

    她话音刚落,丈夫骤然挥掉桌上的吃食,瓷器砸碎了一地。

    饶是早有准备,陆停鹤和几个婢子,全吓得一耸。

    朱县令道:“怎么,人人都得怕陆挚不成?我不去,他除了生怒,还能奈我如何。”

    他又指着陆停鹤,讥讽说:“还有,要不是娶了你,我哪还得避着陆挚。”

    他果然迁怒了她。

    实则前知州调走之际,他想进府衙,然而陆挚一来,家中再三嘱咐他这三年老实点,令他憋屈。

    不过,他已习惯全怪到陆停鹤头上。

    陆停鹤默默垂泪,道:“是我让他们关系不好的吗。”

    上一辈恩怨难消,她了解不多,只知家中尽力挽回依然无奈。

    可她没做过什么,偏偏要为它受恼。

    朱县令不听她辩解,径直离开书房。

    陆停鹤擦掉泪,平复好心情,她又想,云芹也到了杭州。

    不管如何,她得去见见她。

    正想着,一个传话的小厮步伐很快,到了书房外,差点撞上朱县令。

    朱县令:“匆匆忙忙做什么?”

    小厮:“大人,洪秀才他们被捉了!”

    洪秀才几人是和江县的秀才,与朱县令往来频繁。

    朱县令:“在和江县谁敢捉他们?”

    小厮:“新知州!”

    ……

    朱县令告假的事,陆挚早忘了。

    杭州比建州大,事更繁杂,这十多日,他忙得脚不着地。

    终于明日休沐,陆挚与几个下官吃酒,喝倒所有人,身心舒畅,仗着酒意疾走回家。

    到杭州后他雇个人力当长随,此时,那长随狂奔:“老爷,老爷慢些!”

    家门口,卫徽借着灯笼的光捧书读着。

    陆挚回来,他忙起身,道:“老爷回来了。”

    陆挚摸摸他脑袋。

    府邸穿堂立着一架红木螭兽纹屏风,绕过屏风,府内灯火映入眼底。

    于他而言,家便是这粒灯,他眉头微微一松。

    花园里,陆蔗荡着秋千,和沈奶妈说话,见到他:“爹爹!”

    嗅到陆挚身上酒味,她赶紧捂住鼻子。

    陆挚心情很好地朝她笑了一下,就进了院子。

    他和云芹的院子宽阔,一架葡萄藤下,熏着艾草驱蚊,灯火轻摇,云芹坐在椅子上摇扇子,边看书。

    她目光没挪开书,只抬抬眼帘,问:“这回喝倒几个?”

    旁边,陆挚打水漱口洗脸,朝她伸出一个手,云芹将目光转过去,只看他比开五指。

    一共喝倒了五人。

    陆挚笑道:“都不如我。”

    好么,还炫耀起来了。

    他也知自己酒味不好,且去换了身衣裳,云芹刚从椅子起身。

    他也来了,只抱着她,将脑袋搁在她脖颈处,轻笑。

    云芹用书拍拍他手臂:“呆秀才,进屋再说。”

    陆挚道:“可要尝尝酒?”

    云芹:“哪有酒……”

    他温暖湿润的唇,贴了上来。

    因漱过口,浅淡的酒气,和着他的体温与桂花水的香味,并不难闻。

    他现在不装醉,但多年养成的酒后放纵,自是延续下来。

    云芹想,比装醉时还不害臊。

    屋内灯还没灭,两人腻歪片刻,陆挚拥着云芹,就听她说:“明日我要去一个地方。”

    陆挚:“不在家么,去哪?”

    云芹轻打呵欠,说:“和江县锦绣织坊,你不去的话,我可以自己……”

    陆挚:“去,我去的。”

    …

    一夜好梦,隔日天气晴朗,云芹和陆挚带了两个随从与府衙四名衙役。

    他们各骑一匹马,一路边走边聊话,抵达和江县。

    白湖珠早早在县里酒楼等着,见到州府长官,她忙行礼,又为陆挚面相的年轻所惊——

    他未蓄须,身着石青色襕衣,目若朗星,鼻若远山,风姿卓荦,是被岁月打磨过的原石,沉稳温润。

    虽然她早就有所听闻,却不如一见。

    他与云芹果然天造地设。

    白湖珠掩去眼底惊讶,低头再把事情原委和陆挚说了一遍。

    陆挚握着茶杯,没说话。

    云芹:“去你织坊看看。”

    白湖珠:“是,是。”

    织坊能容三十余人,选址在和江县县城外,那儿地租自是便宜。

    白湖珠所选的酒楼离锦绣织坊并不远,几人稍歇片刻,没有骑马,一路走过去。

    路边好几个乞讨的人,甚至有小孩。

    陆挚问白湖珠:“朱县令上任三年以来,如何?”

    白湖珠冷笑:“不瞒大人,说个难听的,他不管总比管了好。”

    云芹轻摇头。

    不一会儿,白湖珠道:“到了,就是这儿。”

    织坊是一幢新屋,灰瓦白墙,大门紧闭,理应比周围房屋新亮,可惜白墙上都是脚印,还有干掉的唾沫、菜汁、臭鸡蛋痕迹。

    只有墙角撒着的雌黄,能看出主人的爱护。

    白湖珠说:“这个月王员外闹得厉害,我暂且遣散绣工,等了结此事再说。”

    她的仆从去开锁,合力推开大门。

    坊内一眼望到底,院子空旷,放着几架被砸坏的织机,屋内摆着纺车,也挂着一把大门锁。

    白湖珠苦笑:“不锁着,只怕都被砸了。”

    便命人打开门锁。

    屋内一股尘味,整体却不脏乱,云芹看了看,在桌上摸到一本旧书,是《诗经》。

    她看了一眼,里面笔迹各异,不止一人读过。

    白湖珠正说王员外的来头,他是朝中某某的亲眷,又与朱县令沾亲带故的。

    云芹问:“这本书是?”

    白湖珠犹豫了一下,说:“织坊平日除了教女子纺织,也教教读写,三字经、千字文都有,抽空也会让她们读诗经、论语。”

    云芹笑道:“这很好。”

    宝珍知道了会喜欢的。

    陆挚也颔首,没多说旁的。

    白湖珠松懈心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女人读书。

    突然门外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一群人不打招呼,呼啦啦冲进锦绣织坊。

    他们踹着已经坏掉的织机,动静很大。

    几人出了屋子,白湖珠道:“知州大人在这里,你们要做什么?”

    原来是闹事者知道织坊开门,所以又来了。

    领头的是个秀才,姓洪,个头高,膀大腰圆,笑道:“知州?就他们?我还皇帝老儿呢!”

    洪秀才听说新任知州姿容好,但他打心底认为,姿容得靠衣裳衬。

    云芹和陆挚穿得朴素,算什么好姿容。

    至于州府衙役,因今日并非出公务,就只穿寻常衣裳,他也没认出来。

    云芹却是见过真皇帝,听他这么说,低头忍笑。

    陆挚也好笑,吩咐衙役:“先捉了他们。”

    见要动手,洪秀才一伙人掏出刀来。

    洪秀才还笑白湖珠:“你哪找来的人扮知州?出来都不知道多带几人护着?”

    白湖珠怕云芹和陆挚在这儿受伤,有些心急。

    云芹说:“等一下。”

    陆挚让衙役后退。

    白湖珠不解,只看云芹捡起旁边一块断裂的木头,掂量掂量。

    她挥臂,将手里木头朝洪秀才掷去。

    洪秀才还昂着头:“就你们也配读‘学而时习之’,啊!”

    话没说完,眨眼间,那木块砸中洪秀才的嘴。

    他嘴巴四周一磕碰,冒出一圈血。

    他“嘶”了声,捂住嘴。

    闹事的几人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陆挚已让衙役和长随立即上前,将那几人五花大绑。

    白湖珠知道木头并不重,心内不确定,又看向云芹。

    那玩意儿真是她丢的?

    陆挚轻蹙眉,看着云芹的手。

    但人太多,他不好直接拿她手看,却不知有没有被木刺扎到。

    察觉他目光,云芹把手摊了摊,她手上并无事。

    陆挚唇角一勾。

    一旁,白湖珠:“……”他们怎么在用眼神说话,到底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陆挚:我都没炫耀云芹了,这群人还是揣摩到了,真是人心叵测,看来以后要谨言慎行。

    其余人:你确定你们瞒住了吗[问号]

    第106章 杀鸡儆猴。

    隔日, 陆挚骑马到府衙,大门外停着一辆杭绸裱糊的马车,车檐挂着“朱”字绿玉牌。

    他下了马,府衙衙役上前, 小声说:“大人, 朱县令来了。”

    陆挚:“他病好了?”

    那衙役不敢回话。

    因朱尚书打点过, 朱县令是来走过场的, 众人从前心照不宣, 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他没在府衙外空等,自被请进廨宇,上了热茶,好生伺候着。

    陆挚打谅他, 朱县令约摸二十八,狭长眼睛, 唇上蓄须,一身青色官袍是蜀锦做的, 华光流转,瞧着一表人才。

    陆挚尚未说话,朱县令先说:“大人, 昨日辖内有人目中无人,顶撞大人, 任由大人处置。”

    陆挚玩笑般,口吻随意:“不由我处置,由你吗?”

    朱县令容色微变, 道:“大人误会。”

    他认为当地方官,最重要的是一层层等级森严的关系,谁该护着, 谁不该护着,他心里很明确。

    像洪秀才那种“打手”,是最低等的关系,朱县令就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他。

    他只担心陆挚借题发挥,要治和江县。

    虽然这个问题是他没提前约束好人,白白将把柄送到了陆挚手里。

    因此,他心内再有不爽,也摆出在陆停鹤跟前全然不同的姿态,瞧着竟是温和,可谓两幅面孔。

    自然,他白担心了,因为所担心的必然成真。

    陆挚不会放过这个缺口,说:“你辖内秀才都成恶霸了。”

    朱县令:“不敢,只是一个意外。”

    陆挚没再与他打机锋,唤长随:“李辗。”

    长随小步上前,问:“大人什么吩咐。”

    当着朱县令的面,陆挚说:“去知会柳转运使、王提刑,请他们来商议和江县该如何管。”

    朱县令神色一变,提醒:“我是朝廷钦派的县令,大人这般做不妥当。”

    陆挚:“我应当还轮不到你教我妥当与否。”

    朱县令眼底冒出怒意,却不敢说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向和江县。

    和江县县衙外,加设一处名“正大光明”的公案,衙役四处奔走粘贴公告,告示百姓:

    过去三年凡有冤情者,皆可伸冤。

    起先,百姓聚在一处,不相信:“朱大人的爹可是尚书大人,谁敢这般对朱大人?”

    “快走,这要是那狗官新招,我们不就被一网打尽?”

    “……”

    白湖珠暗想这次可得演好一点。

    她呼口气,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坐镇的王大人道:“我有冤!王员外伙同洪秀才,要谋财害命,朱大人却不闻不问!”

    锦绣织坊的事,和江县百姓多少有听说,纷纷屏息看向王大人。

    王大人抬手写了一道手令,叫捕快:“拿洪秀才来问。”

    见真去捉人了,众人惊疑,虽嘴上说不信,却都不走。

    很快,越来越多百姓听说当街审理案子,聚了过来。

    不一会儿,衙役押着一个高壮男人,正是惯来欺男霸女的洪秀才,此时他嘴边有血痂,神色憔悴,好不狼狈。

    实在大快人心。

    “还真审冤案!”

    “快叫老二来,他家里田地不是被占了吗?”

    “……”

    这张公案只设了三日,但是连隔壁县的百姓都听说了,还有人日夜不歇,走得草鞋都破了,脚上都是燎泡,只为伸冤。

    陆挚半点情面没给朱县令留,叫其余县衙心惊,纷纷扒出近三年的案子,查结果,重新审理的都有。

    而陆挚见达成杀鸡儆猴的效果,暂时收手。

    他与云芹说:“若有县令娘子来跟你打探口风,你就说:只要你们从此收敛,知州不会把路走绝。”

    他不是要和整个官场对着干,但还是得压压他们盛气,往后重在治理。

    云芹一边写信,一边说:“好。”

    陆挚凑过来:“你写什么呢。”

    云芹:“给道雪的信。”

    陆挚扫了一眼,原来是和林道雪说办织坊的事。

    白湖珠的织坊有些特别,不仅教手艺,还教人认字读书。

    她是自己读了书,觉出读书的妙处,也想让别人多认几个字,省得大字不识一个,叫人欺瞒。

    但直接说教认字,有些父母觉得没用,不肯送孩子来学手艺,也容易惹人眼,再说没有进项,是无法长久的。

    于是,织坊就兼顾了授人手艺、教人读书的功用。

    没成想就算这样,也有人来闹事。

    这阵子,陆挚审过此案。

    王员外那块地不好种庄稼,砌房子太偏僻,一直压在手里,租给白湖珠后,发现织坊开始盈利,他便心生觊觎,想独吞织坊。

    但洪秀才做这的事,和他本身利益关联不大,仅仅因为看不惯织坊教女人读书。

    于是王员外撺掇,洪秀才就一马当先了。

    最后,陆挚罚他赔偿损坏的织机等,服徭役三月,震慑了那一圈闹事者。

    云芹有些无法理解:“却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不惯了。”

    陆挚低声说:“因为读书的机会难得。”

    云芹:“懂了,他还以为抢了他们什么东西。”

    虽然这样东西人人都可触碰。

    云芹和白湖珠聊过,也想加入这个织坊,有她在,暂时不必担心王员外、洪秀才那样的人闹事。

    到如今,织坊墙面污垢被洗刷干净,回归平常,再度开张。

    与之一样回归平常的,还有和江县的县衙。

    之前朱县令丢了颜面,和江县县衙的官吏有偷笑的,有惊恐的,也有猜到朱县令会如何怠工的。

    果然,朱县令虽每日还是点卯,却不干活了,把事全塞给下属。

    可本来许多事,就是他在中间作祟才不好办。

    如今他不管不顾,下属们利落办完事,下值。

    朱县令还以为自己撂挑子,县衙就废了,但没想到离了他,县衙万事井井有条。

    他隐约猜到了缘故,却不承认。

    只恨陆挚让自己威严尽失,那些官吏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为今之计,他得和陆挚打点好关系,才能重新镇住人。

    他抬手把陆停鹤招过去,道:“你去,让陆挚少再管和江县的事。”

    陆停鹤心内明白他说的是气话,为的还是缓和朱、陆关系。

    她又想他方才叫自己的动作,和招逗小狗似的。

    她不敢深想,只摒除念头。

    但当她坐着车驾,来到陆府,只看陆府外明亮的巷子里,云芹朝一只漂亮干净的小狗招手:“五妹,来。”

    和朱县令招她的动作,确实没差。

    陆停鹤面色骤地赤红。

    巷子里,陆蔗跟着五妹玩球,见云芹身后停着马车,同云芹说:“娘亲,有人来了。”

    云芹回眸。

    陆停鹤今年二十六,说来,她们两人好多年不见,云芹差点认不出人。

    只觉与当年对比,陆停鹤撇去稚气,挽着妇人髻,姿仪是精细养出来的悦目,只眉宇不太松快。

    她看陆停鹤,陆停鹤也看着她。

    因为和女儿、小狗玩耍,云芹穿了一件姜黄色窄袖短褙子,腰系旋裙,下着黛色凌霄花纹百迭裙。

    这一身符合她年纪,也显出她高挑身段,在阳光下,她眉眼里,举手投足间,散发一股清亮透彻的少年气。

    仿佛这么多年,她的心境从来平稳有序。

    她们两人没说话,陆蔗不太懂,小声问:“我和五妹去别的地方玩?”

    云芹笑了,揽揽女儿,说:“不必了,她是你本家的姑姑,你认个脸熟也好。”

    陆蔗:“哦。”

    好赖她还是分得清的,下次记住这张脸,没事就避开。

    陆停鹤款步上前,道:“嫂子,这位就是阿蔗?生得真漂亮。”

    云芹:“是。”

    眼看云芹没打算请自己进府,陆停鹤忍着尴尬,却也知她没赶走自己,已是给足情面。

    与云芹说话别绕弯,她直说:“我今日冒昧前来,还是因为和江县。”

    “陆大人的敲打,我夫君铭记于心,如今正刻苦处理事务,但也导致夫君不能服众,处处受挫。”

    “不知可否请陆大人到府中吃一杯酒,以缓解关系?”

    云芹:“不能。我从未把本家放心里过,你可以让朱大人自己来求。”

    很久以前,她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把陆停鹤她爹暴揍一顿,因为殴打朝廷命官,她被朝廷追捕。

    可见私心底,她宁可犯法被朝廷追捕,也要打陆湘。

    陆蔗好笑,假装没听到,去逗五妹。

    陆停鹤不顾及小孩了,只说:“我也有苦衷,实在是家里不容易。”

    既然要聊到这些,云芹将手里的球丢到屋子内,对陆蔗和五妹说:“去吧。”

    小孩和小狗争相跑进府内。

    支走小孩,她道:“你曾找我几次,都没有结果,你家里从未想过你的自尊。”

    这事陆停鹤早就知道了,只是被人大喇喇说出来,脸上依然过不去。

    她道:“不都是这样,若没有家族,哪里有我。”

    云芹:“那你家兄弟在做什么。”

    陆停鹤神色一凛。

    云芹略有耳闻,道:“先前你大哥在御史台受挫,就不去了;如今你二哥,似乎也不去国子监了。”

    陆停鹤二哥科举不顺,如今只出去吃酒玩乐,无所事事。

    她解释:“我二哥是被宝珍郡主耍过,受到打击……”

    说着说着,她语气顿住。

    若这样解释,那她当初和段砚相看失败,不也是收到打击,却是转头就嫁给如今的朱县令,只为两家的利益。

    很多事本就不该细想,陆停鹤无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衣襟,好像要透不过气。

    她匆匆道:“我有些不适,我先走了。”

    她思绪仿佛陷入清晰又浑噩的境地,登上马车时没踩好,险些摔了一跤。

    云芹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她不该提的,对陆停鹤来说,有些东西被贯彻了二十多年,轻易推翻不得。

    果子只要有一块甜的地方,有人就愿意吃,便也不顾它背面的霉斑。

    否则,她们要靠什么度过漫漫年岁。

    忽的,陆蔗手里抢了五妹的球,一路小跑出来,高兴道:“娘亲娘亲,我捡到了!我赢了!”

    云芹拿过球,实在好笑,刮刮陆蔗鼻头:“出息,和小狗争什么。”

    陆蔗皱起鼻尖,蹭蹭云芹手指:“再来,我就是比五妹厉害!”

    五妹:“汪汪汪呜汪!”

    ……

    九月,盛京、淮州来了一沓厚厚的信件。

    云芹抱着信,一一分类,陆挚几封,陆蔗几封,她自己几十封。

    陆蔗小声问陆挚:“娘亲怎么这么多信?”

    陆挚:“习惯就好。”

    不过,宝珍的信就占了十多封,她想到什么写什么,乱糟糟的。

    每次云芹拆信都有点心惊胆战,毕竟她真塞过一片纯金子,也不怕叫人截胡。

    晚上,等陆挚处理好信件往来,云芹却还在看信。

    他坐在桌子对面,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笑,实在是好风光。

    想到晚饭后,女儿和自己说的话,他一颗心若羽毛,在胸腔里飘来飘去,唇角也勾了起来。

    云芹没察觉,她拆了一封新信,忽的眼眸发亮,和陆挚说:“道雪要来杭州!”

    前不久,她在信里和林道雪说了织坊的事,林道雪很感兴趣。

    林道雪前两年也打算来杭州看织物,因为事务繁忙,一直走不开。

    趁这个机会,她想顺着江水赴苏杭。

    信是比她本人早一点到的,云芹看到信的时候,她定是在路上,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抵达杭州。

    陆挚低声笑:“就是延雅兄难了。”

    云芹:“那你怎笑成这般开心。”

    陆挚回过神:“我并非笑延雅兄,咳咳,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云芹问:“什么事?”

    陆挚:“阿蔗跟我说,今天陆停鹤来过。”

    云芹:“我原想着读完信就跟你说。”

    陆挚又笑了:“你不是和陆停鹤说:‘普天之下姓陆的,我只把陆挚和陆蔗放在心里,其他不放在心里’。”

    云芹一头雾水:“我讲的?”

    陆挚:“阿蔗这么跟我说的。”

    陆蔗原话是:普天之下姓陆的,我只把陆蔗和陆挚放在心里,其他无所谓。

    云芹好笑:“我可能说了‘我不把本家放心里’,怎就成瞧不起天下所有姓陆的人,你们除外了。”

    其实这句“不把本家放心里”,对陆挚来说,也足够了。

    陆挚道:“阿蔗贴心,还知道传话给我。”

    要等云芹主动和自己说,那得什么年月了。

    自然,陆蔗贴心之处,不止这一点。

    因织坊照常开张,她也有兴趣,就去织坊学了点手艺。

    几日后,陆蔗织了长宽一尺的素布,裁下来,又请白湖珠裁成两块,做成手帕。

    她把这手帕送云芹和陆挚各一条。

    陆挚拿着手帕,心内的感动有如江水滔滔,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收在另一只盒子里,只待来日和孙子说。

    而他一抬头,云芹已经把那手帕拧了热水,呼哧呼哧擦脸,沾着水珠的面颊,白净中带着红润。

    她也很喜欢手帕,不过,她的喜欢是把它拿来用。

    陆挚把面庞凑过来,对云芹说:“我也要擦。”

    云芹:“好啊。”

    她慷慨地抹了他一脸。

    陆挚从手帕下挣出来,笑道:“擦得真好。”

    云芹自己换了另一条帕子擦手,说:“对了,等道雪到杭州,我想和湖珠、道雪出去几天。”

    她们要去更南方一点的州府,看看别人家织坊的手艺。

    陆挚:“那去几天?”

    云芹:“六十天。”

    陆挚一愣:“这叫几天吗。”

    云芹笑着纠正:“那就是两到三个月。”

    陆挚:“……”

    作者有话说:陆挚:怎么问了两句,要出去的时间还跟线面一样繁殖了[问号]

    云芹:线面好吃[奶茶]

    第107章 岁月。

    …

    这一年的秋冬, 始于一场细雨。

    雨珠细腻轻柔,沙沙落入水面,扰不破水下平静,只泛出一片轻盈的波澜。

    船还没靠岸, 林道雪披蓑笠抱手炉, 越过茫茫雾气朝堤岸上看去, 一眼就找到陆挚和云芹。

    他们身形高挑隽秀, 撑着一把伞, 雨水绕着他们,仿佛特意勾勒出来的缥缈笔触。

    船一靠岸,林道雪带着几个婢子拾级而下,笑道:“可算到杭州, 可算见着你们了!”

    云芹迎上前,道:“我也总算见到你了。”

    阔别几年重逢, 两人都有些激动。

    云芹把陆蔗叫来:“阿蔗,这是你林伯母。”

    沈奶妈给陆蔗撑伞, 陆蔗自是还记得林道雪,她走上前,乖巧道:“林伯母安。”

    林道雪饶是早有准备, 依然难掩惊讶,女孩儿及笄前, 一年一个样,四年未见,小甘蔗成大甘蔗了。

    她惊喜道:“阿蔗出落得这般漂亮了!”

    陆蔗经常被夸漂亮, 早就习惯了,略带羞意地收了这夸赞。

    而林道雪还记得,以前陆蔗还小的时候, 一害羞就把小脸蛋埋在云芹手心,到如今是大大方方的。

    可见云芹和陆挚的用心教养。

    见她们抒发过重逢的欣喜,陆挚笑着说:“天气冷,且去府上吃杯热茶。”

    云芹:“热茶热饭都备着了。”

    林道雪:“不急,我还要逛园子,实在好奇你说的园子如何漂亮。”

    江边停靠的两辆马车缓缓走向州府,云芹和林道雪一辆车,一路上又好好谈了这几年的境况。

    姚端今年十五,备考县试。

    姚益的延雅书院办得不错,好几个学生十六七就考中秀才。

    这些消息在信中都提过,可见了面,亲口聊起的感觉又不一样。

    很快,林道雪到了云芹在杭州的家中。

    陆家不管如何变换,正堂里挂着的字画,始终是《小鸡炖蘑菇》。

    林道雪倍感亲切,连带着画上新添的三只鸡,她都给看顺眼了。

    再逛园林,她也略略惊住,相比盛京、蜀地,此地的园林秀美非常,格局精致,独具风格。

    不过,嶙峋假山石处,立着一块木牌,用毛笔写着四个遒劲大字:谨慎攀爬。

    林道雪认出这是陆挚的字,如今盛京暗地里,陆挚一幅字能卖到上百两了。

    还有人要出五百两跟姚益收月季图,气得姚益直跳脚,只说自己不缺五百两,但陆挚的画可不止这个数。

    更气的是姚益原来还有一幅梨花图,可惜被先帝中饱私囊。

    林道雪欣赏了会儿这字,好笑地问云芹:“为何是‘谨慎攀爬’,谁会去攀爬啊?”

    云芹:“阿蔗,哈哈。”

    一旁,陆蔗:“……”好吧,她就不揭穿亲娘了。

    饭菜早就备着了,一直在灶上温着,一刻钟后,几人在正堂用过饭,暖暖身子。

    林道雪在船上呆了一个半月也累了,云芹安排她和婢子在厢房歇息 。

    陆蔗和五妹都去午睡,卫徽读书,沈奶妈便干点绣活,其余仆役各去休憩。

    家里陷入静谧的午后。

    房内,云芹收拾好行囊,拎了拎,觉得还挺轻的,拿着不累赘。

    她带了不少东西,衣裳却只收拾了四套,陆蔗学她,也只带了四套。

    陆挚便问:“衣裳会不会太少了。”

    云芹:“到底南方不像北方。若我们觉得冷,在那儿再添置点。”

    陆挚笑道:“也好,轻装简行。”

    想到五妹怕冷,云芹说:“我和阿蔗走后,你好好照顾五妹。”

    陆挚:“自然,它每日吃什么,我都清楚的。”

    云芹有好些话嘱咐,想了想,她只说:“虽说是六十天,却是按最多算,我们会早些回来。”

    因为如果离开太久,她和陆蔗也会想他。

    陆挚问:“最晚是腊月初八回来吧?”

    云芹点点头。

    陆挚手肘搭在桌案上,以手支颐,眼眸轻抬,低声说:“听到你要走,我就开始想念了。”

    云芹坐在他对面,说:“我也有点。”

    他们相视一笑,多的倒也不用说了。

    这次出行,云芹带了五十两银子,陆挚不放心,又塞了三十两。

    他提前打听了沿路州县官员,若有曾经的同窗、同僚,他提前写信告知,问他们行个方便。

    江南好就好在江河没有结冰期,冬日可以靠水路出行。

    云芹、陆蔗和林道雪走的那日,陆挚送到码头。

    风大,云芹裹上一件旧的兔毛披风,衣领绒毛轻蹭她脸颊,柔软舒适。

    她看着陆挚,说:“那我们走了。”

    陆蔗:“爹爹,我和娘亲出去了。”

    陆挚给云芹整理衣襟,笑着对她们说:“好,你们是最晚腊月初八回来吧?”

    陆蔗:“是,爹爹这几天问了好几遍了。”

    陆挚回过神,也觉得好笑,便说:“不问了,愿你们一路顺风。”

    云芹也笑了,等上船后,她站在甲板上,对陆挚挥挥手。

    陆挚也抬手缓缓挥动。

    船开了,岸上的他渐渐远去,他们目送彼此,直到看不见。

    …

    白湖珠比她们一行早一点登船。

    因目的是织坊,她还带了三个如今织坊里的熟手,其中两个已四十多岁,一个却只有十几岁,后生可畏。

    船舱不少,众人各有一间歇息的地方。

    到了夜里,云芹、林道雪、白湖珠几人聚在船舱中,席地坐在羊毛毡上,中间围着暖炉,温一壶酒。

    林道雪和白湖珠见过面,还算聊得来。

    不过白湖珠已到双十年纪,尚未成婚,很是少见。

    聊开之后,林道雪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白湖珠笑说:“我大姐夫是个无赖,我自小是被我大姐拉扯长大,见多那无赖如何对我大姐,到如今,我不着急成亲。”

    林道雪理解,当今若是所嫁非人,会毁了女人的一生。

    云芹垂眸想着什么,白湖珠察觉到了,给她添酒。

    陆蔗和云芹依偎在一起,馋得把脑袋凑过来。

    云芹说:“只能喝一点点。”

    陆蔗:“好。”

    她啜了一口,眯起眼睛,说:“甜甜的。”

    云芹这才一笑。

    见她笑了,白湖珠疑惑:“方才看夫人似乎有些不愉快?”

    林道雪:“她呀,想起她的妹子了,她妹子比你大一岁。”

    知知今年二十一,业已成婚三年,丈夫是个敦厚高大的汉子,经常捋着袖子,帮云广汉制皮烧火。

    家里不是没给知知找过秀才,乃至县衙的大门户。

    不过,知知说是不喜欢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那汉子有些家业,家中事少,生相英俊,力气只比知知小一点,倒也入了她的眼。

    这些都是这几年信里的内容。

    可在云芹记忆里,知知的面容,还停留在十来岁时候。

    如何一眨眼,岁月如梭。

    云芹回过神,不好叫白湖珠挂心,便说:“是,因为我排大,她也叫我大姐。”

    白湖珠带着的一个婆子起哄:“不如白东家也叫云夫人‘大姐’好了。”

    云芹一愣,笑道:“不用。”

    她对白湖珠说:“你叫我大姐,你大姐听了心酸,我妹妹听了也怕我不是想她,只是要过过‘大姐’瘾。”

    每个人独一无二,最是取代不得。

    林道雪笑说:“是这个理。”

    白湖珠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云芹豁达,不在意那起哄的婆子。

    其实她也这般认为,却也没想到,自己能和相差了十几岁的云芹很契合,相见恨晚。

    她很是高兴,又说:“来来来吃酒。”

    火炉下,女人们面容年轻、年长各异,她们眼底含笑,举着杯子,白湖珠一个个倒过去。

    自然,陆蔗也偷偷把自己杯子举起来,被云芹识破,给弹走了。

    这酒吃到后面,几人都有醉意。

    林道雪想起故人,低声道:“不知道净荷如今在哪。”

    后来,她自也听说了汪净荷敲登闻鼓的事。

    云芹盯着酒盏,目中也露出想念。

    陆蔗问:“这位是谁呀?”

    云芹笑道:“那是你出生前的事了。”

    “……”

    但愿岁月优待远方的友人,有朝一日重逢。

    …

    三天后,船到了苏浙路下辖岳州水丰县。

    水丰县县令是陆挚当初在萧山书院同窗张信。

    他早早等在码头,见面忙也拱手:“嫂子,多年不见可好?陆兄可好?”

    这倒也算了,没想到,岳州知州听说后,百忙之中亲自来了,以上宾之礼待她们。

    白湖珠见过不少大场面,都有点束手束脚。

    云芹也想,原来陆挚的面子这么大。

    又想,是她日夜和他待着,成习惯了,忘了他在朝中也曾差点一步登天。

    有官府照拂,她们的行动比想象中顺利。

    岳州风情比杭州略不同,多丘陵,多降雨,山丘隐在远近青空,堪比水墨画。

    休整半日,云芹带着陆蔗,和林道雪、白湖珠去了当地最大的织坊。

    那家织坊共有二百名织工,织的岳绸放在阳光下,仿佛波光粼粼,十分耀眼。

    织坊一角售卖不少成品。

    云芹在手帕堆里,一眼看到“三元及第”绣样。

    她心生喜欢,拿起来把玩,一个织工笑说:“这是卖给城中姑娘多一些,她们总是盼着郎君三元及第。”

    林道雪说云芹:“你倒也不用盼着。”

    云芹笑了,道:“是,不过送给他是刚刚好。”

    虽然这条手帕要一两银子,已经超出她认知范畴,但反正陆挚不会用,就当古玩般收着。

    到了晚上,她们住在驿站。

    驿站相较客栈,人员进出往来不多,还有小吏守着,很安全。

    云芹不好全占了驿站,只要了一个院子,分房间时,她和陆蔗一起睡。

    临睡前,陆蔗一直叽里呱啦:“那个酥皮饼好好吃。”

    “湖珠姐姐好厉害,会织那么多锦缎。”

    “娘亲娘亲,你在听我说吗?”

    云芹:“唔。”

    陆蔗爬起来,云芹已经闭着眼,睡得很深。

    她想,该不会她和爹爹一样,光靠说话就能把人说睡吧。

    那她也太厉害了。

    陆蔗喜滋滋的,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半夜,云芹翻了个身,感觉身边空了,她摸摸被褥,忽的睁开眼睛,陆挚怎么不在了?

    下一刻,看着陌生的环境,她才反应过来,哦,她和陆蔗出来了,她要找也是找陆蔗。

    陆蔗已经半个身子睡到床尾,差点就滚到床下面。

    她忍着笑,把女儿拔回来。

    ……

    云芹和陆蔗离开后,陆府日子照常。

    第一天,陆挚卯时起来,去衙门路上自己买四个包子,中午令长随买吃的,晚上令长随买的吃的。

    天黑后,他慢慢走回家,看着后宅,叹口气。

    第二天,陆挚早上卯时起来,去衙门路上买四个包子,中午令长随买吃的……

    与第一天完全无异。

    直到第七天。

    长随李辗实在是忍不了了。

    在陆挚叫他买午饭时,他早他一步说:“老爷是要四个馒头,一包酱牛肉,一碟青菜?”

    陆挚说:“对,就这些。”

    李辗:“可是老爷已经连续吃了七日了。”

    陆挚握着笔,看向自己挂着廨宇里的一张“两月图”,那是他模仿九九消寒图画的,以数着日子。

    他有些不解,这才七日吗,怎么感觉过了很久。

    李辗还等着回话,陆挚暂且压下心绪,说:“我还吃了饼。”

    李辗:“是,那是老爷的晚饭:三个烤饼,一碟芥菜,一碟炒花生米。”

    陆挚:“……”

    他反应过来,他这般吃了七日,李辗也跟着吃了七日,应是受不了了。

    他说:“你只管买我的,你自己吃你自己的。”

    得了首肯,李辗先是一喜,却也担忧:“老爷没有别的想吃的么?”

    陆挚道:“这便足够了。”

    吃饭么,能饱肚就行,五妹不挑,他没什么好挑的。

    过一阵,李辗又发现老爷改变的地方——休沐日,老爷也去衙门。

    这下好了,他两套官袍轮换,再没穿过常服。

    一开始,陆挚在休沐日去衙门,并没有人知道。

    但去过两次后,自是有人发现了。

    陆挚宽和地与官吏说:“我只是来处理些事务,你们不必来。”

    但他是一州长官,官吏们不敢次次不来。

    他们自也发现了,陆大人最近的隐约变化,再一打听,夫人女儿都外出,那难怪了。

    ……

    十一月二十。

    这日休沐,陆挚起床后,下意识摸摸枕边,一片冰凉。

    他今日不打算去衙署,因下官多少有些哀怨。

    他亦觉得自己这般不好,好似什么被抽离了,日子依然能过,就是没意思。

    打水洗漱过后,陆挚叫来卫徽问课业。

    随后,他自己卷了一本书,坐在窗台下看着。

    起初有些看不进去,终于渐入佳境,他看到有趣的地方,朝前倾身,把书递过去:“你看这……”

    说着,他停住。

    上午浅淡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对面的位置上,尘埃轻跃,但房中只自己一人。

    陆挚低头怔怔看着书。

    又看了会儿,他还是将书合起来,罢了。

    正这时,李辗从前院过来,说:“老爷,有人来了!”

    陆挚踩住鞋子一气儿穿好,道:“谁?”

    李辗:“是盛京来客,说是王大人。”

    陆挚胸膛缓缓起伏,道:“知道了。”

    王是大姓,陆挚没多想,直到去了前堂,才见是王文青。

    王文青如今擢升户部从五品司田郎中,比陆挚慢了点,但在满朝中,也算顺利了。

    他偏老相,加之蓄须,瞧着是陆挚上一辈人。

    因此,当他激动拱手,道“拾玦兄”时,一旁上茶的李辗还想,“凶”是什么,陆老爷公私分明,算不得凶。

    陆挚意外又欣喜,笑道:“坐,你怎么来了?”

    王文青:“明面上是公干,不过嘛,朱尚书让我来杭州,还是因为你和朱四。”

    陆挚与朱县令的矛盾,早就传到盛京。

    前不久,大朝会上,还有御史参陆挚公然藐视吏治,影响恶劣,应予贬谪。

    朝中许多人站出来为陆挚说话,竟包括朱尚书。

    朱尚书只道是小儿子渎职,陆挚管得对。

    皇帝颔首,不追责陆挚,自也不追责朱县令。

    朝中这样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听罢王文青的话,陆挚道:“此人是老狐狸。”

    王文青:“可不是么,找人参你,又为你说话,这一招真是……”

    “哦,还有一招,你要是不与朱四缓和关系,我这公干就交代在这了。”

    朱尚书知道陆挚和王文青关系不错,托王文青来说情。

    陆挚本也没打算晾朱县令到年后,他起身,轻抻衣摆,道:“那就今日。”

    王文青笑说:“好,我做东,请你们去酒楼。”

    他环顾清冷的正堂,问:“对了,嫂子和侄女儿呢?”

    陆挚说:“她们去南边看看,下个月才回来。”

    王文青:“……”

    那要出事了,陆挚可是笑意有点不达眼底。

    朱县令啊,自求多福。

    第108章 真好。

    和王文青一道乘船抵达杭州的, 还有朱尚书的心腹于管事。

    两人分两路,于管事去了朱府。

    于管事虽是仆役,但辈分高,家中长辈器重, 陆停鹤在他跟前常没有体面。

    他摇头晃脑地叹气:“娘子办得实在是……”

    陆停鹤蹙眉, 道:“我也说了不定能谈好, 家中非要我来, 倒要怪我。”

    于管事一笑, 没再说话。

    陆停鹤忍住不快,说:“去见四爷吧。”

    朱县令在房中,偶尔传出女子嬉笑声。

    于管事立在房外,躬着身, 等了许久,朱县令才出来, 他忙说:“四爷,只要陆大人同意见面就好。”

    朱县令抖抖外衫, 说:“轮得到你说我?”

    于管事讪讪:“小的多嘴。”

    恰此时,小厮报信,有王文青当说客, 陆挚松口了。

    于管事放心了:“能与上峰见面,就不难了。”

    朱县令踹他:“滚!”

    于管事揉揉被踹疼的地方。

    他看着朱县令长大, 知道他性子,要不是老爷吩咐,他是真不想来。

    按说, 他们得立即动身前往酒楼,奈何朱县令一会儿要换衣裳,一会儿要修胡子。

    等他们抵达, 陆挚和王文青已在隔间吃茶。

    今日休沐,陆挚随意穿一件素色袄子,因他眉浓目俊,仪态端正文雅,连那身衣衫都变得贵重起来。

    于管事从前见过陆挚,那时他已行事沉稳,如今更是风华内敛,智珠在握。

    他拱手赔罪:“来的路上马车坏了,耽搁了会儿,大人莫怪。”

    陆挚:“无妨。”

    王文青给于管事使了个眼色,他们求人情的,还敢手脚这么慢。

    于管事无奈,想到要送的礼,忙也招呼下人:“快把东西拿上来。”

    两人抬着一只笼子进屋,笼子里是一只干净漂亮的棕毛松狮犬。

    于管事:“听闻夫人爱狗,这松狮犬又听话又护主,想来夫人一定喜欢。”

    陆挚放下茶盏,冷声道:“我家里已有犬只,这只且收回去。”

    于管事不解。

    在官场,陆挚不同流合污,却也并非半点不顾礼节往来。

    朱家各种打听,得知云芹养了条狗,便搜罗来名贵的松狮犬,他却不要。

    王文青比于管事更快反应过来,陆挚不喜朱家肆意揣度云芹喜好。

    朱家这是适得其反。

    他打圆场:“陆府上已经有小狗了,你们还送?收回去吧。”

    于管事反应过来,赶紧叫人:“快快,把它送走。”

    陆挚:“到底是一条生命,不要亏待。”

    王文青笑道:“好,回去我养。”

    虽朱家送错了,陆挚却不在乎还有什么礼,他直接问朱县令:“你接任和江县县令,今年第几年?”

    朱县令:“第四年。”

    陆挚:“翻了年就第五年了。”

    朱县令:“是。”

    于管事和王文青松口气,聊正事也好,总不能也出错。

    陆挚说:“县中事务理应熟悉了。”

    朱县令又回:“是。”

    陆挚:“和江县共多少户人?”

    朱县令犹豫了一下,答:“六千户。”

    实则是六千五百一十二户。

    陆挚重新拿茶盖,用茶盖撇开浮沫,又问:“今年新增多少耕地,夏收多少稻谷,缴税后留有多少?”

    于管事一看朱县令绷着脸,就知道完。

    果然,朱县令一开始还能答几个,后面竟然一问三不知。

    场上陷入沉重的凝滞,谁都不敢大喘气。

    王文青难免惊怒,明知要来见上峰,朱四居然没有任何准备。

    他悄悄看陆挚,却愈发看不出什么。

    于管事朝他送去求救的眼神,王文青心一横,假装没看到,只顾吃茶。

    下一刻,只见陆挚似笑非笑,道:“农桑水利,断案刑狱,官吏调遣,朱大人皆不擅长。”

    “想来,是擅长梦游。”

    好一个“梦游”,王文青只觉这词用得极妙。

    当然,他不敢笑。

    朱县令一张脸青了又紫。

    于管事不指望王文青了,说:“陆大人息怒,圣人言以和为贵,我家大人以后一定改,还盼大人海涵。”

    陆挚目中冷意更盛:“你既知和为贵,便也知后一句是‘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于管事:“……”他不知道啊。

    再一琢磨,那话的意思就是不能“为和而和”。

    陆挚不打算轻轻揭过此事。

    打从他们进酒楼隔间,形势就把控在他手里,按着他的心意推进。

    于管事自是察觉,频频擦汗,毕竟以朱县令的脾气不定会发火。

    却没想到,朱县令一声不敢吭。

    于管事本应维护朱县令,此时见他这样,竟有种不能告知旁人的暗爽,这位爷也有今天!

    陆挚又说:“今日情况,我会如实禀报朝廷。”

    朱县令低头:“下官知错。”

    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陆挚又说:“朝廷旨令下来前,你还是和江县县令,今日起,不得懈怠。”

    朱县令:“是。”

    于管事想,禀报到朝廷,如何运作,是朱家的事。

    两人今日见了面,朱县令在和江县就好一点了。

    总算没白挨训。

    朱县令虽没发火,还是拉着一张脸,于管事替他说:“朱大人来日定恪尽职守,不负陆大人教诲。”

    陆挚说:“快而立之年的人,若还得家中长辈、妻子为他筹谋,我不看好。”

    这话,陆挚可没给半点面子,朱县令一时哑口无言。

    王文青也险些被茶呛到。

    那于管事却想,可不是么,他一把老骨头了,还得折腾一趟!

    撂下这句,陆挚起身离去,王文青赶紧跟上陆挚步伐。

    出门后,陆挚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忽的,陆挚道:“今晚吃烤饼和芥菜?”

    王文青:“好好好。”

    见他点头哈腰,陆挚以为他故意,无言片刻。

    王文青回过神,刚刚受训的又不是自己,他怎么还代入了。

    他尴尬笑道:“这是被你震慑了。”

    陆挚从鼻间笑了下。

    他没觉得自己发威,云芹不在,他发威完又没人可以讲。

    他又说:“你虽是在户部,但可以不淌这浑水的。”

    王文青无奈:“为家中的事。”

    想到他妻子是侯府旁支庶女,与朱家多少有关联,陆挚便没继续说。

    王文青见陆挚没往陆府走,便问:“咱在哪里吃。”

    陆挚:“不想回去,在外面吃吧。”

    王文青不习惯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你说不想回家。”

    陆挚神色淡淡,抬眼看向南方。

    云芹和陆蔗就在南方。

    这就是他不想回去的缘故。

    王文青:“……”怎么这么多年了,他还躲不过这一遭啊。

    ……

    另一边,朱县令一回府,就摔摔打打。

    于管事叫婢子:“愣着干嘛,快去请你们娘子来。”

    婢女来叫陆停鹤时,陆停鹤刚读完家里送来的信。

    她扶着额头靠在引枕上,眼圈泛红。

    信里,母亲又是再三强调,只要她一直去见云芹,就有转圜的机会。

    至于她去信里问的大哥二哥近况,母亲没说。

    可她不说,陆停鹤也想象得到,他们不必像她几次三番奔波,一样过得极好。

    陆停鹤想起云芹说的话。

    云芹都知道自己有自尊,家里呢?难道在家里看来,她没有自尊的吗?

    她兀自抑着情绪,一个婢子来请她:“娘子,于管事找。”

    陆停鹤再问两句,原来朱县令在发火,于管事找她,是给爷出气。

    她长吸一口气,起身前去。

    见到她,朱县令果然怒气更甚,道:“你来杭州做什么,又帮不上忙。”

    她说:“当初我说了……”

    朱县令继续砸:“若不是你和你家,我能这么倒霉被陆挚抓到?”

    一块碎片迸到她鞋旁,它棱角分明,光泽尖锐到刺眼。

    陆停鹤从没砸过东西,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她蓦地咬住牙根,拿起博古架上一个瓷瓶,砸到地上,“嘭”的瓷瓶碎了一地。

    朱县令怔忪:“你疯了?”

    陆停鹤不答,又抱起一只汝窑瓶,狠狠砸到地上。

    紧接着,她一口气摔了七八样东西,耳畔只剩下一声又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等她终于停下,满屋子碎片换来满屋子宁静。

    丈夫不砸了,仆役、婢子、于管事聚在门口,外面阳光盛,他们的眼神隐在灰暗里。

    但无人敢上前。

    陆停鹤一笑,原来,发疯这般简单。

    ……

    碧天如洗,日光金灿灿落在树梢,绿叶被照得泛金。

    亭子里,云芹触触树梢,指尖发热,陆蔗也跟着去摸树叶。

    这是她们到墉州的第三天。

    越往南,到了十一月末,也没有半点下雪的迹象。

    白湖珠和林道雪握着一片织锦,你来我往,激烈讨论着。

    这织锦出自墉州织工刘娘子之手,恍若流金精美,白湖珠想用在织坊,林道雪却认为不实在。

    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不会轻易教授旁人。

    见白湖珠难以割舍,云芹笑道:“不若问问刘娘子,可愿意去杭州。”

    这是个好办法。

    就是安土重迁,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跋山涉水,离开故乡。

    白湖珠和林道雪犹豫:“真那么好请就好了。”

    云芹:“我去问。”

    这一问,刘娘子踯躅一天,给了答复:“夫人,我愿意去杭州。”

    白湖珠和林道雪都惊讶,再一问,原来刘娘子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有好手艺,却没有好的徒弟。

    到杭州,她可以施展这身本事,而且两地是七八日的水路,快一点只要五日,不怕离太远。

    再说,刘娘子道:“想到织的衣裳是云夫人穿,就觉得值当了。”

    白湖珠:“那确实。”

    云芹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一旁,陆蔗只觉娘亲闪闪发光,又有点紧张,倒是更黏云芹。

    此行她们出发时是七人,回去却是九人,多了两位织娘,都要去锦绣织坊。

    可以说,收获颇丰。

    临要离开墉州,云芹带陆蔗到街上看看。

    此地吃的偏甜口,和建州有点像,却不完全一样,云芹在路边买了一袋糖炒板栗。

    板栗冒着热气,板栗肉又糯又绵又甜,陆蔗想拿,被烫得直捏自己耳垂。

    云芹好笑,给她剥了两个。

    陆蔗一边嚼着,道:“娘亲都不怕烫的。”

    云芹得意:“我手皮粗,你手皮嫩。”

    陆蔗摸摸云芹的手指,说:“我也想粗一点。”

    云芹:“好。以后要是去淮州,我带你去上山玩。”

    陆蔗:“好玩吗?”

    云芹脸不红心不跳,道:“玩过的都说好。”

    陆蔗期待起来。

    她们又买了好几样,一条街吃到底,一大一小无声打嗝。

    云芹想到明天就坐船回去,若是顺利,五天就能到了,但要是不顺利,就得十多天。

    她道:“给陆挚带些吃的。”

    陆蔗:“好呀。我有点想爹爹了。”

    云芹想,她也是,不知陆挚在家如何。

    最后,她们挑了一样杭州没见过的油饼,包在纸里,焦甜香味屡屡散溢。

    天气晴好,还是冷的,短时间不怕放坏。

    夜里,房中亮着一盏灯,云芹展开纸,方要记账,忽的忘了“賒”字如何写,越写越不对劲。

    她靠到椅子上。

    要是陆挚在身旁,她就能直接问了。

    终于,十一月二十八,码头上停靠一艘船。

    风很大,一行人穿戴披风,告别当地认识的娘子,她们手扶着手,一边笑说一边登船。

    风鼓满船帆,船驶离堤岸。

    云芹看看行李里那包油饼,它凉了再热,没有刚买的时候好吃。

    隔日,她又忍不住看它一眼,它要是坏掉,陆挚就吃不到了。

    第三日她看油饼,陆蔗趴在门口,拢着手,小声说:“娘亲,你要吃就悄悄吃了,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云芹好笑:“我不是要吃,只是……”

    陆蔗:“只是什么呀?”

    云芹:“时间好慢。”

    陆蔗从门外挪进来坐下,说:“是好慢啊。”

    云芹知道,陆蔗还不能体会这种由年岁累积的感受。

    她自己却仍记得十岁那年捡的一片落叶,仍记得坐在山上看夕阳,只觉时光漫长。

    但这几年,弹指而过。

    她浸润在有陆挚的时光里,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日子慢。

    万幸她觉得慢,那油饼不觉得慢便好,好歹到了第三日还没坏。

    陆蔗很高兴,问:“后天我们是不是到家了?”

    云芹笑说:“是。”

    这一趟回程意想不到的顺利,后天是腊月初三,比原定的初八早了五日。

    只是才说顺利,不顺利就来了。

    下午,天上凝聚一团浓云,下起冷雨,雨势越来越大。

    白湖珠和云芹、林道雪说:“这雨要是不停,晚上咱们得就近停靠,等雨停了再走。”

    林道雪:“阿弥陀佛。”

    若是这样耽搁,就是三四天。

    陆蔗原先生龙活虎的,听到这消息,她趴在窗台,瞅着远近江面,喃喃道:“快停吧。”

    云芹也想,快停吧,她真怕油饼坏了。

    侧耳听了片刻,雨越大了。

    陆蔗不想了,说:“娘亲,我想听话本。”

    她从八岁觉得自己长大了后,就不缠着云芹讲话本了。

    云芹笑了笑,说:“就说说打醮吧,我小时候,经常在道观和一个道人玩……”

    她讲一半,陆蔗也听一半。

    一个以为自己讲完了,一个以为自己听完了,其实两人靠在一处睡着了。

    却又不知睡了多久,外头,林道雪轻敲门:“云芹,阿蔗,吃饭了。”

    云芹勉力睁开眼睛。

    天色暗淡,除了江水声,一片阒然,世界仿佛空荡荡的。

    她撑着手臂起身,在安静里,推开门扉。

    带着水汽的风卷入船舱,云销雨霁,傍晚的天际透出一抹淡金,潜入她的眼底。

    心情便如一道枯黄的苔痕骤然遇水,变得青翠柔软。

    林道雪笑说:“雨停了。”

    云芹也扬眉笑了,真好。

    这一晚,船只没有停靠,继续踏浪向北。

    初三傍晚,陆蔗靠在船上栏杆处,指着不远处的九峰塔,高兴地跳起来:“娘,咱们回家啦!”

    云芹找了件斗篷给她披上,笑说:“是。”

    林道雪和白湖珠相视一笑。

    前面遇到大雨那回,云芹虽不说,但她们也能感觉,她有一点失落。

    但现在,回家就好了。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云芹方要收拾东西,又听陆蔗大声:“娘亲你快来看啊!”

    云芹出了船舱,只看远处堤岸上,一个高大的男人骑在一匹黑马上,朝她们挥手。

    好像是陆挚。

    她揉揉眼睛,待得愈发近了,云芹才更确定,果真是陆挚。

    船只在粼粼江面行进,江天之间,他引马狂奔,衣袖翻飞,橐橐沿着堤岸跑了起来。

    清风两岸牵斜柳,尘烟一骑追波光。

    一刻钟后,船停靠在码头。

    云芹踩着台阶,一抬眼,对面陆挚牵着马匹,眉眼含笑。

    他收发于冠,着一身湖蓝宝相花纹袄子,腰束云纹白玉带,垂挂个包子纹香囊,愈显宽肩窄腰,高大俊逸。

    怎么感觉他今天特别好看。

    陆蔗跑下船:“爹爹!”

    陆挚:“嗯,小心,好玩吗?”

    陆蔗:“好玩,就是我想你了,娘亲也想你。”

    她嗓音清甜,声音不小,林道雪几人都低头轻笑,倒是云芹闹了个红脸。

    云芹对陆挚说:“回家吧?”

    陆挚直直地看着她:“好。”

    他上前去拿她手里的东西,云芹:“等等。”

    她赶紧从里面翻出个油纸包,撕下一块油饼,塞到陆挚嘴里。

    陆挚嚼了几下,目中明亮,笑道:“好吃。”

    这下云芹安心了。

    借着拿东西的动作,他轻勾了下她手指。

    两人目光一触碰,禁不住闪躲,唇角都不自觉弯了起来。

    因为她们提早五日回来,马车是李辗临时跑去租的。

    临要登车,云芹终于察觉奇怪的地方,她问陆挚:“不是说了初八么,你怎么今天在这。”

    陆挚:“衙门无事,我就过来看看。”

    李辗扛着行囊,小声插了一句说:“打从初一开始,老爷每天都要来码头。”

    陆挚:“咳。”

    作者有话说:李辗:老爷啊,我真是没忍住要拆穿

    第109章 蓄须。

    陆老爷这阵子如何过的, 又有什么变化,李辗是如数家珍。

    打从夫人和小姐南下,老爷好像丢了魂魄,整日吃那几样东西, 整日穿那几件衣裳, 整日往衙门跑。

    待人方面, 陆老爷依然温和有礼, 却渐渐夹杂一种难以说清的冷意。

    他并非故意, 这种改变也很隐秘,但李辗想,再久一点,定会更明显。

    直到腊月初一。

    那日开始, 陆挚就不爱留在衙署,也不爱穿官袍, 终于和以前一样穿上各色常服。

    当然,吃的还是那几样。

    他早中晚都来一次码头, 望着茫茫 江面,牵着马沿江堤走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李辗都不由想,要是夫人小姐早些回来就好了。

    此时, 李辗放好行囊,笑说:“今天出门前, 老爷还和我说,感觉今天就能接到人。”

    云芹:“直觉这么准。”

    陆挚耳尖微红,他笑了笑, 扶着云芹上马车,对李辗说:“你去酒楼叫几个菜。”

    李辗:“好嘞,老爷要叫什么菜?”

    陆挚:“红烧猪蹄、清蒸鲈鱼、珍珠鱼丸、香菇鸡肉、东坡肉、烤牛肉、清炒笋丝……”

    李辗:“……”

    云芹掀开车帘:“够了够了, 太多了吃不完。”

    陆挚道:“吃不完我吃。”

    车内,陆蔗说:“爹爹,我怕你吃撑了。”

    陆挚:“那我明日带去衙署吃。”

    知道他其实是欢喜,云芹也高兴,便随他去了。

    不多时,云芹、陆蔗和林道雪与白湖珠道别,回了陆府。

    卫徽和沈奶妈也欣喜,只是,卫徽一见陆蔗,就问:“小姐,你在外面有读书吗?”

    陆蔗笑不出来了。

    旅途漫长,众人累了,吃过一顿饭,行囊也没怎么整理,林道雪去歇息,陆蔗回自己房中睡觉。

    云芹和陆挚也关上自己院门,说悄悄话,办悄悄事。

    烛火下,她从一个木箱子里,拿出好几样东西:“你看,‘三元及第’手帕,还有这个笔,你嫌之前的笔重,这个轻……”

    她话语停了下来。

    陆挚目光不错地看着她,低声问:“还有呢?”

    云芹:“你让我歇歇,我也想看会儿你。”

    陆挚唇角弯着,要坐到她身边,云芹往里面挤了挤,他嫌位置不够,将她抱起来在一起坐下。

    他额头贴她额上,说:“那你看。”

    他们看着彼此,亲昵地蹭蹭面颊,又笑了起来。

    云芹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陆挚“嗯”了声,又反应过来是问句,说:“王文青来过,前天才回京。”

    便详说了王文青替朱家当说客的事。

    云芹:“他也难做。”

    陆挚轻叹:“是。”都不是读书的时候了。

    至于朱县令,陆挚惩戒够了,也趁这段时间,培养了和江县其余官吏。

    接下来几年,朱县令不会也不敢乱来,有这些官吏在,县里也能被管好。

    陆挚闷声笑,边抚她鬓角,边说:“对这种家族子弟,既然避不开,断绝不了,不如用这办法。”

    云芹:“他不乱管就是好事。”

    她刚想到朱县令是陆停鹤丈夫,便听陆挚说:“听闻陆停鹤犯了疯病。”

    他很少主动提陆家本家的人,既然提了,说明这事闹得不小。

    云芹吃惊:“疯病?”

    陆挚:“她摔了东西,又打了朱县令几个巴掌。”

    见不是真病,云芹眉头微松,又问:“应当没事吧?”

    陆挚:“没事,若要扭送她到官府,就是到我们这,朱县令不敢。”

    “况且他下官禀报过,他发脾气喜欢摔东西,陆停鹤许是也有无奈。”

    云芹:“如果一定要有人摔东西,宁愿是她去摔。”

    陆挚说:“对。”

    云芹抬眸:“对了,王霖如何?”

    王文青的儿子王霖,陆蔗小时候也常和他一道玩,许久不见不知是否读书了。

    陆挚亲她眉尾,心思已经偏了,轻声说:“明天再聊他们?”

    靠在他怀里,云芹心内也起了点感觉。

    她点点头,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她也阖上眼眸。

    阔别许久的亲吻,唇齿相依,将所有感知融合,熟悉而温暖,令人浑身灼烫。

    他的手顺着她后背绷紧的线条,往下抚去,粗糙的茧子磨出熟悉的滋味,如浪潮般吞没心跳。

    云芹圈住他的手腕,慢慢地也卸了劲。

    他反而捏住她的手向上。

    不远处洗漱架上搁着两层铜盆,第一层的热水冒着袅袅烟气,下面一盆温水泡着一件肠衣。

    许久,她再睁眼,眼底清波潋滟。

    陆挚亲她眼睫,他们面对面,他目中精亮,双手穿过她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云芹抱住他脖颈,双腿环在他精瘦有力的腰肢上。

    她脚踝贴着他后背,说:“你怎么还瘦了点。”

    说话时,她暖香的气息喷拂在陆挚面上,陆挚汲取她的温度,去啄她下颌,道:“是么。”

    “还有哪儿瘦了,你查一查。”

    云芹面颊泛上粉霞,她怀疑他在不正经。

    房中只剩衣裳窸窣剥落的声音,没来得及吹灭的烛火,烧到半夜。

    这段短暂的分离,就像花朵落了两片花瓣,两人各自拿一片,此时合到一起,也是趣味。

    可谓是小别胜新婚。

    ……

    云芹几人回来后不久,林道雪返盛京,锦绣织坊也扩到了四十多人,再一阵,扩到五十人、六十人……

    她们南下时羡慕别的大织坊,如今轮到自家了。

    织坊生意火热,白湖珠忙得脚不沾地,云芹闲暇会带陆蔗去看看。

    渐渐的,去锦绣织坊路边也没有乞丐了。

    而杭州城内本就热闹,愈发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

    光初五年年初。

    落着小雨的春日里,盛京送来几个消息。

    其中一道是陆挚调令,因政绩斐然,陆挚擢升吏部左侍郎,这样平和地从五品升任三品,很不常见。

    不过,调令能下来,说明朝中异议不多。

    另一封信,则是段砚调任杭州的消息。

    陆挚笑道:“这便好了,我到时候和文业说一说。”

    既是当了一地父母官,陆挚尽职尽心,三年说来不短,却也不长,还有许多事没全落实。

    段砚来接任,他好同他说如何办。

    云芹:“我想把织坊托给他看着。”

    陆挚:“自然可以。”

    如今没人敢找织坊的麻烦,还是得未雨绸缪。

    除了这两个好消息,陆挚看另一封信中王文青的提醒,没了好心情。

    皇帝早过弱冠之年,这位也须发繁茂,先帝须发淡带来的风气,在这几年里,渐渐消失了。

    出于好意,王文青道是满朝但凡成家者,都有胡须。

    回京路上一个多月,陆挚也该蓄须。

    陆挚觉得他在“幸灾乐祸”。

    看他沉默,云芹问:“怎么了?”

    陆挚盖上信,说:“没什么。”

    云芹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宝珍给我的信里也提了,有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该蓄须了。”

    陆挚暗道宝珍多嘴。

    云芹却有些不解:“不就是蓄须么,你为什么不蓄?”

    陆挚一愣:“你不是不喜欢么。”

    云芹:“?”

    他一说,她才隐约记起,原来是她不喜欢啊,她以为他不喜欢呢。

    她笑说:“我以前确实不太喜欢,现在觉得还好。”

    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

    陆挚认真分辨,见她没唬自己,终于是笑了:“我那试试。”

    于是,登船前几日开始,陆挚有意不刮胡须。

    待船在江上走了一阵子,陆蔗也发现了,和云芹说:“爹爹留胡子了!”

    云芹:“对。”

    陆蔗摸摸自己下颌,疑惑:“咱们为什么不长胡子呢?”

    云芹笑道:“这就是男女的区别。”

    陆蔗十三了,正是豆蔻年纪,云芹和她讲了癸水,又说:“到时候你若来了癸水,便和我说。”

    陆蔗听得懵懂,答应:“好。”

    因云芹事先讲过,所以在船上,她发现自己来癸水,便不慌不忙报告云芹。

    云芹和沈奶妈也备了月事带,教她如何用。

    这年四月,他们抵达盛京。

    这回云芹回来前,没事先知会宝珍、林道雪等,就想着休整好后,再去见她们。

    内城西街清水巷,这座宅子没什么变化,家中还是孙伯看门,云芹院子里,那梅树没长高多少。

    当初,云芹和陆蔗在上面绑的络子的位置,现在比陆蔗矮。

    陆蔗围着梅树转,吃惊:“我记得它好高好大,如今怎么这么矮?”

    陆挚道:“你长高了。”

    陆蔗抬手比划:“还不够呢,我想长得比爹爹高。”

    陆挚一笑:“休想。”

    陆蔗:“哼。”

    云芹在屋内道:“说什么呢,快来整理书。”

    陆挚:“来了。”

    离开六七年,京中友人、孙伯都会打扫宅子,宅子倒是不脏,不过他们行囊多,重新规整又是半日。

    这半日里,陆府登门的人络绎不绝。

    云芹把陆挚推去待客,自己和陆蔗边看书,边整理。

    不多时,陆挚回来了,眉眼轻压。

    自他蓄了美髯须,姿容依然俊逸,气质却愈发矜贵稳重,一旦沉下脸,威势便重了几分。

    云芹从书后探出眼睛,示意陆蔗去别的地方玩,问:“怎么了?”

    陆挚:“刚刚姚延雅来了。”

    云芹好笑:“哦,是延雅兄。”她还以为又是本家来了呢。

    姚益人脉广,云芹和陆挚下船到西街路上,应是有朋友见到,去找他说了。

    陆挚叹口气。

    这就要说到姚益过来,是带着姚端,姚端今年十八,已考取秀才功名。

    原先陆挚觉得他风度翩翩,直到姚端问起陆蔗。

    云芹:“他们小时候玩得尚可,问问也没什么。”

    陆挚:“是没什么,姚益却说两人‘青梅竹马’。”

    陆挚又不傻,姚益这么说,是一种两家结亲的暗示。

    云芹小声笑了。

    陆挚:“我如今对他们只觉哪哪不顺眼。”

    云芹比陆挚放松,说:“阿蔗还小,别想太远。再说,也该问问她。”

    陆挚:“正是,”忽的蹙眉,“不能问阿蔗,阿蔗本来没多想,我一问,她多想了如何办。”

    他并非觉得陆蔗必须高嫁,只是陆蔗还小,姚益的想法叫他不适。

    云芹抬手,按他肩膀坐下,说:“不想了。”

    陆挚:“嗯。”

    她目光从上到下,定在陆挚须上,最近她看陆挚自己修胡子,自觉学了个八。九成。

    她起了兴趣,正好也转移话头,遂问:“我给你修个胡子?”

    陆挚欣然接受:“好。”

    云芹找来剃刀,叫沈奶妈打了一盆水,一边比划着,一边准备动手。

    她下刀第一下,陆挚就知道修坏了。

    果然,云芹睁圆了眼睛。

    她心虚地眨眨眼,小心翼翼补上几刀。

    陆挚看她眼睫扑朔,有些想笑,先是忍住了。

    不多时,云芹缓缓放下剃刀,小声说:“有个事,我好像忘了跟你说。”

    陆挚:“说罢。”

    云芹:“很久以前,老太太说过我是‘手残’。”

    在陆挚朝镜子看去前,云芹已经蹦跶跑走,躲在屋外笑得前俯后仰。

    陆挚看完镜子,也是好笑。

    他没生气,胡子么,刮坏了让它长就是。

    直到晚上临睡前,云芹挟起枕头,一看到他就忍着笑,说:“不成不成,我去和阿蔗睡。”

    陆挚:“……”

    当晚,陆挚拦着云芹,自己把胡子全刮掉了,宣告本轮蓄须失败。

    作者有话说:陆挚:大丈夫怎么能被胡子绊住

    云芹:[无奈]

    第110章 如旧。

    回京第二日, 刚好没有小朝会。

    本朝大朝会在初一十五,百官皆参与,小朝会则三日一次,五品以上官员与部分六品以下官员才能参与。

    天还没亮, 陆挚换了紫色官袍公服, 戴上长翅帽, 进宫觐见皇帝述职。

    一个小太监执灯小步跑来, 恭敬道:“陆大人, 请。”

    望了眼熟悉的宫墙宫门,陆挚呼吸平和,步伐沉稳。

    裴颖和先帝不同,御书房并非设在和清宫, 而是在久霖殿。

    久霖殿离如今裴颖的寝宫更近,足见勤勉。

    此时, 殿内枝叶形状的烛台点满灯烛,明亮如昼, 陆挚垂眼走到正中,躬身行礼:“微臣陆挚,拜见官家。”

    裴颖连忙抬手, 道:“老师请起。”

    说来也巧,当初陆挚教授裴颖, 因见裴颖上道,他拿出十成的学识相授,难免严苛。

    未料有朝一日是裴颖登基。

    自然, 对陆挚而言,不管是年迈的帝王,还是年轻的帝王, 差别不大。

    此时裴颖仍唤自己“老师”,他没有直接应,只道:“谢官家。”

    裴颖赐座,笑道:“多年不见,老师与当年没有差别,外放几年,政绩佳,无愧为先帝朝三元及第。”

    陆挚说:“官家谬赞。”

    寒暄到这,裴颖起身踱了两步,说:“自然,老师也明白本朝的弊病,朕一直盼着老师回来。”

    本朝自太。祖开朝以来,冗官积贫逐年加重。

    传位到裴颖,朝廷里还多了以宝珍为首的宗庙子弟,与联合武将夺权的霍征。

    这五年,朝中看似太平,却不尽然。

    陆挚看向上首的帝王,年轻的帝王眼底藏着烈火,野心熊熊,要荡平积弊,就要从吏改开始。

    裴颖继续:“这也是朕令老师担吏部侍郎的缘故,不知老师有何看法?”

    陆挚也起身,拱手说:“蒙官家器重,臣不敢胡言。只一点,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家慎重。”

    他清楚,裴颖之所以心急,是他登基五年一直被各种势力掣肘,吏治是他的突破点。

    朝中大到秦国公那种大贪,小到朱县令尸位素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陆挚入朝后从未忽视这问题,也一直思考,心中早已有了成算。

    如今,裴颖要给自己递“刀”,他愿意接过它。

    但他不确信,裴颖会不会始终支持自己,会不会始终信任自己,他们之间会不会落得如先帝和段方絮。

    所以,回完那句话,陆挚沉默。

    以前他教过裴颖,君臣之义重在“信”。

    下一刻,只听裴颖道:“说来,我早也猜到了老师应当未蓄须。”

    裴颖用了“我”而非“朕”。

    陆挚想起他们曾围绕蓄须做过文章,又想起云芹刮坏胡子后的事。

    他不由一笑:“说来话长。”

    裴颖抬手:“咳,不必说我也清楚,我早早的就叫人备好了假须。”

    陆挚:“假须?”

    裴颖的心腹太监端着托盘上前,里面放着三副假胡须。

    裴颖笑道:“这样老师就不必面临抉择,岂不美哉?”

    陆挚看向假胡须。

    因是宫廷制作,须发皆十分逼真,看不出假,更不必担心用了它,会犯“欺君之罪”。

    毕竟皇帝已经知情了。

    自然,靠此搭建君臣信任,看起来虽几分儿戏,却是两人心中都最认可的方式。

    这一刻,陆挚正式接过“刀”。

    他谢了假胡须,又说:“官家方才所言吏改,令臣想起段方絮段大人。段大人公私分明,刚正不阿,臣若与他共事,将化繁为简,事半功倍。”

    裴颖一喜,道:“宣段大人。”

    …

    这一日,殿门紧闭,除了裴颖自己心腹太监,再没有谁进出过。

    而陆挚、段方絮和裴颖三人,从天亮谈到天暗。

    章程尚未定下,但大致情况,三人心内有底。

    至于消息,自不可能放出去。

    趁着天色昏暗,陆挚和段方絮出宫,到了宫道外,段方絮回身,指着陆挚:“陆大人啊。”

    陆挚笑道:“段大人向来刚正不阿,莫要怪我把你拉下水。”

    段方絮:“呵。”

    他甩袖离去,步伐却轻快起来。

    这几年,段家庆幸保留了段砚,只是段方絮仕途却几乎断于此。

    段方絮虽从未说过什么,但眼睁睁看着自己过知天命之年,他心内多少不甘。

    这次吏改,于他而言,也是大好机会。

    ……

    云芹带陆蔗去见了林道雪、何桂娥。

    何桂娥头胎生了个女儿,名叫爱春,女儿也已九岁,生得和她像,但比九岁的她高很多,胖墩墩的。

    何桂娥捋着线,一边同云芹说:“看她日日吃得多,我这心里就舒服,好似我小时候没吃过的,她都替我吃了。”

    云芹:“你现在也可以多吃点。”

    何桂娥笑说:“多吃着呢。”

    陆蔗离开盛京时,王爱春还小,两人这也才算第一次见面。

    甫一见到陆蔗,王爱春惊讶:“表姑长得好像娃娃!”

    陆蔗:“你也好像娃娃。”

    两个小孩一个喜欢对方亮晶晶,一个喜欢对方肉呼呼,很是合得来。

    云芹要带陆蔗走的时候,她们还依依不舍。

    何桂娥笑说:“又不是见不到了,改日就去你姑祖家和表姑家玩。”

    王爱春:“好。”

    陆蔗:“一言为定。”

    两人约定好后,云芹再与陆蔗去拜访宝珍。

    她知道,宝珍代表宗室旧势力,霍征就是代表新势力。

    陆挚回朝,必定令这两个势力都心生警惕。

    几年不见,宝珍脱了稚气,眉眼明丽雍容。

    她至今未嫁,日子倒也逍遥,但见陆蔗,她牵着她的手,来来回回看着,心中愈发喜爱,对云芹说:“小甘蔗像你,真漂亮。”

    她又说:“不若叫她认我当干娘得了。”

    陆蔗不好轻易答应,看云芹。

    云芹搁下茶盏,说:“你家的姑娘呢,让阿蔗去见一见。”

    这便是婉拒了。

    陆蔗走后,宝珍拉下脸,站起身走到窗户处,冷声说:“不认就不认,谁稀罕。”

    她犯孬性时说的话,云芹从不当真,况且方才着实落她面子。

    云芹说:“我是有话跟你说,才支开阿蔗。”

    宝珍背对她,气得不接话。

    云芹继续:“接下来的时日,陆挚在朝中定有动作,到时候,我待你之心如旧,却不知你如何。”

    这话音落,宝珍一下回头,惊讶地看着她。

    好多年了,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话这么直白。

    说实话,宝珍第一反应是有点不开心,可是,云芹说的正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

    她重视自己,才会不顾自己生气,直接这么说。

    想通后,宝珍眼圈些微湿润,说:“我也待你如旧,说好了,我对他不一定手下留情。”

    云芹笑道:“我知道,他是他,你是你。”

    宝珍欢喜,这样通透的情谊,在权力之中又向何处寻找?

    她道:“那,我们拉钩?”

    云芹:“好。”

    两个女人伸出尾指,勾了勾,既觉得幼稚,却又满心温暖,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多时,陆蔗回来了。

    这一回,云芹问宝珍:“你方才说的可还算数?让阿蔗认你做干娘。”

    宝珍只等着这一句,当即说:“怎么不算数,阿蔗可愿意?”

    认个强悍的郡主当干娘,百利而无一害。

    陆蔗是继承了陆挚的精明的,立刻端茶给宝珍,软声说:“干娘。”

    宝珍:“诶,干娘给你打个大甘蔗。”

    陆蔗:“金的吗?我爹爹给我娘打了好多金簪子呢。”

    宝珍:“保管金的。”

    云芹想起从前那一大樽金甘蔗,宝珍还真会这么做。

    她阻拦:“你们别想太美了。”

    她可不能替陆挚“受贿”。

    这一日,王府里自是一番乐趣。

    晚些时候,天色稍暗,宝珍要留云芹陆蔗吃饭,陆挚早她一步,已来接人。

    宝珍送云芹两人到门口,只看夕阳下,陆挚身着紫袍,目中精锐,蓄须后气度更为威严。

    他朝宝珍颔首,看向云芹和陆蔗,笑道:“回家吃饭了。”

    陆蔗惦记着自己消失的大金甘蔗,说:“知道啦。”

    云芹刚要走,被宝珍拉了一下。

    宝珍附在她耳畔,小声:“你老实说,你的拾玦的胡子是不是假的。”

    陆挚已蓄须,但也有人声称自己偶然看到陆挚没蓄须。

    这些话传得奇哉怪哉,神乎其神。

    想到京中竟是在八卦这种事,云芹脚趾都在忍笑。

    她面色不改:“是真的。”

    她不算骗宝珍,陆挚还真蓄过胡须,只是被她误剔了。

    现在他是假胡子。

    宝珍信她:“哦,那好吧。”

    打从宝珍找云芹咬耳朵,陆挚就好奇,等回到家,晚饭还没上,云芹和他回院子里换衣裳。

    陆挚第一句就问:“你的郡主又说什么了?”

    云芹招招手,让他低头,小声说了那事。

    陆挚这才一笑。

    他摘了胡子擦脸,云芹把玩他的假胡子,笑意盈盈,说:“我给你贴上?”

    陆挚:“好。”

    云芹捋顺胡子,摆弄片刻后,突然把它贴在陆挚鼻子上。

    她要跑,陆挚却早已猜到,拽住了她,道:“就知道你使坏。”

    云芹:“哎呀。”

    两人在房中玩闹片刻,这才往正堂走。

    正堂内冒出饭菜香气,陆蔗也换了身衣裳,五妹蹲在餐桌下等人偷偷喂它。

    陆蔗逗着五妹,一边和卫徽说:“下回爱春来玩,你就知道了。”

    卫徽:“好。”

    听到云芹陆挚的脚步声,他们抬眼看去。

    一刹,卫徽嘴角抽搐了一下。

    陆蔗更是笑得前仰后翻:“哈哈哈!”险些跌到桌子底下去。

    沈奶妈也掐大腿忍住:“夫人、老爷,这是……”

    只看陆挚面上无须,眼底含笑。

    云芹却唇周贴着他的胡子。

    她张开五指,虚虚摸了下胡子,十分有模有样,道:“不准笑,哈哈。”

    作者有话说:跟大家说一下,吏改不会重点写,本文后期还是日常为主,而且陆挚会全身而退,所以朝政是带过为主[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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