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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入戏太深


    虚拟空间, 深渊科技。


    一行八人出现在巨大圆形建筑外围的树林中,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袖子和裤腿里藏满了看不出作用的微型武器。本来就不甚明朗的天色下,他们的出现把整个情景顿时变成了末世片的现场。


    其中一个红发青年仿佛是忍受不了任何超过一分钟的沉默, 突如其来地抹了一把同伴的脸:“阿羽, 你重设了个人形象?怎么成个这么个鬼样子?眼睛小得跟绿豆似的?视野不会出现问题么?”


    “还有脸说?上次的经验没学到, 还顶|着一头红毛招蝴蝶呢?”骆羽一把将对方的爪子拍开,“况且, 我现在的身份是市长先生, 是你能随便摸的?”


    艾达轻浮地一笑:“我现在的身份也是……我是什么来着,对了, 发电厂的艾老板。拿市长的身份压我?不中用!能被选作傀儡人的,能是无名小卒么?”


    “嘘——有人出来了!”说话的是个圆脸的女人,她的皮肤晒得黝黑,胳膊有某些减肥成瘾的骨感少女两个粗, 是个典型女战士的模样, “他们一走近, 我们就上。尽量使用麻|醉枪, 别闹出声音!”


    艾达满脸苦闷:“咱们顾队长都没有让我们噤声过。”


    说话间,他已经抬起手臂, 对着走在最前面的保安队长发射了一记袖箭,保安队长身后的壮汉却先于保安队长倒下。艾达回头一看,见骆羽正举枪对着他笑。他心中一悚, 说道:“别这样笑, 我还以为你成了复制人。”


    圆脸少女粱琰拍拍艾达的肩膀:“复制人无非是用电脑模拟出了咱们的行为模式,又不真的拥有咱们的记忆,是复制人你早看出来了, 担心什么。”


    冷峻少女明筱说:“但说实话,我们确实太顺了一点。昨天晚上,一半选手都被伪装成队友的复制人杀死,我们却完全没有遇到山寨版的我们。”


    “顺?老子差点被那辆疯车冲进河里淹死,这还叫顺?”艾达一脸不敢置信。


    粱琰小队的封娉耸耸肩膀:“这种玩设定的游戏,咱们作为‘先知’,没遇到复制人大军、没跳楼摔成肉饼、没成为全民公敌,已经很给面子了。黑咱们的车座?完全就是垂死挣扎!”


    封娉说得夸张,却也没有人反驳。因为这轮比赛开场自现在的唯一一场危机,就是封娉——还有唐文安一同化解的。


    比赛一开始,他们以地方要员的身份出现在一场觥筹交错的豪华晚宴上。作为宴会嘉宾的NPC上台简述了一下深渊科技给本市带来的经济绩效后,剩下就是要员们互相结交寒暄的时间。


    要员们自然不会真的讨论虚拟城市的经济、科技、文化发展问题,只会互相交流对本轮比赛的猜测与看法。只有艾达他们这些知道“内情”的,才会胆战心惊地和彼此对着暗号。


    对完暗号,他们惊喜地发现了上一场比赛中的盟友——护卫小队。两只队伍一共剩下八个人,都是再死一个就要全部下线的,艾达、骆羽、明筱、唐文安四人私下商量许久,终于决定将他们知道的“内情”告诉粱琰他们。


    事实证明,他们的决定无比正确。


    因为在游戏剧本中,这场宴会将是他们许多人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也是他们交流认识彼此的最后机会。宴会结束,一群所谓“拥有他们记忆”的生化人便会试图将他们取代。


    然而,现实中科技毕竟没有发展到那个程度,没有仪器能够真正读取人的记忆,由电脑控制的生化人无非是在模拟他们上一轮游戏的行为模式而已。于是,对于这场宴会中他人言谈和表现的记忆,也就成了他们判定彼此是敌是友至关重要的线索。


    各自回到酒店房间后,一定会有炮灰开门就被“面熟”的选手杀死,也一定会有至关重要的“证人”,看见同一个人出现在两个绝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地方,向其余选手传达这个游戏设定。


    再然后,就是不同队伍做出的不同选择了。有的队伍会回忆其他人在宴会上的表现,选择性地与别的队伍结盟,攻打邪恶的科技帝国。有的队伍会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别队成员,无论是玩家本尊还是复制人——多杀一个复制人,罪恶帝国就会少一分战斗力;多杀一个玩家,下一轮比赛就会减少一个竞争对手。有的队伍甚至会从内部产生分歧,成员之间都无法信任彼此……


    可这些都与艾达他们无关了。结成联盟后,他们一刻也没有离开彼此的视线。用床单被罩制成一条长长的防护绳,他们在混乱开始的第一时间,就吊着防护绳跳窗离开了酒店大楼。


    云玥带来的消息给了他们绝对的优势。作为地方要员,他们的车座里就藏着无数杀人不见血的技术型武器。他们把各种隐形刀、微型枪、麻醉剂塞满了衣裤鞋袜,十分之怂地挤在一辆加长豪车中,往深渊科技所在的地方开去。


    这又是一次正确的选择——豪车开到半路,智能驾驶系统发了疯,带着他们一车人往桥栏杆冲。电脑程序员唐文安和军械工程师封娉,一个攻软件一个攻硬件地捣腾到最后一刻,才止住车头已经落在桥栏外的加长车。


    八个人经历了一场“同生共死”,更加不敢单独行动,哪怕意见产生了分歧,也只敢跟着武力值最高的那个人走,就这样来到了深渊科技外围的树林中。


    “其实……我们离开那个酒店,随便找个招待所躲着,应该也能捱到本轮结束。”艾达一边换着保安的衣服,一边哆哆嗦嗦地说。


    粱琰动作比他迅速一倍,戴上保安帽,拿起电击棍,摇身一变成了个满脸严肃的保安队长:“你是电厂老板,本市有名的钻石王老五,随便躲进个招待所会没人注意?就算没有,这场系统对玩家的比赛,系统会放过你?”


    “那也比硬闯敌人老巢好。”艾达心里嘀咕着,并没有说出口。


    他怂是怂,却也真心想为顾队长做点事,哪怕什么都做不成,至少也能为“中道崩殂”的顾队长争一口气。


    云玥让他们看着深渊科技公司的总裁,他们虽然连总裁本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跟着粱琰闯入深渊科技总没有错。


    咬牙拿起电击棒,他抬腿加快步伐,走到了和粱琰并肩的地方。


    但这并不是古代,而是世界排名第一的科技集团总部。换了保安的衣服,他们却被铁栏前的身份识别系统拦住。


    警报声在空旷的上空轰鸣,惊起林间一群又一群的飞鸟。


    “哎呀,我的妈——”艾达毫无尊严的大叫。骆羽拉着他便往树林跑,脚步声很快引来了第二支保安队。


    “拉开距离,远程进攻!”粱琰的命令随后就到。


    这支保安队一共也是八个人,还蒙头蒙脑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骆羽粱琰一人一枪,一下就放倒了两人。


    叶笑和栾昭同样在开枪,准头却没有骆羽粱琰那么好了,打了好几次才击中一个人,枪声引来更多荷枪实弹的警卫向他们跑来。


    封娉正下手如飞的拆解身上的武器,试图制作出一支能够自动搜寻敌人并开枪的发射器。


    艾达将自己的头发扎成一束,生怕万木丛中一点红,暴露了己方位置。


    唐文安射击不行,对武器的了解程度也不够,心里却很想帮忙,不与任何人商量就独自走在了队伍最前头。


    他的眼角余光中,一抹嚣张至极的红发一闪而过!


    “艾达?嗷——”他叫唤艾达的声音顿时变成吃痛的闷哼。回头,只见明筱对他努力使着眼色。他顺着明筱眼神看去,看到艾达还在他们后面盘头发呢!


    “你是说——”他瞪大了眼睛,哪怕在游戏中,他依然没有很习惯与人武力对抗。


    “我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明筱见他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气得跺脚回到骆羽那边。


    骆羽正和一个警卫打得不可开交。他把警卫扑倒在地上,一拳一拳地往警卫脸上揍,警卫双腿死死地夹着他的一条腿,想方设法要从下盘找回一点主动权。


    明筱从袖口抽出一支麻|醉枪,趁警卫翻到上面的时候,对着对方后背就是一枪。


    骆羽和她心有灵犀,在警卫就要整个儿压到他身上的最后一刻,把警卫掀翻在地:“好样的!瞄得很准!”


    三米不到的距离,那么大一块后背,怎么也不能算是“瞄得准”。


    艾达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又“怀古伤今”了起来:“顾队长和莱夏大人要还在,能让这俩喽啰蹦跶这么久?”


    没有人理会他,因为明筱又闹幺蛾子了——她蹲下身子,从地上挖出一块黏嘻嘻的泥土,二话不说就抹到了脸上。


    抹了整整一圈,这才发现大家正盯着她:“看我做什么?对了,我和唐文安刚才走远了点,好像看到你了。”说到“你”的时候,她将眼神转向了艾达。


    不给大家任何消化的时间,她自顾自把话说完:“大家都看到了,我在脸上抹泥了。要是等下出现个干干净净的‘我’,大家开枪就是了。”


    艾达和唐文安脸色顿时有点发白,唯独骆羽露出了点期待的神色。骆羽有样学样地拿泥巴抹了脸,在上衣口袋里搜索武器的样子甚至带了点兴高采烈。


    艾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发出质问:“你高兴个什么?高兴待会能逮着个‘我’狠狠殴打?你知不知道你有点变态的趋势?”


    骆羽笑着说:“再变态变态不过你心心念念的‘莱夏大人’。”


    “我——”


    艾达没有“我”出个结果,便有几人从树顶上吊了下来。这些人蒙着面,看不清楚样子,但身手似乎又比刚才的警卫好了一截。


    漫天都是飞跃而过的麻|醉枪枪头,四个人只好各自找地方隐蔽起来。在大家的视觉死角,蒙面人却揭下了蒙面的口罩和黑色的外衣。


    口罩下,是和艾达他们一模一样的动画脸;外衣里,是和他们先前穿的一模一样的迷彩服。


    五十米外的圆形建筑中,身材高挑的女秘书凭窗而立,窗口正对着艾达他们所在的树林。她微微皱着眉头,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嫌弃,仿佛看到了什么惨不忍睹的场景。


    “是谁下令让E组克隆体和H组克隆体和选手正面对峙的?就这几个菜鸟,警卫难道不能解决?”她的声音冰冷,带着点淡淡的讥嘲。


    身后候着的助理却笑了:“是闻总亲自下的令。这不是游戏么?闻总说这样能让剧情精彩一点。”


    秘书皱起眉头:“闻总、闻总、闻总……他还真以为他是这里的老总?这是我们和选手间的对抗赛,不光选手需要全力以赴,我们也要全力以赴地设置障碍。这就把进入公司的‘门卡’亲手奉送给一队菜鸟,我们还玩什么?”


    助理略嫌尴尬地笑着:“其实对峙也不是刚开始……我们不是在比赛开场就将克隆体送到酒店了吗?他们只是比别人早走一步而已。克隆体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正好现在才追上。”


    “赶在他们正好伪装保安闯关失败、不得不寻找更好的伪装身份时?”秘书讥讽地说,“你把你们‘闻总’叫过来,我看他怎么说。”


    与此同时,树林中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


    四名军校生、骆羽、明筱、乃至艾达全都安然无恙,只有四肢不大协调的程序员唐文安中了一枪,晕倒在地。


    模拟训练中,晕倒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昏迷过去,而是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不上不下地悬浮在半空中,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明筱趴在灌木深处,窸窸窣窣地好一阵翻捣,拿来几株植物放到唐文安鼻孔前。


    “你知道这不是真实世界,晕倒的时长只和一开始的设定值有关、和你拿什么东西给他闻无关吧?”封娉踹了一脚栾昭的复制品,颇有几分不屑的意思。


    明筱没说话,栾昭倒先开始火大:“你说她就说她,踹‘我’做什么?”


    “你们两个都闭嘴!”粱队长沉声说道,“不知道下一轮警卫会什么时候到来,冒充保安行不通,冒充自己总行吧?你们都去‘自己’身上搜一搜,有什么有用的全部都拿上。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个公司,连自己制造的生化人都不放进去。”


    生化人为了伪装得更像样,并没有在身体里安装任何可以被检测出的金属装置。


    他们几乎把自己和山寨版的自己从内而外地换了个遍,才小心翼翼地拖着唐文安,向铁门走去。


    一路安静无话,走得艾达心都要拧起来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幸亏是虚拟世界、虚拟形象。我要在现实中看见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绝对下不了手扒裤子。”


    骆羽笑道:“所以让你不要在游戏中选择和自己形象过为相似的外形设定。”


    他说话的时候,粱琰已经把门卡放在了大门前的检测器上。一道红光从下到上地将她扫描了一遍,身份信息和生物信息核对无误后,铁门缓缓缩回墙壁,露出一个普通宽度的门道。


    大家不敢贸然进门,而是等门重新合拢后一个个验证了身份再进。最后由骆羽背着唐文安成功进门,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出现在建筑门前,急匆匆地对他们说道:“E组、H组,你们怎么出现在这里?还不跟我进来,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找出让生化人无处遁形的方法,再告诉公司所有人……”


    骆羽脑海中灵光乍现,恨不得叫大伙儿立马转回去,对着自己和地上躺着的山寨版录视频,这个不明身份的NPC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他四下求助的眼神。


    他们只好跟着NPC,走向未知的前路。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不过一会,天上便落下豆大的雨滴。雨水冲刷下,林间的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撂在树下的人体渐渐被淤泥掩埋。高挑貌美的秘书望着远处缓缓升起的一条手臂,生无可恋地撇了撇嘴:“孺子不可教也……”


    “嘭!”地一下,会议室沉重的木门被人重重推开,一个金发男子哼着欢快的小曲,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秘书身后,“青哥儿,我们总算见面了!虽然我们都披着马甲,但总比上次两眼一抹黑好多了!”


    说着,竟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从后面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


    女人回过头来,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庞,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惊讶。


    她一巴掌打在金发男人脸上,力道大得差点把男人整个儿摔倒在地:“你还真把我当你秘书了?竟敢公然性骚扰老娘!”


    第52章 一颗老鼠屎


    金发男人捂着受伤流血的鼻子, 快活地笑着,乍看上去,无处不像还关在安全局的那个人。但如果看的时间够长,又能发现他们之间的天壤地别。


    莱夏虽在贫民窟度过了少年的岁月, 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却是被宠着的, 性子里带着一点惯出来的执拗劲儿, 哪怕“变态”,都能“变态”出一股单纯幼稚的气息。让他忘掉所有牛逼哄哄的过去, 出生在一个普通以上的家庭, 或许就成了艾达那样“装酷的怂货”,没事泡个妞卖个俏, 有事夹着尾巴赶紧跑。


    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历,和鲜血浇灌出的无上荣耀,消灭了他性格中的怂,助长了他性格中的“酷”。抛开这一切, 他依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 永远动手快过动脑、冲动先于理智。


    可尉兰不一样。


    尉兰是个真真正正的优等生, 他的四肢不见得发达, 头脑却一定不简单。“闷”对他来说是常态,“骚”才代表着不正常。偏偏他生长的环境是个比贫民窟还要“不正常”一百倍的环境, 他同时兼着“万众瞩目的继承人”和“低贱如物的实验品”两个身份。


    内心的煎熬铸造了他性格中的“恶”。而体面干净的优等生作起恶来,往往比一身骷髅的非主流要恶劣得多。


    此刻,尉兰就带着恶劣的笑容, 满脸陶醉地欣赏手上逼真的血迹:“你演得真好, 一直演下去,却也没有多大意思。你们因我回到游戏,有没有想过我加入这个游戏, 也是为了见到你?”


    “顾青”也不掩饰了,说:“尉少既然毫无隐瞒身份之意,又何必在线上小打小闹?特别行动部的内部监控都被你拿到了,亲自来一趟想必也不成问题?”


    尉兰打量一件稀有物品似地上下打量着“顾青”,笑眯眯地装着大尾巴狼:“我是做什么了,需要隐瞒身份?特别行动部内部监控出了问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听你的意思,倒是想让我用点手段,闯进特别行动部?你两千年前的人物,听过一个词叫‘钓鱼执法’不?”


    “顾青”悻悻地哼了哼:“来一趟特别行动部都不敢,还装得跟情圣似的?咱们那个时候,谁想娶到心爱的姑娘,那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犹豫呢。”


    “你再说这种话,我还真要信你不是顾青了。”尉兰用调情的语气说,“不过想想的确是你在说这些话,我就有点激动难抑呢。这样吧,既然你也不否认了,我带你去见见你的队友吧?他们在这一局,可堪称未卜先知、如有神助!”


    秘书这次没有说话,精致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丝毫不在意曾经“队友”的“生死存亡”。


    尉兰脸却快笑得痉挛了,恨不得让面罩给自己做个面部肌肉按摩操。


    尉兰尉大少,看起来自信满满、掌握全局,实际上却远比身后这个不知是谁扮演的女人要慌。在得知办公室的用电量被查后,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特别行动部重点“关照”的对象。


    入侵特别行动部、陷害顾青莱夏都是小事,大事是他和蝴蝶杀人狂一道,黑进监狱管理系统,不光令防御部安全局颜面无存,还间接制造了整个C区监狱的暴|乱,最后不得不启用急冻弹这种核弹级武器,害不少研究人员丧失了珍贵的研究材料。


    吴骁指挥的特别行动部和雷鹏指挥的防御部,平日里抢项目、找证据、扯闲皮地素有嫌隙,近日更因“特别行动部预备特工大闹加密三区”一事撕破脸皮,不太会把关于他的线索立即送给防御部安全局。


    但有了这种十面埋伏式的“关照”,防御部的人迟早会查到他头上。


    所以,他比以往所有时候,都更加迫切地需要拿到“大海之子”他们手上的秘密资料——这些涉及严重违规的实验记录,便是他面对防御部的护身符。吴骁云玥就算要把他怎么样,雷鹏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过来保全他。


    雷鹏还在担心被媒体和政敌拿捏住把柄,“大海之子”关心的却只有自身的安危和“伟大的理想”。于是他设计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方案,能让“大海之子”无后顾之忧地把资料交给他。


    可谁知他玩个游戏,特别行动部那群阴魂不散的竟然都跟了过来!


    竟还让顾青扮演一个胸大无脑的美女秘书!


    想着身后跟着的美人儿,他便感到一阵头大。


    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中。房间洁净明亮,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上百只人体大小的生态仓。从生态仓的透明窗口往里看,能看见乳白色的培养液,和安安静静躺在其中的半裸人体。


    “闻总”俯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端详着水面浮起的熟睡面庞:“我们这种自然出生的人,出生就是永别,永别母亲的子宫,永别温暖的羊水,他们却可以随时回到他们的‘羊水’中,一夜无梦地好好睡上一觉,你说这样看来,他们是不是比我们要幸福得多?”


    秘书早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还得在玩家面前认同自家的老总:“幸福是幸福,可您在他们大脑中移植了供体的记忆,他们不会对记忆的主人产生同理心,继而背叛您吗?”


    闻总缓缓转过身子,眼睛里荡着一汪笑意:“是吗?我们读一个故事,看一部电影,偶尔也会把自己带入到其中。但看过之后呢?是继续活在这个电影世界,还是回到现实生活,和现实中的亲朋好友继续相处?”


    “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以您的手段,在供体身上植入芯片、甚至在整个大脑中建立微型电路,都不是什么难事,何苦需要克隆体偷梁换柱。”秘书低头沉吟,“所以就因为供体的记忆,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没有太多参与感的电影?他们才不会被供体的情绪所左右?”


    “‘情绪’,真是一个有意思的词。”闻总像个哲人一样感慨,“有些执着于理性思考的人,认为情绪是个不好的东西,只有剔除才能做到完全的理性。可实际上,情绪过剩的人会成为一无是处的艺术家,完全没有情绪的人则会成为毫无创造力的机器人。能参透情绪和理性间的平衡点,我们才算真正创造了‘神’。”


    秘书语气里带着点委屈:“闻总,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咱们制造出这批生化人,不是让他们替我们办事吗?怎么还成‘造神’了?”


    “没事。”闻总吸吸鼻子,有点狼狈地摆摆手,“简单地说,就是那些被情绪反复荼毒过的大脑会反抗,只有记忆的大脑却不会。如果反抗了,就算用电流重新模拟出一个意识,也只会变成个人格分裂,固然不能为我所用。但像我们现在这样,制造出的却也不是什么‘完美品’,他们能听命令行事,却没有供体本身的能力,没人在后面指导,只怕一下就能‘穿帮’,只是些没有计算能力的低级人工智能罢了。”


    秘书疑惑地皱眉:“能乖乖听从命令,岂不是最好不过?要真有思考能力了,我们还能拿捏住他们么?”


    “好好好,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闻总轻抚着秘书的长发,语气里带着撒娇的意味,顿时从“哲人”变成了讨好卖乖的小少爷,“生化人也看过了,还有什么想看的?要我唤醒他们,让他们给你表演一套集体操么?什么时候能再给我一次?咱们去董事长办公室后面的豪华套间好不好?”


    说着,便拽着秘书的袖子,把人往铁门外拉,一副猴急的模样。


    出了门,秘书一掌拍下尉兰长在她袖子上的咸猪手,气得柳眉倒竖,食指在尉兰胸前指指点点:“‘什么时候再给我一次’,剧本上有这句话?尉兰,你等着瞧,一下线我就把你公然骚扰NPC的违规行径告诉你教导主任,他不收拾你,我也会亲自收拾你!”


    尉兰双手插袋,痞兮兮地笑:“我可没有骚扰你。要是抱抱后背、拉拉衣服都算骚扰,咱们大部分的同事都在互相‘骚扰’。再说了,‘剧本’本来就只传达了个大意,具体细节还得咱们自由发挥,你说我一个英俊多金的年轻总裁,加上你一个前凸后翘的漂亮秘书,不搞到一起这剧情合理么?”


    秘书一记飞毛腿踹向尉兰的裆部,尉兰嘻嘻哈哈地往后面躲去,和秘书一起消失在走道尽头。


    两人共同凝视过的生态仓中,赤|裸上身的红发男子一把坐起,脑袋往仓门上狠狠磕了一下,又迅速地落回水中,激起一阵水花。


    乳白色的液体中,艾达眼睛睁成了铜铃状,嘴角还沾着营养液,浑像刚吃了奶一样:“啥?羊水?这他妈是羊水?!”


    他急中生智,以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速度研究出打开仓门的指令,下指如飞地输入仓门背后的液晶屏,终于逃出了生态仓。营养液湿漉漉地滴了一大片,他也不管,径直跑到骆羽所在的生态仓边,朝观察窗上一阵猛拍。


    骆羽早就睁开了眼睛,挤眉弄眼地示意艾达动作不要太大,被艾达选择性无视后,只好同样迅速地破解了生态仓的电子锁,推门坐了起来,用气流冲着艾达喊:“你做什么?不是说了好好蛰伏、不先搞事么?”


    艾达指着生态仓中的营养液,低声喊道:“是羊水!这是羊水!”


    骆羽捧了一把营养液,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娘的羊水是白色的呀。况且这只是个游戏,你又把虚拟和现实混淆了?”


    艾达揭过此事,拍拍骆羽的胳膊:“你听见没有,刚才有人来过了,一男一女,女的称男的为‘闻总’,两人之间还有那种关系。你说会不会就是本轮比赛的大BOSS,那个什么深渊科技的黑心总裁?”


    “‘闻总’?我记得任务介绍里讲过,深渊科技的总裁确实姓闻,叫闻渊。这两个人过来是为了交代线索,他们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不就是说的‘情绪记忆’啊、‘偷梁换柱’啊什么的……”艾达声音越来越低。


    “也就是你偷听了一通,什么都没听出来,就听出这两个人有关系?”


    “哪能叫偷听呢?我好好地躺在生态仓里睡觉,这俩人非要凑在我跟前说话,我也不想听到……”


    骆羽一脚跨出生态仓,朝房间尽头的总控制台走去:“得了,既然起来了,不如大家都起来认识认识。”


    说着,他已按下几个操作键。


    房间里响起一阵嗡鸣,闪过一片红光,紧接着,上百个生态仓的门一齐打开,浸泡在营养液中的生化人同时睁开双眼。


    艾达被这景象吓了一跳,亦步亦趋地跟在骆羽身后:“你、你怎么知道怎么唤醒生化人?”


    骆羽转过身来,浅棕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因为我是……”


    艾达脸色苍白如纸,向后踉跄了几步,被一只冰凉湿润的小手扶住。


    骆羽咧嘴笑着:“因为我是过时了的人,总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的节奏,经常要向唐文安唐兄讨教一点浅薄的技术问题。”


    明筱从艾达腰上收回右手,袅袅娜娜地走向骆羽。这轮比赛开始,她给自己选择了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又在躺进生态仓前,把自己脱得只剩下胸衣和底裤。这会儿,她浓密的银发海藻一般披在身后,被营养液浸泡过的肌肤散发着珍珠的色泽,宛若一只刚上岸的水妖。


    她还用水妖般空灵的声音对艾达说:“不要担心,那些模仿我们的复制人已经被我们埋在树林里了。”


    “装神弄鬼!”艾达在心里唾骂。


    这时,生化人也渐渐从各自的温床中走了出来,从床头的衣橱里拿出自己的衣物。


    这景象挺滑稽,一群形象各异的男女老少安静而默契地做着起床的工作,拿到外面,或许都是这个虚拟城市中叫得出名号的人物,在这个偌大的房间中,却成了小心谨慎的住校生,成了巨型机器中一枚微不足道的零件。


    艾达、骆羽和明筱也借机回到生态仓边,穿上和旁边复制人一模一样的衣服。


    “你刚才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唤醒我们?”一个高大俊美的复制人穿好衣物后,回头望向艾达。


    艾达盯着复制人的眼睛——这些复制人,除了本身和他们一样,带着动画人物的失真感,目光中却看不出任何非人类的痕迹。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脱口而出:“闻总刚才来过了,他说我们当中混入了不干净的东西,让我们互相检查。”


    数十道目光,顿时如刀刃一般钉在了艾达身上,整个房间陷入落针可闻的死寂。


    半分钟后,最先开口问话的复制人才说:“你是说,有供体杀死了复制人,还冒充复制人混进了深渊科技?”


    艾达狠狠一点头:“对,如果不揪出这几粒老鼠屎,咱们这锅粥都要被放弃。”


    第53章 “闻渊”


    一张张虚拟屏幕前前后后地占据了小半个会客厅。顾青坐在虚拟屏前的沙发上, 翘着二郎腿看戏。


    最前面的虚拟屏中是一张放大了的动画脸。顾青还记得自己在模拟实战训练中第一次看到这张脸时的慌乱和惊讶。


    他像是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双脚钉在地上,魂魄却跌跌撞撞地向后退着,恨不得退到墙的另一边去。


    那个刚和同性吻得难分难舍的男人, 却毫不在意地向他走来, 故意将僵尸的脑袋踩得咯咯直响, 制造足了动静,才一巴掌拍到他的肩上, 对他说了五个字——“魏凌风, 幸会。”


    五个字,至少三个字都在胡说八道。


    男人根本不叫魏凌风, 而是名声如雷贯耳的莱夏。


    莱夏本人的面相,其实并没有他选的人物形象这么嚣张狂妄,可不知怎地,顾青觉得游戏中的那个人, 才更接近于真正的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 莱夏在他脑海里, 就是这个亲吻男人的金发小子。这个亲吻男人的金发小子, 也只能是莱夏。


    可在这场游戏的开局,他的这点念想就被一个该死的黑客打破了。黑客完完全全地复制了莱夏的形象设定, 作为游戏中最大的反派粉墨登场,开局便牢牢抓住了顾青的视线。


    顾青愣是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尉兰披着莱夏的皮。


    莱夏在虚拟世界的形象设定不是什么定制版, 不受著作权保护, 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拿来一用。可谁会用呢?厌恶莱夏的人,认为这又是一个说明莱夏行事浮夸的点,自然不会用到自己身上;喜爱莱夏的人, 因为不想和莱夏就此为敌,自然也不会用到自己身上。而尉兰——一个连莱夏的名字都懒得打听,只用“尽爱出风头的那位”指代他的“路人黑”,就更不至于冒用莱夏的马甲了。


    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尉兰在隔空向他示威,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为深沉的欲|望。


    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尉兰丝毫不惧引火上身,当众调戏了以他的身份登陆到海天地人大赛中的云玥。


    云玥为了混淆视听,让技术部门的人把自己和顾青个人终端的信息调了个个儿,上线后却一直表现得非常“自我”。尉兰当黑客当习惯了,早就摸清楚了所有选手和NPC的底细,对自身电脑技术的信任超过了对主观感受的信任,云玥表现得越不像顾青,他越觉得对方就是顾青。


    可偶尔画面视角正好对上尉兰的眼睛,顾青又觉得尉兰其实是知道的。他戏弄着旁边的云玥,眼神却是游移的,仿佛追捕着虚拟世界中并不存在、又无处不在的摄像头。


    顾青想起他和尉兰在C区监狱的相识,那时他在镜头里,对方在镜头外,他拿着电缆操控的枪械,一点一点地消灭了对方的视线,又好像是他头一次真正出现在对方的视线中。现在,他和尉兰调换了位置,轮到他在镜头外,看着尉兰对一个不是他的“他”极尽调戏……


    “终于搞定!只等施华年克隆出复制版的闻渊,你就可以上线了!”技术肥宅,肖强,将最后的回车键敲出了惊天的动静,生生把顾青拉回了现实世界。


    一块不起眼的屏幕跳到最前方,取代了那张已经属于两个人了的动画形象。屏幕中的画面色泽暗淡,看不出是哪里,只有一只生态仓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蓝光。娃娃头的青年男子盯着生态仓中的白色液体,蓝色的机械光芒自下而上地打到他脸上,专注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正在炼就恶魔的邪恶炼丹师。


    顾青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我就该从这玩意里面蹦出来?”


    “准确来说不是‘你’,而是系统模拟出的复制版闻渊——简单来说,就是一模仿闻渊日常言行的程序。我黑进海天地人大赛的平台系统,在‘复制版闻渊’这个程序中植入了一个病毒程序,才拥有了操控它的权限。”肖强一脸认真地解释,“你上线以后,虽然感觉和模拟实战并没有两样,实际却是在外操控这个程序,和你本身并无关系,所以也不会记录你的身份信息。”


    “他不会知道吗?”


    “他?你说尉大少?他要是在线下,说不定还能发现这个系统漏洞,但他参与到游戏中了。他不可能一边生活在系统构建的世界中,一边跳出系统查找系统的漏洞。就好像我们也只会寻找这个世界的规律,而不会想要找到这个世界的漏洞……”


    是吗?顾青心里带着怀疑。


    他还记得云玥把他从安全局那帮人手里捞出来时说的话——“我要让你用一个最容易接近他的身份,回到赛场!”


    顾青回答的是:“他的贴身侍女?”


    “他又不是王公贵族,还贴身侍女。不过你倒提醒了我,我可以用你的名义,成为他的贴身秘书——”云玥说,“但我说的不是这些,最接近他的人,就只有他自己!”


    在云玥说出第二轮比赛的背景故事后,顾青当时就明白了云玥想让他做的事。但是可能吗?


    云玥像是看出了他心底的疑惑,说:“在游戏中,我们扮演的NPC其实只是另一重意义上的玩家而已。我们除了比选手多出许多背景信息、人脉关系,进入游戏后却和选手一样的两眼一抹黑。一个选手做出的行为,只要还在系统的规则之内,产生的后果便是游戏最后的大BOSS都不会知道。”


    顾青并不怀疑一般的大BOSS不会知道,但尉兰不是,尉兰凭空创造了一个让他和莱夏沦陷其中的幻境,还让一颗光秃秃的大脑有了超乎常人的五感。


    然而顾青依旧愿意一试,他很想看一看,尉兰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娃娃头的炼丹炉里,已经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形。顾青毫不怀疑,这个新鲜出炉的复制人,同样拥有莱夏的外形设定。


    莱夏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要是知道了这轮比赛一个两个地都来披他的皮,应该也要像维那样定制个人形象了。


    顾青一边挂念莱夏,一边换上装备。云玥私人会客厅的墙壁中,藏着一整套虚拟现实设备,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他至今也看不出用途的杂碎。肖强将磁力环安装好后,拍了他一巴掌:“放心,时间一到你要是还不下线,我就强行断电,扯也把你给扯下来。”


    顾青将眼镜推到额头上,笑着说:“好,我要不小心发疯,拿刀照着你砍,你也别只顾着研究电脑哪里出了问题。”


    顾青进入磁力环了,肖强忽然说:“不知道做什么,就什么都不要做,复制版闻渊本来就是个可以自己运行的程序。”


    顾青将脑袋伸出环外:“知道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拿到资料为宗旨,以隐藏身份为原则!”


    顾青面罩都拉上了一半,肖强还在说:“对方也不清楚彼此的底细,云玥说她会想办法找出和尉少私下联系之人的身份,你要让他们相信你就是尉少……”


    肖强目送顾青进入虚拟世界,就像老母亲目送着自家儿子奔赴疆场,叮嘱的话怎么说都说不完。顾青拉上面罩后,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隐藏在VR服中的磁力膜和磁环互相作用,顿时让他整个人漂浮在了空中。细微的电流刺激着他的肌肤,仿佛轻轻拍打到他身上的水流。


    虚拟世界中,复制版的闻渊悄悄睁开了眼睛。


    娃娃头施华年拿来一条浴巾,冷漠地递给他:“不错,我就是拿闻渊的基因和记忆制造出了复制人,就是你。”


    顾青默然无语。


    施华年继续:“你知道闻渊做出的事情,也清楚闻渊的为人。应该想得到,如果闻渊知道你的存在,一定会第一时间毁灭掉你。”


    顾青垂下脑袋。


    “所以,你唯一的生路,只有听从我的命令,替我毁了闻渊,揭露他的罪行!这个世界虽然还没有一条法律来保障复制人的权利,但如果立的功劳足够大,也足以引发一场针对复制人人权问题的讨论浪潮。”


    顾青无话可说,程序也没有代替他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复制版闻渊拥有闻渊的记忆,却是个随时可以被一脚碾死的复制人,这个认知足以让他沮丧半天了。


    顾青忧心忡忡地穿好施华年为他准备的衣服,步伐沉重地来到一面镜子前。微弱的光线下,他看清了自己淡金色的长发和精致漂亮的动画脸。愁容满面地摸了自己一把,他在心里念着:“莱夏。”


    真想莱夏呀,他就像一头充满攻击性、又随时准备扑倒在人怀里撒娇耍赖的小公狮,浑身散发着挥之不尽的热气,顾青几乎感受到了这头金色的鬃毛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的热度……


    “好了,别再顾影自怜了,赶紧戴上卫生帽、口罩和护目镜,我们去一个谁也认不出我们的地方潜伏起来!”施华年在后面催促.


    深渊科技,1069实验室。


    艾达的声音还在偌大的空间中回荡,远处有人冷哼一声:“荒谬,我们的大脑经过改造,上面通过脑信号对我们直接下达命令,闻总吩咐一句,我们立刻可以找出混入我们当中的供体,何需让我们互相检查?”


    说话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昨天的晚宴上,她端端正正、安静如鸡地坐在比本市市长、电厂老板还要重要的席位,低胸礼服像一只细口花瓶,人则像插在花瓶中的高山雪莲花,远远看起来赏心悦目,却也没人想要凑上前去搭话。


    这个复制人倒比本尊泼辣许多,步伐豪迈地走向艾达:“我看你是贼喊捉贼,自己就是混入粥中的老鼠屎!”


    艾达乍听这等实话,吓得整个人都睿智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好,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是冒充复制人的供体,上面的人随时可以检测谁是谁不是,我又怎么混进来的?”


    “你怎么混进来的,我怎么知道?但你说的互相检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知道我们每个人的任务,趁机窃听公司的机密?”小姑娘声音尖锐地说。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互相检查,无非就是在我们找出这颗老鼠屎之前,谁也不要出去。从现在开始,就一个一个地给我说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有没有成功消灭供体,怎么处理的尸体!”艾达颇具老板气势地说。


    就在这时,艾达身旁的高大男人忽然发了疯。他扬起脑袋,看向虚空中的隐形神灵,眼中爆发出狂热的神采,嘴唇也开始喃喃蠕动,仿佛在和谁说着话,却没有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却毫无觉察,朝虚空点了几下头后,他突然转向艾达,眼神凌厉:“你说得没错,我们当中的确混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老板还告诉我,那个瞒天过海欺骗了我们所有人的人就是你!”说着,怒气腾腾地往自己身上摸去,从裤兜中摸出一柄小刀,作势朝艾达掷来。


    骆羽早有准备,一脚将拿刀的手踹到一边,小刀在空中翻转了几下,“叮”地一声落到地面:“这里有这么多复制人,老板就告诉你一个人,不科学吧?”


    “一个小事故而已,需要很多人解决?”男人不顾周围人露出厌恶的神情,又找来第二把小刀。


    这次他没轻易掷刀,而是猫腰躲过骆羽的擒拿,挺身刺向艾达。


    艾达狼狈地闪避,伸手把衣服里外摸了个遍,都没翻出什么武器,嘴里胡乱叫喊着:“冤枉啦!冤枉啦!这人怕我说出真相,大家就会查到他,先下手为强杀我来啦!你们都想想,老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问,就吩咐他一个人过来解决我?这分明就是杀人灭口,混淆视听。杀了我之后呢?杀了我之后就该接到另一个命令,出门办事了吧?大家都睁大眼睛,别让他跑了!”


    容纳上百个生态仓的巨大场地上,俩人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还都在指控对方是混入复制人中的“自然人”,大部分人都是一脸懵逼。同时,又有几个复制人听到了“上面的命令”,精神失常似地发呆、瞪眼、走动、手舞足蹈,做出各种情绪化的动作。


    一个白发老者呆立片刻后,忽然清醒过来,清了一下嗓子说:“我也接到了老板的命令,他对我说的也是让我们自查。”


    这句话当即得到了远近好几个复制人的回应,却也有人出来反对:“老板已经明确告诉我‘臭虫’的代号和方位,的确不止有你一个人!还有你、你、你、你……”


    骆羽冷笑一声:“笑话,老板知道是谁了,不派人过来处理,让你一个复制人解决!”


    唐文安趁乱来到配电室,开启紧急封锁模式,从内部锁死了房间的大门,并且关闭了大家头顶的照明设备,取而代之的是忽明忽灭的警报灯。他自觉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面色阴沉地盯着他。


    这男人是个典型的地中海,脸上泛着死人才有的蜡黄,眼神却锋利如刀。看到唐文安时,他像食人蛇一样吸了吸口水,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为什么?”


    红蓝灯光有规律地打在中年男人脸上,每亮一下,中年男人僵尸般的面孔便靠近唐文安一步。唐文安怔怔盯着中年男人的嘴巴,总觉得自己从对方嘴里看到了不止一排的牙齿,可又不敢确认。


    “为什么封锁这个地方?我们谁都出不去,对你有什么好处?”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唐文安耳边骤然响起,“唐,你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唐文安猛地耸了一下:“你、你是……”


    中年男人将食指竖在了嘴边,稀疏的眉毛往上扬起。


    唐文安安下心来,拔高的音调却故意流露出一丝慌乱:“这个地方已经被封锁,我们已经成了老板的弃子!”


    接着,他在中年男人耳边说道:“找出所有的生化人,一举歼灭,你呢?你是谁?怎么认识我?带着任务进的游戏?”


    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眼睛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黑,他小心翼翼地向唐文安伸出了右手:“沈轶伦,我到这个游戏中,就是为了保护你们。”说着,他左手变作拳头,一拳朝唐文安脸上挥了过来。


    二十米外,明筱浅灰的眼瞳里自然地流露出专注的神色,像是忽然收到什么指令似的,轻轻颔了颔首,小心翼翼地接近着最先站出来反对艾达的小姑娘。


    小姑娘豪迈劲过后,回归到花瓶的本质,安安静静地靠墙站在了一边,置身事外地观望场内的乱象。可观察的时间够长,就能发现她目光始终凝视着虚空的一处地方,也在接受着上面的指使,明筱的靠近没有引起她丝毫的警觉。


    “十二点,黑长直,花瓶女。”明筱对着虚空轻声低喃。


    艾达忽然跑过来,推了明筱一把:“趁机会,干掉所有生化人。”接着又跑向明筱前面的花瓶女。


    花瓶女反应了过来,从胸口抽出一把手|枪,对着艾达便是一枪。支持艾达的白发老者飞身过来,将艾达一把扑到地上。艾达满脸惊慌地看着身上的人,只见老人双眉上挑,对着艾达做出个无声的嘴形:“连辰,不用谢。”


    艾达捡回一条命,枪声却引发了更大的骚动。大家一边和接到不同命令的同僚针锋相对,一边夺取任何可以上手的武器。动嘴很快变成了动手,冒充复制人的选手和复制人、选手和选手、复制人和复制人,很快扭打到了一起。


    骆羽没有和人纠缠,却也顾不上伪装复制人了,他的目光逡巡过每一个正在“接受上面命令”的复制人身上,对着虚空说话:“一点方向,光头大汉。六点方向,马脸女人。三点方向,中年胖子……”


    “你在做什么?”一个好听的男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骆羽自恃警觉,没想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靠近,强迫自己故作镇定,头也不回地说:“记人,这些都是伪装成复制人的选手。”


    年轻男人一只手钩在骆羽肩上,把自己“荡”到了骆羽面前,笑嘻嘻地说:“怎么我倒觉得,这些人是伪装成伪装复制人的选手的复制人?”


    骆羽:“……”


    第54章 无名之地


    虚拟空间, 无名之地。


    无边无际的黑云笼罩着大地,乱石嶙峋的悬崖之上,黑衣男子负手而立。他留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五官深邃精致, 不像动画人物, 倒像动画人物跑到了现实中, 成了个栩栩如生的大活人。


    大活人垂下脑袋,看着悬崖下面的峭石, 漫不经心地磨着脚下的碎石, 喃喃自语了一句:“这就是我能想出来的最真实场景?我他妈太黑暗了吧?”


    随着这句话的尘埃落定,一道黑水忽然从东方尽头奔涌而来, 如同一条愤怒的巨龙呼啸而过,将无数乱石吞噬其中。黑浪在石滩上留下不甚干净的白沫,深绿的水藻攀附到岩石上,犹如附骨之蛆。


    三道浓郁的黑雾降落到男人的周围, 黑雾中隐约晃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影。其中一个人影开口说道:“原来是你!”


    男人转过身来, 还怕他们看不清楚似的, 伸手将长长的刘海别到了耳朵后, 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你看这样,我诚意还够不够?”


    第二个黑影说:“没人怀疑你的诚意, 我只想知道这在哪里?你怎么确保这个地方是安全的?”


    “这在哪里?”男人环顾四周,像是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一样,从天上的乌云到地上的石缝都打量了个遍, 啧啧地感叹, “你可以当作,这是在我的意识里。我的意识还真像魔王盘踞的魔窟呀,就等哪个勇者跋山涉水过来探险, 就着斩杀我这个大魔王……”


    第二个黑影打断他的废话:“你的意识?难道不是你事先装在公共平台上的病毒程序?”


    男人扬起头来,眼里反射出闪电的光芒:“你想要什么?”


    第二个黑影愣住,倒是第三个黑影开口说话:“我想要什么你就能变出什么?好,我要清风白日、万里无云、炊烟袅袅、鸡犬悠然。”


    男人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像一个最为神奇的魔术师一样,不过一秒钟,整个世界就变了样。他们依旧站在这个悬崖上,四周的景象却沧海桑田,从阴森可怖的幽冥地狱变成了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


    三个乌云笼罩的黑影,也十分合时宜地变成了三个白影。


    一个穿开裆裤的稚童赶着鸡,来到其中一个白影身边,满脸好奇的对着白影戳了戳,眼里流露出孩童独有的天真和好奇,戳了半天什么也没戳到,只好蹦蹦跳跳地沿原路折返回去。


    黑衣男子抱起双臂,语气闲闲地说:“献丑了,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精彩的剧情。不过你们放心,我的意识世界虽然是以数字信号的方式展现在你们眼前,但尚还没有人能破解。”


    “我们现在说的话,也只存在于你的意识世界中?”


    男人诚恳地看向白影人不知何处的眼睛:“我保证,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我屏蔽,不会被录进海天地人大赛的现场视频。”


    望向天空展翅翱翔的飞鸟,他故意放大了音量:“我甚至可以在这里毫无顾忌地承认,就是我黑进了特别行动部,是我黑进了军事科技研究基地C区惩戒所,是我放出了C区监狱的实验怪物,是我让那些不死者的恶意无处遁形!”


    头一个白影说:“你是很强,强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要什么?”


    “我强吗?”黑衣男子嘲讽地一笑,“先进的虚拟现实设备,配上一点黑客技术,我确实挺强的。但再强,强不过外面一个人,随手一掀你的头罩眼镜。”


    白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想要真正从意识层面控制别人,让人不需通过电子设备就能进入你的意识世界?你知道最为前沿的脑科学也没能达到这一步……”


    “我不需要。”黑衣男子为了不显得急切,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只需要那些最基本的、最浅显的实验记录就可以了——如何进行催眠,如何在人被催眠后暗示出一整套并不存在的记忆,什么样的电波会让人进入一种狂躁状态,什么样的电波会唤醒过去的记忆……之后的问题,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白影昂起模糊不清的头,高傲地说:“实验记录,可以给你,不过,我们也要跟进你的研究,并且共享你的研究结果。”


    黑衣男子仿佛天生知道怎么获得别人的信任,声音里带着融化冰雪的温度和超越年龄的沉稳,在这一切皆为过眼云烟的意识世界中,犹如一块毅然不动的黑色磐石:“那好办,有任何结果,我都绝不会独享。”.


    特别行动部,云玥办公室。


    云玥一把揭开面罩,扯下电线,跳下磁力环,在靠近内墙的门上输入一串密码,走进办公室后面的会客厅。


    会客厅中,顾青也刚好下线,背对着门口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换上日常的服装。谁知云玥乍见顾青脱衣,还特地加快了步伐,抢在顾青拉起裤子前站在了顾青对面。


    她的眼神从顾青的裆部流连到胸膛,直到顾青把衬衣扣子系到风纪扣上,才开口说道:“这人呐,就是喜欢跟风,吃的人多了,闻起来都更香一点。以前看你还不觉得,现在知道原来尉大公子追着赶着、暴露身份都不怕,就为看你一眼,竟还越瞧越像话了。”


    云玥要瞧,顾青也不怕,不慌不忙地系着皮带:“施华年不错,他知道其实是我在控制假闻渊吗?”


    云玥耸了耸肩:“这种破话规矩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顾青蹲下身子穿鞋:“等下开局就剩最后三小时了,有怀疑对象了吗?”


    云玥看稀奇似地,非要和顾青看个眼对眼,也蹲了下来,身体贲张的曲线在VR服下一览无遗:“有。你的好队友,没有了你这个队长,一个个都比平时给力一万倍。”


    顾青自嘲地一笑,狭长的眼睛眯出好看的弧度:“脱离了依赖,才能更快地成长,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他站起身,来到干净明亮的开放式厨房中,拿出两只玻璃杯接了水,一杯推到吧台对面,一杯给自己猛灌了一口。云玥一屁股坐到他对面,也不开口说话,轻轻晃动着水杯里的液体,仿佛只通过晃动,就能把纯净水变成解千愁的酒精饮料。


    过了半天,云玥才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低声说道:“我相信他们在最后三个小时,还会继续和尉兰联系。我要你代替尉兰,获取他们的信任。”


    顾青不置可否地笑笑。


    云玥发号施令惯了,已经不习惯同人“商量”,一天前,云玥把他带出安全局,却拿出了商量的态度。她把顾青带回办公室,郑重地询问他的意见:“你觉得那个黑客最大的能力是什么?”


    顾青那时沉吟了一会才说:“建造世界。把他脑海里所想的东西,迅速地在虚拟世界中表现出来。我和莱夏扯下电线后,都以为看到的是对方的真实面目,实际上我们都还戴着头罩。如果不是细致入微的想象,很难通过影像记录模拟出这么逼真的表情。”


    “海天地人大赛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会被系统记录,经典的场景甚至会被制作成付费视频发布到网络上。他参赛的目的是什么?”云玥问。


    顾青说:“无论什么目的,他都不会在赛场表现出来。最大的可能,他会把他要见的人拉到另一重虚拟空间中,就像我们之前从第一轮赛场下线,却来到他所制造的幻境中。”


    “电脑系统会记录下你在虚拟世界的举动,监控录像则会记录下你在现实世界的动作。所以,只要对比你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动作是否一致,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被拉入你所说的‘幻境’?”云玥又问。


    顾青说:“……我能想到的,他能想不到么?如果是这样,他肯定会将前者与后者同步。”


    “一个人忽然站住,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发神经病一样,忽然开始手舞足蹈——都有可能是加入了他的团伙,进入了另一重虚拟空间。”云玥随即陷入沉思,“但这次比赛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所有参加比赛的玩家,在游戏里都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复制人。这些复制人除了模仿玩家的行为模式之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听从深渊总裁的命令。”


    顾青说:“而这场比赛最容易想到的战略之一,就是杀死复制人,取代复制人,将计就计混入深渊科技。”


    “所以,相当一大批玩家都会主动表演‘发神经病’,只为冒充复制人接受总裁命令?他的团伙真的在和他联系,其余的人却自发地为他们打掩饰?”云玥点出了事情的关键。


    接下来,不用顾青参与,云玥就自己想出了“对策”。


    “搅屎棍!”她激动地说,“越是混乱的环境,越能看出一个人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就是要把大家聚集到一处,搅得越乱越好!正好我把你那几个跟屁虫安排到了尉兰所在的场次,本来想让他们找机会远距离观察观察尉兰,还怕他们一眼没看着就集体下了线。这下倒好,几个天生的麻烦制造机,让他们发挥自己的特长就得了!”


    那时候,顾青不知该生气云玥把他朋友称作“搅屎棍”,还是该提醒云玥该计划的不可行之处。可实际上,顾青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在意计划的可行性,他的心神,全部都放在了云玥无意间透露的两个字上——


    尉兰。


    那是顾青头一次听到黑客现实世界里的名字。


    对于顾青来说,有的名字就是名字,可以记住也可以不记,有的名字却是词语,是他会在心里反复念叨、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


    就像现在,他已经能够很好地理解并运用“尉兰”这个词:“尉兰用意识构建出一个独立于海天地人赛场的平台,我如何在他的意识世界中,取代他自己?”


    云玥换好衣服,从冰箱中拿出一盒不知放了多久的速冻食品,一股脑地倒进平底锅:“你还没有理解,他不是催眠大师,也不是什么脑波控制狂,让你们产生了什么幻觉、进入了什么幻境。按照你的说法和我的理解,他就是个人形转换器而已,能够将自己脑海中的景象,迅速地转化为由0和1组成的电子数据,构建出一个由数据组成的虚拟空间。”


    她随手从锅中拿出一块热了一半的西蓝花放进嘴里:“虚拟空间虽然由他构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电脑程序,就和海天地人大赛的赛场一样,绝不止存在于他的脑海中。赛场没有了一开始编写代码的程序员,难道就不能运转了?我就是要让你跑进他编写的空间中,取代他这个人!”


    这个中午,顾青有幸品尝到云司令亲自“烹饪”的“美食”。在这个烹饪成为娱乐休闲、而非生活必须的地方,能吃到司令官亲自加热的食物,已经是一项莫大的殊荣。


    顾青食不甘味地吃到一半,忽然说道:“为什么是我?莱夏呢?本来就是他的皮,他穿着不更自然一点?”


    云玥放下筷子,抬头看向顾青,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非要我说出来么?他的长处不在于此,你比他更适合这个任务。”


    顾青琢磨着云玥话中的意思,自以为琢磨出了个名堂,无奈地苦笑:“你别误会,我没有和他比较争宠的意思……”


    “我知道。”云玥打断他的话,“其实是我们两个在争宠。但我奉劝你一句——别想了,没戏!我也没戏。我们都没戏!”


    她满脸苦闷地看着一盘表面焦了、里面却还没熟的“黑暗料理”,既像在对顾青说,又像在对自己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争个屁的争。”


    第55章 天降怒火


    比赛开始的十分钟前, 顾青收到了个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满了简体字,堪称当代通用语专业十级考试试题。顾青读了整整五分钟,眉头越皱越紧:“这是什么?”


    “出题人”肖强正噼里啪啦地敲着笔记本电脑键盘, 没想到顾青竟然还没上线, 下意识地抬了下头, 目光却很快又回到电脑上:“‘密钥’——准确的说,是根据你队友提供的观察对象的行为及语言, 电脑计算出的前二十个最有可能的‘密钥’。就像你个人电脑的开机密码, 明白吗?你可以把尉少的私密空间想象成一台云电脑——一台隐藏在网络上的个人电脑,这个电脑需要开机密码才能进去, 但我们并不知道密码是什么。怎么办呢?只好将可能的密码都试一遍了。好在海天地人大赛所有人的行动都是透明的,只要你知道这个秘密平台的存在,把所有人的所有语言及动作都尝试一遍也可以进入——这个叫做暴力破解。但如果排除掉日常的语言动作,再提高部分‘嫌疑人’言行在其中所占的比重, 也就更容易尝试出真正的‘密钥’。”


    顾青吃力地辨认着字条上的狂草, 哼哼唧唧地上了线。一上线, 他又变成了被口罩卫生帽包裹得看不出脸面的金发男子。


    他无需做出任何决定, 只需要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施华年的身后。作为海天地人赛场之一的深渊科技建得跟个迷宫似的,到处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走廊和房间。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和西装革履的管理层从他们身旁经过, 一本正经地讨论着研究课题和营销策略,很难看出谁是选手扮演的内部人员、谁是真真正正的NPC。抑或者设计师实际上并没有设计这么大的赛场和这么多的工作人员,而只是把同样的场景复制粘贴了好几遍。


    施华年像个自带地图的NPC, 一下就看穿了设计师的障眼法, 直奔目的地而去。路上,他对顾青说道:“我让你脱衣服你就脱衣服,进去了什么话都别说。”


    施华年语气又冷又硬, 是个不把复制版闻渊当人的样子。顾青一下深一下浅地吸两下鼻子,左手由上至下地搓着鼻翼。


    “一、二、三、四、五。”他在心里数了五下。


    周围场景没变,依旧是干净明亮的走廊。


    施华年倒是回了下头,皱着眉头嫌弃地说:“生化人还会感冒?还是霸道总裁的基因格外娇贵,复制出来的是个脑子缺根筋的残次品?”


    他随时可以将这个生化人弃于不顾的样子,令顾青更加的郁闷沮丧。顾青自我怜惜一般拿手捧住自己脸颊,缓缓地、颇有节奏地,朝自己脖颈摸去,一直摸到后颈,同时在心中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


    场景依旧没有变,他却把玩“自己”把玩出了滋味。顺手从帽沿中捞出一绺长发,他细细地把玩着自己的发丝。


    真细腻、真真实啊,这个世界的人是如何操控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流,带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感?


    他们来到一个狭小阴暗的房间中,一起脱去口罩、卫生帽、护目镜和白大褂。白大褂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放在现实中顾青或许还瞧不出好歹,放在游戏里却是无人不识的“高级货”,好比一堆破铜烂铁中的一把绝世名剑,就差没把“高级装备”四个字写上去了。


    在房间角落的一面镜子中,顾青再一次端详自己。趁着施华年无暇他顾,他勾起一边的嘴角,变换各种角度冲自己笑。


    莱夏披着这个皮的时候也经常笑——尴尬地笑、爽朗地笑、疯狂地笑、意气风发地笑,顾青都看过,唯独没看过——莱夏受自己控制的笑。


    笑着笑着,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串简体字——“45度仰望天空,下巴从右至左画两遍心型”,下意识地,他便做出了这个动作。


    眨眼间,眼前的景象破裂了开来。黑暗的更衣间,小巧的梳妆镜,忙忙碌碌的施华年,还有镜中莱夏的笑脸,统统成了万花筒中的碎屑纸,整整齐齐地碎裂成了无数个正方形。方块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直到两个方块间的距离大到极致,他的视野彻底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新的景象才渐渐显现出来——


    他所身处的是一片陡峭的悬崖。悬崖上方乌云密布,隐约还能看到点闪电。一棵枯藤老树盘根错节地站在悬崖上,是整片山峦的至高点、挨雷劈的好地方。一团黑乎乎看不出具体形状的生物,正附在一根垂下的枝条上晃荡。


    回头望去,悬崖下还有个萧条的村庄,村庄最靠近悬崖的地方是一家破破烂烂的酒肆,酒幌挂在外面,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淋,褪色褪得让人已经认不出上面的字,一个短打扮的男人拿着酒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快进屋的时候又倏地消失在了空气中。屋里传来几声尖锐的欢声笑语,随即归为宁静,一切都仿佛恐怖片的现场。


    顾青嘿地笑了一下,一步一步向树上那只黑色怪物走去。黑色怪物没有定型,一会儿像一只扇着翅膀的巨型蝴蝶,一会儿像圆滚滚的木质酒桶。顾青悄然来到它的背后,略带嘲讽地说:“乌云、悬崖、老树、闪电,反派老巢的经典布置,太没有创意了吧?”


    黑色怪物回过头来——或者是顾青自认为“它”回过了头,却一时不知道变成什么形状。仿佛一个巨大的单细胞生物,试试探探地朝顾青伸展出自己的身体。


    黑色液体像丝绸一样将顾青包裹在其中,他却没有任何的触感。从液体表面的反光中,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什么都没有,没有身体、没有脑袋、没有头发、甚至没个人形,只有一团小到不能再小的荧光,仿佛夜色中扑扇翅膀的萤火虫,可怜巴巴地,挣扎着散发出微弱的光亮,眼见顷刻就要被黑色的浪潮吞噬。可怪物究竟也没有拿他怎么样,他们像两个不同维度的生物,一个拼尽全力地想要将他包裹在其中,一个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他成了一个幻影,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被一个小小的亮点代表着的幻影。虽然没有实体,他却固执地认为着对方能够听见自己说话。


    “尉兰,是不是你?”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也想抓住这个不断从他身体中穿行而过的黑色物质,毫不意外地抓了个空,“你干什么?好好生生变个人不会,非要跟一团蛞蝓似的扭来扭去?”


    怪物果然听见了他的话,变换形态的速度放缓下来,将他包裹其中的黑潮慢慢退去,又成了一条试试探探的手臂。一瞬间,顾青几乎以为自己安抚到了它的情绪,他抚摸着“巨型蛞蝓”,温柔地说道:“傻小孩,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怪物确实挺像个小孩的,也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小动物。顾青想起云玥的话,想起她说这不过是个“由数据组成的虚拟空间”而已,却知道“它”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个没构建成功的系统BUG。


    云玥办公室的会客厅中,肖强盯着全息屏中忽然开始“发疯”的复制版闻渊和一脸莫名其妙的施华年,猛地坐直了身子,打开一个编程界面,在里面迅速敲出一条代码。


    随着代码发送成功,病毒程序关闭了顾青端对公共赛场的数据上传,复制版闻渊正常了回来。不设监控设备的会客厅不会记录下顾青的动作,顾青彻底成了一缕闯入未知世界的“孤魂野鬼”。


    也不知因为顾青有一种格外令人信任的气场,还是肖强并不像云玥那样关心整件事的成败、而只想把自己的这部分工作做好,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长期保持19度偏低温度的会客厅中,他大号T恤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汗渍。毫不在意地往云司令的高级真皮沙发上一靠,肖强闭上了熬得通红的双眼。


    占据整面墙壁的全息屏中,施华年正带着复制版闻渊闯进艾达他们所在的实验室,“闻总”的到来打断了复制人内部的闹剧。


    艾达不加掩饰地露出错愕的表情,就差没上前一步拍着复制人的肩膀说“还好吧,兄弟?”而骆羽则看一眼“闻渊”、看一眼明筱、又看一眼艾达,用眼神给自己排出了一部戏。


    一个永远不会进入大家视野的加密平台中,顾青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BUG说话。对待那些纯逻辑性的非人物品,他有着比对人类更多的耐心——


    “他为什么要把你放在这里?你原本应该是什么东西?”黑色怪物变成动物的样子,大大的脑袋、长长的尾巴、小小的身子,看不出属于什么物种,顾青坐在一旁的山岩上,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个系统程序,还是那种没编辑好的错误程序;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是个有思想的东西。至少比刚才消失在酒馆前的鬼魂要有思想吧?你说你到底是什么……”


    不知何时,山崖下的酒肆后,又出现了一个人模人样的“鬼影”。这个鬼影穿着黑色硬质大衣,淡金色的长发被铅灰色的背景衬得苍白无力。看着远处黑乎乎的怪物和明晃晃的荧光正像两个倾盖如故的好友一样促膝长谈,他英俊无俦的动画脸上露出了所有见过这张脸的人都想象不出的森森恨意。


    恨意很快变成怒火,天上的云层也被他的怒火感染,本来只是起到装饰性作用的闪电顿时成了真闪电,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古树上。


    本来也没几片树叶的秃树顿时变成焦树,散发出一阵烧烤过后的糊味。黑色怪物吓得整个儿蹿到了十米外的半空中,溜了一道便消失得没了踪影,留下顾青一个“人”承受这狂风暴雨和雷霆怒火。


    尉兰一步一步地朝代表顾青的荧光走来,他本不必这样,可气愤使他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随意操控这个世界一切元素的“创世神”了。


    他一把抓向顾青,像扯下一件隐身衣一样,让下面的人无处遁形。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画形象,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短暂的惊讶后,他了然而嘲讽地一笑。


    硕大的雨滴砸落在他俩身上,尉兰焦虑地左右走动着,一会儿酝酿出一副想要说话的样子,一会儿低下脑袋、崩紧下颌,把话又生生憋了回去,仿佛随时都能给狂风吹出去。顾青出师未捷就被抓了包,倒是副破罐子破摔、一动不动坚如磐石的样子。


    他微微耷着眼皮,看向尉兰的目光深邃而忧伤。尉兰被他盯得整个人抓狂,大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就说那个长腿美人儿怎么流里流气的,和你一点也不像!原来你成为了我!我!”


    他走出一个夸张的舞台步,半弯着腰朝顾青伸出一只手臂,像演出结束后的演员介绍一样,将顾青介绍给整座山崖并不存在的观众:“你成为了‘我’,想做什么?探寻我的内心世界?不对,不会是这么无聊的事情。是因为……”他使劲地想了一下,才说道,“因为你们怀疑我,怀疑我是那个入侵C区监狱的黑客。跟着我到游戏中,是为了找证据……”


    顾青闲闲靠在枯树干上,轻叹了口气:“那你是吗?”


    “我是?”尉兰猛地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当然不会承认我是。你进来了,你就是个活生生的系统漏洞,谁知道什么势力在你背后,准备着随时拿我的把柄……”


    “尉兰!”顾青打断他的话,“你冷静一下,你不像平时的你,至少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不一样。为什么?因为我闯入了你的秘密平台?因为我借用了你的个人形象?还是说——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和一个不该和我说话的人说了话?”


    不知什么时候,顾青已经走到了悬崖的顶端,放大数倍的人影几乎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山崖。雷电的映衬下,冷峻的面庞更是忽明忽暗,犹如天上的神祇忽然降临人间,度化这些在风雨中飘摇的渺小凡人。


    尉兰停止了踱步,如梦初醒一般,定定地看着顾青,脸色阴晴不定。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顾青脚下的悬崖。


    悬崖顿时整个儿坍塌了下去。顾青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随着山岩巨石一同落到乱石嶙峋的谷底。真实的痛感从他背后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中传来,如果不是经历过真正的重伤濒死,他或许就会被这痛感唬到。


    可他很快就认识到虚拟现实装备的局限性——一般人从百米高空坠落到乱石上,大概还来不及体会到疼痛,就会被系统判定为死亡。可尉兰舍不得他“死”,只舍得让他痛,却不知道这小儿科的疼痛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按摩。


    他躺在乱石上,无声地狂笑。


    一块带着棱角的巨石砸落下来,这次砸断了他的腿。较之先前更加尖锐的疼痛传了过来,由外至内地撕裂开他的皮肤、肌肉,还有脆弱的膝盖骨。右腿很快变成了一条血肉模糊的累赘,他毫不怀疑自己不再具有使用这条腿的能力,但他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只是电流暂时地麻痹了他的触感。他的运动神经没有受到任何真正的损害,只是现实世界的活动在这个虚拟世界中,就像活动自己的幻肢。


    很快,尉兰也跟了过来,坚硬的鞋底在顾青腹部来回摩挲,仿佛随时要把顾青碾得肠穿肚烂,微垂的目光则像看着一只不值一提的虫豸:“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只要我想,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你呢?想不想体验一回水煮油炸的滋味?”


    尉兰的声音冰冷如铁,顾青却又想笑了。他想起自己把莱夏按在身下、作势要割他头皮时莱夏的笑模样。他那时还觉得莱夏疯,现在却只恨没有面镜子摆在眼前,让他好好观赏一下现在的自己。


    “尉兰,其实我一开始,是很不想接这个任务的。”一块岩石卡在顾青颈后,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他一边艰难地喘气,一边说,“但我现在觉得这个任务越来越有意思……你说你为什么忽然改变性情?为什么忽然要把我水煮油炸?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他的语气带着微妙的暧昧。


    尉兰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变得多么难看,顾青却全部看在眼里:“我本来以为……这个地方、只是你建立的一个平台,和所有虚拟现实平台一样……你的表现却让我觉得,这个地方远比一个普通的线上平台更有意义……”


    尉兰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难堪,可高科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且完美地重现在了动画人物身上。为了弥补这丝难堪,尉兰将目光投向远方:“喜欢,也不见得能够容忍你来我的地盘中当小偷。”


    第56章 久别重逢


    他一脚踩下去, 随着布帛开裂的声音,鲜血从顾青腹部涌了出来。他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猛地弓起脊背,又重重跌落下去。


    跌落下去,却不是跌落在自己的血浆中, 那血浆越来越多、越来越烫, 竟然变成了滚滚的岩浆!


    岩浆把整座山崖都烧红了, 红得仿佛烧得正旺的木炭。一个大大的圆盘悬挂在天上,既像月亮又像太阳, 一会儿又变成了盘倒扣在上空的铁浆, 火红的铁水沿着圆盘边沿溢出,一滴一滴地滴在顾青身上。


    背后传来的烧灼感已经变得无关紧要。每一滴铁浆落到身上, 都会传来一声响亮的“滋滋”声,和一股难闻的焦糊味。他毫不怀疑自己在尉兰眼中成了串烤乳猪,艰难地抬起手臂,只见手臂挨着地面的那一半果然已经变成了焦炭。


    “没有用……”他欣赏着自己颇具“骨感”的手臂, “这不是真的, 你吓不到我。倒是你, 该暴露都暴露得差不多了, 猜猜安全局的人什么时候会来请你喝茶?”


    尉兰被自己制造的热气热得喘不过气,重重地做了两下深呼吸:“不可能, 你们就算怀疑,也不可能找到指控我的证据……”


    顾青云淡风轻地打断他的话:“既然根本折磨不到我,为何不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说不定未来十几年里, 你也就剩下这点回忆了。”


    岩浆一瞬间暴涨, 淹没了顾青的眼口鼻。


    他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成了一把随时都会散开的焦炭,可尉兰的世界中, 他依旧没有“死去”。


    在完全的黑暗与无感中沉沦了一会儿,他的感官重新回到了身体中。他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溪流中,身下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冰凉的溪水从他身上冲刷而过,洗去了一身的炎热和焦灼。


    睁开眼睛,他看到头顶上枝叶茂密的大树,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直射而下,成了一道道仿佛可以触摸的光线。


    不时也有光斑从他眼睛上掠过,将一切笼罩上忽明忽暗的美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古装少年蹲在他身边,淘气的眼神、弯弯的嘴角、颊边的酒窝,无处不像一个幼年版的莱夏。


    少年掬起一把溪水淋到顾青脸上,一开口就撕碎了眼前所有美好的景象:“你看这样够不够美好?有山、有水、有树林、有阳光,还有你心心念念那个人的小时候……”


    顾青从溪水中站了起来,他身着藏青色的广袖深衣,乌发在头顶高高地盘成了个发髻,低头和面前的少年大眼瞪小眼,逗他玩似的,半天不见动静,一动就是“哈——”的一声大笑:“尉兰,你以为你了解他?你以为他像你一样,是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傻白甜?”他悄悄凑近少年的耳畔,“不是的,你全错了,他和我说过,他小时候就是个怒气冲冲的小乞丐……”


    “你知道一个人最可贵的地方在于什么?”顾青又和男孩拉开了距离,“在于受了再多的折磨、再多的苦难,都还能保持一颗执着、善良、勇敢的心。可你呢?你又是受了什么苦、遭了什么难,成天琢磨着怎么将痛苦再施加到别人身上?”说着,他出手如飞地朝少年脖子上掐去。


    尉兰心底大震,连连后退几步。成年人的身子困囿于少年没长开的身形中,行动必然不会十分灵活。顾青掐着尉兰的脖子把他拎到空中,指尖传来的巨大力道让尉兰呼吸困难,想象出自己脱离顾青控制前,他只能像个普通小孩那样,蜷缩着身子,拼命掰着顾青的手指。


    接着,那个保护顾青不受伤害的机制同样开始保护尉兰,他脖子上的力道松了开去,空气灌进气管,整个人像一片羽毛一般悬浮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尉兰这才意识到,他竟然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被顾青杀死了!


    滔天怒火再一次席卷过他全身,他颤抖着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碧绿的树林和金色的阳光不见了,沧海桑田,周围的景象再次变成了那个陡峭的悬崖。


    顾青没有等他重新适应,一拳朝尉兰脸上揍了过去。他心里重复着云玥的话,不断说服自己这是个有逻辑的电脑程序,尉兰只是这个程序的编写者,而非随心所欲的创世神——


    编写程序是需要时间的,哪怕只是想一想,也需要有“想”的时间。他得在尉兰展开想象之前把他耗得筋疲力尽,不再有想象的闲暇和精力。


    第一回,尉兰在他的拳头下努力闭上了眼睛,很快变成一丝幽灵,逃脱他的掌控,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距他一丈之外的地方。


    第二回,尉兰违背物理学常识,以一个跳伞运动员的姿势腾空而起,躲过了他致命的一踢。


    第三回,尉兰不光瞬移到了他背后,还凭空变出十几把钢刀,从他身体中穿过,将他钉在了电闪雷鸣的夜空。


    ……


    两人几次打到一起,尉兰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顾青一动不动地挂在钢刀上,无不自嘲地想:“我倒成了他垫脚石了。”


    尉兰像个真正的神明一样,稳稳站在虚空中,苍白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傲慢,还有恃无恐地凑到了顾青耳边:“想法很好。但生活在一种规则下的人,很难与规则的创造者作对。”


    顾青是真的动弹不得了,钢刀钉死了他的四肢关节,还十分夸张地在他脑门上来了一下子,要不是尉兰创下的规则中,他是个化成灰都还能活的不死者,他早就应该下线了无数次。滚滚血水中,他低声重复着尉兰带给他的新词:“规则的创造者……为什么是这里?你可以把世界变成任何你想看到的样子,但你总是下意识来到这个地方,就好像电脑上的待机图片,稍微不理会它一下,就会自己冒出来。你好像,很习惯生活在这里。”


    尉兰的睫毛上沾满了雨水,雨大得让睁开眼睛这件事都变得有些困难,声音却依旧清晰地传进了顾青耳朵里,低沉而带着几分旖旎:“你倒好像很好奇我的样子。不如改天找个时间,我把我的所有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他的愤怒平息了,顾青心想。


    愤怒一旦平息,那个引起他愤怒的人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顾青心里企盼着特别行动部的人能快一点,快一点结束他和尉兰的对峙:“所有事情?不需要。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你害我出现幻觉,差点砍伤宗队长?还是我疯了,莱夏也疯了,两个人同时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爆炸现场?”


    尉兰平静了下来,顾青却渐渐动了感情,他惟妙惟肖地表现着一个不被所有人相信的“疯子”的挣扎和痛苦。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尉兰的目光逐渐冷漠:“现在你知道了答案。”


    “对,我知道了答案。就像这样,就像现在这样——你在海天地人的赛场中设下机关,我触碰到了,我就进入了你亲手设计的秘密平台!”


    尉兰转过身去,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你可以尽情地想象,但我不会告诉你是或不是。”


    他对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不需要一个响指的工夫,尉兰就可以让他消失在这个平台上。


    顾青像只被钉成标本的昆虫,奋不顾身地朝尉兰所在的方向“走”去,毫不顾忌自己正在四分五裂的身体。布帛、肌肉、骨骼撕扯碎裂的声音传到尉兰的耳朵里,终于再次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尉兰用眼神抽出他身上的钢刀,转眼将顾青抱在了怀里:“你说,这要是真的,该多么好……”


    就在这时,尉兰的身子忽然变得透明,顾青又一次往悬崖下坠去——


    “海辰军校四级生尉兰同学,不好意思中断了你的网络连接,我叫陆琛,来自特别行动部执行局。”静止不动的磁力环外,陆琛向尉兰伸出右手,“我们有一些疑问,需要向你请教。”


    尉兰的面罩被取了下来,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狼狈和不敢置信。


    陆琛补充道:“与三日前的那场监狱暴|动有关。”


    尉兰瞳孔猛地一缩,理智却还没有下线:“特别行动部?要问话,难道不该基地防御部安全局的人问?况且,海天地人大赛还在进行中,我忽然这么下线,比赛怎么办?”


    “事关重大,比赛只能暂时放到一边了,海辰军校也及时给予了支持和理解。”陆琛转过身子,露出身后的几名面容严肃的军人,“这次询问调查工作,由特别行动部、防御部安全局及海辰军校联合展开,还请同学配合。”


    尉兰的突然离去,却并没有影响秘密平台的继续运行。那个能够随心所欲改变平台算法和逻辑的人走了,世界顿时变得平淡无奇了起来。


    冰冷刺骨的泥水不再会变成翻滚沸腾的岩浆,湿滑坚硬的岩石也不再会变成柔软芬芳的草甸。顾青拖着沉甸甸的不死之身,一点一点地往悬崖上爬。


    悬崖很陡,整个儿朝地面倾去,离地面的直线距离至少十来丈高,有时整快峭壁都难以找到一个落脚点,放到现实里,绝对是攀岩高手的自我挑战之地。风雨和雷电也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不带感情地疯狂肆虐,使整个攀爬过程难上加难。


    顾青心急如焚,动作却更加小心翼翼,他并不是怕掉下去摔死,而是不愿重新攀爬一遍已经爬过的距离,浪费所有人为他创造的宝贵时间。每往上攀登一步,他就要在心里痛骂一遍尉兰——尉兰把他放在哪里不好,非要放在半空中。


    爬到一半的地方,顾青再一次看到了那只会变形的黑色怪物。它正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山洞中,不需要一张脸,都能完美地展现出它内心的惊惧交加。


    顾青望着仍然遥不可及的崖顶,温柔地抚摸了黑色怪物并不存在的黑色皮毛,转头朝悬崖外的空中觑了一眼:“怕他?别怕,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能不能回来,还得看等下能不能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黑色怪物瑟瑟缩缩的,还是慢慢靠近了他。


    “‘规则的创造者’?”顾青再一次琢磨着尉兰的词汇,“有这等野心,会满足于让一两个人虚拟世界里迷失自我?虚拟现实装备给人的感官并不真实,很快就会被发现。而且这件事情后,设备外的监控都会有所加强,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但如果不是游戏世界,不借助外界装备,他又怎么能成为规则的创造者……”


    攀登在思绪中变得不再无聊漫长。


    他咬牙爬上最后几步,双手扒在悬崖上,金色脑袋颤颤巍巍地冒了出来。夸张地看了一眼候在崖边的四点荧光,他露出一个尉兰式的笑脸:“出了点事故,东西拿来了吗?”.


    那是一条丝巾。丝巾质地轻柔,即便在乌云密布的阴天,都还变幻着鲜艳的光泽。它凭空出现,雨没能将它打落在地,风也没能把它吹向远方,就像黑白电影中的一抹亮色,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球,一点一点地飘落到顾青手里。


    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伟大胜利。只要他将丝巾带出尉兰的秘密空间,就会有专业的技术人员解析藏在其中的数据。


    他和四个光点好聚好散,重新回到海天地人的赛场,然后将丝巾放在一个特质的铁匣中。铁匣是他和肖强事先商量好的暗号,它和丝巾恰好相反,黯淡、无光、布满灰尘和铁锈,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出现在阴影下的墙角。


    顾青完成任务,也不顾比赛结果如何,二话不说扯下电线强行下线。他浑身都湿透了,那并不是VR服模拟出的雨水,而是他疼出的冷汗。


    被钢刀刺穿的地方皮肤倒完好无损,可疼痛竟还久久没能消散。他回味着乌云下的悬崖、老树和村庄,晃晃悠悠地走到会客厅自带的豪华浴室中冲澡。


    外面好像来了一拨人,又匆匆走了出去,不知是不是过来拷贝数据的技术人员。


    一个略带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砰砰砰”地敲了几下浴室的门:“101号把雷鹏少将给劫持了!你是他朋友,快出来想想办法!”


    是肖强。


    101号?


    不好,是莱夏!


    顾青猛地一颤,头发也来不及烘干,随手套上牛仔裤和T恤,以冲刺的速度追上落在最后的肖强。


    防御部战略研究局汇报大厅的演讲台上,基地最高统帅之一雷鹏少将正被一个副官打扮的年轻男子拿刀抵着脖子。


    这是一场基地内部的新闻发布会,所有关心C区监狱事故的媒体和群众都来到了现场。雷鹏少将和几个高级研究员站在一起,向大家汇报C区监狱的初步扫描结果,并且对这次事故中丧失性命的工作人员表示沉重的哀悼。


    聚光灯从上而下地打在演讲台上,无数形态各异的小型录像设备悬浮在距离演讲台两米外的半空,此起彼伏地亮着闪光灯,以获取画质更加清晰的近距离人像照。


    谁也不知道歹徒是如何把违禁品带进发布会现场的。


    他就像一个行走如风的幽灵,骗过了所有的安保人员及安保系统,穿着副官的衣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雷鹏少将的护卫队中。还作为少将的贴身近卫拿着C区监狱的扫描数据走上前台,递给少将。


    等少将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递给少将的硬盘下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第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刀锋早已抵在了少将的脖子上。


    仿佛是过了好久,才响起现场的第一声惊呼。


    又仿佛过了更久,那些活在理论和演习中的近卫才反应过来,纷纷掏出配枪,指向少将身后的歹徒。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歹徒左手拽着少将头发,将少将的脑袋挡在自己左前方,拿刀的右手手肘向上抬着,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己的右前方,并且迅速后撤到了墙壁边上一个狙击的死角。


    闪光灯还比方才闪动得更快,聚光灯仍在不识时务地亮着,纤毫毕现地将少将细嫩白皙的脖颈、青色跳动的大动脉、刀锋切近肉里留下的血痕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身后“副官”半张脸隐藏在帽檐阴影下,却也能看清他轮廓清晰的下颌、笔直高挺的鼻梁和颇有棱角的嘴唇。他凑在雷鹏耳边低声喃喃,一丝声线却“不经意”地溜到了雷鹏衣领上的麦克风上,并通过扩音器传达到了每个人耳里:“雷鹏少将,我想了很久,也没想通自己怎么就那么迅速地死了一回,就连我爱人也逃不过消亡的命运。但我后来终于想通了,你猜怎么着?和你刚才的精彩发言可颇有一些出入——”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若有若无地从隐藏在墙壁内部的扩音器中传出,犹如蚕丝一般缭绕在众人耳畔,漫天的惊叫和喧哗都被逐渐安抚了下来,陷入了思考时才有的寂静无声。


    雷鹏这时倒也沉着冷静,英俊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目光平静地望着台下人群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爱人是谁,如果你是这次事件遇难者的亲属,我首先表示哀悼。可接下来我希望你能放下武器、服从安排,我相信我们的调查人员最后会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尽管不少观众不愿错过这场年度大戏,可依旧在特种兵的指挥下陆续退场。莱夏并不在意,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声张正义,而是要取雷鹏少将的命;选择在这种场合进行,也并非是要制造年度话题,而是因为混入这种人多手杂的场合更加容易。


    “合理的交代?”他的刀口离雷鹏的主动脉更近了一点,“无非就是以吕庆为首的驻防军2营3连3排F组成员不顾安全条例,自作主张启动S-03号紧急措施急冻弹对不对?”


    他的记忆力很好,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雷鹏在发布会上的用语。雷鹏的“调查”还停留在尚不知晓急冻弹是人为开启还是意外启动这一步,更没提到吕庆他们的名字,不由得有点意外。


    莱夏敏锐地捕捉到这点意外,讽刺地笑着:“你没有听我一开始说的话对不对?我说了——我就在现场!我就在现场,所以我也‘死’过了一回!有一段路,还是我和你手下的士兵同行,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他们是‘不经意’启动急冻弹、‘自做主’启动急冻弹、还是‘被授命’启动急冻弹?我亲眼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地打开上面的保护装置。他们想找死?”他摇着脑袋,“不不不,我不觉得他们想死,相反,我还觉得他们很想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的爱人也是,你说呢?”


    “特别行动部预备特工?”雷鹏的声音终于变了,变得有点咬牙切齿,“你去过C区,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不能拿你怎么样。”


    “不!”莱夏突如其来地贴近雷鹏耳朵,爆出这个字,“你以为你能,实际上不能!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个游戏,你觉得我会在意?我的下场轮不到你担心,不如想想你自己!你就说,是不是你下令启动急冻弹的吧?要能说服我不是你,我就饶你一命。”他的声音再次变得低沉悦耳,那是出于对自身处境完完全全的抽离。


    雷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以一种聊天的语气说:“你的爱人当时在C区监狱?她是谁?为什么会在那里?”


    “也是你!也是你!就是你让她进去的!”莱夏嘴里的“你”指代的是整座基地的官方势力,虽然不小心说了个大实话,听起来却疯疯癫癫的,令雷鹏怎么也想不起被他派遣进入C区监狱的“文徽下士”。


    “我让她进去的?你是说她像你一样,犯了重罪在狱中服刑?特别行动部的预备特工怎么会认识C区监狱的重罪犯?难不成你本来就是C区监狱的犯人,特别行动部的重置装置出现了错误?”雷鹏越想越不着边际,倒也一时缓解了生死垂于一线的紧张感。


    进入汇报厅的特种兵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人找到合适的狙击点。莱夏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了雷鹏这块肉盾背后,而谁也不能保证对着雷鹏的非要害之处开上一枪,身后的人就会露出让人一击毙命的破绽。


    特别行动部的人也来了,云玥走在最前面,明显是刚换下VR服,头发都带着几分并不常见的凌乱。她脸上泛起剧烈运动后的潮红,眼中带着不忍直视的泪光,一进大厅,便伸手拦住了身后跟着的一群军官。


    莱夏的注意力全在雷鹏身上,压根没有看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被人握住,放在了武装带上。


    铁器冰凉的触感令她瞬间回过神来,偏头望去,114号的侧颜犹如冰山一样坚毅冷峻。


    “你?”云玥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她一下就明白了114号方才的举动。


    杨盈雪乜斜着眼睛,盯着云玥颤颤巍巍地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她被云玥把持在身前,一步一步朝演讲台走去。


    “101号,放手!”云玥轻声说道。


    离演讲台一米远的地方,莱夏终于注意到了她们。保护他身份的帽檐成了最大的障碍物,他缓缓抬头,将整张脸暴露在了聚光灯下。


    几只赖在空中徘徊不去的摄像机爆发出高频率的闪光,大厅四周的特种兵迅速地调整位置,远程狙|击枪的红点出现在莱夏头颅上。


    千钧一发之际,莱夏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


    他越笑越开心,眼里流露出快活的神采,仿佛从来没有比此刻更为放松、更为自在的时刻。他以一个投降的姿势缓缓举起双手,匕首被他随意地扔在地上,差点砸到了雷鹏的脚。训练有素的特种兵迅速涌上演讲台,又迅速地兵分两路,一路护拥着雷鹏远离莱夏,一路将莱夏按在地上戴上手铐。


    杨盈雪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和莱夏笑得竟还十分一致,也是轻松、愉快、欣慰的笑容。


    俩人不约而同地想着,好一场久别重逢。


    第57章 伟大胜利


    五日后, 海天地人大赛在礼炮和烟花声中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骆羽和明筱都生存到了最后,虽然名次并不靠前,却也为特别行动部“争了口气”。在每个人都与其他人为敌的第三轮, 艾达、骆羽、明筱和唐文安依然将后背交付给了彼此, 艾达和唐文安则因为自身格斗技术不到位而半途“牺牲”。


    骆羽、明筱两人能从全力以赴的军校生中全身而退是始料未及的胜利, 灯火通明的礼堂中,他们和几名综合格斗训练上早已崭露头角的同学一同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穿着华丽光鲜的礼服和特别行动部高层站在一起拍下合照。


    照片中每个人都笑得开心, 私底下大家的心情却因为莱夏的事笼罩上了一层阴影。除了海天地人大赛的闭幕和新年的到来,第三件大事便是基地最高统帅之一的雷鹏少将在新闻发布会现场被人持刀挟持。


    发布会现场的照片、雷鹏少将脖子上被人抵着刀的照片、乃至“歹徒”最后投降时露出的正脸, 清晰地出现在绝大多数网络媒体的头版头条。点击图片,还可以看到一小段视频,“歹徒”身份为特别行动部101号预备特工也在后续报道中被报道出来。


    唯一没有被报道的,只有101号预备特工前世使用的姓名——莱夏。


    秉持着“不计前科、不问过去”的理念, 他们前世的身份是特别行动部保留在案的最高机密之一。但出于不能改变历史的更高法则, 第一堂历史课上, 莱夏的照片就和画像出现在了一起。


    现在, 无需细看,他们每个人都能认出新闻中的那个人。


    除了少数和莱夏走得较近的, 他们中大多数人对于莱夏的感情都是复杂的。莱夏毫无疑问是他们中最有名气、最有成就的一个,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想接近他、从他身上获得一点历史书上得不到的东西。但莱夏同时也是有些大牌脾气的, 并不会轻易地被人接近, 就连顾青都踏足过他的宿舍。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时间一久,有人因爱生恨、有人渐远渐离, 也有人摆正心态,把他当个一般的同学看待。直到有一天,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众人的面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有些人的“不存在”比“存在”存在感还要强。


    即使是因爱生恨的,也不再对他恨得起来。空落落的座位摆在那里,倒头一次显得他们是一个集体。


    年终晚宴上,不少点头之交都拎着酒杯,“不经意”地晃荡到顾青他们所在的一桌,说是为骆羽和明筱而干杯,眼神却不住地往顾青和顾青身旁的空位上跑。


    顾青比莱夏好接近多了,非但没有摆脸色,还十分随和地举起酒杯,勾着艾达的脖子说道:“敬通关、敬自由。”


    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是解决所有疑问的最佳回答。


    海天地人大赛的结束,同样标志着各大学校假期的到来,教授们不再把自己圈禁在这座小小的岛屿上,而飞往世界各地进行休假、访问和学术交流。特别行动部针对时间特工的培训计划,自然也进入了休假期。一个多月的无所事事,足以让这些跟不上时代的“老学生”欢欣雀跃了。


    酒水一杯杯下肚,终于连顾青都有点醉了。他去礼堂外的天井中醒了会酒、透了会气,才慢腾腾地逛回到寝室。


    寝室里黑黢黢的,只有吧台亮着灯。艾达和骆羽坐在吧台前的地面上,地上摆满了空酒瓶。两人张罗着给顾青腾出空位,顾青刚要坐下,就听艾达说:“阿羽和明筱分手了,他觉得事情太小,没跟你说。”


    顾青出于惊讶,动作迟疑了一下,将目光转向骆羽。


    骆羽右手拿着半瓶啤酒,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就是我在比赛中做错了事,帮她多得了几分,超过了我,后来被她知道了而已。但这只是个导|火索,可以说我很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吧。她是个想法不同于常人的人,但我太普通了,捉摸不透她的想法,本来就不是个事儿。”


    “我呸!”艾达毫不留情地唾骂,“什么想法不同于常人,一个入殓师而已,整天装神弄鬼的不安好心。是阿羽心肠好,看得上这巫婆,换别人还要嫌她晦气。”


    骆羽瞪了他一眼:“还嫌晦气?是谁整日里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签名强塞给人家?你那鸡抓的字是能驱鬼呢还是能辟邪?”不等艾达反驳,他便话锋一转,“不过青哥说得对,这世上不死不灭的就咱们一百多号人,换去换来到头来说不定还要在一起。”


    艾达一口气憋回去,整个人受气包似的,鼓鼓囊囊的。顾青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借着酒劲唉声叹气。艾达拉住他的手,出声安慰:“青哥别担心,他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都是给那个尉公子害的,又没真的做错事,再过两天咱们队就聚齐了。”


    顾青用拇指就撬开了一瓶新的啤酒:“我不会有事,他不一定。在任何地方挟持长官都是重罪,尤其是最高长官。”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骆羽忽然开口:“他们能拿咱们怎么样?枪毙吗?这个事情他自己都对自己干过。”


    顾青说:“你没去过C区监狱,去了你就知道,他们对我们这种人还是很有办法的。想想看你是愿意一死百了,还是在一个什么都没有、一个人也见不到的地方关个上百年?折磨人肉|体的办法有很多种,折磨人的精神只需要一种就够了——让他什么也做不了。”


    “但……”艾达仿佛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般,“但他是莱夏呀!”


    艾达不用解释,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他的意思。


    那是莱夏。整个银沧史上,要有一个人该被封神,就该是莱夏。可惜莱夏并没有安安静静地躺在历史书中接受年轻一辈的景仰,还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成了个不懂遵纪守法为何物的不死者。


    但他应该像一个罪犯那样被对待吗?


    即便坚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人,也会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骆羽还在努力缓和气氛:“不过艾达你倒说对了,他果然成了个‘恐怖分子’。”


    艾达莫名其妙,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顾青却说:“他做的也不全错,只是手法粗糙了一些。依我的判断,就算不是雷少将,也是防御部其他高层下令,让吕庆他们手动启动急冻弹——无论是谁,都很难与雷少将脱开干系。但这件事牵扯不到雷少将身上,想撬动这块磐石,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我们从其他方面入手了吗?”骆羽敏锐地问道。


    顾青倒希望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可他也不确定。雨夜中的绝壁悬崖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境,那些滚滚岩浆、那些铮铮钢刀,在他身上连个疤痕都没有留下.


    几天后,顾青正式录入证词,讲述他从第一轮海天地人大赛中退场后的“遭遇”。特别行动部、防御部安全局、海辰军校正式针对海辰军校四级生尉兰涉嫌网络攻击一事展开调查。


    半个月后,顾青的个人终端收到一条通知,让他们下午三点到云玥的办公室。


    云司令的办公室中,通往会客厅的门大敞着,里面传来不大的交谈和碰杯声。上次在这里聚会的人基本已经全部到场,还加上了明筱、唐文安和楚闲三个,偌大的客厅顿时显得有些不够用,不少人站在吧台边上。


    莱夏不可能过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杨。杨身材高挑,打扮利落,长发干净地盘在脑后,衣带服帖地扎进马裤,和维这个妖娆多姿的大高个儿站在一块,显得瘦瘦小小的,像一把不带任何装饰的利剑。维看待她的目光带着看待情人的狂热,顾青毫不怀疑他打心底希望莱夏从此消失、再不回来。


    他俩旁边,艾达不知什么时候和沈轶伦混熟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香槟说话。艾达一般情况下和沈轶伦说不上话,但他正值忧郁期,而沈轶伦对人的想法和情绪带着本能般的好奇,听着听着,时常就要陷入一阵谁也参不透的迷思,倒仿佛艾达说的是什么至理名言,需要人反复地揣摩记忆。


    骆羽此刻却和前女友明筱坐在了一起。明筱生活的年代很晚,比艾达还要晚上一代,艾达他们戴着塑料做的骷髅配饰歌唱死亡与毁灭,明筱却把上代人的精神传承付诸了实践。她身上的后现代气息像月球吸引潮汐一样吸引着骆羽,此时此刻,他们正在讨论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的、真正的“死后世界”。


    最后一个人到场后,云玥端着一盘水果放到茶几上,悠悠闲闲地开始了她的讲话:“在场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与我最近在准备的一件事情有所关系。沈轶伦,你是一切的开始。去年十月六号晚上,你被人发现在路上。回来以后,你自称在特别行动部大楼中遭遇绑架,甚至能清楚地记得艾达当天发出的聚会邀请,我也一度怀疑特别行动部的内部监控被人攻击,导致你十月六号当天完全没有出现在任何影像记录中。直到我无意中翻看到一个军事研究项目的记录,调查才转变了方向,开始怀疑你的记忆遭到了修改,目的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我们正在你们身上进行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


    她没有像平时一样使用代号,这让大家产生了一丝亲切感。白祺、连辰和舒眠星同时停止交杯换盏的动作,明显对她最后一句话产生了深切的认同。


    “我的动作展开得并不及时,那些军事研究由防御部展开,特别行动部、基地防御部却是互有竞争关系的两个不同部门——甚至可以说,两个部门间的恩怨绝不止于竞争关系,而涉及到更为深刻的历史问题,任何不当的举动都可能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让我决定采取行动的,则是顾青你和莱夏在海天地人大赛第一轮结束当晚遭到逮捕,面临由防御部安全局展开的审讯。”云玥的目光望向顾青,顾青朝她笑了一下,就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我相信防御部有一份真正的实验记录,并不能通过正常手续流程查看到,甚至在防御部内部都鲜为人知。情急之下,我犯下了最大的错误,便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实验记录会存在实验展开的地方,最为神秘的‘空白之地’,而如果能找到实验记录,取证的过程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于是,我找到了你们当中身手最好的人,派她进入加密三区,Venecciana,你就是这么被卷进这个事件的。”


    维完全不在意自己怎么从军官预备役变成了违法乱纪的帮凶,十分快活地将胳膊搭在吧台上,就差把杨搂进怀里了。


    “Venecciana成功带出了加密三区的电脑硬盘,硬盘里的内容,在场的部分人已经看过。总之,我们被防御部的人耍了,就连那个展开得无比及时的军事研究,都可能只是针对我们设计的圈套。这件事涉及到特别行动部高层,也就是我,如果我接下来不能拿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就相当于被防御部拿捏住了把柄。”


    维摇头晃脑地叹着气:“是我的错,加密三区哪能管得那么松,随随便便就让我揣着硬盘跑出来?我早该想到不对劲。”


    “参与研究的人员要么签了保密协议,要么被抹去记忆,谁也猜不到加密三区会长什么样。况且,那个时候还出了那么大的事,C区惩戒所上十个小时处于无人监管的黑箱状态,外界却无一人察觉,防御部怎么反应都可以想象。”云玥说,“之后,雷鹏少将和作为文徽下士的杨直接交涉,派她进入C区惩戒所,美其名曰将功赎罪,实际上是希望她能助那二十名特种兵一臂之力,手动启动急冻弹,瞬间杀死所有人。”


    肖强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啧啧笑道:“云司令,听你这话说的,就不怕被人录了音。诽谤基地最高长官和挟持基地最高长官一样都是重罪,你不会想进去陪那个人吧?”


    云玥懒得理他,继续说:“雷鹏却没有想到,杨比他预料的还要厉害许多,急冻弹启动后,竟以一己之力逃出了C区惩戒所,并在监狱外墙上留下了一个大洞,导致急冻物质迅速外泄,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成了各大媒体争先报道的头条新闻。”


    “可惜那混蛋早就做好了准备,避免了和特种兵所有的私下接触、直接接触,没留下任何命令他们启动急冻弹的证据。”维说道。


    云玥说:“雷鹏少将研究人员出身,整个C区监狱冻成冰块他不管,关注的却是从S-03号应急措施下逃出来的杨。据你的说辞,你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实验台上?”


    杨淡淡一笑:“对,他们应该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减少了迷药的药量,我很快就挣脱皮带闯了出去。我所在的建筑是个巨大的星型,建在丛林之中,但感觉看管并不严,一路上竟没有人对我的身份提出质疑。”


    “海辰军校基础科学院,那混蛋的母校。”维低声喃喃。


    “雷鹏亲手送去的人,不至于看管不严,只不过那个时候,雷鹏受到的人身威胁已经令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谁都知道云玥指的什么事,提到这个,她就忍不住蹙眉,但很快她就话锋一转说:“我今天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顾青、艾达、骆羽、明筱、唐文安、沈轶伦、白祺、舒眠星、连辰,你们每一个人都参与到了其中,当然还有兢兢业业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肖强和侦查科的三位前辈。


    “三位前辈通过敏锐地洞察力,将顾青所说的‘幻象’和蔚蓝科技早年雪藏起来的一个项目联系到一起,将怀疑引到蔚蓝科技尚在海辰军校学习的继承人身上。接下来是我都始料未及的事情,渺茫的希望下,咱们的预备特工用肉眼判断出了机器无法判断的事情,分析出了尉兰可能的同伙,并且拿到了本应埋藏在秘密空间、随时可被尉兰销毁的实验数据。


    “数据进入公共平台后,技术部的工作人员放弃假期,在新年伊始加了将近半月的班,终于破解了加密数据!根据分析结果,尉少一改往日低调作风,参与海天地人大赛,果然是为了和他的同伙接触,拿到从未公开的实验记录,离间特别行动部和你们这些预备特工!东西呢?直接上投影。”


    “这好吗?这可是从来没有连过网的最高机密?”


    “对他们来说是机密,对我们来说算什么?我今天就要让每个人知道,我们取得了多么艰难的、伟大的胜利!”.


    基地所在的岛屿四季分明,现代智能和原始自然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即使玻璃窗能展现出任何大家想要的景色,楼房的设计者依然不放弃让尽可能多的房间接受到真正的阳光。


    此时此刻,窗外却是个阳光照射不透的大阴天,严冬把一切都染上了白霜,白得却不干净,白得发灰、白得发霉。也不知因为久久不能变晴的天气,还是莱夏前途未卜的缺席,让这个新年笼罩上一层阴霾之色。


    每个人都需要沾一点胜利的喜气。


    云玥的话像一杯活血化瘀的热酒,驱散了大家身上的严寒气息,临到晚饭的时间,大家才恋恋不舍地从她办公室中离去。


    顾青最后一个走,临走前扶在门框上,对着云玥意味深长地笑:“云司令,你很有凝聚力。就算之前心怀不满的人,现在也会对你唯命是从。”


    “你想要我说什么?谢谢顾将军夸奖?”云玥讽刺地说,却对着顾青勾了勾手指。


    顾青回到会客厅中,才发现原来杨也还在。吵吵闹闹的时候,杨的存在感并不强,她像一个自恃身份、教养良好的军官,坐姿板正、腰杆笔直,不会夸张地大笑,也不会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一颦一簇一勾嘴角一挑眉,都好像故意展示出来的结果,并非出于心情的波澜,而是为了应付这个“看脸”的世界。在这个推崇坦率开放的年代,她的喜怒哀乐都太过深沉,鲜少有人会想去探个究竟。


    但人一离开,顾青就明白她的吸引力所在了。云玥在她面前,就像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而他往她身边一站,也成了个没长骨头的二世祖,毫无威严可言。顾青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如此迅速地和莱夏苟合到一块,同时还勾去了海族高富帅的魂儿。


    客厅冷清下来,云玥也不多说话,调出一段视频在他们面前播放。视频中,胸前挂满勋章的雷鹏少将被一个看不清正脸的人抓着脑袋、钳住脖子,那人迅速地凑近雷鹏耳朵,大吼了一声:“不!你以为你能,实际上不能!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个游戏,你觉得我会在意?”


    云玥暂停了视频,面向顾青和杨说:“猜猜这段音频流传出去,大家会怎么想。”


    相比于意识到事情严峻之处的顾青,杨依旧显得冷冷淡淡:“该怎么想,就怎么想。不死之身本来就是个超越常识、令人惧怕的存在,乖乖当好学生就能够被所有人接受?他们应该想清楚,危险向来与机会共存,有人会一次一次地交付生命充当敢死队员,就有人会凭借不死之身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再和防御部交涉,放任这段音频流传出去?”云玥问。


    “你可以公开你拿到的资料,别让这么多天的努力白费。”


    云玥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顾青,你认为呢?”


    顾青深吸口气:“银沧共和国和基地海族人,是平等的协作关系?”


    “可以这样说。”


    顾青顿了一下,才一口气说道:“拿着资料找项目负责人讨说法,要求海辰军校开除尉兰、找出他的同伙,让防御部针对绑架沈轶伦一事展开深入调查,压下媒体对挟持事件的深入报道,释放莱夏。”


    “所以你们两个,前世到底谁是将军,谁是政客?”云玥狡黠地转着眼睛,“或者换一句话说,谁对他才是真爱?”


    云玥一句话说得顾青心都快跳出了腔子里。他无意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任何人,更无意在对方陷入热恋的时候插足对方的恋情。他是个颇有耐心的捕猎者,也是“内部消耗论”的提出者,如果莱夏三天两头就要找人谈恋爱,他愿意等他彻底厌倦这个游戏,或者等自己心头的邪火平息。


    可接着他却意识到,云玥这句话大概只是个夸张的说法,因为除了他没人对这个说法有所反应。


    杨顺着云玥的话问:“他会怎么样?”


    云玥叹息着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情况不会太好。


    第58章 特赦


    “我会怎么样?”


    对面的男人伸出只手, 亮出上面五根手指。


    “五?什么意思?我不会要被关个五年吧?”


    男人摇摇头,并不说话,嘴角却无奈地往旁边一撇,仿佛给出的是个猜谜游戏的提示。


    “五十?不至于吧?我又没真的做出什么。”莱夏讪着脸笑, 像个做了错事等待老师处罚的小学生。


    男人有一定年纪了, 对莱夏带着长辈式的关怀:“你以羁押期间逃脱、破坏军事机构、非法入侵、挟持恐吓高级将领、危害国家安全等八项罪名被起诉, 五十年已经是特别行动部、基地防御部和检察院协商多时的结果。特别行动部在此之前,已经拿到了经防御部批准的个别精神实验的实验记录。”


    莱夏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


    离那次挟持事件过去将近一个月了, 一个月里, 他被关押在一间透明的隔离室中,活动空间不超过九平米, 食物由一个小缝中塞进来,看守24小时盯紧他的每一个举动,稍微靠近一下墙壁就出声警告,生怕他再一次逃跑。


    他这次倒没想逃跑, 相反还把自己捯饬得挺有个人样, 似乎已经习惯了监视下的生活, 连吃饭也没有排斥。男人是一个月以来头一个和他说话的人, 一大早上,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打理了胡茬,还把头发弄出个随意而不凌乱的“自然卷”,才去和男人见面。


    男人是云玥为他请的律师, 代表着特别行动部, 也代表着特别行动部对他全部的体贴。在男人的要求下,狱警取下了他手脚上的镣铐,留给了他们足够私密的空间。而现在, 男人也沉默着,给他时间消化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莱夏的眼睛才重新找到聚焦:“在哪里?要做什么?不会得每天开膛剖肚给人做实验吧?”


    “A区,每周义务劳动40小时,探亲时间一小时,没有工钱,饮食定量配给,比别区蛋白质含量更多。好处是可以保留军籍,出来后不会失业,理论上还有晋升的空间,你可以当成另一种形式的服役吧。”客户总算问了点实际的问题,男人因此暗自松了口气。


    “我欠特别行动部的一百年怎么办?”


    “往后顺延,你在劳动改造所里的工时不能代替在特别行动部欠下的工时,两者的内容、性质也截然不同。”


    莱夏轻轻抽了下鼻子,将脸埋在了手掌下。他从来不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刚见到男人的时候是真的高兴,现在也是真的绝望。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掌拿下了一点,露出一双扯变了形的眼睛:“不行……我会崩溃的。”


    男人没有感到丝毫的不耐烦,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令人沉沦的说服力:“想想别人吧,想想别人,你就知道这不算什么了。犯了这种罪的,一般都是无期,那无期就是真的无期,一辈子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和亲友见面要经过复杂的手续流程,还只能隔着玻璃,临死都不能碰一下自己伴侣的手臂。但你不是,你的生命还很长,甚至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年轻人,看到我们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未来。至于探亲——你可以选择像其他犯人那样每周和亲友见一次面,也可以放任他们直接去往五十年后的未来。对她来说,你从来没有离开;对你来说也只是一次特殊的经历,可以像忘掉一场梦一样忘记。”


    莱夏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毛:“五十年?我到现在也就活了五十多年。”


    “当然,五十年很长,甚至不到五十年,你都可能会感到以前的人生像一场虚幻的梦,里面的生活才是真实的,尤其是没人探监以后。你会认识新的对手、新的朋友,甚至新的情人,所以说,让他们去五十年后的未来等你,对他们其实是不公平的。他们只过了一秒钟,你却过了五十年,谁能保证五十年后的你还是同一个人,还和当初怀着同样的心情。”


    “死亡呢?我要是中间死了,还要回来继续?”


    男人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你们这种人,是没有真正的死亡的。任何以自杀的方式消耗资源的行为,都和逃脱、袭警、斗殴一样,会导致刑期的延长,而且那时就不是在A区服刑了。你也可以逃跑,选择与银沧共和国为敌,但通缉令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撤销,除非银沧共和国灭亡——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除非人类世界毁灭,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发生。随着技术的进步,你会发现逃犯这条路越来越不好走,最终也还是要回到原点。所以我劝你接受现实,这已经是防御部和检察院多次妥协后的结果。”


    “银沧……”


    两个字哽在喉中,会见室中再次陷入了沉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面的男人像一尊悲伤的雕像,融入进愈来愈暗的天色里。莱夏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个“玩家”,世界却不是个游戏。


    回到那间透明牢房后,生活开始变得令人难以忍耐。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将食物塞进嘴里,吃到一半忽然就咽不下去了,抱着马桶干呕了一阵子没呕痛快,又把手指伸向喉咙里抠。他一下比一下重地按着自己舌根,动作之粗暴很快引来了看守的注意。


    看守生怕他想不开自杀,在隔离室的空气中添加进镇定剂和麻|醉剂,等他站不住后才进去把他拖到床上,用皮带绑了个死紧。莱夏浑身力气尽失,凭借着最后一点神志,迷迷糊糊地对着看守喊:“水……水……”


    看守没给他水,但一会儿来了个穿白大褂戴防毒面具的,在看守的帮助下解开他的裤子,替他插上尿管、打上点滴。


    此后直到庭审前一天,莱夏都没离开过这张床。他有时醒着,有时昏睡,头顶上的灯光却一直亮着,导致他对时间失去了概念。自杀再重生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唯一的真实就是眼前永无止境的煎熬。


    莱夏在隔离室里度日如年,外面的时间却过得飞快,大半月后,针对劫持事件的庭审日期到来。


    新年假期早已结束,基地的人口也回到了正常数量。其中不少人闲出了个鸟来,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张望个半天,不可能忽略掉庭审这么件大事。雷鹏少将的出席更让军事法庭门口人满为患,禁区之外的上空中飞满录像设备,声势之浩大和上次发布会有得一比。


    开庭十分钟前,莱夏终于到了,他被一个车队的装甲车押送过来,身上穿着橙色囚服,头上戴着黑色头罩,除了全套镣铐,还有一条钢链锁在他的腰间,前后各扣在一名警员的腰带上,防止他趁乱逃跑。


    关注他的人不像关注雷鹏的人那样多,这却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照片,从下车到进门短短几米的距离内,用以截取高清画面的机械快门就响了上百次。


    莱夏人在黑暗中,没什么感觉。强行被绑在床上躺上十几天,让他感到任何活动都令人愉快——昨天晚上的热水澡令人愉快、今天早上的消毒室令人愉快,就连众目睽睽下走上几步路,好像也令人愉快。


    他只希望参加庭审的熟人能少一点,顾青不要来、云玥不要来,杨盈雪也千万不要来。


    他被带到座位上,取下头罩,他下意识地往后排看去,只看了一眼,就被烫着似地把头转了回去。座无虚席的旁听席上,大半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云玥最为扎眼,坐在最前排,还是穿着一身白色军装,大眼睛里流露出关切的目光,不知是不是她组织了大家集体翘课,过来看他的笑话。杨盈雪反倒最为低调,一身黑衣显得整个人瘦瘦小小的,正低着头玩个人终端。


    莱夏没有再回头。


    庭审的过程无聊而漫长,案情毫无悬念。莱夏在逃离羁押室和混入护卫队的过程中没有雇佣黑客销毁监控证据,光看监控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在众人实在无法理解的关键节点,控方传唤证人出席,陈述遇到莱夏时的心理。


    能让一个羁押犯靠近基地最高行政长官,便是所有安保系统都失了灵,背后也能有上百人在玩忽职守。证人不能被强迫在法庭上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可防御部也不知给他们吃了什么定心丸,竟一个又一个地说出了当时如何被被告坑蒙拐骗的经过。


    莱夏的演技令人惊叹,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被自己蒙骗时的心理,就像艺术家听着自己作品被人称颂一样,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最后一个出来作证的,却是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最高行政长官雷鹏少将。雷鹏首先对视频的真实性予以了肯定,接下来却对劫持事件表示了宽恕和谅解。他像古代君王下罪己诏一样,眉头微微皱起,微垂着视线,额头上冒着汗珠,满脸沉重、自责、内疚地对C区监狱事故中失去亲友的民众表示深切哀悼,并表示愿意为此次事故负以全责、已经停职接受纪律委员会调查,并将随时配合任何形式的传唤及审判。


    莱夏歪着脑袋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这是一场已经注定结局的表演,雷鹏是最后的压轴戏。本来可能因为急冻弹事件受到牵连的少将,却因为他的举动成为了受害者,得以在公众面前洗清自己,并接受所有人的同情。相比之下,还在笑的莱夏就有点像是反社会人格的变态了。


    被告人挟持雷鹏少将,证据确凿,证人众多,没有辩驳的余地。庭审到最后,法官问莱夏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话时,莱夏忽然下定决心似地沉下口气,身子微微前倾,将嘴唇对准了桌上的麦克风,然后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道:“我是莱夏。”


    检察官最先反应过来,冲法官说:“与案情无关!”


    可这句反驳很快被掀起的人声淹没了,一时之间似乎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莱夏趁热打铁,语气坚定地继续:“我是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存在特别行动部的档案可以证明这一点,银沧共和国就像我的孩子,我不会危害国家安全!”


    扬声器将他的话语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在场每个人耳里,全场哗然。悬浮在空中的官方摄像头迟钝地将镜头挪到被告人身上,响起自动对焦时发出的机械音。


    法锤敲击了三次,讨论声才渐渐安静下来。法官以出现重大线索为由无限期休庭,旁听人员在法院工作人员指引下陆续离场。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有警员过来押解莱夏。


    大部分还关心时事的基地人员都对时间特工计划早有耳闻,此刻对被告人真实身份是莱夏一事也信了大半,没人再给他戴上黑色头套,相反还有特警在队长的示意下拿出一件工作服披在他身上。


    莱夏像一个真正的明星一样,被人包围着上了押解车。开庭前还视他如物的警员变得有些怕他,纷纷低垂着眼神,避免了彼此间的交谈。回到A区监狱,他们给了他一间干净朴素的私密套间——显然用以羁押那些尚未定罪的基地要员。


    莱夏筋疲力尽地躺倒的卧室中央的弹簧床上,长长呼出一口气,感到自己重获新生:“早知道这个身份这么好用,早就该拿出来用一用。”.


    银沧共和国首都沧京,总统府。


    全息屏像一堵半透明的薄墙,静静伫立在半空。全息屏上,穿着橙色囚服的被告凑近话筒,沉声说道:“我是莱夏。我是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存在特别行动部的档案可以证明这一点,银沧共和国就像我的孩子,我不会危害国家安全!”随即,幕僚长按下暂停键,静候总统的反应。


    总统有六十岁了,说起来身上没有半点海族血统,基因修复却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次。他身体硬朗,丝毫不显老态,一头银白的短发和脸上恰到好处的纹路完美地展现出这个年纪的人才会拥有的沉稳、智慧和魄力,就好像——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是按照民众对总统的期待来长的。


    此刻,这位习惯和颜悦色的总统,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下垂的嘴角勾勒出愈来愈深刻的法令纹,预示着一场勃然大怒的到来。果不其然,下一秒钟,他便抄起桌上的一只细瓷花瓶,照着地面狠狠砸了过去。


    “丢人!丢人丢到了姥姥家!竟然为了逃避处罚,绑架整个银沧共和国!自己不晓得害臊,让别人替他害臊!”


    幕僚长双手放在身前,动都没有动一下。她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习惯和理解——在这个并不崇尚内敛的时代,适当地表达情绪也成了一种驭下的手段。在亲近的下属面前偶尔发一发脾气、砸一点无伤大雅的东西,反倒增加了团队成员间的亲密感——外头有谁知道,总统先生竟会发这种小脾气?


    “为什么是绑架整个银沧共和国?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说法。”


    总统气呼呼地靠在椅背上:“你相信,我相信,整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人都会相信。他们整天与你我永远不会理解的东西打交道,会像我们的民众一样懵懂无知?海族人都相信了,还把视频传到我手上,我能当它不存在?”


    “可这个人的的确确劫持了雷鹏少将,现场有一百多人可以作证。”


    “劫持了,又怎么样?劫持了一个本来就不干净的海族人,就要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坐牢?到底他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他把这个东西传过来,就是为了羞辱我,我能坐等他羞辱?”


    “那你打算怎么办?案子还是要开庭,陪审团不会将他无罪释放。”


    总统像头累着的公牛一样重重叹了口气:“查看近期行程安排,找时间去一趟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我要对他进行总统特赦!”


    第59章 自由与风浪


    莱夏在法庭上的一句话不仅点燃了远在首都的总统, 还引爆了整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一开始因为关注雷鹏少将而关注庭审的人,开始成为后来的关注者中微不足道的一批,甚至就连他们都被迫在接下来的“狂欢”中转移视线,将重点放在被告身上。


    天渊日报的头版头条跟八卦小报似地爆出一句“骗子?疯子?还是真有其人?”下面是莱夏坐在被告席上、凑近话筒时的截图, 旁边还配了夸张的对话框, 写着四个大字——“我是莱夏!”海辰日报的头版头条则稍微学术一点, 登着“时间特工计划中101号预备特工其人为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的可能性”,配图则用个箭头把一张五大三粗的人像画和莱夏的登记照连接起来, 箭头上站着个大大的问号。


    天渊日报的风格被各种兼职创办的小报模仿学习, 莱夏拿刀抵着雷鹏的照片、放开雷鹏举起双手的照片、戴着黑色头套被押解入庭的照片、披着工作人员的衣服匆匆离去的照片,全部配上了各种字体的“我是莱夏!”仿佛他不仅在庭审最后说的这句话, 而是无时不刻地挂在嘴边,不分场合地乱嚎乱叫。


    漫长的庭审浓缩成了一个十几秒的视频,还有人运用视频剪辑和混音效果,将莱夏庭审最后的话用各种节奏翻来覆去地重复上几十遍, 成了基地内部流行一时的鬼畜神曲。


    莱夏的出名, 连带着特别行动部的预备特工也“出名”了。任何一次超过五人的外出聚餐, 都可能招来颇有渠道的兼职记者过来打听莱夏的为人处世、生活习惯、感情状况……因为莱夏出名之前就挺“大牌”, 大多情况下他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可一旦打听到三言两语, 他们就仿佛获悉了莱夏的灵魂,想方设法地从标题开始便赚足眼球——


    “101号预备特工:流落两千年后的不羁孤狼!”


    “从天之骄子到身陷囹圄,落差下的落寞人生。”


    “三次自杀, 是为抑郁, 还是痴情?”


    “打爆射击场,暴力倾向早有征兆!”


    ……


    有些小道消息太过荒谬,竟把莱夏写得和特别行动部执行局司令官云玥有一腿, 导致特别行动部的发言人不得不出来“危机公关”。一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各方面素质都过硬的预备特工又拨开重重迷雾站在了众人面前。网络攻击导致他在海天地人大赛中做出“不当之举”,暂时羁押在C区监狱等待调查。此后又经历了什么让他犯下重罪,也是特别行动部渴望得知的事情。


    特别行动部的一个发言,把雷鹏少将再次推向了风尖浪口。劫持雷鹏的若是C区监狱的重罪犯,所说的话自然不值一听;可劫持雷鹏的若是胤沧共和国的首任执政官——这位执政官先生还并没有被地位落差憋出什么心理疾病——背后的动机就很值得人怀疑了。


    外界的风浪再大,那个引起一切风浪的人却毫不知情。


    莱夏的个人终端就剩下定位和测量生理指标两个功能,只能单方面向外传送信息,接收不了外界的新闻。没有新闻,没有娱乐,没有自由,他过得依然挺悠然自得的。简陋的房间屏蔽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也屏蔽了匆匆流逝的时间,他每天从看守那里拿过一本纸质的“古董书”,就能打发掉一天的工夫。


    他不是个文人,但很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一些寻常人看了后会觉得整个世界晦暗无光的故事书。他以每天一到两本的速度消耗着看守所能触及的书库,其中有一本讲的就是一个本分守己的普通人意外闹出命案后,在为母亲守灵时喝了一杯牛奶这种琐碎小事都被法庭拿出来分析评价,成为对他“叛离社会”与“毫无人性”等判语的根据,最后以“人民的名义”被送上了断头台[1]。


    莱夏深受震撼,倒不因为书中这个不谈案情本身、只谈行为小节的道德法庭多么荒诞不经,而是因为主角的性格中的漠然超脱,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与熟悉。他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却喜欢沉默寡言的主角。那些主角就像铜钱的反面,看着他们的人生,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活法。


    那种活法不一定不好,相反还可能更接近于真实的他,但他已经成为另一个人了,一个少年时的他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浮夸货——嬉笑怒骂都跟对着镜子练了上千遍似的,本来没那个情绪都能被自己整出个情绪——这甚至不是面具,而是他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浮于表面的灵魂。


    无人可见的羁押室是个好地方,它就像个颇有法力的收妖瓶,让他在孤独中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变回原形。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半个月房门就被人打开了。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他幽暗的洞穴中,好像一群不怀好意的入侵者。紧接着,真正的入侵者便走进来替他戴上那冰冰凉凉的戒具。


    “莱夏大人,不好意思了。”法警靠近他的时候轻声说道。这名警员还太年轻,年轻到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完全非私人化的行为。


    莱夏浑不在意似地耸了耸肩,对法警笑道:“你也可以不锁,我又不会跑。”


    法警低头说道:“这是程序。”


    莱夏心想,但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还记得以前都是全副武装看不到脸的特警过来押送自己,现在确是年轻的、温和的、好看的法警。他凭借自己前世的身份,从一个需要“严加看管”的重罪犯变成了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重罪犯。


    在一个没有摄像头、参与人数不到十人的小型法庭上,法官宣读了对他的判决。


    判决结果并不意外,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也并没有被撤销,“酌情减轻量刑”后,依然是实打实的五十年。莱夏心情沉重,但已经没有了要死要活的感觉,这十几天里,他已经想清楚了——一,他要和杨盈雪分手,让她活出自己的人生,留在当下还是去往未来都随她自己;二,他不当逃犯,不成为一个蝴蝶杀人狂那样的反政府主义者;三,他要在出狱前一天自杀,作为一个年轻人重新降生到这个世上。


    一个人的痛苦往往就来自于不接受,可一旦看清了现实并选择了接受,漫无边际的痛苦就会变作更实际的、对未来的思考。他像那本小说的主角一样在审判最后放弃了上诉,开始思考监狱里是否也能够看书,如果能的话今天再开始看哪一本。


    他魂游天外地上了押解车,又魂游天外地回到A区监狱。重新坐到床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羁押室。


    又看了五、六本的样子,有人再次打开了他的房门。走在前面的警员皱着眉、一脸不解地看着房间里的景象,走在后面的警员则小心翼翼地往床上放了一套衣服。


    “洗澡了吗?”头一个警员开口问道。


    莱夏合上手中的书,将目光移到警员身上:“每天洗。”他戴着黑框眼镜,整个人几乎完全躺在了床上,只有脑袋抵着床头微微支起。墙壁上亮着的微弱灯光完全不足以让人专心阅读,他却像个被人打扰了工作的学者,浑身散发着领地被人入侵的紧张气息。


    头一个警员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反正能回炉重造,也不怕近视了对吧?”他伸手打开房间的主要照明设备,“洗了澡就赶紧换上,有大人物要见你。过去后大概还有人要专门为你整理仪容,你先换上了再说。”


    光线从四面八方击打到莱夏身上,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拖拖拉拉地下了床。


    床上,是一套深蓝色的军装,和他那时候的军装大不一样,可看多了云玥、陆琛等人的穿戴,他还是认出了这是这个时代的军装——裁剪笔挺,样式板正,肩章上绣着代表银沧共和国的银河之星,生怕他不会系似的,皮带已经半系在了腰上,旁边还摆着一件白衬衣和一双黑亮军靴。


    莱夏不由自主地笑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套军装就一直摆在他衣柜里搁灰,他碰都没碰过一下。没想到第一次穿,却是在这种场合。


    出了A区监狱,他坐上了一辆仿古款式的豪华轿车。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一路上再无话。轿车一路翻山越岭穿过几个军事禁区,最后驶进了一片守卫森严、风景优美的园林中。园林上空不设轨道,不见任何小型飞行器,也不见任何闲杂人员的身影。建筑物零星点缀在草坪和广场上,彼此间的距离十分遥远,而且每幢楼前几乎都守着身穿制服的卫兵。


    轿车最后停在了一幢白色独栋小楼前,通过安检后,莱夏在保镖的陪同下来到了一个半圆形的巨大房间。房间中铺着地毯,地毯尽头的宽大书桌后,坐着一个银白头发的硬朗老者。老者站起身子,笑着对莱夏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上下摇了好几下,自报姓名说:“嬴熹。”两人这才面对面地坐下。


    “胤沧共和国虽然在一〇三二年立宪会议后正式更名为银沧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也由代议制选举产生的执政官改为了选民直选产生的国家总统,胤沧共和国的历法、传统和国民认同却延续了下来。”总统语调不快,微垂的眼角使他显得慈眉善目又别具智慧,“古人崇拜的潮流一直存在,尤其在无所事事也能饱食终日的当代,大家更加喜欢追溯往昔的英雄辈出、豪情万丈——毕竟,谁也不用亲身去体会,而幻想总是美好的对吗。其中胤沧共和国的首任执政官征战沙场、一统天下,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巨大成就,还很有政治远见,是后人优先选择的精神偶像。”


    莱夏双手搭在皮椅扶手上,大概是坐舒服了,颇为闲适地一笑:“多谢美言。不过听你的意思,我其实是个有着自恋情结的妄想症患者?”


    “恰恰不是。特别行动部的多项证据都表示,你就是执政官莱夏本人。去年八月的那场行动,更是由我亲自批准。”总统抿唇一笑,“一方面是因为你的执着;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有所怀疑。”


    去年八月,在莱夏的“死缠烂打”下,特别行动部批准他和一名经验丰富的特工一起回到他自戕的那段时间,带回冰层之下的杨盈雪。


    莱夏挑了挑眉,没有说话。总统诚恳地看着莱夏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说这些,却是想让你知道,执政官莱夏是银沧共和国当今的精神偶像,也需要是银沧共和国未来的精神偶像。他不可以被玷污,不可以被糟蹋,哪怕是你,也不行!”


    说完这句话,总统取下眼镜,开始用眼镜布细细地擦:“他如果是个普普通通的死人,该多么好。可惜他不是,十亿分之一的几率,独独就落到了他身上。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在安慰自己,情况也不是那么糟糕,特别行动部准备周全,其中有一项就是对你们这些不死者的身份保护计划。就算你成了蝴蝶杀人狂那样的反政府主义者,你前世的身份也绝不会通过官方渠道公布于众。可谁也没想到,你既没有成为一个守法公民,也没有成为一个超级罪犯。而是去——去挟持一个和银沧共和国关系微妙的海族军官。”


    总统说着竟然忍俊不禁地笑了:“竟还当庭承认自己是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还说证据就在特别行动部那里。你说这教人如何是好?让特别行动部否认你的说辞,把你当个口出狂言的疯子,还是承认你的身份,放任咱们的国民偶像成为他们海族人的阶下囚?”


    “丢国家的人了,我由衷地感到抱歉。”莱夏对总统做了个假模假式的躬身动作,“不过我也权衡了一下,五十年和丢人二选其一,我还是选丢人。毕竟面子嘛,少在意别人的想法,事情总会过去的。五十年却是我自己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怎么熬过去,别人也不会关心、不会知道。”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来做什么了。”


    莱夏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总统轻叹一声:“你是要去往未来的人,能到达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看到我永远看不到的世界,我明白你有自己的想法,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的主意。可我还是要作为当时当下的政治首脑对你说一句,今天出了这道门,你就是由总统亲口承认过的执政官莱夏了。在这个走在世界科技最前沿的研究基地上,你代表了银沧共和国;到了我去不了也看不到的未来,你依旧代表着银沧共和国。如果它的首任执政官最后沦落到与蝴蝶杀人狂为伍,那将是对共和精神最大的讽刺与侮辱!”


    总统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莱夏站起身,对总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标致的军礼,声音却仍带着一丝混不吝的懒散:“其实定罪之前我已经想明白了,如果实在要蹲五十年大牢,我也只好提升一下自身的修养,争取能够早日减刑了。”


    总统承认莱夏的身份并给予特赦是希望他坚持为国效力、不背叛国家。莱夏这句话却是在说,无论总统承不承认赦不赦免,他都决定了不背叛国家。


    总统听了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看都不愿再看莱夏一眼。下笔如飞地签下几份文件,将其中的一份交给莱夏后,便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自由的滋味就像空气,整天呼吸着没啥感觉,可一旦被人扼住喉咙掐个十来分钟,再次涌进气管的时候便会显得十分甜美可贵。莱夏出了总统办公室,不能免俗地做了几下深呼吸,随即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小白楼大门。


    总统专用座驾将他送到了最近的悬浮列车站口,他美滋滋地和司机握了手道了别,才刷个人终端来到了月台上。他乘坐公共列车的次数不多也不少,却是头一次体会到这种从树林、草坪和楼房上空飞驰而过的飘忽感。列车上的座位很空,他却抓着根扶杆站在了车厢中央,每一次轻微的加速或者减速,都能让他产生一丝丝醉酒般的兴奋。他忽然很怀念架着小型战机一飞冲天的感觉……


    “莱夏大人!”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晃动的手,一个由于兴奋过头而满脸发红的男人拿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塞到他的眼前,“莱夏大人!真的是您!您给我签个名好吗?”


    莱夏看了看,照片竟是公开庭审的视频截图。他穿着橙色囚衣坐在被告席上,正对着镜头露出迷之微笑,仿佛一个因为备受瞩目而沾沾自喜的可怜虫。


    “这什么鬼?下次找张正常点的。”他无奈地笑了笑,却仍然拿过黑色记号笔在照片上签了名——


    作者有话说:[1]书的情节参考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


    第60章 快乐


    众人对莱夏的关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反而变成了一种无孔不入式的渗透。无论走在路上、坐上列车,还是在餐馆吃饭、射击场射击,甚至在特别行动部大楼内部,都随时会有人拿着照片来找莱夏签名。


    自从他在发布会现场露出正脸后, 一切仿佛都不再是他的私事, 而其中庭审的截图已经算得上最为正常的照片了。不太正常的, 有他被一群特警按在地上的、有他戴着头套被链子牵着走的,还有将他在不同场景中大喊“我是莱夏!”四个字制成九宫格的, 不一而足。


    大部分的时候, 莱夏都像个训练有素的明星一样笑嘻嘻地接过照片签了,只有偶尔签了以后还带着点无伤大雅的委屈诉苦——


    “我也没有到处说这句话。”


    “脸都看不见, 这真是我?”


    “拍电影呢,还加上景深效果?”


    ……


    这样的照片,就连云玥也暗自收集了整整一打。她倒没去找莱夏签名——因为她已经有够多他的签名了,张张还都是有法律效应的正式文件——而是把它们制作成复古的海报贴在卧室的墙上, 仿佛早上一睁眼看到的是身穿囚服的莱夏, 就能带给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杨盈雪回到特别行动部后, 个人终端重新录进了自己的信息, 那个自一开始就跟着她的人身限制令也如影随形地回到了她身上。在所有人都想方设法接近莱夏的时候,她反而是离他最远的。他们既没有在空旷无人的天台上约会, 也没有在个人终端上聊个不停。杨盈雪主动发过去的两个问号,最后和溅不起任何波澜的粉丝来信一起石沉大海。


    顾青倒没有主动找过莱夏,他该吃吃该喝喝该上课上课, 业余时间还代替莱夏成为了和云玥商量事情的那个人。莱夏成了知名人士, 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各大媒体上,反而渐渐淡出了他们的生活。只有在每节课的开始,顾青仍会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搜寻那个总是孑然一身的人影, 莱夏却鲜少再出现在教室和训练场。


    除了莱夏,顾青却还有一件更令他头疼的事。他的个人终端、笔记本电脑、所搭乘悬浮列车的列车广告、路过商店门前的全息投影等等一切哪怕只和他产生了一丝联系的电子设备,全都无缘无故地发了疯。


    只要他在旁边没人的情况下,盯住个人终端看个几分钟,无论开启了多少应用都会自动黑屏,随即出现一个简洁的黑色编程界面,一条条文字随着闪烁的光标出现在黑色|界面上——


    “你好。”


    “113号预备特工,永安侯震北大将军顾青。”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所以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


    “你在海天地人大赛中的表现令我感到十分诧异。”


    “我没有想到,我竟然栽在了一个两千年前的古人手里。”


    “但你有没有想过:”


    “会不会是我故意让你得偿所愿?”


    “你竟然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它交到了特别行动部。”


    “你会不会真的只是特别行动部的一条狗?”


    “算了,不能这样想。但总之,你现在也应该察觉到了,特别行动部拿着它,远远没有你想象的作用大。”


    “想不想知道对方的筹码是什么?”


    “想不想知道我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什么。”


    ……


    顾青曾把个人终端交到技术部门研究,技术部门的人半点漏洞也没研究出来,干脆给他换了个新的。不出意料新的也很快开始闹鬼,对话还在接着刚才的进行。


    他干脆不再玩个人终端,而将目光投注到笔记本电脑和电子书上,可它们全都接二连三地开始沦陷。唯一能够让他安静地看会书的方法,就是拉着骆羽一起看。骆羽却并非读书的料,看了一会儿就有点打盹。一眯眼的工夫,那个人便又来了,还以嘲讽的语气评价他拉着别人一起看书的行为相当之幼稚。


    顾青迫不得已,唯一的娱乐只剩下和艾达一起打脑残游戏。他自恃不是什么游戏天才,可通关通得极其顺利,艾达在一边快把手柄拆散了架,他却自带幸运光环似的,别别扭扭的一个走步就能绊倒一连串怪,害得艾达都不能玩得尽兴。


    哪怕和朋友出门聚会,“它”也尽其所能地要在顾青面前作妖。列车窗上播放的新闻广告里,时不时就要跳出一幕乌云压顶、悬崖老树的画面——它可以是新闻事件的案发现场,可以是卖得高价的古董油画,可以是令人激动的旅游胜地……除了顾青,没有人注意到这些新闻和广告的不同寻常。


    生活区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内容就更丰富了,顾青时不时就要体会一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受,看着一个动画版的莱夏微笑着招着手出现在街道的转角、路边的橱窗,以及一切他的目光会不经意扫过的地方,却在第二个人反应过来前迅速地消失不见……


    电脑和个人终端闹了鬼,顾青还想让人替他“修上一修”;大街上闹了鬼,顾青说都懒得跟人说起了。他如果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千年古董、还不确定背后是谁在对他极尽骚扰,他可能会被这些随时随地对他进行一场突袭的电子幽灵逼疯。但已经晚了,他像一个意志最为坚定的战士,把枪头对准敌人,永远不怀疑自己。


    当天,他便来到生活区唯一一家还卖纸质书的书店,给自己买了一大摞真油真墨的书。


    事发之后,顾青也向云玥打听过尉兰的情况。可正如尉兰说的那样,对方手里似乎握着一个更大的、无形的筹码,它像一座沉甸甸、黑黢黢的大山,将所有射向它的箭矢都挡在了山的这一边。


    尉兰没被开除,也没和他的四个同伙一起站上军事法庭。他们只因违规泄露“保密级别较低”的机密文件被调离了本来的职位,并且被勒令十年以内不得一起从事研究工作。那些在沈轶伦他们这些不死者身上进行的人体实验,也随着逐渐走向正轨的时间特工计划不再被人提及、忆起,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也不会在近十年内再次发生。


    雷鹏少将最后倒落了个引咎辞职、调查不止的下场。莱夏经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公开庭审和史无前例的总统特赦,成了整个基地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人。他说出的话不再是属于重罪犯的胡言乱语,而是颇有分量的证人证词。加上顾青对遭遇吕庆小组的经过细致入微的描述,检方最终排除了吕庆小组擅自启动急冻弹的可能性。剩下的问题只有,是谁下的命令让他们手动启动急冻弹。


    几次调查取证,顾青都远远瞧见了莱夏。莱夏一头长发|漂染了几缕银丝,戴着副大得颇为夸张的金边墨镜,衬衣外面套了件一看就不大正经的西装外套,骚包的程度比以前还要高出几个等级。


    他跟真瞎子似的,目光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直奔检察院外停放的豪华跑车而去。跑车整体呈黄色,上面以血液喷射状点缀着大块的黑漆,好像刚从僵尸片现场开过来。紧接着,他便发动跑车,呼呼呼地扬长而去。


    顾青心中没激起太大的波澜,莱夏向来就很骚,名气只是给了他更多骚包的本钱。只可惜他的名气仅限于基地内部,基地的功能却还是以教育和研究为主,娱乐产业仅限于对基地名人的八卦,否则他定会去拍几部关于自己的电影,而不仅仅替些不务正业的设计师代言自家的产品。


    直到有一天,艾达拽着顾青的胳膊,强行让顾青看向他手上的个人终端:“青哥你快看,网上都传开了,‘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大帝的狱中人生’!”


    顾青还以为莱夏真去拍了电影,看向那个小小的屏幕,整个人却是懵的——那哪里是什么电影,分明是隔离区中的24小时监控!不熄灯的全透明玻璃房中,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喝水、刷牙、洗澡、睡觉、放水……


    顾青的心脏重重跳了几下,视频界面却忽然卡住变灰,一条“此网页涉及非法信息”的文本框跳了出来,刷新网址后页面便不再存在。


    页面不复存在,顾青反倒松了口气。他却不知道,在一个他不曾触及的地下网络世界,播放时长长达48天的完整视频早已传播开了,各种主题的剪辑版也纷至沓来。一场满足大家内心深处最为隐蔽的偷窥欲的狂欢盛宴,正在悄无声息地席卷过整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


    莱夏神出鬼没,便是“同班同学”,半年也见不到几次人影。他利用一点做访谈、做代言赚的钱,在距离商业区较近的居住区租了间公寓,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需要钱了再出去兜上一圈,能开车绝不步行,能走直路绝不走弯路,恨不得在家里就装上个瞬移装置,按个按键就把人直接传送到目的地点。


    可惜这种近距离的三维空间传送虽然技术上早已实现,却一直没从军用转为民用。莱夏处于休役状态,连生活费都拿不到,更不可能拿这种高科技产物闹着玩儿,只好戴上一副新款墨镜和一顶鸭舌帽,全副武装地走向地下停车场。


    谁知刚到停车场,就有人围在他的小黄车周围守株待兔了。那群无聊至极的小报记者眼尖得好比古代的斥候,他才冒出了脑袋,就一窝蜂地追了过来。莱夏总不至于夹着尾巴逃跑,只好转过身子,露出一把无可奈何的笑模样。


    闪光灯顿时把光线昏暗的停车场照得亮似白昼,一个语速飞快的女记者抢先发问:“莱夏大人,您对隔离区监控视频泄露一事是否有所耳闻?有什么看法?”


    “当局虽然迅速撤回了相关视频,却还是有人在撤回之前将其下载了下来,您有没有应对举措?”


    “有没有想过是谁将内部信息上传到了网上?”


    “是不是有人伺机报复?”


    ……


    莱夏的脸上还在笑,对于物理性的进攻,他能凭借本能迅速做出反应;对于语言上的进攻,他的大脑却还没有真正的适应。仿佛回到了重生到这个世界最初的几个月,他还得自己给自己当翻译,把听到的话用自己的发音方式重复一遍,才能听懂语句的含义。


    接着,他的笑容慢慢僵硬:“‘隔离区监控视频’?”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也不进停车场了,强行穿过人群往回走去。


    回到家里,他打开了数月不曾查看过的个人终端。好几个全息屏幕瞬间跳到了半空,一个显示着上千条未经阅读的电子邮件,一个显示着上百条同样未经阅读的系统通知,还有一个是不知道怎么跳出来的简陋网页,正自动播放着一段未经剪辑的高清视频……


    莱夏愣愣怔怔地看了三分钟,然后茫茫然然地坐到了身后的沙发上。片刻的时间里,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片刻的时间过后,他冒出了个不着边际的想法:“我完了。”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完了,却想不出是怎么样个“完”法。上辈子,他功成名就,要事业有事业,要情人有情人,可谓江山美人两不误;这辈子,他活得比谁都潇洒,再大的人物都还要表现得遵纪守法呢,雷鹏少将那么大个官儿,他也说劫持就劫持了,还一句话就让总统飞过来替他颁下特赦。特赦之后更是名利双收,不靠特别行动部的补贴,物资和钱财都会源源不断地往手上涌,基地上绝没有人比他过得更轻松、更享受。


    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他完了。


    隔离室没有隐私,他头发丝动了一下都被人看在眼里。他在看守面前吃喝拉撒,除了因为情人还活着而心里高兴,还很下了一番不把看守当人的决心。但现在能看到他的却不止看守而已了——


    他自己看到了。停车场等候的记者看到了。连记者都看到了,顾青、云玥、杨盈雪肯定也看到了。他能把他们统统不当人?


    所有人都认识这张脸,没有人会怀疑视频的真实性,他们今后会怎么看待他?


    莱夏不算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半年来头一次,他却觉得心里那根蹦得死紧的弦断开了。


    他掐断个人终端的部分电源,单方面地屏蔽了朝他蜂拥而来的数据,连通讯信号也没有保留,衣服不换便倒在弹簧床上。窗帘一关,富人区的豪宅卧室和A区监狱的羁押室也没有两样,阳光被厚重的布料万般阻挠,变成一线幽暗的微光。树脂纤维的被单偶尔触碰到他的面颊,柔软得仿佛带着温度的爱抚。他下意识地往被单上蹭去,最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单下。


    太舒服了,舒服得简直就要让他流泪。几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床单上,却没有打湿被罩。这个由布料和纤维组成的小窝,依旧干燥、柔软、温暖,能给他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他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却不得不去上厕所——他没多少食欲,饭可以不吃;口渴的感觉却是难受的,水怎么也不可以不喝。早在搬来之际,他就使用各种仪器检测了屋里是否装有微型摄像头,可到头来还是不想开灯。


    摸黑回到床上,他觉得他是变娇气了。


    再大的苦,他不是没受过——有记忆以来就开始流浪,他被人打过、骂过、差点饿死过;稍微长大一点开始偷鸡摸狗、杀人越货,他蹲过牢房、熬过酷刑、也差点上了断头台;再长大一点,好不容易混出了一点名堂,又遇上太子曲觞那个邪煞。被太子玩烂了扔到人堆里,跟只被养的蛊似地杀光所有其他“蛊虫”,才勉勉强强地活了下来。活下来也不是好活,一边做太子的女人,一边做太子的枪,读着世上最圣贤的书,做着天下最下贱的事。


    但那时候好像也不是活不下去,相反还挺容易就会快乐起来。一碗可口的饭菜,一次成功的越狱,一个会对着他发笑的可爱宫女,一次背着太子殿下的偷欢,都是他快乐的源泉。他一无所有,也没想过未来,当娈宠也好,当走狗也罢,好像就算成为太监也无所谓,只要能一辈子守在他的小宫女身边。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快乐就变了。和杨盈雪在一起,给了他复仇的可能性,他像地狱归来的恶鬼一样,鲸吞蚕食着大乾的土地,快乐是捅进曲觞肚子里的一把刀。大乾覆灭后,它却变成了某种更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经意在元老院中听到的一场激烈辩论,闲来无事翻阅到的一篇长篇社论,和反对派大臣进行的一次秉烛夜谈,就像一张纱、一阵风、一支烛似地,全都有意无意地勾勒着快乐的形态。直到和杨盈雪的冲突再也无法转圜,他才明白他想要的其实是治世。


    再后来,他又想要爱情了。杨盈雪对他是真的好,是他一生最对不住的人,也是他唯一的灵魂伴侣。他们一起做过最多次爱,说过最多的话,无数次暗潮涌动的交锋最后却以相拥而眠的清晨作为结尾,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取代她的位置。他的快乐渐渐变成了她的快乐,变成了在一片沙漠中寻找绿洲、一片灰烬中寻找生机。


    现在,杨盈雪好像真的好了一点,可他为什么又不快乐了?


    莱夏躺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笑自己的贪得无厌、伤春悲秋。他再次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有着甜甜笑容的小宫女,安竹。安竹最后变成了一盘菜,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一连呕吐了好几天,再也碰不了任何的荤腥。那时,他还以为人间没有了能令他更为痛苦的事,也没有了能令他再次快乐的人。


    离那时过了多久呢?也不到三十年而已,却好像是上上辈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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