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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沉沦


    云玥坐在办公室里, 一动不动地盯着虚拟屏上的数据。


    一整个屏幕的数据,全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从精确到毫米级别的定位,到体内每种激素的分泌,事无巨细地全以精确的图表展现在她的眼前。如果云玥是个机器人, 看到这些数据绝对比看到此人本人感到更加亲切;但她是个人, 是个人便不会满足于只通过数据了解另一个人。


    除了尚在波动的数据告诉她人还活着, 莱夏本人却已经两个月全无音讯了。他不接电话,不回短信, 甚至不上网, 不碰任何电子设备。


    只要账户还扣得起房租,隐居避世并不犯法, 云玥总不能派人强行破门而入。她看着莱夏每天九点左右起床,在浴室待上一刻钟,在厨房待上一刻钟,随即再次回到卧室, 可能在床上睡觉, 也可能在床上看书, 直到中午的时候再出去一趟, 又很快重新回来……


    食物是让智能管家采办的,采办记录上只有一点蔬菜和米饭, 连搭配都懒得搭配一下,蔬菜长期就那么一两种。云玥内心十分无语:“监狱的里囚犯都还要放风、还要吃肉呢。过这种生活,当初干吗还非要出来?”


    看着好几条标红的生理数据, 云玥终于不情不愿地拨出了一个电话——


    “杨, 他最近情况不太好,我希望你能过去一趟。”


    电话那头的人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之间只有回以沉默。


    云玥好不容易打了, 一鼓作气继续说:“当然,我会解除你的限制令,你接近他不会激活任何警报及惩罚措施。但他如果不开门,我也不建议你暴力入侵……”


    “他在哪里?”电话那头终于有所回应。


    云玥发出去一个三维坐标,旋即结束了对话。


    拿到坐标的杨盈雪并没有马上去找莱夏,却在当天晚上对着镜子,自己剪下了自己的头发。


    西胤虽然不讲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却自小就没剪过头发,而习惯于把长发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作为西胤的女王,这种髻简洁、庄重、典雅,代表着一种凌驾于性别之上的王权;在女子更加擅于打扮的乾朝,就显得过于男性化了,导致男人对她敬畏有加的多、心生喜爱的少。


    来到这个时代没有人再留这种发髻了,她这么去生活区逛上一圈,能赚足回头率,而她又不是个张扬的人,只好像很多女人一样披头散发。


    披头散发其实也不是不行,只是每次照镜子看到的都不像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的、温和的、甚至有些美丽的女人。


    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爱美过了,有记忆以来她就在读书、写字、学习治国经略、练习弓马骑射。头一次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却是在政变失败、软禁宫中,被迫为西胤留下子嗣的时候。


    元老院、乃至宫廷中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她身体的变化,不给她任何私下清洗亵裤的机会,也不跟她说话。直到亵裤上沾上第一滴血,她才明白过来他们期待的是什么,而身为一个女人又意味着什么。


    令她真正体会到身为女人的滋味的,则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仇奇人。仇奇人救了她、娶了她,也让她得到了一丝隐秘的羞涩与欢愉。那段时间,她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新婚少妇一样,期待着早日怀上丈夫的孩子,却没有想过她不过是仇教主的众妾室之一,别人都没有怀上,她又怎么能怀上。


    等丈夫温暖干燥的大手贴在她日渐隆起的肚皮上,剧痛席卷过她全身,她才知道原来丈夫爱的一直是已故的正房,并不想和别的女人留下子嗣。


    不能留下子嗣也罢,像其他妾室那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仇奇人杀了她的孩子,却发现了她。仇奇人开始用她练功,随着年龄、仇恨、功力的不断增长,她又不是女人了,而是仇奇人枕边的一把利剑,无时不刻不在等着饮血而肥的一天。


    后来遇上莱夏,她也不太像个女人。莱夏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和莱夏在一起,她似乎还更像个人了。


    再后来,她落到了乌勒人的手中。乌勒人却又一次提醒了她只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可以尽情玩弄、尽情戏耍的下贱女人。可她早已麻木,化为死灰一片的心脏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践踏而流血受伤。


    到最后,她似乎又与自己、与自己属于女人的身体作出了和解。自我厌弃是不可能全然消失的,莱夏接受了她,她也还爱着莱夏。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服侍他的起居,守护他的安全,已经是她这种女人莫大的福分。


    只是她没有料到,莱夏竟然这么地爱她。


    来到这个时代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手足无措的。能检测到她每一项生理数据的个人终端无情地撕破了她自以为是的平和假象,她不得不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重度抑郁,面对自己的自我厌弃。


    剪刀切在头发上,切的好像不是不痛不痒的死细胞,而是她所有作为女人吃过的苦、受过的难。黑发落了一地,眼泪也落了一地,她平生头一次落泪,落得这么酣畅淋漓,却是在一个没有人再在意她那时候在意的一切的异国他乡。


    最后,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子抬起头来,对着镜子勉强一笑。镜中那爽朗的笑容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人,杨盈雪下定决心似地对“他”说道:“他守护了你一辈子,接下来也该轮到你守护他。”


    她洗了澡擦了泪,整理了浴室的狼藉一片,随即根据云玥提供的坐标去找莱夏。然而不用她找,莱夏就自己打了过来。


    打过来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杨盈雪只得主动开口,问他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压抑而不连贯的呼吸声,仿佛几次欲言又止,杨盈雪于是又改了说法,带着点担忧问道:“你在做什么?你等着我,我这就过来。”


    对面终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你在担心什么?我又不会真死。我就想告诉你,我终于理解你了,这种感觉真好……真好……”


    杨盈雪仿佛听到了一点细微的流水声,她一边根据导航的指示迅速往车站的方向走,一边说道:“你理解我什么?理解我一次又一次停止了呼吸,心里深处却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不要死,不要死’?这种体会只有那些死了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的人才会有,你说呢?”


    莱夏轻微地干笑了两声:“……是啊,我这种人就是这么不公平的存在,一面得到好处,一面又不用承担相应后果。”


    杨盈雪上了悬浮列车,吸了口气道:“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究竟怎么了?”


    莱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毁了,我把一切都毁了。不光毁了我自己,还毁了‘他’。我就是个笑话,‘他’也是个笑话,我们都是笑话。我也想过要逗他们开心,可我自己、我自己并不开心,现在他们都太开心了,不需要我……”


    “夏,你是不是喝醉了?”杨盈雪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素来持身很正,最难过的关头也没染上什么嗜好,很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莱夏又笑了两下:“没、没有,我比醉酒还要高兴……雪,我爱你!”


    “是因为监控视频泄露那件事吗?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视频很快就被删除了,而且已经过去很久……”


    莱夏打断她的话:“我恢复自由以来,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为什么我要说我是莱夏……我不想当莱夏了,你以后不要这样叫我,好不好?你就叫我‘101号’。‘101’,好名字啊……”


    “你不说你是莱夏就要坐五十年牢,那时候你又会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自报身份。”杨盈雪到站,下车,继续盯着导航朝指示的地点走去。


    “我现在觉得,五十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可以每天搬搬砖、看看书,过过有规律的生活,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奋斗。我好累,我真的好累……”莱夏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现在说起五十年当然容易。”杨盈雪行走飞快,不过一会就到了莱夏所住的公寓楼下,“但五十年真不短,至少不比你的名气流传的时间短。你现在是出名了,但还能出名多久?一年、两年、五年?不可能的,最多过个一年半载,就没有人会认识你了。你过来,给我开门。”


    莱夏没有开,隔着门板,杨盈雪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她不顾云玥的提醒,手中蓄起一股惊人的力道,强行推开了锁得死紧的大门。


    屋里黑灯瞎火的,夜色透过厚重的窗帘勾勒出家具的大致形状。但看得出屋子并不凌乱,相反有种极简的美感。


    杨盈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果然发现了正泡在浴缸中的莱夏。莱夏左手搭着浴缸外沿,上面的个人终端还显示着“正在通话”,脑袋却靠着里边,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虽然知道他不可能真正死亡,看到这幅场面,杨盈雪还是不由得揪心了一把。“夏啊——”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浴缸,心里说不出的悲伤、难过。她也是曾站在顶峰的人,莱夏的感受她都理解、体会得到。正是因为体会得到,她也知道自己很难帮助到他。


    想死的欲望是难以遏制的,唯有理智能够加以克制。可她的理智是如果真死了,一切就彻底结束了,莱夏的理智又在哪里?


    因为不会真正地死亡,所以可以疯狂地喝酒、疯狂地打架,可以毫不在意视力地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书,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以缓慢的方式自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过是比醉酒更加美好的感受而已,又不用付出代价,他为什么还要克制自己?


    杨盈雪也想不出劝阻他的理由,只好默默地陪伴他。她沉重地、哀伤地,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莱夏一块躺到了浴缸中。


    浴缸里的水还带着温热,但怀中的躯体已经渐渐开始发冷。杨盈雪缩起身子,将额头抵在莱夏的胸前,声音沙哑地说:“夏,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我知道,我知道,我陪你……”


    莱夏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杨盈雪不用抬头,仿佛也知道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好。”


    没有开灯的浴室,反射着微弱亮光的浴缸,缓慢绵长的流水声,看不清色泽的一缸水,一切都不能再安静了。


    不知怎的,杨盈雪忽然想起,他们说莱夏上辈子也是自杀而亡。在自己继任者的看护之下,他拿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肚子,看着自己的血慢慢地流干,身体渐渐地冻僵。


    她不知道一个人得痛苦成什么样,才会把这种死法当作一种享受,只隐隐地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陪着他。从他们相爱开始,莱夏就看到了她的整个人,她却只看到了一半的他。他将自己隐藏得多么好,连胤沧共和国的大执政官都上了当。


    往日被杨盈雪忽视的事情,就像浴缸里的水一样淹没了她。她开始觉得冷,身体上冷,内里却是热的,疼得发热,那是真真正正的五内俱焚、心如刀绞。鼻尖剐蹭着莱夏余温尚存的胸膛,发梢摩挲着他逐渐冰冷的皮肤,许多年来得头一次,杨盈雪这么地想和他在一起、这么地想保护他。


    在杨盈雪看不到的地方,一条手臂缓缓搭在了她光滑的后背上.


    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窗帘照在浴缸上。莱夏疲惫地睁开双眼,满池鲜红的血水和怀里赤|裸的男子让他皱了皱眉头。足足过了一分钟,昨夜的记忆才慢悠悠地晃回他空荡荡的脑子中,他吓得猛地坐直了身子:“杨盈雪?”


    “男子”身体冰凉,一动不动。莱夏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将她从池子里抱起。红水溅了一地,一路从浴室滴到了卧房,躺在床上的人却半天也没个反应。莱夏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感到自己这具失血过多的身体随时都要晕过去。对着左手腕上一阵猛拍,被冷落多时的个人终端半天也没个反应,莱夏急得简直想要撞墙。


    杨盈雪却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身子往被子所在的地方缩了缩,仿佛有点怕冷。莱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作,呼地松出一口长气,直直倒在了她的身旁。莱夏用最后一丝力气将被子盖子了自己和杨盈雪身上,随即又沉沉睡了过去。


    正午,两个人都醒了,看了个眼对眼。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对方脸上,俩人看着看着都有点动情。莱夏没想动,杨盈雪却像个躁动的小豹子似地朝他身上拱去。莱夏惊得直往后退,笑着求饶道:“不行不行,我刚放了一缸子血,虚弱得很。”


    杨盈雪不依不饶地吻在他嘴巴上:“以后还放不放?”


    莱夏仰望着天花板,仿佛是经过了好一番思考,才郑重地回答:“不放了。以后都不放了。不过我这个样子……不如你先把我一掌打死了,我再陪你玩儿,噢——”


    杨盈雪一膝盖顶上了莱夏小腹:“自己干的事,自己就受着。失了血,养几天就好了;重启四维粒子加速器烧的钱,你几个月都挣不回来。”


    莱夏还是很困,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过去前,他悄悄地看了一眼右腕上那道蜈蚣一样的伤疤,心想不重生也好,这是一道印记,时刻提醒着自己再也不能把杨盈雪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彻底醒来,却是在晚饭的时候。杨盈雪已经不在身边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满杯水,客厅中还传来一阵浓浓的菜香。莱夏一口气喝干了水,这才慢慢悠悠地下了床——不慢不行,稍微快了一点,眼前就要发黑、发晕。随随便便从衣柜中摸出一套短袖短裤穿上,他趿拉着拖鞋来到客厅中。


    饭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绿的、红的、白的各种颜色都有,还是清一色的素菜。杨盈雪正戴着隔热手套,从自动炒菜机中端出一碗热汤:“不是我做的,但是我配的,也不知道配得好不好。”


    莱夏从后面抱住了她,将下巴搁在她新剪的短发上:“你像个小子。”


    杨盈雪在他怀里转过身来,带着点报复性地卯着劲儿亲吻他:“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像个姑娘’?”


    莱夏不置可否,自顾自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吃饭。杨盈雪一边夹菜一边说:“今银沧共和国国土方万里,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所占不过百之其一,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活设施却是比咱们那时候的沧京还要完善,待久了才会有天地尽镶其中之感。出了这座岛屿,没人知道时间特工计划,更没人知道你是胤沧共和国的执政官莱夏。”


    莱夏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血色。


    杨盈雪一鼓作气接着说道:“你要真的过不下去了,咱们就走吧,去基地外的地方也好,去他们说的未来也好,总之离开这里,总不至于还有人认识你。其他人要在这里待上几年,是因为他们连缚鸡之力都没有,我们不一样,我一开始就打败了他们最新研发的战斗机器人,还有什么非学不可的?”


    第62章 十年(卷一完)


    杨盈雪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是个务实的人,经历过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伤痛与耻辱,甚至正因为细想起来过于沉重,她不得不变得更加务实。


    莱夏心情抑郁, 不想活了, 她不会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一切都会好的”就罢, 而是真正替他思考摆脱眼前困境的办法。以她的人生经验的确“一切都会过去”,但“过去”的前提, 是一切真真正正都已经“过去”了, 沧海变成桑田,胤沧变成银沧, 执政官莱夏变成历史书上的大胖子,或者眼前这个娇里娇气的小哭包,她杨盈雪也剪下长发,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样子。


    莱夏听到她的建议还有点不知所措。正因为从没想过离开, 他才感到自己是真的矫情, 孩子气地闹自杀可以, 去一个完全崭新的地方却不行;不断地挑战“大人”的规则、博取“大人”的关注、怨恨“大人”过多的关注, 却没想过离家出走、长大成人。


    可杨盈雪的话一出口,他就没有选择余地了。和杨盈雪温存了几日, 莱夏趁着一个万籁俱寂的凌晨,俩月以来头一次踏出了公寓的大门。他没有去停车场开车,而是走到最近的悬浮列车站台上等候早班车。


    此时, 距离1725年年初的海天地人大赛已过去了近八个月, 初冬十月的严寒再次笼罩了军事科技研究基地。莱夏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隔着墨镜望着夜色下的茫茫白汽,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去年, 就是这个时候,028号被人施以酷刑、弃尸于地,我和云司令也开始着手调查他真正的死因。”


    杨盈雪并排站在他身旁,面朝轨道所在的方向:“但沈轶伦还活着,你也知道了背后到底是谁在作祟。”


    莱夏笑着看向杨盈雪,杨盈雪也穿着黑衣、戴着墨镜,他们站在一块就像一对从老式电影中走出来的超级特工:“我这一年的认知好像就停在这上面了,剩下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学会。”


    “这就够了。我倒是经常去听课,这个时代的人对世界有着和我们那时不一样的认知,乍听上去比我们理性得多、精确得多,可听到最后,他们却是在怀疑自己,怀疑这个世界的本源,怀疑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一些问题研究到头,最后却还原到了‘神性’上。”


    “你听听自己,你现在说话就很像他们了。”莱夏笑得玩味,忽然灵机一动道,“会不会他们教的实际上只是一种语言?它不一定就是真理,只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习惯的沟通方式?”


    杨盈雪嘴角微微地上翘,声音低沉而冷静:“如果云司令一定要你通过考试才能去往未来,而把所有的现代科学想象成一种语言,你才能顺利地通过考试,你便这样想罢。”


    列车来了,他们走进空无一人的车厢,朝着微微泛白的天幕疾驰而去。


    回到特别行动部,他们在云玥办公室门口一直等到早上九点,才等来了云玥。云玥刚睡醒不久,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见到莱夏吃了一惊,见到杨盈雪又吃了一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对于莱夏提出提前结束训练去往未来,她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只是摆出一惯的臭脸说:“年初考试,每门成绩达到总分百分之五十,我就给你特批,让你提前开始执行任务。”随即转向杨盈雪,“你也是。你在格斗训练上的出色成绩,可以相应减免文化课的学分要求,但每一门课得分都不得低于百分之五十。”


    云玥说完便将目光转移到桌面的文书上,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她是真不想看莱夏了,因为看着就来气,看着就伤心——起初,莱夏招呼都没和她打一声,越级向吴骁申请了休役,从此大半年不见踪影;几天前,她好心好意解除杨身上的限制令,是希望能让他敞开心扉、走出公寓,结果他门是出了,却也不想在这个时代待下去了;现在,他还过来请求她开道放行,给予他别人都没有的特殊待遇。


    云玥自视不是个不懂变通的长官,更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情人,干脆开出了一个看似容易达到的条件、一个貌似能够抓住的机会,但实际上,她绝不相信莱夏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补完所有落下的课,还在考试中蒙混过关。


    莱夏没想太多,回到寝室便开始埋首书卷、寒窗苦读。翻了上百页的电子讲义,他才发现自己是上了当。


    他识字识得很晚,早年在般若群岛上干些拿钱换命的买卖,顶多认识几个姓名和常用字;读书读得更晚,二十几岁开始替太子办事,才估摸着读些经史子集时事政论。纵然起步得晚,他却有着有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本事,随随便便看个几年“闲书”,谈古论今诗词歌赋都是张口就来,后来和西胤参政谈话,也从未感到阻碍不通之处。


    虽然没有整日吟诗作赋自视高雅,他却也曾暗暗觉得自己天资聪颖、天赋过人,几个月的时间赶上别人一年半载的学习进度也不是个事。可几天后,他便头晕脑胀眼花地把自己痛骂了一番:“天资聪颖个屁!天赋过人个鬼!简直是愚不可及、智不如猪!”


    对着那些鬼画符般的符号公式,莱夏算是彻底投了降。杨盈雪对他有着无限的耐心,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为他补课,可她自己也是个半吊子,文化课中能保证过关的仅有历史一门而已。


    他们永远也想不到,年初的统一考试中,一个神出鬼没的电子幽灵会在暗中帮助自己,只为了让自己早日滚蛋、远离另一个“它”想要接近的人。


    莱夏回到特别行动部的这天,顾青头一次没有掐断笔记本电脑的电源,而是对着不断冒出的“问候”打出一句话:“是谁泄露了监控视频?”


    屏幕那头的人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回复,登时被呛得卡了好几秒,这才回道:“为什么不是我?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


    顾青噼里啪啦地又打出一串字:“你很无聊,但不是这种人。何况最后破坏你计划的人是我,不是他。”


    对方又卡了几秒,最后简明扼要地回出一句:“他是情敌。”


    一句过后,黑色|界面上便不再有反应。顾青愣住了,没想到让对方住嘴竟然这么容易!他抓住这点不可多得的清静工夫,赶紧将电脑上的学习资料全部打印成了纸质版,以防尉兰又来作妖。


    后来证明他这一举措完全正确,因为尉兰“偃旗息鼓”了那么俩小时后,又开始全面攻占他的电子设备——有话说的时候说话,没话说的时候就放个病毒程序那里,让顾青看够他脑海中的奇思妙想。除非和骆羽或艾达无时不刻待在一块、活成同一个人,顾青就别想课后继续学习。


    在别人眼里,顾青对着一沓纸写写画画,也只是比较传统、比较复古而已。他们大部分人都不是出生在一个什么都电子化了的时代,能够理解他对纸张的怀旧,却不知道顾青被这么一“憋”,想电脑简直想疯了,就连曾令他痛苦万分的信息技术课都变得令人期待起来。他只恨他们学习的东西还太过浅显、太过基础,让他对那个幽魂不散的黑客束手无策。


    而顾青嘴里“无聊至极”的尉兰,其实也并没有无聊到无时不刻观察顾青的程度。顾青的设备没有启动,他也不会通过骆羽艾达他们电脑上的摄像头观察他们在做什么,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几个月后的一切努力,都会导向一个完全相反的结果。


    1726年一月底,各个科目的期末考试如期来临。第一场考数学,莱夏戴着一副黑色墨镜、冷着一张漂亮脸蛋,在“万众”瞩目下最后一个走进考场,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他这次走得挺小心翼翼,没有把所有椅子都给撞响,然而还是引起了骚动乃至喧哗。监考官拍了好几次话筒,才维持住现场的秩序。


    两周后出来的考试结果,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作战指挥、机关工学、格斗机巧等等军事科目在内的共十六门课,每门课的及格率都在三成左右起伏,所有科目都及格的,却只有三个人——顾青、杨盈雪和莱夏。


    顾青成绩一向不错,全过并不奇怪;杨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唯有一年半载见不到人影的莱夏,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莱夏军事科目的得分都还挺高,文化课的成绩却“普通”得十分平均,得分统统在百分之五六十左右,就连历史这种“送分课”都只拿到了一半多一点的分数。


    对莱夏不了解的都在想伟人就是伟人,沉寂这些时日原来是发愤图强去了,监|禁、判刑、特赦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风波,全都没能耽误他前进的脚步。特别行动部的高层、乃至莱夏他自己,却都知道是考试过程中出问题了。


    这个时代的考试全部机考,莱夏打字跟捉虫似的,历史考题只做了五分之一,别提其他科目,最后复检却该写的却都写了,空出的并不多。


    特别行动部内部系统被黑客入侵,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云玥他们却因为短时间找不到答题遭到篡改的证据,不得不承认101号和114号的确通过了全部科目的考试。


    不久后,莱夏即将离开这个时代的传言在特别行动部内部流传开来。顾青第一时间赶到云玥办公室,要求和莱夏组队,提前开始任务。


    云玥一没想到特别行动部的防御系统跟张纸似的,一捅就破,二没料到对方破解了整个特别行动部的防御系统,就为了替两个千年古董作弊,整个人头都是大的,完全应付不来顾青,只得在提前毕业的人员名单上又加上了顾青的名字。


    就这样,预备特工中“最拔尖”的三个人组成了队,赶在节前的最后一天去往十年后的未来。


    顾青的朋友、莱夏的粉丝、时间特工计划的负责人,全都过来给他们送行。告别的伤感冲淡了新年的喜悦,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倒是云玥这个最应该不爽的人当先放下了情绪,依次给了莱夏、顾青和杨盈雪一个礼节性的拥抱。


    她抱莱夏抱得最久,是个带着埋怨、克制、不舍等等复杂情绪的拥抱。她的双手用力地搭在莱夏背上,似乎要把他箍进怀里,胸口却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趁着二人脑袋挨到一起,云玥把嘴唇凑近莱夏耳边嘟哝:“……我从没想过要拿她的性命威胁你。”


    她指的是莱夏挟持雷鹏少将时,为了吸引莱夏的注意,把枪口对准杨盈雪的太阳穴的那一次。那一次好像是个分水岭,从那一天起,她和莱夏好像就再也没有以前亲近了。虽说莱夏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自由身,没法和她无拘无束地见面、聊天、互怼,可还是有机会的。她有机会找莱夏,莱夏也有机会找她。她却宁可对着莱夏的照片胡思乱想,莱夏也宁可越过她直接联络吴骁。


    云玥不知道是她自己的心病,还是莱夏真的在疏远她,她只知道自己非得在莱夏走之前说清楚不可。去往未来不同于蹲监狱,不存在中途见面的可能性,那是真真正正的“天上一秒,人间十年”,莱夏还是此时此刻的这个莱夏,她却是十年后的她了。她想不出十年时间里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确定她就一定能再活上个十年,所以她必须把一切顾虑都在现在解决。


    莱夏听到她这个话,明显愣怔了一下,才拍着云玥的后背笑道:“我知道。”他知道云玥对他的意思,所以他没有办法回应太多。


    云玥却仿佛能读懂他的想法似的,两人本来都快分开了,她又把莱夏拉了回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莱夏,我想上你,不是因为喜欢你,只因为你是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共和精神的首位践行者。”


    莱夏脸上的笑容顿时明朗起来,他又一次重复了“我知道”三个字,声音却比方才轻松愉快多了。这个时代的人有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好玩之处,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掌握军政要职,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宣布自己想要上谁。上一个人甚至不必出于爱或喜爱,只是拥有权利支配自己的身体。


    “我一定不会负你所望。”莱夏爽快地说着,结束了这个化干戈为玉帛的拥抱。


    云玥拥抱的第二个人是杨盈雪,她靠近杨盈雪的时候,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占着个香饽饽,你可要好好珍惜,别哪天不注意被身边的人抢跑了。”说着便将眼神瞥向一旁的顾青。


    最后轮到顾青,云玥留下的箴言则是:“你这又是何苦?我都说过他是追不到的风。”


    云玥这一开场,原本充斥着不解、不舍、难过的僵硬气氛登时活络了起来。


    宗冷也像云玥一样,依次拥抱了这三个时间特工计划的先行者,只不过比云玥要更讲究,双手仅在对方肩上稍作停留。他脾气又臭又硬,便是和同事也鲜少行这种拥抱礼。可对于顾青和莱夏,他还是心怀愧疚的。虽然并非出于他的意愿,他们还是因他进了C区监狱,由此还“死”过一次。作为时间特工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他感到自己没有尽到保护这些预备特工的职责。


    在他之后,便是同学好友间的挥泪告别。莱夏要走还早有传闻,顾青要走却太过突然了,艾达整个人快哭成了个泪人,拥抱着他的室友久久不能松手,顾青由上而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一边安抚一边说道:“不是说好了么,天底下不死不灭的东西就咱们几个,你现在舍不得我走,以后还要抱怨为什么老是我。”


    狠狠抱了这么一下子,艾达才缓过劲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十年后定是个什么什么样子。骆羽在旁边提醒他,说他们也是预备特工,也要去往未来执行任务,根本不需要十年就会和顾青再次见面。


    顾青却知道,正是因为他们都要去往未来,才不会有太多的见面机会。在基地上学习的几年,或许是他们漫长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相聚时间。他本来可以和他们一起,在这个时代停留得更久一点,待到不想再待下去,可他心中已经有别的追求了。余光扫向旁边百无聊赖插着裤袋等着他的莱夏,他确定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已经超过了对现状的留念。


    “走啦!”莱夏的催促声中,顾青朝着前方的一片光亮走去.


    这个一座美轮美奂的花园。


    花园建在高山之上,林木森然,流水淙淙,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干净的泥土上,空气中充满了树木和花草的清香,一片静谧与祥和的气息。


    花园尽头有一座宫殿般的石质建筑,建筑外围到处都是拱门和长廊,一个黑衣女子悠闲地坐在长廊的栏杆上,面对着花园拈了拈指甲。


    随着她的动作,空气中凝结出一层水汽,水汽又渐渐聚拢到一处,成了一面光可鉴人的水镜,水镜中浮现出一点微弱的红光。


    黑衣女看了一阵子,神情渐渐变得凝重:“你看这是什么?”


    “红色,代表着宇宙真力的红色。”她身边还坐着另一个女子,这个女子一身白袍,长着圆圆的脸蛋子,神色看起来比她要活泼,讲话也也带着点直来直去的冲劲,“又发现了一个能量场?这是在哪里?我们能不能过去?”


    “这是在一个叫做‘地球’的地方,那里生活的人制造出了一种机器,放大了宇宙真力的影响。”


    “‘地球’?那不是我们的母星?可母星不早就灵力枯竭了么?”


    “不是地气,如果是地气,看到的不会是这种虚拟的幻象。”黑衣女子的意念驱使下,水镜中的景象又变了,变成了一个正在旋转的圆筒形机器。一个女子手脚被紧紧缚住,双眼紧闭地躺在机器中央。红光便是从她身上发出的,已经淡得不能再淡了,圆筒边沿却红得快滴出了血。


    “祖神在上,母星上竟还有我们的子嗣!”白衣女子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讶。


    “你确定是我们的子嗣?早在一千年前,我们便搜寻过那片土地,一千年间也从未出现过这种能量。”


    “不是我们的子嗣,难道……”


    “别想多了,他们只不过摸到了一点时间的关窍而已,这个‘后嗣’虽然还很年轻,却比我们出生得要早。”


    “那些灵性低下的绝缘体,竟然开始玩弄时间这种无上法力。他们不怕造成裂缝,导致整个宇宙的坍塌?”


    “他们目前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时光之门的存在,而且制定出了近乎严苛的管理条例。只要他们还在遵守这个管理条例,一时半刻不会给宇宙造成太大负担。”


    “您也知道是‘一时半刻’……但凡是平等生命定下的约束,便会有人不去遵守,何况再严密的社会制度,也会有崩坏的一天?”


    黑衣女叹了口气:“白珞,你把我们都想得太重要了。看看这个蚂蚁窝,每只蚂蚁都在忙碌,以为它们是世间重要的一份子,可实际上整个蚁群又算得了什么?这个宇宙中文明成千上万,我们能造成多大的波澜?比起百亿年后的宇宙坍塌,我更担心四万年后殁世之殇的预言。”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话您不会没有听过。”


    “还记得我们祖先最开始为什么要制造出这些继承了我们遗传物质、却没有任何灵力的绝缘体吗?我们的体系老了,和我们的族人一样,活的时间越久,更新换代得就越慢。我们的文明存在之初,就有时光行者看见了我们最后的结局,却到现在都没能寻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宇宙真力给了我们无上的法力,却也剥夺了我们不断探索的能力。只要造成的负担没有太大,我想看看他们到底能走多远。”


    “蒙住自己的双眼,绝望地摸索表象中的规律,永远看不见世界的本质,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们都寻求不到的出路?一个人把自己戳瞎,难道还能更好地看清世界?”


    “白珞,我教过你,永远不要说永远。他们制造出各种仪器,妄图把所有物质都为分子和原子,在我们看来是盲人摸象、是愚不可及,你可曾想过在他们心中我们是什么样的?”


    “是什么样的?”


    “食古不化、怪力乱神……”


    白珞义愤地打断黑衣女的话:“那些绝缘体就擅长把自己不理解的东西污名化。”


    “可我们呢?我们理解的宇宙真力,就一定是世界的本源了?只因为我们没有生老病死,没有眼前的忧虑,就一定最能看透物质的本质?那我们为什么依旧会被殁世之殇所困扰?”


    白珞放弃了,她不可能说服她的老师,年长的人总会有些固执的想法。她转口说道:“这个年轻的非后嗣,我们应该把她怎么办?让她继续留在母星成为那群绝缘体的实验品?”


    黑衣女痴迷地看着水镜,具象化的场景消失了,镜中再次变成混沌一片。白珞什么也看不出来,老师却仍在自顾自地说:“看,能量场又消失了,他们没能把她留下。虽然我不愿意这样观察一个自己的同族,但不得不说,有一个同族生活在绝缘体中,也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三鞠躬),这么多字数了还没展开bl线,下一卷一定开始,依旧是相杀!


    第63章 101号义人


    冬日的夜晚, 深紫的天空中飘荡着氤氲的白雾,白雾和地上的薄雪连在一起,给城市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这样的天气里,居民区的街道上人流量并不大。纵使有个别行人, 也都是蜷缩在大衣中, 行走匆匆地奔向一个更为温暖的去处。


    梦想家酒吧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小巷深处的梦想家酒吧是这座城市夜生活最丰富的地方之一, 极具节奏的电音肆意贯|穿人的耳膜,不断变换的灯光有规律地扫过全场, 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在舞池中疯狂舞动, 对于夜晚出来寻求刺激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天堂。


    比起舞池并不受宠的吧台边, 却来了一位看上去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客人。客人穿着样式板正的衬衫长裤,袖子整整齐齐地挽到肘际,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不像来寻欢, 倒像等着人过来谈判。


    他坐了一会儿, 还真有个人凑了过来。这人刚从舞池中下来, 一头浅色长发微微卷曲着, 穿着色泽暧昧的丝质衬衣和反光材料的紧身长裤,领口露出大片小麦色的肌肤, 看上去英俊迷人且活力十足。


    他半个身子倚着吧台,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却恰到好处地把腰线展示在了客人面前, 领口也被撑在吧台上的手肘拉得更大。见客人所有反应, 一双漂亮多情的桃花眼立即弯成了月牙状,未语先笑道:“请你喝一杯?”


    客人听到他的话,先是瞥了一眼面前的酒杯。见酒杯果然见了底, 这才不慌不忙地将目光转到来人身上。他眼神里带着点醉意,从上到下把来人打量了个遍,才冷冷地说道:“喝酒,太浪费时间了。”


    客人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却并不吝惜把目光浪费在来人身上。来人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含义,脸上依旧保持着暧|昧的笑容,却缓慢而坚定地靠近了客人,在他唇上落下一个一触即走的轻吻。


    温热的鼻息缭绕在二人中间,很快拨动了客人的兴趣,一下子便反客为主,猛地将来人按在了吧台上。亲吻变得激烈而具有侵略性,几乎成了一种爱恨纠缠的互相撕|咬。不过一会儿,来人败下阵来,在客人的攻势下化作了汪柔软的春水。


    接下来的事情——离开酒吧,抵达酒店,开房,上|床——便都是水到渠成了。客人虽说不愿“浪费时间”,却还很在这个英俊漂亮的猎物身上花费了一番功夫,在真正的好戏到来之前,来人就已经快要快活得晕死过去了。


    同一座城市,作为城市地标的未来大厦中,一个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英俊男人整理好手上的纸质文件,轻轻在电脑上输入一串代码,自言自语道:“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继续体验了。”


    他面上带着点不自然的潮红,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夜已经很深了,他还在加班加点地娱乐兼工作,娱乐结束,正好工作也结束了。他走到专属电梯前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是个工作娱乐两不误的人才。


    就在电梯到达时,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了脑海中,几乎带着一点哭腔:“……尉总,都怪我搞砸了,要杀要剐您都冲着我来,千万别伤我家中八十老母……”


    “说得我跟虐待狂似的。”尉兰轻哼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陡然提高了音量,“什么叫‘搞砸了’?你们不是……”


    “您还不知道?”对方的声音带着点惊讶。


    尉兰站在电梯上恶声恶气地说:“我为什么会知道?难不成我还要知道被他压在身下的感受?”


    “好吧,但总之事情没成,他临走时还跟我说——”对方声音变得有点小心翼翼,却还在努力模仿那个人当时的音调,“‘替我转达你们尉总,这种事情还是亲自体验比较好。’”


    电梯到达大厦顶层,一千多平的室内加上五百多平的露台,整整一层都是尉兰的家。尉兰家里视野开阔,室内全部铺着带有地暖的实木地板,除了偶尔点缀其中的承重柱,几乎不设任何视觉障碍。尉兰一边脱鞋,一边扯下领带:“他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对方犹豫了一下,“不知您看到没有,他当时穿得工工整整的,一个人坐在吧台边上喝酒,与整个酒吧气氛格格不入,可能有人找他都是一件奇怪的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品位不好?”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就好,以后不要这么多嘴,也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说完这句话,尉兰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和对方的联络。不用对方说,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看”到了对方看到的所有。自从发明出共感装置,他便不再需要将自己的体验禁锢在一副躯体中,而可以在使用自己身体的同时,通过别人的眼耳口鼻感受到另一个的所感。


    那个在大脑中装上共感装置,将“体验”传输到他脑中的人,被他称作“义人”。而方才那个“义人”,又被他邪恶地命名为了“101号”。


    “101号”是个一无是处的小混混,唯一的好处就是长得漂亮、充满活力。白天,他是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运输工;夜晚,却凭借一身地摊货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夜店王子。尉兰给出的一笔“巨资”立即将101号收入麾下,给他的唯一任务就是去勾引顾青,可没想到不但给顾青发现了,还倒打一耙说顾青不合群。当初是谁被吻得意乱情迷?是谁差点扭成了只蛇精,就差跪着求人快点上他?还蹬鼻子上脸起来了,要不要跟他尉兰称兄道弟?


    尉兰气不打一处来,光着脚“蹬蹬蹬”地走在地板上,一千多平的屋子,半天也走不到个地方。好不容易坐在了吧台边的椅子上,他又想起了那个形单影只的背影。


    面前出现了一张虚拟屏,虚拟屏上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羊毛大衣,独自行走在白晃晃的路灯下,举手投足间已经毫无醉意。


    顾青身材其实不算特别高大,但看着就是有味儿,既一本正经又风骚无限,让人想把他身上的累赘一件一件地剥开,看看里面的皮肉筋骨到底长的啥样。最好还能把人压在身下,瞧瞧那修长的脊背和劲瘦的腰身是不是能像弓一样充满张力。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是不是意味着他知道亲吻的人其实是我?他吻了我?”尉兰在脑海中重复着那充满侵略性的一吻,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脸上露出痛苦而迷醉的神情……


    匆匆走在大街上的那个人,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如他的背影潇洒。前往夜店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尝试在酒精和肉|体中麻醉自己,没想到真到了那个地方,只觉得周围都是群魔乱舞,竟丝毫没有产生放纵的欲|望。


    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人送上门来。送上门来的还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夜店王子,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和莱夏十分相像——如果不是这么像,他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想到背后是谁在作祟。


    “目标性太强,行为过于不合情理。”顾青在心中默默地评判尉兰的这一次“突袭”。他倒没有想到那位执行人脑中装着共感器,一切的感官都直接传输进尉兰的大脑,只认为尉兰是故意派个和莱夏长得像的过来恶心他。


    “交锋”最后的结果,是那个人像只蠕虫一样在被子上扭动,他却迅速地将自己穿得一丝不苟、抽身走人。白雾蒙蒙的夜晚,漫天飞舞的雪粒,冷冷清清的路灯,让他因为气愤而发热的头脑迅速地冷静下来,最后用一个词总结了自己的行为:“真是幼稚。”


    如果一开始就不去理会那个自恋狂,他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在那个吵闹无比的酒吧中坐一整晚了,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回“家”。


    走过两个街区,他来到一幢老式的公寓楼前。公寓楼一共五层,外墙刷着黄漆,厚重的木质大门两旁镶着造型古朴的铜灯,对街窗户的窗沿上雕镂着线条优美的花纹,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优雅。奈何此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翻新的外墙里面还是年久失修的瓤,楼道间光线黯淡,木楼梯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


    顾青一路走到顶层,掏出钥匙打开自家的房门。屋子是非常典型的两室一厅结构,客厅的灯亮着,挨着的两扇房门一间微敞,一间紧闭。


    不过一会,紧闭的那间房门中果然传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听到这声轻笑,顾青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边坐下,万般疲倦地揉着自己的眉心。


    来到这座城市、这个时代已经将近一个月。


    刚来的时候,还有人与他们联系。这人既不是云玥,不是宗冷,不是任何一张他们熟悉的面孔,而是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送货员”。


    送货员送来的“货”里有三张银行卡、三把房门钥匙和三块巴掌大小的方形玻璃——他从电影中知道了银行卡的存在,知道这里面存着他赖以生存的东西;钥匙自五千年前就已经被发明出来,用途更不需要多说;唯一令他费解的只有这块巴掌大小的玻璃。


    顾青把方形玻璃拿在手里倒腾了一阵,上面出现了一张全息屏,不久后又出现了好几条系统信息,他很快联想起了他们在基地上使用的个人终端。


    离开基地的时候,那只跟随他近两年的腕带终于被取了下来。虽然没什么留念,他也在一瞬间思考过没有这个玩意,他该怎么进门、怎么付钱、怎么与人联系。现在看到包裹里的三样东西,才知道原来基地之外生活的人要把这三件事分别用三样不同的东西来做。


    新的终端启动后,特别行动部给他们发来加密信息,通知他们宇宙微波解析出来的时间点大约在他们现在所处时间点的二十年之后,也就是说,二十年后,人类社会或将遭到毁灭性打击。但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现在,特别行动部也不知道二十年后究竟会发生什么,所以给他们的任务只有“适应环境,留心观察”八个大字。


    比起并不算近的未来属于整个人类社会的危机,人们往往还会更加在意眼下属于个人的危机。顾青、莱夏和杨盈雪三个人查看了新的住所之后,第二件事便是查看银行卡上的存款。


    三张存款上的数额差异巨大。搜索出这个地方的物价后,顾青计算出自己的存款能够供他勉强生活三个月,莱夏和杨盈雪的存款却上了天,足以让他们花天酒地地过上一年半载。


    他回想起基地上他还在与朋友们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莱夏他们却早已过上隐士般的生活,觉得自己也是活该。他倒没想到,自己除了“活该”,今后还要“有得受”。


    莱夏自从发现钱够用,完全没产生过任何“找工作”的想法,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就是和女朋友过二人世界。


    墙壁很薄,隔音很差,莱夏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二人世界实际上早就成了三人世界,一举一动一轻叹一喘息,全被隔壁的顾青听得清清楚楚。


    顾青也不想听,甚至可以说上天入地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莱夏和这个叫做杨的短发女人欢爱时制造的声响了。那种沉闷的、颇有节奏的击打声,伴随着墙壁轻微的震颤,时常令他面红心跳而又痛苦不已。便是隔壁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顾青也常常因为脑海中凌乱不堪的画面整晚整晚地失眠。


    但莱夏是有享受生活的权利的,一切的错误都来自他顾青自己。


    他还记得他们刚来到这个时代,白光都还没有散尽,莱夏就牵着女人的手向他走来,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意,虽然在和顾青说话,眼睛却没法从女人的脸上挪开:“还没正式向你介绍吧?这是我老婆,青鹰教主,西胤女王,江寒公子,我为了把她从一千七百年前带过来,可是自杀了三次、亏欠了特别行动部一百年……”


    杨被说得颇有点不好意思,暗中拽着莱夏,似乎不愿他再提她以前的事情。顾青顿觉醍醐灌顶,所有被他忽视的线索瞬间全都连成了一线,整个世界却在他的眼前分崩离析。


    “原来如此……”他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伸手握手也不知道介绍自己,莱夏后来还说了什么,他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事后想起,他才觉得一切早已再明白不过,莱夏虽然没有与他交心,行为上却也没有任何隐瞒之意。他就是一厢情愿地欺骗自己,欺骗自己莱夏是个花心多情的浪荡子,喜欢过无数个不同的女人,对每个都爱得死去活来却又可以迅速遗忘。


    可他不愿面对的现实还是打了他当头一棒,这无数个女人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莱夏非但不花心,还有着世间不多得的专情。


    云玥其实早就警告过他,直到这时顾青才知道她说的对,他,永远都没戏。


    第64章 灭口


    顾青一觉睡到了中午。


    阳光透过毫不遮光的窗帘照在他脸上, 浓郁的菜香顺着门缝偷溜进卧室,一切都在告诉这个刚睡醒的男人,他该起床了。


    顾青穿着T恤拖鞋来到客厅,神志还没完全清醒, 就被眼前的景象亮瞎了眼睛——


    那是一头比阳光更加耀眼的金发!


    发丝带着点活泼的自然卷, 披在肩上显得有点凌乱, 又显得有点精致,像是精心打扮而成的凌乱, 再往下看去, 却知道这人并不是真的打扮过了,因为除了头发, 他身上再没有一件事物能跟时尚扯上关系。


    顾青发愣似地瞧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期待什么,随即略显失落地陈述道:“你终于把自己整成了游戏里的样子。”


    莱夏正穿着一身过于肥大的背心短裤,熟练地一手掂锅一手翻炒, 油锅炒出酱汁的香味溢满整个厨房和客厅:“虚拟世界嘛, 总能反应一点现实世界不能察觉的想法, 她都把自己剪成了游戏形象, 我还能不跟上?”


    莱夏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那是基于满足和幸福的无可奈何,不需要回头, 顾青都能想象出那张帅气的脸上露出了怎样甜蜜和宠溺的表情。


    杨在旁边把一把切好的蔬菜扔进锅里,简短而利落地说道:“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莱夏这时才侧过脑袋,炫耀式地朝顾青道:“你看, 她喜欢我这个样子。”说着又转向了杨, “我也喜欢你这个样子……”


    他的右手还在炒菜,左手却不安分地摸到了杨的腰上,杨并没有躲开, 任他在自己脸上亲了一口。


    这么久了,顾青仍没有习惯莱夏当着自己的面和女人调情,他坐在餐桌旁玩着个人终端,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我自恋,我感觉,尉兰还没有放弃对我的骚扰。你们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来到这个时代后,顾青曾对莱夏透露过尉兰对他的骚扰——当时他们正对他跟他们一起去往十年后的原因感到兴趣,顾青脸部红心不跳地就拿尉兰当了挡箭牌。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放下一些幼稚的爱与恨。


    莱夏听到这个话,果然吃了一惊,十分夸张地转过身来,差点把一锅油泼到了自己身上:“什么!他还在骚扰你?蔚蓝科技要垮了么?董事长有这么闲的?”


    十年前在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他们还称蔚蓝科技为“全球排名第一的科技集团”,到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这么称它了,蔚蓝科技几乎成了垄断企业,如今所有的科技巨头几乎都是它旗下的产业,人们使用蔚蓝科技的产品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


    顾青苦笑一下:“我本来也不确定,但一试那个人就露出了马脚。”


    莱夏将一盘宫保鸡丁一盘蒜蓉茄子端上餐桌,不敢置信地说:“十年了!十年了!那么大个公司的董事长,十年都对一个未见过面的人念念不忘,你要不真的考虑一下?说不定咱们能傍上个大金主,再踹了特别行动部那群王八?”


    对于特别行动部——尤其是云玥——的冷遇,莱夏不时就要感到愤愤不平。


    顾青站起身来,平静地去洗漱:“我不觉得他对我念念不忘,但在他那个位置上,远比我们瞎摸索更容易知道二十年后会发生什么,又怎么去防范。”


    有时候灵感就是来得这么突然,上一秒他还在发愁这个垄断企业的董事长怎么这么地“闲”,下一秒他就发现这未尝不是个好事,至少,他有了蔚蓝科技的敲门砖。


    他当然不打算为了公共的事业去“卖身”,莱夏就是因为早年凭借玩弄感情接近的杨,才一生都觉得自己对不起她,顾青虽然不觉得自己会爱上尉兰,却宁可一开始就把这种可能性碾灭在未然上。


    有了初步的计划,顾青的精神气总算上来了。他和莱夏他们一起过家家一直过到晚上六点,然后趁着夜色再次来到了那家同性恋酒吧。


    出门前,他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并且换了个略显风骚的装束——同样是衬衣长裤,却是暗藏着条纹状反光材料的暗色。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和不断变幻的灯光下,这身衣服显得他像个诡异莫测的性感幽灵,只在愿意出现的时候向人们稍微展露一下他优美的线条,忽闪忽现而难以捉摸。


    仅仅在舞池走了一遭,他就收获了无数暧|昧试探的目光。他从中找到他想要的,十分顺利地把人捞到了酒吧后的窄巷。


    酒吧后的窄巷从来不是空寂无人的地方,路灯将巷子照明了一半,明的一半中有人缩着脖子抽烟,有人勾着膀子走远,暗的一半中则有人正不惧严寒地当街办事,但总共就只有那么三五个人,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他人。


    顾青拉着这个醉醺醺的人,像拉着自己来酒吧胡闹的男朋友,一边走一边说:“还记不记得我?”


    那人酒气熏天地凑过来,嬉皮笑脸地就要亲上顾青:“你?我当然记得你!美人、美人儿……”


    顾青巧妙地避开对方,将自己呈现在路灯下:“你再仔细看看,还记不记得我?”


    注意到顾青严肃的表情,那人醒了一点酒,并且露出了一点不耐烦:“记……不记得。我认识你吗?对不住我睡过的人太多了,记不住每个人的长相。”他们走向窄巷的一头,就像一对拉拉扯扯的摩登情侣。


    “你昨天这个时候,在做什么?”顾青问。


    年轻人看上去正努力转动着自己酒精中毒的脑袋:“昨、昨天?昨天我也在这里跳舞,然后、然后和一个人去酒店开房,唉,我头好疼,我想不起来我昨天干什么了,不,我好像是被人甩了……”


    顾青把他抵在墙壁上,狠狠地说:“听着,我就是昨天甩你的人。我本来还不想搭理你那个神经病老板,但我现在想和他合作,你告诉我怎么联系上他。”


    “你?不,不是你……”对方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可一点也不像记得顾青的样子,“你肯定是搞错了。而且关我老板什么事?你想合作就去找他,我不认识你……”


    顾青稍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你真不认识我?你再仔细看看。”


    年轻人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一脸莫名其妙。


    “你老板是谁?”顾青心中升起一丝警惕,“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最后我让你替我转达你们尉总?”


    “尉总?我老板姓王,哪来什么‘尉总’?神经病吧你?啊——”年轻人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捂着脑袋跪倒在地。


    顾青急忙将人扶起,白晃晃的路灯下,那个人的脸色却是白里泛青,几乎笼罩上了一点冷森森的死气。


    “你……”顾青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前世征战杀伐了三十多年,足以让他比任何人都能更快地判断一个人是生是死,但他还是犹豫了。他跑到一对马上就要进入正题的情侣那里,打断人家的好事,强行夺过了其中一人的手机。


    他拨打出一个电话,向医院通知了窄巷中的情况,随即以最快的速度隐没在这个白雾蒙蒙的冬夜里.


    “二十五岁男子于梦想家酒吧后巷死亡,警方已排除自然死亡可能性,嫌疑人为一身高一米八零左右黑发男子。”莱夏一边吃早餐,一边读着个人终端上推送的早间新闻,“怎么这人看着有点像你?”


    顾青瞟了一眼莱夏推到他面前的个人终端,正好看到一张和他长得很像的素描画,也不再看第二眼,继续仔仔细细地涂他的吐司面包:“因为就是我。”


    “……”


    莱夏无语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这刚来几天,你就杀人了?还……”他又看了一眼终端,“还是在家同性恋酒吧?”


    顾青终于涂好了一整块面包,气定神闲地抬起目光望向莱夏,并且选择性地无视了第一个问题:“对,我就是去了同性恋酒吧,怎么了?”


    “……”莱夏没想到顾青这么大反应,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尴尬地笑笑,“没、没什么。这人真是你杀的?你干吗杀他?”


    顾青终于呼出口气:“不是我杀的,但我确实是他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昨天我说尉兰或许还没放下,就是因为这个人像听从于某种命令一样冲着我而来,我最后挑明是尉兰排他来的,他也没露出一星半点的惊讶,只有任务中途流产的懊恼。”


    杨的注意力这会儿也转到了顾青身上,他们平凡无奇的居家生活中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状况!


    顾青看了她一眼:“昨天晚上我又去了一趟,没想到他完全没有认出我,我明明确确告诉她我就是昨晚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他都没认出来。我向他提起尉兰,他立刻就满脸痛苦地跪倒在地上。我感到事情不是很对,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便一路遮掩身形回了家。”他的语气带着嘲讽,“现在,我果然成了嫌疑人。”


    “出了这么大的事,回来也不告诉我们。”莱夏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出了“大事”,“可惜了,这个人还挺帅。”他的目光指向报道上一个面部经过模糊处理后的照片。


    “你见过他?”顾青顺口一问。


    “没见过,感觉得到。”莱夏喝着咖啡。


    杨看向莱夏面前的虚拟屏幕,手臂搭在情人的座椅靠背上:“风格打扮有点像你。”


    顾青站起身子,懒得参与到这两人对于“被害人”的无聊臆测,意兴阑珊地回到房间。窗外变了天,下雪变成了下雨,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而窗棂因为太过老旧,嵌在里面的玻璃也随着风雨微微摇晃。


    窗外有一条狭窄的消防通道,他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就是从消防通道上爬了上来。那时,他还不确定是不是生活过于平淡无聊,以至于头脑给自己发出了错误的警报;现在他感到自己或许的确窥见了某个更大东西的一隅,昨夜的仓皇而逃则兴许是自他决定和莱夏一同前往十年后以来,作出的最为正确的选择。


    “如果留在现场,等待救护车的到来,我现在会在哪里?”顾青有时候会想。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周围的不对劲。


    那个潮湿腐烂的窗沿和他出去吃早饭的时候不一样了,木材上所剩无几的油漆又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微微变形的木质纤维。


    他飞快地冲到客厅中,抢过莱夏手上的面包:“有人,快走!”


    顾青的房间中果然冲进来了三个全副武装的人影,举起枪对屋中的三个人扣动扳机。顾青看到对方的动作就往旁边闪去,躲过了第一枪,回头则看到杨仍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左右手一手拿着一支麻|醉枪头,颇有兴趣地对闯入者说:“这是这个时代的暗器?就好像拿着一把剑,却要发射藏在里面的飞镖?”


    “不不,我们武器辨识及使用课上讲过,这就叫‘麻|醉枪’,并不是故意将麻醉针藏在手|枪中当做暗器。”莱夏说。


    这俩你一应我一合的工夫,顾青用随手捡来的麻|醉枪头解决掉了两个黑衣人,然后在两人的注视下,和剩下那个进行了一番搏斗,最终将对方掀翻在地。


    “谁派你来的?为什么?”顾青的膝盖压在那人胃部,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隐隐的怒气。


    掀起的面罩下,年轻人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皮却向上翻去,仿佛发自内心地厌恶眼前之人,一点也不想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对方:“……你、你涉嫌故意杀人……”


    “你们到底有没有检查那个人的尸体?是不是谋杀法医难道看不出来?”顾青语气不善,腿上却已经卸了力道。


    年轻人终于喘上口气。


    顾青站起身,对还坐在餐桌边吃饭的两个人说道:“我现在大约成了通缉犯,但我不打算这么两眼一抹黑地让他们给我安个故意杀人的罪行,所以我会暂时离开这里。我把我的所见所闻也告诉了你们,而我怀疑他们是想灭口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所以我也建议你们一起走。”


    莱夏平时狼吞虎咽,半点吃相没有,看到顾青一副屁股着火的样子,反倒斯文优雅了起来,一个三明治仿佛吃了半个世纪,这才拿起纸巾擦擦嘴说:“走,可以,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


    第65章 真正的海族人


    “好了, 本周晨会到此结束,鉴于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午饭时间,我请大家到楼上喝杯咖啡,醒醒神儿, 聊聊周末的趣闻。”会议进入尾声, 尉兰头一个站起身来, 整理好身前的文件,瞥见一个公司前辈微皱起眉头, 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当然,想来就来, 不想来就不来,绝不强求,绝不强求哈哈!”说罢,满面春风地往会议室外走去。


    会议室中的白领有老有少, 老的一脸麻木, 是看这位少东家闹惯了的表情, 少的则从晨会的严肃氛围中缓过劲来, 互相交换了下眼神,赶紧跟上尉兰的步伐。


    尉兰在自己家里请这些年轻高管吃喝玩乐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千多平的大平层搞得像个娱乐中心似的,除了墙壁之外,其他的应有尽有——室内的餐桌、吧台、舞池、台球桌、健身房、小型放映厅, 空中花园的泳池、攀岩区、壁球馆等等。


    如此嚣张的配置, 如果拥有者是一个人格上稍有瑕疵的老板,足以让任何下属嫉妒得咬牙切齿了。然而尉兰就没有。


    尉兰成为公司的掌舵人已经十年了,年龄最小也有三十。很多这个年纪的领导者, 无论大学时期如何调皮捣蛋,也该有了一些属于成年人的稳重自持,但是尉兰依旧天真浪漫,带着学生时代的孩子气,不像个真正的掌权人,倒像个嬉皮笑脸的吉祥物。


    此刻,他正穿着一件花格子休闲衬衣,外面套着米色针织背心,教几个狐朋狗友玩自己发明的“可变型飞行器”。


    飞行器刚开始是个飞碟的样子,一个拿着酒杯的年轻男人在上面站稳后,飞碟开始稳稳当当地匀速上升。大家的吆喝下,男人开始不满足于像个呆子似地站在那里,而跟着音乐节奏慢慢摇摆起身子。


    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男人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跌落下来,在现场观众的惊呼下奇迹般站直了身子,银色飞碟竟变成了一双样式时髦的银色“皮靴”。男人踩着舞靴,在空中跳得更加肆无忌惮,就差一把扯下衣服扔给远处还在假正经地喝咖啡的同事了。


    围观的几人都拿看妖怪一般的眼神看着尉兰,尉兰柔软的发丝被飞行器带来的气流掀得翻起,拿着一只红酒杯遮住自己微微上翘的嘴角,避开了和大家的眼神对视,仿佛一名初入社会不知道怎么和人交际的腼腆大学生。


    “可惜那群老古董一个都没来,你说他们要是看见咱们一大早上就开趴,会不会两腿一蹬背过气去?”说话之人一身牛仔装,上身跟着节奏左右摇晃,任谁也想不到这人上周刚以铁血手腕收购了一家科技公司,逼得创始人差点跳楼自杀。


    尉兰看了这位心黑手很的冒牌牛仔一眼,说:“万叔叔、唐伯伯他们看到咱们一大早上开轰趴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只知道安韦德看到你这幅模样,跳楼前定得把你给捎上。”


    尉兰说话的语气依然很像大学时代同学之间说话的语气,给人一种无需设防的亲近感,坏处就是很多时候很难分辨出他说的到底是好话还是歹话。就在冒牌牛仔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回答时,尉兰的神态忽然变了——那是一个人接到“电话”时,会下意识对电话那头的人做出的表情神态。他松了口气,看着尉兰略显消瘦的背影逐渐远离,独自走向空无一人的空中花园……


    停机坪上,尉兰双手插在裤袋里,大幅度地仰着脑袋,看样子是像要找老天爷算账。不久后,天空果然出现了异样,一个造型能登上猎奇刊物的“宇宙飞船”从云层中直直降落到尉兰面前,尉兰张开双臂,亲热地拥抱了“飞船”上下来的人。


    “岚渊,闳耀,我想死你们了。比起基地这里就是个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我又不能使用那些‘尚未发明’的东西作点什么‘超越时代’的研究,每天做的事,要么就是勾心斗角,要么就是‘钻木取火’,实在无聊透顶。”尉兰带着几分艳羡看向草坪上的“飞船”,“我猜这飞机在这里一停,明天就有小报新闻说蔚蓝科技在勾结什么外星势力了!”


    “兰,当初回陆地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十年过去,当年的少女天才闳耀变成了一名面目冷峻的学者。她穿着一身黑色风衣,金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声音显得冷漠而疏离,仿佛眼前的纸醉金迷真的是一群蝼蚁在那儿狂欢。


    闳耀身后的黑发男人就要好很多,虽然也是基地那边的顶尖学者,穿着打扮都和闳耀极其一致,岚渊的气场是收敛的。他默默地跟在闳耀身后,不时还要对尉兰投以一个友好的微笑,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保镖。


    尉兰笑眯眯地把二人往直通楼顶花园的电梯上引:“唉,这还不都怪我父亲造太多孽,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好端端地坐在家里,都能给一窝电器给整死,这不是人还不如机器么?说句实话,他要是稍微心大一点,少安那么一点所谓‘安保设施’,哪能一个部队都救不出来?这倒好,人没了,留下一大堆烂摊子,我不收拾谁来收拾?蔚蓝科技要是垮了,我怕是连学费都交不起了!”


    “这不是你……”闳耀瞥见尉兰似笑非笑的眼神,当即收住了话语。她是个术业专攻的科学家,不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傻子,不至于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只是不知道,尉兰在离开基地的十年里,已经变成了个什么话都接得下去的人精:“是我,当然是我,我在基地学习信息,没有哪一天不想着怎么收购、并购、融资……我老爹虽然早就请了一大帮人、自己也做得很好,我不亲自阅读一下那些把一点小事堆成一整座山的文件,再练个几百几千遍的签名,哪能亲自体会到那种‘熬夜熬到腿抽筋,一挠脑袋半头毛’的快乐?”


    说话间,他们已经下了电梯,来到一条空无一人的金属走廊中。


    尉兰边走边说:“设计这座大楼,我可花了不少心思。光这一层,隔绝所有外界信号,保密措施严密到量子级别,对外界来说根本不存在,不知违反了多少相关规定。”他转过头来,对着闳耀意味不明地一笑,“可以说,我现在要是突然发疯把你们两个宰了,不会有人知道你们在这里。”


    闳耀蹙着眉,满脸写着“别废话”三个字:“那个项目,真的有所进展?”


    尉兰带她来到一片空旷干净的实验区域,为数不多的几台仪器,一看就是从基地带过来的“违禁品”。尉兰将一芯片递到她手里,笑道:“有没有进展,你可以亲自体验一把。”


    他的身边就有一台造型堪比太空舱的手术舱,舱中无数精细的机械手臂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当前人类社会最为复杂的外科手术,要是不涉及全身麻痹,甚至可以不躺进去,一边和人说话一边进行手术。


    但闳耀还是冷淡地拒绝了他:“我不习惯充当别人的试验品。”


    “我来吧。”岚渊主动献身,坐在了手术舱前。尉兰设置了程序后,手术舱缓缓竖在岚渊的背后,朝两边打开了它的金属舱门。


    “会有一点刺痛,就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很快就会好。”尉兰将芯片递给机械手臂,“针对没有进行适配过的大脑进行感官输入,临床我只进行到视觉皮层这部分。但刚开始连接共感仍会感到很不适应,只能看到一点零零碎碎的画面,头还会很疼,不要想着不经过训练就看清楚,也不要尝试得太过努力。”


    手术进行得很快,尉兰话还没说完,芯片已经成功移植到了岚渊的视觉皮层上。岚渊和闳耀对望一眼,不知想什么想到了一起去,尉兰指着自己后脑说:“好了,我和闳耀先去另一间房,到时候我再打开我的输出装置,到时候你告诉我,我们在另一间屋都看到了什么。”


    尉兰和闳耀一前一后地往另一间屋走去。


    那间屋也不知是不是专门为共感实验设置的,看起来像个格调颇为高雅的画室。


    射灯的暖光打在纹路清晰的硅藻泥蓝色墙壁上,不少在数百年间消失于世的知名面孔对着路过的看客静静凝望,眼神忧郁而宁静,仿佛知道自己被囚|禁在了一个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为人所扰的地方。


    闳耀不懂美术,只单纯相信,以尉兰的财力,这些画作必然都是流传在黑市上的真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中,尉兰很乐于向人展示他的犯罪行径。尉兰却看得入迷,倒仿佛真成了鉴赏大师,将这些赃物买到家里是为了和画作中的人物进行灵魂对话。


    闳耀平生从未有过参与不进别人“对话”的情况,站了一会儿就对尉兰说道:“还记得十年前那个破坏我们计划的麻烦精吗?害得你被通报批评、我被调离维度物理方向的那个?”


    尉兰看着画作中黑发黑眼的美丽少女,一动也没有动。


    “他不是去了十年后吗?就在几天前他又惹事了,涉嫌谋杀。”闳耀冷笑一声,“我们那边都在传是情杀,天知道那个被害人长得多像101号?特别行动部打死也不相信是他干的,差点跟上面闹僵,结果你知道怎么着?后来竟发现这一个月内出了不少命案,证据全都指向那个刚过来不久的‘时间特工’。他最后要是被定罪,特别行动部那个愚蠢的计划迟早要流产,谁叫他还是他们的‘模范生’呢?”


    尉兰转过头来,射灯从上到下打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只从画中跑出来的俊美幽灵。他又一次笑了,笑容中带着苦闷、自嘲,与一丝丝的歉疚:“我虽然很懂电脑,也很懂脑机接口技术,控制人的情绪、思维、记忆,却实在不是我的强项。”


    “你是说……”


    “对,他查到我了。那是一个充当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耳朵的‘义人’,我本来想让他遗忘和蔚蓝科技有关的一切,可我记忆剪切的技术显然不是很到位。”


    “113号发现他出了问题?”


    尉兰叹息着将视线重新放回画上:“其实这事也怪我,谁让我看到113号消失多年后忽然出现,就起了一丝戏弄之心?”


    “那剩下的十一具尸体?”


    尉兰微微扬起面庞,嘴角讥嘲地向上翘着:“这是一个依靠技术的时代,那些下命令的人往往不懂他们赖以生存的技术,控制的也并非这个时代最为顶尖的技术人才,才得以让蔚蓝科技这样的巨型怪物继续存在。”他弯着眼睛,颇具深意地看向闳耀,“所以你觉得,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伪造一点证据能有多难?”


    我们这种人。


    闳耀喜欢这种论调。回到岚渊所在的房间后,岚渊的叙述也充分体现了尉兰对脑机接口技术的掌控能力。


    “他的基因虽然并非来自于海族的基因库,却的确算得上‘我们’。”闳耀在心中默默地肯定。


    第66章 不是人


    银沧共和国边境阿察尔森林。


    三个形容狼狈的背包客目标坚定地朝着边境线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们互相之间似乎很久都没说过话了, “嘀”的一声轻响,竟同时引起了三个人的警觉。


    顾青脸色一变,伸手往背包里抓去,抓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玻璃。几天都像砖板一样沉寂的玻璃屏幕上, 竟突然出现了一条视频邀请!


    “终端……糟糕, 忘了这茬, 这玩意有全球定位系统。难怪我们躲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顾青虽是感慨, 可就像游戏棋差一招, 也不显得特别懊恼,倒十分平静地点了屏幕上的“确定”。


    一张“久违”的面孔出现在半空的虚拟屏幕上, 那个女人依旧留着一头酒红色的齐肩长发,画着精致妆容,穿着白色军装,和十年前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任何寒暄, 云玥开口就对她“十年前”的“老朋友”切入了正题——


    “不要再躲了, 你无论躲到哪里, 我们都可以比你自己更快地知道你的踪迹, 你的反抗只会让不了解你的人更加相信你有罪,而使我们的工作也更加艰难。不死者中也许的确出了不少蝴蝶杀人狂那样的变态, 但特别行动部的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个连环杀人狂是你,也一直在向国防部申请负责与你有关的全部行动。我需要你的配合,无论有人陷害于你, 还是公安系统内部数据出了问题, 我们都需要你回来,回到特别行动部,你的故人们都在这里等你。”


    云玥当惯了头儿, 张口就能扯出一篇演讲,全程不带换气的那种,压根不给人任何插嘴的机会。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莱夏一把抢过顾青的终端,对着投影飞快地说:“第一,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是不是整个银沧共和国科技最发达、防火墙最严密的地方?第二,这个保密等级最高的地方中保密等级最高的设施,是不是都被人轻而易举地入侵过?第三,基地上乃至政府高层,是不是有相当大一部分知情人反对特别行动部这个计划,觉得我们这种人就该被关在实验室中解剖研究?所以这个让你们无计可施的黑客陷害我们,还有很多人等着抓我们的把柄,你凭什么觉得仅凭你的个人印象,就可以洗刷我们的清白?”


    也不知是网络不好,还是被他说中,云玥几秒钟后才道:“莱夏,你不要以为这次找的人是顾青,和你就完全没有关系了,你这是协助潜逃、窝藏包庇!”


    “粒子加速器……问她粒子加速器。为什么不启动粒子加速器?”顾青打量着周围的情形——这是一个笼罩在夜色和浓雾中的茂密森林,树林上空隐隐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


    云玥轻叹一声,还是迟疑着说道:“你猜到了,对吗?苏征越狱逃出去了,他炸毁了基地上所有高维物质研究设备,包括针对GXUP707神秘粒子的多维度牵引仪——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这些高维粒子加速器本身就是炸|弹,炸毁的是整个特别行动部的大楼……”


    直升机也不知是飞远还是降落了,森林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一时间连树叶的簌簌声都听不大见。


    顾青想了一会儿,说:“苏征没这个本事。我们这种人虽然一时半刻死不了,活着的时候还是更像人,不可能把机器变成炸|弹。”


    “你说得不错,机器炸了,苏征逃了,也许是同一个势力造成的两种后果,也许是两个毫不相关的独立事件,但你要明白,一个未知而强大的敌人,远比一个不死的疯子更加令人害怕。毕竟没了加速器,苏征死后可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重新变成一个人。”云玥说。


    顾青和远处的杨对视一眼,随即望向了头顶——浓雾散开了,树枝上方却不是直升机,而是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仿佛夜色中静静蛰伏的巨大怪兽。


    “我不能回去。”顾青转头看向云玥,坚定地说,“你告诉我要发现隐藏在这个时代的危机,眼前就是我能看到的最大危机。”


    “你能通过这个终端对我们进行定位对吧?”莱夏拿着自己的终端在云玥眼前晃动,“那再见了,再别打过来!下次落井下石前先擦好自己的屁股!”说着,将终端狠狠掷向了远处的湖水中,溅起一大片涟漪。


    “我没……”云玥没说完,通讯就断掉了。


    周围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片完完全全的黑暗。


    顾青大喊了一声“莱夏”,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不久之后,就连触感都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肉身,像只幽灵一样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只有空中那个巨大的圆盘。


    他尝试着做出一些动作,可怎么做都是意识在做出行动——也许并不是,可一切都是空荡荡的,摸向地面,地面是空的,摸向自己,自己也是空的,唯一的解释只有他压根一动没动。


    圆盘现在倒变成暗红色了,仿佛一枚刚刚升起或者快要落下的太阳。它的第一束光线撒落下来,顾青看到了劲装短发的杨。杨勉强保持着一个单腿跪地的姿势,低着头,黑发搭在额前,遮住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不是和他一样,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过了半晌,一个冷淡空灵的女音从空中落下:“西陆人的后裔,跟我们走罢,我们的宇宙已经被不祥之物盯上,而你所在的地方正是厄运的起点、坍塌的中心、最先被牺牲的祭品。你是我们的一员,我们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在这个无可逆转的转折点回到我们的身边,和你的族人一起渡过难关。你心中的一切疑问,我们都可以在你回来以后为你解答。”


    杨的身体正在微微发颤,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显然是在抵抗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顾青眼花了,他仿佛看到杨的身体在虚影和实体中不断地切换,就像网络不稳定时的三维图像,随时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过了很久,杨终于抬起头来,对着头上的巨型“太阳”说:“这是什么?先绑票后议价?不给我说清楚,我凭什么跟你们走?”


    她虽然依旧是跪姿,脸上的神情却已然像个胜利者,冷漠、傲慢、带着一贯的嘲讽,刚硬得把天上的“太阳”都比得黯淡了一截。


    对方沉默了片刻,说道:“好,我就用你们最为熟悉的方式演示给你。”


    话未落地,又一束光线降落在莱夏身上,他身后的黑暗中伸进来一只握枪的手。莱夏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忽如其来的光亮,那只手便扣动扳机,以一个处决的姿势对着他后脑勺开了一枪。


    巨大的枪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黑暗中,唯二的两束光线依旧照着杨和莱夏——莱夏趴在地上,漂亮有型的金色脑袋后面带着个偌大的血窟窿;杨倒没有被枪声和血块吓到,只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仿佛一切皆为过眼云烟。


    顾青想起云玥的话,想起她说没有了四维粒子加速器,苏征死后需要很多年才能重生到这个世界,然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自己多虑了——散落在光圈最外围的一滩血块,竟比之前缩小了一点!


    愈合的速度虽然十分缓慢,却还是肉眼可见的。


    顾青感到自己放下心来。


    杨抬起一只眉毛,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偌大的血窟窿愈合到之前的一半大小,“太阳”里的女人终于说道:“西陆人的后裔,你在这个星系自以为羁绊最深的人,实际上是和这个世界最没有关系的人。”


    杨冷哼一声:“不死不灭吗?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他如果是个生命只有几十年的普通人,我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这种被你们称作GXUP707的物质,可以自行恢复到四维宇宙中的某一特定‘原点’,绝不是自然规律!至少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它只可能来自更高维度智慧体的人为操作。”女声停顿了一会儿,“准确的来说,‘他’就是个被捏成人形的祭台,这个祭台有自己的宿命和目的,并且不可以被阻挡。”


    四维粒子加速器自爆的原因……顾青在心中喃喃。无论这个说话的女人是谁,似乎都比自称掌握着全世界九成国家级机密的特别行动部更加了解他们的底细。可他完全不能行动,自然也无法发出声音。


    “为什么粒子加速器会自爆?”杨忽然问。


    “因为这种物质的命运,几天前已经被加速了一道。天下万物,物极必反,母星上的人类社会,就像把玩着灭天神器的幼童,毁灭自己难道不是迟早的事情?”


    “既然不可以被阻挡,在哪里会有任何区别?”


    “目前我们主流的应对策略,都是把‘疫情’控制在漩涡的中心……”


    刹那之间,女音消失了,笼罩在周围深不可测的黑暗也消失了,顾青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沉重,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反应过来,那是魂魄归体的感觉——无论身手多么好,肉身本来就是极其沉重的。


    等他适应过来肉身的沉重,又觉得周身无比的寒冷了。等黑暗彻底消失,他总算找到了自己像具尸体一样沉重寒冷的原因——他竟坐在一片茫茫冰原之上,身上不着寸|缕!


    接着,他看到了杨和莱夏。他们三个之间的相对位置、相对距离,都和之前森林里的时候没有差别,除了身上没有任何衣服。


    莱夏依旧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着,后脑上的窟窿只剩下铜钱大小,小麦色的肌肤包裹着薄而有力的肌肉,曲线比任何一座流传千古的雕像都要更为美好。


    杨的双膝都跪在了地上,被抽干力气似地弓着身子,脊背消瘦而纤细,看上去绝不比任何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更为健壮。


    “杨……”顾青艰难地开了口,呼啸而过的冷风瞬间把他的声音吹散,可只是稍稍张了那么一下嘴巴,舌头就冻僵了。


    杨小心翼翼、缓慢无比地扭过头来,余光才瞥到身后两个人影,就被烫着似地缩了回去。


    凭着自己是不死之身,顾青打量着四周说:“也许这是个好事……我们身无一物地出现在这里,什么终端、钥匙、银行卡什么的都没有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追踪到。说实话,刚才我感觉追兵已经近在咫尺了。”


    杨一言不发,用手指在地上疯狂地画着什么。


    顾青拍了拍身下厚重的冰层,继续说道:“我想了想,那个女人的话,换种说法就是‘过载’。你记不记得应用量子物理上讲过,四维粒子加速器的原理就是通过对本来的GXUP707进行加速,将处于同一独一无二维度空间的粒子牵引过去。但这次人家本来就运动得很快了,再加速岂不是就要过载、就要爆炸?”


    “你再讲,我就要爆炸了!”杨抓狂地回过头来,手上做了个敲击的动作,整个人便就着跪姿沉入了早已裂开的冰层之中。


    她嘴里吐着白气,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抓着冰层的边沿对顾青说:“咱们各凭本事,先弄点鱼皮蔽体,再开始讨论行么?”


    顾青嘿嘿地笑着,不置可否。他没有跟着杨下水,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冰上走了一圈。这种天气下赤身裸|体,本应很快冻成一根人形冰棍,失去生命迹象,可他并没有。


    没有了死亡的威胁,极度的严寒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他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尽管皮肤早已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样冰凉,动脉中却依旧传来了属于人类的温度。


    “这算什么?不是人类?是造物?是‘祭台’?”他无比讽刺地想着。


    远处,一只膘肥体壮的海狮默默地趴在雪原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直立行走、身材颀长、正在怀疑自己不是人类的“人类”,心想着能不能够捕食,这丁点肉配不配它放弃午休、活动狮躯……——


    作者有话说:我承认我很恶趣味


    第67章 集体眼瞎


    同一时刻, 阿察尔森林上空,一架具有隐形功能的巨型飞机默默启动,悄无声息地飞往首都沧京所在的方向。


    飞机上,尉兰穿着实验服, 戴着护目镜, 兴致盎然地观察着他刚刚捕获的玩意儿:“空间折叠……高能传送……果然是件‘法器’!难怪神话中会有什么‘收妖瓶’、‘掌中塔’, 原来都是真的!这些祖宗们还真是好玩儿!”


    那是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黑色飞碟,外形丝毫不引人注目, 可全球最先进的仪器都还没检测出这种黑色物质的成分。尉兰把一个微型探测器放进飞碟下方的小孔, 无论怎么加速探测器,都碰不到飞碟的内壁!


    探测器传送回来的图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仿佛宇宙尚未成型前无边无际的虚无。


    尉兰心中感慨着世界的神奇,让探测器原路返回。就在它折返的前一秒,探测器竟然落在了“地”上!就像一场即将开幕的戏剧,一束灯光忽然从上至下地照在探测器上, 令屏幕顿时亮如白昼。


    尉兰迅速调整着探头的角度, 心里怦怦直跳:“‘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 深渊也在凝望你!’无论你是什么, 可千万躲在里面,别被我逮着了, 要不然我可控制不住我自己……不过,你都能传送走他们,也不至于自己被困住吧?”


    所以, 飞碟是被人远程操控着?


    针对这件外星神器的扫描才进行到十分之一, 飞机就已抵达尉兰自家门口。停机坪上站了一大票人,不少都穿着正式的军装。为首的一人,正是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云玥司令。


    “怎么, 开欢迎会呢?”尉兰跳下机舱,伸手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那是他在特别行动部就职的大学同学,安科,“我才走几十分钟,就跟我消失了十几年似的,弄出这大个场面。”


    “这就叫场面大?你可千万别像大学时期那样,尽干些违反‘校规’的事情。现在可是到‘社会’上了,不小心被人家逮着,到时候那场面绝对够上几个月头版头条的。”云玥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要翻白眼的样子。


    “说真的,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搜捕113号?其实照我的看法,他绝对是被人陷害的?情杀12个年轻男人?哈,他要是有这个激情,我早就报名充当你们的诱饵了!”


    “113号使用的终端是特别行动部的特供版,我要是愿意和警局共享情报,他早就没得逃。”云玥冷淡地说,“我们今天来,是想请教一下尉总对另一件事的看法。艾达,你说吧!”


    云玥的身后站出一个人高马大的红发青年,正是顾青曾经的室友艾达。尉兰打量着这个青年,一面回忆着他通过顾青房间摄像头看到的模样,一面装作不认识似地挂上一副期待的笑容。


    艾达先是习惯性地看向身旁一名黑发男子,接着开口说道:“事情是这样——你也知道苏征、邱霜等等十几个连环杀人狂都逃狱了吧?就两小时前,我和阿羽还在追踪其中一个露出狐狸尾巴的小头目。追踪到一个港口的集散中心,我们看到那人正躲在一只集装箱中,着急地往下拉着箱门。阿羽当先冲过去,一手拉住箱门不让它合上,一手从门下伸进去,想要把那人拽出来。我看两人都在使力,那人想必也就在门后,于是、于是对着门缝开了一枪……”


    “结果子弹一寸不差地打在我手上,击穿了我的手掌。”黑发男子苦笑着拿起自己的右手展示给尉兰。


    那只手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被子弹击穿过的痕迹。


    “嗷——”艾达忽然大叫一声,整个人疼得跪在了地上。


    云玥竟然不知何时出手,一枪射中了艾达的小腿!


    尉兰看向云玥的眼睛睁得斗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家里怎么闯进了这么一拨暴力分子。云玥却像老式电影片里那样,谁也不看,单单看着那件刚刚伤了人的凶器,还神气十足地对着枪口吹了一口气:“啰里啰嗦,演示一下不就完事了。”


    “你……”骆羽来到艾达身边,紧张兮兮地看着那条血淋淋的小腿。


    接着,奇迹发生了,艾达裤子上大片大片的鲜血,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缩小了它的范围。先是最边上,还在往外漫延的血迹停止了扩|张,接着,湿润的部分开始变干,深红的颜色开始变淡,就像从未存在过血迹一样,再次变回了一片干净的布料,除了沾着一点艾达在地上蹭上的灰,也没什么别的脏东西。


    尉兰看着眼前的“奇迹”,脸上也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半晌才道:“这么说,那群神经病真成刀枪不惧、神勇无敌了?”


    “什么叫‘那群神经病’……你听上去像个极端种族主义者……”艾达捧着自己的腿,虚弱地倒吸着冷气。


    骆羽扶着他的肩膀,小声地安慰:“又没说我们,再说,你也不是‘刀枪不惧’、‘神勇无敌’。”


    “行了,我知道了。”尉兰摆摆手,“要问我对这个事情的看法,就是GXUP707加速了。原先,它们从不稳定态回归到稳定态,需要几百年的漫长时间,以至于还跑不过自然法则,人还是会老、会死,只不过又在粒子相互作用下慢慢重生成同一个人。但现在不会了,只要几十分钟、几个小时,它们就会从齑粉重新凝聚成原来的形态。你们的四维粒子加速器不是炸了么?现在有解释了。”


    尉兰说着,转身往屋里走去。


    “尉总,我还有一件事。”云玥叫住他。


    尉兰回过头,等待着她的下文。


    云玥迟疑地说道:“我想请你去一趟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有一件东西,我想让你看一下。”


    尉兰露出个乖巧恬静的笑容:“早说嘛,要知道是回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我怎么也得让飞行员开快点,加速与你们汇合。我虽然不是海族人,可一直都是拿基地当家呢!”


    “好了,现在你‘家’里出大乱子了。少说点话,多动动脑,没准还能为‘家’里做做贡献,也不枉养育你一场,对吧?”云玥一边说,一边指挥着众人登上一旁特别行动部的专机。


    一小时飞行时间过后,尉兰又一次站在了学生时代待过的土地上。十年前,他因涉及一份机密文件的泄露,被海辰军校通报批评。实际上,他知道基地上的高级长官其实也知道,他做的远不止这一点。


    多次网络攻击政府机构、陷害特别行动部预备特工、谋杀未遂、导致部分机构大面积瘫痪及C区监狱全体工作人员被害身亡,足以让他面临无数的指控及终身的刑期。


    但要找出他网络攻击的证据很难,加上他头上又顶|着蔚蓝科技继承人的光环,他和基地方面也就各退一步,造成了十年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十年间,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重新踏上军事科技研究基地。


    宽大的停机坪上,潮湿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海鸥扑闪着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盘旋,耳边忽远忽近地徘徊着潮起潮落声,一会儿,又有小型飞行器安静地从头顶飞过、高速列车如流星一般穿行于夜空,无处不是一幅未经过工业化、就迈入高科技时代的和谐风景。


    尉兰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像打量自家的产业似的,眼里闪烁着欣慰的泪光:“十年了,依旧是一片净土,从来没有被污染过,每天夜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上万光年外的星星,你说以后环境不好了,这里会不会是人类最后的宜居之地?”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尉同学,你不会不知道极端气候条件下,最先遭殃的就是咱们这种海上小岛吧?”云玥头也不回地往一栋五层建筑内走去,尉兰紧随其后,身后跟着穿着作战服的骆羽和艾达。


    建筑外部阴森恐怖,内部灯火通明,白衣人员来回穿梭于走廊上,看着和最普通的实验大楼内部别无二致。但看得更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不少墙壁上还残留着铁栏拆除过的痕迹。


    “C区监狱?”尉兰疑惑地问道。


    云玥在前面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您不是最熟悉的么?以后说不定还要更熟悉呢。”


    尉兰嘿嘿一笑:“那可不是,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像我这种留有‘案底’的,不用还不是白不用。”


    “你就这么确定,你下次来的时候还是以调查员的身份?”云玥这次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尉兰依旧笑得无辜:“那是当然,自从被学校通报批评,我可是连一张违停罚单都没收到过,你见过比我更守规矩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监控室,监控室里候着几名陌生军官,凝重的氛围不再适合任何无关紧要的揶揄斗嘴。


    “咱们走着瞧。”云玥轻轻嘟哝了一句,随即大手一挥,将一幅监控画面放大到半空中,“这是苏征逃走当天的监控录像。”


    十年前,急冻弹将C区监狱内大部分活物都冻成了渣。重建修复后,苏征、邱霜等十三名不死囚徒再次被“牵引”到这个世界。外界的密切关注下,苏征这次没有被剖得只剩下一颗脑袋,而是全须全尾地住进了透明的玻璃房,除了无时不刻不被监控,其他的“人权”都还有一定的保障。


    视频中,他相当平和地吃饭、看书、将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像个已经完全悔过自新的老囚犯。但很快,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整理完床铺后,苏征走到玻璃门前,在门口的电子锁上输入了一长串从未有人使用过的管理员密码。


    细密的击锤敲击在锁芯上,玻璃门很快就弹开了。


    “将传统锁的机械原理融合到电子锁中,以防电路遭到破坏电子锁无法使用,海族先人的智慧果然非同凡响。”尉兰由衷地感慨道。


    云玥没有理他,因为接下来的一幕,才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两个正在值班的看守,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打开的牢门!苏征从他们面前走过,甚至还点头微笑了一下!


    这个微笑当然没有得到回应。


    镜头紧接着转换到连着玻璃房和监控室的走廊。


    这是个热闹的时候——晚上七点。大家都刚吃完饭,工作狂们披上制服,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一个身穿白衣的研究员拿着一沓机密文件,正好和他的研究对象蝴蝶杀人狂擦肩而过,看到空空如也的牢房,竟然没事人似地去了准备间,还准备给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上仪器!


    镜头再次转换。


    监区外,武装部队严阵以待,似乎将校场都搬到了此处。但是再严,也没严到阻止一个连囚衣都没换的杀人狂大喇喇地走出C区监狱。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蝴蝶杀人狂,但又没有看到。


    监控室里所有人似乎都在屏息静气,直到云玥按下暂停,才听见好几声略显粗重的呼吸。


    “拜你所赐,‘那件事’过后,大家普遍减少了对电子监控的信任。C区干脆改成了军管,几百号人每天看着那十几号人,就是怕监控不中用了,再闹出什么事来。”云玥说道。


    尉兰笑眯眯地把云玥的话接完:“没想到这次监控还在兢兢业业地为人民服务,上百号大活人却个个成了睁眼瞎。这就是你把我叫过来的原因,对不对?”


    云玥转过头来,静静打量了尉兰几秒,说道:“其实我叫你过来,还有另一件事情。”


    第68章 中邪


    尉兰挑起一条眉毛, 云玥却垂下了眼帘,不肯直接地说明。艾达双手插在兜里,眼神往天花板上直晃,明摆着知道答案却不愿说。骆羽倒是和尉兰对视了一眼, 可那一眼的意思还是让他等云玥开口。


    云玥叹了口气, 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带着尉兰、骆羽和艾达三人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守卫森严的巨大房间中。房间看上去十分的多功能, 集实验室、手术室、办公室于一体,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老者安安静静地坐在手术椅中,裸露在外的脑部和背后竖起的手术舱紧密相连。


    “吴骁上将……”尉兰低喃道。


    尉兰对吴骁的记忆停留在了十年前。十年前那个吹胡子瞪眼的矮个子将军, 如今已经显出了老态,像一只一动不动的人体标本,被身穿白衣的研究人员供着、围着、比划着、测量着。


    吴骁的时间则停留在了一个静谧的早晨,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他右手拿着一份电子报, 左手端着一杯咖啡, 气定神闲地坐到写字桌后的椅子上, 顺便打开电脑,下令让手术舱给自己进行一次脑部手术。


    “特别行动部大楼被炸毁后, 我们把工作地点暂时搬到了这里。”云玥解释道,“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空,一方面则是为了更好地看管苏征他们、监管雷鹏手下那些研究人员。”


    尉兰在白衣人的指示下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手套, 然后小心翼翼地来到吴骁身边, 看向他面前的电脑。


    “你们认为是手术进行到一半,电脑忽然死机,导致手术不再进行?”尉兰问。


    咖啡和报纸还分别摆在吴骁的左右手边, 时光凝固在了房间的这半边,而另一半则是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


    云玥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的技术人员觉得不是——不是死机,是网络攻击。”


    “吴骁上将在这里坐多久了?生理体征都怎么样?”尉兰一边打电脑一边说。


    “苏征逃脱的时间为23号晚上七点半,吴骁则是24号早上做的手术。这两日内,信息技术专家和脑机接口专家都来过,一个说至少需要一周才能破解网络病毒,一个说绝对不可以擅自剖离机械臂和脑神经。”云玥盯着尉兰的一举一动,尝试理解他的所有操作,“于是我们只好给将军输营养液,以保持他生理机能的完好无损。”


    尉兰来到房间的另一边,从无数的仪器和实验用具中挑出了一两样,来到吴骁身后。


    “你做什么?”云玥忽然拔高音量,打断他的动作。


    尉兰笑着举起拿着微型电路和手术刀的双手:“别紧张,我只是测量一下机械臂上通过的电流。”


    云玥厉声说:“范宁教授早就测过,你自己看监测记录!”


    尉兰露出的上半张脸上眼睛依旧弯着,是个天塌下来也不怕的笑模样:“好好好,你要不放心,就叫范宁教授过来亲自操刀,他是我爸的多年至交,我也想向他讨教一下专业问题。有几件事,为什么我想到了,他却没有想到?”


    云玥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尉兰,盯仇人似的,却也不得不照他说的,派人请示基地上应用神经学与脑机接口方面最为权威的学者范宁教授。


    尉兰等她打完电话,才贱兮兮地再次开口:“云司令,你让我上手电脑,却不让我上手人脑,思想是不是也太……陈旧了点?吴将军的手术舱如果真被黑客控制,对方若想取吴将军性命,岂不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他眼睛盯着云玥,手却没有闲着,变魔术似地从身后拿出一件状似金属甲虫的小型仪器,摩拳擦掌地要把吴骁上将变成他手下的一只小白鼠:“哦对了,云司令,你知道我能同时解析脑信号和电子信号对不?把这个信号放大器连在电脑上,说不定我能知道吴骁将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尉兰一脸期待的表情,像个好奇的小学生。云玥派下去的联络员也回了话,表示范宁教授愿意与尉兰一会,也请云玥相信尉兰的专业能力、在他没来之前让他放手去做。


    云玥深感“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得默许了尉兰这尊大神的所有动作。


    尉兰俯下身,轻轻将金属甲虫放在了手术舱上。甲虫颤动着两根触须,很快在手术舱中找到了安身的地方。


    甲虫身上信号光高频率地闪动,内涵丰富的电流通过尉兰颅内的接收器,瞬间传遍了他的整个大脑,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尉董事顿时整个人呆愣在了原地。


    他的眼睛仍然睁着,但已经失去了聚焦,因为眼前的画面不再重要,他也不需要再分出心神去“译解”了。


    细密的电流在他脑海中转化成无数凌乱抽象的画面、声音,和常人无法理解的密文信号……


    艾达没见过这等架势,激动地拉了拉骆羽的胳膊:“这人中邪了?”


    骆羽轻轻甩开艾达:“记得十年前出的那件大事么?顾青说就是这个人凭一己之力控制了整个C区监狱,还让他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电子幻境?”


    “就是他?”艾达兴奋地拔高了音量,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我想起来了——咱们还组队到游戏中当搅屎棍儿,专门为了揪出那几个跟着他一起搞破坏的混蛋!那些人就是这样,跟忽然中邪了一样,一个劲地在那里抽风,好像没人注意到他们似的。”


    “那种游戏环境下没有点预警,就不可能判断出谁是真中邪,谁是假中邪。”


    “你说他现在是真中邪,还是假中邪?”


    骆羽没有理他,因为尉兰回过了头来。尉兰有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刚开始不显山不露水,这会儿倒变得格外的妖艳诡异,仿佛已经不属于人类,而属于某种冷酷的机器,里面闪动的蓝光是流动的数据。


    忽然间,这尊“机器”启动了。消化了所有的数据后,尉兰的面部肌肉重新活泛了起来。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带着点偷窥了别人隐私的尴尬:“云司令,我并不是故意偷窥吴骁将军的想法,但结合我刚才做出的一系列分析,无论这个黑掉将军手术舱的超级黑客是谁,我相信他下一步的目标是一个叫做‘海妖计划’的秘密研究项目。”


    云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骆羽艾达看情况不对,对视一眼后立即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地把枪口对准房间那头尉兰。


    尉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紧张得泛起潮红,急急忙忙地为自己辩解:“云司令,电脑被黑客控制住,无论多么优秀的电脑专家都需要时间才能破解。但如果越过电脑,直接截取最原始的电子信号,再由我自己脖子上这颗‘电脑’作出分析,效率会高得多。我真的只想从原始信号中分析一下吴骁将军手术中断的原因,没想窥探银沧共和国的秘密……”


    云玥从腰间掏出一只手|枪,杀气腾腾地走向尉兰,亲自把枪口抵在尉兰的太阳穴上,咔嚓一下打开保险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不是故意‘看到’吴将军的想法?”


    尉兰吓得立马倒退几步,举起双手,就差没有抱头蹲下:“云、云、你冷静一点,我不是他们那种人,你要是开枪我就真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死了对谁也没好处,海妖计划照样被人窃取,银沧、银沧那边也不好交代,以后,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从这么杂乱无章的数据中分析出他们的行动目的。”


    云玥冷着脸收回枪,半蹲下身子捡起那只吓得弹到地上的金属甲虫:“尉兰,我不管你是总裁也好,是总统也罢,你都没有权力在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剖开人的脑壳看他脑中的想法!”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尉兰赶紧一叠声说道,“一开始我也没想到,机械臂连接这么几处地方,就能获取一个人藏在脑海中的秘密——也许是先刺激、再捕捉,无论如何,他们显然用了什么远超过咱们的脑机技术。我刚阻断了机械臂对吴将军脑部的刺激,将神经探针从脑神经中分离了出来,吴将军休息几天应该就会没事,但这些探针得拿去纳米中心好好测试一下。这不是现今人类的技术,也不是你们海族的技术,说不准又和什么域外科技、未来科技有关……”


    尉兰解释了一堆,总之是说他之前并不知道这么做会看到吴骁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说的也句句都是实话,研究了好几年,他也只做到了通过芯片接受另一个人的感官而已,而不是对方的想法、逻辑,甚至拷问都拷问不出来的秘密。可便是这么个粗陋的芯片技术,就已经让海族的天才科学家惊叹不已了。


    云玥认命地深吸口气:“海妖计划,你究竟看到了多少?”


    尉兰再次露出一个老好人式的苦笑。


    第69章 南极冰山


    银沧纪年1736年3月1日, 南极无人区。


    暖季的最后一个月,苍白的日头倾斜照射着积雪覆盖的冻土冰原,巍峨的群山投下连绵起伏的黑色阴影。


    顾青披着一身从海狮身上扒下来的皮,虚弱地靠在一块黑褐色的岩石上, 眯着眼睛分辨方向和地形。


    四面漏风的动物皮并不保暖, 但好在能够遮挡要害部位, 皮也还没有发腥发臭。极寒的温度令一切的腐败都难以进行,空气几乎带着一种凛冽的清新。


    他蜷缩起身子, 下意识地从自己身上汲取一点温度:“以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北, 我们朝北走了将近一百里,还看不到一丁点人烟, 你们觉得要不要换一个方向?”


    “换?换什么换?反正也没人。”莱夏依偎在杨的怀里,惨兮兮地笑着,“我头一次觉得,活着原来是这么惨的一件事情。咱们这体质转换得好, 原本死了嘛, 还得回到那天杀的特别行动部, 现在干脆死都死不了、死都死不了啊。你说我要是绑块石头沉海, 能不能连意识也封冻起来,就此长眠过去?”


    他头上的枪伤早已愈合, 却还不如不愈合,整个人精神是委顿得不能再委顿,心态悲观得不能再悲观。顾青毫不怀疑, 如果不是为了跟随杨, 他真做得出沉海这种事。


    而比起生性坚忍的顾青和杨,他体质好像也差了许多,走两步就要歇一下, 虽然不至于冻死,感冒发烧却也没少,是死不了也活不好。


    此刻,他的面上便泛着病态的潮红,隔着海豹皮肥厚的脂肪层,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异常温度。


    杨乐得他抱着自己,心想他从自己这儿获取的温暖绝对比不上自己从他那儿获取的,说:“你说你这烧发的……物质不是守恒么?他还能一直在这发热不成?这不成永动机了?”


    顾青笑着看向杨,心里佩服她作为他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会死的,居然还有心情思考物质守恒的定律:“不会一直发热。按我的理解,一段时间后,那些热度会再次回到他的身体里,所以那时,你就不适合再抱着他了,也许周围的空气会更冷。”


    “活动呢?活动不需要能量?你们能永远这样走下去,不吃也不喝?”


    顾青把玩着一根巨大的鱼骨,那是他在上一顿午餐中收获的纪念品:“我猜不能。也许最后会变成一只没有任何生理机能,偏偏意识还清醒的僵尸吧?所以我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免得到时候想吃都吃不动,想走也走不了了。”


    顾青答着杨的话,却是在说给莱夏听。莱夏在南极无人区这种极端环境,竟还保持着对饮食的挑剔。生的鱼肉和动物尸体,他是绝对碰都不会碰一下的,就算陷入了昏迷,闻到他俩身上的鱼腥味儿,都会无意识地皱一下眉头。


    顾青和杨当着他的面商量好,要是他真动都动不了,就将他腰斩成两段,一人拖他的上半身,一人拖他的下半身,看看最后谁那儿能拖出个完整的莱夏。


    莱夏本来挺要面子的,可面子也熬不过连日的感冒发烧和冰天雪地,只要能“死”一回儿,就连腰斩成两段、一人拖一段都成了个好主意,当时就给答应了,气得杨一把扯下他那身海豹皮。


    说是干脆沉海得了,一旦感到周围温度陡降了个十几度,莱夏跳得比谁都快。他只在腰间围了件鱼皮制成的小短裙,奔跑跳跃下,劲瘦细窄的腰肢和修长有力的四肢一览无遗,成了一幅有着金色背景的动态剪影。


    顾青远远缀在莱夏身后,心想自己还是欣赏他——不是欣赏他的灵魂、他的功勋、他的伟绩,只是单纯的欣赏他的相貌、他的身体。


    顾青的目光追随着莱夏,莱夏却让顾青看到了一座纯白的山!那座山的形貌,和一路上荒芜嶙峋的石山都太不一样了,那是一座冰山!


    有冰山证明有海岸线,有海岸线证明有海冰区,有海冰区他们便又可以看到海鸥、企鹅和各种膘肥皮厚的海狮、海豹了!他们可以像先前那样凿开冰层,用身上已经风干的老肉换取一点新鲜的海鱼!


    莱夏从杨手上抢回了他的“皮衣”,也看到了远处的冰山:“这不又绕回来了?我们真的在朝一个方向走?”


    “不管怎么样,先过去看看。”顾青在蜿蜒的山道中艰难跋涉。


    这算是南极的夏季,地上的积雪并不深,甚至不少地段的冻土都融化成了沼泽。这大大增加了他们死亡的概率,却也减少了他们赤足而行的负担。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杨,但如果不是他和莱夏的不死之身,杨就成了最不需要人担心的那一个。


    顾青的余光中,她和他们一样略显疲惫地徒步走着,但顾青毫不怀疑,如果她愿意,两旁黑褐色的山坡或者光秃秃的岩石都可以成为她的助力,能让她像神一样一跃而起。


    就在这时,那座被他当做目标存在的巨大冰山竟忽然动了起来!积雪扑簌簌落下,坚冰从顶部崩落,冰山竟像有生命似的,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你看那里!”顾青对莱夏大声说道,随即加快脚步朝着冰山的方向冲去。


    莱夏还在和杨耍无赖,撺掇着她和他一起挖个土坑睡大觉。此刻抬头,也看到了远处上升的巨大冰山,嘴巴张得能吞下个鸡蛋。


    “快走,不管是什么,总比永远留在这个地方强!”顾青对这二人说道。


    一旦有了确切的目标,路途就会变得更加艰难漫长。泥巴稠得像胶水,冰渣硬得像刀刃,身上那件“皮衣”也开始变得沉重无比。


    好在“冰山”上升得并不快,而无论它是什么东西,体型都一定巨大到需要一个漫长的上升期。


    “夏!”杨走在前面,对莱夏伸出了一只手。


    莱夏盯着这只手,见鬼似地瞪大了眼睛,当即一把抛下“大皮衣”,兜着“小皮裙”,迈开腿便冲着冰山跑去,一下子把杨和顾青两个人都落在了身后。


    顾青和杨走在了一起:“你说他这是什么病?”


    杨颇为潇洒地笑着:“不死病吧?自从他知道自己是不死之身,好像就非得保护我,反之,就有点一惊一乍。”


    冰山的上升渐渐挡住了离地平线并不算远的太阳,阳光居然呈现出一点七彩的颜色,近处的山峦和远处的冰原都变得如梦似幻。杨侧脸的线条柔和了很多,皮肤白皙得透明,微微向上的嘴角仿佛常年带着点嘲讽,漆黑如墨的眼瞳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顾青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女人一节一节的后脊、修长纤细的腰肢,和窄窄的胯骨前面一瞬即过的春光。


    女人跟男人就是不一样,再喜欢一个男人,看他的裸|体也不会看出那种脸红心跳的羞耻感,可对于一个哪怕不怎么喜欢的女人,他都能将那影像深深地印入脑海。


    他打了一个激灵,摇头将画面晃了出去,随即得出结论——是这两个人太放纵了,当着自己的面都不知道收敛,而自己又禁欲太久,连女人下面长什么样都快要忘记。


    “无论那是个什么东西,非得爬上去不可。”顾青想着隐秘的房间和柔软的床铺,更是加了把劲。


    爬过一座近百尺的石山,他们终于又一次走在了冰原上。“冰山”已经露出它大半的面貌,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橄榄状飞艇。飞艇远远超过冰山占地的肚腹撑破坚冰,厚重的冰层由远及近地龟裂开来,冰冷刺骨的海水开始向上漫延。


    顾青也抛下了那件沉重的海狮皮,和莱夏他们一起跳上尚能承重的冰块。脚下的冰面却又一次迅速裂开,混合着冰渣的海水向他们疯狂涌来。


    顾青对这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依然怀着一分属于普通人的敬畏之心。莱夏却完全被激起了玩心和斗志,毫无之前的柔弱病态。


    “顾青,我们比一比,谁先跑到目的地?”他一步跳到了一块海冰上,一步又跳到了另一块海冰上,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雀跃开心。杨像个尽职尽责的护卫一样,稳稳当当地和他保持着五米远的距离,也将顾青抛在了身后。


    顾青有样学样地在冰面上跳跃,可冰块越来越小、越来越碎,好几次,海水都漫过了他的脚脖子。他只好转换方式,站在一块较大的冰块上,把鱼骨当做竹竿,向旁边的冰层上借力,一次向前冲个十几米。


    莱夏以为自己必胜无疑,正要回头看看自己的手下败将被落下了多远,就见顾青乘着一叶“扁舟”向自己冲刺而来,脚下一滑差点掉进了海里:“顾将军,你这算不算舞弊?”


    顾青笑道:“这条大鱼我可是当着你的面剥皮的,让你拿根鱼骨做纪念,你还笑我没见识、乱捡垃圾。”


    “杨,拖住他,别让他跑着么快!”莱夏侧头吩咐杨,却见杨也是慢悠悠地站在一块浮冰上飘着。


    “我没有竹竿,追赶他不上。”她毫无感情地说着,就连顾青也听得出她只是不想参与他们无聊的游戏。


    前面的冰层越来越碎,几乎只剩下漂浮在海面的冰渣。这种程度的碎裂,明显不是“冰山”冲出海面的冲击波能够做到的,而更像冰层被“冰山”身上传来的高温所融化。


    顾青加了把劲,在飞艇几乎就要离开水面时,一把抓住了飞艇尾部凸出的舷板。


    “莱夏!”他艰难地勾着这段滑不留手的舷板,回头往后望去。


    杨还是帮了莱夏一把,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把莱夏往前一推,恨不得把他整个人嵌进舱壁,自己则险伶伶地站在舷板上,悠哉游哉地蹲下身子拉起顾青。


    温暖湿润的海风吹过南极大陆,不知会在何处碰上内陆刮来的刺骨寒风,激战一番最后合而为一。三个只用鱼皮裹住关键部位的“原始人”紧紧靠在舱壁上,看着曾经苍苍茫茫漫无边际的海冰、雪原、高山、冻土、沙地,在眼前渐行渐远、渐缩渐小,成为一幅美轮美奂的极地风景。


    而就在一个小时前,他们当中还有人想着只有用沉海的方式,才能摆脱这永无止尽的流放酷刑。


    “这种时候,我还真挺庆幸自己有着不死之身。”莱夏微卷的长发搭在他的脸上,不知是头发太扎还是海风太大,眯起的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快要哭了。


    杨同样眯着眼睛,嘴角却微微地扬起:“好好活着,只要不沉海,以后有的是机会。”


    顾青轻叹口气,沿着舷板扶着舱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咱们还是少欣赏一下风景,赶紧找地方进去吧!不然待会还得想办法下去。”


    第70章 恶徒苏征


    随着飞艇升空, 顶端的冰山渐渐融化开来。冰渣和雪粒扑簌簌落下,飞艇也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这只有几座冰山之大的飞艇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通体纯白,严丝合缝, 眼力所及之处, 没有安装任何安全门、观景窗、排气阀等等可以切入的地方, 整个儿就是光溜溜的一大块,也没有任何装卸过的痕迹。


    三人走了快半个小时, 和原地踏步没什么区别。内力打在舱壁上, 犹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一丝浪花。随着海拔迅速上升, 外面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寒冷。


    碧空万里,云在脚下,一侧是万丈高空, 一侧是铁板一块。


    莱夏一开始的兴奋退去, 令人窒息的恐惧如潮水涌至。他浑身上下忽然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停下脚步轻声呼唤:“雪……”


    他走在杨的身后, 就算卯足了劲大喊,声音也会被强大的气流带走。但杨耳力好, 还是听见了,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你跳下去,能不能活?”莱夏眼睛被寒风吹得通红, 声音带着哭腔, 平时看着也不瘦的上半身单薄得像纸糊的,整个人都重心不稳、摇摇欲坠,只有一头长发还肆意地随风舞动, 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结了霜的脸蛋上。


    “这种高空自由落体的存活几率,还要看空气中遇到的阻力。”杨低下头,估摸着她所处的高度,“我的话,目前应该还可以。”


    莱夏拉过她的手,直愣愣地望向她的眼睛,一副就要壮烈牺牲的悲壮表情,杨却无动于衷:“但我还想在上面转转。”


    “再转,就要冲出大气层了。”顾青也回过了头,他倒不介意和这玩意儿一块冲出大气层,但他得提醒杨。


    “好吧。”杨无所谓地耸耸肩,牵着莱夏就往下倒去。


    就在这一瞬间,奇迹发生了——


    周遭的空气就像忽然冻住一样,两个手牵着手、向后仰倒的人,以一个奇异的姿态凝固在了空中。他们和脚下这圈凸出的舷板几乎呈平行的状态,脸上的表情、舞动的长发,全都停留在了凝固的那一瞬间,就像忽然从游戏中掉了线。


    紧接着,顾青发现自己被什么白色的东西包裹住了,那东西还是液体,但比牛奶要浓稠得多……


    不由得他多想,他很快被这个物质推了出来,重重地摔到地面上。杨和莱夏同样趴在地上,显然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事情毫无准备。


    还在一起就好。


    顾青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个干净明亮的纯白房间,面积大约十来平米,方方正正空无一物,四面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光线从墙壁内部传来,是个天|衣无缝的密室。


    顾青触摸着身下一如舱壁般光滑的地面,摸着摸着就笑了:“可变型材料飞船,有人为我们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气泡,好让我们出了大气层还能呼吸。”


    莱夏无语望天,奈何“天”、“地”和“前”、“后”、“左”、“右”都长得一模一样,干净得想让人大肆破坏一番。他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股闷气,酸溜溜地对顾青说:“你怎么哪儿都乐?被警察通缉你乐,像条野狗一样东躲西藏你乐,赤条条来到南极洲你乐,差点跳下万丈高空你乐,被关到个真真正正一条缝都没有的密室你还乐。你这到底是哪来的兴致,走到哪里都像个游客一样,对什么都好奇?”


    “我这哪里是乐?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罢了,难不成还去哭爹喊娘骂奶奶?”顾青又把自己给说乐了,要笑不笑地觑着眼睛。


    从寒天冻地、杳无人烟的南极大陆攀上这艘伪装成冰山的巨型飞船,又在差点冲出大气层的时候给可变性材料“溶”了进去,他简直想不出更加幸运的事情了。


    “也许很快这堵密不透风的墙上又会出现一扇门。”他想。


    果不其然,莱夏还没来得及作出第二次抱怨,坚硬的墙壁就像忽然融化一般,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一条乳白色的走廊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走廊的入口离杨最近,杨没作出任何多余的想法,一马当先往走廊中走去。莱夏反应迟钝了一秒,跟得倒是最快,下意识地把她往身后拽。杨却是最烦莱夏动不动就大惊小怪,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俩人竟是默默地杠了上。


    顾青自得其乐地跟在后面,瞥见他们先前所在的“房间”,果然很快收缩成了一个气泡,和最后面的一截走廊一同溶进似固体又似液体的舱壁中。


    一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是一间半径约为十米的圆厅,圆厅中央有根中间细两边粗的立柱,完美地和圆厅融合在一起。与他们先前所在“气泡”不同的是,蓝色光纹像人体经脉一样,密集而规律地遍布了四周的墙壁和中间的立柱。仔细看去,上面还有不少人机互交界面,像是无数个电脑屏幕密密麻麻地连接在一起。


    一个穿着奇特礼服的银发人背对着他们,然后在他们走近之时恰到好处地转过身来。


    英俊而邪气的银发男人眼睛在他们三个身上扫了个便,目光最后停留在只用鱼皮包裹住胸部和臀部的杨身上,完全无视了莱夏的皱眉头瞪眼,露出一个赞赏的微笑,随即微微倾下身子,道:“胤雪陛下,在下苏征,十年前苏某的手下有幸与陛下一会,却是有眼不识泰山,未能认出陛下,及时将陛下送至安全之处,实在是多有得罪。”


    苏征话未说完,杨却是如遭雷亟,脸色刷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苏征似乎更满意了,勾着嘴角弯着腰,意犹未尽地说:“好在陛下神族之人、身有神力,区区凡人制造的急冻弹还奈何不了陛下,否则苏某酿成大错,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对陛下的子孙后代、列祖列宗?”


    杨胸口上下起伏的幅度和频率终于放缓下来,她眼睛平平望向苏征身后,是一副不愿过多赏他脸色的表情:“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以后切勿称我‘陛下’……”


    “我还没有说完,”苏征抬眼打断她,继续文绉绉地说,“方才,又是苏某那个不长眼的手下操控此舰,可恶的是,又没有及时认出胤雪陛下,害陛下在舰外停留颇久,还把陛下困在观察室中,非得我过来亲自放行。愚钝至此,非严惩不可,过来吧,快向陛下赔罪,求她赏赐你最严厉的惩罚!”


    说着,他朝圆厅的一个方向挥了挥手。


    一个只在胯|下蒙了一块布巾的半裸男人从不知何时打开的口子中走了出来。这人身高将近两米,肌肉线条凌厉,黑色长发结成一绺一绺的,略显暗沉的皮肤下青筋凸起,加上一脸的阴沉相,简直就是标准的打手模样。


    这位打手一上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跪倒在地的姿势却颇为奇特,仿佛恭候着某种“惩罚”的到来。


    顾青莱夏脸色顿时都变得很不好看,杨倒仿佛处理过很多这样的场合,目光掠过这个跪在地上几乎赤|裸的男人,平平无奇道:“不知者无罪,谈什么惩罚?如果你的手下为所有貌似我的人放行,那你才需要担心了。更何况,你非西胤人,我也早已不是西胤女王,不存在需要将我与其他人区别对待。”


    “雪……”莱夏早就炸了毛,紧张兮兮地看着杨。


    果然苏征并没有顺着杨的意思让这个男人平身退下,而是满怀恶意地继续演戏:“无罪?”他感到无比震惊地拔高了音量,冲跪着的男人说,“林克,你看,陛下竟然恕你无罪!两次都差点害了陛下性命,陛下竟然怒你无罪!你说说,你该怎么报答陛下?”


    苏征神经质地来回看着杨和林克,眼睛瞪得快蹦出了眼眶。


    林克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我自当以身相许,报答女王宽恕之恩……”


    “好!那再好不过!”林克话没说完,苏征便大声叫嚷,气势就跟起哄闹洞房没有两样,“女王日理万机,想必早已身心俱疲,身边却一直没个暖床人……”


    “你妈没有暖床人!”莱夏一拳对着苏征鼻子砸去,苏征早有预料,右手在空中一挥,毫不费劲地把莱夏挪了个位置。莱夏像被推进了一个三维空间传送机似的,瞬间消失又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拳头却没收住,重重打在蓝光流动的墙壁上。


    墙壁连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蓝色的脉络倒以他的拳头为中心,泛起了一层涟漪,紧接着是一声压低了的哀嚎,莱夏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向后摔去,右手整个血肉模糊。


    “不如我这就做个媒,让这小子好好在床上服侍服侍一下陛下。”苏征面带猥琐、有恃无恐地继续,“正好我早就准备好了一间上等套房,里面玫瑰浴、旋转床、苍穹顶,应有尽有。胤雪陛下大可好好休息几天,洗一洗这一路风尘,消一消这一路疲惫,去一去这连日烦忧……”


    杨已经不想接苏征的话了,因为苏征完全就在自说自话。她相信,无论自己说什么,苏征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说下去,干脆将思绪放在莱夏方才的一击上。


    莱夏不是傻子,不会以为苏征当真只凭着一副不死之身有恃无恐,出手的那一击看似冲动,却是带着满满的杀意,快、准、狠,完全能达到综合格斗课结业考试的及格标准。


    苏征只要再慢上个0.01秒,绝对是要花上两个小时就地重生的。可偏偏就在这0.01秒,莱夏“被瞬移”了,他对苏征有多狠,墙壁对他就有多狠,不死上一回完全是因为没有对着脸打,但下一次呢?


    除了瞬移,还有呢?这艘奇奇怪怪的飞艇上,到底还有多少外界世界无法理解的事情?


    “……至于林克的技术,陛下尽可以放心……”苏征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杨的旁边的顾青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和对面的莱夏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二人的默许中,莱夏再次突击,对着苏征就是一记侧踢。


    他故意放缓节奏,让苏征闪避过去,接着就以迅雷般的速度,出现在苏征落下的位置,左手死死勒住苏征脖子,右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匕首长度的鱼骨,精准地刺向苏征的颈部动脉。


    电光石火间,违背世间常识的事情又出现了,那根刺向苏征的鱼骨、乃至莱夏的半条手臂都瞬间消失。下一秒,热血喷薄而出,莱夏的脖子被鱼骨刺了个对穿,人和强弩之末的右臂一起砸在地上,成了鲜血淋漓的两块。


    他双目睁着,已然没有了聚焦,金发披散在地上,在蓝光下流动着干净的光泽,胯部那块鱼皮掉落在两米外的地方,浑身上下像每次重生在能量舱里时一样一览无遗。


    除了小臂上光滑得不似任何凡间刀具能够砍出的断截面,还透露着一丝丝的诡异色彩,无疑是一具非常好看的尸体。


    杨的眼皮轻微地垂了垂,正酝酿着开口说话,就听苏征又一次拔高了音量:“好了!表演到此结束!胤雪陛下,你看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吧,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我可是连形象都不顾。你再拿套话应付我,我可就不会拿总统套房来招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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