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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遗迹 我并不介意一个人清静清静……


    他们的内部矛盾很快得到了解决:莱夏自然是不同意杨单独去神族遗迹的, 但对他来说生活在哪里好像并无所谓,杨稍微坚持了一下,他就答应了和她一起去;而骆羽要走,还有可能一去不回, 艾达没做多想, 也死皮赖脸地缠了上来, 强行把自己和骆羽做了个捆绑销售。


    又过了一个礼拜,顾青、尉兰、莱夏、杨、骆羽、艾达, 加上一个不太会说话阿星, 一行七人整装出发。


    原南极试验基地大部分实验室都是为了研究神族遗迹,展开变成卡拉圣殿后, 实验室和遗迹之间却隔了四公里远——遗迹被中央控制区包围着,在环形空间站的中央,走过去相当于攀登地球上的最高峰。


    好在连接生活区和控制区的,不是什么乱石嶙峋的山道, 而是由珍贵的可变型材料组成的太空阶梯, 而且越往上走, 重力也就越小, 步履也就越轻松。


    这道悬浮于漆黑宇宙中的千里长阶,是顾青一个月以来工作乃至生活的地方, 他走上去自是毫无压力。可换一个人面对身后一望无尽的白色长阶,和两旁触手可及的孤独宇宙,难免就会有所恐高了。


    艾达只要是回头, 就会下意识地扶上一把旁边的玻璃:“阿青哥, 你平常真是在这儿工作?”


    顾青走在他身后:“不然呢?你扶的这块玻璃,说不定还是我装上去的。”


    骆羽也惊了:“你连死都不怕,还恐高?”


    艾达争辩道:“不怕死是因为我不会死, 恐高却是生理反应好不好?”


    “其实我也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像原始人一样什么装备都不带。”顾青说。


    尉兰走着走着就和顾青走到了一级台阶上,笑道:“便携式物理检测仪、高维物质定向仪、全方位高清摄影仪、小型核聚变助动器……这么多劳什子玩意儿,你说‘什么装备都不带’?”


    顾青一时无法反驳,他心里想的是粮草武器,却也很快明白过来这一路并非行军打仗。


    “对呀,咱们还背着助动器,干吗要自己爬上去?”艾达捕捉到关键点。


    骆羽认真答道:“里面不知道什么情况,装备咱们还是能省就省。”


    顾青渐渐发现自己入了一个坑,那就是多人行动,往往最后都两两走到了一起。莱夏和杨之间几乎不容第三人加入,艾达和骆羽似乎也在他缺席的这十年缔结了一个更紧密的联盟,阿星的生理结构注定让他没法和别人走得很近,顾青最后竟只剩下尉兰一个选择。


    望着尉兰亲亲热热、仿佛随时就要贴上来的身影,他下定决心这一路一定要少说话,能不主动发表意见就不主动发表意见。


    空间站的核心部分是七个圆柱型太空舱,每个圆柱体长约百米、直径约五十米,是曾经的七个中央控制舱、大部分核辐射原料的所在地,也为太空站的旋转提供着动力。


    根据阿星提供的线索,所谓的古西陆遗迹在空间站中心的中心,也就是D区中央控制区。中央控制舱的模拟重力约等于无,攀登“天阶”的时候,他们就感到自己越来越飘,最后只有依靠鞋底的磁力装置才能站稳脚跟。


    白色的舱门离头顶越来越近,爬了这么久,简直有种即将登上天庭的错觉。艾达轻快地吹了声口哨:“阿青哥,还记不记得咱们当初还想在那儿较量一场,结果都没开磁力,刚起身就飞到了大厅另一头?”


    那是海妖号刚完成加速的时候,他们被一起困在E区控制舱。苏征神一样地出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喋喋不休得却像个搞传销的,烦得他们只得自己找乐子。


    结果因为视线被挡,谁都没意识到重力变小了,稍一动作就撞上了各种墙壁仪器,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着,用莱夏的话说,就像两颗放到一个瓶子里的弹力弹珠。


    顾青低笑笑道:“这次有机会比完了。”


    顾青以为控制舱还像他们上次来的时候那样,是个黑黢黢空荡荡的大圆厅,没想到舱门一打开,洁白明亮的光线便洒了出来。


    十来个白衣研究员站在“墙壁”上,迎宾似地等着舱门中走出的人,像个大型的飞檐走壁行为艺术。


    “看什么呢?看猴子似的?”尉兰熟练地调转了自己的方向,还把飘在空中的头发扒拉了下来。


    打头的研究员似乎与尉兰十分熟悉,向前伸出一条手臂:“尉总,都已经准备到位,您请这边走。”


    D区控制舱和他们去过的E区控制舱并不太像,环形的中空走廊上下分了好几层,中央矗立着一个小一号的圆柱形建筑,建筑物上有些奇形怪状的雕刻,看起来颇有年代感,走廊的每一层都有通向建筑物的狭长过道。


    而无论是中空走廊还是狭长过道都十分空旷干净,偶尔有圆形水滴漂浮在空中,不知是不是有人曾在这里喝水喝漏了嘴。


    “那是神族遗迹?”艾达兴奋地问。


    尉兰像是介绍自己家里一样介绍:“不是,遗迹比它还要小一点。这栋实验楼却是按照遗迹的外形设计的,为的就是远远就能震慑到外面的人。”


    “不是,这座塔楼,它也没有多大吧?”艾达走在塔楼旁的环形过道上,感觉不到两分钟就走了整整一圈。


    尉兰耐心地说道:“你的意思是塔楼都这么大一点,遗迹比它还小,人进去了万万不至于走丢?理论上是,但许多证据表明,遗迹涉及到更高维度的空间,里面到底是什么、有多大,我们目前没有人知道。”


    莱夏缀在众人后面,轻轻拉了顾青一把,目光如剑扎向尉兰后背:“你信他?”


    顾青苦笑:“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路走了。”


    莱夏:“这伙人神神叨叨的,别是里面住着个大妖怪,把我们骗进去当祭品。”


    顾青:“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杨的目光同样冷冷盯着尉兰:“没事,他绝不会比我们好到哪里。”


    塔楼里面的装潢就和外面很不一样了,里面光线很暗,并且只有一层。沿着螺旋楼梯缓缓走到地底,他们看到了几个身穿白衣、戴着个头盔模样装置的研究人员。


    这里的研究人员没有怎么招呼他们,只对着阿星缓缓鞠了一躬,便继续手上的工作。这个地方能做的工作不多,看他的样子是在采集材料并记录数据。


    玻璃罩内,一个高约两丈、三人合抱之粗的石柱静静伫立在其中,是个陈列在博物馆展示柜中的古老文物.


    石柱中的空间果然很大。


    四处都是浓浓的雾气,能见度大概只有一米,不太像太空的环境。


    顾青弯腰给脚下的物质取样,样本是非常普通的泥土,带着腐殖质的潮湿与冰凉。靴子上的磁力指示灯在踏进石柱的一刻已经熄灭,还能够正常行走,证明他们在这个地方重新拥有了重力。


    “说实话,我感觉这里和我们的世界也没啥两样,可能比空间站还正常。”艾达的声音传了过来。


    很好,还可以传声。


    “不,不大正常,我打不开摄影仪。”艾达转眼又反驳了他自己。


    尉兰低头调试着一个罗盘形状的东西:“我说了带来的大部分东西都会失效。”


    “那这个呢?”有人凑过去看他手上的玩意儿。


    尉兰笑了笑:“这个吗?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叫它‘指南针’。”


    “指南针”当然不是真的指南针,只不过是尉兰把电子版的高维物质定向仪改装了,改装成了个外形古朴、不需通电的基础版。上面很直观地摆着一根针,至于针指向的是“南”和“北”,还是所谓的高维物质,就只有尉兰自己知道了。


    他指示出一个方向:“向这边走。”


    顾青已经站在了这个方向上,他的面前是一棵树,树的品种未知,但和地上的泥土一样,似乎也只是非常普通的树。他拿敲下一点树皮,又摘下一片树叶,放到塑料管子中。


    他越来越觉得,除了雾气大,他们所在之处不过是个普通的山林,有山、有树、有花、有草,偶尔还能听见虫鸣鸟叫,简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最“自然”的地方了。


    而且,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走了五分钟,艾达又忍不住嘀咕道:“什么神族遗迹……就是个传送门吧?没人回去……当然没人回去,谁想从这种世外桃源再回到那个破空间站?”


    骆羽按住他的小臂:“噤声,小心看路,这个地方不简单。”


    “哪里不简单了?”


    哪里不简单?是因为浓得化不开的漫天白雾,因为无法启动的电子设备,还是因为他们给自己的心理预设?骆羽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沿着罗盘所指的方向,他们在山林中穿行。山林中的树很直、很高,树叶和草地都是墨绿色,一阵风吹过,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还有细细的溪水从他们脚下流过,溪水清澈透明,挪开一块石头,会看到细长的黑影迅速地游开,不是蝌蚪就是刚发育不久的小鱼。


    顾青一开始还在收集这个神族遗迹中的样品,现在连样品都不收了。这个地方乍看上去不但符合物理定律,连生态环境都和地球别无二致,走的时间久了,他会有回到了他那个时代的错觉。


    “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尉兰不知什么时候晃到了他身后。


    顾青随手从背包中抽出一根塑料管递给尉兰:“这是什么树,你认识吗?”


    尉兰轻轻一笑:“我怎么认识?就算植物学家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植物吧?”


    “我倒认识不少。”顾青淡淡地说。


    “因为行军打仗吗?”尉兰兴致勃勃地问。


    顾青轻叹了声,不打算作答。尉兰听在耳里,不知怎么听出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觉得更加好玩了,趁热打铁地继续:“如果真像047号说的那样,咱们走进了一个传送门,却是个单向传送门,你永远也回不到过去的世界,你会怎么样?”


    顾青无语地看着前面的路:“好像我很喜欢你们那个世界似的。”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智慧生物还没进化出来,整个星球就只有我们这……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人。101号和114号一起,047号和086号……呵呵,我看要是憋急了,说不定也会互相解决解决。你打算怎么办?”


    尉兰后面有一棵奇形怪状的树,浓雾遮住了大部分的树冠,只能看到它奇形怪状、弯弯曲曲的树干。尉兰站在树前,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他的眼神简直要渗出蜜来。


    顾青不得不承认,尉兰有着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可能还有一颗无人能及的聪明头脑,莱夏在他面前都成了粗制滥造的放牛娃。


    这么个可人儿放在顾青那个时代,不用尉兰投怀送抱,说不定他自己就上赶着给他一掷千金了。


    可在经历了十年前的一切后,这个学生模样的漂亮男人给他的感觉只有令人害怕……不,也许是令人害怕和遭人嫌弃之间转换吧?总之,他并不想理会尉兰明里暗里的挑|逗。


    顾青走在了尉兰前面:“我并不介意一个人清静清静。”


    尉兰唇角噙着笑,明显不相信顾青的话,却也没刨根问底地继续下去。


    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雾气终于消散了一点。


    众人顿时看呆住了,一个破破烂烂、不足百户的旧式村庄,安安静静地坐落在山坳中。


    “有……有人?”艾达迟疑地说道,见半天没有人应声,又自己在哪里找补,“有人就好了,要真回不去,难不成单身一辈子?不,要是死不了,岂不成了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的单身狗?”


    骆羽把他的脑袋猛地往下一按,十分潇洒地朝村庄走去:“没人关心你的感情状态。”


    到了近前,他们才发现,村庄岂止是“老式”,简直可以用老古董来形容了!


    村前有一条河,河上搭着根树干就算是桥。桥尽头没什么表示,直落落就矗着两座房子,一座挨着一座,墙壁由大小不一的石块堆砌而成,缝隙处填了泥土,屋顶则由树枝和茅草搭成,要多原始有多原始。房子和房子的间距也很大,七零八落的毫无章法可言,显然是各家建各家的,没怎么和邻里商讨过意见。


    白雾笼罩着村庄,村庄里静谧得连声狗叫都听不见,更别提活人的踪影。


    艾达站在独木桥前,整个人打了个寒战:“说句实话,这场景我在不少恐怖游戏、恐怖电影中都见过。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都在想,主角那个傻逼为什么要进去。”


    尉兰低头调试着罗盘,看都不屑于往前看上一眼:“这不是游戏,但这比游戏恐怖多了。”


    莱夏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要给艾达打气,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怕什么?反正被鬼吃了鬼也要消化不良再吐出来,该怕的是他吧?”说着眼睛就溜到了尉兰身上。


    尉兰目标明确,是毫不迟疑的向导,也不进茅草屋看看,而是直奔村后的森林而去,仿佛进村只是为了抄个近路。


    接着,他在森林前止住了脚步,蹲在一个土坡上,伸手就往土坡中挖去。


    说起来,这位尉大总裁徒手刨土刨得还真是毫无含糊,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刨得满身满脸都是泥巴星子。


    顾青和其他人一起,负手围观着面前的“奇景”。什么东西忽然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飞快地回到村庄中,从一户门外拿来了一把铁锹。


    “尉兰。”


    尉兰百忙抽闲地抬起头,顾青将铁锹递了过去:“用这个刨。”


    尉兰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个啥样,瞅准机会就要蹭鼻子上脸调戏顾青,一双桃花眼弯出乖巧好看的弧度:“还是你关心我。”


    看来尉兰还是以前那个尉兰,没被什么孤坟野鬼上了身。


    不一会儿,顾青就发现,尉兰挖的真是一处野坟!一具白骨躺在坟地中,两铲子下去,他又挖出了旁边另外一具!


    莱夏、杨还有顾青他们三个来自不太把人命当回事的时代,连尸山血海都见过,不至于被两具骷髅吓到。而尉兰和骆羽,一个是科技公司的年轻总裁,一个前世开一家同时卖着猎|枪的皮具店,不知怎地特别淡定。阿星半天憋不出句话,在那一站比骷髅恐怖多了,最后只剩下热衷于死亡摇滚的前歌手艾达。


    艾达这些年执行了不少边缘任务,也长进了不少,没制造出什么高分贝噪音,只是脸色苍白地往后站了站。


    “骨头挺真实,比那个模拟游戏中的道具真实多了。”杨忽然说道。


    尉兰一边摸索着骸骨旁边的土地一边说:“因为这不是游戏。”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物件,用手抹去上面黑乎乎湿哒哒的黏土,顺手就递给旁边的顾青,“而且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他目光中忽然浮现出一丝悲哀:“就是四个月前进入遗迹再也没出来的连辰、舒眠星。”


    骆羽眉头紧锁,蹲下身对骸骨作出检查:“怎么会……”


    骆羽余光看到了顾青手上的东西。那玩意破烂得不成样子,仿佛经过了上百年的沧桑,他却看出来那是和他背包里一模一样的高维物质定向仪。


    尉兰拿起骨骼轻轻一掰,骨骼应声而断:“这骨头按这种脆度,主人至少活了八十年。”


    “连辰、舒眠星之前,也有研究员走进这个神族遗迹。”骆羽说。


    尉兰摆弄着不知是谁的头骨:“另外几个身高性别面貌都对不上。”


    “尉先生一眼就能从一堆骨头渣子中看出主人生前身高年龄性别面貌?”骆羽问。


    尉兰目光沉沉地说:“骨质钙化速度很慢,可以从钙化程度推断出年龄。男性和女性骨组织多处都不相同,最为显而易见的是女性耻骨角的角度比男性大二十度到三十度左右。至于面貌,人脸上软组织的厚度是有规律的,眉骨、颧骨、颌骨都是很明显的分辨特征。”


    顾青看向骆羽的眼神中带着笑意:“尉总他就是个人形计算机。”


    尉兰站起身来,像吩咐小弟一样吩咐其余人:“挖出来的电子设备都给我拿着,我们去村里看看。”


    第82章 恨意


    “两人一组, 搜查这些民居中有没有连辰、舒眠星生活过的痕迹。他们选择葬在此处,必是有所意义。”


    尉兰俨然成了他们中的领导者。但就算是莱夏也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乐得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没过几秒就和杨拉拉扯扯地消失在了大家视线中。而骆羽、艾达也果断走到了一起, 按照尉兰的指示走进一间民居。


    顾青冷眼看着他过去的好友们各自分飞, 也不看上尉兰和阿星一眼, 自顾自便走到了摆放铁锹的那间茅草屋中。


    他早就想回这间茅草屋中查探情况了。方才只是草草瞥上一眼,他便感到这间屋子十分有烟火气息, 各种锄头、镰刀、铁锹摆在屋子外头, 后院里还有个圆圆的石臼,很像个自给自足的农家住所。


    而在踏进屋门的一瞬间, 他就确定自己进对了地方。不用“搜查”,屋子里简直可以说到处都是连辰和舒眠星留下的痕迹!


    双人床摆在房间中央靠墙的地方,床的一边有张写字桌,另一边是个大衣柜。虽然无论床、书桌还是衣柜都由最原始的木材制成, 比顾青前世的家具还要粗陋不少, 但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不是古人的家具制式, 也不是古人的摆放之法。


    他只在这个时代看到过这样的卧室房间。


    拉开柜门, 是几件原始风格的皮衣,还有好些样式的草裙、树叶装、树皮装……连辰、舒眠星在这个地方的生活显然还挺有情趣。


    书桌上摆着几张薄薄的牛皮, 牛皮上写着字,旁边还摆着一些木材燃烧后残余下的黑木,对于连辰舒眠星来说, 直接用木炭书写显然比用毛笔更方便。


    顾青没有贸然拿起牛皮, 低头读到:


    “从1735年12月来到这里,至今已有六十六年。六十六是个吉利的数字,在这一天里一同走向死亡是最圆满的开始。最初的几年里, 还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出路,追寻着旧日生活的痕迹,就像他们所有人一样,生活在一个看似明确的目标里,为了这个目标忽视掉路边的风景……”


    顾青快速看完全文,感觉这篇文章大体上竟然还挺有道理,就是读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就在他仔细探寻这种怪异感时,尉兰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后:“读出什么了?”


    顾青缓缓摇了摇头,让出了一点位置,让尉兰自己过来看。


    尉兰看了半天,说:“没有起首语,没有署名日期,更过分的是全篇都没有主语。你们特别行动部训练特工,连基本语法都不教一下?”


    顾青失笑:“这个似乎就是屋主人随便写写。”


    “是挺心灵鸡汤的。”尉兰拿起桌上的牛皮,对着窗外的光线,“不过这个心灵鸡汤似乎毒过了头,把过去的一切都否认掉了,还把死亡说成‘最圆满的开始’,比起随手写下的心情日记,更像……”


    尉兰顿住了。


    “更像什么?”顾青问。


    尉兰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就在这时,艾达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我们那边、我们那边发现了连辰、舒眠星留下的痕迹!阿羽他还在检查……”


    他看清屋内的状况,顿时愣住了:“这间屋怎么也……这么干净整洁?难不成他俩还分开住的?孤单寂寞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尉兰把写满心灵鸡汤的牛皮折了几折,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把东西放进顾青胸口的口袋:“去看看?”


    艾达和骆羽搜查的茅草屋就相当的破败了,四处都弥漫着阴暗潮湿的气息,阴冷的阳光照不进低矮狭小的门户,很难看清屋内的情形。


    好容易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就见劈成各种形状的木头到处都是,碎屑洒满了一地也没人清理,泥墙上还有一个陷进去的裂痕,裂痕附近有点黑色的陈年血迹,看上去是有人一拳重重砸进了墙里,没把墙砸塌反而把手砸破了。


    顾青看了半天,只看出了屋主人内心奔腾的狂怒和焦躁,问:“你从哪里看出这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


    骆羽拿起一个不知什么玩意的木块递到顾青手里:“这里,挺抽象的吧?我和连辰一起出任务的那次,要在野外蹲点三天三夜。他太无聊,手上非得找点事做,快把周围那一圈草地拔了干净。我干脆给他捡了根大树枝让他刻着玩,他刻着刻着就刻成了这个形状,我还打趣他说可以拿去当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品。”


    顾青转着手里的“木雕”,一会儿觉得像个爱心,一会儿又觉得像只羚羊,总体上来看,的确可以用“抽象”来形容。


    尉兰欣慰地点点头:“挺好的,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弄清楚为什么在连辰舒眠星进来三个月后,苏征获得了‘心想事成’的神力。你是我们当中最了解他俩的人,你去每幢房子里都看看,告诉我他们还在哪里待过!”


    “他们不止住过这间屋?”骆羽惊讶地问。


    艾达蹙着眉头摇了摇头,神情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哀怨深沉。


    骆羽行动迅速,和艾达一起在半个钟头内将村里每间茅草屋都跑了个遍。


    尉兰一一查看过他标记出的六处房屋,然后回到骆羽他们最先查看的房屋前,捡起一块石头,洋洋洒洒地在土墙上刻上一个大大的“1”。


    “你这不是很公德吧?”艾达在后面说道。


    尉兰像个刚写完板书的乡村教师,潇洒自信地转身面对底下提问的学生:“七所在外面看来毫不相干的房屋,有的干净整洁,有的破旧脏乱,几乎每所都有着截然不同的布置风格,却都留下了同样两个人生活的痕迹,是什么原因?”


    “因为……有这么多空屋可以住?”艾达站在屋外的泥地上,“我前世也有很多房子,也喜欢这里住一下那里住一下,总不至于一直空着吧?”


    “你会想在这个地方‘这里住一下那里住一下’?”骆羽低声呛了他一句。


    村子建在山林地势低洼处,湿度大得空气中能凝出水来,再大的太阳都照不散笼罩整座山头的白雾。因为常年见不着阳光,山坳子里的树木生得也跟妖魔怪鬼似地,树枝盘屈虬结,树叶森冷铁青,说是穷山恶水都算便宜了这里。给艾达这种从没吃过苦头的富人体验两天生活可以,但两天之后绝不是说换个屋子就能解决问题。


    艾达左看看右瞧瞧,终于意识到自己想法的谬误之处:“我看也没啥区别。”


    “不过这样才符合事情发展的逻辑。”顾青说,“连辰、舒眠星发现所谓的海族遗迹是个‘单向传送门’,来了以后不但没有解决任何疑惑,还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要是一开始就心平气和地接受现状,那才更有问题。”


    尉兰写完这个巨大的“1”,又跑到下一处房子上写下“2”。


    顾青又进去看了一下,这间茅草房和刚才那间的区别并不大,只是靠窗的地方多了一张数十根树干捆绑而成的“床”,床上搭着乱七八糟的兽皮、树叶还有茅草,床下黑黢黢地摆了一堆烤火工具,各个脏得大厨都不认识。


    “可就算心境改变,也应该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好不容易布置出个卧室,就算后来又不满意了,想要改变,也不会选择换个地方从零开始从头布置。在同一个村庄换七处房子,确实令人匪夷所思。”顾青又说道。


    尉兰似笑非笑地向他走来:“但如果这种改变是彻彻底底的改变,就像从一个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好更智慧的人,他还会想要保留过去的痕迹?”


    天色阴沉,整座村庄都是一片铁灰,只有远处的树林透着幽幽的暗绿,完全是一幅丧得不能不能再丧的画面。尉兰却微微侧着脑袋,半长头发撒下的阴影遮住了一半的脸庞,看上去俊美而邪气。


    同样一个人,曾在十年前海天地人大赛第二轮的赛场上,设下隐蔽的虚拟空间,只为拿到一份保密的实验文件。


    他最终拿到那份文件了吗?十年的时间,又将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青想起他闯入尉兰的隐蔽空间中,看到的也是这种铁灰的天空、萧条的村庄、黯淡的景象……


    披着莱夏皮的尉兰看到了他,带着地狱而来的森冷恨意和不加掩饰的腾腾怒火,仅仅用意念就改变了整个虚拟空间的环境,击垮他折磨他,将他扔下悬崖、碾入岩浆……


    虽然只是虚拟现实设备模拟出的力场和温度,和真实的感受明显不大一样,可痛感却实实在在地带到了线下。


    那这一次呢?会不会又是尉兰搞的鬼?只不过换了一种更为真实、更为可怕的体验?


    顾青脑袋里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扶了扶额。


    “你不舒服?”尉兰低沉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只手搭在半空中,是个想碰他又不确定的样子。


    顾青看着身边满脸关切的青年,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多想的,尤其是他这种来自两千年前的老古董。


    他摇摇头,忽然决定说出心里的话:“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尉兰迟疑了一下,眼里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最后沉声道:“我可以用一百种方式,结合各种宗教、哲学、乃至科学上悬而未解的终极问题给你作出解答,但我觉得你想听的并不是那些。”


    他悠悠地望向远方:“我的答案是‘是’。这个地方的真实性,绝不比你平时理解的‘真实’要小,所以这里发生的事情很重要,它不光影响着空间站,甚至可能影响着整个人类文明。”


    顾青感受到了尉兰说这话时的严肃态度,可没严肃一下,气氛就被人无情打搅。


    阿星从远处树林中跑了过来,手臂颤颤巍巍地指向来时的方向。巨大的兜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剩下那半张凹进去一个嘴巴大小的小洞,是他卯足了力气想要发声说话。


    尉兰做了个安抚性的手势,像个负责任的领队一样,抬脚往茅草屋后的树林走去。阿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已经完全成为他的跟班下属。


    “现在,就涉及到了我们的下一个问题:连辰、舒眠星最开始的时候不耐烦待在这里,为什么还一直在这个村子生活了六十六年之久。”尉兰望着树林深处喃喃。


    “是呀,世界那么大,去哪里不好?”艾达跟了过来,“这……打起来了?”


    茫茫白雾中,的确有那么道快得让人看不清的黑影一晃而过,造成的动静还不小,仿佛是巨大的翅膀在空中扑扇着,黑影后面飞舞着飘飘洒洒的枯枝落叶。


    顾青顺手伸手捞过一片树叶,夹在两指之间观察了半天,接着放进随手抽出的塑料管中,向树林伸出走去:“世界真的很大么?”


    艾达听见这句轻飘飘的话,整个人都是一悚,追在顾青后面跑:“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个地方不大么?咱们不是走了半天才走到这个村子?啊——”


    艾达大叫一声,向前扑了个狗啃屎。一条黑色巨蟒缠住他一只脚,正弓着身子向他后脑冲去!


    骆羽飞快地赶到蟒蛇身后,双手一把抱住蛇的脖子。艾达纳闷地回过头,看到的就是一张血盆大口中红信飘飘的场面,吓得登时再次栽倒在地。


    随着骆羽手上力道的加重,蛇的下半截缠得越来越紧,收缩的肌肉越来越有力,艾达也发出了几声痛苦的闷哼。


    骆羽松开一只手,向裤腰带上别着的手|枪掏去,对着蛇头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顾青看着骆羽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心想便是宗冷在此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可预料中的巨大枪声却迟迟没有来临。


    枪口离蛇头短短几寸的距离间,竟忽然出现了一道水膜!弹头的水膜的包裹下安安静静漂浮在空中,不再具备任何的杀伤力。


    一时之间,大家也都像被这水膜包裹了住,离这个世界变得很远很远。


    “啊啊啊——”一阵痛呼将众人拉回现实,巨蟒的尖牙刺入艾达的肩膀,便没有了再松口的意思。


    骆羽依然抓着蟒蛇的颈部,可他的力气显然还不够捏断巨蟒的脊椎。顾青一把将骆羽、艾达还有巨蟒统统推倒在地,三人一蛇叠叠乐似地叠在一起,最后顾青找到一根树枝捅进了巨蟒腹部靠近尾巴处的泄殖腔。


    大蛇总算松了口,软塌塌地倒在地上,又尖又细又密的牙齿还卡在艾达的肩膀肉里没拔|出来。骆羽气喘吁吁地从最下面爬起,和顾青一起小心翼翼地掰开蟒蛇的巨嘴,解救出疼晕过去的艾达。


    蟒蛇被捅要害处,张着嘴嘶嘶嘶地喘气儿。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阿星死死盯着腹部朝上的蟒蛇,露出了见鬼式的表情。


    可他本来就是“鬼”,还是最抽象最丑陋的那一种,便是尉兰也不可能从他那张黑乎乎的脸上看出什么人类的表情。


    阿星只好扯扯尉兰的衣袖,艰难而缓慢地发出声音:“……蛇……蛇……像……说……话……话……”


    “蛇说话了?”尉兰迅速地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杨“押”着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雕,风尘仆仆地走过来,声音低沉而冷淡,像个捕猎归来的瘦弱少年:“这只雕有灵性,我把它抓了回来。”


    敢情刚才那道一闪而过的黑影,是她在捕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来着。


    莱夏这时也不知从哪棵树后冒了头,他衣服上划了几条狭长的口子,正在往外渗血,头上脸上全沾着泥,显然是当了某只动物的手下败将:“这地方不是真的,想办法摧毁这片山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顾青有时候都觉得,他和莱夏自从经历过那片尉兰设计出的虚拟爆炸现场,对整个世界都快创伤后应激障碍了,动不动就要觉得眼前的事物不是真的,一切都只是模拟出的虚假体验。


    顾青颇为怨恨地看了一眼尉兰,就见尉兰兴致勃勃地朝大雕奔了过去。


    大雕几乎有人高,长得也是膘肥体壮,虽然飞起来应该不会太灵活,但凭它能和杨缠斗个十几来回,想必也是兽中之王一类的角色。


    此刻被杨拿一根登山绳捆住了翅膀,屈辱得恨不得一头撞死,望见尉兰看到宝贝宠物似地跑过来,更是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鹰唳。


    “它……它……”阿星无法忍受一般捂住脑袋,艰难地想要表达出什么。


    顾青联想到他先前的表现,问:“这只雕也在说话么?”


    阿星摇摇头,随即痛苦地说道:“是……恨……只……是……恨……”


    “它恨我们?”顾青挑起一只眉毛。


    “看来得找个地方好好和动物们说说话了。”尉兰笑盈盈地转过头来。


    第83章 凝视


    一切皆因杨和莱夏跑到树林招惹大雕而起, 最后却以收获了一只大雕和一条巨蛇结束。


    回到之前草房外的空地上,杨从莱夏身上拿出另一根登山绳,把大雕的细脚系在一口水井上;顾青也和骆羽一道,把巨蟒拖到了水井旁。


    七个人围着两只动物, 怎么都有点傻乎乎的。可没办法, 这是他们目前在“神族遗迹”中遇到的最高等的生物了, 还有一个阿星据说可以听懂它们说话。


    尉兰对阿星的语言能力没抱过多期待,捡了两块石头, 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就等阿星开口。


    阿星一下看蛇,一下看雕, 大伙儿仿佛等了个天荒地老,才听他慢吞吞说道:“敌……意……强烈……敌意……说……我们……是……入……侵……者……”


    莱夏猛地一拍大腿,作势就要拔腿走人:“我们当然是入侵者,不过我也不想入侵这种鬼地方。”


    杨一把把他拉住, 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前方:“你看。”


    阿星大概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 一步一步走到了巨蛇和大雕之间, 而那只不断试图冲开桎梏、瞅到个人就乱啄一通的暴戾大雕, 竟随着他的靠近渐渐平和了下来!


    莱夏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低声说道:“不会被泥人兄弟吓到了吧?这世道果然还得黑吃黑、毒攻毒。”


    “没那么简单, 我也……”杨话未说完,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向前移动了好几米远。


    顾青这回看清了她的动作——巨蟒在阿星靠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原地复活, 冲着阿星的背影发起了进攻, 杨挡在巨蟒身前,一掌劈向巨蟒白色的肚腹。


    巨蟒既没被劈死也没被劈晕,反倒越战越勇, 犹如一条蛟龙腾向空中,犹如一道闪电向杨袭来。


    杨在空中腾挪跳跃,一会儿骑在蛇背上,一会儿又勾在蛇腹上,偏偏还不肯把蛇打死,只得不痛不痒地陪着它玩儿。


    一人一蛇斗得正欢,被阿星吓“怂”了的大雕也跃跃欲试地想往上凑,顿时把翅膀上登山绳撑了开。它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扑扇着两米长的巨翅,结果忘了脚上那茬,飞到一半又给拽了回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巨蛇找到同盟,赶紧地把杨往大雕那边带。杨站在蛇头上,又和大雕的巨喙做起斗争。


    巨喙尖锐加勾,足足有半尺多长,完全是比匕首还要锋利灵活的武器,加上一对铁翅和一对刀爪,撕碎一条巨熊都不在话下。


    阿星哪能想到和平对话一下就成了神仙打架,被夹在大雕和巨蟒中间躲闪了好久,才寻着空隙退出了战场。


    尉兰伸出胳膊挡了阿星一下,阿星诧异地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退着退着竟退到了尉兰怀里。


    尉兰拍了拍阿星的肩膀,笑嘻嘻地收回了手:“你做得不错,不过以后尽量还是少靠近那些东西。”


    顾青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知怎的竟从阿星模糊不清的黑脸上看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迷茫。尉兰刚才那句话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字一个字的,犹如钟锤敲打在他的耳膜之上。他忽然很想把尉兰拎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单独和他聊上一聊!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鹰唳从远方传来,第二只大雕从空中盘旋而下。一直在看热闹的莱夏终于慌了,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直奔战场中央而去。而艾达也随着这声尖唳悠悠转醒,骆羽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顾青不动声色地向一旁挪了两步,对着尉兰勾了勾手。尉兰丢下阿星,笑着和顾青走到后院最外围的土墙边上。


    两人靠着身后的土墙,顾青闲聊似地开口道:“‘如果这种改变是彻彻底底的改变,就像从一个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顾青一字不动地重复着尉兰说的这句话,却完全换了个调调,变成了一个问句。低沉温柔的嗓音,微微扬起的尾音,就跟钩子似地,一点一点地钩开了他的衣服、皮肤、血肉还有心脏。


    尉兰脸上依旧挂着笑,手却下意识地摸向了胸口:“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顾青双手插在裤袋里:“当然记得了。毕竟你是最了解这个地方的人,被你坑了都没出伸冤去。”


    尉兰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远处的杨:“你不担心她?”


    顾青耸耸肩膀:“一个友好较量而已,需要我担心吗?”


    尉兰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仿佛一汪带着温度的春水:“我没有答案,只有猜测。”


    顾青这回没有做声,他心中也有一点摸不着形状的想法,而并非全无思路,所以他并不打算求着尉兰说出他的想法。


    果然,尉兰没有任由这个对话终结:“我曾捕捉到一个东西。”他生硬地顿了一下,“准确地说,我是在跟着军方搜捕你的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捕捉到一个东西。阿察尔森林,你记得不?你对当时发生了什么还有没有印象?”


    顾青嘲讽地笑了一下:“我们是在交换情报?”


    “这个时候了,我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向你隐瞒的。”尉兰在胸前比划,“那是个这么大的黑色飞碟,直径大概有一米吧。飞碟外面什么都没有,就是底下有个口子,很像外星人电影里的那种,你见过么?就是个头太小了,像个不太好玩的模型玩具。外星人要真靠这个登陆地球,个头就只能有蚂蚁那么大。”


    远处,“战火”果然逐渐平息。蛇早已被打趴下,两只大雕也快成了秃毛鹌鹑,在杨和莱夏的双重进攻下很快奄奄一息、偃旗息鼓,更重要的是尊严受挫,不再抬得起头来。


    看着茫茫雾霭中的漫天羽毛,顾青忽然觉得他们的确不用把这次行动当作一件沉重的任务去做。


    “我后来就把带有摄像头的微型探测器放了进去,操控探测器探索飞碟中的东西。哪知道探测器放进去后,就像进入了一个无边无界的巨大空间,信号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回传,但无论怎么操作都摸不到飞碟的边界。我打算再换个方式探索,让探测器折返回来,可在我操作的前一秒钟,探测器‘落’到了‘地面’上,一束白光从上而下地打了下来!”


    尉兰完全沉浸在当时的感受中,琥珀色的瞳孔中透出一丝沉迷与神往:“说起来有点神棍,但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我的意识是被监测着的——不,这种说法也不准确,我感觉……它更像一种凝视。它不仅看到了探测器,还看到了我寄托在探测器上的期待和关注。”


    “可那时我太忙了,忙着和特别行动部来的人打交道,一时就忘了这回事。”尉兰说到最后不无惋惜。


    顾青目光沉沉,也陷入到遥远的回忆中:“那时我们正在躲避追兵,莱夏刚和云玥打完电话,一把将终端扔进湖中,随后我的感官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完完全全的黑暗……”


    顾青对那天中午的事情娓娓道来,消失的肉|身感官、空洞的无边黑暗、巨大的暗红圆盘,还有镭射灯一样照在他们身上的白色光线、随之到来的空灵女音、凭空出现的握枪之手、毫不留情的处决实验……


    “之后我们就到了南极冰川上,极地求生了好几天,再后来又正好赶上了海妖号升天……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全都太过离奇,我都没怎么去想那天的事情。不过现在想起来,我确实听到过‘神族’的声音。她想要杨跟他们走,说我们的世界是宇宙坍塌的起点,而莱夏——当然还有我——是人形的祭台,背后的力量他们也没有能力阻挡。”


    顾青停止了叙述。


    尉兰深深地看着他,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按理说,凭借顾青以往的经历,他应该算是天下最不信任尉兰的人之一。可尉兰的这一眼就像有什么魔力似的,竟给了他一种看进他灵魂深处的错觉。而他竟也像第一次被人看到似的,沉浸在这悠远沉静的凝视之下。


    接着,尉兰缓缓说道:“我也没有想太多。我以为飞碟只是个结合了空间折叠和高能传送两大未来技术的神族法器,但看来它远远不仅是这样——它隔着空间和物质、无需任何导电体,就精准地阅读和操控着我们的感官和思想。”


    “就好像……意识对他们来说就像实质一样……”顾青艰难地接道。


    那是一只来自域外的飞碟。


    “它”只有玩具飞碟的大小,在意识世界“它”可以像太阳一样大,也可以像宇宙一样浩渺。“它”的颜色是暗红色,是这个世界的太阳能拥有的最美颜色,令所有的人心生向往。


    可太阳的光线太漫散了,太阳只是个无情燃烧的等离子体,不是戏文中见证世间公允的青天白日,更没有看进人灵魂深处的凝视。


    于是“它”学习人间戏台的做法,打下三道干干净净的镭射光,照到三个从未被照亮过的灵魂身上.


    “现在该怎么办?”艾达胆战心惊地看着那条差点扯断他半条手臂的巨蟒。


    “怎么办?圈养起来,找时间宰了吃。”骆羽拿出自己的登山绳,将巨蟒绑了个结实。


    “连辰、舒眠星就是被困死在这座村子里的,我们不待在这儿。”莱夏冷漠地说。


    “你们去哪里?”骆羽下意识问道。


    “向东。”莱夏回答。


    “天色晚了,要不先在村里过个夜?”骆羽道。


    “不用,这不是生活。”莱夏收拾着包裹,看不出什么表情。


    莱夏说起来是自己非要跟到这个地方来,可来了后却是最待不住的一个。顾青心想,待不住是因为已经认定了这里并不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如果他也这么笃定,同样不会在这个地方安营扎寨。


    只是他没想到,尉兰会支持莱夏的举动,甚至邀请他一同踏上这段漫无目的的旅途。


    “问题还没有解决,为什么连辰、舒眠星要待在同一个村子生活六十六年。”尉兰的解释十分简单。


    顾青没有忘记这一点,只是他心中隐约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非常简单。连辰和舒眠星选择在这里生活六十六年,也许只是因为这是这里唯一能生活的地方,也许这里本来连这么个破村庄都没有,是他们这样的人多了,才建成的村庄。


    顾青想起尉兰说的探测器,那个探测器听起来也是非常先进的样子,想必也像探索飞碟一样探索过这个遗迹,可茫茫天地悠悠岁月间,他们连那些探测器的残骸都找不到了。


    只有这么个落魄的村庄,将遗失在这座遗迹中的探索者们联系在一起。


    “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照顾艾达。”骆羽坐在水井上,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疲乏:一方面,连辰、舒眠星的遭遇给他造成的影响显然比其他人要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艾达的确不能走了,进入这个遗迹后,他们似乎失去了迅速从伤害当中愈合的能力。


    艾达被巨蟒咬过的肩膀还是一团模糊的血肉,丝毫没有开始愈合的打算。


    “你们几个小心点,这个地方和别处不一样。”艾达脸色苍白,痛得满头是汗,还不忘嘱咐这些即将和他分道扬镳的“队友”。


    “你呢?是走是留?”尉兰问阿星。


    阿星十分犹豫不决,一会儿看向尉兰,一会儿又看向晕倒在地的巨蟒,最后竟然选择了留在巨蟒和大雕身边当动物饲养员。


    尉兰没有勉强他,背上背包和顾青一道走向暮色渐沉的莽莽大山。


    莱夏极其厌烦尉兰,自然是不愿同他走在一起的,他和杨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浓雾之中。顾青视线范围内,又只剩下甩也甩不掉的尉兰。


    有尉兰也好,尉兰走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神族遗迹里,就跟逛自家后花园一样,看着他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想着急都着急不起来。


    “你不害怕?”顾青忽然好奇道。


    尉兰高贵冷艳地向他瞟了一眼:“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而且我现在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只是没有想好怎么破局罢了。”


    顾青低低地笑:“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你心里已经有想法了不是?”尉兰反问。


    “有,但很模糊,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就好像……”


    “就好像计算机每次更新系统,虽然还保留着用户个人的一些使用痕迹,却是从根本上重写了这台计算机?”尉兰侧过头,对着顾青笑。


    按理说过去了十年,尉兰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在顾青那个年代,儿子都能有总角之年了,绝对算不上年轻。可不知因为改良过基因,还是这个年代的人普遍发育缓慢,他依然带着少年人的青春气息,笑起来清澈干净得跟没入过世似的。


    要不是顾青十年前就摸到了这人的底细,他还真不自信能抗住这种几乎对他量身打造出来的诱|惑。


    顾青自嘲地点点头:“你这种表达很清晰明了,换我说就很奇幻了。要不是骆羽在剩下六间屋子里都找到了连辰生活过的痕迹,我绝不会想到这七间屋子都属于同一个人。我甚至会觉得……其中好几间屋子都同时住过许多个人。但如果说它们就属于同一个人,我感觉这个人简直就像被夺舍了,用你们现代人的说法,就是精神分裂症。”


    尉兰沉默不语地向前走着,半晌才愣怔怔地说道:“‘夺舍’很好,‘夺舍’很好,就用‘夺舍’吧。”


    顾青没有去深究尉兰那时的反应,只当尉兰有了别的心事,没有把他这一番胡言乱语听进心里去。


    夜幕渐渐降临,雾气依旧没有消散,能见度低得惨不忍睹,行程却依然只有方向、没有目的。


    顾青差点产生出一种名为“永恒”的错觉,他们既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往后退,时间同样既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往后退,而是凝固在时间和空间的某一点中,像两只被松脂包裹住的昆虫。


    就在这时,浓雾深处竟出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灯火!


    有灯火证明有人。


    尉兰显然也注意到了前方发生的变化,一把拽住顾青的胳膊,兴奋地向前跑去。


    顾青一边在心里吐槽这分明是小孩心性,一边又不断地跟紧尉兰,以免被他拽得太过难看。


    跑了大约有五十米,尉兰毫无提示地来了个急刹车,猛地顿住了身形。顾青算是没撞在他身上,勉强保持住了形象。


    可很快,他就顾不得形象了——


    一米之外,一名从人到马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甲骑士,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骑士身后,很快又出现了更多的骑士,训练有素地排成一排,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


    每名骑士一手拉缰绳一手执火把,穿透迷雾的成片火光,正是来自于成百上千的火把。


    第84章 长袍怪人


    顾青看到这名骑士, 第一反应是——真废铁!


    人和马全部的肢体都被覆盖在铠甲中,大概是参考了某种节肢动物,铠甲几乎全部由可以活动的关节组成,随便挑一处刺过去, 大概率都是得刺破两层铁甲才能进行到下一步。而且不少关节处都制成了锋利倒刺的形状, 如果是近身搏斗, 只怕浑身上下都能拿来当做兵器使用。变掌成拳一拳揍下来,便是只用上稚童的力道, 对方也能给指关节上的一溜尖刺给扎死。


    顾青的第二反应是——真是重!


    这么多黑铁、这么多关窍, 得有个百八十余斤不可吧?驮着个三四百斤的人,自己再穿上间百八十斤的铁甲, 这战马是得多累呀?


    可也不知这人这马是什么奇葩的物种,竟还挺灵活,一下就把他和尉兰包围在了一个由枪尖组成的小小圆圈中。


    顾青前世戎马一生,都没被枪尖这么比过;来到这世上几乎忘了冷兵器怎么用, 却被一群不知活在哪个时空的人堵了个正着。


    心里骂着老天爷给他开的这个巨大玩笑, 他右手下意识地就往后腰掏了过去——后腰的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 是他们进入神族遗迹前准备的唯一武器。可枪没摸到, 倒摸到了一只冰凉消瘦的手。


    那只手一开始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动作停下来后, 却一寸一寸爬到了他手掌上,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趁着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强行地与他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别动手。”尉兰在他耳边轻声地说道。


    骑士也不知有没有看到他们背后的小动作, 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他听不懂的话,声音又沉又闷,仿佛在头盔中转了好几圈才从缝隙中溢出来。


    尉兰指尖暧|昧地在他手背上划着圈, 空出的另一只手给骑士比划着手势。两人鸡同鸭讲地说了半天,终于达成了协议。


    枪尖往上挪开,两名骑士跳下马来,用绳子捆住顾青和尉兰的双手,把两人分别带上了自己的坐骑.


    “人生第一次。”顾青对着山洞中烧得正旺的火堆感慨。


    “第一次当俘虏?”尉兰靠在他背后,颇感兴趣地问。


    顾青摇摇头:“第一次这么窝囊,连反抗都不反抗一下、清清醒醒地就给当了俘虏。”


    尉兰嘿地一笑:“定语挺多啊,顾将军果然阅历丰富。”


    “那倒也不是。对于这种奇闻异事,还是尉总阅历更丰富一些。我就没有办法无论身处何处,都把一切当成一场游戏。”


    “心情放松不代表态度随意,顾将军有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百分之二的人在海尔量表中都是极端变态者。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天生的变态狂,颞叶前部及颞叶前部的皮质下结构杏仁核的功能都存在缺陷,天生感受不到正常人的情绪,尤其是恐惧?”


    “尉总是天生的变态者?”


    “哈,那怎么会?每次一想到顾将军,我的多巴胺、五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等等单胺类神经递质就跟坐过山车一样,我就算变态,那也是下丘脑杏仁核活动量过大导致的‘变态’。”


    尉兰这句话说的是他不可能是反社会人格,只有可能“激情犯罪”。


    顾青对尉兰的自我剖析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嘴上却说道:“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就有人走了过来。火光将这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像个支支棱棱的钢铁巨兽。


    他说着顾青完全听不懂的话,将一个破瓷碗放到尉兰和顾青面前,瓷碗里放着一团黑乎乎的烤肉,看不出来自于哪个动物的哪个部位。


    顾青和尉兰背靠背地捆在一起,想要吃到碗里的肉,唯一的方式只有勾下身子拿嘴去碗里叼。


    他俩显然是没有饿到这个地步的,尉兰却死命地往饭碗旁边蹭,一边蹭还一边嚷嚷:“这怎么吃?要不老兄你给咱们松个绑、松个绑……”


    他话说到一半,那位送肉的骑士就折返回来,用手抓起一大块烤肉塞进尉兰嘴里,随即回到火堆边上和剩下的骑士大快朵颐。


    “也不是什么奇怪物种,如果能交流就好了。”顾青心想。从这名骑士靠近开始直到离开,他一直就盯着对方终于肯从龟壳中露出的脑袋——脑袋相比于厚重的铠甲有点小了,不过也就是正常人的大小,长相也是普通人的长相,最多不过带着点军营出来的匪气。


    说话声、烤肉声、锅碗瓢盆磕磕碰碰声从那边传来,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却是他们头一次在神族遗迹中感受到活人气息。


    尉兰艰难地咬着烤肉,烤肉却塞不住他的牙:“不是我说,这肉烤得还真可以,比它看起来好吃。顾兄不尝尝?”


    顾青轻笑一声:“你真有胃口。”


    “那可不是?离咱们上次吃饭至少过去十个小时了吧?十个小时不吃饭,能扛得住么?幸亏有人给咱们送来了。”


    顾青其实也快饿扁了,可让他抻着脖子去够,或者乞求对方喂到嘴里,他宁可再饿个十七八天。毕竟,再饿也饿不死他不是?


    晚饭后,除了一个小队的骑士还在巡逻,剩下的人就东倒西歪地席地而睡,铁甲也没有脱。


    大部分的骑士睡了过去,本来是逃脱的好时机,尉兰却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背上睡了过去,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顾青试图挣脱开手上的束缚,挣了两下,每次都引来尉兰睡梦之中哼哼唧唧的抗议,生怕不把巡逻兵给召来,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后来他一想,他们进入这个遗迹十几个小时了,碰到的活人就只有这些铁甲兵,虽然语言不通沟通不顺,但也许和他们待在一起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毕竟好过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在荒无人烟的村落里过上个六十六年。


    第二天天亮,骑兵整装出发,将他和尉兰一人扔在一匹马上,像货物一样驮着往前走。


    骑兵们走得很慢,走一下停一下,仿佛生怕在浓雾中掉了队或者迷了路,动不动就要清点人数,或者拿着罗盘重新调整方向。


    这个时候,他和尉兰终于派上了用场,骑兵将他们从马背上放下来,领头的那个叽里咕噜地和他们说了一大通话。


    这回,不用听懂对方说的话,顾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把他们当做了本地人,让他们在前面带路,把这些骑兵带出这个迷雾重重的深山老林。


    “我背包里有罗盘,和你们这罗盘不一样,把我的手松开,背包还给我。”尉兰依旧没有放弃使用语言进行交流,动作神态上却也做到了极致。


    首领朝属下示意,终于同意解开绑了他们整整一夜的绳索,还把背包给扔了过来。


    顾青从包里找出自带过滤系统的水壶,大口地喝着从另一个世界带过来的纯净水。枪支弹药、电子设备、信号发射器等等,全在这个世界失去了功能作用,水却还是“通用”的水,能够缓解一晚上滴水未进的干渴。


    喝完壶里的水,顾青又在附近发现了一条小河,在一千七百多名骑兵的跟随和围观下来到河边接水进壶。


    骑兵中有人对他从容不迫的态度非常不满,首领却伸出一只手,将想要靠近他的属下拦在了身后。


    河水流速并不是很快,和整个迷雾笼罩的山林一样,好像都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顾青接完水,又开始对着河水洗脸,把河水当成镜子,整理自己的发型着装:“你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尉兰百无聊奈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当然是村庄。我这个罗盘就指向村庄,还能去哪里?”


    “它怎么做的?”


    尉兰听明白顾青问的是罗盘制作的方法,嘿地一笑:“这是行业机密,怎么还打听上了?”


    顾青转过头来:“你让我们跟你过来,就不该有所保留吧?”


    “你说的不错。高维物质定向仪是非常复杂的电子设备,不通电根本就没法用,我把它简化了,简化到了极致。”尉兰坦坦荡荡地说。


    顾青不是尉兰这样的科学家,甚至整个认知体系都是在特别行动部培训的那年恶补起来的,虽然勉强达到了结业考试的及格标准,对于理解高维物质定向仪这种突破普通人认知极限的技术产物,仍然还有一定的困难。


    他随便一问,尉兰随便一答,他再随便一听,事情也就就此揭过。


    后来每当他回忆起这个时刻,回忆起尉兰拿着“罗盘”把他们带向那片村庄,甚至回忆起更久以前,他把骆羽叫来告诉他尉兰的计划,就悔得恨不得穿回去一巴掌抽死那时的自己,再把尉兰这大骗子给剥皮抽筋了。


    但此时此刻,他却下意识地把尉兰当成了他唯一的同伴去信任.


    有尉兰带队,找到他们曾待过一下午的村庄并不算困难。


    村子还是他们离开时候的模样,雾气没有外面浓,但也不太适宜人类生活居住。潮湿的空气、泥泞的道路、破败的房屋,让人觉得生一把火都无比困难,还不如住在外面的山洞里。


    骑兵巡查过整座村子的状况后向首领汇报,首领怒气腾腾地冲着尉兰吼了一大通话。尉兰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替自己辩解:“我又听不懂你到底要去哪里,把你带过来了还不满意。”


    这些凶神恶煞的铁甲骑兵要么已经走投无路,要么把尉兰的话理解成了他们想听的那样,尉兰说了这一句后,还真没拿他们怎样。


    首领的视线转向别处,一名铁甲兵拖着一个身穿长袍的怪人朝他走来。


    “阿星?”尉兰呼唤道。


    长袍怪人抬起头来,兜帽下却露出一张极其陌生的脸,那张脸蜡黄蜡黄的,平凡的五官中透着病态,看向顾青尉兰的目光却炯炯有神、带着滔天的怒火:“你们、竟然、敢、带他们过来!你们、这些、叛徒!”


    这人脸上的恨意顾青看不懂,说的话却是他们能懂的通用语。


    “小心!”


    趁着谁也没反应过来的空当,长袍怪人细瘦的胳膊在空中轻轻一挥。


    意料中的暗器没有出现,顾青、尉兰、首领,还有旁边一排铁墩子似的铁甲兵,全都往后摔出了几丈远。


    更远处的铁甲兵没受波及,顿时拿枪的拿枪,拿箭的拿箭,将长袍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里里外外一千七百多名铁甲兵的合围之下,长袍怪人的武功再怎么高强,也是穷途末路、插翅难飞。除非他的能力已经超过人类的极限,弹指之间便能让千名士兵灰飞烟灭。


    顾青狼狈地爬起身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转头只见尉兰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望向长袍怪人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长袍怪人远远地望着他们,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但顾青下意识便觉得这人认识他们,至少在他灵魂的某一处角落,他们曾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尉兰,你为什么要离开?”长袍怪人看向尉兰的眼神中带着奇异的色彩,可显然不能算友好。


    说完这句话,他便扬起脑袋开始念咒,嘶哑苍老的声音如同钟锤一样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顾青不知道铁甲兵听不听得懂,反正他是听懂了:


    “以吾之血肉,祭心圣之上神。愿归土之善民,永享和乐和安康。”


    与此同时,乌云蔽日,电闪雷鸣,急雨忽至,瓢泼而下。泥土汇聚成一股股的泥浆,从四面八方向长袍怪人涌去,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一瞬间。


    “愿云铎之铁骑,死于所倚仗之下。”


    铁甲兵中有人冲了上去,可不知什么原因,越是靠近长袍怪人走得就越是艰难,最后在离目标几米远的地方,捂着头盔扭曲地倒在湍急的泥浆上。


    “愿叛变之臣民,受惩戒而终悔悟,净心神而归故土。”


    长袍怪人跪地之处,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陷,远近所有的泥浆都朝着他那边涌。说完最后一句话,整个人便埋进了泥水之中。


    暴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没有人敢再凑近他。顾青却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把离他最近的一名铁甲兵压倒在地,一个字也不多说就开始扒对方的头盔。


    尉兰看得目瞪口呆,下一秒,他就明白了顾青这么做的原因——


    头盔被强行取下,一阵皮肉烧焦的恶臭和血腥扑面而来。可怕的玄铁头盔之下,是一颗熔得血肉模糊、只有平常半个大小的人类大脑。


    “死于所倚仗之下。”


    看来铁甲骑兵所倚仗的,的确就是这副惊天地泣鬼神的玄铁重甲.


    铁甲兵脑袋都烤糊了,却还没有失去行动能力,带着尖刺的铁拳套重重砸向顾青的后背。顾青右手反手一抓,把铁甲兵的铁臂生生止在了半空,左手从地上捞出把铁枪,一枪扎进那团曾被成为“脑袋”的烂肉中。


    旋即,他把铁枪拔|出来,在泥浆中洗了洗,向尉兰伸出空闲出的右手。


    尉兰两手抱住顾青的小臂,自己不出一分力气就被顾青拽了起来:“顾将军,厉害呀。”


    顾青没有理会尉兰带着调戏意味的调侃,不被糊了脑袋的铁甲兵一拳砸烂不叫厉害,甚至从一千七百人的包围圈中冲出去都不叫厉害,真正的厉害是像杨那样,或者像长袍怪人那样,瞬息之间杀人于无形。


    可他现在,都没有把握能够带着尉兰冲出这些铁甲兵的包围。


    铁甲兵是人的时候,还会像人一样被分散注意力;可变成了这种和铁甲熔化在一起的怪物,几乎就像机械一样精准而无情。


    一千七百多个玄铁怪物同时望向他们,大多数还骑在同样身披铠甲的骏马之上,场面还真够震撼的。


    唯一对他们有利的,就是此地并非一马平川的平地,而是房屋错落有致的村庄。顾青几乎没怎么想,拽着尉兰便朝离他们最近的茅草房跑去。


    茅草房旁边的骑士并不算多,干掉其中一名骑士夺去他的坐骑,是逃出这个包围圈的最佳方案。但此方案的前提是,战马不能也和骑士一样,变成那种指令化机械化、没有独立意志的东西。


    “你躲我后面,那东西靠近了就喊一声。”顾青松开尉兰的手,专心致志地对付后面的四名追兵。


    四名追兵都是一开始离他们最近的铁甲兵,和他们一起被长袍怪人的一挥袖打飞出去,趁着长袍怪人念咒的工夫才从地上爬起。顾青记得其中还有那个首领模样的骑兵,只是现在没人能再分出他们的区别。


    “顾青你对我真好。”尉兰离后面的骑兵还有一定距离,算是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你少废话,自己找个兵器防身不会吗?”顾青觉得自己的处境简直是前有来者、后有追兵,没给铁甲兵杀死,都快给尉兰腻歪死了。


    大雨滂沱轰然作响,打在玄铁甲上,和落在泥石流中,是完全两种不同的声音。顾青一脚踹飞第一个铁甲兵,借力蹬在第二个铁甲兵脖子上,用枪挑了第三个铁甲兵仰头时露出的薄弱之处,没抽出铁枪又刺穿了第四个铁甲兵的心脏。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和四名追兵拉开距离,花了顾青大约二十秒的时间。


    第85章 作死


    “精彩, 太精彩了,果然看戏还是得看现场。”尉兰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全然不顾身后已经逼近的骑兵。


    顾青已经没工夫再同他理会,暗骂这臭不要脸的避讳都不晓得避讳一下了, 还把十年前的那件事当成了炫耀的资本。


    他以让人看不清的速度腾空而起, 将一名骑士踹下战马, 一把将尉兰拉到背后,可就在他调转马头的时候, 他发现了坐骑的不对劲。


    战马走得并不快, 但步伐很稳,就和那些被熔进铁甲中的士兵一样。意识到目标就在自己背上, 全副武装的战马缓缓转过脑袋,转到一个扭曲奇异的角度,对着背后的人张开大嘴。


    一阵血腥味和腐烂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那张巨大的马嘴中已经看不到正常的颜色, 乌黑的脓血沿着缰绳汩汩流下, 落在地上犹如烈性毒药一样滋滋冒着烟。


    顾青不得已, 又只能抱着尉兰从马背上滚落而下。尉兰先落到地上, 顾青的胳膊撑在他身下,飞快地卸下力道, 又顺势往旁边一滚,一上一下地调了个个儿。


    混合着泥浆的雨水溅了顾青一身,尉兰开心得跟坐过山车似的, 毫不顾忌顾青脸上的淤泥, “吧”地一下就亲了上去。


    顾青一把将他推开,从地上捡起一支铁枪,对着尉兰身后的铁甲兵戳去。戳穿一个再戳第二个, 戳穿第二个又戳第三个,直到一支长|枪上挂上两三个铁甲兵,伸脚把“人肉串”远远一踢,算是暂时解除掉了这几名铁甲兵的行动能力。


    铁甲兵和铁甲熔化到一块,已经不能算作是人,脑袋熔掉一半还能扑上来突袭,寻常斩杀兵士的方式不再适用于“它们”身上,顾青也是之前用一杆枪戳穿两个铁甲兵,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这个办法不是长久之计,骑马突围却已经不再是一个选项,顾青闷沉沉地走在前面,暴雨扑打在身上,很有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唉,你等等我!”尉兰跟在他身后,“你这是要去哪?”


    “去找骆羽和艾达。”顾青冷冰冰地说,说话间又制造出了一串铁包肉。


    冰冷的雨水、湍急的泥浆、沸腾的血肉、煮熟的内脏……顾青一步步地向前跋涉,遇到铁甲兵便不要命地上去厮杀一场,遇不到就数着小腿边上飘过的东西,仿佛任何一块恶心的人体组织都比身后的尉兰要有趣。


    “你生气啦?你早就知道我对你的意思,为什么要生气?”虽然前面的铁甲兵基本已被顾青扫清,尉兰跟得还是颇为吃力。那双带着磁力装置的太空靴早已成为沉重的负担,泥石流的冲击下,他走两步就得踉跄一下。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一名铁甲兵握住胸前的长|枪,用力往外一拔,挣脱出枪上两个拖后腿的兄弟,匍匐在泥浆中缓缓向尉兰逼近。


    支棱带刺的铁拳套轻轻一握,便将尉兰的整条小腿圈在了其中。


    玄铁冰凉的触感从小腿皮肤上的神经末梢瞬间传遍全身,尉兰整个人当即顿在了原地。


    顾青已经在他十米开外的地方,凭他的本事只要还想保住尉兰,几秒内赶回来不是问题。


    可尉兰没有出声。


    玄铁拳套上的凸刺撑开他的裤腿、刺破他的肌肤、扎进他的皮肉,他依然没有做声。连挣扎都没有,他就这样闷声不动地,被铁甲兵拉近了充满了腥臭气息的泥石流。


    十秒钟后,顾青回过头来。浓雾因为暴雨的原因消散了一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尉兰砸出的那一大片涟漪。


    “……”他简直要被尉兰气死了,一边往回赶一边冲尉兰大吼,“你作不作?”心想老子从军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上赶着给人拖后腿的。


    一枪把那名铁甲兵钉进地里,顾青单膝跪地,一点一点地掰开紧紧握住尉兰小腿的拳套。拳套关节处锋利的边缘将他的手扎得鲜血淋漓,冷汗和着雨水顺着顾青挡在眼前的黑发淌下,在尖尖的下巴上汇成小小的一汩。


    尉兰仰面倒在泥水中,在雨水的冲击下勉强露出惨白的脸庞,这张脸却十分病态地带着满足的笑容。


    顾青终于把拳套和小腿分离出来,两手伸进尉兰胳膊下,抱孩子似地把人托了起来。这不是个聪明的抱法,尉兰并不比他矮,两条腿拖在前面,跟俩钟摆似地讨人嫌,动不动就要撞在他腿上。


    尉兰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热烘烘的鼻息往他耳朵根子上直喷,笑得像个不要命的反社会分子:“青……你对我真好……”


    顾青并不想对尉兰好,只是比起和这人斗气,他更想早点走出这个该死的遗迹。哪怕是生活在蝴蝶杀人狂管辖之下的太空空间站,也好过这片已经成为尸山血海的村庄。


    飞快地穿过前方还不算密集的“铁甲墙”,穿过迷雾笼罩的深山老林,才终于摆脱了身后的追兵,暂时地安全了下来.


    尉兰在途中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不大的山洞里,正在发烧。顾青靠着洞壁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听见身旁的动静,微微蹙了蹙眉头。


    洞里既没有生火,也没有摆放着猎物,是个临时的栖息之所。尉兰血肉模糊的小腿,更是连包扎都没有包扎一下。


    尉兰下意识想要坐起身来,疼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青,你扶我一把。”


    顾青半睁着眼睛看了一眼,立刻又把眼睛闭上,看样子是并不打算理他。


    尉兰吱吱呀呀地拿胳膊肘把自己硬撑起来,像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一样把自己挪到洞壁边上靠着坐下:“我没想拖你后腿。”


    顾青还是没理他。


    说完这句话,尉兰也不继续自讨无趣,也和顾青一样闭目养神起来。没有养到一分钟,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口渴,又窸窸窣窣地去找水壶。找了半天,地上除了石头、青苔和泥巴,半点水壶的影子也没有。


    “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吧?”顾青忽然打断他的摸索。


    “啥?”尉兰抬起头来,一脸惊讶,“你把我想得太厉害了吧?”


    顾青神态疲惫,下巴下冒出了胡茬,用一种谈论无关紧要之事的语气说:“你是那种为了演一出苦肉计,连命都不要的人?”


    尉兰苦笑道:“我不是这种人吗?你也不想想,要真是这样,以后被你发现我一点代价都没付出,就演了这出苦肉计,你回忆起来不跟吃了苍蝇似的,我图什么呀?”


    “就图看我的笑话?”顾青声音很轻,带着很深的嘲讽,“不过你倒是看到了,我宁可被你恶心也不敢让你死,是吧?哪怕这个‘死’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只是个不痛不痒的‘下线’,对吗?”


    尉兰叹了口气,带着忧郁的目光眺望向洞口的光亮:“顾将军,别创伤后应激障碍了。我知道你亲眼看到过我随心所欲地改变虚拟平台的场景,我也从来没否认过我有这个能力,但你真像101号一样,认为遗迹里的世界就是个幻觉?那遗迹之外呢?卡拉神殿呢?难道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发烧的人往往对皮肤的触感异常敏感。尉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干涸的泥土清晰地勾勒出上面的纹路,用另一只手摸上去,还能感受到泥沙带来的粗糙感。


    “没有虚拟现实技术能够做到这种程度,顾青。”尉兰闭上眼睛,体会着小腿传来的疼痛,“你知道我陷害你谋杀宗冷宗长官未遂,为什么要选择一个爆炸的场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忽略掉那些再明显不过的漏洞啊!换做任何一个其他场面,只怕你一秒就能反应出来它是假的。针对人类原本的感受器进行电刺激,模拟玩家在虚拟场景下的感受,这个技术是有天花板的!是不可能疼成这样的!”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小腿上,疼得整个人顿时一抽。


    “你少作死。”顾青轻斥道,“水壶早没了,不过这个山洞附近有条河,我带你去清洗一下?”


    尉兰赶紧点了点头,将一条手臂环在顾青的肩膀上,一跛一跛地走向洞外。


    能挂在顾青身上,他又要开始灿烂,美滋滋地道:“顾青,其实你没体会过。”


    他停下来故意等顾青接话,顾青不接话,他又继续说:“有些时候的一些感觉,真是让人觉得为它死了都值了。”


    他将脑袋埋在顾青的颈间,气息热得跟蒸汽似的,仿佛已经烧得神志模糊:“就像现在,我觉得你是真在关心我,你呢?”


    “我关心不关心你?”顾青又好气又好笑,“比起关不关心你,我更确定的是,我更关心能不能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神族遗迹。你就算不是这个地方的创造者,也比我们几个知道的多得多。我一定程度上需要你‘在线’,这点你确实拿捏住我了。”


    尉兰再次苦笑:“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


    顾青把尉兰带到河边,脱下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单衣在水里洗了又洗,拧得半干后仔仔细细地擦洗尉兰的小腿。


    如果没有那些恐怖的伤口,尉兰的小腿可以说是又白又细,“像个女孩子一样”;那条被铁拳套握过的小腿,却青红一片地肿成了原来的两倍粗,腿腹一圈都是糊成一团的血肉,放在他那个时代,这条腿就算是废了。


    “你忍一忍,会有点疼。”顾青擦干净周围的瘀血,打算拿小刀剜出中间的烂肉。


    尉兰仰倒在地上,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眼神有些涣散:“……不行你就拿刀砍了,下手利落一点。”


    “还用你教。”顾青没好气道,“要能找到把刀,我早把你这条腿砍了。”


    尉兰迷迷糊糊地笑:“那你不得背我一辈子?”


    顾青冷哼一声:“要是能回去,蔚蓝科技的执行总裁兼董事长能放任自己就这么缺着一条腿?”


    这次尉兰没有很快回答,就在顾青以为他又昏迷过去时,就听尉兰呢喃道:“你要愿意陪着我,我愿意啊……”


    处理这种程度的伤口,时间往往都过得很慢。顾青心想,自己重生到这个世上的一年半里,终究变成了更为软弱的“现代人”,说不上剜在尉兰腿上的刀子也剜在了他身上,心脏却要时不时地感到一拧.


    天又要黑了,顾青终于剖下尉兰腿上最后一块烂肉,从周围找了些不知名的草叶碾碎了铺在伤口上,最后用衣服上撕下的碎布做了简单的包扎。


    这是顾青平生做过最为粗糙的伤口处理,如果他手上有把刀,他当真宁可砍下尉兰一条腿,也不会如此行事。


    可是现在,就只能看尉兰命大不大、或者这个世界真实与否了。


    尉兰昏睡了过去,睡也不是好睡,眉头拧得紧紧的,还在拼命地发烧。顾青将人抱回山洞,升起一小堆篝火,随即拿起从铁甲兵手上顺来的长|枪,打算到林子中去打猎。


    来到洞口,忽然瞥见一个黑影从洞口掠过,飞快地消失在了树丛中。


    什么东西?


    顾青一枪朝黑影逃窜的方向掷去,林间顿时传来树枝树叶窸窸窣窣的晃动声,看样子那东西是被他掷去的长|枪绊了一下。这么一个小小的阻碍,顿时让顾青获得了优势。顾青追上去,发现竟是一名掉队的铁甲兵!


    趁着对方没有反应过来,顾青一把抢过钉在地上的铁枪,抡起长|枪照着铁甲兵的膝弯便挥了过去。


    这是打人的打发。人的膝弯和肘弯都是相对容易攻其不备的地方,尤其是膝弯,敲一下打一下都很容易造成整个人体的失衡。但如果是和盔甲熔在一块的钢铁怪物,那就很难说了。


    还好这名铁甲兵十分应景地扑倒跪地,压倒了周围一片花花草草。


    顾青不给他任何反击的时间,打完整个人都压在了铁甲兵身上。铁甲上的凸刺刺破他的膝盖,他也毫不在意,兜头便将那巨大的铁头盔往上一拔,露出了里面普通大小的人类脑袋。


    顾青对着这颗人类脑袋狠狠砸了一拳,砸得这人七荤八素鼻血直流,总算出了之前被他们绑架的闷气。


    “你说你们这些人,穿成只铁罐头,跑也跑不快,动也动不利索,是哪个蠢货设计出这么副累赘玩意?”顾青拎着这人铠甲里面的一层布衣,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不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动作粗|暴地剥下了这人的玄铁重甲,“你……”


    他一时没“你”出个所以然。玄铁重甲的壳子里,竟然是个穿着圆领衫和运动裤的“现代人”!


    顾青第一反应是这人为了躲避铁甲兵,才把自己扮成了铁甲兵,还有点后悔刚才那拳出重了。谁知对方却毫无“老乡见老乡”的意外,嘴里嚷嚷着顾青听不懂的语言,一拳便向顾青揍了过去。


    顾青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拳头生生止在自己眼前:“说人话!”


    那人拳头被箍住,腿脚却又开始不太|安分,顾青哪里容他造次,空出的那只手拿住他肩膀猛地一扭,以一个擒拿的姿势把人狠狠撞到一棵树干上。


    事实证明,无论那玄铁甲多么累赘,对于大多数身手平凡的普通人来讲,都是有总比没有好——有了玄铁甲,他还能硬抗顾青一下;没有玄铁甲,他简直就不堪一击了。


    脑门撞树而已,可他竟然就这么晕了过去。顾青只好拖着他一只脚,把人拖进了山洞里.


    尉兰和失去了铁甲的“铁甲兵”几乎是同时醒的。


    尉兰体热刚退,眼神都还没聚焦,就看到旁边有个穿着圆领衫运动裤的人,顿时打了个大大的哆嗦,想必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那位“铁甲兵”看着身披标准作战服的尉兰,眼里也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可他刚动了动脑袋,锋利的枪尖就比上了他的喉头。顾青一动不动地拿枪对着他,仿佛在和尉兰说话:“其实我挺讨厌用枪的,花把戏太多杀伤力不大,耍一把花枪的工夫够我拿刀砍好几个人了,但手头就只有这个我能怎么办?所以你最好别让我一直提防着,保不准我一下子不耐烦,就把枪头给戳进去了。”


    那人就算听不懂顾青的话,也被顾青身上的煞气吓怕,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一阵劲风划过头顶,是顾青收起长|枪一把扎进了泥土地。


    “等一等。”尉兰反射弧烧得能有一个天文单位那么长,还停留在顾青要戳死那人的时候。


    他艰难地爬到那人身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捏着那人的下巴:“是你?你是……祝翔?”


    第86章 流沙世界


    顾青:“?”


    尉兰像打量一件物品一样地打量这个人, 解释道:“我在海妖计划的纪录片里见过他,比连辰、舒眠星要早一批进入遗迹,1735年1月24号,早了将近一年吧。那一批进入遗迹的一共六个人, 两名物理学家、两名技术专家、两名政|府特工, 一年内一个都没回来。他是个基础物理学家, 研究微观物理的,算是荷因教授的徒孙。”


    火光熊熊燃烧, 照得山洞忽明忽暗, 顾青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人除了一身运动装, 身上有这么多、这么明显的现代人痕迹——披散着的半长头发,和头发长到一起的络腮胡子,一双因为近视而微微凸起的眼睛,还有长年坐办公室坐出的小肚腩……这么看来, 跟在铁甲骑士后面会掉队也不奇怪。


    “不过, 这名物理学家好像失忆了。”顾青说道。


    “好办。”尉兰卯足力气在祝翔胳膊上掐了一把。


    祝翔恍恍惚惚的, 被这么一掐倒掐出了几分神志, 喃喃说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顾青终于听见句“人话”,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想不起自己是谁还好, 要再说一通乱七八糟的鸟语,我真怕自己把他给戳死了。”


    “顾将军不懂云铎话?”尉兰仰起脑袋,要笑不笑地看着顾青, 脸上红红的, 神色极其暧|昧。


    愿云铎之铁骑,死于所倚仗之下。


    这些最终熔进铁甲中的骑兵,自然就是传说中骁勇善战、无人能敌, 最终一统全境的“云铎铁骑”。


    云铎是历史上第一个留下成文史的朝代,于五千零七十三年前,即银沧纪年前3337年建立。在此之前,大陆一直处于部落蛮族的状态,大大小小的部落氏族之间不通语言、不通货物,视彼此为仇敌,直到因为几次大型的自然灾害,几大部落的青壮年组成了一支骑兵,才有了后来的云铎铁骑……


    不过顾青对云铎人的一切认知,都被海族人上的“历史课”给瓦解了。


    海族人和银沧共和国合作后,告诉了部分研究人员及官方高层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看似连成一片的大陆,其实曾被天堑分为“中陆”和“东陆”两块,中陆上生活着大部分普通人的祖先,东陆上则生活着大部分海族人的祖先;而在中陆以西还有一块“西陆”,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地球上。


    西陆人是当时最为强悍的一族,建造的居住环境怎样至今无法考证,反正天堑消失后,是有部分西陆人千里跋涉到中陆和东陆来的。中陆对他们来说就是块蛮荒之地,这些远到而来的西陆人很快建立了自己的统治地位。


    所以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各自崇拜的“神明”,大部分应该都是“真”的。中陆十二座最大的部落,其实就是在十二圣主的统治之下,只不过在云铎的铁血统治下,十二圣主的痕迹已被彻彻底底地抹去。


    十二圣主分别为:山川圣、河流圣、雷雨圣、花木圣、驯猎圣、耕植圣、土木圣、编织圣、兵器圣、文字圣、吟诵圣、教化圣,七千年前过来的时候还是各司其职,七千年后完全就是各自为政,说是十二个互相为敌的大型部落也不为过。


    不过“云铎铁骑”就不是几个大型部落各出一批青壮年组成的“救灾队”了,而是土木圣手下的一名侍从杀死土木圣后,集|合各方反叛势力组成的骑兵队。


    “十二圣主中,没有心圣吧?”顾青想起长袍怪人就是把自己的血肉祭给了“心圣上神”,又想起尉兰其实更早的时候就提到过心圣——他让阿星集中注意力,这样心圣才会聆听他的愿望。


    尉兰闭上眼睛摇头道:“十二圣主说是上神,不过是活得比普通人久的肉身凡胎,被云铎太|祖一砍就死了。但心圣不一样,向心圣祈祷,好像的确会心想事成。”


    顾青嗤笑了一声:“我现在就向心圣祈祷,他能把我们带出去?”


    “千万不要!”尉兰猛地睁开眼睛,神情严肃异常。


    “因为这就是长袍怪人要的,‘受惩戒而终悔悟,净心神而归故土’?”


    尉兰听出顾青是在套他话,于是便放下心来,继续闭目养神。


    顾青又问:“能心想事成,苏征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所有人?他不是杀人狂么?”


    “做不到。事情越大,念力越大。否则要那么多信徒干吗?送他们上天,是综合所有人意愿的最佳选择,原先海妖号上的研究人员,也不愿意这群杀人犯统治地球。”


    “心想事成不是好事?为什么又说‘出了问题’?”


    尉兰转过脑袋,脸颊潮红,眼神迷离,唇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青啊,我说过,祭司的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阿星觉得出了问题,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认为。我真的不是苏征派过来的,你信我吗?”


    尉兰的声音很低,像在引诱人堕落的魔鬼,虽然是答非所问,顾青却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低头道:“苏征在哪里?为什么不干涉?”


    “苏征……可以说是不在乎吧?你说你如果不是过去那个人了,甚至还渴望着有人能够探索自己的内心,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尉兰摇摇头,又改口道,“不是瞒着你,是我也不知道,上次见到苏征,还是和你一起。”


    顾青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又好像所有的疑问自己都能给出解答。


    苏征为什么能够逃出监狱?通过念力。


    海妖号为什么能航行到小行星带?通过集体的、更大的念力。


    阿星为什么觉得“出了问题”?因为有人变得不再像从前那个人。


    是什么让他变了一个人?是念力。


    还有谁变了?连辰变了,舒眠星变了,眼前这位物理学家变了,骆羽、艾达、阿星说不定也都变了,似乎每个来到这个遗迹的人,都或快或慢地变成了和以前不同的人。


    变成另一个人,但能够心想事情,是一件好事吗?那就得看这个人在不在意自己的个人意志了……


    没有个人意志了吗?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连辰、舒眠星的屋子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呢。


    ……


    顾青几天没有休息,精神很差,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总是在想事情,有时候想得通,有时候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会突兀地跑到另一个想法去,想得通的时候反而有种异常的无力感,仿佛太阳已经要变成白矮星,人类却还没有飞出太阳系。


    等从这种朦胧的状态彻底清醒过来,事情好像又变得不再严重了,他们这不是在探究遗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么?更何况,太阳变不变成白矮星,人类飞没飞出太阳系,又关他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火堆烧得只剩下一点余烬,他听到祝翔发出了一点蚊子叫似的嗡嗡声:“……你们在说心圣吗?我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情。”


    “你想起自己是谁了?”顾青问。


    祝翔黯然摇了摇头:“记得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心圣是谁。”


    火光越来越暗,但顾青并不担心。就算是漆黑一片,他也能赶在对方做出任何动作之前制止他。


    祝翔的声音悠悠的,一点也不像科学家,像是讲鬼故事的神棍:“心圣是水渊村的守护神,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婆,村里所有的人,都被她吃了……都被她吃了……先迷惑他们,让他们相信她的法力,最后自愿地献祭自己。水渊村最后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有自称心圣的那个妖婆、那个怪物!”


    顾青和尉兰都来了兴趣。


    顾青说:“献祭自己?怎么献祭自己?村民为什么会自愿地献祭自己?”


    “……”祝翔摇晃着脑袋,哼哼唧唧地喃着些什么,眼神不再有聚焦,像是陷入了魔怔。


    尉兰颇为有趣地看着祝翔:“自从看见他,我心里就在想,他比连辰、舒眠星要早一批进来,连辰、舒眠星老得只剩下骨头渣子,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和纪录片中差不了几岁?就是头发胡子长了点?”


    顾青反问:“时间不长,却足够他忘记自己是谁、来这里干吗、甚至自己的母语,却记得要除魔卫道、拨乱返正?海妖号上的人,早就知道心圣一事了么?”


    尉兰摇头:“‘心圣’之事,不存在于任何考察记录、实验报告中,我也是从阿星那里知道了心圣的存在。他告诉我,他们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心圣祈祷,接着练习如何集中自己的念力,运用在自己想要达成的事情上。心圣是使念力能够成为现实力量的原因,我不相信海妖号上的人早就知道心圣的存在。”


    “所以这位祝先生是来了之后和心圣对上,没把心圣打败却把自己逼疯了?”顾青道。


    尉兰依旧是摇头,半晌才说:“……更像是一切都在心圣的安排之中,一个被心圣摆放在戏台上的道具。”


    顾青和尉兰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中。


    山洞彻底暗了下来,但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外面雾虽大,可也不至于是彻头彻尾的黑。又过了不知多久,山洞亮了一些,或许夜晚已经过去。


    直到一阵呛鼻的烟味漫进山洞,顾青才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摇了摇睡梦中的尉兰,望着洞口的火光道:“外面烧起来了。”


    尉兰迷迷糊糊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啥?这林子烧得起来?”


    顾青苦笑,他能大意至此,自然也是认为这片山林烧不起来的。


    可它偏偏烧起来了,一开始还只是局部的小火,随着无数黑色的巨鹰在空中盘旋,衔着巨大的油桶往火上浇油,火越烧越旺,最后变得无边无际、如涌如潮,大有红莲业火烧尽世间一切恶业之意。


    黑夜变成了白昼,白雾变成了黑烟,林海变成了火海,河水变成了岩浆。顾青背起尉兰,匆匆忙忙地朝河边跑去,把裤脚撕短一截,撕下一条碎布在烧热的河里浸湿了,替尉兰掩住口鼻。


    与此同时,两只巨鹰从空中盘旋而下,其中的一只背上趴着道熟悉的身影。


    是莱夏!


    “上来。”莱夏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巨鹰。


    巨鹰驯服地趴在地上,翅膀并拢在身侧,俨然像匹温顺的骏马。


    火已经快烧过来了,顾青别无他法,只得将尉兰放在身下,自己跨上了巨鹰的背部。然而这个姿势没有维持一下,顾青的身体便僵硬住了。


    尉兰自从昨天被抓烂了腿,整个人就病病殃殃的,神志也是时有时无,没想到顾青好心好意把他放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他竟还兀自有了反应。


    顾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知该说什么。尉兰握住他的手,眸子里映着两团火:“你该想到的。”


    顾青黑着脸,把尉兰一把拽了下去,摔得他一个踉跄:“趴我背上。”


    尉兰顺从地趴在顾青背上,不明显地扭动着腰:“原来你喜欢这样。”


    “你再动,我一定、把你踹下去!”


    说完这句话,顾青自己都觉得掉价。可他能怎么办?难不成真把尉兰放火海中烧死?


    巨鹰正要起飞,一个形同鬼魅的人影出现在他身旁,一双浓密的眉毛挤成一团,仍是一脸的困惑与迷茫。


    顾青当机立断,对莱夏说:“他是之前进来的研究员,把他带上!”.


    夜晚的高空是个可以瞬间令人清醒的地方。


    从上往下看去,大部分山林依旧笼罩在白雾当中,但火焰燃烧的地方雾气已经消散了很多,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


    那是一个异常奇特的景象——以水渊村为圆心,半径一公里之内的上空,还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半径一公里以外却燃烧着熊熊烈火,仿佛与中间的暴雨上卯上了劲,上演着一出水火不容的把戏。


    顾青骑着巨鹰俯身往下飞去,让巨鹰在低空盘旋。


    一日一夜了,水渊村附近的泥石流却还没有消停,反而有越流越勇之势。长袍怪人的埋骨之地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型黑洞,缓缓地将周围的一切都吸引进去。


    铁甲兵顺着淤泥一道涌进看不见底的深坑,茅草屋只剩下茅草还在洞口打着旋转,就连坡上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起,一头栽进仿佛永无停歇的泥石流。


    顾青烤了一晚上才烤干的衣服再次被暴雨淋湿,尉兰温暖的鼻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悠悠的低喃声传进顾青的耳朵:“你看像不像沙漏?大大的一个瓶口,小小的一个孔?”


    尉兰不说还好,一说顾青还真觉得挺像沙漏的,整个世界都在往小孔中涌。看似山火制止了暴雨的漫延,实际上却是暴雨放过了山火,等火熄灭,谁又能保证山林剩下的部分不会继续往洞里流走?


    “长袍怪人就是阿星,对么?”顾青忽然问道。


    他的声音很轻,还迎面刮着大风,不知尉兰能否听清。风太大了,周遭的空气都在向黑洞中倒灌,巨鹰的飞行不再如之前平稳,像个晃晃悠悠的巨大风筝,但他仍没有驱使巨鹰飞离狂风暴雨的中心。


    “为什么连辰、舒眠星过了六十六年,祝翔却依然年轻?”


    “我们离开的那个晚上,水渊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让阿星变成了侍奉着心圣的长袍怪人?”


    ……


    顾青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接连发问。可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在给自己解释、给身后的那个人解释:即使错了,他也是有理由的,而不是出于冲动血气。


    尉兰把整张脸贴到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蹭着他身上的气息,声音通过脊椎和颅骨为媒介,传到顾青的听觉中枢里,温柔缱绻带着鼻音:“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你也早就知道了,我们是一样的,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为什么还要在我这里寻求认可?”


    巨鹰离洞口越来越近了,都能看清每一名陷入其中的骑兵,仿佛再靠近一点,自己都会给黑洞吸进去。顾青心想,如果尉兰不是一个表演型,那他一定病得不轻。


    “放手去做吧,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尉兰最后的结论像个开明的家长。


    “我想飞进去看看。”顾青终于下定了决心。


    尉兰大幅度地点点头,下巴在顾青脊背上使劲摩挲:“走进神族遗迹,已经是最大的冒险。”


    巨鹰收起翅膀、脑袋朝下,像一颗下坠的流星,对着吸入一切的洞口俯冲下去。


    第87章 倒带


    那是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洞中的每一瞬间,都好像被拉得无限的长。空间也在扭曲,巨鹰的脖子变得很长,紧接着是他抱在巨鹰脖子上的手臂。他感到自己像这个时代的小孩玩的橡皮泥一样, 被随意地揉捏成任意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 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还是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 荒无人烟的落魄村庄,但他们都知道, 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改变。比如说,那片永远笼罩在山林间的迷雾, 已经随着太阳的升起消散开来。


    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伴随着壮丽的火烧云。


    老鹰飞累了,落在村庄旁的一处高地上,正好能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村子的状况。


    泥土、砖石、茅草、被扯断的植物根茎枝叶, 等等被吞噬的一切, 正飞快地从地裂中上涌, 渐渐组成树林、房屋、河流和道路。


    铁甲骑兵也过来了, 没有暴雨、没有泥石流、没有地陷,好像也没有变成那种没有意识的怪物。他们骑在马上, 挨家挨户地在村子中巡查,金色的阳光下,一派平静与祥和, 就是马是倒着走的, 走得还挺快,看起来十分怪异。但顾青看电影看得多,倒带也到得多, 倒也没觉得太过别扭。


    顾青试着找尉兰说话:“幻觉?”


    尉兰闲闲地坐在草地上,试图抓住一片迅速往上飞去的树叶,目光中充满了对新世界的好奇:“我觉得这才是现实。时间只是一个维度而已,甚至都不是平直的一条,能向前走,不能向后么?主流科学界认为,甚至有一整个镜像宇宙的时间都是倒退着的。”


    “这是现实,那是什么?”


    尉兰抓住一片枯叶,握在手里一点点碾碎,对着顾青无奈一笑:“也是现实,另一层面的现实。”


    “我们是什么?”


    “是观察者。”


    观察者,代表着无法插手这个世界发生的任何事物,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耐心地观察。


    尉兰松开手掌,碎叶却重新聚拢,飞快地飞回到树枝上。村庄中的铁甲兵如潮水般后退,也几乎全部退出了村庄。


    这个世界的时间过得很快,或者说倒退得很快,他和尉兰坐在山坡上休息闲聊的工夫,太阳已经西升东落了好几个来回。


    骑兵走后,村庄一直没有人,直到半个月后,一个穿着兽皮的年轻人从旁边的小径上路过,倒退着回到了村庄。


    “我想下去看看。”顾青一屁|股从草地上站起,下意识就想追上去。腿伸出一半忽然想起了尉兰,突兀地转过身子,向尉兰伸出一条手臂。


    尉兰的腿仍是伤着的,没人扶一个人走不了多远。他一把握住顾青的手,笑容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像一幅以乡村为背景的艺术作品:“水渊村的最后一人?”


    “嗯。”顾青点了点头,一手架起尉兰,沿青年的足迹追了上去。


    几百米的路程,一路上又过了整整一个日夜。好在水渊村就那么几座茅草房子,找一找就找到了青年的所在。


    青年正在挖坟!


    散落在地上的泥土拌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上升到空中,在坑洞旁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土坡。青年弯下腰,从坑洞中抱起一具老者的尸体,随即一步一步地退回房屋。


    顾青跟进去的时候,老者已经“复活”,悠悠然靠墙坐着,神情十分的安详。青年跪在老者的床头,倒是满脸的黯然忧伤,一双大眼睛中溢满泪水,又退了回去。


    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传到顾青他们耳朵里已经变得可以分辨,听上去却非常的奇怪。


    尉兰却像明白了什么,对顾青解释:“他们俩在对话,老人先说了一句‘你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接着年轻人说,‘你不会死,我一定有办法把你保存下来。’”


    顾青:“这么一说,我听着也像。奇怪的是,铁甲兵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些村民的话倒和我那时候的语言有相像之处。”


    尉兰:“没什么奇怪的,云铎太|祖攻打天下时,急于摆脱文字圣和教化圣的影响,完全禁止了原来的语言文字。他当侍从的时候结交过一个狼孩,狼孩从小和狼群生活在一起,后来被人捉住,成了专门训练军队的奴隶——就是放条狗在后面追你,督促你快跑的那种,只不过把狗换成了人。太|祖从狼孩那里受到启发,自己发明了一套更为原始的语言文字,作为云铎的官方用语。可这云铎话用于日常的行军打仗、吃喝玩乐可以,表达更为复杂精确的东西就不太够用。后期神族的影响渐渐淡去,民间又习惯于原先的语言,这才逐渐放松了这道禁令。”


    顾青看尉兰的目光里不禁带了点钦佩之意:“尉总生在两千年后,却比我这个两千年前的人还要懂得历史。”


    尉兰:“那是当然。古代人能懂什么史?”


    顾青:“……”


    说话间,时光继续倒流。


    青年在老者屋里出出进进,老者倒没怎么想着出去,每天不是打坐就是睡觉,最多不过到后院去散个步。


    日复一日,老者渐渐康复,变成了一个清癯高瘦的老人。老人白眉白须白发,眼角微微向下,颇有仙风道骨,叫青年人“心”,而青年人则叫他“雅”。


    雅确实是个雅人,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是何曾风流俊雅,可心对他的态度也太过殷勤了点,不像对族里令人尊敬的长辈的态度,倒像……全心全意的追求,成天泡在雅破旧简陋的茅草屋中,仿佛村里完全没有第三个人。


    雅也不感到厌烦,从来都是对方想要待多久,就让对方待多久,却也不对心作出任何感情上的回应。


    顾青听他们倒着说话听久了,也能在事后反应过来他们大概说了些什么。把一整段对话正回来,则是雅语重心长地对心说:“我活太多世了,拥有太多的记忆,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但很多东西,都只有人才能够拥有。”


    心说:“可你是一个人,你的所有经历,都在塑造现在的你,你难道感受不到你的自由意志么?你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感情?”


    雅摇了摇头:“我灵魂中的某一部分,曾对你有很深的感情,但那一部分太小了,小到就像回忆起一件儿时爱不释手的玩具。如今,我已经记不得那时的热爱,甚至记不起对任何事物的热爱。”


    心惨兮兮地苦笑:“我还真是干了一件好事呀。”


    雅和心说话跟猜谜似的,偶尔听听虽然有趣,听多了却也无非就那几句。顾青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人却已经乏了,背起尉兰在空荡荡的村庄中闲逛,最后在一棵老树边坐下休息。


    树边有条清澈的河流,河流的水是由东向西流的,捧上一把喝进嘴里,倒还真能缓解一时的干渴。但水分很快就流失了,就像那片碾碎在指尖的树叶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存在真正受到影响。


    顾青却也很快发现,他并不是真正的干渴,至少不比刚来的时候渴。他们就像两个被定格的幽灵,看着世间万物匆匆退回原点,无论做什么,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太阳西升东落不知几个来回,他和尉兰靠着树干小憩了片刻,睁开眼睛时,就看到雅和心匆匆地往后退,退向村民共用的墓地。


    从他们所在的高地,能够看清墓地的情形——又是挖坟。


    这次,雅和心从坟中挖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身边还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女人一身的血,似乎是难产而死,孩子也没保住。


    两人把女人和孩子抬回屋里,顾青和尉兰跟了上去。


    似乎到了夏天,屋子里又闷又热,弥漫着一股酸臭。竹竿削成的矮榻上浸满了鲜血,心一手握着死去女人的手,满脸悲伤难抑,嘴里则念念叨叨的,一手赐福似地按在雅的眉心,仿佛从中抽出了什么,放回死去妇人的眉心。


    死去妇人不久后便有了神志,开始痛苦地呻|吟,满榻的污血迅速地消退,回到她汗淋淋的身体中。


    雅和心开始说话,奇怪的音节又一次由远及近地传来。不过他们这次的对话很长,最后还是尉兰“翻译”出来的——


    心满脸疲倦:“这是族中最后的子嗣了,没想到我一心保全我族,族中最终却剩不下一人。”


    雅安慰道:“你也不必如此难过,世间多少大大小小的族群,都如昙花一般花开花落,没留下任何痕迹就走向了凋零。我们本不是什么大族,乱世之中不过一片鸿毛而已,又凭什么比别人活得更为长久?”


    雅话说得老成,但此时此刻已经是一个年轻人,虽然看上去比心还是要年长一些,却已经称得上“同龄”。


    心和以前一模一样,神情还要更为幼稚一点,黑亮的大眼睛里一股子执拗劲:“凭什么?就凭我是西陆最有天分的巫师!十二圣主?十二圣主是什么东西!一些坑蒙拐骗的罪犯罢了!一点法力都没有,带些边边角角就跑到中陆称王称霸,当然会被侍从杀死。”


    雅从心的胳膊上收回手:“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你不是不知道,十二圣主为什么宁可被禁锢于肉|身、冒着被永久抹杀的风险,也要离开西陆。”


    心抓住雅缩回一半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西陆人脱离肉|身太久了,灵魂在神殿中互相交融,即便偶尔制造出一副义躯体验生活,也没有了人的感觉。


    “我就是这样!我是那个世界意志中最富有创造力的一部分!是我发明出了灵魂不灭的法术,也是我让所有人都能共享他们的知识、经历和感情!当人们不再满足于无限的知识、经历、感情,我又发明出了让他们能够作为个体独立生活的义躯。


    “可我自从拥有肉身,就再也不想回到那片荒无人烟的西陆了。我渴望着……从来没有交融过、完全属于个体的灵魂……”


    雅摩挲着心光滑细致的颈部,仿佛随时都要捏断他的脖子:“可你又为什么,要让我变成你们自己都厌倦的样子?”


    心呜呜地哭了出来:“因为我爱你,我爱你们所有人。中陆灵力枯竭,我没有办法造出完美的义躯,我只好如此……”


    “你还是不懂。”雅摸着心的脑袋,叹了口气,“你做吧,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是我们族里最好的医师,她的智慧和才智会保留下来,成为我们知识的一部分。只是,我离那个爱你的雅,又要远一步了。”


    心从雅的手掌中抬起头来,愣愣怔怔地说:“我爱你,可我也爱他们每一个人。”


    尉兰说到这里,顾青顿时明白过来他最开始在屋中看到的那个场景。把那个场景倒着回放,是心用法术一点一点地抽离将死妇人的魂魄,将魂魄安放在了雅的身上!


    孕妇活了过来,成为水渊村中倒数第三个活人。就像雅说的那样,她是一个专注的医师,挺着个大肚子,每天从简易的书架上拿出一叠厚厚的薄皮,用炭笔轻轻擦去上面细致入微的图案,然后一根根地把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满桌的植物放进篮子,再将这些越来越鲜嫩的植物栽进村子后的山林。


    肚子渐渐消下去后,她又和雅、心一道,从墓地中挖出了她的丈夫。这次,顾青和尉兰全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不放过心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动作——


    心果然将女子丈夫的灵识也放进了雅的身体…….


    很多事情,正过来看是生离死别,倒过来看就是起死回生。看着美丽的花瓶摔碎很多人会心痛,可看着破碎的花瓶重修于好,却不一定会多么动心。


    水渊村从坟墓中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被挖出来的人也越来越年轻。他们穿着打扮都非常原始,不是打着赤膊,就是披着兽皮,只有少数年轻姑娘会在夏天穿上茅草和树叶编织的短裙。


    人多到一定程度,他们会在山间平地上种田,围着篝火跳舞,骑着骏马打猎,缠着年轻俊美的心,听他讲述族中长辈曲折离奇的冒险故事。


    雅的相貌越来越年轻,神情越来越活泼,他和心结伴走在一起,从屋里拿走各式各样的石质法器离开水渊村,有时候也会从其他村民那儿“搜刮”一些有趣玩意儿,然后空着双手返回。


    水渊村围绕着这两个青年重新变得生机勃勃,然而这一切都与顾青和尉兰没有关系,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观察者。


    “你有什么感想?”尉兰忽然开口问道。他们并肩躺在半人高的麦田中,看着太阳缓缓从东方落下,只留下一线鱼肚白,空气重新染上了清晨的凛冽,雨露在草叶上悄然凝结。


    有时候,顾青觉得时间倒退得很快,一眨眼又是一天,可有时他又觉得并不是这样,时间并没有变得更快或者更慢,变的只有他和尉兰的意识。如果他想要世界静止在某一点,好像也是可以的;如果他想要一口气往回翻个一百年,好像也是可以的。


    还真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呀!


    顾青笑道:“感觉很累,像过了好几辈子。”


    过了半晌,他才继续:“一个人活一辈子就这么累了,你说把所有人的一生都活过一遍,该多么累呀?”


    尉兰没有答他,而是支起上半身,拿一支狗尾巴草隔空勾画着顾青的眉眼,笑眯眯说道:“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很像在谈恋爱?”


    见顾青只顾着闭目养神不给回答,尉兰又说:“连辰、舒眠星在水渊村被困了六十六年,好歹还有个恋爱谈;咱们也被困在了水渊村,不知道要困多少年,还是个倒着的水渊村,却每天跟个小学生似地看星星看月亮,会不会也太无聊了一点?”


    “你也知道无聊?”顾青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脸旁晃动的狗尾巴草,蹙眉道,“狗尾巴草?虽然同样是水渊村,我怎么觉得这个水渊村的物种就丰富多了?”


    巨鹰在空中翱翔了一阵子,发现他俩的身影,扑腾扑腾地飞了过来。这只鹰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玩笑,吃到嘴里的肉都跑出去重新变成了鸟,还是倒着飞的,估计被吓得不轻。看到两个稍微正常点的人,便乳燕投林式地扑向顾青的怀抱。


    这鹰能有五个顾青那么大,巨大的鸟嘴猛地一下子啄来,吓得顾青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滚。谁知一滚就滚到了尉兰的怀里,尉兰还举起一只手,奖励一般顺着巨鹰额头上的鸟毛:“乖乖好鹰,今天能圆我一桩心事,爸爸就奖励你吃肉。”说着就往顾青的嘴巴上啃去。


    顾青一边和尉兰接吻,一边想着自己再推拒下去,简直就要成为贞洁烈女了!想到自己意气风发的前生,再想到被尉兰坑得凄凄惨惨戚戚的今世,不由得怒从中来,反客为主地将二人的顺序颠倒过来。


    对于尉兰,他其实是厌烦嫌弃多于欣赏佩服。一方面,他觉得尉兰的聪明才智简直就是举世无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此聪明的头脑长在这么个无聊下作的人身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而出于对这么个暴殄天物之人的报复,顾青的动作又爽快干脆了几分。


    巨鹰在旁边踱过来踱过去,一下子看着天边起起落落的太阳,露出一脸的茫然不解,一下看着草地上的两位,茫然不解则变成了大惊失色,两只细脚连连倒退几步,要不是翅膀还能扑扇几下子,只怕要成为世上第一只摔得“四脚”朝天的老鹰。


    第88章 共生


    “你说那个把我们召唤过来的人, 到底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时光匆匆流逝,尉兰背靠草垛,敞胸露怀,晃动着裸|露在外的伤腿, 骚得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


    顾青躺在一旁, 转过脑袋颇为好笑地看向尉兰:“‘把我们召唤过来’?难道不是我驾着鹰兄, 赶死赶活自己飞进来的么?”


    尉兰轻轻踹了他一下:“你知道就好。我们现在怎么办?不会要等到宇宙缩回大爆炸的起点吧?”


    “哟,你现在开始着急了?不是要和我待到天荒地老么?”尉兰一急, 顾青就不急了, 半抬了手臂遮住眼睛,仿佛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光。


    尉兰被他哽了一下, 半晌才道:“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这机械手表都停了,就像两个固定在琥珀中的傻子。”


    通往水渊村外,需要经过他们所在的这片麦田, 雅和心带着大包小包, 又一次结伴走上了麦田中的小道。


    顾青忽然伸起一条手臂, 把还在不遗余力破坏着麦田的巨鹰给招了过来, 二话不说就两手伸进尉兰的胳膊下,抱小孩似地把人抱了起来, 跨坐到巨鹰背上:“你说得不错,哪怕只是单纯倒霉,也得给我们自己找个意义。”说着便拍了拍巨鹰的侧颈, “跟上那俩人, 咱们去看看心圣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雅和心倒退得很快,一下就翻过了好几座山峦,却没快过展翅飞翔的巨鹰。顾青让鹰飞低一点, 不过一会儿就追上了那俩人,清新的山风吹在身上,颇有一种坐滑翔机的爽快|感。


    尉兰趴在顾青背上,温热的气息铺洒在他脖颈边:“我们怎么不早这样游山玩水?死守着个水渊村干吗?”


    顾青哼哼:“你这是吃多了山珍海味,就想吃粗茶淡饭;住多了高楼大厦,就想住深山老林来着。这种山重水复的地方,你能玩多久?”


    “顾将军这就小看我们现代人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了吧?还高楼大厦呢。你是没在那高楼大厦里一口气待上个十天半月,每天入眼就是人、人、人、报告、报告、报告,一盆活的花草都看不见,待得你恨不得砸开窗户跳下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天骑在鹰背上赶路,夜里就下来活动腿脚。雅和心也从外面途径过别的村庄,可那些村庄的规模和样式与水渊村相比并差不了多少,甚至水渊村的茅草屋还建得结实漂亮一点。总之,这是一个连城镇都没有开始兴起的部落时代,比顾青那时候还要枯燥单调得多。


    “你说他们经常就要这么出去一趟,到底是去哪里?干什么?”有一天,尉兰问道。


    “换上你之前的思路,如果真是有人故意把我们放到这里,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顾青答非所问道。


    大约在三十个日起日落后,雅和心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依旧在大山中,似乎是一片风景优美的清修之地。大大小小的水池在山地上铺展开来,高低错落,呈阶梯状叠置,池水清澈透明,阳光在上面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最高处是座瀑布,水帘之中,山洞绵延起伏,洞口隐隐设了一道透明的结界。


    巨鹰堪堪飞到洞顶上,顾青就感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力量向他涌来……


    忽然之间,整个空间扭曲了起来,倒流的池水以比方才还要快上千倍的速度往下流去,弹指之间太阳已经东升西落数百数千个来回。顾青、尉兰还没来得及跳下巨鹰,就被一股无可阻挡的强大力量生拉硬拽了回了水渊村!


    水渊村几十年间发生的一切,犹如高速旋转的走马灯一样从眼前一晃而过,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再次拉到了那个狭长扭曲的时空当中。


    瞬间天旋地转,明媚的阳光不见了,周围的景象再次变得灰沉沉、雾蒙蒙,狂风暴雨依旧没有停止,水渊村几十年的倒流时光,像一场明媚而虚幻的梦。


    顾青和尉兰骑在巨鹰上,被长袍怪人制造出的“黑洞”吐了出来。而与此同时,这只仿佛永远吃不饱的深坑终于被填满,水渊村附近的泥石流也在慢慢地减缓流速。


    莱夏骑在一只鹰上对顾青大喊:“你飞进去干吗?”


    顾青也觉得自己当时义无反顾飞进“黑洞”的样子挺像个找死的傻逼,苦笑着问道:“你等了我多久?”


    莱夏的声音被暴风雨刮得支离破碎:“那坑好像不愿意收你似的,你们一进去就被吐了出来。”


    “敢情它还是个有品位的坑。”顾青自嘲地说道,驱使着巨鹰朝西南方飞去。他心里渐渐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想法公之于众。


    巨鹰当真有点通人性的意思,一个字不需要他多说,便载着他们飞跃过异世界的崇山峻岭。而因为颇有主意,这只鹰似乎成了鹰群中的“领队”,后面跟了一个排的巨鹰。莱夏、杨,还有祝翔应该也在其中,他们大概没有别的去处,跟在后面问都懒得问上一句。


    这是一次重复的旅行。只不过没有了西升东落的太阳、往高处流的溪水、升上枝头的落叶、倒着飞行的小鸟……


    夜空中,尉兰第无数次贴紧了顾青的后背,以他自以为十分具有蛊惑力的声音说:“顾将军好像有了主意。”


    顾青诚实地说:“主意我没有,我只觉得咱们走上那么一趟,还断在那个时间点上,它有一定的道理。”


    “猜猜洞里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顾青挑起嘴角,充满希望地一笑:“会是答案,你一直以来就在寻找的答案。”.


    几小时后,巨鹰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五彩池”。虽然是跟着“头儿”自己飞过来的,鹰群却停留在“五彩池”外围,坚决不肯再踏进一步。众人只好弃了鹰,沿着“五彩池”徒步而行。


    没走两步,他们就明白过来鹰群为什么不愿继续走下去了。“五彩池”还保留着曾经的地貌,给人的感官却是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如果说曾经它还是个风景优美的清修之地,只能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修着修着就把人修成了魔头,自己也成了个鬼气森森的魔窟。


    长夜将尽,晨曦的光亮被无处不在的白雾吸收殆尽,剩下的依旧是深沉枯寂的夜色。水池中的水也不再清澈透明,倒像变成了某种含有剧毒的黑色液体,滋滋往外冒着黑烟。黑烟像一股股怨灵,悠悠然缭绕在众人的身畔,也不过度地恐吓,只是偶尔伸出几根哀怨的触须,贴着人的衣领袖口便往里面钻去。


    正常人都会和鹰群一样,不愿踏进这个地方半步。可大家在鸟不拉屎的水渊村里憋久了,都给生生憋出了“毛病”。


    “顾青你行啊,一言不合就找到了个魔窟。”莱夏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就想拍顾青的肩膀,一看到顾青肩膀上还搭着条手臂,又把手悻悻缩了回来。


    杨却神色凝重地浇了他一头冷水:“这里灵力强大,我从没感受到过如此充沛的灵力,相比之下,我能调动的内息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世界意志么?”尉兰搭着顾青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


    尉兰说这种话,向来就只有顾青能答应。顾青不想又出力又出脑,坚决不理尉兰这种诱导性的问题,没人接话就一时冷了场。


    谁知一直试图减少自己存在感的祝翔竟颤巍巍地举手发话:“我……我可能知道一点,现在回想起我刚进入这个遗迹时,简直像被人催眠了似的。它无时不刻地让我忘记过去的事情,我的意识被控制住,似乎只剩下了潜意识,而我潜意识里就是个骑兵,应该穿上铠甲、跟紧队伍、剿灭邪神……这个不断催眠我的声音,应该就是您说的世界意志,对吗?”


    尉兰忽然意识到祝翔可能是真的紧张,转过脑袋风流潇洒地一笑,一瞬间完全变成了蔚蓝科技访谈视频中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兽:“祝博士,恭喜你恢复记忆。”


    “尉总,不,尉教授,您、您怎么进来了?”祝翔结结巴巴地说。


    顾青和莱夏全跟吃了苍蝇似的,不敢置信地看了尉兰一眼。


    “你还是‘教授’?”顾青嫌弃地道,觉得自己十年前自认为成功的“反击”算是喂了狗。


    尉兰眼神恳切地看着顾青,像只摇尾乞怜的小动物:“也不算,我从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回来,还不到两年就被国防科技大学物理学院、生物学院、电子信息学院、应用科学院分别授予了荣誉教授的称号。就是看我有‘前科’又不好治,干脆就把我绑到官方那条船上呗,还不是被顾将军你给害的。”


    顾青很想将他一把摁在水池里淹死。


    祝翔却自顾自地在那说:“尉教授很厉害的,发表的那几篇关于维度理论的论文,荷因教授都赞不绝口,说他是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科学家,只可惜没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术上。不过蔚蓝科技也很牛啦,我们很多人都认为有蔚蓝科技在,银沧不过五十年就能达到基地的技术水平。”


    顾青算是看出来了,祝翔这是粉丝见到偶像,能给尉兰吹车轱辘彩虹屁。


    尉兰朝祝翔勾勾手指,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个宗教狂魔,特别的唯心主义,做研究就是为了用科学的手法证明曾经发生的神话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就是——


    “有个信息技术学院的学生,因为觉得课上讲的东西太过简单,每天正事不做就黑学校里各种监控设备,还看上了视频上的一个大帅哥。为了吸引帅哥的注意,他破坏各种‘校纪校规’,把帅哥引诱进学校里最好玩的地方,结果把对方得罪了,还给对方摆了一道。明明应该互相吸引的两个人,却成了相互看不顺眼的仇人。你说这该怎么办?”


    祝翔木讷地摇摇头,大概还没从催眠中完全醒来。


    尉兰接着道:“当然是摸清对方的兴趣所在,改变路线方针再接再厉,想方设法给自己和对方创造条件机会。你看这不是,有一天他和帅哥两个人被困在了一处风景优美地方,那里除了彼此没有第三个人,除了相处什么都做不了,再加上一点浪漫的气氛,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么?你看这是不是个很励志的神话故事?”


    顾青黑着脸,觉得自己以后简直不能在莱夏面前抬起头来。


    祝翔却红着脸说:“……信息技术学院的姑娘,还这么的主动,这小伙子不要太拉仇恨……”


    就在这时,白雾深处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看来,尉教授已经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这声音来得突兀,断得突然,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一行人顿时愣在原地。


    尉兰:“……”


    尉兰将顾青紧紧往怀里一搂:“你是哪位?我说的明明是我和顾将军,怎么又和你相干?”


    顾青:“……”


    顾青先是感到庆幸,幸好有人会错了意;接着感到庆幸得过早,尉兰显然故意要揭发他干下的那件“好事”;最后才想起他来这儿的目的,低声说道:“这应该就是心。”


    心说了那句话后,要么意识到了自己的自作多情,要么因为尉兰的叙述陷入了回忆,也是久久没能言语,半晌才又说:“当初我和他,也是在一个胜似仙境的地方,日夜相对地生活了很长时间。”


    “就是这里对吧?”尉兰从顾青怀里挣脱出来,走得一跛一跛的,差点因为腿伤跌进了水池,看着令人心惊,“当时是还挺美,从上面望下去跟一盘五彩珍珠似的,湖水清澈得我想跳下去游一把。不过现在嘛,就很像我们那儿最脏乱的城市下水道排放的污水了。”


    他用鞋底试探着沾了一下池中冒着黑烟的“毒液”,露出一脸的惋惜。


    心的声音寂寥而平静,和以前那个活泼的青年已经大不一样:“他心情不好,就会变成这样。但有时候这里也会很美,灰蒙蒙的天空、冷冰冰的泉水、黑黢黢的洞窟,很幽暗,很宁静,有那种万念寂灭的感觉,其实比以前还要好。”


    “但他并不开心吧?”尉兰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多灵魂在他身体里,那么多记忆,那么多人生,有美好的、有悲惨的、有平淡的、有壮烈的……他印象最深的是云铎的一次围剿?那么多人马,那么厚的铠甲,铁骑踏在土地上,山脉好像都在颤动。死在这些钢铁怪物手里的人,该有多么害怕、多么不甘。要是他把他们的人生全都经历过一次,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吧?”


    “啥?”莱夏莫名其妙地望向顾青。


    顾青轻轻嘘了声,示意他认真倾听。


    就听心过了一会儿说道:“……但他是愿意的。他和我一样爱着我们的族人,爱着这片土地,不,他年纪轻轻就成了族长,应该比我爱得更甚。是他请求我,让我把他死去兄弟的魂魄放进他的身体。”


    尉兰有些好奇:“一个身体里有两个以上的灵魂,是一种什么感觉,不会精神分裂吗?”


    心说:“你们中陆人自然不明白这种感觉,但在西陆,我们早就成为了灵魂状态的漫游者。那不仅是两个三个灵魂的碰撞与交融,而是数万个、数十万个……不过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一个人的神识本就如同水滴,无声无息地凝聚,又无声无息地消散,只不过对于我们来说,水滴聚集到一起,成了一片汪洋大海,便不会再消散。”


    尉兰是认认真真地在思考,眉头轻轻地蹙在一起:“你们最近吸收了那么多探索者,应该知道我是谁吧?我最擅长的领域就是神经信息学,蔚蓝科技有好几个研发小组,专门研究如何共享一个人的知识,建立一个人类智库。以后的人就不用苦兮兮地上学读书了,直接把知识下载到脑海里,是不是和你们很像?”


    心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笑意:“我们的确是不需要从书本中获取知识的。”


    “你们能够和平共处吗?”尉兰转口又问,“数万数十万个灵魂,总有好有坏、有恶有善吧?要是善的和恶的打起来了,那该怎么办?”


    “你说得不错,这就像一个人同时拥有很多的意念,有的是善念,有的是恶念,这些念头甚至有时候会打架,打赢了的一方就把另一方驱逐出去,这不是很正常?”


    “像十二圣主……就是被驱逐出西陆的‘罪犯’?”


    “十二圣主并不是被驱逐出去的,被驱逐出去的意念、或者说灵魂,会像阳光下的水滴一样蒸发消散。他们,还有我,都是自愿离开西陆。我们都是不安定分子,永远在追寻新鲜的体验。”


    第89章 对照组


    尉兰仿佛一个懵懂的后辈, 虚心地向心作出请教。莱夏示意顾青跟他继续往前,顾青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尉兰。杨却也像陷入了魔怔之中,略显痛苦地轻阖着双目。她的周身几乎被黑烟包围, 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将它们阻挡在离她寸许之地。


    尉兰在和心说话, 眼睛却看着顾青, 微微地弯着,深情无限:“你现在呢?你已经放弃了自我, 想要在水渊村建立一个全新的‘西陆’?”


    心大概一个人待得太久, 岁月对他又是永无尽头,说话慢得像个得道高僧:“我的愿望是为他制造出一副完美的义躯, 只是中陆灵力稀薄,又没有好的材料,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于是你就干脆走进他的意识,利用你自身的灵力把他的意识实质化, 形成了这个……这个世界?”


    “我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心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


    尉兰和心之间的对话, 并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懂, 也不是每个人都感兴趣。他们交谈的时候, 黑烟变得越发的肆无忌惮,犹如一只只长着尖牙利爪的小鬼, 叫嚣着从他们皮肤表面呼啸而过。


    “我……我感觉被刀割了一下,不,刚刚又割了好几下。这些东西会不会要把我们割成一条条碎肉?”祝翔不安地看看自己的左袖口, 看看自己的右袖口, 又拎开衣领查看自己的胸腹,吓得一下往后倒退了几步,“有伤口!我真被它们割开了!”


    莱夏的脸都被划了一刀, 一身匪气地对他道:“割得好!再不割一割,你还不知在哪里梦游呢!”


    祝翔这反应的确算是慢的,只是大家都看破不说破,不愿徒增恐慌罢了。杨却被他后退的步伐惊动,陡然一下回过神来,运出一股气劲不分敌我地打在周围每个人身上。


    尉兰一下子没站稳,差点摔进黑乎乎的水池,顾青伸手拽了他一把,另一只手从身后揽住他的腰。祝翔却被这一下子生生掀翻在地,摸着生疼的屁|股和后腰:“哎哟,我这把老骨头……不过这些东西好像确实走开了些。”


    杨低头看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透出一股狠劲:“得尽快解决,我不懂西陆法术,再这样下去你们怕真要被凌迟了。”


    “凌……凌迟?”祝翔几乎吐血。


    杨没有理会他,双手十指微动,一步一步向山顶洞窟走去,背影孤绝冷傲得像把出鞘的利剑。随着她的走动,周围聚集的黑烟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不过一会,就被茫茫白雾遮住,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雪,你慢点——”莱夏追在她的身后,同样很快被黑烟和白雾包围。


    顾青左看看尉兰,右看看祝翔,觉得自己带着一名腿残和一名脑残穿过前方浓浓雾墙,实在是有点困难,只好和尉兰停留在原地。


    尉兰倒坚强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任凭黑烟把他身体当成了游乐场,都还是轻松自在乃至心情愉悦的:“中陆灵力枯竭,你找不到和你一样不老不死的义躯,于是你用法力强行留下他的神识,可他当真想要这样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知道。”心带着点惋惜,“是我的失误。那些没有经过纯化,就被吸收进大海的水滴,的确是个很大的麻烦,但也不至于无法解决,世界意志终究会清除掉那些太过特立独行的想法。可惜我没有想到,有人会这么刚烈,宁可自杀都不愿意生活得容易一点、轻松一点……”


    顾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唰地一变,一把将尉兰打横抱起,当机立断往洞窟方向走去。尉兰没料到这一着,一把勾住顾青的脖子:“公主抱?不至于吧?顾青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早知道我早就……”


    “少废话,我没时间继续听你们聊天。他说的可能是骆羽和艾达。他俩要是回不来,你就给他们陪葬。”顾青声音冰冷如刀。


    “唉,等等我!”祝翔爬起来跑步跟上他们。


    “我以为你会再等等。”尉兰被划伤了眼球,干脆把眼睛闭上,“……这么冲过去,会不会被扒下层皮?以后我成了个无脸人,你可别见了我就躲。”


    顾青道:“我们以后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


    他话说得冷漠,却明白尉兰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黑烟在身上划上一刀,神经没出问题的人都会感觉到疼;可如果无数道黑烟同时在身上划过无数刀,可能就连疼都感受不到了。


    顾青快步走在已经完全取代白雾的黑烟中,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像爬满了食人蚁,整个人不过一会儿就要被啃食殆尽。但他仍然理智地想到,即便他不死不灭的状态没能带到这个世界,回去以后肯定是要恢复过来的。而尉兰即便真被扒下一层皮,蔚蓝科技也绝对会把他还原到和以前一样光鲜亮丽。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能够回去。


    即便在信念的支持下,路途依旧变得无比的漫长。顾青偶尔分神听听背后的动静,没想到祝翔竟还跟着,也不知是不是尉兰的存在给予了他力量。


    风力渐强,不远处传来了金石之声,显然是杨或者莱夏和什么东西打在了一起。顾青心中暗暗期盼那就是心圣,可紧接着心圣平静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期待:“这个世界的灵气来自于我,杀死我,确实是你们离开这里的好办法。可你们当中最厉害的,也不过一个灵力微弱的西陆人后裔,从来没有正统学习过任何西陆法术,击败我如同蜉蝣撼树。”


    前方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顾青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估摸着离山顶的距离,闭着眼睛闷头向前走。尉兰把脸从他臂弯中挪开,气息微弱地说道:“真的么?灵力来自于你?这么多年还没枯竭?还是说你是永动机,自己产生能量?”


    虽然看不见心圣,但顾青明显地感觉到,心圣懊恼地闷下了口气,像古板的教书先生遇到了聪明跳脱的学生,被对方挤兑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不过帮“先生”开脱的“帮手”很快就赶了过来,越来越重的金属摩擦声迅速将顾青他们三个包围。


    顾青猛地睁开眼睛,一道黑烟飞快地划破了他的眼膜,血色当中,他隐约看清了包围着他们的东西——那是密密麻麻的巨型甲虫!每只甲虫大概都有半人之高,摩拳擦掌地等着送上门的人肉。


    尉兰显然也看到了四周的情形,忽然“哈”地一下笑出了声。顾青盯着他的眉眼,忽然看懂了他脸上的笑意。


    明白了这一点,尉兰连声音都开始变得铿锵有力:“击败你如同蜉蝣撼树,你却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对么?毕竟没把自己融进世界意识,世界意识要想拿你怎么样,你法力再高也没法对抗吧?我们中有人在同化的过程中选择了自杀,就出卖了你的老巢,想想要是我们几个今天统统死在这儿,得给你造成多大的麻烦……”


    “‘没法对抗’?”心头一次打断尉兰说话,声音还拔高了不少,“整个世界就是靠我的法力来维持,我会没法对抗‘他’?”


    他显然将对雅的所有念想,都寄托在了这个世界意志上。


    尉兰从顾青怀里爬了下来,摇摇欲坠地向前走着。可这么个看起来随时就要倒下的人,竟把小型战车似的甲虫生生吓退了好几厘米。甲虫大军意识到自己的窝囊,全部后退的同时推出一名“勇士”挡在尉兰身前。


    “勇士”亮着自己大刀一样的金属钳子,对着尉兰剩下的好腿就是一挥。尉兰报着彻底残废的心情闭上眼睛,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来临。


    顾青一脚蹬在甲虫人脸大小的小尖脸上,把甲虫踹得在同伴们背上颠簸了几圈,最终滚向未知的方向,其余的甲虫顿时一拥而上,向他们冲锋而来。


    顾青还是把尉兰揽进了怀里,没让他继续充当出头鸟。遇到这种时候,娇生惯养的现代人比皮粗肉厚的古代人麻烦很多,跟在尉兰身后当保镖,比抱起尉兰冲出甲虫群,也要困难得多。


    顾青踹翻整整一排甲虫,终于跃到了甲虫大军的甲壳上。甲虫大军十分灵敏,他不敢在甲壳上多做停留,像踩气球一样迅速借力然后离去,但还是有好几次被钳子夹到了腿。拼着腿扯断了就扯断了的狠劲,这才没被甲虫大军给拖下去。


    然而他的腿也是肉长的,被夹破了也会疼,也会丧失力气。就在一个危机关头,一阵飓风忽然刮来,竟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刮散了一些,隐隐能看清前方的洞窟。


    栖息在远处崖顶的老鹰发出一声又一声长唳,当头就朝顾青前方渐渐垒起的甲虫堆俯冲过去。尖锐的巨喙划过甲虫堆,当即把一长串甲虫掀翻在地。


    又有几只巨鹰飞来,对着顾青身后聚成一座小山的甲虫一阵猛掀。小山分散开来,露出夺食大战最后的胜利者,和鲜美的战利品,祝翔。


    祝翔被一对巨大的钳子夹住了排骨,开了好几个大口子,噌噌噌地往外冒着血,但还好是夹的侧面,并没有伤及腑脏。甲虫冠军耀武扬威地将祝翔举在身前,还上上下下地晃了好几下。


    顾青刚想上前帮祝翔一把,谁知一只当空飞下的老鹰更为凶猛,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眨眼间就把甲虫冠军啄了个对穿。


    有鹰群护着,甲虫大军大概也掀不起更大的风浪。至于能不能生还,那就得看祝翔自己的体质和运气了。趁着白雾被飓风吹走,黑烟被鹰群引去,顾青架着尉兰艰难地走向山顶。


    他已经能够看清远处的洞口——瀑布早已干涸,洞窟的外壁却像被那种黑色毒液侵蚀过一遍,只剩下千疮百孔和森森魔气。一道水膜似的结界竖在洞口,反射着远处的一片惨淡狼藉。杨和莱夏的背影看上去小小的,却似乎有着无限的精力。凌厉的掌风切在水膜上,当即引起水膜一阵剧烈的波动……


    被铁钳夹烂的腿脚,每一步都像走在钢刀上,顾青却放下心来,感激地看了一眼还在与甲虫和黑烟搏斗的鹰群,心想着这些老鹰有几分可能是属于骆羽和艾达的意志。


    尉兰则侧过脑袋,对着不知在哪的心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上一个问题。要是你不愿意回答,我可就替你回答了。”


    心没有理他,可能是不想理,也可能遇到了别的麻烦,毕竟杨和莱夏已经快要攻破心设在洞口的结界。


    尉兰感到有些无趣,却也只能自己一个人继续:“你们西陆人所谓的‘法力’,在我看来不过也是把一种能量转化为另一种能量而已。就好像你变出了这么些甲虫,可能哪里就得死一片大树。而这个意识世界的能量,是来自于时间的势能,我说得对不对?这就是为什么外界才过了几天几个月,水渊村却过了几十上百年。”


    “所以呢?我是利用时间的能量创造了这个世界,尉总难道现在才想通这个问题?你那个罗盘,不就是根据时间流速来指示方向么?”心在一阵沉默过后,又一次回答了他。


    顾青:“……”


    所以,尉兰早就意识到水渊村和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却还放任骆羽、艾达还有阿星留在原地。他们和骆羽、艾达、阿星,就像一个大型实验中的两组对照。尉兰也是通过阿星的转化,同时确定了“时间流速不一样”和“世界意识会将人同化”两个原先只有猜测的结论……


    这么看来,还真是一场划算的买卖呀!


    顾青能清清楚楚听到心圣的话,同时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深深恶意。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法遏制自己对尉兰的怒火。


    尉兰还病病殃殃柔柔弱弱地倚靠在他身上,他搂住尉兰的那条胳膊却已经僵硬。


    尉兰仿佛意识到他的变化,划得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像是汲取最后的能量似的,带着无限的眷恋向顾青脸上吻去,顾青自是生硬地躲了开来。


    尉兰轻叹口气:“可水渊村和外界共用着同一轮太阳,时间流速并不是客观上的变快,变快的只有人的意识。没有那些源源不断前往水渊村的探索者,哪有你无限膨胀甚至延伸到我们世界的法力?”


    他像在确定着什么:“你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打败我们,而是和我们耗着,吸取我们身上的时间能量,是这样吗?”


    心没有答复。忽然间,尉兰猛地挣脱开顾青的手臂,冲回到甲虫群中,抓起一只甲壳虫的巨大钳子便朝自己胸口捅去。


    钳子不是刀,捅下去既不好看也不壮烈,却也挺搭配尉兰此刻的形象。他就像恐怖游戏中的“炮灰”角色,死在了笑话一样的低级怪兽手里。可问题是人家当炮灰,也要赶在故事的开头,剧情还没展开的时候,胜利在望了还主动跑去当炮灰,这是个什么新鲜玩法?


    “这他妈不是有病吗?”顾青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还有一些心烦意乱。


    此刻的山顶洞窟中,杨却已经擒住了心圣。她眼神冰冷,满脸血印,作战服被划了无数道口子,隐约可见里面黑色的紧身衣,完全是个从血海修罗场中奋战出来的无情杀神。


    莱夏抱着双臂懒洋洋站在她身后,完全是一副看戏的表情,熟悉他作战方式的人却知道,他可以在下一秒瞬间置人于死地。


    “杀你,真的是蜉蝣撼树?”杨微微蹙着眉头,好像当真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心圣穿一身兽皮,有着黑亮的头发,黑亮的眼睛,眼神清澈单纯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被人拿捏住命门也没有丝毫的慌乱。


    “那你就试试。”那一刻,他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是忧伤,是眷恋,也是解脱瞬间的豁然畅意.


    神族遗迹所在的D区控制舱在一瞬间爆炸开来。


    真空的宇宙环境下,爆炸是安静无声的,远在四公里外空间站观测站中的观测人员,只看到前一秒还好好的柱形舱体,下一秒就变成了漫天飞舞的太空垃圾。


    高清图像传回来,观测员丁怡很快发现其中还有不少活着的人。她平时的工作本就是观察采石队的动向,正好通知刚刚出发的采石队:“空间站正中央D区控制舱爆炸,目测还有生还人员,请迅速前往营救。”


    四公里外,顾青的神志伴随着肺部空气迅速地流失。他在空中漂着,恍恍惚惚地漂到一团血雾中,又恍恍惚惚地触碰到血雾中的一个人。


    流这么多血,谁都会死吧?


    他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伤感,伸手将这个人抱进怀里,努力用身体堵住他身上出血的口子。可血出得太快了,几乎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血雾也在迅速地向四周扩|张。


    汗液和唾沫在迅速地沸腾蒸发,散发的热量给了他一点轻微的刺激。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我也要死了啊……


    第90章 祭司联席会


    一个小时后, 顾青在手术舱中悠悠转醒。舱中充满了带着药味的湿润气体,可以通过透明的观察窗看见舱外壁一闪一闪的绿光,一个机械女声提示道:“手术完毕,您的生理机能已符合出舱要求。安全锁定未解除, 请通知相关人员解除安全锁定。”


    随即, 他便看到有个白衣女人走过来, 手指在电脑上划了两下,手动解除了手术舱的锁定, 扔过来一套灰色工作服:“D区中央控制舱爆炸, 你被A704号采石队救回。祭司联席会要对爆炸的原因进行调查,请跟随我到会议厅等候。”


    顾青乐意至极, 穿好衣服走出手术舱。走到手术室的门口,他们还要经过不少这样的圆筒状装置,有的手术舱还处于治疗模式,他下意识地看向这些手术舱的观察窗, 并没有从中看到熟悉的面孔。


    可能是怕出问题, 会议室离手术舱并不算远。穿过一个圆形大厅, 他就到了祭司联席会所在的会议厅。


    会议厅和海妖号上每一间房的风格都很像, 洁白干净的可变型材料组成了地板和墙壁,除了模拟出的灰色纹路, 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把现代简约冷淡风发挥到了极致。


    会议厅中的桌椅则边界分明地分为了左右两个区域。左边区域十三张椅子摆成一排,前面是一张十三人共用的长桌, 像现代法庭上的法官席;右边区域椅子稍微多一点, 每两把椅子前面都是一张大桌,像中小学校的教室。


    “法官席”目前空无一人,“教室”座位上却坐着两个他熟悉的人——


    杨和莱夏坐在同一张桌子后, 同样一身灰色衣服,面前摆着两只水杯,显然已经等候了不少时间。杨双手搁在桌子上,指尖百无聊奈地划过杯壁;莱夏的姿势则颇为嚣张,快把腿翘到了桌子上。


    见进来的是顾青,他微笑着和顾青招了招手,目光中带着心照不宣的揶揄。


    顾青坐在和他隔了一条走道的椅子上:“离爆炸过去了多久?”


    莱夏看了看大厅墙壁上的电子时钟:“现在是上午十点半,虽然上午和下午也没什么不同,D区控制舱九点半左右发生爆炸,咱们是前天早上十一点整进入的神族遗迹,爆炸距离我们进入遗迹过去了四十六又半小时,约等于两天。”


    “也就是说遗迹中的时间与外界几乎同步。”顾青随意地道,并没有提出新的疑问。


    疑问其实很多,只是莱夏并不是个理想的讨论对象。他深深感到自己的确被尉兰所影响,对于很多问题他都提不起任何和其他人讨论的兴趣。


    杨和莱夏在说些什么,他没有仔细听,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大门上。D区控制舱其他生还者也陆续到场,他对当中好几张面孔都有一点印象——是最开始接待他们的几名研究人员。


    但是没有尉兰。直到十二名灰袍祭司最后入场,关闭会议厅的大门,尉兰依旧没有推门进来。


    顾青隐隐约约想起自己漂浮在真空中时,无意中触碰到的残破人体。


    气压越低,沸点越低,在零气压的环境下,人体水分会迅速地沸腾蒸发,血液中的水分也会迅速地沸腾蒸发。受伤流血的人体被抛到零气压的太空环境,浑身血液会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飞快蒸发成含有血细胞和蛋白的固体颗粒,极端情况下,人体甚至会爆炸。


    顾青自己毫无疑问也受了伤,可神秘物质GXUP707的加速跑过了太空环境对人体的影响,即便不躺进手术舱,过段时间也会恢复过来。尉兰就不一样了,哪怕像海族人一样经历过无数次基因修改,尉兰依旧是符合这个世界物理规律的“人”。


    “人”在太空环境下受那么严重的伤,没有生还下来的可能性。


    他和尉兰开始是在神族遗迹中结伴行走,到中间俩人几乎黏在了一起,而走到最后他又对尉兰心生怒意,现在回忆起来不禁觉得恍然隔世,悲从中来,感慨万分。


    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顾青几乎懊恼地想:“你竟不给我一个算账的机会。”


    骆羽和艾达也没有出现。不过这也难怪,如果他们已经死在了神族遗迹,甚至被创造出这个遗迹的世界意识同化,GXUP707能不能把他们的身体和意识从那个世界分离出来,需要多久才能分离出来,都是未知的事情。


    会议并不会被顾青的个人感情左右,该开始的还是要开始。


    谁知祭司们刚在“法官席”上坐定,莱夏就抢在所有人之前开了口:“苏征,邱霜,你们还记得我是谁吧?我刚从神族遗迹回来,你们想要的答案我这里都有,你们遇到的困境我也都明白,但我想给你们个机会。先放其他人出去,咱们几个单独谈谈?”


    他的坐姿吊儿郎当,声音也带着股天下老子最拽的欠扁劲儿,仿佛掌握着最大的筹码和最大的赢面。


    半张脸被兜帽遮住的祭司们一时没有反应,莱夏却只给了他们一秒钟的反应时间,下一秒话语里的威胁之意越来越强烈:“当然,当着几个人的面把这话说出来,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甚至越多人知道越好,但对你们来说可就不一定了。你们觉得要是海妖号上每个人都知道……”


    他尾音拖得很长,长到最中间的一名祭司缓缓起身,对着厅门伸出一根细瘦修长的手指:“……出去……所有人都出去,除了你、你,还有你。”


    他的手指又颤颤巍巍地从门厅移向了莱夏、杨,还有顾青。


    莱夏的唇角露出一丝“早该如此”的讥讽笑意。


    大厅人走得只剩下十二名祭司和莱夏他们三人,为首的祭司终于拿下兜帽,露出一张时常就要出现在人噩梦中的脸。


    莱夏站起了身,苏征缓缓抬起头,平静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莱夏已经整个人站在了桌子上,随着苏征话音落地,他像飞鹘一样落在地上,三步两步冲到苏征面前,扯住苏征的领口一把将人从长桌后拽了出来。


    谁都能看出莱夏来者不善,祭司们却个个跟行将就木似的,半天才集体转过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长桌前的场面——


    莱夏左手还拽在苏征衣领上,右手握紧拳头,冲着苏征的头脸猛挥过去。苏征虽然是个变态杀人狂,却明显没经历过什么公平公正的近身搏斗,细瘦的身子在莱夏拳下压根不堪一击,整张脸都快被打飞出去,鼻子歪到了耳朵边上,鼻血哗哗地流了一脸。


    莱夏压根不给他喘息机会,下一拳击打在他的胃部,苏征当即又弯成了一只虾。最后,莱夏把他一脚踹到地上,用脚尖压住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居高临下说道:“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你、还有你的‘祭司’们,都没有法力了,对吗?”


    苏征被揍得人不人、鬼不鬼,倒忽然有了说话的勇气,继续用之前平静而淡泊的声音道:“不、不是……”


    莱夏的鞋尖又向下压了几分,几乎要把那鸡颈似的小细脖子碾断:“不是?那你倒是反抗啊!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动动手指,把我像蚂蚁一样碾死在地?”莱夏的声音里几乎带了一点恨铁不成钢,随即又望向“法官席”,诧异地道,“还有他们,他们在干吗?看着我揍你?也太不团结了吧?你说你们就这个样子,还能招摇撞骗个多久?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信徒’要知道你们这么不堪一击,你猜他们会怎么样?”


    祭司终于陆陆续续从长桌两边走了过来,围在莱夏和苏征周围,看上去温和而无害。其中一人上前说道:“不是这样。”


    莱夏没想到来这么大阵仗,还是这么句车轱辘话,愤怒得又要暴起。顾青走过来,抬手制止住莱夏,接着冷眼看向地上的苏征:“他不是苏征了,或者说,不完全是以前那个苏征。”


    莱夏收回脚,苏征从地上爬起来,扭曲的五官在神秘粒子的作用下渐渐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神情中不见了人们印象中的贪婪和狂热,反倒看上去挺……挺智慧冷静的。


    “莱夏执政官,我对你有印象,你不仅出现在一周前的审判室、十年前的C区监狱,还出现在我的智库中——你是位令人尊敬的政|治家,是胤沧共和国的奠基人,我现在总算重新认识了你一回。”苏征整理着自己被拉扯得乱七八糟的长袍,语气中颇有“古人欺我过甚”的怨念和失望。


    接着,他转向顾青道:“顾青,顾将军,我也认识你。我有一位姓尉的朋友,总是对我说你很好玩,脑筋很好使,比大多数人都强。现在看来,你确实比这位执政官大人强了不止一点,为什么不是你建立的胤沧共和国?”说到此处,他语气里还有点真情实感的不满意,仿佛发现了美玉上的一点瑕疵。


    顾青多年没被人拍马屁,一下还不习惯了,悻悻笑了两下:“莱夏大人岂需涉及这些‘歪门邪道’?他知道你们现在走投无路,也知道怎么能把你们拿下,就比我高出不知道多少了!”


    “‘走投无路’?”邱霜摘下兜帽,冷笑,“此地虽然灵力稀薄,我等却都不是凡人之身。没有了心圣,我们也很快会拥有自己的力量。”她的目光穿透众人,望向虚空中遥遥不可及的地方。


    “但现在没有。”


    说话的是杨。杨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绕过书桌一步一步走向众人聚集的地方,硬底鞋踏在地面上噔噔直响。


    她的声音比苏征还要深沉平静:“你们虽然保留着身体原主人、水渊村几代村民、甚至还有部分心圣的知识记忆,无奈灵力低微,没有心圣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念力化作实质;可因为你们独自占有知识的私心,‘信徒’受到心圣的影响微不足道,不过迫于你们的淫|威帮你们做事罢了。你说这些平时就不把你们当人的研究者,一旦发现你们的念力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会把你们怎么样?据我所知,实验室可是有无数种手段,能让你们永远无法聚合成人形。”


    她从十二名祭司脸上一一打量过去:“况且,你们当中真正的‘不死者’,也就只有苏征、邱霜、林克、普度拉、由比廉吧?阿星算半个不死者,可进了遗迹就再也没回来。剩下的——不过也就是从急冻弹下侥幸生还下的‘实验怪物’罢了。你们当真打算和这些不死者一道找死?”


    她的目光落在最为高大的那名祭司身上。祭司伸出手,缓缓摘下巨大的兜帽,露出一颗有着虚拟现实游戏中动画形象的仿生脑袋:“杨小姐,我‘看到’了,是您杀死了心圣大人,您非常厉害。从某种程度上讲,您已经做到了将念力化作实质。我仅代表我个人,不愿与您为敌。”


    说着,他微微欠身,向杨浅浅鞠了一躬:“我的名字叫井廊。我于银沧纪年1686年报名仿生义体计划,我能做出任何我想做的动作,能通过尚还保留的耳蜗听到声音,却只能通过对视觉皮层的电刺|激看到物体的大致形状。被关进C区监狱是因为我对实验结果感到不满,徒手杀死了三名研究人员,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歉疚与自责。自从感知到心圣世界的强大存在,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过去的怨恨与不满对我来说已经什么也不是,请您相信我。”


    井廊温文尔雅,的确不像个随时暴起杀人的暴力分子,虽然那句“歉疚与自责”听上去十分淡漠,不是发自真心,可确实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恨意夹杂其中了。


    相比于他,邱霜保留的自我就要多得多。她听了井廊的话,皱起眉头不满地说:“你这是何意?心圣大人赐予吾等记忆与知识,却被这个女人给杀害,你不愿为心圣报仇也罢,竟要反过头来与她为友?”


    “我们来到这副义躯中,就已经成为独立的个体,开始拥有独立的经历,也会进行独立的选择,没有必要指责他人的选择。”普度拉淡淡地开口。


    普度拉相貌并不算出众,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贵族气息,想必是来自于工业革命时代的门阀世家。然而就是这名气质优雅的古典绅士,在活了好几世后变成了个充满心计的杀人者。死于他手下的人数量上并不少于蝴蝶杀人狂,可因为大多默默无名且死得其所,普度拉的名声才没有流传在外。


    七十多年前蝴蝶杀人狂被捕,普度拉自己走进了警察局,说有关于蝴蝶杀人狂的重大线索,必须告知相关部门,结果在特别行动部的特工面前投案自首,主动要求成为实验对象。


    当时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以及处理特殊事件的特别行动部,统统没想过要对这些不死者进行再教育,审判后便把普度拉关进了C区监狱,要做什么实验再把他拉出来。而他无论被打成粒子状态还是被注射剧毒物质,还原后都毫无怨言,可以说为六十年前粒子加速器的高速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可贡献是贡献,人还是得继续关着的。不少特别行动部的老人都觉得,像普度拉这种人本质其实不坏,只是活得太久太孤独,活成了人群中的孤狼,看着不爽咬也就咬了,并没有什么道德和法律的约束,而一旦知道世上还有群人专门研究自己,好奇心的驱使下就恨不得天天被研究了。


    后来四维粒子加速器建成,“时间特工”计划进入了讨论,不知其中有没有普度拉的一份功劳。但得以获得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和知识,想必是大大填充了他空虚的内心,让他再次变成了一个知性优雅的绅士。


    “但对于我个人来说,我也认为这不是一个激化矛盾的好时候。”普度拉带着忧郁的目光落到莱夏身上,“莱夏大人既然没有把我们丧失法力之事告知天下,心里必有别的想法,不知可否告知在下?”


    莱夏没接他的茬,一言不发走回座位坐下,双手交握着搁住脑袋,两条长腿交叠着翘上了桌:“你们说,你们继续说。讨论出个结果再派个代表过来,告诉我开战还是合作。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合作,我们几个不死者又不可能被打死,你们最多不过伤一伤海妖号及君泊号上的肉票,到时候太空军找过来,难受的还是你们。”


    十二名祭司听了这话,便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顾青和杨加入不到他们的讨论,回到原先的座位上。顾青中途还拿杯子接了杯水,也好跟莱夏和杨他们一样好整以暇。


    谁知没过多久,苏征就走了过来,手指关节轻轻敲打在莱夏面前的桌面上:“我们愿意暂时和你们建立合作关系,告诉我你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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