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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

    第91章 贼船


    十二名“祭司”或站或坐地围成一圈, 就等着莱夏说出他的“妙计”。莱夏翘着腿,手指转着马克杯,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过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让想回去的人回去, 剩下的人留下, 共同商讨个规章制度出来。”


    这是艾达不在这里, 艾达要在,非得说上一句:“大哥, 来都是靠西陆神力过来的, 现在遗迹没了,神力也没了, 还指望着飞个两三个天文单位回去?”


    果然,莱夏此话一出口,井廊便说道:“虽然我们早就开始安排采石船去附近小行星上开采燃料,然而到现在所有采集的燃料加起来, 还不够维持空间站几天的旋转, 我们哪来多余的燃料给他们飞回去?”


    “这么说, 你们的麻烦还不止失去法力了……”莱夏陷入到思考状态。


    “海妖号上储备的核能的确不够, 储备能力却是有的。”普度拉补充。


    莱夏哼哼了两下:“光着油箱就一路跑到了小行星带,你们也是够信任那位‘心圣上神’。”


    顾青听他们一直就在讨论燃料问题, 也没提出个解决办法,有些心烦意乱地说:“现今航天航空技术完全能够做到星际旅行,官方应该也早就开始搜寻海妖号和君泊号的下落。迟迟没有过来, 只不过因为找不到。关闭远程通讯屏蔽设置, 向地球发送我们的坐标位置,自然会有人载着一星舰的核燃料飞过来。”


    “不行!”苏征当机立断地说,“绝不能让银沧共和国那帮人插手卡拉圣殿!我同意让想回地球的人自己想办法回去, 但绝不能暴露卡拉圣殿的坐标!这是一个更加平等公正的新世界,我绝不会容忍它被旧世界的秩序肆意践踏!”


    “说白了,就是你们也想被像人一样地对待。”莱夏慢悠悠地说,“依照银沧共和国现行的法律,你们绝不可能被放出来,想死也死不了。这种‘不自由毋宁离开地球’的心情,我很能理解。”


    杨忽然冷声冷气地开口:“你们目前还控制着海妖号,领头的好几个还是不死之身,这不像个无敌的绑匪绑个千金不换的肉票?用远程通讯联络官方,就说海妖号燃料用尽,让他派一艘运输舰过来运送燃料,不得配备超过十名的船员,否则就把海妖号炸了。对方还能置两千条性命于不顾,花大力把空间站再弄回去?”


    杨说得其实有一定的道理,海妖号作为飞船进行星际航行,和其他的星舰进行星际航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海妖号本身可以作为空间站展开,曲率驱动时代没有到来之前,尚不具备远程航行的能力,所以离开地球轨道的那一刻,它就不可能再回去了。回去的只能是上面的人——被救援回去,或者被押解回去。


    在不伤及人质及空间站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替换掉海妖号现有的操控者,即便对于银沧共和国来说也是件异常艰巨的任务。


    “我同意这个说法!”莱夏猛地把马克杯磕在桌面上,把腿放下摆正了姿势,“与此同时,趁着大家都还没意会过来你们成了拔了牙的老虎,赶紧开会把协议制定出来。到时候这些人才算真正上了你们的贼船,说自己是被绑架的都没了底气。”


    就这样,事情的章程算是确定了下来。针对D区控制舱的审讯会提前结束,改成了全体人员必须出席的立法大会。


    海妖号上的“全体人员”人数并不多,还比不上一个规模较大的中小学校,开辟出个宽敞舒适的会场再容易不过。只是放在一个月前,无论“绑匪”还是“肉票”,哪一方都想不到他们会一同坐在一起,表面上和和气气地探讨空间站未来的发展和方向。


    会上,十二名祭司还是坐在首席,却按照莱夏的要求个个都把兜帽摘了下来,露出真正的面目,而不只是身穿长袍的人形符号。仍对祭司们的法力深信不疑的信徒们则揣着激光枪,从入口开始围满了整个扇形大厅,看起来谁不按照祭司说的来,就要一枪把他给崩了。


    然而真正的议会席却设置得无不人性化——两千多个座位在一级一级的阶梯上依次排开,每个座位都设有软垫和话筒,桌面下甚至还有矮矮一层放置文件的地方,看上去倒还真把参会的人当了回事。


    在祭司和信徒们的强权和安抚下,总算等到了三分之二左右的自由民,将议会席的座位坐到了一半以上。他们当中大部分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被迫前来,心里嘀嘀咕咕地骂着苏征那小子明明都在他们脑海中说话了,偏偏还要把人召集过来当面侮辱践踏;少部分是因为本来就闲着无聊,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瞧瞧苏征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剩下怎么等也等不来的三分之一,则大概已经看出苏征他们是色厉内荏,还离不开他们这些劳动力和繁殖力,就算不去听他那些邪教分子的狂热宣讲,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可谁也没想到,苏征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最后竟是由普度拉和井廊主持了大部分的讲话。一场会议下来,竟是一次“神明”“神力”“迷失”“渎神”“祈祷”之类的词语都没提到,单是阐述了一番空间站短期无法返回地球的状况,接着让他们在准备好的桌面上,写下对未来空间站管理方面的建议。


    经过后期的总结统计,严肃认真的管理建议他们自然是没收获几个,只收获了一箩筐足以丰富人类语言词汇量的嘲讽和谩骂。“苏征被褫夺控制权,空间站管理者或变更”的“谣言”却也传播了开来,便是那些并未到场的自由民们,也知道了上次会议并非以往那些不要脸的“传教”与“宣讲”,而是真真正正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可无论他们怎么要求开放远程通讯,让他们同地球上的亲人取得联系,祭司及信徒们都以“信号塔故障”为由拒绝了相关要求,并将任何可能远程发送坐标的设备都牢牢控制在了手里。


    一次又一次的全体会议在海妖号上展开,海妖号空间站却仍漂浮在茫茫宇宙中,是一座无人能找到的孤岛.


    银沧纪年1736年7月,海妖号空间站凭借八艘君泊号上的核能源,以及在附近小行星上采集到的核燃料,继续维持着每四分钟一周的自转。


    重力没变,人们的生活节奏似乎也没变。只不过采石船比三个月前的数量多多了,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一支八到十二人的采石小队从港口出发,带着只供一来一回使用的少量能源前往特定小行星,重复着一天的体力劳动;维修楼梯、修理草坪这些不必要的工作则被取消,相关人员被合并到采石队及加工队,形成了海妖号空间站上一支最大的工种。


    莱夏就是在一间充满沥青味的加工坊中,见到了风尘扑扑、满头大汗的云玥——准确地说,是云玥认出了他。


    云玥做的是核燃料循环中最开始的一环:把沥青铀矿石粉碎后加水放到煅烧炉中加热,去除含炭的黏土,用硫酸浸取矿石和水的矿浆,再用氨水对这些溶于水的铀离子进行干燥处理,即对铀矿石的初步加工。


    按理说,在这么个连宇宙维度都能加以操控的高科技时代,冶炼铀矿本该是件早就自动化了的事情,可谁也没有想到海妖号会在“神力”的作用下忽然升空,而海妖号上的核燃料循环工业偏偏差了冶炼这么个环节,只能由人工对铀矿石进行最原始的初步加工。


    那天,莱夏顶了一个朋友的班,推着一台手推车来到加工坊中托运“黄饼”,正好与煅烧炉旁的云玥擦肩而过。云玥戴着巨大工业手套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从一两米外生拉硬拽了回来,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是你!”


    莱夏颇为尴尬地从云玥手上挣脱开来。他其实早在上一次大会中看到了云玥,只是云玥一直轻阖着眼睛、微蹙着眉头,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表情,让他打消了上前打招呼的念头,而云玥显然也一直没看到坐在前排的他。


    “不是我……”莱夏下意识说道,手指重新放回了推车手柄上,只剩下推着车子拔腿就跑。


    “不是你?不是你是谁?”云玥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反光的工业面罩下是一张熟悉的脸,红色的发丝在脸旁若隐若现,“我想起来了,上次去那什么‘立法大会’,坐在最前排的就是你!果然背后是你搞的鬼!你拿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对吗?为什么不让他们解除屏蔽系统?不让我们和地球取得联系?难道你真想把我们永远困在这里?”


    莱夏:“……”


    他还以为云玥单纯为他出现在这里而惊讶,没想到云玥反应比他快了好几步,早已把他和这里发生的一切联系到了一起。


    莱夏不好意思地笑着:“不不不不,我真没有这么神,怎么可能拿住他们的把柄?他们内部权力倾轧想要拉一波人去支持?我在最前排?对对我是在最前排,顾青还有我老婆都在,你下次要不要一起?前排方便观察,你去看了就知道那些人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们的动静吸引来了不少云玥这样的临时冶炼工,莱夏一把抓住云玥还扯着他衣服的手,把人往作坊外的准备间拉去。


    准备间里空当无人,云玥取下防护面罩,和以前好像变了个人。莱夏会意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没有带妆,皮肤也缺少了保养,平日里柔顺光泽的酒红色头发变得干枯发黄,随随便便地盘在脑后,少了一股子海族军官的精致劲儿,倒还更有辨识度一点。


    “你傻了呀?”云玥见他一时无话,当即皱起了眉头,像个脾气火爆的乡村少妇,“不打算交代你们是怎么回事?”


    莱夏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你小点声,都竖着耳朵呢!我们几个是战略性妥协。况且……”他看了一眼准备间和冶炼坊之间的那扇门,“他们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们了,变成了某种更为强大的存在……”


    “什么神秘兮兮的!”云玥其实本来没生气,倒是被他这幅窝囊样窝出了一肚子的火。


    莱夏低声道:“我确实没拿住他们什么把柄,只不过给了他们一些建议。你知道三个月前D区控制舱的爆炸,我当时……就在爆炸中心,所以知道一些事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你可以去问顾青。总而言之,他们好像被什么东西同化了,所以不再关心以前关心的很多事情。”


    云玥再次扯住了他的衣领,一副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走人的样子。莱夏一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边给她解释神族遗迹中发生的一切,因为自己也不大明白,所以说得是极为简洁。


    “……就是这样,雪杀死了那个人,顾青说那个人是心圣,是那个世界一切力量的来源。没有了心圣,他们没有心想事成的力量,所以需要更多的核燃料维持空间站运行。但你千万别因此大意轻敌,他们或许掌握着我们想象不到的知识。”


    莱夏见云玥没有反应,赶紧又说:“更重要的是他们愿意放我们走!消极抵抗下去,他们会拿出当年西陆人对付中陆人的法子;主动提出合作,反而有可能打他们个猝不及防,将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到时候爱走的走、爱留的留,留下来的人和他们会是平等合作的关系,出于对故土的情怀也不会与银沧共和国为敌。”


    云玥被他说懵了,神志也不知停留在哪一个环节,半晌才愣愣道:“……走?他们要放我们走?我们怎么走?君泊号上的核燃料都被他们扒了,把我们扔到太空漂回去?”


    云玥明显是被整出心理创伤了,像个被关了一百年的老囚犯忽然被人告知明天可以出去,整个人都受到了刺|激。莱夏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关于这件事,我还正想找你。三天后,你跟我们一起上君泊号,把船开到一个远离海妖号的地方。届时普度拉他们会和地球方面联系,我想请你作为军部的高级长官对你的同事说几句话,告诉他们海妖号的处境,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你这是在替绑匪传话?”云玥一脸的不敢置信。


    莱夏举起双手,作投降之姿,顺便又退后了几步,和对方保持了安全距离:“我可担不起这个名声。我要真为绑匪说话,你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可这只是我发自内心的请求,所以你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云玥垂着眼睛没有说话,莱夏感受到她内心的犹豫,沉着而坚定地道:“这三天里,你尽量联系更多的人——要是那种极为反感这个地方,无时不刻不想着回去的人,但最好不要太多,太多苏征他们会不乐意。他们将和我们一道上君泊号,到时候货来了,咱们乘运输舰回去,君泊号载着一星舰的核燃料棒回海妖号。”


    “放走的第一批人质?”云玥讷讷问道。


    莱夏点点头:“最多八百人。除了你,我也在找别人说这件事,普度拉他们也在调查自由民中的风向。要是有足够多的人自愿留下,他们会昭告所有人,想回去的都可以回去。”


    云玥露出一个嘲讽的苦笑:“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抢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没想到最后还是沦为了换取物资的肉票。”


    莱夏嘿嘿一笑:“你看这不是挺好。到时候肉票都换走了,留下的都是自愿留下的,说是和他们一伙的都不过分,你们军部不是更有发挥特长大展身手的余地?免得做什么都畏首畏尾投鼠忌器,生怕伤到了自己人。”


    说起“发挥特长大展身手”,云玥总算高兴了一点,神情里似乎还带了点期待。莱夏心里感慨了一句“好战分子!”便又和她续了一会儿旧,谈论的话题从怎么被拐上的贼船、到他们被尉兰陷害得四处奔逃、到尉兰那臭不要脸的可鄙行径、再到云玥这十年的生活,唠唠叨叨,不一而足。


    末了,莱夏又提出:“我把顾青叫上,晚上一起去南极奇迹吃一顿?算是你在海妖号上的倒数……倒数第十餐?正好让他给你解释解释神族遗迹里面到底怎么回事?不过话说回来,你见着顾青可千万别像见到杀人犯似的上去就逮,我和他一直住在一起可以保证那些人不是他杀的,都是尉兰在黑你们的系统……”


    莱夏的某些话显然又触到了云玥的逆鳞,云玥抬脚便要往他裤|裆上踹,莱夏嘻嘻哈哈地躲向准备间外,算是缓解了他们开始剑拔弩张的气氛。


    第92章 归途


    就在莱夏为了“立法大会”伤透脑筋时, 顾青渐渐退出到卡拉神殿的权力圈子之外。除了日常跟随采石队外出做活,其他时间几乎全放在了寻找骆羽、艾达以及尉兰留下的蛛丝马迹上。


    心圣口中“宁可自|杀都不愿意生活得容易一点、轻松一点”的“刚烈人士”说的是骆羽、艾达,是顾青自己的猜测;他迷迷糊糊在血团中摸到的残破人体是尉兰,也是顾青自己的猜测。但顾青并不是个靠猜测活着的人, 他闲下来的第一时间, 便打听出当时救援他们的采石队都有哪些人。


    D区控制舱忽然爆炸, 采石小队临时接到救援任务,想必是一片兵荒马乱, 逮到一个是一个, 并没有时间去探索整片“太空垃圾场”中到底有什么。但很多东西你只是以为自己没注意到罢了,最为原始的感官却还储藏在脑海中一块不容易被唤醒的地方里。


    他加入到那只采石队, 希望能在日常相处中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什么。可他很快就失望了,捕捉漂浮在太空中的活人几乎是采石船的本能行为,从探测、接近到捕捞,整个过程完全不需要人去插手, 队员们做的工作仅仅是把船开到爆炸附近, 再对捕捞起来的人进行初步诊断及急救罢了。根据他们的说法, 所有捕捞上来的都是电脑判断出存活率较高的人, 没有人在被捕捞上船后死去。


    这其实符合顾青的预测,尉兰伤成那副模样, 施以救援完全是浪费人力物力;而骆羽和艾达若只是藏在心圣世界的某个角落没被他们发现,世界被毁时也一定比他和莱夏更加完好无损,不至于被智能度极高的机器忽略。


    但他依然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尤其是尉兰在杨杀死心圣的最后一刻自戕, 实在太过诡异、太不像尉兰会做出的事情。


    在别人眼里,他循规蹈矩地活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三个月他简直活成了神经病,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触碰到他敏感的神经。


    银沧纪年7月13号,八百名“人质”登上君泊七的时间终于到来,其中大部分都是原来君泊号上的船员。一千六百多名船员,愿意留下的寥寥无几,倒是四百多名原南极科研基地的研究人员反正本来也回不了家,在哪里做研究都无所谓。


    船员们为了公平竞争,最后采取了抽签的方式,决定第一批作为人质离开海妖号空间站的人选。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们忽然改头换面,愿意征集他们的意见,放他们返回地球,大家心中都有点苦尽甘来的欣慰感。谁也没有想过,“第一批”返回后,“第二批”要等多久才能回到梦寐以求的故土。


    而就在君泊号船员们进行命运的抽签时,顾青、莱夏和杨则作为提出方案的“特权者”,跟着井廊、普度拉,还有林克,提前获得了登上君泊七的“船票”。


    浩浩荡荡八百人,大多穿着蔫头巴脑的制服,一边和不幸抽到“第二批”战友挥泪告别,一边依依不舍地走向海妖号和君泊号的对接阀。对接阀是在地上,像口巨大的井,井边排着长队,一时之间,向来空空荡荡的港口竟给人一种人满为患的错觉。


    莱夏靠在一堵墙壁上,对着杨感慨:“今日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来此地。苏征他们抱着平等公正的理念创建卡拉圣殿,也不知能否在实践中将理想贯彻下去,又能维持到几时。”


    杨答:“无论如何,绑架无辜民众都是不好。即便带走一批人类胚胎放在培养箱中培养成新的人类,也好过如此行事。”


    莱夏嘿地一笑:“你这倒是好办法,可惜苏征他们都是杀人犯,没有这个头脑。要是稍微灵活一点,怎么也不至于沦落为杀人犯。”


    杨也是一笑:“可按照现在的标准,你我都是杀人犯。”


    莱夏:“现在有句话说得挺好玩,‘杀一个人你是杀人犯,杀一万个人你就是英雄了’。你说咱俩算不算得上‘英雄’?”


    杨翻了个白眼:“您当然算得上英雄,教科书亲封的英雄。”


    顾青双手插在裤袋,冷眼地看着面前走过的人群,并没有参与到莱夏和杨的谈话。他的注意力被一名船员手里拎的铝制箱子吸引。


    拎一只铝制箱子并不奇怪,铝是比较轻的金属,很多行李箱都是铝制的外壳,也的确有不少同行船员拖着铝制行李箱,步伐轻快地踏上君泊七的舷板。可顾青就觉得这个人不一样。


    无论是这个人比别人略嫌沉重的步伐,还是他脸上有意无意透出的一股使命感,或仅仅是别人都拖着箱子,只有他拎着箱子,都让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特别之处。


    他跟着这名船员走向队伍末端,而莱夏和杨想也没想就跟在他的身后。


    这名船员的头发剃得很短,下巴上留着同样长度的胡茬,无论头发还是胡茬都修剪得十分精细,在大家都活成了糙汉子的海妖号空间站,他的确算得上一朵奇葩。这样一来,拎着精致的铝制箱子就更为平常了。


    可顾青和这三个月以来的许多次一样,忽然就发起了神经病,浑身的神经元叫嚣着奔跑着,强行把关于铝制箱子的一切传导到他大脑皮层上。


    老天爷倒像免费替他治疗妄想症似地,登上君泊七的“人质”们依次走进起居舱,这名船员偏偏占据了一间二十人起居舱的最后一个床位,顾青只好和莱夏、杨去往另外一间舱室.


    君泊七驾驶舱中发生的一切,本来应该是激动人心的——


    1736年7月24日,失踪近五个月的君泊号第一次向地球发射出通讯信号。


    1736年7月25日,井廊、普度拉作为逃犯和劫持犯,竟和银沧共和国的总统及三军总司令进行直接对话。


    1736年7月27日,闭麦了整整一天的军部终于再次妥协,云玥作为特别行动部执行局司令官、君泊七号舰长沧桑出境,讲述了他们这几个月的经历,确定了井廊和普度拉所说的情况。


    1736年7月29日,军部传讯过来要对是否进行交接、如何展开交接进行正式讨论。


    ……


    可这一切都与顾青没有太大关系。从他前世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了故土。无论在哪里,在哪个年代,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没什么不一样。


    这段不知长达多久的漫长等待中,君泊七静静地漂浮在黑暗的宇宙,既不加速也不减速,人们依靠磁力装置生活在零重力的环境下,开始变得比在空间站时更为紧密、更为团结。


    长时间生活在同一艘星舰中,也再次给了顾青满足好奇心的机会。


    9月的一天,隔壁几个人闲得没事要打磁力牌玩,正好差个人来他们这边要,顾青鬼使神差地应和了,过去竟然看到了那个曾引起过他极大警觉的船员。


    一副牌局五个人,轮着坐庄家。大伙儿见顾青相貌端正,为人和气,一边打牌一边和他说话。那名船员话虽不多,却也不是什么孤僻的角色,跟着前面三人对顾青自我介绍:“我叫博格。跟着导师上君泊六学习的学生,研究方向是大型人工磁场,准确说就是来看看捕捞网的效果。导师还想在海妖号待上一阵子,没去抽签。”


    顾青最后才简短地说道:“顾青。我是某个特殊部门的特工,提前就到了南极科学研究试验基地。具体任务……呃……”


    “哈哈哈,‘某个特殊部门的特工’,老兄你太有趣、太诚实了!我还头一回见到你这么诚实的特工!具体任务就不用说了,我们都懂、都懂,是吧?”四人中最为开朗的一人大笑着看向剩下三人,仿佛是要确定他们懂不懂。


    两人都嘻嘻哈哈地附和着他,实际上注意力都在手中的牌上,唯有博格抬头看向了顾青,目光深深沉沉的,面上是琢磨不透的表情。


    顾青来到这个时代后,混过酒吧,泡过同性,还曾被一个同性无时不刻地“骚扰”过,哪种目光背后都有着什么含义,他一眼就能察觉。想起那只让他感到几分异样的铝制箱子,顾青挣扎了一局牌的时间,最后决定顺应自己的内心。


    “我去方便一下。”顾青趁一局结束,正好去上厕所。


    “正好我也去。”博格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果然!


    君泊号作为顶级星际战舰,不光具有部分生态循环的能力,生活起居方面似乎也不愿意亏待了船员,厕所建得还挺大、挺豪华,确实是舰上为数不多私密空间,也不知解决了大家多少不为人知的私密问题。


    只是,再豪华,也是太空上的厕所。尤其在太空漂浮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产生吸力的真空泵。顾青坐在马桶上,悄无声息地把手伸向身后复杂的抽真空装置。


    “我可没给你留门,你要起了这个心,可别怪我无义。”顾青心里想着,徒手使了个破坏,弄坏了真空泵,不过修起来也容易。博格要是进其他的厕所,他拿了工具就进去修好;博格要是放着隔壁所有空着的档不用,非要进他这个档,那可就得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


    出来的时候,顾青果然看到了靠墙等候的博格。博格微微仰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慢悠悠地从他身上逡巡而过,昏黄的射灯下,带着十足的捕猎气息。顾青没有看他,只是抬嘴一笑,默默地走到同样带有抽真空装置的洗手池边洗手。


    不一会儿,封闭的隔间内传来博格沉稳冷静的声音:“去帮我把床底下的维修箱拿过来。”


    简易维修箱就像飞机上的救生衣一样,是太空舰舱室床铺的标配,因为船员在零重力的环境下睡觉,如果不绑安全带,很容易磕坏碰坏床铺上的一些设备。顾青回到舱室,光明正大地走到博格的床铺旁,在床下的柜子中找到了那只铝制手提箱。


    手提箱很沉,看起来相当高级,果然上了锁,还是声音指纹虹膜三重锁。顾青把箱子抱在手里垫了垫,几乎沉醉于这种好奇心得到慢足的瞬间。他心里幻想着暴力解锁和偷天换日,没有发现博格悄悄出现在舱室门口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博格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找维修箱。”顾青淡定地转过身子,将手提箱放回博格的床底。


    “是吗?”博格脸色阴沉,尾音带着鼻音,充满了压迫力,“你跟我出去一下。”


    剩下三个牌友换了一种三人的玩法,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已经回来。顾青轻叹口气,走在博格前面,出了起居舱。他步伐放得很缓,一边走一边想着博格刚才的反应。


    甫一出门,博格就扑了过来,将他整个人狠狠|压在了墙上。顾青自知理亏,决定博格要打人,他就咬牙挨上两下。


    博格一身一看就是健身房练出来的花架子肉,想必也打不死他。谁知拳头没有等到,一股男士须后水的味道反而扑了过来……


    顾青实在不好这口,忍无可忍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博格领口,使巧劲把人往天上一抡。磁力靴脱离地面,博格一个一米九的大男人竟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博格向后一挺身,整个人竟站在了天花板上!


    男人“倒立”着看着他,无机质一般冷酷的眼睛里闪过算计的表情。


    顾青心念一动,在空中优美地翻了个身,也落到了天花板上,有点长了的头发|漂浮着,和眼瞳一样都是深沉的黑色,在这个基因改得千奇百怪的时代里反倒显得尤其的特殊。


    顾青抓过博格的衣领,迫使对方接近自己:“你听谁的指示行事?为什么要靠近我?”


    博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说道:“翻我东西,你还有理了?”


    顾青面色坦然:“你刚才,是对待个窃贼的态度?”


    博格森然一笑:“给我睡一觉,我就原谅你。”


    顾青:“你真不是在听从指示行事?”


    博格笑着抓向顾青的手腕:“很好,我现在知道你精神有问题,我并不歧视精神病,相反还很喜欢他们。”


    精神病……


    顾青在博格触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像被烫着似地缩回右手,用力往天顶上一蹬,方向顿时又正了回来。


    他落荒而逃似地离开博格舱室所在的走道,走几步就是一回头,只见博格还挂在天顶上,诡异地冲着他微笑。


    那是顾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病症”,事后想起自己为了只什么都不是的破铝箱子差点毁了个太空马桶,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病得不轻”.


    对一个疾病的治疗,通常要从对它的认识开始。


    银沧纪年1736年12月31号,君泊七经过漫长的漂泊时间,终于返回了地球。


    迎接他们的并不是鲜花、掌声,或者新年的祝福,而是更为漫长的审查和渺不可知的前程。


    从君泊七上回来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劫持事件的犯罪嫌疑人,都经历了一番地狱般的严酷审讯。


    审查通过后,有的人心灰意冷,从空军退役,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陪伴父母儿女上。


    他们和军方签下保密协议,除了官方的说法,不允许对任何人提起关于这段旅途的一个字,曾经亲眼见识过的奇迹在孤独中渐渐地失真、淡去。


    有的人还要加入空军,或者更加的刻苦卖力,对劫持者的仇恨成为了他们日常训练的动力。


    甚至不需要签什么保密协议,他们中有人就已经说服了自己和其他人,海妖号升空是南极科学研究试验基地的成果,而那些成果还没有公开,就被劫匪劫持了去……


    消耗银沧共和国三分之一国民生产总值的海妖号被神秘力量带走,每个从海妖号回来的人都像见了鬼一样说自己见识到了真正的奇迹,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像没发生一样,被湮没在无数的秘密之下,似乎没有给人类社会带来任何的影响。


    但还是有一些改变的——


    军部从空军中遴选出一批精英,正式成立了太空军。太空军的活动在一年内迅速变得频繁。不过多久,便在火星上建立了规模不小的太空基地。


    工程部门也再接再厉,君泊系列太空战舰被更快更先进的纯阳系列取缔。纯阳三以400公里每秒的速度在三个月内抵达海王星附近,传回了大量太阳系外的珍贵资料。


    ……


    可无论是三军将士的士气高涨,还是内部高层的忧心忡忡,与大多数人都没有太多关系。大家日复一日地过着鸡毛蒜皮的生活,并不知道世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曾真正深入到这件事情核心的顾青、莱夏和杨。审讯结束,以云玥为首的官方高层决定撤销对于顾青的通缉,重启对于十二起杀人案的调查。三个人住回到那间有些陈旧的二室一厅,终于可以开始一段真正的现代生活——不用填鸭式地学习一些看着就头大的先进东西,也不用过那种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逃犯生活。


    而对于顾青来说,他也渐渐意识到,成年人的世界中往往都有太多的悬而未解、不甘于心,最终也只有不了了之,在岁月的侵洗下慢慢变淡,最终消逝。


    第93章 谎言的盛宴


    一年后。


    红发女人牵着孩子的手, 走在积雪的步行街道上。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玻璃橱窗里商品琳琅满目,欢快的节奏伴随着路过行人的步伐,不远处的占据整片广场的三维广告荧光闪烁, 特效绚丽, 便是经常在此活动的行人也忍不住驻足看上个一两秒。


    一片蓝色将女人和女孩包裹起来, 紧接着又飞来了一群海鸥。女孩发出几声银铃般的轻笑,下意识便展开了剩下的那只手臂, 仿佛要随海鸥一起飞过蔚蓝的海面。


    可没有飞上两下, 荧光忽然就消失了。女孩怔怔望着干干净净的手臂,仿佛一下被人从美梦中唤醒, 稚嫩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神情。


    一个大大的数字出现在广场周围的环形荧幕上,一秒变一下,迅速地减小,旁边还偶尔冒出个电子烟花, 引起了周围行人的一片欢呼, 原来是跨年!


    女人并不愿意参与到这种人员密集的场合中, 心中暗骂一句“才六点就开始跨年!”拉着女孩的手便赶紧离开了这个广场。


    可还没走上两步, 她又停下了脚步,像所有期待着跨年的无聊行人那样, 被荧幕中的画面吸引——本该播放跨年节目的荧幕居然变得全黑,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戴着金属面具的人。


    “不好!”女人心中警铃大作, 下意识就摸向左腕上的个人终端, 可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打给谁好,又在心中隐隐期待,“会不会是节目组的安排?”


    就在这个时候, 面具人忽然开了口,经过机械处理的声音缓缓从四面八方的隐形扩音器中传出来——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新年好!现在是一个尤其特殊的日子里,一个比较特殊的时刻。整整六个小时后,我们将进入银沧纪年1738年。为什么说这是个特殊的日子呢?因为这将是你们处于愚昧状态下,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而为什么又说这是个特殊的时刻?因为从现在开始,每个小时的整点,我们将一起数数,一起数到十,接着,我会告诉大家一则与每个人都切身相关,但你们永远也别想从官方那里听到新闻,作为新年的礼物——”


    面具人顿了顿,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轻笑:“不,有的已经是旧闻了,一百年前的旧闻。至于它的真实性,我也将在剩下的时间里慢慢向大家证明。”


    红发女人心脏怦怦直跳,左手一把将女孩抱在身上,右手飞快地点在个人终端上,她很快就找到了网络安全总负责人的电话,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发送过去,顺便还发了一条语音:“怎么回事?这是设备问题还是网络问题?别的地方有没有出现同样的情况?”


    大概是说话声音太大,旁边的路人都看了过来。那是个和女朋友坐在广场长椅上吃冰激凌的小年轻,一身酷酷的黑色打扮,对着她伸出一根长长的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接着又指了指远处橱窗后的电视屏幕。


    小小的电视屏幕上,同样是这名面具人,显然并不是个别放映设备出了问题。


    “那么今天我们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呢?请大家看屏幕——”屏幕上是一片浩瀚无比的冰川,阳光洒在透明的冰川上璀璨得耀眼,像是纪录片的某个场景,屏幕下角则标注着拍摄的时间:1736年3月1日15:31:29。


    视频似乎是用了快进,时间过得比实际要快,不过一会,镜头中央的小型冰山上开始掉下细碎的冰块,缓缓地往天上升去……


    随着视频播放,机械声在后面解释道:“1736年3月1日发生了一件对现在都造成了深刻影响的事情,那就是名为‘海妖号’的南极科学研究试验基地,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忽然升空。海妖号是80%由可变型材料DDM08制成的超级可控可变太空站,其质量为175万吨,是目前最为先进的纯白系列战舰的一百倍,总造价为25万亿联盟币,约等于三分之一银沧共和国年生产总值。现有技术下,海妖号只能作为基地使用,并不具备升空条件……”


    “妈呀!这科幻吧?不,连科幻都不是,简直是玄幻!”看得目不转睛的小年轻忍不住感慨,“也不知哪个无聊的黑客搞出这玩意儿,就算造谣也该造个大家信得过去一点的谣吧?”说着,又滋溜一口吸了把快要融化的冰激凌。


    旁边的女生不像他那样凭空臆测,而是刷了把手机。透明的玻璃屏幕上出现了个荧光界面,女生把界面轻轻往下一拉,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一边对男生说:“去年南极科考站好像还真的出了这么回事。好些照片都在网上流传开了!不过大家都认为那是气球!是南极科考站故意放上去的!”


    男声看了眼女生的手机:“你说得对,就是气球嘛,什么研究基地,海妖号太空站?忽悠谁呢?当人是傻子?”


    巨幅屏幕背后,面具人似乎已经猜测到了大家的反应,平静地解道:“我知道大家一开始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开始你只是撒下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心里甚至想着‘为你好’。可因为这个小小谎言的存在,你没有办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于是又出现了新的谎言。谎言一个接着一个,到最后掩盖起来也很麻烦,可又能怎么办?从头开始解释吗?好像也很麻烦,甚至还会引起一些人的不高兴。干脆继续掩饰下去吧,反正掩饰到最后,哪怕真相暴露出来,也只会像个最离谱的谣言一样荒唐可笑。”


    红发女人从机械声中听出了对方狡猾而自恋的语气:“但我的时间很多,我的耐心也很足,我愿意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里,陪大家一点一滴地回溯这百年内发生的所有重大事情,直到我们找到一切的原点,那个最开始的小小谎言。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正视他们、审视它们、批判它们、赞扬它们,而不再被他们蒙在鼓里,局限于他们给我们限定的认知,从出生就成为永远无法企及他们鞋底的‘实验品’!”


    红发女人抱着小孩,几乎带着点被人扒了皮的狼狈,小跑着逃离了越来越拥挤的广场、与广场上无处不在的声音。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地下停车场,把小孩放进婴儿椅,把个人终端调到人工智能模式,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接通网络安全部门、舆情监控部门、通讯技术部门,还有所有与网络直播有关的大小部门!”


    几秒后,AI用低沉悦耳的男音说道:“以上部门已在会议中,是否以特别行动部执行局云玥上校的身份请求加入会议?”


    “是!是!”云玥给了两声铿锵有力的回答,随即进入自动驾驶模式,打开车载电视。


    屏幕亮起的一刹那,她顿时感到一阵令她脊椎发凉的后怕——不用调,车载电视已经在播放她想要看到的频道。她颤抖着手指,啪地一下又关闭了自动驾驶。


    “……神族遗迹爆炸,海妖号丧失西陆力量的支持,不得不重新利用核辐射对飞船进行推进。1736年7月,在控制海妖号及君泊号八艘星舰的四个多月后,劫匪派出载有八百名君泊号船员的君泊七飞往远离海妖号的太空,向银沧共和国军部发射信号,要求以人质换取核燃料,军部这才从茫茫宇宙中得知这艘星舰的位置。


    “劫持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即使失去了西陆力量,强大的太空军依旧对他们畏首畏尾?敬请期待下一篇——‘来自C区监狱的神秘怪物’,今晚十九点整,大家不见不散。”离晚上七点还差二十分钟,面具人用愉悦的语气说出结束语,黑色的屏幕上,再次绽放开了绚烂的电子烟花.


    人们在一个完全不同于往年的气氛中,度过了银沧纪年1738年的跨年夜。这个跨年夜最大的主题,就是吃瓜——一个无所不能的黑客组织,黑掉了所有的播放平台,从晚上六点开始,每隔一个小时放出一个巨大的爆料,每条爆料的内容都能颠覆人们的整个世界观,偏偏播放中途还没有被强行中断,简直令人怀疑过的不是新年,而是愚人节了。


    大家对于这个跨年夜的态度,不外乎四种:一是黑客来自于某个阴谋论组织,如今人类都快摸到了太阳系的边,外星人已经不足为奇,阴谋论者们只好开始另谋生路;二是官方为了大家能过上一个别具一格的新年,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顺便收收智商税;三是黑客说的确有其事,毕竟视频上都给出了证据,虽然看上去像在拍电影;四是事情是真的,爆料人也是官方委托的人,因为官方实在不好意思出来承认自己骗了大家这么久。


    信前两种说法的人,占了百分之九十,只有百分之十的人世界观产生了轻微的动摇,不过就像工业革命时代相信外星人存在的人一样,就算信也只敢偷着信、线上信,不敢拿出来和亲朋好友严肃讨论,和大多数人一样只当茶余饭后的笑话随口一谈。


    谁也没有想到,大家心中任尔毁誉、八风不动的银沧共和国内部高层,是怎么乱成了一锅粥,甚至不得不牵连到好不容易享受了一把现代生活的千年古董。


    云玥的电话打来时,顾青和莱夏正一人占据沙发的一头,开了一片东倒西歪的啤酒,津津有味地看着正在热播的大型古装电视连续剧。开始过上这种每天喝啤酒看电视的糜烂生活之前,他们就说好了,一不看莱夏一朝的电视,二不看顾青一朝的电视,可等这部关于莱夏的电视剧放出来,莱夏却自己忍不住想看了。


    比起五大三粗面目狰狞的历史画像,莱夏似乎觉得电视剧里那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还不错,而剧集对他杰克苏的设定更是令他拍案叫绝,仿佛就是他本人被那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见了一个爱。


    更为难得的是,虽然正史野史都把杨写成了个极富野心的老妖婆,他和她在一起只是忍辱负重,这部剧却写出了他们之间还有一丝真感情。“莱夏”看着“胤雪”的背影露出复杂的神色,莱夏朝房间大喊一句:“雪,你又把我弄哭了!”“莱夏”进了“胤雪”的房间,房中红烛摇曳,他又要朝房间大喊一句:“雪,你看我们又要上|床!”


    杨早已脱离低级趣味,独自在房间里看书,任莱夏在屋外怎么呼喊,丝毫不为所动。


    然而莱夏和顾青看着看着,虚拟屏幕就变成了女人晃动的身形。云玥正在赶路,是百忙之中抽空给他们打的电话:“我们可能定位到了那个黑客,给你们发个地址,你们过去,到那边报道,执行任务。”


    莱夏装模作样地大吃一惊:“哟,云上校,想起我们来了?”


    云玥:“少废话,你让顾青过来,我跟他说。”


    莱夏侧身让出后面的顾青:“他就在这儿。你要说什么?”


    顾青神色淡淡地看着云玥:“为什么是我们?”


    跨年夜所有电视频道、直播平台被黑客黑一事,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没太多感想。他们的世界观早已在重生的那一刻颠覆得渣都不剩,更是很多事情的亲身参与者。至于爆料出这些事情的严重程度,他们自是没有太多概念的。比起围观人们的讨论,还不如看电视连续剧。


    云玥被顾青问住,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感觉你会有兴趣。”


    顾青:“……”


    顾青半晌没有搭话,放在一年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过去。不说这么大个黑客了,便是平时电子产品发生一点延时一点故障,他都要好一阵疑神疑鬼。


    可他已经好不容易,治好了自己的“神经病”。


    顾青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他和这件事有关系?”


    不用说出来,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谁。


    云玥似乎上了一架飞机,画面稳定了下来,声音也随之变得沉稳:“蔚蓝科技前总裁尉兰先生目前仍然被认定为死亡。”


    说完这一句,她又补充道:“但我希望你去,就是为了排除这一点。尉兰目前看来,行为上出现的最大偏差,都是因为你。”


    顾青略带讽刺地低笑了下:“我荣幸至极。”


    荣幸?荣幸的到底是云玥邀请他参加针对黑客组织的行动,还是尉兰在他面前出现了最大的行为偏差,他自己都不知道。


    通话结束,一个坐标发送到了他和莱夏的手机上。


    点在那个坐标上,智能手机不用吩咐,就在地图上找到了坐标的所在,小红点一下子飞跃了几万里,来到一个没有标记任何地名的所在。


    顾青把地图缩小,发现那已经是另一个国家——同属北大陆联盟的东边小国,东临自由联邦。


    银沧共和国的前身胤沧共和国,建国初期算是吸收了乾帝国西边的西胤和东边的东临,可北方的战乱依旧未止,国内的党争久不平息,东临人爱自由爱贸易的天性也未能驯服,竟在胤沧共和国成立后五十年左右,被一群商人钻了法律上的空子,把一块小小的贸易重地从胤沧共和国独立了出去,建立了东临自由联邦。


    东临自由联邦自是比胤沧之前的东临小上许多的,偏偏那么小的一块土地,还被十几个大船商瓜分,各自设置关卡和关税,工业革命也没能赶上,就在窝里斗了个几百年,快赶上原始时代的部落了。后来银沧共和国和北大陆好几个边陲小国达成贸易协议,结为北大陆联盟,其中也搭上了东临自由联邦一份,东临才走上工业化、现代化的进程。


    如今,东临自由联邦是北大陆联盟著名的三不管地带,劫匪盗贼横行、枪|支毒|品泛滥、无数非法实验正在暗处进行,有时甚至不需要什么目的,单纯只是出于人性中最卑劣最阴暗的一面。


    杨走在脏乱差的小路上,时不时就要被路边橱窗中的展品吸引,目前吸引她的,是一条放在玻璃缸中的人鱼。人鱼上半身勉强是人类的模样,被包裹在一层犹如子宫的薄膜中,一动一动的头发是长长的触须,修长的手指间是半透明的蹼膜,耳朵的地方长着一排一排的腮片,要多扭曲有多扭曲。


    莱夏和顾青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


    莱夏叹了口气:“猜猜C区监狱多少怪物都是来自这个地方?”


    顾青苦笑:“总比来自银沧共和国要好。”


    莱夏:“那你猜猜看,银沧共和国为什么不干脆把周边小国全收编得了?”


    顾青:“因为它有能力收编的时候,世界已经进入了国家之家互相尊重的多元化和平时代?”


    莱夏目光清澈得像个孩子,语气却凉飕飕的:“这个世上很多颠覆性的研究,一开始都是没有目的的。但养蛊,终是要被反噬。”


    第94章 又见


    没走一会, 他们来到了一家毫不引人注目的街边小店。小店招牌上的文字乱七八糟的,可能和占卜、算命有关,小店里面又像是在卖古董,光线昏暗, 墙壁斑驳, 货架上以陈列的方式摆着破破烂烂的陶器瓷器, 甚至看不出形状用途的碎片。


    店里没有摄像头。顾青确认过后,便径直走到木质收银台后, 蹲下身拍了拍躲在里面睡觉的看店老头。


    老头头发乱而稀疏, 穿着同样破烂的棉袄,看着像个乞丐。但出发前云玥告诉过他们, 这名老头是他们埋藏在东临自由联邦的“线人”之一,是一切官方途径报废后最底层的一枚棋子。他的身份没有进入任何国家的档案,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了特别行动部的线人。


    云玥对此的解释是:“我不知道那名黑客到底对政|府情报网渗透到了哪一步,但时间特工存在的目的便是在这个情报网之外进行行动。”


    莱夏当时像同声传译一样, 对着顾青和杨把她的话翻译了一遍:“就是说因为咱们不死, 所以也不用给咱们任何支持。”


    云玥在秘密电话后停顿了一会儿道:“说是这样, 但这也给了你们相当大的行动自由。”


    “自由到同时采取行动的政|府部门压根不认识我们, 还要随时把我们当成敌方进行清除?”


    云玥没有否认:“但你们不得破坏他们的行动,不得伤及他们的人员, 不得引起过大的冲突。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束手就擒,特别行动部会和相关部门进行交涉,这次更不用担心, 我就在行动组当中, 会与你们错开行动。”


    “官方程序之外,还是在他国,会不会有点……”莱夏依旧不满意云玥的安排。


    云玥则以冰冷的语气结束了他们的对话:“不会。”


    而眼前这名老头, 就成了“官方”对他们最后的安排。他惺忪着睡眼,一脸午觉被人打扰的愁苦模样,对面前的三个人毫无好奇的神色,仿佛看见的是三只嗡嗡飞进店铺的蚊子。


    “老伯!”顾青拽住他的衣袖,半请半迫地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老头肥硕的屁|股下面,还垫着乱七八糟的动物皮毛!


    “老伯,您醒醒!有客人啦!”


    “客人?哪有?”老头迷迷糊糊地转着脑袋。


    顾青指了指自己胸口,又指了指双手插在裤袋中的莱夏和杨:“我们。我们就是顾客。我们三个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人带带路。”他拿出一张纸质版的地图,手指按在那个没有标记地名的空旷之处,“就这里。我们要去这里。这是什么地方?需要准备哪些东西?哪里能租便宜的车?”


    老头定了定神,盯着地图看了好久,简直就像又睡了过去。顾青把话重复一遍,他才打了个哆嗦,从收银台下找出个放大镜,仔细瞧着地图上标记出的地方,瞧了半天,抬起头来眯着眼睛道:“过来旅游的?”


    顾青道:“是,在城里转悠三天了,想去点特别的地方,听说这儿有家风俗店,就想去看看。”


    这是句接头的暗语,听着不像是专门设下的暗语,倒像曾经确实发生过的对话。莱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心里在想这老头是不是云玥工作之余寻欢作乐认识的“线人”。


    老头听到这句话,不情不愿地走进店铺后面的小门,不过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个巨大的包袱,啪地一下扔在收银台上:“这个地方,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就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顾青打开包袱,发现是一大包茅草,茅草中埋藏着零零散散的枪支弹药。


    老伯说完话,继续去睡觉。三人对望一眼,杨去将店门上的牌子翻转过来,将“暂停营业”几个字对了外面,莱夏和顾青则将包裹摊在了地上,慢慢悠悠地组装着里面的零件。


    过了一个小时,才组装好两把手|枪,一把狙|击枪,和一把霰|弹枪。他们把枪支还是放回了包裹中包好。狙|击枪和霰|弹枪都长了,不能像先前那样很好地掩藏在茅草堆中,不过无所谓,来这种地方身上没背把枪才算清新脱俗。


    三人站起身来,离开店铺。莱夏和杨先走,顾青走在最后,临出门前他忽然想不过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差点绊在了高高的门槛上——


    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收银台前,货架的阴影打在他脸上,让人只看得清他一半脸上的表情。他微张着嘴,舌头中间拱起,是一个无声的“ya”音。


    ya……雅……


    顾青心中一悚,可脚下没停,总算离开了这家令人昏昏欲睡的古董店。街道两旁的玻璃橱窗反射着支离破碎的阳光,刚才的那一幕,仿佛只是被阳光烧坏脑子后产生的幻觉。


    “你说黑客干吗要来这里?这是世界十大最不适宜黑客生存的地方之一吧?一路连个电子广告牌都没见到几个。我看咱们也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莱夏说道。


    经莱夏这么一提醒,顾青也开始犯嘀咕,一口气揭露了银沧共和国一百多年无数机密的黑客组织,能在这么个乱七八糟三不管的地方让他们逮着?


    三人在老头说的地方租了辆车,车的造型顾青只在工业革命时代的老电影中看过,是用的柴油,发动起来能留下一长串的黑烟。按理说开这玩意还得有驾驶证,可他们三个不遵守纪律惯了的老古董,谁也没把现代社会的“繁文缛节”放在眼里。


    没带任何带有卫星定位系统的设备,莱夏仅凭直觉,把车轰轰轰地开出了城,轰轰轰地开到一片田野中,又很快驶出农田,来到一片尚未开拓的杂草地与矮树林。


    顾青坐在后排,忍受着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便未体验过的巨幅晃动,一边查看窗外的风物,一边比对手里的地图——地图上就一片浅绿色,别的啥也没有。他开始猜测那黑客跑到这种荒郊野外,会不会就是为了躲避政|府部门的追踪来着。


    傍晚在单调、重复而乏味的景象中悄然来临,莱夏猛地踩了一把刹车,把车停在几棵稀稀朗朗的树木中央。远方的空地上竖立着一座巨大的方块状水泥建筑,看起来像是一幢废弃的厂房。厂房的玻璃窗小小的,表面蒙上了一层黑乎乎的污渍,在薄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肮脏。


    莱夏拿出一只红外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随即伸出一条胳膊,下意识把杨拦在身后,面容严肃地说:“我过去看看,你和青哥待这儿别动。”


    杨走到一半,生生止住脚步,冷冷望向莱夏拦在她身前的手臂。


    顾青没等着莱夏的望远镜,而是取出了一副太阳镜戴上。手指轻敲墨镜侧面,一个小型屏幕出现在他眼前。屏幕模糊不清,但他还是隐约看到了厂房内部,一些蚂蚁一样小的人影正在厂房左侧的墙壁后晃动,可能是黑客组织的成员,也可能是黑客组织绑来的人质。


    顾青没有作出过多猜测,揣了一把手|枪一柄小刀,拿着腰间的内部通讯器对莱夏挥了挥:“得了,我过去。大部队还没来,咱们没必要冲锋陷阵。还记不记得云玥让我过来,就是让我看看这个黑客组织背后有没有尉公子的痕迹?”说着,便大步走向厂房。


    他们作为编制外的“异常值”,显然并不“只”是为了判断尉兰是否参与其中,更是为了给后面的大部队取得政|府情报网之外的信息。


    与此同时,莱夏在杨的低气压笼罩下不情不愿地把望远镜递给她,拿出一只老式手机,拨了通讯录中一个名为“煞|笔领导”的号码。


    电话刚接通,他就寒气逼人地说:“你|他|妈诓我?东临自由联邦驼城边境无人地带?那么大座厂房你们看不到?那么些人被关在那里你们看不到?敢情你们这些人连宇宙都征服了,还搞不清楚隔壁一个落魄小国发生了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云玥冷静的声音:“我上次还没来得及向你们说明,就被你绕到了别的地方。不过,现在告诉你也不迟——用卫星地图看,这里的确就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荒地,但根据银沧共和国的数据分析,大约有两万左右的人口消失在这附近,我们估计驼城当地有什么地头蛇在这儿做大型人体试验。”


    “你们估计?就从没派人查探过这里?”


    “我这不是派你们过来了?”


    云玥的回答让莱夏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秒钟后,她又乘胜追击地说道:“学学你的伙伴队友,别老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指望着我将所有技术、消息、武器投喂给你。你是地球上最坚不可摧的不死者,不是让人天天呵护擦拭的人形玉器,有一点担当可以不?顺便再忠告你一句,你当自己还是银沧共和国皇帝就罢了,可别把114号也当成人偶供着,否则她迟早会离开你!”


    不给莱夏任何反应的时间,云玥就挂断了电话。杨半倚着老爷车,一手搭在车窗上,一脸玩味地打量莱夏。


    莱夏看了她一眼,气急败坏地从车上拿出武器包,把手|枪扔给杨,自己背着霰|弹枪往树林外的空地上走去。


    方才透过红外望远镜扫描到的景象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其中的细节并不是顾青通过墨镜就能看到的。顾青看到的只有疯狂涌向墙壁的人影,他却看清了他们的姿势——那已经不是人类的姿势。


    他们向前走动、爬上人墙,最后攀向墙壁,哪怕被人踩在身体最为脆弱的地方,疼痛也只是应激反应,不会对痛觉产生深刻的记忆及联想。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就像一群节肢类动物一样,以一种极其愚钝又重复的方式对墙壁进行冲击。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厂房大门果然是锁着的,用的却是最为老式的铁锁。顾青轻推墨镜,透过铁锁斑驳的表面看到中间的锁芯,随即拿一根细细长长的发卡开了锁。


    厂房室内结构并不复杂,左侧、右侧和后侧都被墙壁隔断开来,中间则是个空间极高的大厅,大厅中透不进日光,墙壁上的几盏奄奄一息的汽油灯成了厂区内唯一的光源。地面和外面看到的玻璃窗一样,全都脏兮兮的,布满灰尘和油污,泛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只有后半部分堆了一些桌子板凳广告牌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个摆满了零碎的大货架。本来应该摆放着大型机器的场地却是空的——这座“厂房”要么已经废弃,要么就从来不是一座“厂房”。


    红外线的探测下,他看到左侧、右侧和后侧的墙壁后有些若隐若现、奇奇怪怪的动态形状,应该就是他在外面看到的“人影”。


    顾青正想好好看看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就听“嚓”地一声,那扇破旧得不能再破旧、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铁门,竟被一阵风吹得自己阖上了!


    不对,他一路走来,根本就没感到有什么风,那么重的铁门,绝不可能被一阵微风吹阖!顾青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转过身子,就见铁门旁边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顾将军。”


    那人还只是个黑色的影子,似笑非笑的声音就已经传来。顾青浑身的寒毛陡然竖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距离他们离开海妖号已经一年半了,海妖号上的生活成了所有返航人员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也快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忘记自己曾经到过太空。只有午夜梦回时,他才偶尔梦到一片颓靡荒芜的森林、充满原始气息的村庄、村庄上空起起落落的太阳……尉兰也渐渐由一个令人讨厌的大活人,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代号。


    君泊七秘密返回地球后不久,银沧共和国军部便宣告了蔚蓝科技现任董事长尉兰的死亡。尉兰作为一名科学研究人员,为全人类科技的进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具体什么事件导致了他的死亡,则因为涉及军事机密半遮半掩地透露给了公众。


    一时之间,所有的电视、报刊、网站上都在报道并讨论尉兰的死亡及蔚蓝科技的后续发展,蔚蓝科技的股价曾跌落到底又一飞冲天,但也仅此而已了。最初震惊过后,人们对股市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对这名年轻董事长的关心。而对于真正关心尉兰的人,热度的忽然升起和迅速退散只是给尉兰的死亡盖上了舆论的钢印,让这个虚无缥缈的死亡变得更加真实了而已。


    没有人怀疑军部的结论,没有人怀疑他死亡的原因,更没有人把他的死亡和一年前的军事演习联系到一起……


    “顾将军,不用担心,门是我关的,没有鬼。”尉兰笑眯眯的,语气里带着混不吝的懒散劲儿,打扮得跟只花孔雀似的,留着半长不短的小分头,穿一身紫蓝色的西装,打着领带,“一别两年,顾将军这两年有没有想过我?”


    顾青绷紧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哼地嗤笑了一下:“想你?我当然想你。想你这千年的祸害怎能那么有觉悟,赶在胜利的前夕匆匆自戕,怕不是酝酿着什么大计,非得当着我们的面死上这么一把。瞧我这不就赶过来了,看看你死没死透。”


    尉兰得意洋洋地说:“是吧?我知道你关心我,毕竟咱们也算是有过……”他笑着走近顾青,“有过肌肤之亲。所以我这不一回来就过来见你?你看看这地方、这情景,像不像我们初次神交的时候?”


    沉重的铁门、幽暗的大厅、四面的走道、发疯的怪物……这一切的确让顾青想到一个给他极其不好的回忆的地方。只是这座厂房更为古老破旧而已,在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电子化的痕迹。


    “从那一次开始,我就很羡慕苏征,能和你面对面地说话。”尉兰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擦到顾青的侧脸,“现在我终于又有一次机会,能够亲自带你参观我的世界。”


    苏征没什么可羡慕的。十年前C区监狱暴|动的时候,苏征还是一颗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大脑,所见所闻都是监控信号上传到尉兰那儿,由数字信号转为脑电信号,再转译到苏征大脑中的。没有什么苏征能看到的,尉兰看不到。


    顾青有一百种方式把尉兰给“呛”回去,可他莫名地感到了一点不舒服——因为尉兰的这句话,也因为这句话背后的逻辑。但尉兰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脸上蹭了两下,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嘴巴上。


    顾青认命似地叹了口气,伸出两只胳膊,空空地搭上了尉兰的肩膀。


    这一吻很漫长,漫长得就像他等尉兰回来的两年。有那么一瞬间顾青感到,自己从未真正相信尉兰已经死去。


    第95章 变生


    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算什么呢?他可以喜欢男人, 可以享受和男人一起接|吻和做|爱,可尉兰这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一肚子坏水没地方使的,绝对不会是他的款儿。


    可事情发展成这样又能怪谁?还不是怪他自己禁不起诱|惑,以为时间倒流就不是真实的世界, 以为对方是个男人就不用承担起责任, 以为自己不过情急之下风流了一把, 随时都能够抽身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尉兰的嘴唇很软, 带着清新的气息, 结合他“失|身”之后死缠烂打的行径,顾青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把他当成个陷入初恋的小姑娘, 只是这“小姑娘”实在太热情又太会玩了一点,一身的绝活儿都不带重复的……


    直到铁门上传来捣鼓的声音,两人才念念不舍地分开。


    尉兰颇有怨念地看向颇不安分的门锁,不用他说, 顾青便自己走到铁门边, 压低声音冲外头说道:“别过来, 情况复杂, 我一会儿出去告诉你。”


    外面的人终于消停了,顾青将目光转移到尉兰身上, 语气冷淡:“公开银沧共和国军事机密的人是你?”


    尉兰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是我,也不是我。是我是因为没有我,这事就办不成;不是我是因为, 他们的确是一个黑客组织, 热衷于揭露各种阴谋论、黑暗面。”说着,还像小孩寻求家长表扬似地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


    顾青不是利益相关方,泄露银沧共和国军事机密, 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只是既然这事背后的确有尉兰的一份,他还得想办法替尉兰兜着。


    替幕后黑手掩藏痕迹比直捣反派老巢要难,好比撒谎总比说真话要难。云玥交代他的任务摆在那儿,莱夏也跃跃预试地想要进来,他应该将尉兰的存在透露给哪些人?


    不过这个问题,终究不是由他来决定的。顾青目光沉沉地落在尉兰身上,语气中仍然带着嘲讽:“说这儿有黑客组织的线索,到头来找到的却是你,是失手还是故意的?”


    “哈,我怎么会失手?”尉兰轻笑了声,“那都是和政|府作对了多少年的黑客,技术手段比我高了不知道多少,可惜不是所有部门都会把资料上传到网上,即便内部网站,所拥有的记录也只是冰山一角,剩下的部分,不是通过网络就获取得了的。我替他们取得资料,他们替我进行曝光,我们互相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和位置所在,至于这个‘线索’……”


    尉兰玻璃珠似的漂亮眼睛直直盯着顾青:“自然是我亲口告诉别人的。”


    尉兰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有一种疯魔的前兆,这句话听着也有些奇怪,但尉兰不说奇怪的话,他也就不是尉兰了。顾青没作多想,问:“为什么?”


    煤油灯幽暗的火光照在尉兰脸上,把他整个人照得忽明忽暗、飘然不定,也把他眼角眉梢的笑容照得亦真亦假、若隐若现:“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十三年前,我们在一个类似的地方结缘。”尉兰背过身去,走向大厅后面的小门,“可我对当时的情形并不满意,我想重复一遍当时的情形。”


    顾青跟在尉兰身后:“这能一样吗?”


    尉兰侧过头,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相信我,能。”


    小门很沉重,尉兰拿钥匙开了锁,仿佛花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它推开一条小缝。顾青跟在尉兰身后钻了进去,眼前的景象立即和他用墨镜看到的画面重合了起来!


    沾满灰尘和油污的窗户安在一层楼的高处,暮色从中渗透出来,是此处唯一的光源,仿佛天空与自由一样遥不可及。无数衣衫褴褛的囚徒正在往墙边挤,努力地想要爬上前一个人的肩膀,够向高出的玻璃窗。不少人似乎已经死了,躺在地上、或者人堆上一动不动,可剩下的活人里没人在意他们的死亡,只把尸体当做垫脚石,继续往高处爬去,像一群没有思想的爬虫。


    有人嗅到这边的动静,转过身子看向他们所在的地方。为首的一个身形瘦小、皮肤黝黑、双眼无神,脏兮兮的衣服难以蔽体,看上去竟是一名花季少女。她双肘和膝盖撑在地上,关节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向顾青二人爬来,很快又被第二个人赶超。那是一名头发花白的矮瘦老头,同样以肘撑地,从囚室另一头缓缓爬行过来……


    一道铁栏横亘在面前,顾青并不担心这些爬行人会过来袭击自己,可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个正常人生理性不适了。他冷着一张脸,微蹙着眉头问:“这是什么?药物实验?”


    尉兰抱着手臂靠在身后的水泥墙上,语气甚至有些百无聊赖:“药物实验?药物实验这种会产生巨大商业价值的东西,可不会放在这个地方做。”


    顾青没有说话,等着尉兰揭晓答案。尉兰侧过脑袋,扬了扬眉毛,神情看上去像一个和路人搭讪的混混:“罢了,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游戏准备室,这一间房的人被药物催眠,以为自己是某种爬行动物,也还算和谐;下一间房可就不太好看了,下一间房的人统统以为自己是某种猛兽,你做好心理准备。”


    说是“下一间房”,他们却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直到通过一扇小门,走到厂房的另一面,才看到准备室中的“猛兽”。也许是“猛兽”需要的空间较大,数量并没有之前的“爬虫”多,随处可见的肢体、内脏、布料、血迹、呕吐物,也足以说明他们越来越少的原因。


    顾青数了一圈,偌大一长条囚室中只剩下十三名活人,其中十二名是肌肉虬结的壮汉,还有一名指甲奇长的女人。他们大多四肢着地,距离彼此远远的,眼神中充满了紧张和戒备。顾青一进门,女人便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凌厉得像刀一样,却也没有贸然靠近。


    顾青轻叹口气:“剩下的准备室里都是什么?”


    尉兰道:“这幢房子共三层楼,中间是上下连通的天井大厅,每层的左侧、右侧、后侧则分别建有一间集体囚室,一共是九间房。这次没有装满,只有四间房中有人,分别代表了‘飞禽’、‘走兽’、‘虫豸’和‘鼠蚁’。你刚才看到的两间房,一间是‘鼠蚁’,一间是‘走兽’。”


    房间幽暗而狭长,顾青仅仅走了这么两趟,就感觉自己快被“掏干”了,在“猛兽”们的虎视眈眈下离开过道,他才默默地松了口气。


    尉兰看着他,汽油灯的照射下,脸上依旧带着笑,仿佛一名尽职尽责的导游,期待着游客的游玩心得。


    顾青筋疲力尽般吐出口气,学着尉兰的样子把半身的重量放在墙壁上,隐约可见脖子上凸起的青筋:“你觉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像个变态?”


    “像个变态?”尉兰品味着顾青的用词,像得到了莫大的褒奖,“我记得你以前可说我直接就是个变态。”


    尉兰,可能是有点变态的。但顾青心里清楚,真正的变态并不是他,而是把同类催眠成动物、进行某种斗兽游戏的人类。


    “这场游戏的幕后主使者,的确罪大恶极,不可饶恕。”顾青知道自己语言的无力与苍白,可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找更为贴切的词汇。


    尉兰牵过他的手,几乎带着一点雀跃,拉着他回到一开始的空旷大厅中。从大厅另一头往前看去,他顿时发现了之前忽略过去的地方——一个摆满了零碎的仓库货架后面,竟然绑着一溜条堵住了嘴的人!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过和“准备室”里的男男女女不一样,各个都白白净净的,形容虽然狼狈,穿的衣服却不脏,显然是刚刚被人绑架到这里。


    看到顾青和尉兰,好几个人都大幅度地开始晃动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奈何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得死紧,双手还另外绑在了背后的支架上,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功。


    “嘘——”尉兰将食指伸到嘴边,这些人像看到救世主一样,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接着,尉兰把手搭在顾青的肩膀上,语气激动地道:“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对,那我们就不要饶恕他们!”说着,另一只手竟是向顾青口袋中的手|枪摸去。


    “不,你说这是……”顾青糊涂了。难道这些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会是制造出这个人间地狱的恶魔?其中一个女孩子扎着麻花辫,穿着牛仔裙,戴着圆眼镜,一副刚刚走上社会的样子,怎么会参与到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情中?还有一个老妇人,胖胖的脸庞冻得红扑扑的,有的地方都皴裂了,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她能为什么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尉兰喝醉了酒似地醺醺然,手臂依然勾着顾青的脖子,手指在空中饶了一圈,最后指向顾青一开始就看到的年轻女孩:“不相信么?你猜猜她是干什么的?”


    顾青嫌弃地皱着眉头反问:“她能干什么?”


    尉兰凑在顾青耳边哈哈笑着:“她呀,她是他的女儿。”说着又指向旁边一个秃头中年男人,“是这个斗兽游戏的忠实粉丝,也是这场游戏的设计人之一,你说她算不算参与者?”


    “那她呢?”顾青朝老妇人扬了扬下巴。


    “她是个人口贩子,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知道的当然不多。不过你刚才在笼子中看到的未成年小孩,大多都是她骗过来的,你说她要不要对这里的情况负责?还有这位青年才俊,他可了不起了,四十岁不到就成为了一名心理学和药学双博士,从实验室偷来违禁药品送给前面那位姑娘,条件就是匿名观看整场游戏,以及准备游戏的过程。”


    尉兰说到哪个人,这人便要出来挣扎一番,眼睛睁得快要蹦出眼眶,一副蒙受天下奇冤的样子,一下子把还坐在地上萎靡不振的人也带动了起来。二十几个“肉票”一齐活动,大多数还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绝不是什么小事情。背后巨大的杂物架差点就要被他们推倒,可千钧一发之际,他们竟又集体坐了下来,回到了最开始的颓靡状态。


    这件事情诡异之处太多,顾青没有细想就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有证据吗?”


    尉兰松开他的肩膀,摇头道:“这是东临自由联邦,你当是银沧共和国呢,无处不存档,无处不监控?告诉你吧,驼城是东临自由联邦著名的电子沙漠,这里的人还过着咱们几百年前的生活,不费些心思,证据哪有那么好找?”


    “你费心思找了?”顾青反问。


    尉兰嘿嘿笑了一声:“我嘛,想要知道什么,自然也不用费‘太多’的心思。不过具体怎么操作,还和咱们两年前的那次遭遇有关。”


    顾青撩起眼皮,感到自己是这两年以来头一次正视尉兰。


    尉兰却躲躲闪闪地避开了他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顾青,你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


    “相信我。”尉兰道。


    顾青失笑道:“相信你?我是吃错药了,还是脑子抽了?相信你我不如去相信蝴蝶杀人狂好不好,别人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至少都摆在了明面上,而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像在自言自语。


    苏征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实验怪物至上的社会,云玥的目的是清除“异常值”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威胁,莱夏的目的是搂着前世愧对的情人好吃好喝地混日子,他顾青的目的是好好生活、努力工作,或许有一天能够理解世界的本质……但尉兰呢?尉兰好像什么都想要,又可以什么都不要。如果让他当评委,评选出世上最不纯粹的一个人,他一定会让尉兰站上这个位置。


    “我呀?”尉兰笑笑,是那种看起来很清澈的、大男孩的笑容,“我想让你和我一起……”他忽然看向绑在杂货柜上的一群人,“帮我杀了他们,好不好?”


    “你疯了?”顾青声音压得很低,“没有证据、没有审判、没有定罪,你指望我因为你一句‘相信’,就杀死二十四个看起来完全正常的普通人?”


    厂房中最后一站汽油灯忽然燃尽了,四周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尉兰没有很快作出回答,而是陷入了一阵看不出情绪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中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顾青,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样一个自以为正直的好人,可人到最后为什么总会被自己当初欣赏的特质伤害?”


    尉兰说话的语调变了,变得像一个超脱凡尘的世外高人,不带有人类的感情,只剩下冰凉的理性。顾青感到他又有点“发疯”的前兆,正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下,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忽然不受自己控制起来!


    “尉兰!你干什么?!”顾青的手往后腰上伸去,拿出了他塞在屁|股口袋里的手|枪,食指扣在扳机上,手臂一毫厘一毫厘地往上抬去。


    他满头大汗,浑身都在颤抖,可用尽全身的力气,他都做不到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在他拼命地想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时候,一声巨大的枪声突然传来,小臂顿时被后坐力带得微微上抬……


    就像十四年前在盛满蓝色液体的能量仓中睁开眼睛,顾青对世界的认识再一次被改写——这一次,是被他亲手开的一枪。


    “哐!哐!哐!”铁门上传来急剧的敲击声,紧接着,铁门打开了,一线黯淡的暮色让顾青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子弹打到了秃头中年男脑袋上,因为是手|枪,冲击力不算大,光溜溜的脑门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洞,他的女儿看到他这副模样,吓得当即晕厥了过去。


    “顾青,你在哪里?我过来了!”莱夏提着霰|弹枪,朝厂房后方的货架走来。


    顾青忍耐着、颤抖着,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艰难地走到莱夏身前,他的身体里像有两个灵魂,属于他本人的灵魂被挤到了无从着力的角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异常强大的外来者驱使着他的身体,把手伸向莱夏。


    他看到自己嘴唇翕动,仿佛是说了什么,紧接着,莱夏取下身上的霰|弹枪交到顾青手上。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停……停……下……”属于自己的灵魂短暂地占据了顾青的唇舌,可很快他又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微不可闻的,莱夏没有发现他的任何异常。


    顾青再次举起枪,对准嘴巴张成一个圆形、满眼惊恐之色、随时就要崩溃大喊的药学心理学双博士。这是刚从莱夏手中拿到的霰|弹枪,从这个距离开枪,足以把男人打成一摊碎肉。


    莱夏仿佛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顾青,眼中充满了震惊的神色:“你不是要去解救人质?”


    第96章 正直的好人


    与此同时, 厂房外想起了尖锐的警鸣声、飞机的引擎声、部队的部署声……闪烁的红蓝光线从铁门外照射进来,像一个遥远而缥缈的噩梦。


    “尉兰!”顾青大声吼着,手指却失去了控制。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其间似乎还夹杂着某种西瓜开瓢的声音, 接着是绝望的哭喊、尖利的叫骂、歇斯底里的尖叫……钉死在地上的货架被晃动得摇摇欲坠, 绑在地上的人影像打地鼠游戏中的地鼠一样此起彼伏。


    顾青看不清他们的脸, 只知道自己又一次举起枪,对准了站得最高、挣扎得最剧烈的那个人。


    “不要担心。”尉兰低沉旖旎的声音出现在顾青脑海中, “这人是驼城城主, 斗兽场的存在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也是游戏最大的赞助商之一。他每年都会宣布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建造项目, 吸引更多的外来务工人员,实际上只是为了丰富他们这些上层人士的‘娱乐生活’。”


    “你没有权力处决他们!更没有权力用我的手处决他们!”顾青在心中大喊。他没有再去尝试控制自己的发声器官,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和尉兰交流的方法。


    尉兰声音冷清清的,盖过了一切的喧嚣纷杂:“可我想你站在我这一边呀, 我们是一样的人, 只是你被他们蒙蔽了, 你被过去的习惯蒙蔽了……”


    “闭嘴!”顾青咬牙道,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其实都是你的自我催眠!”


    尉兰点点头:“好, 那我就当你是个正直的好人,是正义的使者。我更大的乐趣就是,让一个自诩正直的人做出他最难以接受的事。”


    “砰!”


    “砰!”


    “砰!”


    ……


    连着弹夹的霰|弹枪连发数十下, 厂房顿时成了弥漫着硝烟与血腥味的屠宰场。


    顾青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上的枪, 像一个神经病人一样,无法控制地颤动着手指。后坐力太大了,按理说每开一枪, 他都会被带得向后仰倒一下,可他没有。控制住他身体的那个人,仿佛是世间最为坚定最为冷静的杀手,愣是没让他后退一分一毫。


    可那个意志刚一离开,接连发射大口径枪械的副作用就变本加厉地追了回来,一时之间,他竟感到自己像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小姑娘一样摇摇欲坠。


    莱夏已经没有话说,倒是直升飞机上有人拿着喇叭喊话:“你已经被银沧东临联合特遣队包围,狙击手已准备就绪。请迅速放下武器趴在地上!请迅速放下武器趴在地上!任何其他的举动,都会引起狙击手开枪射击!任何其他的举动,都会引起狙击手开枪射击!”


    门口灯光大亮,透过摆得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和杂货架,顾青能看到正有全副武装的警员陆续进入厂房。一个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室内所有战略要地,像蛰伏在黑暗中的猎豹,随时扑向场中任何试图挣扎的猎物。就连先一步进来的莱夏和杨,此刻也只有僵着身子,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但是没有尉兰。


    顾青小心翼翼地往地上蹲去,同时以一个不至于激怒对方的幅度挪动着脑袋,尽量看向厂房内每一个地方——还是没有尉兰。


    尉兰如果还在这里,不可能逃过联合特遣队布下的天罗地网。顾青轻轻放下霰|弹枪,但没有听从对方的话趴在地上。他举着双手,缓缓地再次站起身来。


    “不许动!”外面再次传来警告声,但并没有直接对着他开枪。


    他暗自松了口气,说:“你们的负责人是谁?务必请他过来,我有重要事情要汇报,其他人切勿轻举妄动!”


    “我就是联合特遣队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一个清亮的女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厂房大厅中,穿着特警制服的云玥,从包围着他们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云玥走到顾青身前,防暴面罩后面,是一张夜色都难以掩盖的冷脸。她偏头示意了一下货架:“是你开的枪?”


    顾青目光越过云玥,落在前面的货架上。方才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屋内的情形;此刻强光手电一打,二十四名人质的身形顿时纤毫毕现。但即便如此,他也再难看清他们的长相了,因为绑在架子上的,只剩下二十四具无头尸体!


    18毫米口径的子弹就像微型炮弹一样,毫无意外地把人脑炸开了花。满地都是破碎的头骨、凌乱的发丝、红白相间的脑浆……


    顾青微微垂下脑袋,轻叹口气道:“是我开的。”


    云玥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找我来,是让我亲自给你上铐?”


    顾青轻笑一声,望向远方:“你让我来判断这个黑客组织背后有没有尉兰在背后参与,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结论,你不想听听?”


    云玥仰头哈哈一笑,简直快笑出了泪来:“你别告诉我,你几乎是当着我们的面,一口气杀了二十四个人,也是尉兰在后面指示?顾先生,你不觉得这套说辞太老套了吗?你穿着VR服杀宗冷上尉,我姑且信你是有人黑了你的VR服,导致你不知道自己是在杀人;现在你又怎么讲,难不成还有人黑了你的脑子?”


    顾青苦笑:“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还说什么?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你不用分出太多警力管我。因为尉兰就在这里,这里从来没有什么黑客组织,只有他。他刚杀完人你们就进来了,不可能走远,如果有可能,派更多的人来,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搜索一遍!”


    说着,他缓缓放下手臂,伸到云玥身前。


    “等等!”杨忽然开口说道。她和顾青莱夏一样,都是游客的打扮,穿着一身略显肥大的黑色风衣,在光线黯淡的厂房中就像背景墙一样没有存在感,可一旦开口说话,语气间的冷静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去。


    “我比你们中最早进来的那个早来大约一分钟,看到的情况比你们稍微多一点,我有没有权利说我看到的事情经过?”杨冷冷问道。


    云玥颔首:“你讲。”


    “顾青用手|枪杀死第一个人,莱夏就开锁闯了进来,这是你们亲眼看到了的。”她扬起下巴,示意一排尸体中央那个头颅尚还完好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们进来,他找莱夏换了霰|弹枪,接着用霰|弹枪杀死剩下的二十三人,这也是你们不顾部署,提前进来的原因。”


    顾青皱了皱眉头,依然不习惯承认是自己杀的人。


    杨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清清泠泠的,像是秋风扫过的寒潭:“他杀人期间,我可以阻止,但我没有试图阻止,因为我感到他很痛苦,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像是不断地同什么东西作着斗争。”


    云玥疲惫地叹了口气:“这是你个人的感觉,什么也不能证明。况且,情况紧急,你能确定自己看到的就是对的?”


    “我当然不可以,但录像呢?”杨拿出一只和顾青同款的墨镜,“这个墨镜有红外摄像功能,顾青当时有什么动作,在场有没有第四个人,看看录像不就清楚了?”


    顾青忽然想起自己在刚进入这个厂房时,为了看清楚里面的结构也戴了红外墨镜,只是因为里面本来就亮着汽油灯,很快就将墨镜取了下来。


    红外墨镜不只是过滤光线,本就是将拍摄出的热成像视频通过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现在人眼前,他完全可以将视频倒退回去,看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拍下尉兰的身形。


    一个可怕的景象出现在他脑海里,会不会尉兰从来没有出现在这座厂房,甚至根本没有从D区控制舱的爆炸中生还,而他的确是一口气杀死二十四人的超级杀人狂?


    他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徒劳地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救命稻草。


    杨很快调出了录像,顾青、莱夏下意识便凑过去看,好几名警员都作出了举枪的动作,云玥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暂缓行动。


    墨镜小小的镜面上,远远地出现了一座厂房,厂房墙壁边挤了一些像蚂蚁一样的东西,阻碍了红外摄像机继续向后窥探的视线。晃动中,厂房变得越来越大,他们看到那些“东西”其实长着人形。接着是二十分钟的等待,期间杨取下了墨镜,屏幕上只剩下一些看着就令人头晕的晃荡画面。


    “等等。”顾青接过墨镜,只手放大全息屏幕,将视频倒退回几秒钟前,指着上面两个红色的人影道,“这就是我和尉兰,他带我参观了一楼的囚室。”顾青自己也有红外墨镜,可他操作娴熟,刚适应了光线就把墨镜取下关了机,没机会拍到尉公子的出现。


    接着,他跳过什么都看不清的晃动片段,以杨的角度观看了一遍自己开枪的举动。


    不负他所望,热成像视频中的人形轮廓,一开始的确有两个!其中一个离他们越来越近,是过来向莱夏索要霰|弹枪的他,还有一个小心翼翼地躲向货架旁边的杂物堆!


    看到视频的四个人,同时往杂物堆中望去——


    “好!好!非常好!”


    一个穿紫蓝西装、留着小分头的俊俏青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嬉皮笑脸地走到众人视线当中,并且毫不停留的继续往前走去,似乎打算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走出包围圈、走出厂房大门:“顾将军说得不错,是我|操控了他,可惜你们当中竟然有人拿录像这种东西对付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黑客。”


    尉兰一出现,就有警员将枪口对准了他,他若无其事地笑笑,紧接着大家就惊讶地看到,云玥缓缓抬起手,对自己的太阳穴举起手|枪!


    “云上校!”顾青低声呼喝,可云玥没有搭理他。此刻的云玥就像一只缺灵魂少智慧的玩偶,双目呆滞无神地看着前方,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她的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以一个缓慢而均匀的速度向下扣着。


    “让开!”顾青转过头,向挡住尉兰去路的警员发号施令,前世多年积攒下来的威严顿时倾泻而出,几个警员反射一般地左右散开。


    尉兰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顿,可顾青还是透过他的侧脸,看到了他脸上嘲讽的笑。


    “顾将军,多谢了——”尉兰声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心里窝火,真想一巴掌捏死他。


    莱夏看尉兰的背影看着出神,对顾青说道:“外面也被联合特遣队包围了,他这样走得出去?”


    顾青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却不像在否认:“他刚才躲藏的地方,并不是手电筒光照射不到的死角。”


    联合特遣队防暴面罩下看不出表情,但从已经呆滞的身形上看去,显然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直到尉兰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外,副队长才回过神来,用手势指挥着一半的人马跟他出去抓捕尉兰,一半留在原地看着顾青。


    双重的厚重墙壁将一切兵荒马乱挡在厂房之外。


    云玥前一秒还目光如炬地看向被揪出藏身之处的尉兰,下一秒就被尉兰这只“鬼”上了身,差点打爆自己的脑袋,现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结合杨的说法,顾青有极大可能确实在身体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开枪杀死的这二十四的人,那么就没有理由逮捕顾青,只好继续站在原地待命。


    过了好一会儿,云玥才从魂不守舍的状态渐渐恢复。莱夏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走神了,走神了!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在做什么?”


    云玥沉默以对,灵魂虽然归了壳,受到的打击却久久不能平复。


    莱夏撇嘴笑笑,心想“就这样怎么当上的长官”,同时同情地拍拍云玥的肩膀:“你先把现场处理完,处理完了我们几个私底下给你分析一下,你再看看后续该怎么办。”


    这时,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员也正好凑了上来:“云上校,刚才……刚才杂物堆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一出来,你似乎就走神了。”


    也不知是云玥平日高高在上又暴躁易怒,还是特遣队本身就是两国多个部门的杂合品种,队员之间还不熟悉,这名警员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不小心看到同事丑态的尴尬:“他那么直愣愣地往前走,你……”


    莱夏作出一个打住的手势:“得了得了,这件事我来跟她说。”


    警员看向云玥,云玥对他摆摆手。


    顾青见他们要撤退,赶紧说道:“一楼左侧、后侧,二楼左侧、右侧,总共关了大约八百余人。这些人或许短期内摄入了大量神经类药物,已丧失正常人神志,甚至陷入到自己是某种动物的幻想,非常棘手。你们中要是还有什么别的负责人,请迅速通知他们。”


    警员点点头:“‘斗兽场’的事情我们过来之前已经听说,驼城城主失踪多日,银沧黑客出现在城主的秘密娱乐场所,那城主的手下人顶不住上头压力,把驼城一篓子肮脏事儿全交代了出来,快把自己说成了个嫉恶如仇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民间卧底。等我们处理完……”这名年轻警员本来说得还挺利索,一看到说话的对象是他们的“行动目标”,立即又尴尬了,“……处理完紧急情况,就会有医疗团队过来查看……”


    “我还有一个问题。”顾青看着警员恨不得立马消失的着急背影,“你能不能找你的手下确认一下,有没有查看过那人出现的地方?”


    年轻警员的动作忽然顿住,过了好几秒种才道:“看了,我自己都查看过。那些桌椅板凳和广告牌虽然堆放得杂乱,但不至于完全挡住人视线。我们确认过里面的确没有第四个人,才深信不疑是你开的枪。”


    剩下的警员并成一队,撤离出厂房。厂房内顿时暗了下来,周围的风声、人声、机器轰鸣声也变得遥远而缥缈,偌大的空间中,剩下一堆经年累月的破烂,和二十几具排成一排的无头尸体,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血腥气息,足以媲美经典恐怖片中的场面。


    剩下的四个大活人却谁也没有感到恐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一个比死人要“恐怖”得多的问题已经摆在了他们面前——卡拉圣殿的“噩梦”,已经在地球上重现。


    过了半晌,莱夏终于闷闷地开口:“事情好像也没那么棘手。”


    没人接他的话,停了一下他又自己补充:“不就是催眠么?心理学家好几百年前就做到了。”


    凝重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点,顾青苦笑:“你真觉得他消失整整两年又突然回来,就学会了催眠?”


    “不然能怎么样?”


    “海妖号上,我们被集体催眠了四个多月?”顾青反问,“还是你认为海妖号上发生的事情,就不能发生在地球上?你别忘了苏征当初怎么走出C区监狱的,你就不觉得,今天的尉兰和那时的苏征很像?”


    “他?”莱夏轻嗤一声,百无聊赖一般用鞋底摩擦着地面,“他们两个难道不是同一种人?我倒是很好奇,你今天就完全没预料到他要做什么?”


    顾青道:“我是说他们离开的方式。监控录像中,苏征输入密码打开房门,穿着一身囚衣、大喇喇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出苍蝇都飞不进去的C区监狱。今天外头那么多人,要是还抓不到一个尉兰,我会怀疑他使用某种方式把自己从所有人的感官中屏蔽了出去。”


    这也很能说明为什么联合特遣队一开始没看到躲在杂货堆中的尉兰。


    “接着就是对意识的操控。”顾青继续道,“海妖号上时,苏征对他的反对者采取的镇压措施是将人送进感化室。我们无从得知他们在感化室中都经历了什么,但无一例外,所有从感化室中出来的人,都成了苏征手下最为驯服的羔羊。苏征会不会让他们看到了并不存在的神祇?或者更甚一步,直接对意识与思维下手,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尉兰刚才对我讲述这些东临人的罪行时,我问他有什么证据,他摇头否认了,说证据在东临并不好找,但让他确定一个人的罪行也不用花什么工夫,还说和两年前海妖号上的遭遇有关。有没有可能他是直接阅读到这些人的想法、记忆,从而给他们定了罪?”随着线索渐渐缕清,顾青的声音也越来越平静。


    云玥忽然阴狠狠地冷笑道:“尉公子不仅能够控制电子信息,看来连人的神经信息都能隔空操纵了。这样的人,你说他是‘神’也差不多,我们吃饱了撑的,去管一个神的闲事?”


    “还不是。”杨乌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有那么大本事,就不需要在我们发现他的藏身之处后站出来,也不需要挟持你让他们放行。”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如果从一开始就被颠覆得什么都不剩,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都不值得他再惊讶了。三个古人连消化的时间都不太需要,就已经接受了尉兰可能已经拥有了操纵意识的能力,只有云玥还在因为失去了一瞬间的神志并被人利用而情绪低靡。


    莱夏将云玥的神情看在眼里,再次把手搭在她肩上,十分“兄弟”地把她往前推了一把:“走!上车说去!你总开了车过来吧?这次行动已经结束了,没有什么黑客,就只有一个尉兰,还给他跑了。回去重新规划规划,看是放他一马,还是想个办法逮住他。”


    第97章 尉兰行动


    无论未来的计划怎么样, 可就现在来看,银沧东临联合特遣队好几辆警用越野车和一架直升机的阵势,都没能逮到一个两手空空的尉兰。


    他们出来时,大部队都已经追随尉兰而去。厂房外只剩下两辆外壁上印着银河之星的警用越野车, 坐满了刚从厂房撤出的警员。他们大多是东临顶尖的特警, 正在等候医疗队的到来。


    看这形势, 云玥这个负责人是彻底被那群不听话的手下落下了。


    莱夏好像有点幸灾乐祸,带着众人飘飘然走到树林间他停车的地方:“回银沧?”


    云玥优雅地坐上了老爷车后座, 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说一不二的领导。莱夏驶离小树林, 她才拿出一只设定好终点的手机给他:“去这个地方。”


    云玥给出的定位,是东临自由联邦的首都和第一大城市——龙阜城。可即便按照地图给的路线, 道路依旧狭窄不平,有时候还有路灯照明,有时候只有黑漆漆的一条田间小道。


    “他何必站出来?”杨坐在副驾驶座上,若有所思地扶着额头。


    “尉兰的能力, 有他的局限。”顾青说道, “他一心拖我下水, 哪怕害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非必要,绝不会暴露自己。他最后的举动, 确实说明了很多问题。”


    “你一开始不让我们进去,是想公报私仇,还是徇私包庇?”莱夏语带嘲讽, 仿佛早已看透他和尉兰的关系。


    顾青不想理他, 继续说:“假设他同时能够操纵电子信息和神经信息,为什么不修改视频录像?”


    “因为他是个网络黑客,而墨镜没有联网?”云玥翻了个白眼。


    “所以即使能通过大脑解析并发送电子信号, 获取电子信号的方式也只是普通黑客的方式。”顾青道。


    “他也可以让你一直拿枪指着自己,直到你们连他的影子都追不上,但他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什么!”莱夏忽然找到了灵感,一拍大腿道,“因为即使他能够操控人的意识,却有很大的距离限制!”


    莱夏自顾自地举一反三逗乐了自己,剩下三个人却都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们在那一刹那都认识到,就算尉兰还算不上是“神”,他们也对他毫无办法。


    又是好长一段的沉默,顾青终于再次开口:“也没必要那么悲观,我们不仅知道他能力的边界,还知道他行为背后的逻辑。凭这两点,对付他足够。”


    暮色四合,东临边陲城市咸湿闷热的空气猛烈地扑打在每个人脸上,顾青感到一阵累极之后的虚脱感。


    他又一次想到了尉兰,还有他和尉兰的关系。最讽刺的是,这次见面,他几乎温柔地决定要和他“试一试”,哪怕他是一个卑鄙无耻无聊至极的混蛋。


    可二十分钟后,尉兰以最不可饶恕的方式打了他的脸。从此以后,他与尉兰算是真正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他也绝不会再给自己找任何宽恕他的理由。


    城市之间关卡卡得很严,高墙和铁丝网阻断了道路和道路旁的田野,探照灯将周围的景象照得一览无遗,但最高级别的外交通行证让他们毫无阻碍地通过了所有的关卡。


    午夜十二点左右,他们到达了东临首都龙阜城。


    第一大城终于有点银沧共和国城市的意思,有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上天入地的城市街道。地图将他们导向一幢城市中央被栏杆包围的院落,从守门人的服装姿势来看,是政|府的办公大楼无疑。大楼旁边有一座同样高度的高级酒店,酒店经理对她点头哈腰的,她吩咐了一句,什么证件都没有出,便给顾青他们开了房间。


    云玥要回去洗澡,分别前交待了一句:“明早九点,1101号房集|合开会,会议内容关于蔚蓝科技前总裁尉兰,你们准备好发言内容。”.


    翌日,顾青、莱夏、杨准时来到1101号房间门口,一个身穿蓝色军装、肩配银河之星的军官带他们从一间侧门进入套房配置的会议室。


    “陆中尉,多年不见。”顾青故意落在最后,微笑着问候这名军官,他一眼就认出他是最开始接应他的副官陆琛。


    陆琛相貌英俊,气质温和,虽然只是接替云玥落下的摊子,公事公办地向他介绍这个时代的种种设施,全然不顾他听不听得懂,却比一脸讨债鬼模样的云玥亲切太多,也不知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在云玥手下做事。


    陆琛微颔着首,嘴角也露出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替顾青掌着会议厅的门:“顾先生,云长官已经在会议室中等您。”顾青进门,他自己也跟了进去。


    会议室装饰得十分的现代化,是银沧共和国的风格,中间是一张可供十二人入座的圆桌,圆桌上方漂浮着一张全息投影。厚实的木质桌面上有一些黑色的凸起,或许是个人投影装置和微型麦克风,但没有摆放名牌,应该也不是什么正式的会议。除了云玥、陆琛、顾青、莱夏、杨,参与会议的还有一名银沧共和国的军官,和两名东临自由联邦的军官。


    全息屏幕上显示着尉兰的照片和身份信息,及昨天杨用墨镜拍摄下的热成像视频——会议显然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在场之人已经了解过昨天的情况,各个目光盯在顾青他们身上,仿佛他们才是这次会议的内容本身。


    云玥站起身,对那名陌生的银沧军官道:“这是在我特别行动部执行局任职的外勤人员,也就是我一周前对您说的‘变数’,1.30恐怖袭击事件的当事人。”


    说完,又对莱夏、顾青、杨说道:“101号,113号,114号,这是卞北嘉卞中将。”


    处理特殊的重大公共危机事件,特别行动部向来得与国防部高层合作,这是惯例。去年年初,君泊七所有返航人员都经过了严酷漫长的审核过程,其中就不乏卞北嘉的身影,想来银沧共和国和海族人的权力斗争中,顾青莱夏他们实在“为国”出了不少的力。


    卞北嘉点了点头:“特别行动部外勤人员的行为处事,向来是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我很好奇,你对此次事件的看法。”说着,他转向斜对面的顾青。


    顾青眼瞳中反映着全息屏上尉兰俊美的面孔,沉声说道:“该事件是一名具有特殊能力的银沧共和国公民在东临境内对犯罪分子进行的打击报复,然而此人并无相关权限,属于擅自动用私刑,理应处置。”


    卞北嘉又点点头:“你对此事件的理解虽不完全正确,却无太大偏差。那么接下来说说,如果这件事情交给你们处理,你会怎么办?”


    顾青只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就总结道:“尉兰的特殊能力在于操控电子信息,并且干扰人的思维意识,绝不能像对待一般事件那么处理。首先行动过程中,应当减少使用可以接通网络的电子设备;其次,应该由……”顾青想说的是“不死者”,但他并不确定在场两名东临军官知不知道时间特工项目。


    想着云玥方才介绍他们的用词,顾青临时改口:“由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外勤人员进行行动,因为他们经受过特殊的训练,更擅长应对超自然事件。”


    莱夏“噗嗤”一声笑了,顾青猜到他心里一定在想:“连云玥这个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局长,尉兰操纵她都和操纵玩偶似的,拿枪比着自己的脑袋比了半天,神特么更擅长应对超自然事件!”


    卞北嘉选择性无视了莱夏,依旧只看向顾青:“我是问你行动接下来打算怎么进行,不是问行动的时候该用什么人、什么工具。”


    顾青同样毫不示弱地看向卞北嘉:“目标人物在此次行动中,非常直观地暴露了他的目的,就是要让犯下反人类罪行、却没有被绳之以法的罪犯付出代价。银沧共和国,东临自由联邦,还有什么类似‘地下斗兽场’的事情,就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不过我相信,过不了多久,还会有咱们的行动对象先生。”说到最后,他眼中几乎带上了一丝笑意。


    卞北嘉没有为顾青话语中的嘲讽之意感到生气,相反还有一点满意。他对东临的两名军官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可以开口说话。


    银沧对东临,完全是压倒性的存在,东临军官神色紧张,低着头清了清嗓子:“东临南边城市鱬城,有东临最大的海洋生物研究中心。中心有几个害群之马不满意科研工作的收入,在地下市场赚外快,可能……呃,进行规模较大的非法人体试验。”


    东临军官羞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鱬城和驼城还不一样——东临虽然整个儿加起来都比不上银沧一个州大,工业发展比银沧落后了个几百年,发展却还远远比不上银沧的平均。驼城出了事,还能说是地偏人稀,鱬城却是东临最大的港口城市,和龙阜城有平起平坐的地位。能拥有东临境内规模最大的非法人体试验基地,不是东临中央政|府对地方控制能力太弱,就是东临根本放任其存在,甚至还从中谋取利益。


    如今来了个不受控制的异类,一枪崩了驼城城主,如今又要揭鱬城的老底,也不知要牵扯到多少明面上的人物,东临脆弱的中央政|府只好求助于银沧,希望强大的银沧共和国能够灭灭鱬城地方势力的威风,更重要的是,绝不能放任这个能看透人脑子的异类继续报复下去!


    在场诸人各个是人精,东临政|府的一点小心思,没人心里不清楚。卞北嘉毫不理会对方的情绪,开始展示鱬城非法人体试验基地的资料:“这是东临军方搜集到的相关资料,北大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实验怪物都是出自这个地下生物工厂,其中百分之九十左右会被记录进档后销毁,剩下的百分之十则会被收藏|人士挑走,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左右的变异怪物会有较大的攻击性,其中大部分被运送到我国军事科技研究基地进行后续处理。”


    顾青、莱夏乃至杨,都是C区监狱暴|动事件的亲历者,见识过所谓“具有较大攻击性的变异怪物”,有的背后明显带着某种科研目的,比如说树形菌怪物、水泥哥阿星,有的却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恶趣味,比如说人鱼怪、鱿鱼怪。哪怕这些毫无意义的实验怪物中,只有一两只来自于这个地下生物工厂,按照这个比例来算,这里也制造了一两万只的变异生物!何况真实的数据绝不止这个数!


    顾青心里涌起一种不适的感觉,卞北嘉像是看穿他心思似的,用低沉醇厚的声音道:“既然银沧共和国知道了这个地下生物工厂的存在,绝不可能放任其不管。”


    东临军官点头哈腰:“是是是,东临中央政|府绝不会放过任何参与到这个黑色产业链中的人,他们一定会接受到公正的审判。”


    卞北嘉道:“不过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制止我国公民在东临的非法行动!哪怕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也需要经过取证和审判才可以对其作出惩罚。蔚蓝科技前总裁这么行事,一定会付出相应代价!”


    陆琛从桌面下的抽屉中拿出一沓纸质材料,分别发给顾青、莱夏、杨。顾青以为他们终于认识到就算把设备断网,也不能阻止尉兰的窥视,关键资料都只保留在了纸张上。可翻开一看,除了前几页把方才幻灯片上的资料又重复了一遍,剩下的竟然都是表格和白纸。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这沓白纸是什么意思,就听云玥说道:“你们这次的行动只需要进行纸质备份,从现在开始,每一天都要如实填写行动报告,任何与行动相关的行为都需进行备报。报告分为行为、动机和心理三个部分,行为部分需要包括位置环境、肢体动作、所持武器,动机部分需要对前者作出阐述,心理部分包括每天的心理健康测试成绩,及每天的思想状况汇报。接下来的时间,就开始写今天的行动报告吧。”


    顾青:“……”


    莱夏:“……”


    杨:“……”


    第98章 读心


    2月, 鱬城。


    他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穿过熙熙攘攘的海鲜市场。刺目的光点透过篷子上细小的裂缝照射进来,星星点点地洒在一地污水和内脏上。弯弯绕绕骑过好几排摊位,他终于到达了市场另一头的熟食区, 对摊位老板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拿出几张破旧的纸币, 换取了几个打包得严严实实的外卖餐盒。


    随后他再次发动摩托车,离开海鲜市场, 往附近的商业区骑去——如果几幢集中在一块的玻璃高楼和旁边一溜条低矮建筑还算得上商业区的话。他将摩托车随意地停靠在已经混乱不堪的路边, 拎着外卖餐盒,风风火火地走进一幢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有门禁和保安, 可保安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主动替他放了行。他从电梯按键上的标记找出“鱬城翩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一路上到28楼,畅通无阻地走过整个办公区, 来到老板办公室前, 敲了敲门, 并用东临话说道:“余总, 您的外卖。”


    门内传来走动的声音,一个秃成地中海的中年男子过来开了门:“所少钱?”


    “一共33块3毛。”他抬起头来, 鸭舌帽下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庞,眼睛笑眯眯地弯着,露出里面如星的眸子。


    余总大概从没见过气质如此之佳的外卖员, 一时间竟是看呆了, 右手揣在兜里,保持着摸钱的姿势,半天动也不动一下。外卖员也没有催促, 单是微笑地等着他,等了大约一分钟左右,余总顿时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随即从兜里掏出一堆纸币交给对方。


    外卖员拿着纸币,哼着轻快地小调离开办公楼,回到摩托车上。


    “唉,第三次了,这些人脑子里除了下三路的那点破事,还能不能想点别的!”外卖员表面放松,却在心中破口大骂,“做那么多缺德事儿,就不能长点心眼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下?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担惊受怕下?不行了,再这么下去,我又要开始网络入侵了!”


    他的脸上几乎露出了一丝委屈的表情,就在这时,一张和一辆三轮车、一沓废旧书刊摆在一块的广告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广告画是个p得十分低级的拼接图,上面用弯弯曲曲的东临文字写着“想要他一样的情趣伴侣吗?”下面则是他五年前接受时代杂志采访时,杂志社用他的照片制作的封面图!封面图上还清清楚楚地印着银沧方块字——“蔚蓝科技,是否能够塑造人类的未来?”


    尉兰这张照片拍得确实挺有精英味道的,穿着奢侈品牌上赶着给他定制的修身西装,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戴一副同样是定制的金边眼镜,要多衣冠禽兽有多衣冠禽兽,和他现在这幅假扮外卖毫不唐突的地痞样子完全辩若两人。


    不过,“想要他一样的情趣伴侣吗?”这句话什么意思?是把他做成了玩具娃娃?还是和他外形相似的鸭?


    他忽然起了一丝玩心,随手把小分头扒得更乱了,低头弯腰地走进这家看不出卖什么的店。


    店里光线非常的暗,四周的货架上什么都有,情|趣|用|品和零食唱片摆在一块,不久,老板就走了出来,是个高高瘦瘦、满脸皱纹的东临女人:“你想要什么?”


    尉兰双手揣在破洞裤口袋里,吊儿郎当地把周围看了一圈,才指了指店面外头的广告牌说:“想要那个,是不是真人大小?什么材质?”


    老板娘看出这是个兜里没俩钱的小混混,“哼”了一声低头修着自己的指甲:“没那玩意,有你也买不起。”


    “是吗?”尉兰抬起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后露出明亮的双眸。意念稍动,他便看到了老板娘心里的想法——“周老板说拿到了前些时去世的那位银沧总裁的基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真是这样,能做个中间代理商,能赚多少钱?”


    “克隆人?”尉兰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老板娘抬眼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极大的不耐烦:“一个一千万,你想要?”


    尉兰悻悻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我想要!不要他这样的,别的也可以,你告诉我哪里能买到!”


    老板娘挥了挥手:“去去去,最便宜的也要一百万,你做梦去吧!”


    老板娘没有交代出她的上线,尉兰却捕捉到了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那是一家专门服务外国游客的高级餐馆,餐馆中有个胖胖的老板,老板看上了她身上这股爽利劲儿,撺掇着要和她合伙开风俗店,还说有渠道进一些“特殊货”,客人有什么奇怪的嗜好,他都可以满足。


    尉兰蔫头蔫脑地出了杂货店,心想自己从心圣那里学到的能力也真不咋地,读心术有距离限制也就罢了,还不能主动去挖掘对方的记忆,只能靠对方自己回忆,他才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比在网络世界中化身一只电子幽灵实在麻烦太多。


    可他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电子信息上,他自视已经做到了顶尖,不但银沧共和国政|府部门的防火墙拿他没办法,海族人控制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要一个机器具备无线信号收发功能,他就能够黑进去;可在神族法术方面,他却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只要他能潜心修炼,前路便无比宽广。


    而此时此刻,除了获取鱬城地下生物工厂的信息,更是他以用代练的绝佳机会!


    那家高级餐馆建在鱬城的海滩边上,周围是风景区,环境比商业区要好,海滨公路旁零零散散建着不少造型优雅的私人别墅,其中有的租给了餐馆和商铺,方便那些并不想真正体验东临生活的外国游客。


    尉兰骑着摩托车通过这条长长的海滨公路,鱬城新鲜湿润、温度宜人的空气扑打在他脸上,他微微阖上眼睛,回忆着他对心圣世界的惊鸿一瞥,感受着神识在四肢百骸中的翻滚涌动。


    “西陆人,又称神族人,纵然肉身力量非凡,却不以对可见之物的控制傲然于世,而是对精神力的掌控晋升为‘神’。”尉兰脑海中浮现出心的模样,心的肉身被杨一刀杀死,但尉兰知道,心的精神永远地保留在了他尉兰意识中的某一块地方。


    此时此刻,心正在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一样给他上课:“灵力,又称心力,乃上等世界不可见之物,贯穿于每个人的四肢百骸,让没有思维的低级动物都拥有了自我,它如海纳百川一般汇聚于心,如折枝成剑一般成型于脑。没有思维的控制,心力只是一片没有意义的混沌;没有心力的加持,思维只是毫无力量的电波。集中思维去感受并控制心力,再用心力辅佐思维,实现对三维世界的操纵,是我们西陆人修行的最终目的。心力与思维的结合,我们修行者称其为‘念力’;通过念力对世界的感受,我们称其为‘灵识’……”


    尉兰下车,手插在兜里,走向四门大开、座无虚席的餐馆。适应生端着酒水菜肴,像围着一张张桌子翩翩起舞的蝴蝶,眼看就要转悠到他这里。


    “心力作为人体内不可见的暗物质,其对人感官的影响远远超过你们中陆人的想象。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是眼睛看到了对方、耳朵听到了对方,但如果心力不存在,哪怕一个人的眼睛耳朵完好无损,也是感知不到外界事物的。所以,想要这些人看不到自己,最好的方式不是隐藏自己的肉身,而是主动用心力去影响周围的人。就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如果本身太过耀眼,人们也会下意识地去回避。”


    尉兰感到自己浑身仿佛长满了无形的触手,触手弥漫在周围所有人身上,即便闭上眼睛,也能知道每个人长什么样、在做什么。而他作为这些“触手”的中心,别人却无法分出心力注意到他。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避开那些向他冲撞而来的服务生,姿态优雅地落在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上。


    二楼是员工宿舍和老板的办公室,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是谁?”


    “是我,我是麻娘派过来的,她让我给您传个口信。”


    麻娘就是刚才那家杂货店的老板娘。一听到“麻娘”两个字,男人立刻就应道:“进来说。”


    尉兰进了办公室,十分体贴地把门带上:“是这样……”说着,尉兰抬了起眼睛,不再继续编造什么。


    “心力是人的神识,是人自我意识之根本。感受到另一个人心力的存在,并不意味着能看到对方的想法,因为大多数人平凡人的心力都是混沌一片;但如果修炼得当,能够使用思维操控心力,心力也同样可以成为思维的载体。这个时候,就相当于在你与他人的思维之间,架上了一座桥,站在桥头匆然一撇,或许能够看到对方一瞬间的想法,但要想主动探索对方的思维,桥还得足够柔韧、足够坚固才行。修行的最高境界,就是世间万物皆随你心,芸芸众生皆如白纸,放眼望去,世界对你来说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他看到了周老板心中的画面——


    那还是在夏天,杂货店老板娘还不是老板娘,比现在要年轻个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廉价的大红色吊带连衣裙,涂着同样廉价而鲜艳的口红和指甲,装作食客来他店里勾搭游客,瞅到个看得过去的男人便凑上去一搂,运气好夜里有了着落,运气不好那游客得惊得跳脚。


    他餐馆被投诉,驱赶了女人几次,服务生流动性大,又不可能立马记住她长相,这女人换了装又过来继续,他于是亲自过去对女人说让她跟着他。谁知女人嘴里还有东西呢,双手叉腰地就对着他一顿大吼:“瞧你这肚子都快顶上天了,还想打老娘的注意,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


    周老板掩着嘴巴,小声地说出自己是酒楼老板,女人脸色顿时凝固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哎呀原来是周老板呀……跟着您?跟着您是啥意思?陪您睡觉吗?那好啊!一天几次,一次多久都可以!”


    这老流莺天生一副大桑门,喊得整个餐馆全听见了。不过周老板财大气粗,东临愿意跟他的嫩雏儿都成把的抓,自然是看不上这个老婆子的,解释说自己有几个门店,可以让她挑一个去看,于是老流莺这才成了杂货店的老板娘。


    这个周老板也是品位清奇,或者说一开始就和那老板娘臭味相投、志同道合,尉兰一眼望去,望到的竟全是那女人艳丽的背影、夸张的妆容。若是让他评价,他一定会评价“爱上了”。可他并不是情感顾问,他必须得越过这堵浓妆艳抹的“高墙”,看到对方思维深处的东西!


    尉兰闭上眼睛,关闭五感,用灵识感受着对方。他“看到”自己强大的灵力像太阳光一样从身上铺陈开来,占据了房间所有的空间,周老板只是其中一个跳动的、不安的“异常”。接着,他尝试着“探出”一道道思维波,像无形的触手一样伸进对方的大脑……


    “海洋生物研究所”……“鱬城翩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黄金秤砣赌场朱老板”……“滨海路93号地下室”……“人面鱼身的异种生物”……“和老女人一起开风俗体验店”……


    尉兰满头大汗,终于捕捉到几个零零碎碎的关键词。他将神识一点一点从周老板身上抽离出来,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我们老板派我来问问您那项目最近的进展,她还等着呢。”


    周老板不假思索就说:“哦那项目啊,马上就好了,反正都是些生物垃圾,销毁也就销毁了,不如让我们废物利用。我已经和那边的负责人说好了,这一批异种成型后让顾客们先挑,挑好了就让我们挑几个喜欢的带走,不收咱们的钱。不过,要真有人喜欢那些怪物,靠它们挣了钱,得给他们一点分红。这都不是事,让她好好看店,时候到了我自然会通知她!”


    “好的。”尉兰微颔着首,面带微笑,低沉好听的声音流入对方还没从精神碾压中恢复过来的大脑,“这么大的项目,不止你一个人在做吧?”他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计划,但他得先去拜访一下从周老板记忆中挖掘出的地址。


    滨海路93号地下室,和这家酒楼相距不过数百米.


    “到金翔饭店。”游客对出租车司机说道。


    三名游客一身休闲打扮,带着小巧精致的相机,漫不经心地观望车窗外的风景。


    司机故意把车速放得很慢,用不太熟的通用话说道:“金翔饭店,好的嘞。您头一回来鱬城?”


    “对。”莱夏一头蓬松的金发,戴着大墨镜,上身穿皮夹克,下|身穿牛仔裤,右手手指还戴着几只大戒指,一副朋克青年的模样。他酷酷地坐在司机身后,语气中流露出不想讲话的不耐烦。


    坐在前排的顾青扮相也十分随意,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糟糟地翻着,一身土黄色的呢子夹克把脸色衬得黄黄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头一回,是头一回。那我中学同学和他马子,碰上了,就一起过来玩玩。这儿除了海,还有啥好玩的?”


    司机终于遇到个话多的,连连点头道:“有,有,多着去。别看城小,玩的多得很哩!海鲜市场就有好几个。您喜欢吃海鲜不?”


    顾青嘴巴微微张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开开合合好几下才道:“你知道嘛,我们大城市来的,什么餐馆没见过,风景没看过,就是想看点没见过的。”他往司机那边凑近了一点,压低了音量,“听说,这里有什么猎奇表演……”


    司机一脸恍然大悟,对着顾青勾了勾手指:“不错啊,兄弟,出来前还做了工作!不过这里猎奇表演多得去,你想看哪种?”


    “那些畸形秀啊什么的……”


    “你去这个地方就对了!”司机左手掌着方向盘,右手从顾青身前的屉子里掏出本子和笔,让顾青拿着本子,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个地址,“这是我看过最精彩的畸形秀!我们本地人才晓得的地方!今天看兄弟爽快,我就告诉了你!要像别的游客那么不大方,我才不得告诉哩!”


    “那是,我们那边的人,各个都虚伪得跟政治家似的,也不拎着脑袋想一想,谁他妈在乎你看不看畸形秀,搞不搞陪酒女?”


    “你们银沧人是这样,我们东临就好多了……”


    ……


    顾青和司机胡扯了好些时候,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莱夏把手搭在顾青肩膀上说:“不错啊,兄弟。平日看起来志趣挺高雅的,原来这么上道。”


    顾青听出莱夏是在揶揄他,也不生气:“我十四岁就去了军营,要再不‘上道’一点,还能从那群兵痞子手下活着出来?”


    三个人在金翔饭店点了一桌特色菜,解决了今天的午饭。饭后,他们散步似地沿着滨海公路一路往前走。莱夏和杨像一对恩爱的青年情侣,举着自|拍杆,把自己照进午后海岸的风景里,顾青还时不时凑上去插上一脚,像个瓦数十足的电灯泡。


    连着几声“咔嚓咔嚓”,滨海路93号周围的风貌被尽数收进照片里。


    过了一会儿,三人来到公路对面的沙滩上。沙滩比银沧共和国的沙滩脏乱很多,到处都是游客留下的垃圾废品、流浪汉打的帐篷地铺、瘾君子留下的狂欢现场……却没见到任何公共设施和海滩管理人员。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收获了不少流浪汉无聊、好奇,甚至带着仇视的目光,仿佛他们是某种外星生物。就在顾青以为他们快要暴露的时候,一伙朋克打扮、宿醉模样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嘴里说着混乱不清的通用话,其中有一个还把他们认成了自己人,扭头对他们大声囔囔:“走反啦,这边!”


    等这群人远远离开,莱夏低声地问道:“有什么计划?”


    顾青道:“滨海路93号的地下室是地下生物工厂的入口,大部分实验怪物都是从这里被当做货物一样转移出去,但正因为这一点,混进去相当的麻烦。”


    杨翻阅着方才的照片:“不错,93号是一幢私人住宅,前门就已经装了三个摄像头,配有雇佣兵当保镖,一般人绝不会靠近。如果硬闯,也极有可能打草惊蛇,要想通过这个渠道进入工厂,要么和对方兜底,说明白了最近有个危险分子要掀翻他们老巢,要么还得做点前期工作,装作买家或者经销商。”


    “前者对方一定会要求政|府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赦免,而后者咱们一定追不上尉兰那厮的进度,只怕手续都还没办齐,新闻就要报道出来了。”莱夏道。


    顾青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线:“1728至1737年间,一万余只实验怪物被买家挑走……也就是说,每年卖出一千只左右,平分到每一天,也有三只左右的怪物被挑走,这么大的购买量,买家必然人数众多,那么他们到底是从哪里看到的商品信息?”


    “暗网?”莱夏挑起眉毛,唾骂了一声,“他娘的,要老子办事,还不给老子信息。每年一千多只实验怪物被卖出去啊,还只是商品总量的十分之一,东临政|府会不知道商品信息在哪?就给咱们这么个破地址?”


    顾青摇摇头:“还真不一定是暗网。如果是暗网,你觉得凭尉兰的本事,现在还没闹出动静?”


    “他会不会想要把暗网上参与买卖的用户全部召集起来一网打进?就像上次那样?”


    “召集到一起进行一场大屠杀,绝不比一个个地从心理上击破更令人恐惧。”顾青道。这句话他没有说完全,上次针对斗兽场的行动,他私心里认为是尉兰对他展开的邀请——以最直观的方式展现出人们的罪行,再当着他的面作出一场看似公正的“判决”。


    但如果没有他这个观众,尉兰会怎么做?会不会一个个地潜伏到那些参与者家里,对参与者作出心理上的折磨,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动手,而是强迫他们一个个自尽身亡?


    如果他是尉兰,又已经从暗网上得到了所有参与者的名单,那么他一定会这么做——得知自己的“同道”们一个个离奇死去,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轮到自己,足以把一个正常人活活逼疯,这绝对是比开屠宰场更狠的报复。


    “说的也对。”莱夏喃喃道,“东临人看到只手机都能稀奇半天,让他们上暗网确实也太为难他们了,连我都不知道怎么上暗网……”


    “不知道正常,知道了才不正常。”顾青一语终结莱夏的怨念,“如果不是暗网,如此之大的商品量,有什么途径能让更多人看到?又不用摆放到明面上?”


    午后的阳光照在顾青故意弄得又黄又黑的脸上,海风将他一头脏兮兮的黑发吹得更加凌乱,看上去像个忙里偷闲出来吹风的打工仔。打工仔望望前方平直湛蓝的海平线,又望望身后美其名曰“沙滩”的垃圾场,一脸犯了选择困难症的模样。


    最后,他还是放下心中对美好景色的期待,勉强找到一个还算清静的地方坐下,从背包中拿出了一只望远镜,递给他的同伴:“罢了,别无他法,只能盯梢93号。要是运气好,说不定直接就盯到了咱们的行动目标。”


    与此同时,他拿着另外一只望远镜,像要把所有景色尽收眼底似地,缓缓扭转身体,把镜头对准了数百米之外、还隔着一条公路的滨江路93号。


    第99章 潜行


    同一时间, 尉兰穿着一身白色实验服,戴着一副黑框平光眼镜,拿着一个巡查记录本,毫不引人注目地穿梭在世界最大的地下生物工厂中。


    说来可笑, 东临自由联邦十八座城上千万人口, 无线电设备使用率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却拥有世上最为丰富的变异生物和最为庞大的消费人群,绝不是正常科技发展造成的结果。就算不是银沧, 也一定是有北大陆联盟的科技强国在东临养蛊。


    但此时此刻, 尉兰却没有精力去挖掘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这个地下生物工厂,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地下室中的小作坊, 它的规模都快赶上海辰军校基础科学院实验大楼的一层了!


    标志清晰洁净明亮的通道,通道两旁或明或暗的实验室,实验室中嗡鸣闪烁的仪器……无处不显示出,所谓的“地下工厂”完全是个有着极高技术水平的实验基地!


    难怪能制造出北大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实验怪物……


    只是如此先进的实验基地, 必然是不会让他轻易看到什么工作人员的。


    尉兰走向通道最深处、安全级别最高的防护门, 他通过门上小小的观察窗观察里面的情形, 然而里面除了星星点点的指示灯光, 什么也看不清楚。尉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围,从怀里拿出一只微型信号放大器, 将仪器放在防护门的电子锁上。


    电子锁微弱的无线信号瞬间放大千倍,尉兰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思维解析出无线信号的含义, 随后编辑出一段解|码, 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防护门。


    昏暗的实验室中,一股培养液的味道扑面而来。尉兰打开手电棒,缓缓凑近一个透明培养箱。


    一只指间连着半透明蹼膜的小手忽然拍打在玻璃上!紧接着, 他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那是一只小小的胚胎。


    胚胎长着圆溜溜的人类脑袋,和又黑又大的人类眼睛,皮肤却近乎透明,下面血管遍布,从胸部开始,已是一条小小的鱼尾!鱼尾上鳞片也是透明的,软得就像不存在一样。小人鱼看见有光,立刻欢快地甩起了尾巴,眼中露出人类小孩才有的新鲜和好奇。


    随后,更多的小人鱼凑了过来。两米多长的培养箱中,竟装了上百只小人鱼。它们像海鲜市场的食材一样,挤挤攘攘地生活在一块狭小阴暗的地方,可能终其一生都摸不到一滴海水、看不到一缕阳光。


    尉兰轻轻触碰平光眼镜的边沿,忠实地记录下眼前每一个细节。


    他向第二只培养箱走去,第二只培养箱里装的是两栖类动物,或者说是人类和两栖类动物的结合体。一个形态怪异的青蛙趴在石头上,蹬起后腿努力地朝“溪水”另一头跳去,刚一碰到对面的石头便立即砸回了圆形,像个脆弱柔软的人类胚胎一样蜷缩起身子,圆圆的眼睛中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你很特别嘛。”一个沉闷冰冷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它们看到你不躲着跑,还像食腐动物闻到腐肉一样凑过来。”


    尉兰僵硬地转过身来,脸上勉强保持住镇定的神色——还好,只有一个人,虽然这个中年男人一脸阴沉的表情,仿佛随时都能把他剁碎吃了,他却不至于控制不住。


    “对啊,我就是很特别。”尉兰露出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无赖表情,“天生招小孩动物喜欢,尤其是关在箱子里的动物和小孩,有时候啊,我都在想……”


    来人眼中失去了神采,尉兰不费任何力气,就看到了盘踞在这个人脑海中的景象——一个穿着外卖员衣服的青年走进滨江路93号,周围安保人员却对其视若无睹,这是把他吸引过来的监控视频;一个小小的鸟人在培养箱里扑扇着翅膀,他拿起电击|棒不断刺|激这个长着翅膀的婴儿展翅飞翔,这是他一早上的训练任务;几个同样身穿实验服的人拿着报告,和他坐在一起交谈,这是他今天更早的时候参与的研讨会……


    接着,尉兰看到了他更早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动物学者因为不规范操作导致动物死亡,被银沧的某个动物研究院开除,买醉度日时接到一张手写而成的邀请函,满心怀疑地来到东临这个异国他乡,开始他暗不见天日的地下研究……


    “是个潜心钻研的学者,只不过没什么人性。”尉兰在心里评价。


    他的每一分神识,或者说“心力”,都毫无保留地钻进了这名学者的思维和记忆中,像翻书一样飞快地翻阅着对方的人生,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尽在咫尺的危机。


    “天啊,那是谁?是我们的人吗?他把东煌怎么了?”


    “他们为什么像被定住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很眼熟,我怎么像在哪里见到过他?”


    “保安来了,保安来了,看来真出问题了,我们不会有事吧?”


    ……


    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保安包围了实验室,一枪打在尉兰的小腿上。小腿传来的刺痛让尉兰瞬间回过神来,他半边身子已经麻了,僵硬感还在迅速地传向他另外半边身子。


    “心力,或者你们中陆人口中的‘灵魂’、‘意念’、‘神识’,是高级世界留下的‘物质’,不会为思维所改变,亦难以对这个世界的物质产生影响。可如果加以修炼,让心力更加强盛,并且能为思维所控制,改变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心又在他脑海里开始说话了,有时候尉兰自己都会糊涂,是他的思维检索到有用信息时,模拟出了心的声音,还是心的意识真真正正地活在了他的“灵魂”里。毕竟,西陆人是一个操控意识犹如操控实质、操控实质亦如操控意识的种族,心这样一个代表着冲动与灵感的“不安定分子”能被杨一刀杀死,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你现在还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心力远远不够强大。这种情况你就别想了,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等雇佣兵走了,蒙骗一两个审讯人员就容易多了。”心的声音带着慵懒与愉悦。


    “你这个幸灾乐祸的混蛋!”尉兰暗骂一句。神经性麻醉剂阻碍了他神经细胞间的正常交流,没法阻碍他体内灵力的涌动,可就像心说的那样,不受思维控制的灵力就是混沌一片,而他的思维正随着麻药的作用渐渐消散。凭借最后一丝念力,他像控制牵线木偶一样,把自己从地上生拉硬拽起来。


    “你|他|妈给老子趴下!”


    “再跑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


    雇佣兵用粗鲁的东临话大喊,却没有谁真正动手,一是没见过如此烈性麻醉剂的作用下还能撑过三秒钟的人,二是因为僵硬扭曲的姿态使他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没人想要给这样子的困兽第二枪,因为英雄末路本身就带有一种别致的美感。


    过分嘈杂的叫喊声和嗡嗡不停的机械声中,尉兰歪歪倒倒地走到一只培养箱边,用尽全身力气趴在箱壁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视野被眼皮压得只剩下一线,神志似乎也随着视野剩下颤颤巍巍的一线。最后一缕清明的思维,却在强盛灵力的加持下变得越来越清晰。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将无线信号增强器随手放在培养箱的箱壁上,小巧的信号增强器长出甲虫的细腿,飞快地消失在了主机所在的地方。不过多久,无线电波如同海浪一样翻涌而至,他的思维成了一片小舟在浪花中载沉载浮。


    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被一名雇佣兵踹倒在地上,接着又有好几只带着铁钉的军靴在他身上碾磨踢踏。不过还好,麻醉剂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同时,也让他失去了对疼痛的感受,对方自以为是的折磨甚至让他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


    “啪!”地一下,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神经崩断的声音,一段具有生物工厂最高权限的无线信号悄然潜入总控制室,切断了工厂的主要电路,地下实验室顿时陷入到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尉兰趁着雇佣兵和研究员你撞我我挤你地乱成一团,艰难地把自己翻了个面,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要想完好无损地出去太难了,不如按照最开始的计划,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他扶着一只培养箱,勉勉强强把自己撑了起来。最开始和他打招呼的小人鱼游了过来,身上泛着微弱的淡蓝色荧光,荧光连培养箱都照不亮,只能照亮它自己。尉兰看着它天真而好奇的小脸,下意识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灵识又一次展开到极致,他“看”到了每一个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磕磕碰碰、骂骂咧咧的人类——雇佣兵、研究员、还有摸黑从外面赶来的更多工作人员。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进来的和出去的撞作一团,搜寻尉兰的和独善其身的吵到一块,好像一出并不好看的滑稽戏。


    尉兰几乎没有产生什么想法,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实验室的变异怪物上。从某种程度来讲,他的确与这些怪物之间的亲缘更加紧密——不是出于基因的相似,而是出于童年生长环境的一致——因此,他的兴趣往往也在变异怪物的身上。相比之下,他对人类的兴趣就少多了,人类对他打也好、骂也好、崇拜也好、唾弃也罢,好像都不能造成他感情上的伤害,就好比现在,他们上演的滑稽戏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群动物在互相撕|咬。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魂魄出鞘,变成了个纯灵魂态,脚步忽然变得异常的轻盈,几乎是飘到了实验室后方最大的培养箱旁。


    第100章 意念如实质


    培养箱中是一名人鱼少年。


    比起C区监狱中皮肤坚硬双目赤红、嘴里长着成排利齿、一口能吞下个成年人的丑陋人鱼, 这个人鱼少年已经“美”得完完全全成了另外一个物种。他的皮肤是接近于透明的象牙色,脸庞像商店里摆的男娃娃一样精致秀美,长发如同海藻一般铺散开来,身躯则像未发育成熟的少女一样纤细羸弱。更令人震惊的是, 人鱼少年几乎是在观察着他们, 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喜怒哀乐, 好像他并不是关在培养舱中的实验品,而是透着玻璃舱观察着世间的万物。


    尉兰的“灵魂”在这样一个绝美的人鱼少年面前, 竟然感到一丝被看穿的惊慌失措。


    “砰!砰!”玻璃箱内传来沉闷的拍打声, 人鱼张开嘴巴,无声地说着:“快走!”


    尉兰猛地一矮身, 一只巨大的拳头顿时砸在他身后的玻璃箱上,他随即听到雇佣兵粗声粗气的叫骂:“他娘的!刚不就在这里?”人鱼被这一拳打跑,这会又游了回来,静静地看着躲在培养箱底部的尉兰。


    “你想做的事情, 暂时先不要做。”


    尉兰听到了人鱼少年的声音, 他的通用话说得不太流畅, 可音色清清泠泠的像一汩清泉, 听着也是恁的好听。可紧接着,尉兰意识到声波很难从水中传递过来, 而人鱼也并没有真正地开口——仅凭短短几秒钟,人鱼已经判断出可以用意念和他作出交流!


    他瞪大眼睛,仰头望着人鱼沉静的面庞, 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留在这里的人无足轻重, 但这里的事情会让他们产生警觉。你要是翻阅这个雇佣兵的想法,你就能知道,最近有个拍卖会在东海上展开, 会有不少重要人物出席。”


    那名雇佣兵笃定他在附近,拿着枪管在黑暗中疯狂地挥舞。忽然间,成千上万的白色光线向他身上缠去,他就像落入蛛网中的昆虫一样,动作幅度越来越小,最终成了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偶。


    不用怎么“翻阅”,尉兰就看到了人鱼说的事情,一个月后,一年一度的大型拍卖会将在“奇珍号”大型游轮上举行,届时,这座地下生物工厂中大部分有价值的“收藏品”都会被公开拍卖出去。雇佣兵将作为保安参与到这场拍卖会中,这是他去年成为公司的安保人员后遇到的第一个挑战。


    雇佣兵的情绪中充斥了对拍卖会的焦虑,这件事情本身几乎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却没从中看出什么具体的细节。


    不过,已经足够了。


    尉兰将念力从雇佣兵的脑海中释放出来:“多谢。”


    “你现在趁乱离开,恢复供电,如果没有抓到你,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替你隐瞒。”


    人鱼的声音低低的,那不是通过声带发出的声音,而是意识与意识的碰撞。地下室纯粹的黑暗中,它像一尊闪闪发光的神像,映射进了尉兰的魂魄。在它的光芒下,地下室中一切人类的灵魂都显得肮脏、狭隘、微不足道。


    尉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有雇佣兵戴上了夜视镜,扛着武器向他冲来,大喊着让他“停下”,接二连三地向他发射麻醉|针。有的麻醉针打到了他身上,有的被他侧身避开,有的则打到了他们自己人身上,可这都不是尉兰会再去关注的问题了。


    他有点悲哀地看着这些雇佣兵的灵魂——和人鱼少年相比,他们的灵魂之光是如此的渺小、黯淡,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不用人去捻,自己就会不声不响地熄灭。


    有的灵魂之光扑了上来,可对于尉兰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轻轻挥一挥手,那团小小的烛火就被他打落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记住你这一刻的感受,这就是我说的‘意念如实质,实质如意念’,如果你能随时随地做到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神!”心的声音再次响起。可就这么一下,他又被拉回了那副对麻醉药品毫无抵抗能力的身体里。


    如果说那副身体之前还只是牵线木偶,现在就成了个完完全全的拖累品,伤痕累累、沉重不堪,每走一步都万分的艰难。可对艰难的感受本身,只让他的灵力更加微弱,从而形成一个越来越艰难的恶性循环。


    通过灵识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不清,他像一个视线正被逐渐剥夺的眼疾患者,已经不是能正常行动的健康人了,却比盲人要更加的莽撞。他几乎把自己撞出了实验室,然后全凭来时的记忆往生物工厂的出口方向摸去。中途他撞倒了什么东西,有人闻声过来问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他哆哆嗦嗦地重复着“不知道”“不清楚”的回答。灵识又在这时恢复了,像恐怖片中总在不对的时机亮起的电灯泡,他“看”到了这名研究员写满了怀疑的脸。


    他挣脱开研究员的手臂,继续向出口跑去。出了这个地下生物工厂,还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地下隧道才能回到滨海路93号。地下隧道阴冷而潮湿,没有了那些鬼火一样的灯光,像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坟墓。


    不知过了多久,尉兰终于重见天日。用尽最后的心力蒙蔽过留守在滨海路93号的雇佣兵,他几乎是爬着出了别墅的后门,躲在后院的一辆小型货车中彻底昏死过去.


    “第三天。”莱夏躺在冰凉的沙滩上,脸上盖着一顶沙滩帽,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一阵海风吹过,吹得整个人又往沙子里陷了一点,乍一看去,和鱬城海滩上大大小小的垃圾没有什么两样,“三天了,有没有盯到你那个小男朋友?”


    三只旅行包堆在他们身后,是一座并不坚实的小小掩体,顾青把望远镜放在旅行包上,把外套胡乱搭上旅行包,然后拿了一本地摊杂志,一边欣赏杂志上衣着暴露的封|面|女|郎,一边观察远处93号别墅的动向。


    莱夏没等到回答,半支起身子去看顾青面前的杂志:“还有这种好多西,怎么也不拿来给兄弟看看?”


    顾青随手把一本杂志递给莱夏,眼睛盯着望远镜,瞟都没往杂志上瞟一下:“第一,他不是我的男朋友;第二,你说的这个‘小男朋友’可能已经掌握了某种超自然力量,比我们都要强大;第三,我不认为你在有妻子的情况下还应该看这种杂志。”


    莱夏先是一愣,接着就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你说的第一点和第二点我都认同,但是第三点——我怎么就不能在有妻子的情况下看美女杂志了?你前世还在有妻子的情况下娶了另一个妻子呢?都干的得,还怎么看不得了雪,你说我能不能看美女杂志?”说着,他还摸向了一旁看书的杨。


    虽然是坐在一片乱糟糟的沙滩上,杨的腰板却挺得还挺直,和莱夏顾青简直就是两个画风。她戴着副墨镜,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虽然也只是本悬疑小说,看得却很认真,顾青和莱夏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完全事不关己地说了一句:“可以。”就好像莱夏是在问她能不能再喝一瓶可乐。


    顾青望着对面93号进进出出的车和人,嘴角浮现出笑意:“也许东临给的资料没错,地下生物工厂能放到明面上的,就这么一个出入口。临时到来的人,基本上都会从这里再次出去。”


    他把望远镜递给莱夏,自己站起身来:“你们在这里看着,等这辆货车要离开的时候通知我,我看看他们会去哪里,当然尉兰出现了也通知我。”


    顾青揣着一本美女杂志,沿着沙滩走了好久,终于走过这片还算“风景优雅”的别墅区,来到了更加脏乱不堪的居民区。居民区也有不少游客,有的是付不起别墅区的价格,有的是真心想来体验生活,还有的完全是抱了一种猎奇甚至冒险的心态,越是混乱的地方就越是要去。而顾青的气质隐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是一名带着目的前来的特工。


    不过一会儿,他从居民区出来,从又穷又窘的打工仔变成了黑衣黑裤黑头盔的机车手——这个扮相也没什么,来旅游业发达的穷乡僻壤装酷耍帅的人也多的是。


    骑着摩托车沿着鱬城的主城区跑了整整一圈,他才接到莱夏的电话:“你说的那辆货车,还真发动了。”


    “发动了?它开到了哪里?”


    “往北,滨江路往北。”


    顾青挂断电话,加大马力,迅速驶上了滨江公路。又是一个临近黄昏的午后,他记得三天前来到这里,也是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从某种程度上讲,东临确实是有它的好处,比如它温度宜人的冬日和无人约束的自由。无数的青年人驾驶着各种奇形怪状的车辆,一边喝酒一边狂欢,妖魔鬼怪一般的影子被金红的阳光拉得老长,仿佛末日来临后的景象。


    顾青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追上了那辆货车,红外墨镜中显示出了货物的轮廓,那是好几只巨大的鱼缸,鱼缸里有些细小的影子正在游动,热成像没法精准的显示出来,也许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水生物。


    他又跟着货车开了半个小时左右,看到货车驶进了鱬城最大的码头。


    “毫无新意。”顾青在心里评价道。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次跟踪行动毫无意义,可还是换下一身机车手的衣服,重新变成那个贫穷自卑又无所事事的游客,在码头边上溜达闲逛。


    货车在码头又开了一会儿,最后直接开上了一辆巨大的十三层游轮。游轮上写着顾青看不懂的文字,顾青拿出一只老式照相机,咔咔咔地把码头周围所有景色都照了下来。


    “去去去,这里禁止拍照!禁止闲人进入!”玩忽职守的码头工作人员终于赶了过来,除了对他连连挥手,连照相机都没要过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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