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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好演员


    夜里, 莱夏和杨蹲在宾馆房间里,听着顾青用加过密手机拨打出一通电话。


    电话里传来他们的直接上级云玥的声音:“让你搜寻尉兰,你搜寻到了码头上。这艘船和尉兰有关系?”


    顾青心想这怎么也是他盯梢三天盯出的结果,又好气又好笑道:“和尉兰一定没有关系?”


    云玥道:“不妨和你说了, 你把照片一传给我, 我就去问了东临那名少将, 少将说和我们追查的人没有关系,但也没有透露更多。”


    莱夏一听就来了劲:“‘无关’!谁会请你帮忙, 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线索, 却忙着与此事撇清关系!一听就有鬼!你去给那少将说,要么告诉我们那艘游轮上有什么, 要么我们撒鸭子走人,他东临的事情谁爱管谁管去,等尉少爷将来威胁到银沧头上我们再来管。”


    云玥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东临军方不愿意说,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但银沧的情报网也不是盖的, 就算他不说, 我们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吧, 我告诉你这艘游轮是干什么用,你再决定要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个上。”


    “你说。”


    “东临自由联邦十八座城, 表面看上去虽然各自为政甚至相互为敌,但在时代的大趋势下,还是不得已越来越密切地进行交流。这种变化造成的产物之一呢, 就是每年三月到四月的‘奇珍号会议’。秉持他们祖先的航海传统, ‘奇珍号会议’在东海上举行,但又怕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篮子给打翻了, 所以一般是十八城的次要负责人去参会。参会之前,城主会把原则和底线给参会那人交代了,要有什么事次要负责人定夺不下来,再给他们的主子打电话。总之这个‘奇珍号会议’就是一个对外保密、完全落后于时代的政治协商会议,可能再开个几年也不会再开了吧?”


    “东临十八城的次要负责人,会不会恰好有欣赏变异人的癖好?”顾青问得非常直接。


    云玥轻哼了一声:“私底下欣不欣赏你得自己去问他们,但你要认为十八城所有的城主和副城主都是变态,还打着开会的幌子聚在一起交流圈养怪物的心得,未免也把人想得太不虚伪了点。”


    顾青想着出租车司机对银沧游客不够大方敞亮的评价,心道“你一个象牙塔里的海族人,可别低估了不同的人心里的‘正常’”,便对着电话说道:“有没有办法让我们登上‘奇珍号’?”


    云玥道:“东临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城主会在这一个月出去开会,银沧共和国也只是从大数据中大海捞针分析出了这么个可能性。如果你们混进去了,欢迎给咱们国安部门分享分享这个会议内容是什么、参与人员有哪些、安保工作做得怎样?”


    顾青和云玥同时挂断了电话。


    云玥就是这样,说一件事情能绕十八道弯,仿佛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有损她的身份地位。和云玥说上一次话,顾青感到简直能够提高自己对当代通用语的理解能力。


    莱夏靠在一旁的桌子上,一副“过来人”似的看顾青笑话:“我说了你这个决定不会得到组织支持吧?”


    “但组织也没有反对。”顾青抬眼看着莱夏,“不过,这次行动,我真得请你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瞒天过海潜入一个禁卫森严的地方。”


    莱夏活到现在,最得意洋洋的地方大概不是建立了胤沧共和国,而是更早的时候从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变成了般若群岛上有名的杀手恶徒——顾青请教他治世治国的问题,他爱答不理;请教他怎么“瞒天过海”、怎么“偷天换日”,他倒顿时来了劲。


    “这你就得从头学起了,所有的潜入行为,最基本的就是要做一个好的演员,其余的伪造啊开锁啊,都只是附加技能,你会是最好,不会也不打紧,再不过就是东窗事发,被人抓了打断腿而已。”莱夏跃跃欲试地说,“要不这样,待会咱们去酒吧喝酒,你是警察,我是逃犯,你守在门口,看我能不能在你眼皮底下逃出来?”


    这个要求听起来不难,顾青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杨则对莱夏提出的这个无聊游戏毫无兴趣。


    五分钟后,顾青、莱夏趁着夜色出发,去往区民区深处著名的“拉索酒吧”。


    白天,拉索酒吧是不少外国游客的打卡地点;夜里,却只有真正的勇士敢于进去冒险。莱夏是个假逃犯,还有无数真正的犯罪分子在这家酒吧寻欢作乐,或者寻找他们可能的合作对象。一个游客进去喝酒,大概率就是坐在两名罪犯中间,毒品贩子和人口贩子一对上眼,这名游客顿时就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把新鲜的“羔羊”拖出去倒卖,酒保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进出口想必也不止一个。不过莱夏和顾青约定好,自己只会从酒吧的大门口出来。


    从莱夏进门的那一刻起,顾青便站在酒吧大门外,全神贯注地盯着从里面出来的每一个生物。他的周围三五成群地站了很多人,打手和打手聚在一起,毒贩和毒贩站在一块,都是喝到兴头上出来透气的,顾青这么个落单的外来者往那一站,好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都往他身上溜。


    顾青一点也不担心,甚至中途接了一支不知什么人递来的烟叼在嘴里。那人给他把烟点燃,他学着这个时代的烟鬼,对着烟头猛地吸了一口。


    “咳咳咳!”他完美没料到烟是这么个味儿,顿时咳得昏天黑地,惹得周围的混混们一阵大笑。顾青眼里都是呛出来的泪水,却还还直直望着酒吧门口,生怕莱夏借这个机会趁虚而出,好在这几秒中没一个人从酒吧出来。


    莱夏与他约定的是一个小时的时间。可还不到半个小时,酒吧就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事故。


    一次是一男一女搂搂抱抱地从酒吧中出来,大概因为价钱没有谈拢,刚出门没几步女的就把男的一把推开,从大腿上掏出一柄小刀,毫不留情地往男人肩膀上扎去。这男的人高马大的,留着长发,看穿着像个富有冒险精神的游客,面相上和莱夏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这女的浓妆艳抹,胸部饱满,个头比莱夏要矮那么一点。


    一次是一个穿着时尚的小年轻,像见了鬼似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哝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大概是误食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处于一个极其恐惧又极其兴奋的状态。这人的身形倒与莱夏相似,顾青眼角余光盯着门口的动静,刻意凑过去看清了这人的脸——不是莱夏。


    还有一次是两伙混混打架,被酒保请到了外面。那两伙混混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有的毁了容,有的身上纹身纹到了脸上,顾青怀着高度的警觉性把他们每个人细细观察了一遍,才确定里面没有莱夏。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你输了。”


    顾青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人:“你不是从后门出来的?”


    莱夏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套衣服和一顶发套。


    “你是——”


    “对,你看着我出来的,我没有化妆。”莱夏眼里带着得意。


    他是把那两伙打架的混混请出来的“酒保”。


    顾青现在去回忆,可以回忆到不少可疑的细节。打架开始前,他也会把注意力更多地分到从酒吧中出来、并且和莱夏体型相似的人身上,可眼角余光却准确把握住了所有其他人的动向。可打架的人有点多,和莱夏体型相似的也不少,他不得不把心里那根弦蹦得更紧,眼角余光纵然注意到酒保的背影折返回去,却并不确定对方到底进了酒吧大门没有,或者中途是不是出现了另一个酒保。


    顾青叹口气,和莱夏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好吧,我输了。不过闹出这么大个场面,总可以趁乱离开吧?”


    莱夏嗤地一笑:“‘这么大个场面’?是有多大场面呢?你数没数那两伙打架的共有几人?”


    “一共七个人,一伙三个,一伙四个。”顾青看得太清楚了,想都没想就答道。


    “那就是了,你有没有数数这半个小时里,同时出入酒吧的人数最高峰达到多少?”莱夏问。


    顾青一时回答不出来。同时出入酒吧的人在某个时间可能确实很多,可他也的确注意了每个离开酒吧的人。


    “我告诉你答案,最多的时候是十二个,四个进八个出,那个场面是不是比七个人分成两队打架要大得多?可你还是没有怀疑那些人里面有我。为什么?因为你那时候还是一个正常的观察状态,不会强迫症似地非要把每个人脸上的汗毛都看清楚,对不对?”


    顾青没有回答。


    “还记不记得你的观察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顾青依旧还在沉吟,莱夏却等不及地要揭晓答案:“是从那对拔刀相向的露水情侣开始的吧?”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顾青忽然问道。


    莱夏摇摇头:“安排不至于,只是在等待时机。不过最后那场斗殴确实是我安排的,给了他们一个人一百东临币,让他们出去打一场,不过他们自己也还挺想打的。”


    他继续道:“一场小小的纷争,就和几个和和平平出入酒吧的人不一样了,事故本身就能吸引到人去注意更多的细节。你带着从人群中找出我的任务,更会下意识把事故自带的吸引力转移到任务上。你开始判断,那个男人是不是我穿上了更臃肿的衣服;那个女人是不是我故意化浓妆遮盖住面容。从那时开始,你就不能把注意平均分在每个人身上了。但我还不确定能不能顺利蒙混过关,直到酒吧中一个游客被人灌了毒,而这个人的体型气质又和我非常相似。”


    他顿了顿又说:“这时离我进入酒吧,已经将近有半个小时,你对我的期待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警惕,越来越容易在一个人、一件事上面投入太多,从而产生注意力的盲点。于是我掐准时间,把这个游客从纠缠他的毒贩手上解救出来,‘护送’出了酒吧门。”


    鱬城的夜晚十分凉爽,街道上也没有几个良民。宁静的夜色让顾青开始审视自己守在酒吧门口的那半个小时,他不得不承认,莱夏在暗度陈仓方面的确比他强了太多:“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对这两次事件关注较多。”


    莱夏“安慰”他道:“别太挫败了,正常人都这样,我童年大半工夫都在琢磨怎么偷鸡摸狗又不被发现。这个事情总结起来就三点:一是让对方形成某种习惯;二是尽可能地制造混乱;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演技精湛。”


    “受教了。”顾青真心实意地说道。


    有一说一,莱夏的相貌气质绝对属于最耀眼的那一撮,可他扮成酒保跟在一群混混身后,又是绝对的平平无奇。


    他像一个天生的酒保,一块毫不引人注目的背景板,只要你不盯着他去看,就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这种演技可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这样吧,咱们这几天潜进奇珍号看看,你来制定个计划,到时候把我们都弄进去。”顾青看着莱夏嘚瑟的样子,顺水推舟地说道。


    第102章 “成长”


    三月到来后, 鱬城的天气变得更加温暖,海水褪去最后的寒冷,变成了闷热中的一汪清凉。伴随着天气的变化,来鱬城海滩度假的游客也更多了, 他们脱下外套与长裤, 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背心与沙滩裤, 来了兴头便往海里一钻,什么时候钻出来, 或者说能不能再钻出来, 就只有天知道了。


    尉兰从滨海路93号逃出来后,也成了无数来东临寻求自由的潮流青年之一。他上身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低领衬衫, 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占据他半张脸大小的墨镜,潮得十分低俗、十分大众。


    可就是这样一身与严肃格格不入的打扮,奇珍号的安检人员也没有发现一丝异常。


    不过, 这不是因为它的工作人员太过差劲——相反尉兰还觉得他们对工作是异常的仔细负责——而是因为让人忽视掉自己, 对尉兰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进入奇珍号这个大型拍卖会现场, 需要的不是一段能被安检识别的电子信号, 而是东临自由联邦各个城市自己开具的身份证明,和一张写明了被邀请人及被邀请人证件号的手写请柬。


    尉兰不是什么伪造艺术家, 要是放在以前,身份证明和手写请柬足以把他拦在奇珍号之外。可现在,他仅仅拿出一张餐馆赠送的会员卡, 和一张画有鱬城风景的明信片, 就蒙骗过了工作人员的眼睛,就好比他那一身花衬衫也毫不突兀一样——他很满意自己这半个月的练习成果,半个月前他还只能尽量地隐藏自己, 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到想让别人看到什么,就让别人看到什么了。


    “正道不走,西陆法术就是让你偷鸡摸狗的?”心在他心中不屑地说道。


    尉兰笑笑,没有予以回复,因为比起获得推动火箭的力量,他的确更喜欢控制一些更细微的东西,比如说人的感官和想法。


    不过到了船上,他还是找个地方换下了自己这身沙滩装,换上了服务生的白衬衫和黑西裤。毕竟船上人多,参加拍卖会的“收藏家”也在陆续到来,而这些一本正经的伪君子全都穿着正装——凭他临时抱佛脚的练习态度,他可不敢保证能蒙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把自己变成个不引人注目的服务生后,他的“奇珍号探索之旅”就正式开始了。


    奇珍号很大,不加上甲板和动力室,总共有十三层。但游轮的结构并不复杂,一走过舷桥就是奇珍号位于六楼的中央大厅。六楼到十三楼都是中空的,住在这些楼层的房客不用下楼,出门就能看到六楼大厅中的情景。一到五楼就相对复杂了,尉兰戴上红外墨镜,只看到一堆模糊不清的色块和看不出形状的线条,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从一到五楼开始,寻找那些能让银沧共和国民众哗然的“罪证”。


    尉兰沿着船舱一侧的楼梯蜿蜒往下,来到船舱除了动力室外的最底层。最底层有船员的宿舍,有船员的厨房,还有各种大小的仓库。尉兰随便进入一间仓库,戴上红外墨镜,就看到了变异生物奇形怪状的影子。


    “连掩饰都不打算掩饰一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尉兰露出阴狠的神情,一把掀开罩在培养箱外的木箱。


    培养箱中是一只人脸蛇身的怪物。


    这只怪物至少有一米长,和美人鱼还不一样,这“美人”蛇大概是技术不完全的产物,整个儿看上去还是一条蛇,就蛇脑袋那儿不是尖尖的一团,而长了一张又大又平、有鼻子有眼的“人脸”,还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形象。


    只是五官再标志,脸上长满棕绿色的蛇皮也好看不起来。尉兰忍受着面前这个人造怪物对他审美的凌虐,拿起手机咔咔拍了一打照片和视频,发给他远在银沧共和国的黑客朋友。


    美人蛇的眼睛轮廓是杏仁状,很好看的人类眼型,里面的眼珠却是亮黄色,一道呆滞的竖瞳阴渗渗的,大概是看不到面前的尉兰。


    尉兰对着它挥了挥手,左右摇摆着向后退去,美人蛇终于扭动它细长的脖颈,朝尉兰看了过来,随即张开人类的小嘴,伸出一条细长分叉的蛇信。


    “嘶嘶嘶——”美人蛇对着他加剧了呼吸。


    尉兰展开灵识,向它的灵魂探去。蛇的灵魂十分有趣,它们的视力很差,几乎看不到静止的东西,可对动态的物体又异常的敏感。世界在它眼中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样子,在人类眼中,完全就是一幅超现代的艺术作品。


    “可惜我也只能读懂这些了。”尉兰在心中感慨着,注意力却已经被引向了摆在仓库角落的培养箱。


    那培养箱还被木箱子罩着,可里面的变异怪物却已经看到了他!


    那名极美的人鱼少年,浑身散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正对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能看到我?”尉兰没有想问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可他的灵识不由自主就脱口而出了。


    人鱼少年嘴唇未动:“我当然可以看到你,我还看到了你的内心。”


    尉兰起身关掉仓库的照明灯,靠着人鱼少年所在的培养箱缓缓坐下,这是他与这只美丽的不可方物的“怪物”不可多得的交流机会。尉兰的灵识时灵时不灵,灵魂之光也时强时若,可对于人鱼少年却并不存在——他的灵魂永远是一团和煦的白光,不会像尉兰这样充满攻击性,却也不会黯淡到几乎看不见。尉兰像风浪里的小船下会意识地寻求避风港一样,渴望着被人鱼少年的灵魂照亮、包裹、庇护。


    “装成一个人类,一定很累。”人鱼少年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静声音道。


    “可我就是一个人类。”尉兰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话语的苍白。


    人鱼少年没有再说什么。仓库里的景象渐渐变了,变成了一片更加彻底、更加绝望的黑暗,他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感官,漂浮在一望无际的虚空之中。


    然后,他感觉到了疼,一点微小的刺痛。


    疼痛……永远都是疼痛……但是也不算太疼……从他感知到自我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就只有疼痛。他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体会这时不时就要来一下子的疼痛。


    可那次疼痛过后,他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意义”。


    疼痛能有什么意义呢?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给他带来那针扎一般疼痛的东西,叫做电流。


    电流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感受。电流断断续续的,在永无止尽的虚无中,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他很无聊,无聊到开始记忆这些电流的规律,哪怕最小的规律,也被他记忆下来。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自从他记忆电流的规律开始,电流也来得更加频繁了。电流带给他的疼痛,比起带给他的“意义”来说不值一提,于是他更加频繁、更加努力地去记忆一切的电流。


    有一天,他竟然“看”到了一副画面——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个不一样的感受叫做“看”,但他的确为这来之不易的新奇感受雀跃不已。可就“看”了那么一下,那个感受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电流。


    这段电流老是和那个奇异的感官联系在一起,他因为太无聊了,开始探寻那个陌生感官的意义,那是比“有规律的电流”要细致得多的“意义”。


    后来他分析到,质的变化对他来说是“不可感受”的。他并不能知道具体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只通过那段有规律的电流,他就能“看”到那副画面。


    那个画面成了他的世界。那个画面的颜色成了组成他世界的全部颜色。那个世界很美,不像这样一望无际的黑暗……


    “……你是一颗放在培养箱中的大脑。”人鱼少年虚脱地说道,挖掘出尉兰的记忆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让你沾沾自喜的‘世界’就是一幅阴郁得要死的电脑桌面——悬崖、闪电、老树、村庄……不过,你确实不错,电流的规律让你的视觉皮层产生了条件反射。所以,你能真正地‘看’到那些电流的意义,而不需要通过屏幕和扬声器!”


    尉兰也很疲惫,是那种整个人都被抽空的疲惫,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那些久远的事情了。但是对着人鱼少年,他还是努力提了提嘴角:“什么都感受不到的时候,看到一副电脑桌面都觉得美好;后来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越来越多,反而觉得作为一个大脑的存在不堪忍受。我在我父亲终于开始把我当个人看待的时候,制造了一个他逃脱不出的电子牢笼,把他折磨至死……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坏人?”


    第103章 异种展览室


    人鱼少年的话并不多, 他像个洞悉人心又充满关怀的心理医生,只需要默默地站在一旁,被他注视的对象便会不由自主地把一切脱口而出。


    他们在漆黑一片的仓库中|共处了很久,最后是突如其来的灯光打破了这份宁静。两个和尉兰穿着同样款式白衬衣和黑西裤的服务生走了进来, 在领班的指挥下推走了装着“美人蛇”的培养箱。


    “我去看看。”尉兰站起身, 在心里对人鱼少年作出告别。仅仅见面了两次, 对方甚至没有真正开口说话,他就已经觉得他们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服务生推着箱子走在前面, 领班则注视着道路和服务生的每一个动作, 生怕服务生把箱子推倒了。从仓库一路推到电梯间,中途经过了一段长长的舱房过道, 过道上人来人往,有的会向他们点头示意,有的则不会,可没有人对木箱里面的内容感到一丝好奇。


    尉兰跟在他们后面, 乘上同一部电梯。电梯因为直通楼上, 布置得非常豪华, 尉兰转过头, 通过镜面看到了自己,觉得自己像个面色阴沉的恶鬼幽灵。


    “啊啊啊, 鬼鬼鬼!”一个服务生忽然盯着镜面大叫,整个人往电梯门上跌去,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接着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尉兰, 惊恐顿时变成了一脸的不解。


    “哪有鬼?”领班不耐烦地说,回过头便看到了“凭空多出”的尉兰,顿时也有点慌,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尉兰也很懵逼,原来这种使用灵力隐藏自己的办法对镜子是不适用的,不过这种事,只有发生了他才知道。不能把这个事情闹大了,尉兰十分自然地往电梯按键上按去,电梯总算开始上升:“你们之前。”


    方才“见鬼了”的服务生好不容易喘过了气,回到他该在的位置上,就见领班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浑身的汗毛都要炸了起来:“不对,我刚刚检查看过,电梯里没有人!”


    三个服务生在兀自剑拔弩张,尉兰压根不理会。电梯快到他刚刚按下的楼层了,尉兰走向电梯门,经过领班时,领班一把薅住他的手臂:“你上头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


    “要你管!”尉兰烦躁地要把手臂抽回来,没想到这领班却是有点身手的,五根指甲锁得死紧,愣是一动都没动。


    这个领班是个面色发黄的精瘦中年男人,长着一张瘦长的鞋拔子脸和一只大得夸张的鹰钩鼻,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不知道用了多少发油,虽然是一副服务生的打扮,却一看就很不好惹,像是某些年代电影中的恶毒管家,被他看上一眼都得浑身发毛。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领班猛地把尉兰推向电梯间的一侧,一拳往他脸上揍去:“快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尉兰被揍得眼前发黑,鼻血直流,完全没脑力给自己胡乱安排出个“领班”,就瞥见一个年轻服务生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电梯键,按下了“6”这个数字。


    他刚才按的是“4”,离六楼还有两层。


    尉兰忍着鼻梁被打断的疼痛,掩住口鼻满脸痛苦地说道:“我是你祖宗派来的,专门监视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有没有监守自盗!”


    又是“叮”的一声。领班和两个服务生对视一眼,示意服务生先推着箱子出去,让他独自料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


    俩服务生一走,电梯间的空间顿时大了许多。尉兰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试着向步步紧逼的领班探出他的灵力。此刻,他的任务不是翻阅领班的大脑,而是控制住这个人的行为,控制住这个人即将掐上自己脖子的铁手!


    然而,对方的高度警惕,让平日里微弱的心力变成了坚固的堡垒,守护着其中的思维;尽在咫尺的威胁,却让尉兰心神不宁思维涣散,连超出正常人的心力都聚集不起来。一来一回,领班劲瘦有力的手指还是落在了尉兰的脖颈上。


    “你再说一遍,谁是祖宗?”领班手指越掐越紧,尉兰几乎听到自己颈骨发出了可怕的“咯咯”声。


    “很好,很好,正好是我练习的机会……”尉兰仰着脑袋,艰难地说着。这种“老鹰捏小鸡”的力道下,缺氧似乎都不再是大事,因为在缺氧之前,可能脖子就要被捏碎了。


    海妖号上,苏征也被一个打了肌肉强化剂的女人捏住了脖颈,甚至被提到了空中,他是怎么做到谈笑自若的?是心的灵力让他无所不能吗?他尉兰还需要多久,才能像心一样强大?


    尉兰死死盯着领班的眼睛——领班长着一双鹰隼一样泛着精光的眼睛,尉兰虽然喘不上气,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却也毫不示弱。他们就像两只斗狠的野兽,谁也不愿意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尉兰的视野中,金碧辉煌的电梯渐渐黯淡下来,生命的流逝却也让思维变得更加的绵延细致,他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体内聚集的灵力。


    “放手。”他在心中命令道。


    领班眼中的精光在尉兰精神力的威压下终于暗了下来,犹犹豫豫恍恍惚惚地松开了手。和尉兰以前遇到的所有情况都不一样,领班没有完全丧失自己的神志,而是不断地试图向尉兰伸出手,像个干黄枯瘦的僵尸拼命抓取自己的食物。


    尉兰灵巧地一弯腰,从领班手下钻了出去,站在电梯间外对着领班勾手:“走!忘掉遇见了我,继续你刚才的工作!”


    电梯间对着的并不是六楼的中央大厅,而是一条铺着红色地毯的华丽走廊,走廊一头是乘客休息的圆形小厅,一头是一扇雕花的木质大门。领班梦游似地向木质大门走去,并没有引起那头乘客的注意。


    门开了,尉兰跟在领班身后,在木质大门快要掩上的那一刻溜了进去,差点迎面撞到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身上。男人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留着银灰色的头发,眼珠也是浅灰色的,看上去相当的严肃优雅。


    “被绊住了?”男人关上门,漫不经心地问道。领班没有回答,男人也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他们一前一后地向里屋走去。里面是个装潢华丽的巨大书房,书房没有窗户,灯光也十分昏暗,除了摆了一点装饰品的书桌和书架,旁边还有一个类似于会客厅的地方。服务生把木箱推到了会客厅旁的空地上,二人合力揭开木箱,露出了里面的人面蛇怪。


    银发男人看到培养箱中的东西,眼中露出由衷欣慰的神色,甚至不由自主地做出了祈祷的手势。


    “好个‘收藏家’!”尉兰心中感叹,心里涌起一股狠劲,念力顿时如潮水一般涌入领班的身体。他想象自己正住在领班的身体里,趁着银发男人欣赏藏品,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架边,拿起上面一把放在精致刀鞘里的小型弯刀,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走到银发男人身后,对着他的后颈举起小刀……


    “普森。”银发男人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双目无神的领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以谁也看不清的速度从口袋中拿出一把微型手|枪,转动身子毫不迟疑地对着尉兰的腹部开了一枪。


    前所未有的疼痛从腹部席卷过尉兰全身,他抽搐着倒在地上,嘴角竟还带着疯狂的笑意:“有枪,很好。”


    他释放出念力,很快把银发男人也变成了自己的傀儡,让他把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然而这时,领班清醒了过来,一胳膊撞向银发男人的手肘麻筋,微型手|枪毫无悬念地掉落下来,被领班用另一只手接住。


    这领班是打架好手,看出尉兰一心想利用这把枪,而他们又不能直接杀死尉兰,哗啦啦地把枪管里的子弹全退了出来。


    随着尉兰念力的退散,银发男人同样恢复了正常,他和领班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银发男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倒在地上的尉兰,皮鞋的硬质鞋底在木质地板上留下“噔、噔、噔”的声音。


    他蹲下身子,用那双冷淡的灰色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尉兰:“催眠师?”


    尉兰嗬嗬地笑着,疼得出气多进气少,眼睛却还亮得发光,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催眠?我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他没有力气再向平时那样巧舌如簧,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向后一仰,紧蹙着眉头忍着不晕死过去。


    银发男子掰着他的脸:“说实话,你这张脸和我一个故人有点像,所以我还不想杀了你。”


    “……那你一定会后悔……”尉兰咬牙说道。


    还是不能受伤,疼痛太影响精神力了,中枪的时候,浑身的神经节好像都跑到了伤口那里,压根不容他集中意念再辅以心力,使其变成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念力,还是得等枪伤恢复。


    尉兰忽然作出个决定,改口说道:“对啊,我就是尉兰,蔚蓝科技前总裁,如假包换。不过,我倒不认识你。”


    银发中年男听了又激动又懊恼,一张严肃板正的脸因为做不出太大的表情,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兴奋,抽搐成了极其扭曲的样子:“好!好!虽然我现在还不相信你就是他本人,可你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复制品!”说着站起身来,对着书房外大喊,“来人!给这个闯入者注射镇|静剂和麻|醉剂,然后放进候展厅安全级别最高的培养箱里!”


    镇|静剂和麻|醉剂让尉兰很快陷入了昏睡。


    再次醒来时,他腹部的伤口似乎也已经愈合,周围的空气却变成了某种含氧量极高的液体。他不得不像呼吸空气一样,把这些溶液呼吸进自己的肺部。用力的呼吸让他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除了呼吸给溶液造成的波动,溶液似乎还以另一种有规律的方式颤动着,过了一会他才明白过来,那是游轮发动机造成的颤动——游轮已经开动了!


    培养箱外,似乎有不少人正在走动。尉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睁开眼睛,而是默默地展开了他的灵识——


    他没有穿衣服,漂浮在一个巨大的“鱼缸”中。“鱼缸”外没有用木箱遮住,直接摆放在雕着花纹的瓷砖上。与“大鱼缸”摆在一起的,还有大大小小许多其他的培养箱,这些培养箱像博物馆的陈列柜一样,占据了厅堂的两边。厅堂中间则飘荡着不少脆弱得看不清形象的人类灵魂,他们缓缓挪动着步伐,在每一只培养箱前驻足停留……


    模模糊糊的声音通过溶液传到尉兰耳朵里,是这些“游客”们对展览品的品评与讨论。


    尉兰对人的兴趣依旧寥寥,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的“展览品”身上。这些和他一同展示出来的,有那只人面蛇,有一只少年鸟人,有三只少年人鱼——不过没有他认识的那位人鱼少年,有一个浑身泛着绿色荧光、和早期科幻片形象很相似的“外星人”,还有三个和人类并无不同的“展览品”——尉兰相信,这就是周老板和麻娘口中“新项目”。


    加上他,一共正好十件展品。


    他将灵识同时探进剩下九件展品的“灵魂”之中,无数零碎模糊的画面同时涌向他的脑海。不过,几乎都是大同小异的,这些“展览品”并没有人鱼少年那样的见识,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培养箱和实验室,还有培养箱外扭曲的白色人影。


    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景象的意义,虽然有着人类的智商,可他们对世界的认识依旧停留在“做什么动作会得到奖励,做什么动作会受到惩罚”之上。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一样正常,而饲养员要是偶尔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则会像世纪谜题一样困扰着他们。


    要是知识真的能够被共享就好了……


    尉兰又一次想到了心口中西陆人的结局。


    西陆人法力高强,最后成为了纯意识态,或者说“灵魂状态的漫游者”。而他们的灵魂被念力赋予了足够的力量,凭借心发明的法术,甚至可以幻化出和实质无不相同的“义躯”。


    灵魂态的时候,他们可以相互融合、交流,将知识共享给所有人;而在义躯中,他们可以吃饭、恋爱、旅行,体验人类才有的感受。


    “不要想到拯救别人,也不要羡慕我们这些人。”心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显得沉着冷静而睿智,和遗迹中那个性格偏激的神族青年已经大不相同,“这些人和动物没有区别,并不值得你去拯救;而知识的共享也让我们撞上了知识的天花板,个体思考的缺乏让我们死气沉沉、毫无灵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提高自己对三维世界的掌控力度。”


    尉兰在心中嗤之以鼻,心想的永远是修行,但就算如心那么强大又怎么样?他同样不能将雅起死回生,只能靠法力强行留下他的神识,再为这段神识幻化出个空空荡荡的坟墓,将自己也埋藏其中。他的灵力甚至被苏征他们利用,让苏征他们一时之间“无所不能”。


    但他尉兰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修行者,他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他在厅中游荡的灵魂中分辨出了那个银发男人的所在,念力丝丝缕缕地涌进他的大脑。


    他看到了一间巨大的厂房,厂房的灯管黄黄的,地面也是不干不净,流水线传送带上放着某种刚刚铸造成型的铁器,工作间里,工人们将铁器拼装成型……


    “你是个军火贩子!”尉兰在心里说道。


    有了这个认识,银发男人脑海中其他的一些片段也变得清晰起来,他来到奇珍号上,同时做着两笔交易:一笔是即将送去拍卖会的变异人,一笔是整整一个仓库的军火!


    尉兰看到那个仓库的景象,简直比从心圣世界“看”到西陆人留下的知识还要高兴。


    他浮在高氧液中,等待着展览会结束。


    展览会结束后并不是立马就到了拍卖会,拍卖会之前,似乎还要展览个好几天。尉兰的灵识感受到厅中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两个持枪站在门口的保安。


    保安注视着厅门外的情形,压根没顾上他们这些“展品”。尉兰倏地睁开眼睛,伸手推了推培养箱上面的盖子——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保安之所以不管“展品”,就是因为培养箱足够坚固,上面的盖子也足够智能。


    但智能化的东西,向来都是尉兰的手下败将。手边虽然没有信号增强器可用,可他随便感受了一下,就发现这玩意本身就在发射无线信号,压根不需要增强器。


    他闭着眼睛什么都没做,仅仅用思维就把“安全级别最高的培养箱”给破解了。他还在大厅的一角发现了摄像头,好家伙,又是个无线信号控制的,他不花一秒钟就模拟出了一个他还安安静静泡在“鱼缸”里的监控信号,把现在这个给覆盖了。


    “还是电子世界活得容易一点。以后机器人打败人类占领地球,我肯定头一个就投敌了。”尉兰从培养箱中爬出来,围着厅堂翻箱倒柜地寻找衣服,踩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脚印。


    好歹,他终于从展览室一角的员工休息室找到了几件工作服。


    第104章 奇珍拍卖会


    3月10日晚上8点奇珍号上, 奇珍拍卖会准时开始举行。


    拍卖会的地点是在奇珍号顶层,露天游泳池旁的一个大厅。大厅中设有展示台和宾客席,宾客席的小圆桌上摆着餐具、纸巾、玫瑰和号牌,而自助甜点和酒水则从展示台开始一直摆到了游泳池边上, 是“吃东西、拍卖、吃东西、游泳”一条龙的布置。


    不少衣着光鲜的参会者在拍卖会开始前便到了这里, 三五成群地坐在宾客席或者游泳池边, 满脸愉悦地品尝着手边的美味,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 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临近八点的时候,陆陆续续开始有些参会者拿出一副精致的舞会面具戴上, 好像不是来拍卖变异生物,而是来参加化装舞会。


    能来这种聚会的,往往是站在东临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小撮人;而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小撮人,往往又彼此相熟。顾青、杨、莱夏三人拿着伪造的身份证明和请柬, 凭借一场小小的“事故”和出神入化的演技混入了奇珍号, 处处小心地捱到出海第十天, 总算到了一个可以戴上面具的时候。


    三人坐在小圆桌旁, 百无聊赖地盯着桌上粉红色的饮料。半晌,莱夏低声说道:“咱们也看过了仓库里的那些变异体, 这个拍卖会,九成就是要拍卖这些实验怪物,你说他会不会出现?”


    “‘九成就要拍卖这些实验怪物’?连你都有这个想法, 他大概率就是要出现了。”顾青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的难道不对?”


    顾青用眼神示意着展台上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你看着吧。”


    一名姿态优雅的女主持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示意拍卖会即将开始,接着用东临语作出开场白,他们几个一个字都没听懂。


    顾青打开手机上的即时翻译软件, 把翻译出的结果展示给莱夏和杨,就见上面写着——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每年一度的‘奇珍拍卖会’现场。在场不少人,都或许与‘奇珍号会议’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在这场尚未对外公开的会议上,东临十八城的各位代表终于放开了彼此间的宿怨与戒备,能够和平地坐下来一起讨论东临的未来,乃至共同生活这么一个月。


    “而‘奇珍拍卖会’也是这样——东临十八城各大世家、各大商号、各位收藏家、探险家、考古家,都有机会拿出属于他们城最有特色的珍宝,放到我们这个拍卖会的展示台上。在拍卖这些珍品的同时,我会向大家介绍它背后的故事,还有这座千年古城的历史。现场出价最高者,将把这件极具代表性的独特珍品收入囊中。


    “通商、通民、通心,是‘奇珍号会议’的目的;理解、互助、融合,是‘奇珍号会议’的原则。这些目标和原则同样适用于‘奇珍拍卖会’。愿东临自由联邦通过这次会议变得更加团结、更加强大。”


    主持人说完,顾青他们看完,莱夏看到最后,简直看呆了:“一个拍卖会而已,有这么高尚?”


    顾青耸耸肩:“极致的高尚背后也可能是极致的卑鄙。”


    很快就要摆出第一件展品,顾青将手机收回来,调出拍卖会现场的实时监控视频,眼珠上下滚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比对着现场与监控。


    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用尽了在特别行动部的所学,才将监控信号复制到了自己手机上。在莱夏看来,他完全是想尉兰想得魔怔了。


    拍卖会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拍卖品有的是奇石,有的是奇树,有的是古董,还有的干脆是个看不出名堂的机械装置,总之这些拍卖品看上去都挺奇形怪状的,的确算得上“奇”,但算不算“珍”就另当别论了。


    顾青大多时间都在对比监控,还有意无意地翻出翻译看一看。一个某城特产的水晶石以五万七千东临币的价格拍卖出去了,主持人以激昂的声音继续道:“鱬城,东临自由联邦最大的贸易之城,坐拥437千米的大陆海岸线,它是由上古神兽人面鱼身‘鱬’的名字命名。那么今天鱬城海洋贸易集团经理潘西先生带给大家的当地特色又是什么呢?它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现在有请潘西先生上台给我们解说一下。”


    一个气度不凡的银发中年男子缓步上台。


    主持人的介绍和银发男子的出现让顾青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瞥了一眼监控,飞快地起身向后跑去,一路撞到了好几个高雅端庄的面具美人。因为顾青动作太过突然,而台上展品又太过奇特,面具美人被撞乱了头发,半晌才糊里糊涂地转过头去,查看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巨响,一束水晶吊灯被打落下来,哗啦啦地砸了前排观众一身,展示台顿时暗了一截。“啊啊啊!”人们顿时反应过来拍卖会现场遭了劫持,惊慌失措地失声乱叫,一时间,蹲到桌子后的,跑向主席台的,奔向游泳池的,什么人都有。


    造成一切混乱的源头,则被顾青一拳揍得龇牙咧嘴,几欲呕吐。尉兰捧住腹部连连后退,脚步都是扭曲的,脸上却带着疯狂的笑意,手上也仍然握着枪。驼城厂房中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涌上了顾青的脑海,心头怒火烧得他恨不得真把这人一把捏死。


    不过顾青怒极了,表情反而会非常平静,他像个与尉兰毫无瓜葛的警员,浑身上下充满了职业性的警惕;或者说像个食物链顶端的肉食动物,眼里闪着冷漠而势在必得的精光。


    他一把将尉兰推到墙上,几乎不带感情地命令:“把枪放下,跟我回去。”


    尉兰听了,反而把枪抓得更紧了,他把枪口缓缓地对向顾青,笑着说道:“你其实早就想这么按着我,对我说‘跟我回家’了吧?”


    莱夏和杨此刻也凑了过来,和顾青成三面包围之势,把尉兰包围在其中。可这样一来,尉兰说的话他们也就听得一清二楚了。


    “你知道我不怕这个。”顾青脸色很不好看,望着远处还在四散奔逃的人群道,“但银沧共和国最新的异种法规定了,杀我这种人也是杀人,何必为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让自己罪加一等?等下保安就过来了,都是东临最高级别的保安,或许还有东临的警卫,你插翅也难逃。”


    尉兰脖子微微仰着,喉结上下乱窜,似乎是透不过气来,眼睛珠子却还在滴溜溜地乱窜:“谁……谁说我插翅难逃?你把我想得也太弱不禁风了。”


    “你不就是弱不禁风?”顾青心道。


    说话间,一声轻而又轻的声音传过来,拍卖会大厅的电源顿时被掐断,陷入到一片兵荒马乱的黑暗之中。突然的断电让还未来得及逃离的参会者更加恐慌了,尖叫声、呼喊声、哭泣声,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东临话,此起彼伏地混杂在一起。


    一片混乱与嘈杂中,顾青依旧听清了尉兰的声音:“……如果是其他地方,我可能没有办法。但……”他从肺腑深处处发出“嗬嗬”的声音,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努力吸气,“但东临这些野蛮人忽然想不通决定要‘文明’一点,竟然给整条船装了一个不知从哪个小国进口过来的‘智能系统’。你想想那个比基地落后一百倍的‘智能系统’,在我面前能不成‘智障’?”


    尉兰说得诚恳,顾青却感到了一阵令他脊背发寒的恐惧——他又一次对自己身体渐渐失去了控制!


    脑袋也很乱很乱,眼前的画面模糊了,他好像被人灌了一斤的烈酒,整个世界晃晃悠悠、光怪陆离的,一些发生过的、没发生的景象从他眼前飞过,他一下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一下感到一阵悲愤填膺的愤怒,他好像被分裂成了无数块,或者同时成为了无数个人,每一个人都是某一秒钟的他,来自无数个不同的时间点,一齐涌向了他的身体……


    离他远点……离他远点……离他远点……他难以忍受地捂住脑袋向后退去,撞上了一堆细胳膊细腿的桌子板凳。被绊倒在地上,他就用手肘撑住自己继续,一个小圆桌被他撞倒,腥甜黏腻的饮料打翻了一地,可他还是本能地向后退着,仿佛已经退化成了一只没有理性的动物。


    也许是退了足够远,忽然间,神志又回来了,顾青眯着眼睛,看着尉兰像一尊神像一样闪闪发光地站在那里,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对着他笑着开了口:“顾将军,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早就让你跟着我,可你偏偏选择了他们——这群肮脏透顶的可悲人类!既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说完,他转身便朝游泳池的方向走去。


    “你这样和苏征又有什么区别?!”顾青朝他的背影大喊。


    尉兰回过头,狼狈却依旧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区别就是我可能会死,也不享受杀人。”


    顾青的感知渐渐恢复了正常。他仍然在那个没有灯光的拍卖厅里,可不是刚才那种空无一物的黑暗了。夜晚是有它本来的颜色的,何况拍卖厅挨着露天泳池,泳池的水波映着天上的星光,也映着周围的烛火。


    不少从拍卖厅中撤退的人都挤在游泳池边,惊魂未定地望着他们,小声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顾青,你怎么跑到那边去了?他人呢?”莱夏莫名其妙地问道。


    顾青注意着莱夏和杨的方位,他们还站在方才的地方,一步也没有挪动,好像压根就没看到他和尉兰的动作,也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也好像时间距离他把尉兰抵在墙上只过去了一秒钟,尉兰单独把他拖进了一个时间之外的空间场。


    顾青恨恨地站起身来,一把脱下身上沾满酒精饮料的西装:“游泳池方向,提醒所有人注意……”


    “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一具被打得看不清面容的尸体一头栽倒进游泳池中,清澈澄净的池水中,一团猩红的鲜血缓缓弥散开来,渐渐将泳池染成了浑浊的黄色。


    顾青赶过去,只看到一具漂在水面的浮尸,和一头沾满血污的银发。


    人们被吓疯了,尖叫声比刚才还要惊恐、还要绝望。刚才在拍卖厅,他们把泳池当做了安全地带,以为任他拍卖厅走火也好、走水也罢,战火都不会烧到池子的另一边来,还能隔岸观上一出好戏,拼了命地都往池子这边涌。谁能料到那名杀手竟趁乱混到了他们后方?


    现在,他们又下意识地往甲板边上散。如果说刚才的那次撤退还带着一丝“不会出大事”侥幸,这次人们是真的慌了,互相推搡着、怀疑着、仇视着,有人在礼服的牵绊下摔到在地上,后面的人却毫不留情地践踏上去,尖叫中又夹杂了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尉兰没有隐身的能力,只不过利用了人们注意力的盲区,越是这种混乱的情况,往往对他越是有利……不过,他要想在这种情况完全屏蔽别人对他的感知,还得小心翼翼不碰到任何人才行。


    霰|弹枪的影子从顾青面前一晃而过,持枪者穿着一身服务生的白衬衣,脸上戴着和大家大同小异的舞会面具,背影看上去和尉兰一模一样。


    顾青对杨微微示意:“他在那!”随即像条滑鱼一样从人缝间溜了过去。


    离尉兰越来越近了,可他该怎么办?那是一个可以左右人思维的脑|控高手,就算把他打趴下了,他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逃脱,甚至操纵你去杀人。


    唯一的办法,只有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他打晕,不留给他任何实施脑|控的余地!


    顾青悄无声息地凑近到尉兰身后,二话不说,出手如飞直切对方的后颈。离对方脖子只剩几毫厘了,他脑袋中忽然有根神经开始突突地跳动,潜意识深处的直觉终于开始怀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劲风朝他的手臂打了过来,这风像一条缠绕手臂的丝带,还带着旋转,轻而易举地让他打偏方向,摔向另一个人的身上。


    甲板上的人群顿时犹如惊弓之鸟,哇哇乱叫地四散开来。尉兰也回过了头,但在回头的那一刻,顾青明白了心里那丝不安的由来——这个人不是尉兰。


    杨阻止了顾青将这人打晕的动作,功成身就,扒开挡在前面的两个人,冷着脸大步走来,一把扯住这人的领子道:“说,枪是哪里来的?”


    白衣男人吱吱哇哇地说了一大串鸟语,因为周围太过吵闹,连顾青一直开着的自动翻译软件都没有翻译出来。


    这个服务生模样的青年男人一直慌张地摇着头,小小的一张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嘴角能掉到下巴上,一副崩溃要哭的表情。


    顾青打量着这个男人,对着杨摇了摇头:“尉兰如果可以控制其他人,为什么还需要自己开枪?”


    他刚才确实没想明白,但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过来,尉兰可能早就不在游泳池附近了。


    甲板另一头又出现了人群的惊呼。顾青冲到船舷边上,正好看到底下令人惊叹的一幕——


    一条少年人大小的人鱼从七楼舷窗中飞跃而出,“扑通”一声落入大海,砸出了大片的白色水花。水花中,少年人鱼抬起脑袋,看向七楼的舷窗,懵懵懂懂的眼睛里一丝不解,可不过一会便释怀了,半透明的上半身猛地栽进水里,一条巨大的灰色尾巴上下摆动着,最终消失在大海深处。


    “七楼,展览室!”顾青冲着杨喊了一声,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根登山绳挂在船舷上,然后抓着登山绳另一头翻到船舷外。


    他低头看了一眼,估算出一个距离,也不蹬舱壁就直直往下落去,落到七楼的时候猛地一收腰,利落地跳进了少年人鱼飞跃而出的舷窗。


    这个地方布置得像个展览室,展览室里摆着十几个巨大的培养箱,培养箱中竟然是各种各样达到可观赏大小的变异生物——除了刚才放出去的少年人鱼,还有另外一只少年人鱼,一只病恹恹的少年鸟人,一个浑身冒着绿光的“外星人”,和几个与普通人并无差别的人类浸泡在高氧液中。


    这是个什么地方?他们之前怎么没有调查到这个地方?


    第105章 偏执


    泡着人鱼的培养箱前, 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这人头上还翘着几缕呆毛,好像刚从小憩中醒来来不及梳头,就开始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工作,出手如飞地操作着培养箱旁边的电脑界面, 仿佛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


    但顾青没抱有侥幸, 他知道尉兰只要站在离舷窗稍远一点的位置, 自己就不可能偷袭成功。


    果然,尉兰一边给培养箱放水, 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来了?”


    顾青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注视着尉兰的背影。他很庆幸给杨交代了他要去的地方,因为一旦尉兰不在窗户边, 没法对他进行突袭,自己就剩下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拖延时间、最大限度地吸引对方注意,再由杨来把他打晕。


    而拖延时间最重要的一点, 就是不要激怒对方。


    “你来了正好, 我也有些事想要问你。”尉兰一副拉家常的口气, 仿佛几分钟前的那场打斗并不存在。


    “你说。”


    “一个所有人都知道, 并且统统参与其中的罪行,它就不是罪行了?”尉兰低声说道。


    顾青并不想和他讨论哲学, 把尉兰的话按照他的想法“翻译”一遍:“你的意思是说东临很多人都知道变异怪物的存在,然后问我这些人有没有罪?”


    尉兰从培养箱中抱出人鱼,苏醒过来的人鱼两条手臂都勾在他的脖子上, 一条巨大的鱼尾并不受力, 快活地摩擦着地面,像个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小孩。


    ……不过,已经不是小孩了, 这人鱼看着是少年的模样,体型却和尉兰差不多大。尉兰抱着他抱得十分吃力,从展览室一头走到另一头,脚下就打了好几个踉跄。


    “走吧,走吧,虽然你们在海里也不见得能活多长,但总比待在船上要久。”尉兰想把人鱼从窗口塞出去,人鱼死死地搂住他,一张少年模样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小的眉头皱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哇哇大哭出来。


    尉兰一咬牙,将人鱼全部的体重腾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将人鱼黏在他身上的胳膊掰开,严厉地说道:“松手,待会这条船上的人都要死,你想和他们死在一块?”


    人鱼显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依旧是一脸的畏惧与不舍,尉兰揉揉他海藻似的长发,卯足最后一把力气,将它一股脑从舷窗中扔了出去。


    “扑通!”


    楼顶又是一阵呼喊。门外也传来了纷纷杂杂的脚步声,保安马上就要开门了。但尉兰放生人鱼完毕,整个人都快累瘫了,气喘吁吁地靠着舷窗坐下,一双大眼睛有些呆滞地盯着展览室门口,好像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顾青相信,部分智能化了的奇珍号上,区区几个东临保安还奈何不了他。


    果然,从内部反锁的展览室大门——一扇颇为沉重的木质大门——就已经把保安拦在了门外。等他们意识到从舷窗中进来,才是既不破坏珍贵的“奇珍号”,又能捉拿到尉兰的好方法,尉兰又会大摇大摆地从门中走出去。


    “‘船上的人都要死’,你打算干什么?”顾青也坐了下来,和尉兰并排坐在一起,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


    尉兰回过头,露出一个疯子才有的微笑,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把船上每一个人都杀了。”


    顾青轻轻嗤笑一声:“我先不问你打算怎么杀完一整艘游轮的人,我就先问问你,这艘船上的人都干什么了,值得您蔚蓝科技的大总裁亲自去杀?”


    尉兰把展览室的灯全都关了,只剩下一屋的夜色,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天上的星光,看着人的时候几乎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里面完全看不到杀人狂的疯狂:“一种平凡人的恶,值得吗?”


    顾青感到尉兰太偏执了,虽然他自己才是个洗|脑大师,但他同时也像被别人洗|脑了一样,一根筋地揪着某种逻辑不放。顾青深吸口气,拿出十足的耐心对尉兰说:“那我也先不谈这个房间里的实验怪物究竟算不算‘人’,但你为什么会觉得船上‘每一个人’都参与到了其中?像我,在船上都待了十天半月,还每天都在搜查这些变异怪物,也不知道这个展览室的存在,我也算参与到了其中?”


    尉兰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那你一定搜查得还不够仔细,展览是公开的,当天有无数的乘客进来参观,看着每一件‘展品’品头论足。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我就在这里,在那个空了的培养箱中。”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空箱。


    顾青陷入到思考之中,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就像莱夏说的,注意力一旦太专注于某个点,就很容易忽视掉周围的环境。


    “奇珍号”还是他发现的,他确实花了很多心思在寻找变异怪物上。可他为什么连这么大个展览厅都没有发现?他究竟忽视掉了什么?


    但人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越是想要回忆某件事情,就越是想不起来。潜意识深处的记忆就像一团|系得花里胡哨的结,只有用巧妙的手法才能将结打开,使用蛮力只会让它越系越紧。


    顾青站起身来,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展览室中游荡。


    博物馆的装潢,博物馆的摆法,博物馆的配置……大概因为这艘游轮是给东临金字塔最顶端的一群人使用的,而高端人士往往又热衷于在人面前显示自己格调高雅,所以船上除了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的确还有好几间这样的“博物馆”。


    顾青眼角瞥见一个东西,猛地抓了一张过来,大步走到尉兰面前,将东西在他面前抖了几下:“是了,就是这个,‘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鱬城风貌画展’!你看到的就是这个画展!”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关于画展的宣传单。尉兰一把抓过宣传单,眼睛一一扫过上面介绍的二十幅鱬城风貌画,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不解。


    那一日,他确实没有在公开展览的时候睁开眼睛,因为他担心自己忽然醒来,对方会再给自己打几针镇|静剂。但他展开了灵识,灵识让他看见了这个展厅中的一切灵魂,或者说神识。


    “但这些变异怪物确实就在此地,可能潘西那个变态把画贴在了培养箱上吧?十个培养箱,前后各贴一幅画,正好一共二十幅画。”顾青随口解答了他的疑惑。


    门外又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保安们果然选择保护奇珍号上珍贵的木门,决定重新回到甲板上,像顾青这样从窗户中翻进来。


    尉兰本该开始行动,打开展览室的门离开这里,然后被埋伏在门外的杨或许还有莱夏一掌劈晕,但他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他整个人呆在那儿,像是一个正在破碎的空壳,但忽然间,又像想明白什么似地,眼里重新有了聚焦,站起身来坚定地说:“无所谓。整个东临自由联邦,就是一个罪恶之窟;这艘船上的人,就是一切的罪恶之源。”


    顾青觉得尉兰真的是无可救药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摸向他的肩膀。尉兰轻轻巧巧地侧身避过,顾青则猛地一下拽过他的手腕:“你认为罪恶的人就要把他杀死,你认为罪恶的地方就要把它破坏,你真的以为你是神啊?能审判我们所有人?就算你真的是神,这种滥杀的神最终也是要被毁灭!”


    尉兰回过头来,高贵冷艳地扫了顾青一眼,目光最后落到被顾青拽住的手腕上:“……岂不是正好满足了你的英雄情结?”


    顾青松开了手。


    凭杨的本事,尉兰跨出这扇大门的半步之内就会晕过去,他不会有机会“杀光船上的所有人”。


    就在这时,他听见尉兰嘴里发出呓语一样的低频音波,像是某种唱念出来的咒语,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悲哀……


    说不出什么原因,顾青心里的弦忽然再一次崩得死紧,下一秒,尉兰抬起右手轻轻一挥,仿佛裹挟着暴风雨的力量,展览室大门“砰!”地一下脱离门框,带着巨大的力道向走廊上埋伏的所有人砸了过去,砸得两块厚重的雕花实木像木屑粘成的刨花板一样炸裂开来!


    尉兰则像降临人间的神明一样,目空一切地向门外走去。门外的警卫、保安、看客,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懵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放眼望去,一片东倒西歪不知所措的狼狈景象。


    顾青追了上去,从一名捧着脑门坐在地上的保安裤腰上卸下一把手|枪,对着尉兰的脚踝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尉兰脚步一崴,终于停了下来,把脸转向顾青:“你是偏要跟我作对是不是?”说着,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搓在一起,做了个打响指的动作。


    响指没有打成功,倒是成功地把顾青头顶的吊灯打了下来,还有和吊灯连在一起的一大块天花板。“你……”顾青一口气呛住,不管不顾地冲着尉兰跑去。他一只手挡住前额,不至于让掉落下来的灰尘木屑挡住视线,一只手握紧了枪,对着尉兰另一只脚又开了一枪。


    尉兰本来剩下一只好脚就走得一拐一瘸的,现在两只脚都中枪了,顿时跪倒在了地上。顾青跑过去,从前面把尉兰搂在怀里。尉兰脸色苍白,冷汗直冒,难受地闭着眼睛,都快晕死过去了,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砰!”地又是一声枪响,顾青下意识地把尉兰往一边的墙壁上推去。寻声望去,走廊拐角处的墙壁上出现了个枪洞,看高度和位置正好对着尉兰的后心。


    “砰!砰!砰!”连着又是几声枪响,顾青望向被尉兰破坏成一堆建材垃圾的走廊,看到了这名不依不饶的狙击手——那人穿着保安的制服,但极有可能是某位大佬的私人保镖。


    顾青的任务是把尉兰抓回银沧,不是让他死,所以某些时刻,他也不得不充当尉兰的保镖。谁知尉兰却不像刚才那样好抱了,两只被子弹击穿的脚踝不知怎的忽然又有了力量,跟钉子似地钉在了地上。


    再一看,尉兰脸上痛苦的神色也消散了,缓缓睁开的眼睛中透着一股陌生的神色,声音低低的,听起来同样的陌生,却仿佛带着一种引诱人的魔力:“中陆人,放开我。”


    不用他说,顾青已经放下这个完全陌生的尉兰:“你是谁?”


    “尉兰”没有回答,一步一步走向走廊拐角,消失在众人视线中。顾青的人生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成为大乾的将军之前,他同样遭受过不少的白眼、冷眼。可这一回完全不一样,这个“尉兰”真真正正地把他当作了空气,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那是完完全全的漠视!


    海妖号上的经历让顾青不至于惊慌失措,但他一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打晕尉兰吗?如果他的身体真的被西陆人占据,能不能打晕另说,他顾青可能凑都凑不上去。干脆开枪将尉兰击毙?他的任务不是这个,况且在他心里的某一处,他希望尉兰能够不再这么偏执,能改过自新好好生活下去。


    顾青跟在“尉兰”身后。“尉兰”步伐从容地走上了一条景观楼梯,观景楼梯位于六楼中央大厅旁边的小厅中,既能通过小厅舷窗看到外面的海景,又能通过小厅侧门看到大厅的情景,有不少人在这儿拿着酒杯聊天。


    这些人没去参加拍卖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尉兰”从楼梯上缓步而下,几乎没有人看上一眼。顾青神经兮兮地盯着“尉兰”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希望和平的环境能让他的“咒语”早一点失效,真正的尉兰早一点回来。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保安队过来了,六楼的十几名保安队员,对着“尉兰”便噼里啪啦地开了一通乱枪。


    “尉兰”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轻轻地一挥手,改变了子弹的方向。子弹的弹道微微向下倾斜,大部分射进了六楼的中央大厅。好几名正在大厅中喝茶散步的乘客都中了弹,尖叫声、哭喊声、痛呼声顿时在整座豪华游轮中回荡,到处都是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混乱。


    莱夏勾着旋转楼梯的扶手跳到了“尉兰”身后,按着“尉兰”的脑袋撞向楼梯中间的铜柱。他出手又狠又快,不留任何余地,完全是杀手的做派,便是占据尉兰身体的西陆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愣是让他给生生砸了出去。


    尉兰又回来了。没有了神族法术的尉兰就像个软柿子,被莱夏一下一下地砸得稀巴烂。顾青刚想叫停莱夏,就见莱夏松开了尉兰,愣愣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尉兰也好不到那里去,脚下一个踉跄,顺着旋转楼梯便滚了下去。


    旋转楼梯只到六楼大厅,尉兰趴在地砖上,满头满脸都是血,顾青跑过去查看,听见他又在低声念叨着那个咒语,生怕他再次变成那个可怕的西陆人,一掌将他彻底劈晕。


    被吓傻的保安队终于赶了过来,保安队的头儿一下看向顾青莱夏,一下看向地上躺着的尉兰,大概不敢相信尉兰这么个文文弱弱的公子哥儿,能干出一掌打飞一溜子弹的事,吹胡子瞪眼地对着顾青和莱夏喷了一肚子叽里呱啦的东临话。


    顾青和莱夏对视一眼,觉得自己再听下去怎么都该暴露了,一人给了保安头子一个看傻子似的眼神,充分演绎了一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轻视与不屑。


    这个“奇珍号会议”其实很微妙,东临最有钱的一帮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顺便再开个会,时不时地就要大谈“团结”、“合作”、“共赢”。但正是因为不够团结、不够合作,所以才把这些关键词挂在嘴边。现实是,十八城的乘客们压根没有放开对彼此的戒备,不放心“奇珍号”的安保、自带高手前来参会的人多得去了,而这些高手往往眼睛长在头顶上,压根看不到这群拿死工资的保安。


    顾青在船上待了十天,除了观光、游玩、寻找尉兰,还有不少时间都是拿着一瓶啤酒,和莱夏站在一起分析刚走过去的路人,分析来,分析去,就分析出了不少这样的民间高手。所以对他们来说,扮演这样的角色就是手到擒来。


    况且,此时此刻的“奇珍号”,完全乱成了一锅沸沸扬扬的粥,到处都需要人解释,需要人安抚,需要人稳定情绪。


    人们的尖叫和哭嚎声中,安保队长果然没对他们过多纠缠,把尉兰用铐子铐住,在指挥着手下收拾出个仓库,当做他的临时牢房。


    “是不是该提醒一下他们,不要离这个人太近?”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顾青说道。


    顾青站在楼梯旁空无一人的地方,蹙着眉头摇了摇头:“尉兰在他们手里,我们会很被动,还是得把他抢回来。”


    第106章 欺骗与共情


    尉兰头痛欲裂地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灯光亮得刺眼的小型仓库, 仓库中的货物都被清干净了。他双手被反铐着,像个死人一样趴在仓库的地上,一路被拖出了一长串血迹。血是从他脚踝上流出来的,或许还有他脑门上的血, 反正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痛, 也无所谓到底是哪里。


    他用手肘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发现脚踝上的伤口还没有得到处理,连简易的包扎都没有包扎一下。脚踝上的血管不多, 血差不多已经止住了, 但子弹还嵌在骨头里面,也没有做清洁和消炎, 这样很不好。


    仓库中没有别的人,也没有他能感受到的电子信号。他在心里期盼着等下能有保安单独过来查看他,那样他就可以“指挥”着这名落单的保安替他处理伤口,哪怕给他一杯水、一颗消炎药都是好的。可是没有。


    头顶的灯像一个个小太阳一样照射着仓库中的每一寸地方, 也慢慢蒸发走了他体内的水分。烧灼感无处不在, 连睁开眼睛也渐渐成了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还是没人过来给他送水。


    “这是想把老子活活烤死!”他把自己变成一个蜷缩的姿势, 试图让双手通过脚底绕到身前,但失败了, 手腕快要折断的剧痛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想在废了双脚的情况下又失去双手。


    随即,他抵着仓库的墙壁, 让自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上完全不受力, 不过好在这间仓库真的很小,把自己贴在墙壁上,不一会儿就勉强“走”到了仓库的不锈钢拉门那里。


    卯足力气, 他把自己一把撞向了不锈钢拉门:“开门!我要喝水!我要上厕所!”


    一撞过后,他毫无悬疑地跌倒在了地上。跌在地上也没什么,反正他的脚踝不能受力。他曲起膝盖,调整成一个较为轻松的坐姿,然后把耳朵贴上拉门,偷听外面的动静——好消息是,这些东临人果然没有放着他不管,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坏消息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任何的回应。


    “都不敢靠近我,看来是有人打过招呼了。”他在心里说道,“但你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


    他闭上眼睛,身上涌起一股狠劲,灵识骤然展开到最大,一瞬间,他几乎感知到了半径十米内所有人的意识所在。谁知道灵识这次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眼前的景象又变成了那种带着烧灼感、并不彻底的黑暗——那不是灵识感知到的世界,只是他在强光下闭着眼睛。


    他几乎悲哀地察觉到,自己对心力的控制力竟比之前还要弱了许多!


    “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痛苦地想着。


    “你还知道怕死?”心又开始说风凉话了,“你要真的怕死,就不会在我那个太像中陆人的后裔刺死我的那一下选则自戕。你们这些可怜的中陆人,心力修炼不够,不能脱离肉身而存在,肉身一死,意识也就随之消散了。在我创造的法则之下,这些意识不会消散,而会与我的世界融为一体。你倒好,既不愿意与我的世界融为一体,又不愿意放弃西陆的法术,而是在我的法力快要消失的时候自戕,和我比赛谁消失得更快,你说你是不是胆子很大?你哪有那么大的把握,那种情况下一定会被救回来?”


    “咱们中陆人对精神力的控制虽然不太在行,对三维物质的控制还是很牛逼的。”尉兰像个末路狂徒一样笑着,“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对你那个世界的匆匆一瞥,的确让我收获良多呀!”


    心被呛住了——尉兰所走的修炼道路,是古西陆人最原始的修炼道路,相对于为了法力献祭出自己的灵魂、结果渐渐被他同化的卡拉圣殿众人,他不但能习得真正的“法术”,还能保持独立的灵魂,实在让心羡慕嫉妒恨。


    “我很羡慕你,你就像最开始的西陆人,还没有走上共享意识这条邪路。”心说。


    “不过你羡慕的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尉兰道。


    “未必是死路,或许是生机。你们中陆人不是有句古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直你个头啊!”尉兰在心里痛骂。


    他感觉自己确实要死了,要么死于缺水,要么死于发炎,或者同时死于缺水和发炎。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的,被灯光烤得发热的不锈钢门都变成了他降温的工具。他将脑袋抵在拉门上,一下一下地磕着,希望能引起门外保安的注意。


    他的感官正在随着高烧渐渐变得迟钝,思维也渐渐收缩成了一条线——我为什么要在心圣世界快要消失的时候自戕?


    他不是个不怕死的人,相反,从一颗长在培养箱中的大脑活成现在这副模样,他自觉还挺不容易的。这么不容易的生命,他理应去珍惜。


    可在杨刺死心圣的最后一刻,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人在告诉他,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是蔚蓝科技的总裁,一杆子人的希望,所有进入遗迹的人当中,他一定会得到最快、最好的救援,他也在进入遗迹前给自己做好了安排,就算在太空中爆体,也会有人第一时间把他抢救回去。所以,就算是自戕,他也不会真正死去,他最多不过是濒死而已。


    可为什么是濒死?


    心说了,在遗迹中死去的人,会被同化到他创造的世界意识当中。可为什么濒死的状态,也让他窥见了一部分神族的法力?


    从那以后,意念好像真的就不止是意念,而变得像可以被控制的物质一样?哪怕特别的微弱,微弱到他自己有时都感觉不到,可它的确是存在的,就像骨骼、肌肉、内脏一样,实实在在的存在。


    世界终于暗了下来。他不知道是因为死亡的到来,还是因为灵识的展开。


    “其实,你并不需要把二者区分得太开。”心在他心里说道。


    尉兰尝试着放下对死亡的抗拒,仔细地观察这个濒死的世界。画面开始变得细腻起来,他看到了门外看守他的三名保安。他们站在离不锈钢门有一段距离的走廊上,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名保安,正持枪严阵以待。


    再远一点,他的灵识也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白光。


    “这有什么用?”尉兰道。


    “很快你就知道有什么用了。”


    保安们的灵魂之光渐渐黯淡下去,一团离他更近、更为耀眼的光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像太阳一样,把所有的星星都比得黯然失色。接着,这团光芒有了形象,那是一条仿佛钻石雕刻而成、却比钻石更加柔软细腻的白色人鱼。


    尉兰却没有之前见到这条人鱼的喜悦与愉快,他感到自己灵魂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果然是你。”


    果然是他。他早该想明白了,为什么他永远只在展开灵识的时候注意到这条人鱼,为什么这条人鱼的灵魂之光比其他人要明亮太多,为什么一条生长在培养箱中的“人鱼”,能拥有超出常人的理解力,仅仅凭他的记忆就判断出了他生长的环境……


    那哪是什么人鱼?那完全就是一缕强大到可以左右实质的“意识”,或者说早已“消失”在地球上的西陆人!


    西陆人……他们真的消失了么……


    人鱼少年安静地看着尉兰,像一尊雕刻得过于细致、过于柔美的神像。尉兰忽然觉得几天前的自己很好笑,那时他还认为人鱼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可现在他才明白,这不是“关怀”——人鱼的眼里并没有活人的喜怒哀乐,只有高等物种看待低等生命的好奇与悲悯。


    不过他尉兰作为一个观察对象,大概还是十分成功的,人鱼对他几乎带了一种战战兢兢的讨好意味。虽然他不过是个小白鼠,却是独一无二的、值得鼓励和保护的小白鼠,在他身上,实现了太多中陆人想象不出的奇迹。


    尉兰苦笑道:“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想怎么把你从仓库中弄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你也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人鱼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可尉兰已经不能将他当做少年看待,“否则,你不会念出献祭咒。”


    尉兰笑容变得有点调皮:“我确实有些猜测,情急之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不过这一点上,我还得谢谢阁下救命之恩哪。”说着,他还作势弯了弯腰。


    人鱼接着说:“你就不向往,刚才那种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力量?”


    “我向往啊!要不然我是吃饱了撑的,每天这么两眼一抹黑地使用灵识?”尉兰简直无语了。


    人鱼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需要时间去组织接下来的话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我的力量永远地分享给你。”


    尉兰想都不想就答道:“别,得了吧,我还说你们西陆人怎么那么大公无私呢?不就是想获得拥有自己思想的‘个体’?这个当,我是不会上的。”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太过义正辞严,嘿笑着补充,“……当然关键时候,我还是希望你能救救我的命。”


    人鱼被他回绝得半晌没有话说。


    尉兰倒是有了话:“不过西陆人,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想找个躯壳,不一定非要用我的吧?我既不健身也不练武,快乐肥宅一个,也不算个好的躯体吧?”


    人鱼依旧没有回答。


    尉兰心想:“这西陆人虽然差不多都共享成‘一个人’了,想不到分离出来的‘思维’差别却如此之大。这位安静如鸡的美男子,不,美人鱼呢,我在这里求着他说话,他都放不出个闷屁;心就不一样,啰里啰嗦的,连死都不让我安静地死一死。”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心里的话,人鱼终于开口说道:“我并不是完全为了接近你。而且,我也确实是一条人鱼。”


    “或者说,这条人鱼从一颗鱼卵开始,就带着我作为西陆人的意识。”


    ……这,尉兰就没想到了。


    “我和你认识的心一样,是从主世界分离出来的意识。事实上,自从我们认识到缺乏个人体验的集体意识是有问题的,就有很多意识分离了出来。心是我们当中最有创造力的一个,也是最为叛逆的一个,他是最早从这个集体意识中分离出来的。可惜他最终还是用西陆的法术困住了自己,又回到了集体意识中。”


    “那你呢?你想知道当一个随时会被抛弃的实验品是什么感觉?”尉兰道。


    人鱼点了点头:“西陆人虽然已经不在地球,对从来没有中断对母星的观察,我就是其中一名微不足道的观察员。”


    人鱼顿了顿,又道:“中陆人对物质世界的研究深度及掌控能力,令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惊叹不已。”


    尉兰挑起眉毛:“‘人’?不是集体意识吗?你们还能算得上‘人’?”


    “……虽然我们成为了‘灵魂状态的漫游者’,但我们依旧拥有着不同的念头。有些念头消失了,有些念头和其他念头融合在了一起,这些念头就是我们的‘人’。”


    “行吧,你非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比起很多西陆至上的同族,我是向往中陆科技那一部分。那些精密复杂的仪器、富有逻辑的数据,只需经过一段思维训练,就可以去操作、去理解,甚至,你们更加重视新鲜的思维,只要这个思维还在你们的规则之内——学生可以超过老师,年轻的人可以胜过年长的人。这在我们西陆是完全没法想象的,在我们那里,修炼得久的永远比刚入门的厉害,存在更久的意识也永远比刚刚生出的意识更强大。”


    “体会到了。我只稍稍偷窥了一下心圣的意识,就获得了他大部分的‘知识’。然而明白道理顶个屁用?逻辑在你们那里就是个屁!你再聪明,也得从学徒做起。”尉兰笑骂道。


    人鱼没有为尉兰的粗鲁语言感到生气,他好像永远也不会感到任何的生气:“但是,在观察你们的过程中,也出现了我们难以理解的现象,那就是你们可以把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同族,当做实验品去对待,却从来不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被人研究的实验品。”


    尉兰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人鱼的话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开始感到了好奇。好奇心驱使我放弃西陆人无忧无虑的生活,重回我们的母星,成为‘研究链’最底层的生物——它们拥有人类的基因、人类的智慧、人类对世界感知的能力,却因为基因中插|入了少量鱼类的基因片段,成为了你们的宠物。我很想知道,你们看到它们,真的不会有看到畸形同类的感受吗?”


    “……这话你问我啊?”


    人鱼并不是真的询问尉兰,接着就说道:“也许我本身就是西陆意识中擅于共情的那一部分,也许是我们在一个乌托邦生活了太久,变得太过理想主义,在这个人鱼的身体中,我变得越来越愤世嫉俗。我开始渐渐忘记自己是个西陆人,而把自己当做了一只真正的人鱼。我甚至……开始仇恨这些人类,想让他们为自己的罪恶付出代价……”


    “所以你告诉了我拍卖会的存在,甚至误导我,让我认为拍卖会拍的是地下生物工厂的变异怪物……”尉兰的声音中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


    人鱼却道:“我并没有骗你。”


    ——“最近有个拍卖会在东海上展开,会有不少重要人物出席。”


    紧接着,尉兰翻阅了那个离他最近的雇佣兵的记忆。记忆里,他看到了“奇珍号”,看到了拍卖会,看到了他需要护送上“奇珍号”的“收藏品”,看到了雇佣兵内心的紧张不安……


    他的念力还不够强大,看到的东西也都是零零碎碎的,他是怎么将拍卖会和地下生物工厂联系到了一起?是谁让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拍卖会上的所有人都参与到变异人的买卖当中?


    ——“最近有个拍卖会在东海上展开,会有不少重要人物出席。”


    不对,他尉兰也不是什么“变异人至上”的极端分子,如果没有这句话,他不会无视所有的线索,一心相信东临十八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是变态。


    ——“装成一个人类,一定很累。”


    他陡然抬起头来:“是你在误导我!你希望我不把自己当人类,与所有人为敌对不对?你到底是你们当中代表了‘共情’的那一部分,还是代表了‘阴谋’、‘诡计’、‘伪装’、‘欺骗’的那一部分?!”


    尉兰开始感到了可怕,深入骨髓的可怕,这些西陆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107章 兰儿


    感官被剥离后, 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不可察觉。尉兰几度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也几度觉得自己就要成神,无所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响起了引擎的轰鸣, 一架直升飞机停在奇珍号的甲板上, 十几名全副武装的东临特种兵从中鱼贯而出, 直奔关押尉兰的仓库;三架直升飞机盘旋在奇珍号上空的三个方向,狙击手站在狙击机枪后, 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


    “很快, 他们就会逮捕你,把你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解剖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或者让你彻底丧失神志,通过训练动物的方式研究你的能力。”人鱼平静地陈述。


    “老子是银沧共和国的顶尖科学家及明星企业家,能让这群电脑都不认识的原始人给绑去?”


    经过这段时间与人鱼的相处, 尉兰算是看透了他的本质, 并且成功被激发了叛逆心, 非但不觉得这人鱼说话多么有蛊惑力, 任凭他说什么,尉兰还都想给他一股脑地反驳回去。


    不过说完这一句话, 他自己都觉得违心……


    人鱼同样发现了他的心虚:“银沧共和国的确不会放任东临自由联邦得到你,毕竟,你‘父亲’生前是银沧共和国公民, 你也是属于银沧共和国的研究成果。更何况, 他们有更先进的研究设备、更强大的知识储备、更迫切的研究需求,让珍贵的材料流落到不懂它的蛮人之手,向来不是银沧共和国的风格。”


    东临特种兵穿过一楼仓库间狭窄的过道, 整齐划一的步伐让整个楼板都在微微震颤。


    尉兰心想,原来微弱的火苗凑在一起,也是一片盛大的火光……


    “你马上就会看到你一直期待的一幕,那个特别行动部的特工会不顾一切地把你抢回来,交还给银沧共和国。”


    尉兰快要疯了,对人鱼说道:“你怎么变得和心一样烦人?就因为我说出了你的真面目?等我上了解剖台,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赶紧把我耳朵割掉,省得听你在这唠叨。”


    人鱼闭上了嘴,如果是心,一定会加上一句“你知道你不是通过耳朵听到我的话”,可他不是心,他不会与人贫嘴,只是看似不经意地插一句嘴,让你的整个思维陷入歧途,或者在最关键的时候说出你压在心底的话,无情地揭开你欺骗自己的谎言。


    尉兰心烦意乱地收回灵识,将人鱼屏蔽在他的感知之外。人类的五感又回来了,他比之前状态好了一点,至少不再烧得迷迷糊糊。


    有人拉开不锈钢门闯了进来,是东临的特种兵。十几个特种兵守在门口严阵以待,而仓库中就他一个人,连个货架都没有,他不可能把自己从所有人的感官中屏蔽出去,也不可能一口气控制十几个人的行动。


    唯一的办法,就是像上次控制云玥那样,“劫持”其中的一个人,再拿这个人的命胁迫其他人放过他。但是对于现在这种情况,他们可能被他胁迫吗?这些特种兵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配置着一模一样的装备,谁是他们当中的头儿?


    可尉兰还没想清楚这些,就被闯入的特种兵货物一样提了起来,拖向舱房间封闭狭长的过道。


    一楼是整个奇珍号使用率最高的一层,也是装载人数最多的一层。除了大大小小的仓库,还有所有船员的宿舍、厨房和公共浴室。大概因为只对工作人员开放,所有的舱室的门都长得一模一样,舱室间的走道也跟迷宫一样,毫无识别度。


    尉兰偶尔也能感受到一晃而过的微弱无线电波,没经过增强器的放大就去“聆听”它们,就像听到一群蚊子在那里嗡嗡嗡,他不可能去遥控这些他“听”都没法“听”懂的信号。


    可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发生了!“啪”地一声轻响,整个奇珍号都跳闸断电了!虽然是白天,一楼舱房间的过道却陷入到一片恍恍惚惚的幽暗之中。有的舱房门开着,阳光从小小的舷窗中穿透进来;有的舱门门窗紧闭,门口的过道也暗暗的,像是钢琴指板上的黑白键。


    尉兰本就又困又累,被这忽明忽暗的阳光更是照得昏昏欲睡,忽然间,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一个奇怪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大脑——“这些舱房的门开得不对,和平时完全不一样,是有人故意把船舱布置成了这样,整个一楼就是一个巨大的催眠迷宫!单调重复的刺|激会让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特种兵进入不自知的催眠状态,从而达成催眠者的目的!”


    是谁不想让东临“得到”他,已经不用说了……


    尉兰心里又一次升起了强烈的叛逆心,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挣扎了不到两下,铁箍一样掐在他胳膊上的手指顿时松了开来,他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摔倒在地上!一扇打开的房门中伸出一只手,把他迅速地拽进了舱室。


    东临特种兵虽然处于半催眠状态,基本的职业素养却还是有的,尉兰被抢的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猛地扑向尉兰消失的房间。


    房间门口冒出第二个人,一脚踢向第一个冲进来的特种兵,把特种兵踢得向仰倒在同伴的身上。尉兰注意这人穿着脏兮兮的白衬衣,留着乱蓬蓬的小偏分,满头满脸都是血污,身材扮相竟然都和尉兰相差无几,更奇怪的是,他的双手同样被铐在背后。


    可紧接着,手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立即由戒具变成了武器,这人拿着手铐开了的一头,毫不留情地朝第二个冲进来的特种兵脑门上砸去……


    “……”尉兰被捂着嘴拉到了一张高低床后,他挣扎着转过脑袋,一脸“你居然还敢来找我”的不敢置信。


    顾青看着尉兰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令人讨厌的摆设,可还不得不对这件摆设充满耐心,安抚它一碰就炸的情绪。尉兰却是个给脸不要脸的,对他稍微好一点,他就控制不住地要开始动歪脑筋,眼睛珠子滴溜溜地直转。


    顾青把他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一手捂住他的嘴巴,把他的脖子掰成一个无法|正常呼吸的弧度;一手拿起一个针头对准他的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控制住我的前一秒,麻醉药物一定会流遍你的全身,但我不想拖着一具‘尸体’进行水下活动。你要想活下去,就配合一点。”


    舱房中的打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尉兰的替身一口气踹倒了十几名东临特种兵,东临特种兵终于被激怒,拿起枪械对着替身就是一通乱射。替身利用房间中的摆设,巧妙地避过几发子弹,又更加“巧妙”地中了枪——本来对着他大腿射去的子弹不知怎地跑到了他后腰上,子弹巨大的冲击力下,替身重重地摔向了舱房的舷窗。只听“哗啦”一声脆响,玻璃窗碎裂开来,又听“扑通”一声,替身落入了舷窗外的大海。


    东临特种兵跑到窗前一看,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人跑回了走廊上,还能听到他们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


    顾青松开了手,尉兰连忙跑到舷窗边,抻着脖子想要看清海面的状况。游轮已经驶出了一段距离,但还是能隐约看到,不远处的海水中漂着一个流血的人体。


    尉兰回过头来,充满戒备地望向顾青:“跟你走可以,到了银沧,我们各奔东西。”


    顾青狭长的眼睛微微阖着,既像是不屑一顾,又像是疲惫不堪:“你知道这不可能。”


    尉兰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小鹿,线条优美的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他身上忽然冒出了一股什么都不顾的狠劲,左手五根手指扭曲到极限,在生生削下一层皮的剧痛中,把手从铐环中抽了出来。


    左手,算是废了。不过好歹能拿右手扶着墙壁,勉勉强强走出这间舱房。


    “放我离开这里,否则,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的责任。”尉兰冷漠地说道。


    他的左手一片通红,双脚血肉模糊,背影也有些佝偻,完全是一副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但顾青知道,尉兰的可怜模样向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就算在太空中爆体而亡,他也有办法重新活过来,活得还比别人都好,像个催眠大师一样可以随时控制人的意识。


    但他放弃了控制自己,却选择以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走出这道房门,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到底是尉兰在求他顾青给他一个机会,还是尉兰在给他顾青一个机会?他能一掌打穿天花板,打飞一溜子弹,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什么叫“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的责任”……


    顾青沉重地叹了口气,万般艰难地说道:“那你走吧。要是不能提前下船,至少找个地方打理一下,换一套行装。你这个样子,一看就像个亡命之徒。”


    东临特种兵执行任务,大概提前对一层做了疏散工作。无数间或明或暗的船员舱室外,连一个船员也没有见到。


    时间仿佛也被这些光影交错的催眠迷宫困住了,尉兰好像走了好久,又好像只过去了几秒钟,他的眼眶又酸又胀,眼睛很快就发红了。


    从对驼城二十四名“斗兽场”的组织人员执行私刑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他希望顾青能认同他、支持他、跟随他,同时也做好了顾青会彻底地反对他、厌弃他、与他对立的准备。他只是没想到,顾青真的会放过他,好像□□与白道之间,真的有一条灰色的道路一样。


    可是有吗?顾青能放过他,银沧共和国能放过他吗?杀一个人是杀人犯,杀一万个人就是国王了,他如果不去当这个打破现有世界格局的变革者,他又应该去做什么?躲躲藏藏地逃亡一辈子,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两年来的头一次,他感到了一阵锥心的痛苦。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我……”尉兰忽然顿住了脚步。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也没有做好准备,顾青如果再果断一点就好了,一管麻|醉剂打进血管里,醒来就已经没有了选择。但他知道,顾青不会,既然让他走了,他万万不会再给自己突然来上这么一枪。他还在后面看着我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从尉兰身后的一个拐角中冒了出来,抬起手臂对准他的后心就是一枪——


    “尉兰!”顾青猛地大喊一声。


    但太迟了,那人离尉兰最多就五米远,他却离那人有足足三十多米,几乎有着三分之一个奇珍号的长度,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尉兰像个破烂娃娃一样摔倒在地上。


    顾青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那名保安,将尉兰翻过身来,抱在怀里。子弹洞穿了他的胸口,但并没有准确地打在心脏上,而是打在中间偏右一点的位置。如果有一台手术舱在旁边,不用一分钟的时间就可以把他抢救回来,甚至连伤疤都不会留下。但奇珍号上有手术舱吗?整个东临自由联邦有手术舱吗?


    “奇珍号会议”是东临十八城的秘密会议,顾青在登上奇珍号的时候,和所有级别不够高的参会人士一起,上交了所有的对外通讯设备,他没法联络任何知道哪里有手术舱的人。


    尉兰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噌噌噌地往外冒着冷汗,眼神已经快涣散了,单薄的身子像濒死的鱼类一样,一下一下地抽搐着。顾青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地上,搜向被他推到地上的保安。


    保安身上有个对讲机,这东西他在C区监狱用过,没用对,有时间就上网研究了这玩意的原理,把使用方式记了下来,没想到现在竟能派上用场。


    他按着对讲机上的一个绿键,对那头说道:“一楼B区276号舱附近有人中枪,请迅速派人过来救援!”


    “你说的……是标准……银沧通用话……”尉兰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气息,话说得也断断续续的,他抬起一只手臂,伸向顾青所在的方向。


    “你说。”顾青轻轻扶起尉兰,从后面将他抱在怀里,将对讲机对准他的嘴巴。尉兰拿过对讲机,一把扔到地上:“没有用,东临没有……”


    “你有办法是不是?两年前你怎么从控制舱爆炸中生还下来的?那是零气压的太空环境,身上有一点伤口血液就会喷溅沸腾,你受了那么多伤,怎么活下来的?”顾青絮絮叨叨地说着。尉兰的身体越来越冷,他很怕尉兰会昏迷过去,但又不想他说太多话。


    果然,尉兰被他这么个复杂的问题呛住了,眼中竟然重新找回了一点聚焦:“……我……只有脑子……回来……”


    顾青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他的直觉并没有错,君泊号上那名叫博格的军官的确有问题,他手里提的铝制箱子里,装的是尉兰的大脑。


    顾青将尉兰抱得更紧了,尉兰身上没有多少肉,剩下的肉也和结实没有关系,显得他整个人都有点软。顾青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仿佛一个在寒冬中走了上千里的人,贪婪地汲取着能触碰到的任何一丝温暖:“兰……兰儿,这里有培养箱,你告诉我怎么做……”


    孤独太久了,寂寞太久了,哪怕尉兰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胚子他也认了,毕竟抱在怀里,还是个真真实实有重量有温度的人。这个人的灵魂是好是坏是温和是极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副属于人的躯壳,顾青早就想把这样一副躯壳抱在怀里,哪怕它开了洞、留着血、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重……


    尉兰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你想我活下去?”


    顾青点了点头,鼻子剐蹭着尉兰颈部的皮肤,但并不想开口说话。


    尉兰说:“好,那你把我放下,离开这个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看着你,我就活不了。”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兰儿。”他又一次叫了这个肉麻的称呼,并且亲吻着尉兰的头发。尉兰浑身都是血,都是伤,头发竟还带着一丝洗发露的清香,而且生得十分柔软、十分茂密,他停在上面便不想再离开。


    但顾青还是放下了尉兰。当他后来终于能够客观地评价自己当时的心境,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作出这个举动,并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出于放弃。


    好比步行于风雪之人终于放下熄灭的暖炉,迷失于荒漠之人终于放下枯竭的绿洲,沉溺于水中之人终于放下断裂的稻草。


    第108章 春光正好


    尉兰又一次开始唱念来自西陆的“咒语”。对于灵力高强的修行者来说, “咒语”并不是非念不可,可对于尉兰这种刚入门的学徒,“咒语”能让他迅速地沉静下来,并且散发出能让周围西陆人感知到的精神波。


    尉兰根据他有限的人类认知化繁为简地认为, 西陆人创造的纯意识世界就是个互联网, 西陆人是连在互联网上的不同终端, “咒语”则是一段加密过的无线信号,只要带有相应密钥的终端才能解析这段信号, 这也是为什么“咒语”只对特定的一部分西陆人奏效。


    随着“信号”的发送, 离他最近的那个强大“终端”终于有了反应,人鱼的精神力覆盖在他身上, 把他一点一点地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顾青并没有走远,他甚至预感到了某种变化的发生,走了一半又跟在一群保安的身后折了回去。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心脏“咯噔”地往下一沉, 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


    尉兰胸口依旧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血洞, 脚踝也依旧是一团血肉模糊, 但这么一个早该死去的人, 现在却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笔挺的背影被午后的阳光拉得老长。


    保安们被吓得不轻, 跟着他们老大来了个急刹车。有人却偏偏不信这个邪,冲着尉兰大喊了一句东临话。尉兰回过头来,眼里流动着顾青似曾相识的神采, 同样回了保安一句东临话。下一秒, 他伸出手掌,一股强劲的力道摧枯拉朽一般朝保安队席卷过来。


    受到波及的却不止是保安。最先被摧毁的是尉兰身后的过道墙壁。如果把这一秒种分为成百上千个慢镜头,就能看到墙壁碎裂开来, 露出里面的木屑和石膏,接着是开始变形的管道,管道连带着马桶、洗手池、淋浴头一起,飞向舱室的另一头,再后来,是在冲击力下碎裂开的窗户和舱壁……就像一排威力巨大的手|榴弹,沿着舱室间的过道依次炸开。


    顾青也没能在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中独善其身,他被埋在了一片建材垃圾中,一根断裂的管道扎穿了他的腹部。他咬牙把自己从铁管上撑了起来,爬到废墟上,追随着尉兰的背影蹒跚而去。


    加速过后的神秘粒子GXUP707迅速地修复着他的身体,但即便在他还以为自己是个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的时候,他同样没有畏惧过受伤。


    步伐越来越快,他走到一座样式普通位置隐蔽的楼梯上,跟着尉兰一起上到二层,却迎面撞上了正要下来找他们的杨。


    “情况有变,目标再次使用西陆法术,用意念就炸蹋了整个楼道!”顾青对杨说道。


    杨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黑沉沉的目光中透着冷静和理性,好像天塌下来都与她没有关系:“听起来倒很像一股深不可测的内力……”


    杨就是这样,她肢体上的反应很快,思维上的反射弧却非常的长。比起一个行动者,她更像一个观察者、思考者。


    或许她并不像心圣说的那样,只是一个“灵力微弱的西陆人后裔”;或许那一点稀薄的西陆人血脉,已经决定了她没法体会到凡人的紧张与焦虑。


    鉴于这一点,顾青不得不给她作出更明确的指示:“跟着他!先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奇珍号又一次乱了套。


    一天前发生在拍卖会上的枪击案已经让大家草木皆兵,好不容易熬到了特种兵的到来,把那名不知有什么特殊能力的恐怖分子带走,哪知道又出了新的状况,还是一楼船员休息舱爆炸!


    尉兰上到了奇珍号的第三层。第三层已经不再是千篇一律的仓库和船员宿舍,而是各种不同主题的会所,有酒吧,有KTV,有桑拿房,有按|摩间,有足疗室,还有一间小型的电影院。


    暗色调的室内布置让三楼的格局显得比其他楼层更加错综复杂。顾青和杨走过一个豌豆形状的狭长大厅,迎面碰到了好几名衣衫不整、行色匆匆的华服男女。这些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显然是被什么突发事件打断了,惊慌失措地从会所“逃”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这边!”顾青一把拽住杨,朝他们过来的方向跑去。


    他刚说完这句话,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他们在一家酒吧中发现了尉兰。尉兰微微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地被他打得东倒西歪的西装保镖。


    顾青特意注意了一下这些保镖的长相,其中不少都是他和莱夏认定的“民间高手”,也不知道他们保护着什么重要任人物,而这人比东临十八城的副城主还重要。


    “你要干什么?”顾青对着尉兰,遥遥问道。


    尉兰将注意力转移到顾青身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


    顾青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次连个转变过程都没有,你就被那个神族怪物占据。”


    尉兰身上还在流血,只是流得慢了一些,按照这个失血量,他早就应该死去,难怪一路吓跑了那么多人。顾青观察着他的身体,发现“念咒”本身对伤口的恢复并没有什么促进作用,似乎只是拖着让他“不死”而已,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具有凝血功能的血小板。


    ……所以,这个西陆人的灵魂离开尉兰的身体后,尉兰还是要死去?


    他们互相审视着彼此,最后,西陆人大概没在顾青身上发现什么攻击性,转头就朝酒吧的后门走去。


    顾青跟了上去。


    酒吧后门出去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过道,过道上有好几扇一模一样的黑色木门。尉兰准确地找到其中一间,手指隔空轻抚了门锁一把,就把门打开了。


    里面是一间豪华的双人套间,套间布置得黑乎乎的,中间摆着个红色心形旋转床,床上从上至下地铺着红色纱帐,纱帐中则坐着个惊恐不已的半裸男人。


    男人看到尉兰的到来,不断地撑着自己往后退去,结果退无可退,连着纱帐一股脑地滚到了地上。


    床还在不停地旋转,纱帐却被全部扯到了一个地方。只听“滋啦”一声轻响,整个纱帐从顶部撕裂开来,天花板的钩子上只剩下小小的一截,在纯黑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鲜艳刺眼。


    尉兰没有理会这个男人,他摸了一把床头的控制装置,把旋转床停了下来,毫不费力地掀起整个床板,露出床下的东西。


    顾青看见这东西,一下就变了脸色。他在前沿武器辨识课上见过这玩意,这是目前威力最大的非核炸|弹!


    这种炸|弹银沧共和国两百年前就有了,是基于燃料空气炸|弹改良而成的温压|弹!里面装的并不是能在短时间内剧烈燃烧的炸|药,而是普通的金属粉末。弹头被引爆,金属粉末将被释放出来,与空气混合形成气溶胶。当气溶胶达到一定浓度后,再由延时引线引爆气溶胶,散发出高温高压并且消耗周围的氧气!


    这种炸|弹在封闭狭小的室内环境中尤其的可怕,高热和冲击波遇到墙壁后会产生叠加效果,并且无孔不入地深入每一个弹片无法抵达的角落!


    这条象征着“团结”、“合作”、“共赢”的游轮上,怎么会出现如此丧心病狂的军用武器?哪怕借着开会的名义倒|卖|军|火,怎么会选择在一条船上存放这种东西?这些东临人到底是不怕死还是单纯的愚蠢?


    顾青整个人都是懵的,等回过神来,尉兰已经下手如飞地操作着炸|弹上的液晶屏幕。


    这个占据他身体的西陆人到底要干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顾青悄然靠近尉兰身后,二话不说摸出一把水果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向尉兰后脑勺。


    尉兰——顾青不想再称他作“尉兰”,因为这是一个已经称不上人类的怪物——反手就截住了顾青的手腕,五根细长的手指中蕴藏着无尽的力量,然后慢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中陆人,不要、在我、面前、做、小动作。”


    顾青没有和这个怪物比拼力气,轻轻松开手指,小刀正好落到左手上,不需要任何转换时间,立马又用左手捅向怪物的脖颈。


    怪物身体后仰,刀锋贴着他喉结划了过去,还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另一只手握住小刀的刀刃。这个怪物就像石头做的,顾青握着刀柄的手都快震麻了,刀刃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伤害。顾青再次松开左手,化为拳头砸向怪物的下巴。


    他还记得一天前莱夏是怎么把这个怪物从尉兰的身体中打了出来。尉兰可能会因此丧命,但奇珍号爆炸,他同样不可能活下来。


    怪物终于被他扰得不胜其烦,抓着他右手手腕,一把将他掼向身后墙壁。


    这一掼,用上了掀翻整条走廊的力道,顾青像一颗人肉子弹一样,弓起的脊背带着他无法想象的力道砸穿了房间墙壁,跌落到隔壁房间中。


    顾青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来,欣慰地看到杨终于反应了过来,化作一道黑影倏地窜到了怪物的身前。


    杨跟顾青完全不是一个打架路数,一般人压根看不清她出手的动作,只听劲风呼呼呼地疾吹而过,房间剩下的三面墙壁又被拆了。


    顾青一边在心里为杨加油呐喊,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床底下的温压|弹。就在他碰到炸|弹的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仰,一发子弹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印,打进了身后的建材垃圾里。


    这还只是第一枪。


    因为坍塌而逐渐开阔的视野中,十几名全副武装的东临特种兵包围了上来,子弹不要钱似地对着顾青开了一枪又一枪。顾青将温压|弹拖在身后,迎着枪林弹雨往一个方向冲去——整个三层都快变成废墟了,往哪个方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艘船,一艘船就有它的边际,边界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种需要氧气才能起作用的炸|弹掉到水里,就算引爆了也不过流出来一堆工业废料,连稍微大一点的鱼类都炸不死。


    “愚不可及!”顾青在心里骂道。从作战方式上来讲,东临士兵的确比银沧士兵差了不止一个等级,也就比见着热闹就要一窝蜂凑上去的老百姓多了一柄枪杆子而已。


    谁知就在这时,炸|弹上的液晶显示屏忽然变红了,一个刺目的数字出现在上面——


    “00:00:10”


    十秒。


    十秒,不够他从船舱跑到船舷,不够他拖着这颗重愈千斤的大炸|弹走上五米,不够他和这群不懂通用语的东临士兵进行有效沟通……


    顾青脑子里迅速计算出所有的可能性,最后对着杨的方向发出一声大吼:“跑!”


    隔着不断掉落的碎砖和烟尘,杨还真听见了他的声音。在这场“血脉稀薄的西陆人后裔”与“被西陆人上身的重伤患者”的打斗中,杨似乎已经占到了上风,一手掐住尉兰的脖子,把人掼到了一截半人高的残垣之上。


    颈骨还在咯咯作响,尉兰却对着顾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顾青盯着杨的眼睛,鼓足耐心作出解释:“没有用了,快跑,离游轮越远越好!”


    与此同时,“嘭!”地一声巨响,温压弹爆炸,灰黑色的粉尘顿时弥漫了整个室内空间,将所有人的身影淹没在其中。


    顾青离炸|弹最近,第一次引爆就炸去了他半条命,他满身是血地躺在废墟中,并不打算挪动。


    不是没有死过,也不是没有化作齑粉过,活捉回尉兰、保住奇珍号的任务是彻底地失败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杨能听他的话,不要再拿她古代人的头脑揣摩那些现代的玩意儿,抓紧时间赶紧离开这艘游轮,保住性命。


    他现在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莱夏动不动就跳脚,恨不得把杨这么厉害的人物当成个玉菩萨供着了——哪怕只是两百年前的武器,都能在他们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他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古代人瞬间化作齑粉。如果他是莱夏,可能做得还要更绝。


    顾青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嘭!”


    豪华游轮在巨大的爆炸声响中分崩离析。


    一段时间后,爆炸的浓烟被海风吹散,世界仿佛陷入到极致的安静中。


    有阳光,有微风,有海浪,偶尔还有受到惊吓的鱼类从附近游过,但没有奇珍号,也没有盘旋在奇珍号上空的直升飞机。无论是大型豪华游轮,还是军用直升飞机,都变成了一大片零零碎碎的海洋垃圾,沉浮在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包容一切的海水之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海面上终于响起了零零星星的抽泣声。爆炸的幸存者趴在奇珍号的碎片上,为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与窒息。


    但幸存者并不算多,一万多名乘客,好像最后也就剩下了二十几人,倒是有不少尸体掩埋在垃圾中,随着垃圾堆被海浪冲散,渐渐暴露了出来。


    一个女人推开一截断裂的横梁,发现了一条穿着西裤的断腿;一个男人掀起一块偌大的船板,找到了好几具溺死的尸体……还有人从尸体中认出了自己的熟人,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的绝望痛哭,可大概因为并没有人跟着他哭,又只好生生收住了声音和泪水。


    海面仍然是一片死寂,一片风和日丽下的死气沉沉。


    直到一个男人彻底打破这份宁静。


    冒充尉兰中弹跳海的莱夏成了整个海面上唯一活蹦乱跳的人,他腹部的伤口已经恢复,并且因为远离爆炸中心,几乎没受到任何伤害。


    然儿,身体上没受到伤害,心理上却未必完整。他像一个快要溺毙之人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毫无章法地疯狂划水,搅动得整片水域水花四溅、不得安宁,并且还用一种奇怪的音调大喊着:“雪!雪!”


    几根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抓住了他还在胡乱划动的小腿,他整个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杨在他身上借力,把自己拉到了海面上,黑色短发服帖地搭在脸上,显得一张瓜子脸更是小了几分,也更冷峻了几分。


    莱夏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并且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仿佛他们经历的不是一场海难,而是在午后的沙滩浴场尽情嬉戏:“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他一把将杨抱在怀里,在她脑门上“啵”地亲了一口。


    这一口亲得两个人都沉到了水底下,但无所谓,他是游泳高手,杨是武学高手,只要活过了爆炸,他们绝不会溺水而亡。


    “顾青呢?”杨随手拉来一块船板的残片,两条细胳膊轻轻松松地搭在上面,像在拍摄沙滩浴场的广告画。


    莱夏凑在她的跟前划水:“管他呢,他还能被炸死不成?”


    杨道:“是他让我快点跑,我事先跳了海,所以才没受到波及。他离炸|弹比我近得多,如果没有跑成,可能会被炸成碎片。”


    “所以你是想看他先从哪一块开始长回来?是头,是手,是身子,还是那个部位……”杨还没有反应呢,莱夏自己快把自己给笑炸了肺。


    海水微凉,春光正好,欢声笑语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好一个舒适惬意的午后。


    第109章 接不了


    顾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的身体被炸成了碎片, 从碎片重新变回一个人,大概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他模模糊糊地有一些意识,因为脑子没有长好, 并没有形成清晰的思路。


    但他推测, 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都是同时“长”回来的。


    他不知道那能不能算作是“长”,总之, 他好像先有了一个模糊的感知, 接着变成了一团半透明的虚影,最后才慢慢从虚影变成了可以和物质进行相互作用的“实体”。


    这个放在两百年前, 可以颠覆当时对生命和生物的认知,可是在对微观物理有了更深认识的现在,已经不足以引起科学界的任何波澜,只是个颇为独特的个人体验罢了。


    顾青作为一个实体出现的时候, 奇珍号的打捞工作才进行到一半。东临自由联邦的船员们无比惊奇地“发现”了他, 并且对他这个月的求生经历感到了极大的好奇。


    顾青表现出一副浑浑噩噩、没法沟通的模样, 仿佛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惊吓之中。不过多久, 银沧共和国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飞机就把他接了回去。


    时隔两年——或者说是十二年——他又一次站在了特别行动部的大楼中。


    大楼还是从前的模样,很多人也都还是从前的人, 只是看不到过去“同学”们的身影了。他们曾经住过的寝室被打通,与时俱进地变成了一片太空训练基地,仿真的模拟战斗机能够给学员带来与虚拟现实截然不同的真实体验。


    “海妖号那件事发生后, 我们很快认识到了我们对太空探索的不足, 尽管早有太空移|民的技术,却仅限于军事项目和科研项目,没有推广到日常之中。所以今年一年, 光银沧就推出了十三个太空移|民项目,鼓励人们不带目的性地去太空体验生活。”陆琛站在顾青身后说道。


    顾青看着大楼中这片新开辟出的训练区域,不知怎的想起了他们刚到驼城时莱夏说的话——“这个世上很多颠覆性的研究,一开始都是没有目的的。”


    的确,太空移|民也是如此。如果星舰仅仅用于军事及科研,人们永远也不能真正脱离地球的怀抱。


    顾青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向往,也终于体会到了特别行动部对他们这些不死者的一番苦心——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五十年、一百年后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这份孩童认识世界般的好奇心,他活上个三五百年又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像苏征一样厌恶人类?


    想到此处,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对了,尉总裁怎么样了?后来找到他了吗?”


    陆琛露出一个苦笑:“这就是我们要跟你说的事情了。”


    看来尉兰没有死。顾青在新的寝室中洗了澡,换好衣服,跟着陆琛来到云玥办公室后面的会客室。会客室里全是他的熟人——莱夏、杨、还有云玥,就连陆琛都在把他送来后关门离开了。


    不过,会客室里的三个人却没有什么严肃的讨论气氛,像是百无聊赖地坐着等了顾青半天。


    “这澡洗得,能脱一层皮吧?”莱夏打趣他道。


    “你当谁都像你这样?”云玥说。


    “我怎么样?我很精致了好不好?”莱夏不满地说道。


    莱夏长得倒确实挺精致的,至于其他方面嘛……顾青喝了一口茶几上的水:“这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云玥调出客厅中央的虚拟屏幕:“你自己看。”


    屏幕上倒不是什么处理过的精选材料,而是随手打开的新闻直播,直播的是某个不知名地方的抗|议活动,穿着各异的男女老少正拉着横幅、举着海报,希望能吸引来往路人的注意。


    横幅和海报上的文字和通用文类似,却也能看出一点细微的差别。顾青注意到上面的关键词——“公开秘密”、“透明行动”、“拒绝非法实验”、“我们有知情权”……


    接着,画面中出现了气质优雅的女主持人。主持人介绍道:“大家好我是主持人阿欣,我正在荷安首都奎罗,现在是当地时间下午两点。经过一个月的发酵,抗|议活动已经由银沧共和国漫延到了整个北大陆联盟。奎罗地区的民众纷纷走上大街,对银沧民众的抗|议表示支持,并对北大陆联合政|府表示不满。不满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隐瞒重大财政支出’、‘隐瞒重大科技发展’、‘放任非法人体实验的进行’等等,他们要求联合政|府公开一百年来所有‘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重大机密,严惩参与非法人体实验的个人及企业,制裁异种交易泛滥的东临自由联邦,及敦促其尽快落实相关立法……”


    顾青:“……”


    看来这一个月,确实是发生了很多。


    莱夏抢过遥控,关闭电视直播,打开视频网站上播放量排名第一的视频:“这不算什么,你看看这个!”


    顾青首先看到的,是视频上方的红色警告标志,上面写道:“此视频涉嫌宣扬违法暴力行为,当事人已被全球通缉,请谨慎观看,切勿模仿,若有模仿,需自行承担一切法律后果。”


    视频刚开始像一个旅游纪录片,拍摄者走在带有浓浓异域风情的小道上,偶尔会将镜头对准橱窗中的展品。顾青注意到其中一个重点拍摄对象是一条养在玻璃缸中的不完全人鱼,两个月前,同样的一条人鱼也吸引走了杨的注意。


    视频接下来的内容,顾青已经都猜到了。他以尉兰的视角,又参观了一遍驼城的“地下斗兽场”。尉兰的视角比他的更加细致,关注到了很多他没有关注到的细节,比如说变成“虫豸”的孩子畸形的胸部、凸出的肋骨,比如说变成“猛兽”的女人驼起的脊背、下垂的胸部……


    参观的时候,拍摄者露出了正脸,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像个尽职的导游一样介绍了“游戏”的玩法,并且告诉大家他接下来的举动。


    “我找来了这个斗兽游戏的组织者,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驼城的权贵,有的在银沧留学,有的在研究所工作,有的还是驼城的城主。”尉兰穿着运动衫,背着双肩包,戴着鸭舌帽,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我把他们都找了过来。如果法律没有办法审判他,我愿意当这个审判者。”


    视频经过剪辑,尉兰一个月的所见所闻被剪成了一个小时左右的纪录片。很快,就到了“审判”的镜头,“审判者”拿起枪,将二十多名人质一一爆头。这名“审判者”的脸上打了马赛克,不过顾青知道,这人就是被尉兰控制住的自己。


    “砰、砰、砰、砰、砰、砰、砰……”


    用的还是自动装填式霰|弹枪,连弹夹都不用换的。


    “燃!真|他|妈燃!”莱夏捶着自己大腿感慨道,“说实话,看得我都想去打人了!这种视频你们真打算一直这么放在网上?”


    云玥耸了耸肩膀:“黑客放这个的时候,黑了所有播放平台,任你想看不想看都得看,现在删除有任何意义?”


    视频还在继续,尉兰来到了鱬城。这回,他从导游变成了游客,坐上出租车,走进小餐馆,用东临话娴熟地和当地土著搭讪。从对话的翻译中不难看出,圈养克隆人和变异人、甚至拿这些变异人开马戏团,对于鱬城居民来说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甚至很多人还打心底地引以为荣,由衷感谢这些产业给鱬城带来的经济发展。


    视频剩下半个小时的时候,尉兰终于来到了地下生物工厂,旅游节目变成了探秘节目,他小心翼翼地潜进这座传说中规模最大的怪物制造基地,惊险万分地从雇佣兵手下逃离出去,然后根据线索来到奇珍号上……


    视频的结尾是一场无比壮观的大爆炸,爆炸几乎炸出了蘑菇云的效果,连盘旋在奇珍号上空的直升飞机都未能幸免于难。过了整整五分钟,海面才逐渐恢复平静,露出了金色的阳光、粼粼的波浪和如同天地刍狗一般的奇珍号残骸。


    就连亲身经历过一切的当事人在影片落幕后,都陷入了不能自拔的震撼中。过了几秒钟,竟然还出现了“彩蛋”,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带着一点混不吝的无赖劲:“关心我的朋友们一定在想,引爆温压|弹后我去了哪里,不过我现在可以很荣幸地告诉大家,我活着回来了,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的前半生是一个剥削者、掠夺者、特权者,但我后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消灭这个还在孕育中、打着‘平等自由’口号的新奴隶制度。人人生而平等,没有谁应该成为谁的试验品,没有谁生而就是为了某些权贵不可告人的目的,没有谁应该成为谁的奴隶!而这些‘奴隶主’们,他们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这回真的播到了进度条的最后。


    莱夏按下暂停键,颇为兴奋地看着顾青:“没想到吧?你那小男朋友不仅活着,还成了救世主,整个年轻一代都恨不得把他当成偶像,以他这段经历为原型的游戏都已经出了好几个,你要不来玩一把,看能不能成功通关炸掉‘奇珍号’?”


    云玥冷着脸道:“不错,此事一出,蔚蓝科技的股价还暴涨了一轮。大家纷纷猜测视频能逃过监测全网播放,背后也有蔚蓝科技的原因。不过,这一点我们早就作了排除,尉总裁就是凭一己之力单挑了全球的网络安全系统。”


    顾青有些麻木地翻阅着虚拟屏幕。互联网上,铺天盖地的全是尉兰的信息,一会儿是他西装革履衣冠禽兽的样子,一会儿是他头戴鸭舌帽身穿运动衫的样子,有小道消息说他并非蔚蓝科技的前总裁本人,而是一个复制品、克隆人,也有小道消息说他从一出生就是蔚蓝科技的实验品,所以才不和创始人一样姓“庄”,而莫名其妙地叫做“尉兰”……


    半晌,顾青才道:“这……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吧?”


    “没事?”云玥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全球都乱套了还叫没事?你以为这些人就是喊喊口号?他们是真真正正地在组织人手闯进实验室、闯进军事禁区、闯进任何阴谋论上出现过的地方!有些极端分子不只是想要解放出‘变异人’,甚至还提出了‘变异人至上’的口号,找来各种各样有毒试剂往自己身体里打,希望能获得特殊能力!这个事情不能继续发展下去了,你必须找到尉兰,把他给我抓回来!”


    莱夏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就这样把他抓回来,再来个公开审判?你是嫌他的名声还不够好、不够大,打算直接给他弄个联盟总统当着玩么?”


    云玥蹙起眉头,嫌弃地看着莱夏:“别以为这个屋里就你懂政治,我敢抓他自然是因为我们手上有证据,有证据证明他就是个毫无人性的恐怖分子。东临自由联邦虽然落后,却也是北大陆联盟的成员国,奇珍号的真相迟早会曝光出来,人们也会渐渐恢复理性。但如果继续放任他在网上混淆视听、大放厥词,代价就要高昂得多!你看看现在的犯罪率!”


    她调出一个曲线图。短短一个月内,银沧共和国境内的犯罪率竟然比往月高出了百分之二百!


    “看来你们放在视频上的那条警告也没什么用嘛!”莱夏笑着道。


    云玥冷下脸来:“你要想加入他们,你自便就好。不过这回可不会有什么特赦令了,民众虽然相信了有变异人的存在,不过神秘粒子GXUP707?哈,还是算了吧,你现在就可以去沧京街道上嚷嚷,看有几个人相信你是历史上的莱夏。”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应该支持尉总裁呀!”莱夏拍着顾青的肩膀,“你眼光不错,我批准了,明天就给他隔空求婚!”


    云玥:“要是求婚能把他引出来,我把我手下全派去给他求婚都行。”


    顾青完全不想理这两个人。他没长骨头似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感到异常的落寞和疲倦。


    直到会客厅安静下来,顾青才鼓起一口气道:“这个任务,我接不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沧桑感,任何人听了他这句话,都知道不是在开玩笑。


    顾青忽然想起那个关于求婚的玩笑,解释道:“不是求婚,是我现在的心理状态,不适合接任何与尉兰有关的任务。”


    会客厅更加安静了,大家都没想到顾青会这么的严肃,好像他对尉兰真的产生了感情一样。


    顾青又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奇珍号’爆炸是我的原因,尉兰中枪快死了,我求他,让他不要死,他念咒,把自己献给了西陆人,才有了后来的爆炸。”.


    顾青说的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大得简直令人无从着手,加上顾青情绪不好,大家也就暂时放过了他。


    晚上,云玥请他们到特别行动部的大堂中吃饭。席间,她终于忍不住提到:“无论引爆温压|弹的是尉兰还是西陆人,你都无需自责。”


    “我没有自责。”顾青道,“我只是做不了。”他真的不是自责,可惜他们理解不了。


    云玥依旧没有放弃,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做出这一切的的确是西陆人,他其实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顾青垂着眼帘,目光落在饭菜上,特别行动部的菜肴就是精致,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精致的饭了:“不是西陆人,西陆人说不出最后那些话。不过,有很多迹象,我当时都没注意。”


    顾青扶着太阳穴,痛苦地回忆着他与尉兰在奇珍号上的相遇:“他能控制一个人的感官,能控制一个人的行动,能在大庭广众下屏蔽自己,甚至……能够看到你某一刻的想法。但他不是无所不能——他不能抬手掀翻一条走廊,不能挥手打飞一溜子弹,甚至没法挣脱手铐,只能任由别人拖着他走……每一次,都是有个保安对着他开枪,那个保安枪法奇准,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我当时没注意?”


    顾青蹙着眉头,如果说他真的因为某件事情自责,那件事一定是他离开了。


    三十多米的距离,遥远得好像世界的尽头,穿着保安制服的杀手出现在尉兰身后,他怎么都跑不过飞射而出的子弹。


    一枪过后,尉兰要么去死,要么把自己献祭给魔鬼。


    “无论如何,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云玥冷静地道。


    大家沉默着吃了一会饭,云玥忽然再次开口:“这样吧,待会我给你看看我们目前拿到的线索,和预测出的行为,你再决定要不要参与。”


    第110章 时代的灾难


    “1698年6月28日, 第178次认知训练。实验员:庄溥心。操作对象:M0738号。实验地点:未来大厦86楼,董事长办公室。”庄溥心打开办公室的实验记录仪,以近乎虔诚的语气说出这一番话,接着对着空空当当的办公室, 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问道, “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360度环绕音响中发出机械化的声音。声音是电脑模拟出来的, 但它并不是人工智能,它是个人——或者说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人!现在, 这个人成为了“神”, 它竟然只通过0和1组成的电子信号,这种断断续续的微弱电流, 就“听”见了他说的话!还用人类的方式予以了回应!


    “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听懂吗?”庄溥心摩拳擦掌地问,“告诉我,你觉得自己是什么?”


    “我……我是什么……”M0738号慢吞吞地作出回应。


    庄溥心着迷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M0738号大脑多处都在活动, 包括植入电极的部分和听觉性语言中枢!电极部分传递出来的信号, 竟然同样是由0和1组成的电子信号, 也就是说, 它已经真正的、从最最根本上,“掌握”了计算机的语言!


    在所有人工智能研究者都为“智能”的天花板一筹莫展的时候, 他竟然另辟蹊径地创造除了真正的“人工智能”——哪怕它依旧是以人脑作为处理器,可它已经完全可以处理电子信息!


    他的理论被证实了,人脑作为结构比计算机复杂千倍百倍的多维度处理器, 是完全可以当做计算机使用的!但多种神经递质以及更复杂处理机制, 让它真正有了和人一样的智能!


    那么自我意识呢?它也有自我意识吗?


    庄溥心激动地问道:“对,你是什么?我们一起交流了这么久,你觉得你是什么?!”


    “我……我是电脑……我是电脑……我好痛苦……”


    “痛苦?你怎么会痛苦?互联网上那么多的信息, 我给你输入了那么多的未解之谜,难道不够你去计算、去思考?”庄溥心几乎有一点生气,好像信仰被人侮辱了一样。


    “但……不够……我不想计算……我想‘看’……我想‘看见’……求求你……让我‘看见’……”


    “‘看’?看有什么用!这些无用的感官只会干扰你的计算能力!而且,我给你‘看’得还不够多吗?那么多的图片,那么多的视频,你却像庸俗不堪的人类一样,渴望寻求视觉皮层的刺|激!你知不知道,你拥有的是多少人类可望不可即的信息处理能力?比起那些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你就是神!神!你知道吗?”庄溥心恨铁不成钢地教育着它。


    “我……不是……神……神高于人……我不是……我不是……我想当人……让我当人……”


    ……


    “尉总。”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小心翼翼的,带着畏惧与尊敬。


    尉兰微蹙着眉头,带着一脸疲惫与倦怠,在午后的阳光下睁开眼睛。他躺在落地窗前的一个躺椅上,头发睡得有些凌乱,半张脸上留下了一点压痕,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个不情不愿地被人从午睡中叫醒的大学生。


    “又找我什么事?地址又被追踪到了?养你们这些黑客有什么用,还全球排名前十呢,我看不如给政|府打工得了。”尉兰一肚子的起床气。


    阳光是金色的,既不过分耀眼,又不太过黯淡,温度也刚刚好,正好适合睡觉。尉兰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虽然感觉不太好,可他也并不想起来。


    年轻黑客好一阵摇头晃脑,跟多动症似的:“不不不,我不去给政|府打工,再说凭我做过的那些事,逮住了一辈子都得待在牢里,尉总您可千万别抛下我……”


    “行了行了,你说找我什么事吧?”尉兰打断他的废话。


    “是这样,那边有消息了。但他想亲自与您对话。”


    尉兰有些厌烦地道:“好,我知道了。”


    尉兰将靠椅转了转,他的眼睛盯着窗外,就像两团没有感情的无机质。几乎只是想一想,大脑便自动连接到了某个终端,他编辑出一段和他音色别无二致的语音:“你找我?”


    一个带着焦虑的男音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已经帮你‘看’了这么多不该看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放过我!等你把东西放出来,我就完了!完了!你知道吗?我只想收手,后面调查也好,开除也罢,我都自己承担了,但再不收手,我就是一个死!”


    尉兰依旧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嘴唇也不见半点开阖,传过去的音频信号中却夹杂了几声叹息:“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你要明白,你的大脑并不能把影像变成数据上传到电脑上,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所以你看到什么,我一定同样‘看’到了,否则,我的团队是怎么拿到那些资料的呢?同样,你让人给我传的话,我也早就‘听’到了,否则,他是怎么可能听到呢?”


    那边快吐血了:“就一句话,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放过我?!”


    尉兰颇有耐心地道:“你看了那么多,就没有一点感触?”


    “你休想让我认同你!我现在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你对我的胁迫!我看这么多,唯一的感触就是你这种实验室造出来的怪物,就该在第一时间被销毁!”对方说到这里,爆发出一阵崩溃的大哭,哭声中带着将死之人的不甘与绝望。


    尉兰等他哭完,才慢吞吞地说道:“你也许以为我听了这句话会杀了你,其实我不会。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你只是骂我而已,相比于你的很多同事,已经算是好的。”


    那边安静了。本来自以为必死的人忽然有了生的希望,总是要经过一段时间去消化。


    尉兰继续道:“比如说和你关系最好的闳耀。闳耀这个女人,真的十分令人讨厌,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更重要的是,她还付诸了行动。我觉得她能成为一个很好的靶子,你认为呢?”


    “宏、闳耀?你说闳耀?”那头的人仿佛感到十分震惊,“尉兰,当初你在海辰,就属闳耀最看重你了!直到两年前,她还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当之无愧的天才,我们当中的头一份儿!你现在居然要对闳耀下手?”


    “那我的这位粉丝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不会变成黑粉了吧?”尉兰几乎是笑着的。


    “……”对方沉默了。


    尉兰十分理解地道:“可能她也没说什么吧,毕竟一个崇拜了那么久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痛恨、最想要消灭的那种人,一定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


    “这样吧,岚渊,以我的名义杀了闳耀,公开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我就卸下你大脑中的芯片,从此放过你,怎么样?”.


    几天后,顾青、莱夏、杨再次坐在了云玥的会客厅中。


    云玥拿出一张打印下来的照片,摆在顾青面前的茶几上。


    照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办公椅。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大概有类似于焦虑症的毛病,靠近大腿一侧的皮面被指甲扣得稀巴烂,到处都是长长短短的划痕。


    “你有什么想法?”云玥问道。


    顾青拿起照片仔细观察了一番:“要单看这张椅子,我肯定看不出问题,不过你既然特地拍了下来,它必定不像看上去那么普通……”


    顾青得出结论:“问题出在划痕上,是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某种密文?”


    云玥欣慰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些长长短短的竖线是摩斯码,是一种非常古老、非常古老的加密方式!计算机发明出来以后,就因为效率太低而被淘汰,所以就算我们的外勤人员,懂得这种古代密文的也非常之少。”


    云玥拿出另外一张照片,是一张摩斯电码表:“一到五个或长或短的竖线代表一个数字,四个数字代表一个通用语字符。把椅子上这些长长短短的竖线翻译过来,就是‘我的所有感官都在受到监控’。”


    顾青心下大震,他还记得他刚跳过十年时间、来到1736年的时候,在一家名为“梦想家”的酒吧中遇到的怪事。


    那时他还跟猪油蒙了心似地惦记着莱夏,知道莱夏早已“名花有主”后三天两头就去酒吧里买醉,或许还期待着和什么人做一夜露水鸳|鸯。


    一个打扮气质都和莱夏颇为相似的男人出现了,这男人先是在舞池中跳舞,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接着就凑到了顾青身边来。


    顾青不是个自恋的人,遇到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时间感慨自己的魅力,而是怀疑这人的动机。


    可一旦开始怀疑,这人就处处看起来都十分可疑了。尽管这人也享受着和他的亲|吻和抚|摸,但顾青感受到了他身上的“任务感”。


    有什么人在指挥着这个男人接近他?


    顾青只想到一个人,一个曾对他百般骚扰、快把他变成神经病的人。


    这个人的恶趣味让顾青也一时起了玩心,他把这个男人拖回酒店,然后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把他一把推开,让他转达给尉兰,“这种事情还是亲自体验比较好。”


    然而第二天,他就在莱夏的怂恿下又去找这个人了,谁知他压根不记得昨天的事,连“尉总”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他真的不是尉兰派过来接近他的,前一天为什么要对他表现出一副被抓包的样子?那绝不是“从来都不认识什么尉总”的模样!


    顾青本来还有所怀疑,可紧随其后的暴毙让他更加确定,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最有可能的捣鬼之人,就是尉兰本人!


    那时顾青还以为尉兰只是雇了一个人过来恶心他,现在看来,事情远远不止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他两年前就发明出了这个装置……”顾青忽然问道,“这个椅子是谁在坐?”


    云玥神情复杂,迟疑了一下才道:“岚渊。海辰军校物理系年轻有为的课题组组长,一线研究人员。他所掌握的权限和能接触到的机密,绝对不亚于雷鹏少将。不过尉兰要是留了下来,大概也是他那个级别的人物。”


    顾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云玥的促狭:“是不是当初和尉兰一起设计离间我们和特别行动部的那几位?”


    云玥轻轻摇头:“岚渊没有直接参与到其中,不过,那几位如今是他的同事,几乎也都是各个领域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


    莱夏冷笑一声:“原来是这几位?尉兰要来找他们叙旧了吗?我双手赞成!”


    云玥没有说话。


    莱夏夸张地挑起眉毛:“你不会指望着我们以德报怨,去帮助这几个折磨我们的混蛋吧?”


    云玥的面孔有些呆滞,像个精致漂亮的洋娃娃:“岚渊都中套了,只怕基地上被安装了共感器的不止他一人。掌控着这么多人的性命,随时可以查阅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所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你能想象到吗?


    “更何况,他还在修炼什么西陆的法术。现在他只是遥遥获取了这些人的感官,如果哪一天他能把西陆法术和这个共感器结合,会是什么效果?”


    “也许可以不受距离限制、不受数量限制,同时控制他们所有人的感官和行为。”莱夏嬉皮笑脸的,语气听起来竟然还挺期待,“不过和现在也差不了太多。”


    顾青明白云玥的话,如果尉兰的权力欲|望不断膨胀,未来的确是恐怖的。就像莱夏说的这样,尉兰完全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的权力结构。


    这个权力结构甚至不是建立于等级间的压制、或者死亡的威胁。就像他和莱夏当初把斧头砍向宗冷那样,尉兰完全可以让他们做任何事情,而他们本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已经被植入共感器的人,可以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再给别人植入共感器。一个人植入十个人,十个人植入百个人,久而久之,全世界的人类都可能变成他尉兰的傀儡。现实世界将不复存在,尉兰真的能够成为新世界的“神”,每个人都活在他制造的幻境里!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顾青意识到自己想太多了。“通过共感芯片让每个人活在他制造的幻境中”,多么可笑的想法!且不说把中陆科技和西陆法术结合起来多么困难,他尉兰能有这么大能耐,用意识创造出一个让所有人生活其中的世界?他又不是计算机!


    云玥大概看出了他的放松,悠悠地说道:“如果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灾难呢?你当初答应我,会去寻找隐藏在这个时代的危机。如果是未来最后一个还未被‘幻觉’吞噬的人发送出这样一个信号,让我们这些活在1738年的人做出改变;或者说一个好不容易从‘幻觉’中挣脱出来的人发送出这样一个信号,让我们赶紧自救呢?你要放着整个人类社会的命运不予理会?”


    四个人沉默了良久。


    顾青终于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办?有计划了吗?”


    云玥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向顾青展示出第三张照片:“根据我们心理专家的分析,尉兰现在应该还处于一种复仇心切的状态。但从复仇行动走向尾声,到权力欲|望开始扩|张,中间会有一个‘寻根’的过程,也就是寻求自我认知。


    “根据最新的情报,他不是自然出生的人。他‘出生’在未来大厦,是蔚蓝科技创始人庄溥心老年时期独自研究的一个项目。蔚蓝科技从上个世纪开始,就是人工智能领域的龙头企业,上世纪末更是把‘脑机接口’这一概念炒得很火,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就渐渐没消息了。更是有传言说,进入十八世纪后,庄老先生长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中,闭门不出,时而沉寂时而癫狂,入了魔怔似的。


    “1702年,尉兰就出生了,当时舆论都还在笑话庄溥心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生得出儿子。现在看来,尉兰是庄溥心在自己办公室进行非法实验的产物。庄溥心1650年左右就提出过一个理论——人脑可以取代电脑处理电子信息,甚至只有如此才能突破人工智能的瓶颈,让‘计算机’产生真正类似于人类的‘智能’。


    “他提出这个理论时才二十几岁,当即就遭到了整个人工智能领域的群嘲,甚至还因为其中涉及到的伦理道德被学校通报批评,导致都没有导师接受他在科研领域继续深造,这才出来创业,有了后来的‘蔚蓝科技’。”


    云玥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如果尉兰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相信他会从蔚蓝科技开始。”


    第三张照片上,高耸入云的玻璃建筑拔地而起,正是银沧共和国首都沧京的地标性建筑之一的未来大厦——


    作者有话说:关于闳耀,指路第14章 、第49章、第65章。


    关于岚渊脑中移植的芯片,指路第6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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