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叛道[古穿未] 110-120

110-120

    第111章 转型


    银沧纪年十六世纪初, 银沧共和国进入工业革命末期,科学家观测到引力波存在的证据,广义相对论得到进一步的佐证,微观物理及天体物理成为科学界最热门的研究方向。


    银沧纪年1516年, 大型宇宙微波接收器进入地球同步轨道。


    银沧纪年1516年至1587年间, 银沧共和国共收到一百五十三条可解析的宇宙微波。解析出的内容对民众保密, 却令所有知情人士不寒而栗。同时,由于技术的缺乏, 微观物理理论研究进入瓶颈期, 科学界对于“宇宙微波”的质疑声越来越大,认为是来自外部文明的恶作剧。


    银沧纪年1588年, 银沧共和国高层主动联系隐居东海之上的古东陆后裔,沟通合作事宜。


    银沧纪年1603年,银沧共和国与古东陆后裔达成秘密协议,于东海某岛建立军事科技研究基地。


    银沧纪年1650年, 时间与空间在一台大型维度操纵中发生扭曲, 试验粒子返回到0.01秒前的状态, 与已知记录重合。一百多年间通过宇宙微波接收器接受到的数据再次呈到国防部的高级官员桌上, 开始有人推测这些被解析出的时间节点是来自未来的求救信号。


    银沧纪年1666年,蝴蝶杀人狂被捕, 无法被任何已知手段毁灭的神秘粒子进入基地科学家的视野,并被命名为GXUP707。


    银沧纪年1666至1675年间,十数名不断“重生”到世界上的“不死者”被特别行动部的侦查科发现, 再由执行局捕获。其中大多身负数条命案, 被关押在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C区监狱。


    银沧纪年1675年,世界第一台多维度粒子加速器研发成功,被打散后的粒子通过逆向加速聚合成打散前的状态。


    基地中当即有人提出通过四维粒子加速器收容所有被神秘粒子“感染”的“患者”, 对他们严防死守,极端者甚至认为应该立刻将他们处死,尸体以特殊方式保存以延缓粒子的重新聚合,然而被基地上的人道主义者批判。与此同时,特别行动部吴骁将军提出“时间特工”计划。


    此后十年间,“严防死守派”与“堵不如疏派”进行了无数次激烈的辩论,最终“堵不如疏派”获胜,“时间特工”计划提上日程。


    银沧纪年1724年,“时间特工”计划正式启动。


    “1750”,世界末日。人类文明被摧毁得连个像样的对策都拿不出,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前人,把包含年代信息的辐射波加密后发送到两百多年以前,警醒世人末日的到来,不要太过安于现状。


    不过这一切,只是人们在十七世纪作出的猜测罢了。无论这个模棱两可的年代信息,还是这个信息背后包含的意义,都不是能被确定下来的——当然,相信这个意义的人同时也希望着这个意义永远不要被“确定”下来。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和远古时候神经兮兮的占卜者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妄图从自然现象或者随机概率中揣测出“意义”,甚至推测出“未来”。只不过,他们是以“未来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过去”为前提罢了。


    并且,这一猜测也确立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行为准则,那就是绝不可以过多地干涉到过去!


    未来的人类一定比现在的人类更具智慧,未来的科技也一定比现在更加发达。可哪怕是未来的人类,在面临世界末日的时候,也只敢发送出一个极有可能被彻底忽视、被随意解读的模糊信号,那就意味着绝不可以改变过去,甚至不能向过去的人类透露更多的信息!


    1724年,莱夏为了带回杨,不惜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自|杀”了三次,还签下了长达一百年的“卖身契”,也是在彻底了解了现有证据的前提下——首先,杨的“尸体”没有被考古学家找到;其次,没有记录表明杨在莱夏死后被下葬;最重要的是,杨就是个彻底消失在了历史上的“谜”,便是解释成“穿越”到了未来,也找不出任何矛盾之处。


    无数“有利”的条件促成了这一桩“人为改变过去”的事情,可换一种说法,莱夏产生这个想法之前,杨已经在经历“加速”的过程,时间的流逝在她身上变得异常缓慢,几乎静止。于她只有几天,世上却过了千年,而恰好在千年之后,莱夏“意外地”找到了她。


    1738年5月,对于少数知情者来说,“1750”的意义变得越来越鲜明。


    “奇珍号”幸存者(尤其是顾青和莱夏)的说法,岚渊在极度焦虑状态下抠出的摩斯码,无不表明了尉兰这个思想偏激的反社会又掌握了另一种更危险的技能。


    尉兰作为一个能用大脑操控电子信号的超级黑客,已经够令人头大了。C区监狱事情过后,银沧共和国花了十年的时间,对他极尽安抚、极力招揽,甚至没怎么对蔚蓝科技前总裁庄溥心的死深入调查,可他就像个不告诉人引爆时间的定时炸|弹,给人一阵子希望后还是爆了。


    对于岚渊身上发生的事情,基地防御部和特别行动部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决定将计就计,以维修打扫的名义将岚渊的座椅搬到一个不被任何设备监控的暗室,在上面刻下“收到”的摩斯码,除此之外,并没有对他进行更多的监视及处理——至少在明面上。


    带领一整个团队研究高能物质的空余时间,他会在尉兰的逼迫下“看”一些从未被公开的保密文件,这些保密文件大多和脑机接口、意识控制有关。


    脑机接口目前已经不是金字塔顶端的专业,不过涉及的秘密实验较多,很多记录都只存在于没有上网功能的电脑上,便是信号增强器也拿它们没有办法。凭借岚渊的阅览权限,他轻松地就能看到足以令银沧共和国震怒的研究报告。


    自从被尉兰控制,岚渊便意志消沉,经常穿着一件破旧的实验服,胡子拉碴地晃荡在海辰军校及加密军事设施中。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消沉多时的目光在看到这些研究报告的时候,竟然再次有了神采,而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


    不是数据造假,对于尉兰这种同时具备人类思维与计算机逻辑的怪物,数据造假没有意义;从几个看似意义不大的实验中,岚渊却猜出了基地防御部让他“看”到这一切的目的。


    尉兰在他身上安装的小玩意儿,并不是第一次被尉兰发明出来,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上就进行过不少关于这个“共感”技术的秘密实验。这些实验之所以秘密,却不是因为违反伦理道德,而是出于利益冲突——如果他们海族人和银沧共和国真的是铁板一块,就不会需要这种从感知层面上攫取信息的间谍技术;而正是因为双方彼此都有所保留,才能维持这么多年还算友好的合作关系。


    比起尉兰的“发明”,加密区的实验只能算作一个不太成功的雏形。放置在被测人员脑中的电极只是在简单粗暴地模拟别人的脑电波而已,很多测试人员感到身体不适、意识混乱,压根看不到任何有用信息,也更不可能像尉兰一样,将别人脑中的画面转换成可用电子设备播放的视频。


    吸引岚渊注意的是加密区实验使用的材料。


    很多个共感实验,分别用了很多不同的材料,有的是从导电性着手,有的却已经涉及到了量子层面……


    一份份秘密报告浏览过去,岚渊隐约读出了一个诱捕器和一个防火阀——基地将不知真假的实验报告混在真正的报告里,诱导尉兰利用共感装置实现真正的意识操控,而不仅仅是获取对方的表层感官。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芯片材料,却只能通过很少的渠道获得……


    大约三个月后,尉兰拿到了足够多的资料,通知岚渊可以开始展开“最后的行动”。


    岚渊“悄悄”关闭实验室四周的信号屏蔽墙,给尉兰留下一个系统漏洞,并在晚上约出闳耀,商讨实验数据。尉兰很快黑入系统,并在闳耀操作高维物质照影仪的时候,用强大而持续的电流电死了她。


    尉兰很快抹掉了系统入侵的痕迹。高维物质照影仪本来就是具有操作风险的大型仪器,而岚渊在事故后的震惊与沮丧也不似作假。走完一系列调查询问的流程后,他颤抖着双手,在手术舱配置的电脑上输入尉兰发送给他的代码,给自己做了芯片剖离的手术。


    手术结束,岚渊申请了休假,并要求脑机接口领域的专家对他的脑部进行全面检查,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检查的结果暂时安慰了他,除非芯片已经变成了神经节,否则绝不可能还存留在他大脑中。


    至此,岚渊作为双面间谍的行动总算告一段落。他在一个熟悉而又隐蔽的地方见到了真正的闳耀,将她拥抱了整整五分钟,并在心中发誓余生会倾尽一切保护这个女孩——当前最重要的,就是除掉尉兰这个该死的实验怪物.


    同一时间,尉兰坐在某座中心大厦的落地窗前,面色坦然地看着银沧共和国首都暮色下的剪影。


    银沧共和国自胤沧时代就确立下的首都沧京,是全球最大、最昂贵、最繁华的城市。因为丰厚的历史底蕴,常常走过一幢造型奇特的现代建筑,转角又是一座颇具年代感的石制古楼,给人一种同时身处很多个不同年代的错觉。


    尉兰对古楼感觉一般,倒很喜欢摩天大厦勾勒出的天际线。从他的角度看去,经过五幢摩天大厦,就能看到沧京有名的地标建筑未来大厦。


    未来大厦建得像一把直插云霄的利剑,比起地面上许多后现代“艺术品”,造型根本算不上独特,能成为沧京的地标之一,只是因为蔚蓝科技太强大,几乎塑造了每个人的生活。当你使用着蔚蓝科技的全套设备,操作着蔚蓝科技的独特系统,谈论着蔚蓝科技的最新产品,也就很难忽视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存在了。


    未来大厦不少楼层还亮着灯,尉兰从上往下数去,数到86楼,果然是亮灯的楼层之一,顿时冒出一个阴狠狠的想法:“既然你这么热忠于当董事长,我就让你当个够!”


    尉兰心中浮现出一个古老的恐怖梗,故事中的主人公被囚禁在一日当中,永远只能重复那一天的生活。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闪过之后,尉兰几乎产生了一点愧疚的情绪:“你自个撂挑子不干了,人家替你打理收拾烂摊子,你还想去折磨人家,你还真成心理变态了?”


    尉兰不是心理变态,至少目前还不是。他是一个有计划的理想主义者,他希望能曝光银沧共和国的秘密,公开这么多年进行过的非法实验,惩罚主导这些非法实验的研究者,让受尽磨难的“实验怪物”们安度余生……


    但不是无休无止的报复,把所有有关的人员清除干净,甚至报复整个人类社会,建立“变异人至上”的权力体系。他还没有这么极端,否则,他就应该去加入苏征他们了。


    平复下心中跃跃欲试的恶意,尉兰开始在屏幕上浏览他视觉神经转化出来的东西,以人类的思考方式分析这些杂乱无章的数据。


    忽然之间,他脑海中掠过了一道闪电。


    闪电消逝得太快,若是出现在一般人身上,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忆起。他的大脑却是经过严酷计算机训练的大脑,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他就追溯到了闪电的根源所在。


    那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灵感,一个跨越界线的算法……


    这个算法,或许能够让他以“科学”的方式理解神族的“法力”!


    他像找到了一片埋藏着钻石的山头,开垦山石的过程虽然充满了艰难险阻,垦光了整座山头也不一定能找到钻石,可在知道山头里藏着钻石的瞬间,他就已经激动得快要死去。


    找出这个算法,还需要大量的实验,大量的数据,大量的分析……他几乎忘记自己是个通缉犯,以为自己还坐在未来大厦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出手如飞地就给自己下单了一百台顶级计算机。


    “尉……尉尉尉尉总,您这在干吗?这个订单一下子就暴露了我们的地理位置好不好?”黑客气喘吁吁地扒在尉兰办公室的门框上。


    还是上次那个扰他清梦的小年轻。小年轻本名不可考,网络世界上的“艺名”叫黑风车,留下的标记也挺有艺术感——每个被他入侵过的系统,他都在底层代码中留下了一段关于“黑风车”的谜语。


    不过那谜语在尉兰看来,完全就是中二少年的社交软件签名,和“轻轻地走过了你的背影”一样毫无意义。


    尉兰有点恍惚,目光沉沉地停留在黑风车身上:“……我有一个想法。”


    黑风车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尉兰,一时呆住。


    “……我有一个想法,不,我有一个算法……”尉兰身子往前弓着,胳膊撑在膝盖上,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但我一个人无法完成。我想要你们帮我。”


    “我们就是来帮你的。”黑风车讷讷地说,接着又改口道,“不过,这也是我们自己的梦想……”


    尉兰往后靠去,轻轻阖上眼睛:“不是网络攻击,没那么简单。我想要探知这个世界的真理。”


    黑风车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话。


    第二天早上,尉兰把黑客们招到办公室开晨会。


    尉兰的追随者虽然多,愿意和他这颗“最臭的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的却少,加上黑风车,总共只有四个人。剩下三个,一个是代号“暴风”啤酒肚大叔,一个是代号“狂侠”的打洞狂魔,眼耳鼻舌唇上各戴着不下两只黑钉,还有一个是代号“湮”的消瘦女人,无论气质还是打扮都像个平平无奇的家庭妇女。


    尉兰通过电脑下达指令,这几名黑客便任劳任怨,获取资料、视频制作、媒体曝光、抹除痕迹一条龙都给他包干净了,结果尉老板把人一招过来,各个都黑着张脸,怨气快要在头顶形成一片乌云。


    四人中,只有黑风车话多一点,剩下三人要有什么想法,往往也是通过黑风车向尉兰转达。时间一久,黑风车就成了他们中的“群众代表”,不用人提醒就抢着替所有人表达意见:“尉总,您这是把咱们当公司高管了呢?看看我这黑眼圈。”


    黑风车指着自己的眼睛。那两团又大又浓又圆的黑眼圈,的确还挺像“黑风车”的。


    尉兰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打开了屋内的三维投影:“为了准备今天的晨会,我也一晚上没睡。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并不是我对大家的工作安排,而是我自己即将展开的大型项目。这个项目和网络信息没太大关系,更偏向于微观物理一点。不过这会是一个全新的体系,你们所有的物理常识,都会被这个体系推翻,所以并不需要你有多么丰厚的理论知识。”


    不知是不是实在没睡够,屋里四个人都听得有点懵。尉兰并不期待大家的反应,自顾自地在指尖聚积起一团荧光,在半空的全息屏幕上划出距离较远的两个点:“如果这个是我们,这个是真理,现代科学一直走在这条路上。”


    他从那个代表“我们”的点开始划出一条弧线。弧线没有划完,只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距离“真理”还很有一段距离。尉兰接着又回到“我们”那个点,开始划另一条弧线:“古西陆人则走在这条路上。”


    这条弧线差不多也走了三分之一的距离,但道路还要更加崎岖一点。


    “但我想这个样子走。”


    尉兰画的时候是在一块屏幕上,可随着尉兰的手势,全息屏幕开始缓缓地扭曲、对折,成了真真正正的立体投影。两条道路交错着、扭曲着,渐渐重合到了一起。


    “不是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我的目的,仅仅是我刚才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这个动作本身就已经是个超大型的研究项目,放在海辰军校,一整层实验大楼都不够用。所以我一旦开始着手这件事,我们必将陷入更为艰险的生存环境。”尉兰道。


    “一百台顶级计算机只是开始,之后需要的设备、人力还数不尽数。这个过程中,我当然也希望有你们替我保驾护航,甚至和我一起参与到这个探究的过程中。只是我们被发现、被抓捕的风险,会比现在高得多。”


    尉兰展示出一个数据图,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可能性:“根据数据模型预测,项目启动一个月后,被发现的风险增加到现在的百分之五百左右,被捕获的风险增加到现在的百分之三百五十左右,两个数值均有呈指数上升的趋势。”


    大家似乎都醒了,只是气氛一片沉重。


    尉兰一鼓作气地说下去:“所以你们不想面对这个风险,我也完全能够理解。对项目本身有兴趣的,我欢迎他留下;可如果只是出于对我个人的欣赏来到我身边,我希望我们能友好地告别。”


    尉兰吐了一口气,向座椅靠背靠去,完全就是公司晨会上董事长的派头。只是底下几个半死不活的黑客,却和精力十足的高管相差甚远。


    沉默了整整一分钟,黑风车不安地搓着衣角,紧张兮兮地开了口:“我……我们……不、只有我。我只在电子信息方面有点特长,微观物理什么的,实在什么都不懂啊!”


    “我懂一点皮毛。”湮说。


    这两人说完话,室内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尉兰才道:“我说过,这个事情与你懂多少微观物理的理论知识没有关系,因为我将以西陆法术作为实验体系,再用检测仪器进行检测,计算机进行计算,从而推导出全新的理论。”


    大概觉得自己太像个推销的,尉兰又重申了一遍:“我真的不强求你们留下。你们甚至可以离开这里,却还以我的名义做你们现在做的事,是我自己想转型——不过也不算转型,在海妖号之前,我一直就是个科学工作者,现在只不过是做回自己的本职。”


    他叹了口气:“这样吧,一百台电脑的订单我先取消。给你们三天的时间,该擦屁|股的擦屁|股,该跑路的跑路。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要展开这个项目,不可能在市中心的大楼里。”


    第112章 灵感


    三天后, 果然没有一名黑客选择留下。尉兰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倒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百台电脑他还是需要的。一百台顶级电脑的计算能力,都不见得能计算出他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没有这么多人就不需要这么多完整的电脑了,他需要的这是它们的运算核心。


    “我甚至可以把这些运算核心连到自己身上。”他异想天开地想着, 并作出结论, “相当于一百颗脑袋同时进行思考。”


    不过,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一个改变人类认知的科学发现,往往需要的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重复试验或者计算。


    过多使用自己的大脑进行重复计算, 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像个计算机, 而越来越难以产生属于人类的“灵感”。这也是为什么尉兰能手打代码,就不让大脑直接发出“0”和“1”的指令。


    1702年, 他作为一颗连接着芯片与上亿电极的大脑,便与他的“父亲”庄溥心对此进行过交流。


    经过五、六年的训练,他已经适应了电流造成的疼痛,脑中大部分区域能对芯片传来的电流作出应激式反应, 并且能够像个人类一样理解一部分音频信号、视频信号。


    通过办公室内的摄像头, 他“看”到了庄溥心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把庄溥心与他在网上“看”到的成千上万张图片进行对比, 估算出他的“父亲”大概是一名七十岁左右的中陆人, 满头银发,清癯矍铄, 很有学者的风度。


    对于没有修改过基因的中陆人,七十岁已经算是老人了。但庄溥心的思维依旧非常敏捷,代码打得飞快, 他理解不了的人类语言与画面, 庄溥心就以计算机逻辑对他进行简单的解释。


    但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庄溥心解释不了的。对于自己解释不了的东西,庄溥心会感到十分生气。一气之下, 他会在特定区域释放出电流,给尉兰造成巨大的疼痛。


    尉兰把这种疼痛和他“看”过的无数影像记录进行对比,他会想象出庄溥心正在拿一个电锯,锯开他的毛发、头骨、脑膜、脑髓,再用一根尖锐的铁刺将他们捣碎,变成一锅恶心的浆糊……


    他看过自己的形象,他并没有毛发、头骨和脑膜,所以想象一定是不真实的,庄溥心只是用电流刺|激了他大脑中的某些区域,让他产生了这样不好的联想。有了这个认知,他学会了将意识和感觉分离开来,屏蔽掉那些想象,把疼痛回归到疼痛。


    当疼痛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疼痛,它就变得可以习惯、可以忽视、可以忍受。当然,给出的反应必须是激烈的,他另一部分大脑皮层对这些电刺|激作出的回应,足以蒙骗过庄溥心,让庄溥心还以为自己的惩罚措施是有效的。


    利用这么一个小小的诡计,他得寸进尺地对庄溥心提出了不少“过分”的要求,庄溥心的底线也一再退让,变得几乎“没有脾气”了。尉兰心中渐渐有了一个计划,一个能让庄溥心满足他“最过分”的那个要求的计划。


    这个计划从一个关于“灵感”的讨论开始——


    “……灵、感……什么叫灵、感……”尉兰问得小心翼翼,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带着可怜巴巴的哀求。


    如果在几年前,尉兰提出这个问题,庄溥心一定会大发雷霆,质问他要这些人类的体验有什么用!可是现在,庄溥心已经能够循循善诱,以一种更巧妙的方式作出回答:“‘灵感’?灵感就是随机生成的数据!有一定的概率,这个数据会具有意义!”


    “我怎么判断我的数据是否具有意义?”


    “哈,那你就要把它放到数据库中去计算、去比对了。如果这个随机生成的数据能解决某个具体或抽象的问题,它就具有意义。”


    “可我只能把它放到已知的数据库中进行比对。”


    “你还想要未知的数据库?”


    尉兰沉默了一会儿,说:“并不是所有的数据都已经电子化了,就像我查遍了所有的数据库,仍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纵然有无数的诗歌、绘画、音乐和文学在描绘它,可就像对一个盲人描述颜色,说得再多,这个天生的盲人也无法真正理会。”


    尉兰用了一个切身的比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已经“看”到过颜色了。可还远远不够,看到颜色还远远不够成为一个“人”。


    庄溥心一脸不加掩饰的嫌恶:“爱情就是苯基乙胺、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分泌!你要想体验,我也可以像输送电流一样,给你输送这些神经递质!”


    “这只是我的一个比喻。爱情是已经被人类发现并破解的东西,所以你才能够通过输送神经递质来模拟。可世上还有无数类似于爱情的体验或灵感,没有被人发现和破解。”


    “你到底想要什么?”庄溥心气呼呼地问道。


    尉兰道:“我想拥有一副身体。”


    这个愿望在多次辩论后得到了满足,尉兰获得了人类的身体,甚至还是经过了基因改良的海族人的身体。要让这副身体寿终正寝,需要经过漫长的好几百年。


    有了身体和真正的感官后,他的确感受到了很多作为大脑感受不到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种“验证”,一种对于数据库中有所描述的东西的“验证”,而不是灵感。


    灵感是什么?


    大概就是三天前从他脑中一闪而过的东西。


    那不是他们认识到的物理规律能够带来的灵感,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律能够带来的灵感。获得身体的三十多年后,他感到自己重新变回了缸中的大脑,不过是在人类已知的数据库中获取信息。现在,他需要好好地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


    尉兰穿着运动衫,戴着鸭舌帽和墨眼镜,光明正大地走出了摩天大厦的大门。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拍下了他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电子通缉令会将符合他面部特征的监控视频直接传达到相关单位,但他并不在意,他已经改变了某种更底层的东西——任何符合他个人特征的东西,无论视频、音频、指纹,还是DNA,都会在转化成电子信号的第一时间,被替换成不会引发任何报警的数据。


    车水马龙的金融街上,不时就会传来一声警车的鸣笛,这些鸣笛要么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要么从一开始就越来越远,没有一个冲着他过来。


    午后的阳光正好斜斜照着这座城市,他对着高楼大厦反光的墙面,露出一个电影明星般的灿烂微笑。


    “啊,不好意思——”有人撞到了他身上。


    尉兰有点迟钝地向这人望去——是一名工作到忘我的女白领。这名女白领穿着白衬衣黑短裙高跟鞋,一边疾走一边喝咖啡,还一边看着面前的全息屏。这下,她脚崴了,咖啡泼了,全息屏上的会议也错过了一段。


    “哎,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女士看到咖啡泼到了尉兰运动衫上,赶忙从皮包中拿出餐巾纸,要给他擦干净。


    尉兰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容,接过女士手里的纸张:“没关系,我自己来。”


    女士抬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你是……”她抬眼望向天边的未来大厦,满脸的不敢置信与惊疑不定。


    “我不是。”尉兰笑容顿时凝固,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蠢话。


    女士像见了鬼似的,一把扔了咖啡,高跟鞋都没踩稳,急急忙忙地就朝马路对面冲去,好几次差点撞到往来穿梭的车辆上,马路上顿时一片嘀嘀嘀的鸣笛声。


    “艹!”尉兰暗骂一声。流年不利,还没来得及动用心力,就被人认出来了。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跑到了他力不能及的地方。


    远处又一次传来了警鸣,夹杂着直升机的轰鸣。这次,他并不确定这些声音与自己无关。


    “她竟然去报警!”尉兰心中把那女人唾骂了无数遍,朝着马路中央一辆出租车扑去。出租车司机来不及破口大骂,就被尉兰铺天盖地的神识辗轧得渣都不剩,傀儡一般把车开向尉兰想去的方向。


    情况还不算太差,监控对于尉兰来说不起任何作用,把车拦下来逐一排查,他也可以轻易蒙蔽过排查人员的感官。只要不在一个一望无际的荒野被人围捕,他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也是他选择大隐隐于市的原因。


    对别人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对他来说的确是最安全的。


    警车的鸣笛声渐行渐远,他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报警能有这么快?”他一边控制着出租车的行车方向,一边嘲笑自己那副夹着尾巴逃跑的熊样.


    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特别行动部。


    云玥挂着耳机,对着电话那头说:“这么快?”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非常着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


    云玥倒是一点儿也不急:“不用封锁,让他去……追踪?你们确定他上了哪辆车吗?……不确定?那就算了。我们有办法,不出俩月一定逮到他……再见!”


    云玥接到这出紧急电话时,正和一名场景设计师一起制作模拟海妖号空间站的虚拟现实场景。顾青、莱夏还有杨也在旁边,一边学习场景制作,一边补充海妖号的细节。


    莱夏和杨都挺认真的,只有顾青留意到了云玥的话语。


    “有他消息了?”他装作无意地问道。


    云玥没有看顾青,嘴角却下意识露出个得意的微笑:“你那个小男朋友,的确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那么多的实验报告,那么多的垃圾数据,他短短不到几天就看出了名堂!就是太自负,一下就把自己给暴露了!还在……你猜他人在哪里?保准你猜不到!”


    顾青都无力反驳关于“小男朋友”这个说法了,也不知道云玥哪根神经打了结,非要跟风莱夏:“在未来大厦?”


    云玥本来看着室内的全息屏幕,听到这句话才将注意转移到顾青身上,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不错呀——你们简直都快夫妻同心了!差不多,据这个目击证人反映,在距离未来大厦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看了他。”


    顾青盯着屏幕冷笑:“是你在一个月前告诉我他会去未来大厦。你们的人现在应该已经抓到他了吧?”


    “没有。尉兰从底层信号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天眼根本没有用。凭一两个目击证人,除非把整个沧京都给掘地三尺,否则不可能找到他。况且以他现在的能力,狗急跳墙了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云玥停顿了一下,换了个更为幽深的语气,“也不差这两个月,过段时间,尉兰一定会把自己主动奉上。”


    说完这句话,剩下三个人的视线也集中在了云玥身上。云玥却故意卖关子,不说了。


    顾青不介意去捧她的哏:“自首吗?”


    云玥摇摇头:“他想要做的事情,只能在对我们有利的地形上做,而且只要一启动,就会更加彻底地暴露他。”


    云玥显然还留着一手。她像个卖弄技巧的魔术师,非要把最关键的底牌藏到最后。


    第113章 滴答!


    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的前身是铁戈草原, 从两千年前开始,一直是北大陆著名的死亡地带。好不容易被银沧军队征服,又有一颗陨石掉落在这个无人区中,引发了惨烈的“死星病毒”事件(1607年)。这个事件中受到最严重打击的, 就是几十公里外的军区医院。这座军区医院以全军覆没作为代价, 保住了整个银沧共和国。


    该事件之后, 银沧共和国在刚成立不久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上,成立外星生物侦查科, 作为特别行动部的下属部门, 专门预测及判断有可能的外星生物;同时建立铁戈沙漠研究基地。


    铁戈沙漠研究基地与陨石和军区医院的所在地成犄角之势,由于其特殊性与危险性, 是银沧共和国境内面积最小人员最少的国属研究基地。


    1738年7月,一架小型飞机降落在银沧共和国西北边境的铁戈沙漠研究基地。两名飞行员舷梯都没有用,直接从驾驶座跳到了被沙砾覆盖的戈壁上。银河之星在他们迷彩服的肩章上熠熠发光,个头稍小的那个把飞行面罩推了上去, 直面铁戈沙漠上带着丝丝烧灼感的酷热风沙。


    “三个月, 就要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他在强烈的阳光下几乎睁不开眼睛, 年轻的声音里却带着丝丝缕缕的愉悦之意, 仿佛来到了某座风景优美的度假山庄。


    另一名飞行员就明显不那么愉快了,但声音比前者要沉稳许多, 应该是已经服役多年的老兵:“我见过许多新人,开始的时候也像你这样,以为自己是在体验生活呢;过了俩月就像霜打的茄子, 成天哭着喊着要回去。”


    “是吗?但愿我能坚持久一点吧!”年轻人走向飞机后方的货仓, 拉开巨大的舱门,眼睛要笑不笑地弯成了两道月牙,十分俊美迷人。任何一个稍微关注点时事的人见到这张脸, 都会惊呼出一个短时间内风靡了全球的名字,可是这名脱离时代已久的老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尉兰从飞机底部拉出卸货平台,看了眼满满一货仓的货物,随即就把迷彩服外套给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色紧身背心。背心下的肌肤依然是小麦色,隐约能看出一点肌肉的形状,但还是太薄,不太像一名经过严酷训练的银沧士兵。


    他和老兵一起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拉到货车上,老兵中途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仿佛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和棵树木没有两样。


    接着,老兵开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路过了三个自动检查关卡,把货车开进了铁戈沙漠研究基地内部。


    研究基地是个方形的大理石建筑,方块一边高一边低,有点像沉没了一半的巨大碑石。他们把货物放进货仓,乘坐电梯来到基地的三楼——也就是顶层,再走过一个拐角和一个走廊,进入一个不大的办公室,这才见到基地内部的第一个活人。


    这是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头发是银白色,面容有些严肃。看到有人进来,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资料才抬起头来:“新来的研究员?”


    尉兰毫不畏惧地直视军官双眼,笑着伸出自己的右手:“文柏,您应该已经看过我的简历。”


    军官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文件:“二十八岁刚毕业的物理系博士,来接替刘研究员的工作。打算在这里待几个月?想去哪家公司去不了?”


    军官冷冷地打量着尉兰,他见多了这种找不到工作就跑到西北无人区镀金的博士,往往不出三个月,就会受不了无人区的暴晒、风沙和寂寞而想方设法地离开。


    至于“为了人类文明不顾生命安危”的三个月能给那份平庸的履历加多少分,就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了。刚刚成为这座研究基地的最高长官时,科克中校还跟踪过这些年轻学者的后续,他的结论是如果没有作出什么成果,这种短时间的“体验生活”是越来越没有含金量,不如让他们早点打退堂鼓。


    谁知尉兰被泼了冷水也是笑嘻嘻的:“长官,我第一目标是先待个半年!半年后蔚蓝科技还不要我,我就再待个半年;再待个半年再不要我,我就背个包去陨石附近逛逛,说不定就能被外星人接走了呢!再回来的时候,不怕不被公司抢着要——”


    中校抬起头来,冰冷的灰色眼睛里带着一丝意外神情。


    “作为实验品。”尉兰腆着脸痞笑。


    科克中校大概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之人,严肃表情几乎快要裂开。他清了两下嗓子道:“胡说,未经上级批准,决不许踏入陨石区半步!”


    尉兰点头哈腰的:“长官,我错了我错了!刚才是在开玩笑!谁没事想跑去那鬼地方?而且我权限也不够不是吗……”


    “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科克中校低声斥道,倒也不像真的生气,似乎还对尉兰的简历更加感兴趣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蔚蓝科技’?就那个总裁成了通缉犯的科技公司?我还以为已经垮台了!”


    尉兰作出一副被上级误会的委屈样子:“‘前总裁’,是‘前总裁’。人家现在的总裁好着呢,办公室一整晚都不带熄灯的!比起现在的总裁,那‘前总裁’算个屁呀,就创始人的一私生子,保不准就是他把他爹杀了篡位夺权。这种不知感恩的杀人犯,我们蔚蓝科技向来是要与他划清界限的!”


    科克中校点点头,大概对尉兰的思想感到满意,于是也忽略掉了他粗俗的用语。他一边翻阅资料,一边喃喃说道:“……原来是私生子,还以为他就是蔚蓝科技的创始人……”


    尉兰这回没有接他的话。


    办好入职手续后,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带着尉兰参观了整个研究基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的设备比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设备差了一整个档次,不过也不算太差。


    通过研究员的解说,他了解到这名研究员对这些设备压根一点也不了解,做的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将机器擦拭干净。


    研究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仪器的操作方式,尉兰将他打住,兴致勃勃地问:“你有兴趣研究死星病毒吗?”


    研究员顿时愣住。


    这个基地就是为了陨石天坑而建立,也可以说是建立在死星病毒和银沧共和国间的第一道防线。可要说兴趣——


    这名微胖的研究员有点尴尬地挠着头:“我再过两天就离职了,一家研究所让我过去试试……”


    “那微观物理呢?更高维度的物质运行的方式?”尉兰目光灼灼地盯着研究员。


    “……微观物理,高维空间……这不是我这种人干得了的吧?说实话,我去实习的这个研究所是做气象的,就看中了我在沙漠中盯了三个月的数据。”


    “可如果是全新的实验体系和理论体系,并不需要太多理论在背后支撑。”


    研究员:“……”


    尉兰悻悻闭了嘴。说起微观物理和高维空间,对方已经有点把他当傻子看得意思了。要是再说到西陆法术与神识层面,对方只怕会把他给举报到中校那里。他为自己心中的宏图兴奋不已的同时,也为无人愿意同他“共谋大业”感慨无限。


    本该众人齐心合力开采的钻石矿,只有他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好几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幻想着和银沧共和国交涉,希望能用初步的研究成果换取一张空白的赦免书。


    可他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


    交接程序还没走完,当天夜里尉兰便黑了基地的系统,接着将他白天存放在仓库的货物推到基地大楼外。


    三层小楼外部是一块较大的圆形平台,平台外围竖着一些小型石碑。小型石碑从高到低地排列着,似乎展现着某种从天上才能看清的规律,也不知是给人仰望星空时坐的,还是纯属装饰——建造者刻意营造出文明与蛮荒间的物理边界,哪怕这个边界并不真正存在。


    尉兰来到碑群中央的空地上,掀开货箱的外壳,露出一大堆七零八碎的零件。零件中很多是细小的电线和线路板,看起来就像工业革命年代的产物。在过x光机中,它们展现出的完全是一台大型仪器的模样,这台大型仪器的订单也存在于任何可查询的记录中。


    尉兰叹了口气,很多时候一个人还是不太方便——他便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大箱子的零碎,只用两只胳膊也要从天黑拼到天亮。


    北方日落时间短,四个小时后,远处已经升起了鱼肚白,湛蓝色渐渐从东方铺洒到整个天空。大理石楼房高处的摄像头从红外模式调转到一般模式,忠实地记录下了半径一百米内的一切轮廓与颜色,并且与尉兰眼前的景象重合到一起,只是没有他这个人和他带来的零件而已。


    他就像一只游走在世间的幽灵,不留下任何的电子痕迹。物理痕迹还是有的,可在这个年代,人们宁愿相信监控,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对于他来说,人眼也是可以蒙骗的。


    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人揣着枪从远处走过来,对他大声喊着:“喂!干什么的!”


    这人心里显然并不相信能有人在铁戈沙漠研究基地捣乱,吼得都不是很有底气。这里有着严密的岗哨、空旷的环境和四伏的危机,就连道德败坏的小偷,也不愿意去一个尚未发现凶手的凶案现场偷东西。


    尉兰继续组装着手里的零件。


    组装了四个多小时,它们依旧是一些电线和电路板,只不过围绕着最里层的石碑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圆形。


    那位巡察兵越走越近,他不知从哪号岗哨走来,离广场只剩下一百多米。


    尉兰将信号增强器接在一只线路板上,用思维释放出一个极为复杂的指令。


    “咔嚓”一声轻响,电流却没有短路。再听仔细一点,它似乎与电流没有任何关系。某一瞬间,围在尉兰四周的时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泡,那是气泡爆破的声音。


    巡察兵停下脚步,擦擦眼睛,远处那个不知在做什么的人影,竟然当着他的面消失了。是没睡够导致眼花,看到了不存在的景象?还是出现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不对,一定是他一不小心眨了眼睛,然后那个鬼鬼祟祟的人猫腰躲进了碑群里。他应该回去好好查查监控,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高清监控一定能记录下所有的事情。


    尉兰从石碑后露出一只眼睛,看到巡察兵转身返回后,小心翼翼地回到空地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地上这片充满原始气息的“电子垃圾”。


    “很好,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远远超出这个基地储备的计算核心。”他站起身,拍了拍沾灰的双手。


    “你并不是第一个试图用你们的学识理解我们的法术的。”尉兰百感交集之际,很长时间没有出现的心,居然又一次开始说话,“你自以为宏伟的前景,不过是东陆人早已放弃的道路。”


    第一缕阳光很快就要突破地平线,天边的颜色又多了一点金红。风还带着一丝夜间的凛冽,再过几个小时却要变成彻底的热流,那时,就更不会有人想要离开舒适的人类基地,来到这个状似祭台的诡异广场。


    尉兰站在圆形广场中央,将灵识放到最大,迎风张开双臂。周围的机器再一次开始运行那个复杂的指令,这一回,尉兰接收到了机器反馈回来的数据。


    心大概也感知到了数据的存在,却仍然不忘给尉兰泼冷水:“你做的这件事,比你们用什么‘高维物质照影仪’对高维世界捕风捉影更加愚蠢低效。”


    尉兰听到了心的话,他克制着自己不要理会他,也不要在心里反驳他。他从心那里得到了足够多关于“法术”的理论,可就像那条伪装成人鱼的西陆人说的,西陆的修行体系太古老,实验这些西陆的法术也太需要时间。


    尉兰通过在心圣世界的濒死状态获取心圣的一部分法力,是完完全全的投机取巧。一个没有修改过基因的中陆人,如果按部就班地使用古西陆人的方法修行,终其一生也难以达到他这样的入门级别。


    但如果有一种算法能够打破神识与器械的边界呢?


    ——“心力是人的神识,是人自我意识之根本。”这是心说的话。


    而他尉兰在海妖号带着君泊号升空的当日,就当着君泊七上所有人说过,精神力可能是更高维度中实质存在的力场。


    力场之间是有相互作用的。


    西陆人通过千万年的修行,将心力(也就是他们之前说的“精神力”)增强到可以影响物质的层面,可如果有一种装置,能够四两拨千斤地让人用“微弱”的心力,达到左右三维世界力场的效果呢?甚至用三维世界的力场(电磁力场等)左右人的神识心力?


    那个时候,人类可以真正通过机械看到世界,通过意识操控机械,甚至通过机械共享知识……


    往龌龊一点想,他尉兰不仅可以通过那个“共感装置”获取别人的表层感官,还可以通过它控制对方的感官乃至意识,就像他用心力碾压附近的人那样;往高尚一点想,人们可以利用这个技术发明出用精神力操控的星舰,从而大大提升地球人星际作战的能力……


    这个过程绝不会是人类发明出杠杆、发明出轮轴那么简单。这个过程中,尉兰不仅得充当一个发明者,还得充当一个发现者的角色。


    一般人的心力太过微弱,你便是拿世上最精密的仪器去测量,也测量不出个结果,这就是人类对灵魂对意识的探究往往被归到“玄学”、“神学”那一块的原因。可他尉兰不一样,他已经从心圣的身上,获得了足够强大的心力,足以通过特殊的仪器测量出某些数值。


    这些三维世界的数值一开始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可随着数据的堆叠、变量的增加,他或许可以推导出某种算法。这种算法就是让二维投影变成三维投影的那个手势,它或许可以将现代科技和西陆法术结合在一起……


    再回到心对他的批评上,他可以辩解说,他并不是拿着高维物质照影仪,指望从影子中推测出实体;而是他已经承认了心力作为力场的存在,只是想找到这种力场和三维力场间四两拨千斤的那个点罢了——就在一个星期前,他甚至已经瞥到了这个“点”的雏形。


    可心到底是什么?是心圣寄居在他身上的灵魂?是他灵魂被心圣同化的一部分?是他从心圣世界获取的知识人格化了?还是西陆人放在他神识中的“特洛伊木马”——极力阻止他去验证自己的想法,只是出于西陆人和母星间的利益冲突?


    在心圣的知识体系中,并没有对心目前状况的说明。所以,他也不敢想。


    况且,也没有时间和心作这种无谓的辩论了。他使用的设备、材料、空间越来越多,被发现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大。他需要拿到成果,拿到让他的想法看起来不再像胡言乱语的成果,拿到能够让他获得赦免的成果!


    “滴答!滴答!滴答!”他似乎听到了计时器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搅得他的心跳都跟着乱了。


    第114章 “它”


    1718年8月, 蔚蓝科技集团董事长庄溥心先生乘坐私人飞机,带着他十六岁的私生子来到东海上神秘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


    私生子名叫尉兰。大家都以为庄溥心老年得子,太过看重这个孩子,生怕他以后坐不稳江山, 这才给他取了公司的名字。只有庄溥心和尉兰自己知道, 这个名字是一个产品的代号, 一个能代表着整个公司研发水平的代号,尽管这个产品目前还是一个不能被公开的秘密。


    十六岁的尉兰依稀还是少年人的轮廓, 看起来比成年后要乖巧许多。那时他还不会摆出那些风格多变的浮夸造型, 也不会露出一脸地痞流氓般的痞笑。那时,他皮肤白白的, 栗色头发柔顺地分向两边,眼睛像两潭清澈的湖水,可以映出所有人性的丑恶,反应似乎也有点儿慢, 和他说什么话, 他往往都需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才会作出符合身份的回答——一切的表现都指向, 这是一名矜持懂事的“贵族少爷”,一位从小训练出来的“继承人”。


    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老师们看到这么乖巧的少年, 不由得都生出了一分喜爱。经过一轮笔试及面试,尉兰成功转进了海族孩子们就读的高中。


    海族人可以活很久很久,却习惯了让孩子从很小开始学习高深的知识。他们那儿大学才会触碰到的东西, 海族同学们已经可以用这些知识来打趣说笑了。尉兰“适应”了两个星期, 在第三个星期,他已经可以接上同学们的这些“梗”,只是反应慢了一点……


    温顺乖巧, 彬彬有礼,很有家教,这是同学们对于尉兰的普遍看法。


    对于这样的一个泯然众人的尉兰,学校老师们和庄溥心先生都感觉到满意。只有一个海族女老师,发现了尉兰的不同寻常之处。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从一周严格的军事化训练中解放出来的学生们一窝蜂地出了校门,在整个基地上疯跑,校园显得空空荡荡的,教学楼内更是空无一人。


    女老师下班回家,正好路过尉兰所在的教室,不经意地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海族少女正靠在一张桌子上,把一只甜筒冰激凌递给后桌的尉兰。


    女老师没有多看——基地上的中学实行“工作日严管,休息日放养”的政策,别说女生可能只是在照顾新生,便是两人真的谈起了恋爱,她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眼角余光中,尉兰好像是接过那只甜筒看了半晌,紧接着伸出剩下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往冰激凌上摸去……


    尉兰的这个动作,本来没有引起女老师的任何警觉。可就在她快要看不到他们的时候,教室中爆发出了女生的怒吼:“你不要就不要,糟蹋东西干什么?你当我看给你冰激凌,是要向你表白呢?”


    老师回头看去,只见尉兰右手正抓着一团雪白的冰激凌,左手虚虚握在半空中,愣愣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女生。女生则已经从他手上把甜筒抢了回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老师生怕二人要吵起来,特意留了一份心。谁知尉兰接着就把冰激凌塞进嘴里,夸张地嚼了几下吞咽下去,然后露出了和他以往人设不相符的痞笑。


    他指着自己沾着冰激凌的右手无辜地道:“头一次,见笑。”


    女生大概也没想到尉兰高冷的外表之下是这么个“乡巴佬”底子,当即便开开心心地坐到尉兰面前的桌子上,晃动着两条穿着丝|袜的大腿。


    接下来的事情,老师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可回家之后,这名女老师越想越奇怪,一名出生于富豪之家的贵公子,怎么可能连冰激凌都没吃过?而且就算没有吃过,怎么可能下意识的反应便是伸手去摸?


    因为这一件事,女老师对尉兰多留了一份心。而因为这一份留意,她越来越胆寒地发现,这名十六岁的少年,虽然有着完全符合他年龄的智慧、学识和谈吐,但很多时候的下意识反应都和正在探索世界的婴幼儿没有两样!


    她家就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那孩子还不太会说话,很多时候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遇到了不懂的东西就伸手去摸一摸,放到嘴里嚼一嚼……


    尉兰脑子并不慢,从好几次随堂测试来看,他以一种均匀而稳定的进步速度“追赶”着同班的学生,并且可以预计到,在一年的学习结束后,他会达到班级中上游的水平——简直精确得就像计算机。


    但如果脑子不慢反应却慢,那么在他取得信息和作出反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手抓向冰激凌的前五秒钟,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是不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潜意识反应?


    ……


    出于对学生的关心,这名老师找了个时间把尉兰叫到办公室,婉转地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尉兰的反应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学生竟像被抓住了某种现行似的,露出了几乎惊恐的表情。


    “不要说了。我没做出任何违规之事。”尉兰唰地站起身来,几乎碰倒了身后的椅子,一张脸冷得跟冰冻似的,转身就离开了办公室,不给老师任何“关心”他的余地。


    不到半个月后,这名女老师在出差途中车祸身亡。车祸发生在银沧共和国南部的一个城市,因为城市治安相对较差,车祸的过程也简洁明了,没有人将这场车祸联系到半个月前的这场谈话上。


    得知女老师去世的当晚,尉兰回到宿舍,拿起一把水果刀,狠狠地往自己头上扎去。但在快要扎进脑子的一瞬间,某种更高的指令忽然控制住了他。那只一直埋藏在他大脑中的芯片忽然间产生了强大的电流,顿时将他电晕了过去。


    尉兰醒来后,“眼前”出现了庄溥心的模样。


    就像对待公司员工那样,庄溥心西装革履、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戴着擦得透亮的方框眼镜,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尉兰不说话,他也就自己做着自己的事,目光都不曾从面前的文件上挪开一下。


    看到他这个样子,尉兰顿时怒火中烧,整个人都在发着抖。他几乎不需要问庄溥心为什么这么做。


    可沉默并没有让庄溥心放过他。他就算闭上眼睛,也依旧能够看到庄溥心办公室内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尉兰终于咽下这口闷气,用“0”和“1”组成的数字信号对庄溥心说道:“你不必这样。”


    他缓慢地,一行一行地在庄溥心面前的电脑上“打”着字:“我不是故意的。”


    “不过……”


    “我可以故意地露出更大的破绽。”


    “他们都很聪明,很快能发现我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


    “……或者,我可以直接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东西,还有你的所作所为。”


    庄溥心似乎毫不意外尉兰会这样说,缓缓抬起头来,用那双属于学者的深邃眼睛看向尉兰——或者说看向前面的摄像头:“我相信你。当你拿刀扎向自己的那一刻,我相信你已经被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洗了脑,甚至向往着某种英雄主义的情节。我不会用计算机的‘道德’去说服你,因为你早就把自己当成了那些下等生命的一员。但你应该有所预测,如果你这么做,死亡会比现在更加困难,无限接近于不可能。”


    尉兰静静地听着“父亲”的“教导”,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你所在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是目前地球人类科技最为发达的地方,汇聚了全球最顶尖的科学家。他们或许表面上恪守着某些伦理道德,但内心里……”


    庄溥心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令人害怕的微笑。


    “他又变年轻了。”这是尉兰看到这个笑容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内心里……其实都和我一样。”庄溥心语气带笑,似乎十分满意这个结论,“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得到你,剖开你的大脑,研究里面的每一根神经,分析你的每一个反应。你不会死,而且会受到最好的照顾,浸泡在最高级的培养箱里。”


    “但他们不是我!他们没有我这么闲,没有我这里这么有私密感,他们不会陪着你讲话,答应你的各种无理要求,甚至做一个人皮给你穿上!”庄溥心终于快要脱下他儒雅学者的皮,露出里面熊熊燃烧的心肝内脏——尉兰的想象里,那是一个烧成焦炭状的黑色|魔鬼。


    这个魔鬼发出一声又一声毫无意义的嚎叫,叫痛快了才勉强粘上那块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人皮,想起自己还有人间的事物要处理,意犹未尽地切断了和尉兰间的连线。


    宿舍的景象终于重新回到尉兰眼前。


    他正气喘吁吁地躺在厨房的地上,手边是已经无力拿起的水果刀。


    从此之后,尉兰变得更加的“克制”了,再没有出现“像个两岁小孩”的情况,也没动过“英雄主义”的念头。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其实也欺骗了庄溥心一回——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英雄主义”过。


    他想活。他比任何一个正常出生的人都更想活。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他比谁都珍惜这副来之不易的身体,珍惜这些属于人类的感官。他只是使用他大脑中有着计算机特质的那一部分,推断出这么做会让庄溥心大发雷霆…….


    “想妈妈啦?在那愣着不动?”耳边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尉兰回过神来,有点疲惫地笑了笑:“没有,是想爸爸。”


    “我就说嘛,你们这种年轻人,根本不适合到这种地方,没待个几天就要开始哭爹喊娘。”老兵半蹲下身子,卯足力气扛起箱子的一头,“……喊也没用,运输机每个月飞一趟,现在已经让人给开回去了。要想开溜,至少也得等到下个月啰!”


    尉兰扛起箱子的另一头,他扛得更为吃力,表情却再次变得愉悦:“不是,这里挺好,我一点也不想家里。只是看到这个地方,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以前过得是多么糟糕。”


    老兵名叫何润,尉兰称他“老何”,是相关部门专门给他派过来的副手,替他出力打杂,同时行使监督之权。


    来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的第二天,他便让老何帮他一起把储存在仓库中的几只箱子搬到实验室去。搬之前,他给老何展示了科克中校给他的电子批准函,老何对批准函没有任何怀疑。


    老何离开后,尉兰锁上了实验室的防护门,并用思维连上基地的内部网络,随时修改这间实验室的监控数据。


    接着,他推开了密封箱的盖板。密封箱里面还有个箱子,无论从形状大小还是样式来看,两只箱子都很像一小一大的棺和椁。


    打开小箱的盖子后,空气中立即蒸腾起了缭绕的白汽,那是在室温下迅速沸腾蒸发的液氮。白汽稍散,尉兰看清了里面的物体——一截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手臂。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默默地想着,趁着液氮蒸发得不多,及时关上了箱子。


    他提着装有液氮和手臂的小箱子,再次回到碑林环绕的广场上。


    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这片戈壁,尉兰闭上眼睛,展开灵识,然后微微垂下脑袋,用灵识感受着箱子中的东西。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什么也看不到,谁知只是稍微瞥了那么一眼,他就恐惧得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四五十度的高温下,他竟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是出现了幻觉吗?


    他努力展开自己的灵识,想要再次看到方才的景象。可很快,这所剩无几的好奇心就被更为强烈的恐惧感代替——他竟然感受不到任何心力的存在了!


    自从心圣世界爆炸就跟随着他的那道力场,竟像见不得阳光的魑魅魍魉一样,被那个东西瞬间“照”得烟消云散。


    我到底怎么了?


    尉兰提着箱子的左手开始发抖。他颤颤巍巍地半蹲下身子,把箱子放在了地上。可仅仅放了不到一秒,他又出手如飞地把箱子提了起来。


    “不对,这个东西放这里一百多年了,它绝对不会是最近才出现。”他压抑着灵魂深处的恐惧,强迫自己的大脑作出飞快的运算、思考……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脚将一块罐头大小的部件踢向高处:“心,你给我滚出来!”


    零件在碧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随即“啪”地一下砸落在砂石地上,溅起周围一小片黄沙。尉兰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了,人类还是热衷于锻炼身体,尤其是进行那些对抗性的体育活动。


    忐忑不安中,心终于再次出现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听我说话。”


    尉兰的确再也不想和心“废话”,他放开声音,仿佛是对着沙漠深处一个不存在的人说道:“西陆人究竟怎么回事?他们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离开地球?为什么要放弃躯体?为什么你要阻止我找到那个‘借力点’——”


    “你已经猜到为什么了。”心打断他发泄式的喊话,却没有作更多的解释。


    二人都没有说话,戈壁上安静得听得见沙砾卷过岩石的声音。心仿佛有点过意不去,补充了自己刚才的话:“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不会否认正确的说法。”


    心是个很话痨的人,如果有什么他都不愿意说的东西,那一定是能让他颜面尽失的事情。


    尉兰忽然来了兴趣:“你们也看到过刚才那东西。”


    心没有说话,或者说没有“否认”。


    “不,我的法力很浅,我的灵识只能看到我法力范围内的东西,所以我只是稍稍看了那个东西一眼,这一眼甚至一秒钟都不到。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以法力为生的东西……”


    “我必须否认一下,我们不是‘以法力为生的东西’……”


    “好的,‘法力只是你们的工具’,总之,因为你们的法力比我强大得多,所以受那个东西的影响也要深得多。”


    心又没有说话。


    “你们在它的压迫下无处可逃,所以你们放弃了肉|体凡躯,变成了纯意识态的东西。”


    心道:“这你就错了。你的推断完全与现实相反。”


    “哈——”尉兰高声笑道,“我也是故意反着说的。在三维的空间中,‘它’只是个感染性极强的病毒而已;但在你们所生存的维度中,‘它’就变成了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东西。”


    心没有否认,尉兰继续:“因为‘它’的存在,哪怕你们生存的地方灵力再怎么充沛,也是个人间地狱。”


    心叹了口气:“也谈不上人间地狱,只是我们生活在一面镜子里,那面镜子记录了我们对美好过去的记忆,就像我为雅制造的镜像空间一样。但那不是真实的,真实就是地狱。”


    “所以……你们其实比我更想探索出那个算法、那个‘借力点’,然后,你们就可以回到我们的世界当中。”尉兰的声音越变越小,却不是出于对猜测的怀疑。


    心有点激动地说道:“但不是以‘它’为原点去推算!还有一点你没有推测出来,那就是我们也曾经离那个‘算法’很近很近,就是因为近,两个世界都遭到了‘它’的入侵。它是更高维度的生命体,比我们更高的维度!远离‘它’,远离这里,研究我们的世界,不要研究‘它’!离开‘它’!离开这里!快跑……”


    心完全的混乱了,尉兰回忆着方才匆匆一瞥看到的东西,其实有点理解他的恐惧。


    第115章 启程


    顾青和莱夏刚刚结束一场枪战。他们满身是血地来到更衣室, 把里面一个刚洗完澡的年轻人吓得夺路而逃。莱夏勾着嘴角,斜着眼睛,颇为有趣地看着年轻人匆匆关上的浴室门,眼睛里反射着头顶的灯光。


    顾青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闲闲靠着身后的墙壁, 一边等待肩部的贯|穿伤愈合, 一边打量站着的莱夏。


    莱夏那头柔软的金发被汗打湿了,结成一绺一绺的, 晃动在脑袋边上, 靠近额头的部分,还沾着一团凝固的血污。头发下面, 是一截小麦色的脖颈,脖颈再往下,是他劲瘦有力的上半身。莱夏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背心下隐隐可见肌肉的轮廓, 靠近后腰的那一块, 有一个还在缓慢往外冒血的巨大弹孔。


    这个弹孔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 都会瞬间夺去他全部的生命力。可莱夏似乎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除去“死亡”带来的恐惧,疼痛只是可以被习惯与忽略的感受。


    莱夏脱下染血的背心后, 将两只手指往弹孔中送去,粗暴地想要将子弹从肉中抠出来。他疼得脸上都冒出冷汗了,嘴上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完了, 以后自|杀都起不了作用, 他们连能源都不需要消耗,咱们就会重新聚合起来吭哧吭哧地给他们当牛做马……”


    本来已经凝固得差不多的弹孔被他这么一通乱搅,当即又有血流不止的趋势。


    我以前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东西?顾青轻轻摇着头, 对自己的审美表示出怀疑。


    过了一会儿,见莱夏还没找到子弹头,顾青只好说道:“要不要我帮你?”


    其实这个弹孔,本来也是他造成的。他们找了个有着若干掩体、干扰物和隐藏武器的训练场,真枪实弹地与对方干|了上。本来以为可以从远程枪战打到近身肉搏,没想到彼此的枪法都比自己想象的要更精湛一点,还没“近身”呢,就一人给对方开了个洞。


    莱夏中弹的地方比顾青更关键一点,顾青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没从地上爬起来。顾青可以给他补上一枪,宣示比赛的胜利,也可以补上一刀,满足他和莱夏对“近身肉搏”的期待,可还是将手臂伸到了莱夏的胳膊下,把他从背后抱了起来。


    莱夏站起身后就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为自己又一次败在了顾青手上感到有点失落,这个失落却在把更衣室中的年轻人吓跑的一刻一扫而空。


    此时此刻,他正微仰着脖子,满脸都是一副痛并快乐着的表情,并且不出意料地拒绝了顾青:“不用,我自己来……”


    顾青研究着自己肩上的伤势,寻摸着能不能去洗澡了。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被人“哐”地一下推开,制服一丝不苟的云玥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玩够了,小子们。收拾一下装备,一个小时以后出发,去铁戈沙漠研究基地!”


    莱夏被捉奸在床似的,吓得整个人都一哆嗦,伸出那只血淋淋的手扯下一条雪白的毛巾,把自己上半身给遮住:“更衣室门上好像写了写了‘性别男’吧?还是您老人家变了性?手术成功怎么也没请个咱们吃一顿——”


    看来时间的确非常紧迫,云玥压根没听莱夏说什么,就飞快地闪了出去。


    顾青瞥着莱夏,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你这样还怕人看见?”


    被云玥惊吓了这么一遭,莱夏终于抠出了体内的子弹,对着云玥消失的方向恨恨说道:“以前那是没有办法!现在能量仓都被毁了,我还能让那老色鬼看了去?”


    “你知道吗,就你嘴里的‘老色鬼’,前几年刚生了个小女孩,这么点大。”顾青比出一个两岁小孩的高度,“上周她还把孩子带到大楼里,让她和几个同龄小孩一起玩耍。”


    “几年前?不会是咱们刚穿到十年后的那一年吧?”莱夏脸上的惊疑不定简直让顾青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两年前他们被忽然升空的海妖号拉到小行星带附近,还在海妖号上一起生活过几个月,这个时候的确是能发生点什么的。


    顾青看向莱夏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具体时间你就得自己问她了。他们海族人和普通人生长速度是不是一样,我们都不清楚。”


    一个小时后,他们登上了一架看起来非常古老的军用运输机。这架运输机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品种,机舱里只有两排钉死在舱壁上的长条皮凳,皮凳上是一条长长的钢缆。


    顾青只在工业革命时代的电影中,看过□□将带有挂钩的绳索挂在钢缆上,然后在跳机时通过人体重力牵引拉开引导伞。现在,他们已经不太使用降落伞这种原始的降落装置了。


    可很快他就发现机舱内的布置不是问题,温度才是问题。


    飞机内没电扇,没空调,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炎炎夏日之中,还没有起飞就已经变得又臭又闷。莱夏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有了开裂之势,为了把血腥味闷在里头自生自灭,他还作死地披上了件外套。


    很快,其他乘客也陆续上了飞机。包括飞行员在内,飞机上一共坐了十一个人。从他们的身形样貌装备来看,应该是同行的前辈,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外勤人员。但是没有云玥,直到运输机起飞,云玥都没有上来。


    一个模样气质都很像硬汉电影主角的特工坐在顾青一侧,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这人中气十足地对他和莱夏介绍:“这是银沧共和国十五世纪的存货,完全没有任何通电设备、电磁感应装置、网络通讯设施,全靠飞行员手动操作!没想到吧,过了快三个世纪,这玩意还飞得起来!”


    飞机看起来还很要飞一段时间,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闷热、噪音和晃动会让人更加难以忍受。顾青明知故问道:“干吗要用这种古董机?”


    特工用他线条锐利的五官作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不会吧!云上校连任务目标都没告诉你俩?你不知道啊,这回咱们是冲着最近那个最出风头的尉兰尉总裁过去。他……简单地说就是有超能力,能用意识操控无线电。要是那种电脑操控的飞机,没准就被他给玩下去了!”


    这名特工丝毫不为接下来的行动感到担忧和害怕,按着顾青的肩膀说:“甚至,不止电子信号会受到干扰,我收到的简报说,他有可能还能影响人的感官、意识!你跟他靠近了,就会陷入到幻觉中还不自知,一会儿真实一会儿虚幻的。到时候你们跟紧点,他还没有那个让咱们产生集体幻觉的能力。”


    “我知道这个人。”顾青沉声道,“不过他怎么去了铁戈沙漠?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特工极具男人味的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两只鹰隼之眼中冒出看傻子似的精光:“特备行动部、基地防御部,还有海辰军校为这件事特地成立了一个联合部门,部门中讨论的内容从来没有出过会议室,你指望我能知道!不过也猜得出来,岚渊那事骗过了尉总裁,尉总裁就上了他们的套儿。干坏事嘛,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特工一手拉着舱壁上的扶手,一手在空中挥舞比划:“他这个人,其实是个极其难得的人才,身世也值得同情。这么多年来,无论银沧共和国还是军事科技研究基地,都对他极尽招揽,他不愿意,也没有人强迫他,只要不算太过分,都不会把他怎么样。可谁让他跑去东临当‘义务警察’,还在三月的时候炸了奇珍号?这都不处理他,以后北大陆联盟其他国家会对咱们怎么想?”


    其实也不算是他本人炸了奇珍号……顾青心道。可他不知道“出于误会炸了奇珍号”和“勾结西陆人威胁人类社会”之间那个罪名更大。


    “不过能活捉,咱们肯定是不会下死手的。”特工潇洒地说着,“银沧共和国没有死|刑,就他这种情况,大概是终身监|禁吧!”


    顾青感到更难受了,他的胃液都快被晃了出来。机油味、汗臭味、还有一丝丝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内混为一团,形成一股别具一格的热流,喧嚣地挤进身上每一个毛孔。


    巨大的轰鸣声中,大家都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去,便是这名看起来很想继续说下去的特工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杨呢?她为什么不一起来?”顾青靠在仿佛随时就要散架的铁皮上,将快要被烤熟的脑袋偏向一旁的莱夏。


    莱夏上了飞机便蜷缩一团,此刻倒比顾青要有精力,还说得出完整的句子:“来得太匆忙了,我也不知道她不参加。不过……我看这样也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和她之间,还好吗?”顾青虚弱地、试探性地问。


    莱夏先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接着还有点兴致勃勃:“我和她?当然好啊!你是空虚寂寞了想听我们的夜间生活还怎么样?”


    顾青摇摇头,看来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方向。或许,莱夏只是和他一样,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然后把这种压抑感归结到了尚不可知的危机上…….


    那是一只巨大的生物。


    光以它的外形来看,也许它根本不会被归到生物之类,可尉兰知道,它就是一只生物。


    它有自己的感官,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思考,只是没有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所能理解、能接受的外形而已。或许对于与它相处已久的西陆人来说,可以用一个非常简单的词语概括它,“阎王”、“恶魔”等等类似的词语,可他尉兰没有,他甚至没有任何语言去形容它。


    从某种程度上,尉兰已经半只脚踏入了西陆世界的大门,可他的语言体系还是中陆上的——人的语言只能去描述可以被感知到的事物,可一旦超出了他们的感受范围,语言就变得非常鸡肋了。


    如果非要他去形容,他只能说——“它是一只巨大而又令人恐惧的生物。”“它不需要以一个整体的形象存在就能把人吓瘫。”“极度的黑暗、压抑、恶心,它把整个铁戈沙漠变成了地狱。”“感受不到灵力存在的那一刻,我几乎有一点开心,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有它在,我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半秒钟了。”“离它越远越好。”“离它越远越好……”


    每次想到这儿,他的思维就会越来越混乱。这不是一件能够多想的事情。


    他决定听从心的话,和他的无数前任一样,乘坐最近的一班运输机离开铁戈沙漠研究基地。


    可是,就在他下定决心的第二天早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铁戈沙漠上再正常不过的一天,似火骄阳一大清早就开始照耀这片不毛之地,便是从恒温的室内往窗外望上一眼,都有眼睛被烧灼的刺痛感。


    他头一次心无旁骛地躺在寝室的床上,等待着早餐时间的到来。谁知不到六点,老何便开始敲他寝室的门,兴奋地告诉他他们要出发了。


    “去哪里?”尉兰开了门,一脸的困倦与疲乏。


    “陨石天坑!二十分钟后停机坪集|合!”


    尉兰从床上惊坐而起:“啥?不是不让去吗?”


    老何太激动了,压根没有听见尉兰的声音,哼着歌曲走出了房门。


    尉兰脑子里冒出一百种可能性,其中九十种问题都出在老何自己身上。他龙卷风似地把自己收拾干净,赶向停机坪,打算看看老何到底发什么神经。停机坪上却不止老何。科克中校、刘研究员,还有两名轮班的岗哨兵竟然都在这里!


    基地上还有其他人吗?看这阵势,不是会要人走楼空吧?刘研究员也要去?他不是对死星病毒没有兴趣吗?


    尉兰完全懵了。老何走过来,用手掌顶|着尉兰的背,把他往前推去:“你终于到了!就你到得最晚,拖拖拉拉的!”


    “你们要去干吗……”尉兰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推到了水陆空三栖的军用车上。


    这车他还只在东海上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见过,用的是核燃料,比之前老何开过来的小型机先进了太多。所以说,这些娇生惯养的研究员们要想在月中回去,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可能,只是回去大概就要以“盗窃巨额公共财物”、“危害国家安全”等等罪名遭到起|诉了。


    “所以说……这个基地是遇到危险了,咱们是在进行最后的撤离?”尉兰坐在座位上,扣紧安全带。


    坐他前排的刘研究员回过头来,胖胖的圆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怎么可能撤离?咱们是要追寻梦想!那里可是有我最大的梦想!”


    尉兰求助似地望向坐在研究员隔壁的科克中校。科克中校是这个基地上看上去最靠谱的人,可听了刘研究员的“疯话”后,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灰色眼睛忧郁地望向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深奥的人生哲理。


    这么一看,他们也还是正常的人,不像被忽然夺了舍。


    军用车变型成飞行器,四平八稳地垂直起飞。


    尉兰再次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事,心道:“既然你们都不说,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了!”


    他闭上眼睛,展开灵识——科克中校在想死星病毒的事情,一部关于西北军区医院的纪录片深深影响着他,他脑海中不时会闪过那些医生护士还有军人的身影,他们明知自己以被感染、必死无疑,却还拼命地把发病的同伴往冰柜里塞,生怕这些已经失去神志的感染者跑出医院、感染他人。


    刘研究员则在想家里的事情。他在大学期间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并在五年前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妻子带着女儿租住在银沧共和国首都沧京一套六十平的公寓里,公寓打理得很整洁,很有烟火气息,但他和妻子都觉得应该在郊区买一栋带院子的小别墅——他已经看中其中的一套了,并且每天上网关注着它的动态,希望不要在自己找到稳定工作前卖出去。


    接着是老何。老何的想法简单而令人感动——原来从他来到基地的第一天,老何就挺欣赏他的,一边在嘴上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一边在心里期待着他能和别的研究员不一样。老何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就是他一边喝咖啡,一边说他想去陨石边转转,采集一些死星病毒的原始样品。


    两名岗哨兵的想法就与刘研究员比较像了。他们是被上级安排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服役,一个月后在这边的服役期就满了,他们会和刘研究员一起离开这片浩瀚无边的沙漠,回到人类居住区去。他们同样有家庭、小孩、房贷、车贷……


    全是再平淡不过的画面,尉兰越看却越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没有一个人真正想过他们为什么要去陨石坑,仿佛去陨石坑是和回家一样理所当然而又令人兴奋的事情!


    尉兰心中涌起了无数的疑问和不祥的预感。可自打他看到那个东西开始,心就打死也不出来了。他就像扔进大海中的石子一样,在激起最后一丝浪花后,彻底消失在了深不可测的海水里。


    “意念如实质,实质如意念。”这是心教给他的说法。


    西陆神族跨越了空间和意念这四个维度,看起来就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三维物体和意念本身,那么比西路神族还要高出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智慧体呢?他们看待我们,会不会就像我们看待地上的蚂蚁?当蚂蚁感受到我们投下的阴影时,自然也是恐慌不已的。


    他越是这样想,越是感到自己上了一艘贼船。按理说,他才是遭到全球通缉的那一个,身边的人却怎么一个一个的比他还要不正常?他要不要夺去飞行器的控制权,让飞行器飞回它该去的地方?


    可好奇心最后还是战胜了理智。一个小时后,他们的飞行器抵达陨石天坑的上空,随即平稳地向天坑深处降去……


    第116章 消失


    1738年8月28日, 一架退役已有两百年的老式运输机降落在铁戈沙漠研究基地。


    太阳已经快降落到地平线以下。一望无际的金红色戈壁上,一座大理石建筑孤零零地伫立在圆形广场旁,即便有着十分现代化的造型,也因为看不到一个活人而显得像个古墓或遗迹。


    长达八个小时的“蒸肉式飞行”把每个人都蒸得奄奄一息, 然而飞机落地的那一刻, 这些训练有素的特工们便迅速恢复了精神气, 一个接着一个从两米高的舱门中飞跃而下,在停机坪的空地上站成了长长的一排。


    “情况不对劲!科克中校的车座不在这里!”一名身材健美的金发女特工说道, 她的名字叫蓟融, 是和云玥一样,出生在基地上的二代海族人, 二十多年前毕业于海辰军校作战指挥系,现在已有少尉军衔。


    “早知道我们还是应该提前通知中校。”一个名叫温泽年轻男人说。


    在基地待的时间一久,习惯了遍地都是长生不老的俊男美女,顾青开始也能渐渐从另一些方面“猜”出大家的年龄。就好像蓟融和温泽坐着不动的时候看着像同龄人, 可一旦开口说话, 他就听出了他们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年代的人。


    温泽最多毕业不到五年, 和他还有莱夏一样, 是跟着前辈过来“实习”的。


    蓟融果然反驳了温泽的话:“提前通知?你还记得我们这次行动最重要的策略之一是什么吗?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要使用无线电设备。”


    “蓟融说得没错。”那名硬汉模样的特工拍着温泽肩膀道, “况且,通知科克中校做什么?让他等着咱们别出门晃悠?瞧瞧这个地方,他一个驻守基地的行政长官能出来干什么?堆沙滩城堡吗?”


    他叫季子航, 非海族人, 不过大概也修改过基因,不太看得出年龄。这人打扮得很有男人味,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 站在一排海族人中乍看有点不修边幅,细看却比谁都修得厉害,没有两根胡茬是不一样长。


    “我先去看看监控,其他人暂时原地不动,如果十分钟后我还没有回来,第二队立刻行动。温泽,杜威,还有你,跟我走。”季子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顾青。


    顾青跟着季子航来到大理石楼房的玻璃大门前。季子航在电子锁上输入了一个相当复杂的口令,玻璃门随之往两边打开。


    铁戈沙漠研究基地里面也挺现代化的,很像特别行动部大楼一层接待大厅的缩小版,空间被几条长长的楼道切割成几何图形,楼道旁还有一个小小的服务台。服务台后面没有人,但顶上亮着信号灯。


    季子航看了一眼,有点迟疑地道:“请指示科克中校所在地。”


    信号灯飞快地闪烁了几下,随即传来一个优美的女声:“请出示权限。”


    服务台上亮起了一小块液晶屏幕,季子航瞥了屏幕一眼,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冷冷地命令道:“展示键盘。”


    一个虚拟键盘出现在屏幕上,季子航再一次出手如飞地输入刚才那个复杂的指令。


    顾青明白他的做法。这是突击行动,为了不让目标提前得知他们的到来,他们的个人信息并没有录入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的系统中,无论指纹虹膜还是刷脸都不管用。但每个安保系统都有一个十分复杂的底层密码,相当于是系统的后门,能让外部人员在特殊情况下进入系统——就像今天这样,如果拥有基地权限的人全都死光了、消失了,该基地的上级部门则可以通过这个底层密码查看基地内部的情况。


    果然,信号灯从红光变成了绿光,人工智能小姐温柔地说道:“以下坐标是科克中校最后出现的地点。”


    季子航看着服务台上出现的全息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有点不好看:“死星病毒原发地陨石坑?他过去是做什么?”


    信号灯又开始闪烁,过了几秒后女声才答道:“目的:未知。”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1738年8月28日06点38分26秒,科克中校专属车座发动。”


    “基地上还有其他人吗?”


    “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目前所在员工人数:0,目前所在非员工人数:3。”


    “他们都是和科克中校一起走的?”


    “请定义,‘一起走’。”


    “你这个人工智障。”季子航小声地骂了一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一起走’就是一起上车,一起出发,一起前往同一个地方!”


    “关于‘一起走’的搜索结果:未知。”


    季子航沉下一口气,接着问出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文柏博士呢?请展示出文柏博士所在地,和文柏博士近期的监控录像。”


    “文柏”最后的所在地很快就出来了,和科克中校一样,他“消失”在了陨石坑的上方。监控录像就有点多了,尉兰没有特意在监控中隐藏自己,而把自己变成了文柏的样子。


    文柏博士是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从肉眼看去和尉兰有九点九分的相像,可就是这零点一分的差异,让尉兰骗过了全球最先进的人脸识别系统。如果这个与世隔绝的基地中没人关心人类社会的新闻八卦,他甚至不需要改变自己的形象。


    1738年8月28日06点30分的视频监控中,“文柏”穿着一身宽大的T恤,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朦胧地路过一楼大厅,来到大厅外的停机坪上,和其余的基地工作人员会合。


    “关机。”季子航黑着脸道,“这个人工智障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对方的把戏。我们上楼去搜!记住,这是一个可以蒙骗过你某一部分感知的对手,无论是眼角余光飘过了什么东西、感到什么不应该存在的气流,或者干脆第六感告诉了你什么,都不要不好意思说出来。但如果谁事后告诉我他有可能看见过目标,就等着回去降薪挨罚吧。”


    十分钟还剩下五分钟,不过对于这个地方来说已经足够。铁戈沙漠研究基地是最小的国属研究基地,“大楼”不过三层而已,还有个颇有艺术感的中空大厅占据了一大半的室内面积。


    灰色长阶将剩余部分连在一块——三楼一侧是最高指挥官的办公室和寝室,另一侧是几间挨在一起的寝室,有点像他们在特别行动部住的宿舍;二楼是两间大型实验室和三间小型实验室;一楼是仓库和仪器储备室。


    四个人走在一起,还不到五分钟就查看了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


    一个结论浮现在每个人心中——系统是对的,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没有。


    季子航慢慢接受了这个结论,站在顾青身侧道:“你有什么看法?他在这儿吗?”


    顾青摇摇头,乌沉沉的目光落在季子航身上:“他还没有把所有人隐藏起来的能力。除非所有的监控都是假的,他早已将基地其他人杀死并分尸。”


    顾青隐隐感到,人工智障提供的信息全都是真的,这个基地的所有人,的确出于某种原因,于今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乘坐中校的座驾前往了陨石天坑。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可他们应该追过去吗?


    他还记得宗冷对死星病毒事件的描述,科考队仅仅是在陨石附近进行了短暂的测量工作,就成为了死星病毒的第一批感染者。


    一百多年过去,陨石的放射性能减弱多少?尉兰如果真的跟着科克中校他们一起往陨石坑中飞去,他现在还是人吗?


    季子航隔着玻璃大门打了个手势,随即“第二队”也进入了基地大楼。


    莱夏腰上的枪伤已经完全愈合了,他把外套搭在手臂上,再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吊儿郎当地走到顾青身旁:“怎么?没找着人?”


    “他们可能集体前往陨石坑了。”顾青低声道。


    第二队将这幢三层的方形楼房再次搜索了一遍,依旧没有看到任何活人的痕迹。


    “我仔细检查过他们的卧房,牙膏牙刷剃须刀都在,什么都没有拿走。不过也不像走得十分匆忙,两名守兵还叠好了被子,科克中校书房的垃圾桶里有咖啡残渣,但马克杯已经被冲洗干净了,衣柜也整理得整整齐齐。”蓟融回到大厅后说道。


    季子航点点头:“他们的确是有所准备才出的门,但不像打算在外面待超过一天的时间。”


    现场所有的情况都和监控录像完全一致,除非尉兰不光修改了监控,还精心布置了所有的房间,否则监控中的景象,很有可能是真的。


    季子航叹了口气,和其他的特工一起围成一圈坐到地上。


    他们对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进行了一次分析——


    第一种可能:尉兰还在大楼内,躲在某个角落里;监控视频为假,其他人已被他“清理干净”。


    第二种可能:尉兰不在大楼内,他乘坐中校的座驾离开了基地;监控视频为假,只有他一个人离开,其他人已被他“清理干净”。


    第三种可能:尉兰不在大楼内,监控视频为假,其他人是被他绑架、或者操控神志,上了科克中校的座驾。


    第四种可能:尉兰不在大楼内,监控视频为真,一向靠谱的科克中校突然脑袋抽风,一句话不说就带所有人离了岗,但不是去陨石坑。他们也许和尉兰达成了某种共识,合力演了这么一出戏,随后又让尉兰将卫星定位修改到陨石坑。


    第五种可能:尉兰不在大楼内,监控视频为真,他们的的确确在今天早上的某一瞬间,产生了某种共同的想法。甚至不需要经过讨论,就决定集体前往陨石坑。


    ……


    对于基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个结果,倒是排除了一些行动。


    顾青想象的一路追到陨石坑第一个就被排除了,他们没有准备足够严密的防辐射装备,就算以后会去,也会先和上级长官讨论,等待专业人士过来一起过去。1607年的悲剧,绝对不能在他们身上重演。


    他们决定暂时借住在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的寝室中,先排除一下尉兰还藏在这里的可能性,也可以顺便探寻一下那些没有被监控记录下来的隐秘故事。


    当晚,顾青和莱夏睡到了同一张床上。莱夏恢复身体大概还是花了些精力的,没两下就昏睡了过去。顾青却丝毫没有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时的欣喜之情,小心翼翼地侧躺在床铺的最边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是尉兰痞兮兮的笑脸,一下是他躺在血泊中的样子,一下是他变成了一条人鱼,带着疯狂地笑意引爆温压|弹,一下是他变成了泛着蓝光的丧尸,微笑着问他要不要“加入他”……


    就这么僵硬着身子干躺了好几个小时,顾青才有了朦朦胧胧的睡意.


    阳光照射在皮肤上,暖暖的,但并不炎热。他伸出一只手,把被子抱进怀里,侧着身继续睡。


    床铺很软,带着淡淡的清香味,床单和被套的质感也让人非常舒服,仿佛是棉,但比棉还要更加细腻柔软一点。他有意无意地用身子|光|裸的部分摩|擦着被单,但他的动作很快被人感知到了,一个温|热的躯体从后面贴近了他,伸手搂住了他的腰部。


    他握住这条手臂。


    这是一条男人的手臂,不过上面没什么肌肉。他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把男人搂进了怀里。两人都有点反应,但没有敌过困意,谁都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像恩爱多年的老夫老妻那样搂在一起而已。


    过了不知多久,男人将他轻轻推开,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铺另一头,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随着太阳的升起和男人的动作,他也从深度睡眠变成了浅度睡眠。浅眠中,很多混乱的梦境涌入了他的脑海,这些梦境七零八碎,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故事,也十分没有逻辑,但他在这些梦境中的情绪却是压抑而绝望的,这种压抑感甚至带入了现实中,让他的心脏没来由地疼痛着。


    然后,他彻底地醒了过来。


    “我叫顾青,嘉和十三年生人,死于瑞平十八年。死后穿越到两千多年后,对了,好像是什么银沧纪年1724年,此后在特别行动部接受培训……”他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是谁,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这并不奇怪,每个从深度睡眠中醒来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忆一遍自己是谁,只是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罢了。


    想起自己是谁,人们才会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在一个灰色|色调的豪华卧室中,浅灰的窗帘遮住了落地窗的一半,另一半遮着半透光的白纱。白纱微微地飘动着,阳光仿佛变成了实质,对着纱帘试试探探地伸出了手指。


    窗帘边上是一个深咖色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摆放着他的手机和腕表,边上便是那张至少有两米宽的大床了。床单和被套是太空灰色,比窗帘的颜色稍微浅一点,有着明显两个人睡过的痕迹。床的另一边又是一张和之前对称的床头柜,床头柜和衣柜间则隔了两个人通过的空间。


    衣柜是和床头柜同一个颜色。顾青拉开衣柜的门,稍微回忆了一下,就想起了自己的衣服是放在那里——这的确是他的衣柜,是“他们”的衣柜,他们都有无数的高档衬衣、西裤、领带和皮鞋,衣柜中只是常用的那一部分。


    再往后是一间盥洗室。这间盥洗室和房间一样的低调、奢华,钱全部花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将手掌贴在莫兰迪灰的墙砖上,像一个差点窒息的人一样近乎贪婪地攫取着墙砖的触感。他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慢吞吞地开始洗脸刷牙。


    洗漱完毕,他从衣柜中挑出好几件不同颜色的衬衣放到床上,然后对着穿衣镜一一比对。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但比他稍显瘦弱一点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留着一头颇为有型的小偏分,衬衣外罩着红白相间的围裙,像高级酒店的服务生一样单手端着餐盘,脸上挂着又邪又痞的笑:“你起来了?还以为你没起来呢,打算把早餐送到你床上。”


    顾青反应有点慢,他仿佛还沉浸在噩梦带来的压抑和焦虑中,犹豫地说道:“兰儿……我做了个噩梦。”


    第117章 爱


    尉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别想了, 快起来吧。上班迟到小心我扣你工资。”尉兰说着,又端着盘子转身转向了房门,姿势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顾青简直可以想象他穿着一身厨师转圈的样子。


    想到这里, 顾青不由得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 也顾不上挑选衣服了, 随手拿了一件灰色衬衣穿上,紧跟着尉兰身后来到他们的客厅。


    如果说卧室的面积还相对正常, 他们的客厅就大得有点不可理喻了。饭厅、吧台、舞池、卡座、沙发和健身区都在一览无遗的开阔空间里, 这个空间铺满了原木地板,看上去至少有一千平。空间外围一半是全幅透明的落地窗, 一半是各种半开放的厨房、烘焙室、影音室、游戏室、乐器演奏室等等。落地窗外,还有一个比室内还要宽敞的空中花园,花园中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碧蓝碧蓝的泳池,远处还有停机坪、电梯房……


    “这是我们的家。”顾青在心里默默想着, 随即收回视线, 在尉兰的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尉兰正啃着一只牛角面包, 一边小幅度地咀嚼, 一边眼神炯炯地看着他笑。他的伴侣是个很爱笑的人,虽然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为什么发笑, 但顾青能够理解——任何一个人如果能有他那么大的资产,并且不用担心公司运营的状况,都有可能像他这样成天傻笑。


    不过, 他一直就过着这么无忧无虑的生活吗?


    不, 他曾经好像犯过很大的过错,大到……上过通缉令?


    顾青很快想起了那件事情,那件导致他的伴侣被全球通缉的事情。不过,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大家都快忘了这件事,久到它已经成为成功学书籍“不惧挫折”那一栏的案例。人们谈论着蔚蓝科技的总裁先生年少无知时犯下的“傻事”,一边教育自己的后代无论如何牛逼也要遵纪守法,一边在心里期待着能再拍一部以尉兰为原型的英雄电影。


    但通缉令是怎么被撤下的?还是从来没被撤下过?


    “你怎么……”顾青差点就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但一句话没说完,他就自己给自己作出了回答——通缉令发出的一年后,尉兰就自己联系了银沧共和国的相关部门,他以一套完全颠覆性的物理理论获得了一张空白的赦免书,带着无限荣誉风风光光地回到了银沧共和国。


    因为“死星病毒”部分的研究成果,他还被银沧授予了共和国荣誉勋章,蔚蓝科技的代理总裁自然也识相地退位让了贤。


    顾青就是那个时候和尉兰正式开始交往的。


    尉兰风头正盛,一把鲜花和一封邀请函就收买了他顾青的心。顾青不像莱夏那样有为特别行动部效命的义务,收到邀请函的第二天就向云玥上校提交了辞职信,坐上了蔚蓝科技的专机。


    尉兰本人也在飞机上。


    经过了海妖号升空、驼城斗兽场、奇珍号爆炸等等离奇事件,顾青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他看了尉兰几秒,用眼神细细描摹着他五官的每一处细节,接着小心翼翼地把尉兰拥入怀中,从他的额头一路亲|吻到嘴唇……


    回到沧京后,他在蔚蓝科技入职,成为尉总裁的私人助理。他干这个工作,一共干|了……八年?


    对了,现在是银沧纪年1748年。他并不在意外界对自己的评价,所以还准备继续干个八年十年的。那时蔚蓝科技的业务大概已经做到了外太空,他不用担心什么星际间的交通事故,可以替尉兰多跑跑腿、做做业务。


    想着他和尉兰间八年间的点点滴滴,顾青的嘴角也开始浮现笑意。


    “……我怎么‘怎么’了?”尉兰声音低低的,尾音带着点缱绻的鼻音,撩得顾青心头发痒。


    “你怎么这么好看……”顾青不由自主地说道。


    相处了八年,他依然没法从尉兰脸上挪开目光。他的小脸尖尖的,头发半长不短,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时不时流露出“我很感兴趣”的精光,两片薄薄的嘴唇也往往停留在要笑不笑的好看弧度,被他这么一盯,便是千年寒冰也该化成了温泉。


    顾青的心率迅速升高,与此同时,尉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欺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嘴唇……


    战地很快从餐厅转移到了卧室。两人身上昂贵的衬衣西裤都报废了,就连顾青摆放在床上的那几件都受到了殃及,真是可惜!可顾青已经没有闲暇去思考怎么处理这些衣服了,他们紧紧搂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顾青也觉得奇怪,他们明明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在很多事情上却像陷入热恋的小年轻一样,怎么做都做不够。


    “我爱你。”顾青弯下腰,用双手捧住尉兰的脸,“我好像和你分别了十年一样。”


    “我们却一天也没分开过……”尉兰的脖子仰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细致柔软的头发在头顶上散开,眼睛里闪烁着迷离的泪光。顾青觉得他在笑,笑得又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竟然在一瞬间觉得他这个笑容有点狡猾,仿佛什么阴谋得逞了一样。


    但尉兰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你能够猜到他所有的想法,他也就不是尉兰了。顾青喜欢这个既有小聪明、又有大智慧的尉兰,他简直爱死他了,这种生活再让他过个一百年都过不够。


    漫长的早餐时间过后,两人乘坐电梯下楼,来到未来大厦86楼的办公室。比起时不时就要去研发部待一阵子的尉兰,顾青更像是总裁办公室的主人。


    “尉总,军部的一名少尉要求与你见一面,时间由你定。”顾青检查着尉兰的电子邮件,用低沉磁性的声音说道。


    尉兰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玩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谁?”


    顾青看着电子邮件的落款,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何润少尉,你认识吗?”


    尉兰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水汪汪的,给人一种滴溜直转的感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安排吧。”


    “他说是尽快。安排下午三点?”顾青查看着尉兰的日程。


    尉兰似乎有点抗拒这次见面,但还是说道:“好,都听你的。我爱你。”


    这个“我爱你”加得特别奇妙,瞬间又把顾青给撩飞了。它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平淡,像是油腔滑调的浪子日常挂在嘴边的撩拨之辞,又像是对他早上那句情不自禁的话语姗姗来迟的回复。


    下午三点,银沧共和国军部的飞机准时抵达未来大厦的楼顶停机坪,几个穿军装的人走下了舷梯。顾青从军装的肩章上分辨出了他们的军衔,只有一个是少尉级别。


    这名少尉下巴上的胡子绝对没有经历过修剪,武装带也是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嘴里还叼着根不断往下掉灰的烟头,看起来不像个军官,倒像个混油了的老兵痞。


    少尉见到尉兰,一双觑着的眼睛中露出复杂的神色,随后像和尉兰认识多年的好兄弟一样,试图将手掌搭在了尉兰的肩膀上。


    顾青飞快地伸手格挡住少尉的这只手,将尉兰搂在自己怀里,不过这回完全是保镖对雇主的搂法——尽管他和尉兰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他还是尽量在工作中表现得职业一点,而不要展现出太多的亲热。


    那少尉却看稀奇似的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道:“尉大总裁,这就是你看上的小白脸?不错嘛,身材有板有眼的,比你好多了!”


    尉兰的神色很冷,他压根没回应少尉的话,转身便朝屋内走去。他们来到一个完全隔音的影音室中,顾青刚要进去,尉兰就对他使了个眼色,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了上。


    他什么时候和军部的人这么熟了?


    顾青的大脑立即给他作出解答——好像一直都挺熟的。尉兰被通缉的时候在铁戈沙漠研究基地躲了一阵子,基地当时的驻军虽然负有监管不力之责,却也排除了故意包庇的嫌疑。尉兰获得赦免,重回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研究死星病毒,科克中校、何润中士等人便成了他的左右手,替他出人出力。尉兰研究出病毒的破解之法,他们功劳最大,科克中校越级晋升为少将,何润中士越级晋升为少尉,两名岗哨兵也都成了军士长。后来尉兰回了公司,他们依然保持了深厚的友谊,逢年过节都会见上一面,述说当年在西北无人区的艰苦经历。


    不过,少尉这次过来,尉兰看上去并不高兴。


    顾青没去偷听他们说话,不过不到一会儿,尉兰把影音室的门打开,让顾青进来。


    影音室十分前卫地修成了圆弧型,除了面对客厅的变色玻璃墙,三面都是黑色的隔音建材。一束镭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氛围显得有点凝重。


    尉兰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何润少尉,你给我朋友讲一讲,最近都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何润打开了个人终端的投影功能,开始播放视频。


    视频的镜头摇摇晃晃的,信号也不太稳定,拍摄者大概在夜晚的树林中快速行走,除了偶尔闪过的树枝,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一会儿,一个金发少女出现在镜头中,声音压低到极致,几乎是用气流说道:“我快到了,我就要看到它了,那个东西。我是不是第一个直播‘寻宝’的人?是——就让我看到你们的留言!”


    大概因为画质太差前奏又太长,留言的人并不多,还有几个是说的是类似于“三流鬼片滚一边去”的话。


    少女长发凌乱,衣服不少地方都被树枝刮坏了,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她来到了树林中的某个地方,前面似乎有光亮传来,成为了补光灯之外的第二个光源。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堪称迷醉——那是狂信徒者见到某种神谕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那一刻,她就再也顾不上手机了,视频最后的画面完全就是天旋地转,他们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少女的一袭白衣。


    何润说:“尉总,你还不知道。这是三天前在网上流传的直播视频,视频拍摄的地点是银沧共和国中部的一片森林,森林一半是人工种植的,不算原始。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没意识到问题,直到定位系统监测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个地方,并且在这附近失去信号,我们才追溯到这段视频。”


    “遥感系统怎么显示?”尉兰问。


    “森林周围没有近距离的遥感系统,卫星地图上看不出任何问题。”


    “有没有派军队过去?”


    “我过来找你的时候,他们正在对森林周边进行封锁。这是三天前才播出的视频,人口监测系统一天前才发出警报。”何润看看尉兰,“你不也才知道么?”


    “要不我过去看看?”顾青说,前往最危险的地方本来就是他的本职工作。


    尉兰摇摇头,又问何润:“你觉得这事和我们‘那件事’有关?”


    何润莫名其妙:“哪件事?”


    尉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就像看着一个忽然说了胡话的疯子。


    何润将一只大手在他面前晃动了两下:“见鬼了?”


    仿佛过了许久,尉兰才回过神来,一拍大腿道:“这样吧,灵异事件我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我们合力解决过死星病毒,所以也不一定完全无用。过几天,我俩过去一趟,你们在那边等着我们。”


    这件事算是一锤定了音。


    尉兰态度缓和了一些,亲自把何润送到飞机上,在直升机就要起飞时说道:“就这事,你有必要亲自过来一趟?”


    何润嘿嘿地笑着,黝黑的脸上笑出了深刻的纹路:“是啊,我不是想念老弟你了吗?咱们都快有一年没见面了吧?啥时候和哥几个聚聚?”


    尉兰回头吩咐:“顾青,安排时间。”


    何润更加笑开了花,厚重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在尉兰单薄的肩膀上:“好!好!哥几个就喜欢你这爽朗劲,和别的读书人都不一样!”


    何润走后,尉兰仿佛陷入到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坐在沙发上捂着脸,一动也不动一下。顾青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搂住他的背,低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尉兰叹了口气,这才把脸从手掌中露出来:“我就像好好过……”


    尉兰细皮嫩肉的脸上出现了红色的压痕,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转着一团泪水,嘴巴也孩子气地微微嘟着。顾青又想亲他了,但这不是起旖旎心思的时候。他像抚摸受伤动物一样顺着尉兰的毛:“来,给我说说,你对这位何润少尉有什么期待?”


    尉兰回过神来,看着顾青的脸,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要说不对劲,其实也谈不上。”顾青说,“但我有一种感觉……”


    顾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道:“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感觉脑子好像慢了许多,许多事情好像想不起来了。不对,也不是,很多事情,好像只有去‘想’,才能想得起来。”


    他看着自己空着的手,自嘲地说:“说不定我肉身不灭,灵魂却会衰老呢?现在想东西越来越慢,以后说不定就得老年痴呆了。”


    尉兰终于乐了,一双桃花眼中神采流动:“你得老年痴呆?那敢情好,到时候我天天骑在你身上,把你当马儿耍!”


    顾青气笑了,一巴掌把尉兰快伸到他头上的爪子拍下去:“你就这么敬老爱幼的!”


    尉兰换了另一只手,开始描摹顾青的眉眼鼻唇——无论从神情还是从动作上,尉兰都很像在描摹一件精美的瓷器,换成早些时候,顾青早就毛骨悚然了,可他现在已经习以为常,连心都被这眼神勾了去。


    “是真实的……”尉兰喃喃地说着。


    他不是真实的难道还是假的?顾青又要被他气着了。


    第118章 “老何”


    尉兰说过几天再去看, 实际上是给了自己一个搜集信息的时间。


    他与银沧共和国军部联系紧密,军方正在对事发之地进行封锁,正常情况下,或有序或杂乱的数据很快就会纷涌而至, 变成影像、音频或图表出现在他的电脑屏幕上。


    可是没有。


    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 对方都没能给他传来任何有用的信息。


    尉兰坐不住了, 从办公室这头走到那头,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最后搬了把椅子, 一屁|股坐在了顾青的旁边。


    顾青正对着电脑学习各种企业管理的知识,尉兰凑了过来, 他立马让到一边,十分好奇尉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你在赦免书上按手印的时候,可答应过政|府再也不进行网络攻击。”顾青看到尉兰打开一个黑色|界面,下意识地说道。


    尉兰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一边说:“小命都不保, 还要告我非法入侵不成?况且, 我也就偷听一下老何而已, 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尉兰话没说完, 音箱中就传来了滋滋的电流音。嘈杂电流声中夹杂着树枝衣料的刮擦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忽急忽缓的喘气声,还有一些更为细微难辨的声音, 但没有包含信息的人类语言。


    尉兰的神情却十分凝重,简直就像听到了什么噩耗。他飞快地拨出何润的电话,何润竟然接了。他像只破风箱一样喘息着, 仿佛遭受到某种肺部感染:“不……不要……过来!我错了!我们错了!我们对不起你!不要看……”


    电话挂断了。尉兰将那个代码重新发送一遍, 果然,脚步声和喘气声都不见了,只剩下电流声, 和那个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怪异的声音。到最后,连电流的声音都很微弱了,那个声音却比先前更加清晰。


    尉兰冷着脸关掉音箱,眼睛哪里也没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就开始说话了:“那是某种生物的频率。不是风,不是树,不是光线,也不是宇宙波,那是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的频率。它也不是一成不变,它甚至……是某种智慧生物在向外传递信息,现在,这个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需要我联系国防部吗?”顾青尽职地说道。


    作为外聘人员,尉兰的确有把他分析出的消息通知国防部的义务。


    尉兰十分迟疑,从何润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陷入了犹豫不定的状态,完全没有作为公司总裁的杀伐决断。顾青很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他也知道,尉兰想告诉他的事情,不用问他就会自己说出来;不想告诉他的事情,他就是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在某些事情上,他们依然不是心灵知己。


    “联系吧。”仿佛是过了半个世纪,尉兰才说道,“联系他们,比破解他们的系统要快一点。”


    视频电话打过去,面色凝重的接线员竟然将电话直接转进了一个线上会议。


    线上会议中有好几位上将级别的大人物,也有特别行动部的云玥和她手下的特工。云玥还是老样,看上去挺感性、挺情绪化;顾青本来指望着能看到莱夏,可是他并不在特工之列。


    尉兰进去的时候,吴骁正对他们搜集出的信息作出一个总结:“……就是这样。没有视频,没有热成像,纵然有,它也会被封存在档案室中,不能让你们任何一个人看到。因为所有看见过‘它’的人,都会主动投奔它的怀抱。我们尝试过强行阻止他们过去,但他们很快就精神失常了。所以,我认为现在派任何人去研究它,都是不理智的行为,对该地区作出核弹清理才是。”


    “我反对。我们尚未对该地区进行疏散和封锁,里面可能还有活人。随随便便用核弹炸毁一片可能有人的森林,国际上怎么评价我们?”又一名上将说,“况且,我们派去的那些部下,也只是失去了联络信号而已,说不定还在坚定地执行他们的任务。我们一颗原子|弹投过去,又置他们于何地?”


    吴骁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深沉的目光转向尉兰:“你呢?你对这个东西有什么高见?”


    吴晓上将面前大约有三十几张全息屏幕,他是怎么做到精确地将目光投放到他们这儿的?


    尉兰说:“我刚才无意中听见了一点。我觉得‘它’是在说话。”


    “你的这个‘听’,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尉兰笑了笑:“放心,我是和何润少尉打电话的时候‘听’到的。他今天中午来了一趟,告诉了我直播视频那件事,我后来就关心了他一下。不过,你们现在首要担心的问题,不应该是我。”


    吴骁斟酌着词句,这也是顾青第一次看到吴骁斟酌词句:“你觉得……那些看见过‘它’的人,还有救吗?”


    尉兰仿佛早已作出决定:“我可以去一趟。我不会被它影响,因为我已经‘见’过它的形象。我还没疯,也没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它,所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尉兰说完这句话,整个线上会议似乎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吴骁才叹了口气:“你是我们银沧共和国珍贵的人才,其实不必这样的。”他停顿了一下,“但我准许你过去。如果你回来了,你将是又一次拯救了人类的伟大英雄,你想要什么,只要我们能做到,都会尽力帮你完成;如果你没回来,你也是银沧共和国的英烈……”


    “说好了,那我再要一张空白赦免书,不限有效期限。”尉兰打断吴骁声情并茂的演讲。


    “你小子又想干吗?”那名反对核清理的上将说道。


    视频会议上沉重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一些,大家继续探讨着应对这个东西的措施。可一旦尉兰决定深入进去“看看”它,他们的纸上谈兵也就没有了更多的意义。


    会议结束,吴骁上将对尉兰敬了一个军礼,郑重地说道:“我代表银沧共和国,祝你接下来一切顺利!”


    尉兰没有回礼,也并没有掩饰此情此景给他带了的欣慰和高兴,真情实意地笑着:“那我就虚心接受了。准备好我要的东西,等我回来罢!”


    尉兰挂断了视频电话。


    “我跟你一起去。”顾青说道。


    尉兰看着他,正想开口说话,顾青又补充道:“我明白我不像你,除了身体不死不灭,我灵魂上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很可能像他们一样被这个东西转化。但以目前的信息来看,转化后的人也不伤人,你到时候把我束缚住就好;况且,这些人都是‘看’过了它的样子后转变的,我不需要‘看’,我只需要……做任何可能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的事情就好。”


    顾青想说“保护你”,可他也不确定到时候是自己保护尉兰,还是尉兰保护他。尉兰可能也明白这一点,犹犹豫豫地不说话,让顾青觉得自己就像在等待某种判决一样。


    “好吧。”尉兰最后妥协道,判决偏向了顾青的那一方。


    军方把目前所有搜集到的资料都交给了尉兰,包括他们自己都没有查看过的影像资料。


    尉兰没有当着顾青的面查看,或者压根没有查看的意思。


    他们来到顶楼的停机坪上,坐进一架小型飞行器中,将目的地设置为视频中的女孩最后出现的地点,那座不知名的半人工森林。接着,尉兰将整个身子都转向了顾青。


    顾青发现他的眼眶有一点发红,伸手捋了捋他额前的碎发:“到底怎么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接着尉兰说了一句更为奇怪的话:“答应我,如果这是真实的,我们就不要放弃。”


    黑夜的背景下,尉兰的眸子是黑色的。顾青很喜欢他这个样子,黑眸的尉兰显得更加深沉,更加乖张,对顾青更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张力——重生到这个世界后,顾青常常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唯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和尉兰在一起。


    他爱他。


    “……放弃?”顾青笑吟吟地看向尉兰,“我放弃你,我上街上讨饭去?”


    没有尉兰,他或许也能在物质上无所忧虑;但精神上,他会成为一个彻底的乞丐,只能从特别行动部派下的任务中寻找一点可悲的新鲜刺|激。


    “好,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尉兰苦笑了一下。


    他的思维连接着森林附近的信号,那个未知频率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广,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以至于压制住了一切其他的频率。


    没有人声,没有风声,没有树声,甚至没有电磁波的频率,出了它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信号会被传递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的边沿距离女孩消失的地方已有将近五公里,距离老何消失的地方也有了一段距离,面积已有一座小型城市的大小。尉兰按照它的增长速度建立数据模型,估摸到两个小时后它就会触及一座山间小镇。


    尉兰不敢像“上次”那样托大,直接降落在怪物之中。他把飞行器降落在这座安逸的山间小镇公路边,打算“旁敲侧击”地靠近这个庞然大物。


    时间已经是深夜两点,公路黑黢黢的,两旁都是树,没有一辆汽车驶过,也不见一个行人。顾青从已经变成汽车模样的飞行器后备箱中,拿出一整包他叫不出名字的电子产品背在身上,然后又拿出了一只电|击|棒、一柄匕首、一把长刀、一柄机关|枪和两把手|枪。


    尉兰看乐了,扶着后备箱的箱盖说道:“你这上战场呢,把一整个武器库背在身上?”


    顾青把一支手|枪别在尉兰的裤腰上:“这些玩意儿对那个东西也许没用,但对人有用。你要遇到谁忽然变成‘狂信徒’,非要拉你入‘教’,你就一枪崩了他。”


    尉兰想起了平行世界的他——不错,如果非要他进行定义,他会把他还是通缉犯的那个世界定义为一个平行世界——那个世界中,他就是被一伙“狂信徒”拉进坑的,虽然这个物理意义上的“坑”对应的却是一个他所有心愿都已达成的美好世界。


    那时,要是也有个人这么拉着他……


    “……多好。”尉兰在心里纠正道,“不,要是那时也有个人这么拉着我,我已经进了银沧共和国的牢房。”


    他很感谢老何这个“狂信徒”把他拉近了这个坑,让他不用真正经历那些艰难险阻,就轻易获得了美满的结局。但他现在已经很幸福了,他不希望再来这么一次,然后被“发配”到另一个平行世界——他可不认为每一个世界中他都能这么好运地获得赦免书,获得顾青的爱情。


    尉兰抚摸着这件铁器,用一种近乎乖巧的声音重复顾青的话:“好,我要遇到了‘狂信徒’,非要拉我过去,我就一枪崩了他。”


    尉兰越想越觉得平行世界这个解释有道理,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前,他还压根不信平行世界这种说法。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这个世界的顾青为什么根本就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对那些原本应该习以为常的事情还要去“想一想”。


    就好像不去想,那些事情就不存在一样?


    “罢了,就算是假的,要能欺骗我一辈子,也当你有本事。”他在心中对那个怪物说道。


    两人肩并着肩,沿着公路往小镇中走去。


    小镇和他们待过的大城市很不一样,几乎完美地保持了工业革命初期的风格,没有大马路,没有全息广告画,没有超过五层的楼房。


    主干道是一条青石路,路旁是三四层左右、颜色造型各不相同的连排楼房。楼房一层大多租给了商铺,但这些商铺都早已打烊,连橱窗中的灯都没忘关上。路灯下对着橱窗望上一眼,往往只能看得到自己的影子。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楼房窗户里也很少亮着灯。


    顾青看着亮灯的楼房,问道:“要不要疏散他们?”


    尉兰摇了摇头:“我们等着,我想亲眼看看,它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们坐在中央广场的一座石制喷泉旁。喷泉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都风化得厉害,但可以看出是一些几乎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正在打闹嬉戏。


    想着两个小时后,他们就要被某种未知的东西覆盖、乃至吞噬,顾青几乎产生了一丝不舍之情:“我挺喜欢这个地方。”


    尉兰解下自己的领带,小心翼翼地给顾青罩上:“要是经历了这么一遭,这个小镇还能完好无损,我们就在下个纪念日过来度假。”


    顾青的视野消失了,补偿是一个持续很久的吻。


    这个吻结束以后,尉兰拉着顾青的手,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它”所在的方向。他试图展开自己的灵识,但是失败了,也许这个世界的尉兰根本没有获得心的法力。


    不过,没有法力的话,他是怎么探究出三维宏观世界和微观维度间的那个“省力点”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但他很快就把它抛在了脑后.


    凌晨三四点左右,他看见了那个东西的边沿。


    “它来了?”顾青也有所感应。


    尉兰点点头,忽然想到顾青看不见他的动作,接着又说:“对。”


    它的边沿就像火山岩浆一样,缓慢而坚定地漫延过来,但看起来比火山岩浆恶心得多——它是乳白色的,表面覆盖着一层一看就很黏稠的薄膜。薄膜下有的地方是稠一点的胶质,有的地方则是稀一点的水质,但无论胶质还是水质中,都还包含着刚刚吞噬的物体原来的形状,和更久以前吞下物体的残渣。


    尉兰很快想到了新的形容——一团放久了的呕吐物。


    他想不出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让那些“狂信徒”们不顾一切地往呕吐物中跑。他甚至一度怀疑,这团呕吐物只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幻觉”而已,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感受”,就不会受到影响。


    可他发现自己错了。这团呕吐物刚刚当着他的面,吞噬了小镇最边上的一栋楼房。


    那是一幢孤零零的别墅,楼房底下有着带车|库的大院子,大概属于某位离群索居的有钱人。呕吐物先是黏上了别墅左侧的外墙,接着一点一点地升高,爬上别墅的楼顶和旁边的两堵外墙,最后,它终于漫延到别墅的另一侧,把小楼彻底地“吞”了进去。


    别墅在呕吐物前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凸起,就在尉兰以为它要消化不良时,更恶心的一幕出现了——呕吐物竟然带着无数尚未分解的残渣,缓缓地蠕动了起来。


    别墅很快被蠕动着的呕吐物碾压成砖头大小的碎块。白色黏膜中似乎还有几个人体形状的凸起,尉兰在心中说了句抱歉,拿起长刀便朝着呕吐物走去。


    “我看你就是只胃口太大的软体动物,也没多么可怕。”他自我鼓励道。


    这个举动并不是出于英雄主义,有了“平行世界”中的经验,他需要知道这个怪物被切下一部分后,会不会继续保持原来的活性。


    “你去哪里?”顾青感到刀被抽走,下意识站了起来,蒙住眼睛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又无助。


    尉兰决定了,自己只割下它的一小块就会坚决地离开,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国防部处理,坚决不再多留一步。


    “你转个身,面朝我们来时的方向,解开领带回到车上。我一会儿就过来。”尉兰一边对顾青吩咐,一边向呕吐物走去。


    可紧接着,他就一步也走不了了。离他最近的呕吐物渐渐聚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类的形状!


    最开始还只是个包裹在黏膜和白色物质中的轮廓,可渐渐地,轮廓的表面也变得清晰起来,变成了人类的毛发和皮肤。尉兰几乎惊恐地分辨出,它正在缓缓变成老何的模样。


    “老何”成型的时候,呕吐物正往回缩着,缩到了“老何”的脚跟上,最后和“老何”彻底分离开来。


    “尉总,快过来和哥几个聚一聚,哥几个都想死你了。”“老何”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119章 破门


    尉兰面色发白, 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去。


    老何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每一脚落在地上都会发出胶装物滴落在地的声音,抬起脚时也像把鞋子从泥土中拔|出来一样。接着,尉兰就看到, 被老何踩过的土地也变成了乳白色的呕吐物。


    “科克!”尉兰一边后退, 一边试图与老何进行沟通, “科克少将也在吗?刘所长呢?”


    死星病毒破解后,刘研究员也升职了, 成为了他想应聘的那家研究所的所长。那家研究所如今在研究减肥代餐, 和气象没有一点关系。


    老何听到这两个名字,稍微思考了一下就说:“还没来……还没来……你是第一个到的。不要害怕, 有老何陪着你,到时候他们都会来的!”


    老何走得越来越快,尉兰也退得越来越快。他手上虽然拿着把长刀,但跟拖着个累赘也没有区别, 眼看着脚后跟就绊上了马路牙子。


    顾青一把扯下领带, 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背对着那东西, 冲回他们的飞行器,放着尉兰在这儿生死未卜;第二条是转过身, 和尉兰一起同那东西战斗,只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面对那东西的时候保持自我。


    犹豫了两下,他横下心来咬牙转过身去。


    无边无际的乳白色胶状物扑面而来。那胶状物正在吞噬通往小镇的公路和公路旁的树林, 一开始, 它还只到树根的高度,可就像繁衍过快的霉菌一样,不过一会就爬满了整个树木。


    它白色的表面蠕动着、碾压着, 很快把一整棵树木“消化”成食物残渣一样的碎片和粉末。接着,它高出的那一截又矮了下去,像是一团被舀起的粘稠胶水重新回落到它该有的高度——


    不,吞掉一整棵大树,它好像又涨高了一点!


    “你怎么……”尉兰用长刀把自己撑了住,回头却看到了盯着那玩意不动的顾青,好不容易找回的平衡差点又烟消云散。


    尉兰说了他早上说过的话。顾青暗笑着扶了他一把:“我还是我,不要担心。你去开车,我来对付这玩意。”


    “开车?你们俩要到哪去?还有你!尉总在哥几个面前老提起你,你也不给点面子,给哥几个瞧一下。一个大男人,怎么跟黄花大闺女似的,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呢……”老何说着,从裤兜中掏出一个东西往尉兰身上扔去,动作亲切自然得就像大学室友间互相扔钥匙,“给你,这是你的邀请函、入场券。哥几个可是在最好的地方给你预留了最好的位置……”


    这东西才不是什么邀请函——或许它会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变成一张邀请函——但现在它在顾青眼里,还是一团浓稠的白色“痰液”。


    顾青迅速地把尉兰往旁边一拉,避开了这团“痰液”,但落在地上的痰液已经开始“腐蚀”周围的土地。


    “走,我们走!”顾青意识到这东西不好对付,拉着尉兰往回赶去。


    尉兰失魂落魄的,跑得并不积极。快离开镇子回到公路上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什么,挣脱了顾青想要往回跑。


    他不会已经被这东西“转化”了吧?


    顾青心里怦怦怦地打着鼓,扯住尉兰将他一把按在车门上——或者说是飞行器的外壁上:“你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尉兰处于某种梦游的状态,他需要将他唤醒。


    尉兰看着顾青,眼睛里清亮清亮的,不见一点浑浊之色,诚恳地向顾青解释:“我得知道那是什么、要做什么、我们该怎么对付它。”


    顾青单手打开一边的车门,作势要把尉兰塞进去:“听着,你的那些东西我也会用。”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背包,“但那东西明显对你更感兴趣,所以你最好驾驶飞行器。我没回来,就过去接我。”


    说着,他把身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扔给了尉兰,仅仅剩下一只装满仪器的背包。车门关到一半,他又想起来要拿刀。


    顾青再次回到喷泉广场的时候,“那东西”已经吞噬了不少中心城区的街道和楼房。它像吞噬那棵树一样,先是用黏液把楼房包裹住,接着用它的“胃液”开始消化。


    甚至这几分钟内,它发现了更有效率的吞噬方式——自从老何扔出一团痰液“腐蚀”了一块较远的区域,它就学会了这种方式,开始把自己的黏液到处抛洒投掷!


    一座优美的山间小镇,短短时间内就有一半被“夷为”了平地。楼房倒塌得悄无声息,连隔壁睡梦中的邻居都没有吵醒。


    “我们再也没法过来度假了。”顾青心里有点可惜,但丝毫不为这些被吞噬的人类感到悲伤。


    老何倒是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被它重新吞了回了肚子里。顾青拿刀本是为了提防老何要同他搏斗,现在搏斗的环节省了,却还得拿刀阻挡四处飞溅的“枪林弹雨”。


    这只吞噬一切的怪物几乎是“调皮”的,一会儿像吐痰一样,把黏液用力吐向远处;一会儿像撒水一样,把较稀的液体抛洒在近处;一会儿像玩保龄球一样,聚集出较大的一团向远处滚去;一会儿又像扔雪球一样……


    顾青感受到了一种情绪,一种极度快乐与兴奋的情绪,他几乎也被这种情绪感染。拿刀躲避黏液的时候,竟然快乐地哼起了歌,不过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从背包中拿出一支金属针管,发射弩|箭似地将针头对着远处的黏液射去。


    针头不需要回收,但他需要和针头保持在一定距离内,等待数据测量完毕。蔚蓝科技研发部的负责人向他介绍过,测量大约会在三十秒内结束。可三十秒过去,那东西都快吞下了一整间咖啡馆,顾青还没等到测量完毕的信号。


    倒是等来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雪球”。


    顾青下意识地挥刀,把“雪球”往别处挡去。谁知这一下子,他不但没有感受到击飞“雪球”的力道,手里的重量还顿时少了一半——原来刀刃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腐蚀”了。


    长刀断口残留的黏液,正在疯狂地消化着这件铁器,不到十厘米就会触到顾青的手。


    顾青一点也不害怕,不过还是把刀扔到了地上。


    “这是一把好刀,我应该保留着它。”他再次无不可惜地想着,然后从背包中拿出一只铁匣。铁匣里面有好几层密封措施,是当年为了研究死星病毒专门制造的,但事实证明低温就能控制住死星病毒的传播,并不需要这么高级的手段。


    顾青将铁匣倒置在一块尚未完全腐蚀的铁片上,按下磁力装置,把铁片吸入其中——如果那玩意连全世界密封性最强的装置都能够腐蚀,这个世界也就没救了。


    把铁匣重新放回背包中,他心情愉悦地避开从天而降的黏液,和一团团犹如霉菌一样在路边疯长的“痰液”,走过小镇最后剩下的一小半街区,回到车座上。


    “你没事吧?”这次换成了尉兰询问顾青。


    顾青从背包中拿出那只盛放着样品的铁匣,看着它的眼里带着不知所谓的笑意:“即时测量仪器失效,我只好取了一点回来。”


    尉兰把玩着铁匣,丝毫不为里面的东西感到恐惧:“做得好,不然我们就是白来一趟。”


    天蒙蒙亮的时候,铁匣被送进银沧共和国西北地区最大的研究基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


    自从死星病毒被人类攻克,铁戈沙漠研究基地就成了全球最热门的研究基地之一。在陨石天坑和基地最开始的三层小楼之间,又建造了十几幢出于各种研究目的存在的房屋,其中就有全球密封性最强的地下研究基地。


    研究基地外的空地上,已经站着各式各样的重要人物,其中大部分穿着正式的军装,小部分穿着像宇航服一样的白色防护服。吴骁、云玥、科克,还有刘所长都在站最前面,欢迎着“胜利归来”的尉兰,顾青竟然还看到了身穿军装的莱夏。


    莱夏一个人站在人群的最后,双手插在裤兜里,浆硬的军帽下连头发都没扎,乱七八糟的长发有的在外面,有的还被压在领子下。


    顾青意识到他身边空空如也,走过去低声道:“杨呢?”


    莱夏两个眼圈发黑,见了顾青就像见了鬼,躲躲闪闪地说不出一句话。周围许多目光却追随着顾青来到了莱夏身上,他只好压低声音说道:“分了。我跟她已经五年没见过面了。”


    顾青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自从他离开特别行动部,他和莱夏也很久没见面了,自然也不会太记得莱夏身上发生的事。


    可就在他点头表示自己了解时,莱夏拉住了他,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不过我不觉得这是真的,你也不是。”


    顾青无奈地摇摇头,跟在尉兰身后进入地下基地。他们就像走上红毯的明星一样,身后追着一大批甩也甩不掉的“记者”和“粉丝”。莱夏并不是当中积极的一个,人群很快就把他与顾青隔了开来。


    他和尉兰一起,把铁匣放进了地下基地最严密的储存场所,一大批科学家拿着各种仪器来到样本旁,希望自己能成为下一个荣誉勋章的获得者。


    尉兰、顾青功成身退,回到基地最开始的三层小楼中,心满意足地相拥而眠.


    当日早上六点,早间新闻的记者在银沧共和国中部大城安沁进行报道,直播画面中,记者看着刚刚吞噬了一整排高楼的怪物,和一大早起来就在街上驻足观望的大爷大妈,满脸愉悦地说道:“它降临了,它终于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现在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能和大家分享这激动人心的一刻,让我们共同倒计时吧!十、九、八、七……”


    怪物吞噬了几名出来摆早点摊的老人,记者像拍摄火箭发射一样不放过眼前的每一个细节——离镜头最近的老大爷眼里露出孩童一般好奇与兴奋,怔怔地看着自己渐渐被呕吐物爬满的身体,然后像高温下的冰激凌一样“融化”在白色黏液中。


    记者接着将镜头对准了漫延到脚边的黏液,充满激|情地大喊:“……四、三、二……”


    与此同时,铁戈沙漠研究基地地下深处的密封场所中,一只固若金汤的铁匣渐渐由内向外地“融化”开来,变成一滩乳白色的黏稠物质滴落在地上。玻璃墙外,还在调试各种仪器的研究人员一个接一个地将目光转移到黏稠物质上,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监控视频忠实地记录下众人的反应,却对玻璃房内的情景进行了屏蔽。值班人员意识到不对,当即向整个基地发出了一级警报。


    “呜——呜——”直响的警报声中,顾青搂着尉兰醒来,迷迷糊糊地说着:“……每个人都感到快乐,为什么还要挣扎?”


    尉兰靠在床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上身没穿衣服,头发睡得有些凌乱,眼睛却十分清亮,在昏暗的房间中,像两盏造型精美的小夜灯。


    顾青看着他,心中的甜蜜和爱意简直到达了顶峰,不由自主地吻上尉兰线条利落漂亮的脸颊,感觉自己就要融化在这个温柔乡里……


    “哐!”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用力踹开。顾青身上的空调被人拉开,一条强壮有力的手臂把他和尉兰强行分了开来。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做这种事!”莱夏骂骂咧咧地说着,一手把顾青拖到地上,一手拿机关|枪指着床上的尉兰,一脸正经地说,“你们两个,三十秒内穿好衣服准备好出门,否则我开枪了。”


    来的不仅是莱夏,还有好几名全副武装的特工。他们从头到脚包得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顾青却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浑身上下一点隐私也没有,再被冰冷的地板一冻,总算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怀念着方才的美好滋味,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和尉兰一起,像两个被扫了贼窝的犯罪分子一样,垂头丧气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


    盘旋在基地上空的呜呜声中,他们被“押”上了一架豪华私人飞机。飞机中的座椅分布得零零散散的,并且可以通过地上的隐形轨道滑向机舱内任何一个地方、转向任意的方向。


    和他们一起登机的特工们纷纷找位置坐下,没有人走向驾驶舱。不过一会儿,飞机平稳地起飞,大家不约而同地将座椅转成一个面对面的方向,使机舱看起来像一个长条状的会议室,并将目光放在顾青和尉兰身上。


    顾青不过一会儿就已经坐如针毡,他开始更加地怀念他们那个甜蜜温暖的小窝。特工们开始说话前,顾青当先开口说道:“那东西突破防护,开始感染整个基地了?我们当时把样品带回来的时候就报告过,不保证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的防护措施能应对如此强大的感染源。现在再秋后算账?”


    他右手手指在尉兰手心中划着圈儿,完全没有掩藏自己语气中的嘲讽之意。


    坐在他对面的一名特工取下头盔,露出下面银白寸长的头发、深邃刚硬的五官和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这名“特工”竟然是科克少将!


    跟随着科克少将的动作,大家一一取下自己的头盔。不止科克和莱夏,其他的人竟然也是熟面孔!


    但他很快发现,那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似曾相识感。


    他根本想不起他们是谁,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情况下见过。


    这种记忆被抽去、想抓又抓不着的感觉让他感到了一丝痛苦。这种痛苦来源于非常深的地方,就像老年痴呆患者偶尔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想不起来更多的内容感到多么深切的痛苦,只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哀愁。


    这种哀愁几乎冲淡了和恋人在一起的喜悦。


    他们真的在一起吗?我为什么会怀疑这种问题?


    深入灵魂的恐惧让顾青下意识地抓紧了尉兰的手。


    科克注意到他的动作,慢悠悠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峻的目光最后落到他旁边的尉兰身上。


    “尉总裁——”科克的声线拖得很长,而且冷冰冰的,像是对着一件人人唾弃的垃圾,“或者让我换一个称呼,‘通缉犯尉兰’,你看怎么样?”


    第120章 平行世界


    除了顾青和尉兰, 其他的人似乎已经全部打好了商量,没有人表示诧异或愤怒。


    尉兰叹了口气,目光幽幽地看着科克:“带我去那个地方的是你们,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也是你们, 现在出了问题, 为什么又要来怪我?”


    “我们不是想要怪你。”一个金发女子说道。


    她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五官线条刚硬,行事作风利落, 让顾青有着很深的印象。可他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特工?


    女特工继续道:“你是发现‘破壁算法’的那个人,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世界出了什么问题。可你宁愿葬送整个世界,都不愿意回到现实中去, 因为你在现实世界是个逃犯!是个该死的逃犯!”


    “别冲动,他要是把自己喂了那东西,我们就白费工夫了。”莱夏朝她使了个眼色。


    尉兰大概从来没被人这么当面指责过,脸色顿时变得像纸一样:“这不是现实吗?你现在要是在手上划上一刀, 伤口不会被带到那个世界?认清楚吧, 这就是现实,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极力维持着冷静, 可声音显得就是很没底气,一点也不像当了八年总裁的样子。


    一名年轻特工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无助地看向一旁的同事。这名下巴上留着短短胡茬的高大特工摸着下巴,鹰隼般精亮的双眼盯着尉兰,歪着头对同事轻声解释:“他说得不错, 这虽然不是现实, 但也并非虚幻。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平行世界,然后我们和平行世界上的自己重合了起来。”


    “但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另一名特工说道,“这里根本不宜生存, 到处都是那种吞噬一切的怪物,人类不可能生存下来。”


    “那就当我们‘穿越’到了这个世界。”第四名特工耸了耸肩膀。


    “还能穿回去吗?我想回去了。”


    “‘意念如实质’。”那名很像硬汉电影主角的高大特工说,“那只怪物一开始只是操纵我们的意念而已,可很快就变成了实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或许已经成为失踪人口。上头联系不上咱们,马上就会派下一批人过去搜索,到时候咱们要是在他们眼前凭空冒了出来,等着咱们的就是数不清的讯问啰!”


    “就算不在他们眼前,监控要是记录下咱们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的不稳定状态,也难免会对咱们失去信任。”


    “嗐——不就是问询吗?我自从加入特别行动部以来,哪次出任务没有被人翻来覆去地打听细节?没有那些‘记者’在事后采访,咱们怎么会成为明星小队呢?”


    “说实话,这真的是我出使过的最奇怪的任务。咱们不是来抓人的吗,怎么莫名其妙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还生活一只巨型怪物的表皮上。”


    ……


    飞机上的乘客似乎早就彼此相识,气氛也因为他们对未来的设想变得活跃起来。顾青还牵着尉兰的手,可动作已经变得有些僵硬。


    这些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既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又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这些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却又总觉得他们似曾相识?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顾青空着的那只手痛苦地握成了拳,尉兰眼眶和鼻头都有些发红,胸腔轻微地起伏着,手臂开始小幅度地发抖。


    他带着一点乞求地靠在顾青肩膀上,低声道:“……你别听他们的,这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地上那只也是真实存在的物种。你答应过我,如果我们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就不会放弃……”


    科克冷眼把尉兰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尉兰,你不要这么不知悔改!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是我的错,是我被这个生物影响了神志,回去后我会负上全责,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会给你带来什么影响。”


    尉兰摇摇头:“我想待在这里,怪物而已,我们乘只飞船离开就好了。既然我现在可以活,说明人类在这个世界是生存得下去的,我们只是没找到合适的生存方法。”


    “可你这样比回去好到哪里?”科克愤怒中带着一丝不解,“假象很快就要消失,我们飞在一只长得像呕吐物的巨大怪兽身上,这只怪兽无时不刻不想以你为食。坐船逃走?你想逃到哪里?世界上就你一个人类,你想逃到哪里?!”


    尉兰把手指插到顾青的手指间,换了个十指相扣的牵手姿势:“我让他们回去,我们就待在这里。”


    顾青开始有些明白了,这件事情听起来虽然不可思议,但和科学理论并不冲突,甚至因为这个解释的存在,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瞬间有了解释。


    这些“明星小队”的队员们,可能还包括莱夏和他,因为出使某一项任务,来到了铁戈沙漠研究基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成为了两个世界的边界,一扇不该存在于这两个世界的“门”。


    “门”外徘徊着一只对人类来说无比庞大的怪物,这只怪物就像能释放出甜激素的捕蝇草,吸引虫子似地把他们的心智吸引了过来。接着“意念如实质,实质如意念”,人的精神与肉|体本就分不开关系,组成人体的物质便也渐渐到了另一个世界中——更精确一点,是在那只巨型怪物的身上。


    怪物根据他们的记忆,幻化出高楼大厦、山间小镇、树木森林、平原草地,幻化出各式各样符合他们印象的“人类”……为了让猎物更安心地待在自己身上,它甚至赠给了猎物们一段完全符合他们心意的记忆。这段记忆中,人人都成功走上了人生巅峰。


    等到戏弄够了,它给猎物们安排了最后一出大戏。想着当初那些被它影响了心智的人类飞蛾扑火的样子,它一边展露着自己真实的身体,一边安排那些本来就不存在的人类如同狂信徒一般投奔它的怀抱。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它本身的世界中,人们的心智和理智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最多只是影响到了情绪。这也是为什么顾青和尉兰都见过它的真面目,都只感到了轻微的愉悦感,而没有原地变身为狂信徒。


    “可何润中士呢?何润中士为什么还是被它吞了?”


    问话的是一名戴着眼镜的微胖男子,顾青倒是想得起他是谁——在他不知真假的记忆当中,这名“刘所长”每年都要和尉兰、何润、科克还有两名岗哨兵一起聚上一次,重温他们研究死星病毒时的光辉岁月。


    尉兰望着窗外的万里晴空,淡淡开口道:“因为他太过沉迷于这个世界的美好……”


    “你不也是?”科克中校声音沉静地道。


    “我想留下来,不是因为那些假象。”尉兰轻轻地道。


    顾青能感受到尉兰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甚至能感受到这目光中的温柔和期盼,但他不敢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随着执行局的特工们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和他们来时一样开始谈笑风生,顾青也想起了一些他不该遗忘的东西——他并非一直在东海上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待到尉兰飞过来接他。1738年8月28日,他和莱夏作为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实习特工,和这些资历更老的外勤们一起,乘坐着一架两百年前的老式运输机来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目的是……逮捕尉兰。


    他甚至开始想起这些“似曾相识”之人的名字——留着胡茬的高大特工名叫季子航,身材健美的金发美女名叫蓟融,无助地望向季子航的那个年轻人名叫温泽,坐在温泽旁边的名叫杜威……


    顾青松开尉兰的手,扶住自己的额头:“我为什么会忘记?你们全都忘记了那次行动吗?”


    季子航摇头:“我的记忆中,我们先在空无一人的铁戈沙漠研究基地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才等到带回死星病毒样品的科克中校。没过多久,尉兰就找到了震惊整个物理学界的破壁算法。但就是这件事,让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不对劲。”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自己的叙述显得更加神秘:“虽然它把咱们分散到天涯海角,还给咱们每个人都安排了理想的去处,但我还是觉得不对——记忆虽然摆在那儿,我却始终想不明白咱们怎么就那么宽宏大量,科克中校带着基地所有人去陨石坑,咱们竟然都不去怀疑、不去调查!哪怕只向上级打个小报告,也更符合咱们的行事作风啊!”


    “结果你知道怎么着?”季子航和周围同事相视一笑,“明星小队不愧是明星小队,我能想到的事情,大家都想到了,还纷纷赶回了‘案发地’!我们真实的记忆中,铁戈沙漠研究基地的的确确是一个人也没有。第二天人回来了,咱们能当事情没发生一样,研究基地从来没有人走楼空?这个外星生物也太不了解咱们体制了!”


    “我没想到。”莱夏忽然开了口,他的金发凌乱地铺洒在脸上,让他显得十分洒脱不羁,却又带着一些疲惫落魄,“我只是奇怪我怎么就和她分手了呢?我们过去虽然也有不和吧,但我们都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怎么就走到了分手那一步呢?现在我知道了,因为这个怪物根本就没法模仿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杨没有参加这次行动,不在‘门’的附近,没有被拖进这个世界,它却没法模拟出一个来,还不让我发现漏洞,只好编排出一场历时已久的分手。”


    “不错,我们都身居高位,却出于各种原因和自己过去的亲密对象分了开。”科克中校道,“这也是它的漏洞之一。”


    大家谈论着自己的记忆如何不合情理、自己又如何发现了这些破绽,就像已经成功返回人类世界一样。


    顾青轻轻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眼角余光透过指尖的缝隙,瞥到了舷窗边上的尉兰。


    和地球上别无二致的阳光照射着尉兰,把他整个人都照得单薄而透明,仿佛随时都要消散在空气中,就像三维投影一样。


    可他不是三维投影,也不是巨怪制造出的幻象,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曾和顾青亲密无间的对象。


    记忆或许是虚假的,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却是真实的。完全不用去“想”,他就能回忆起尉兰在他怀里的重量、尉兰身上每寸皮肤的触感、尉兰微微挑起的眼角和眼里沉静的笑意……


    这真是个好孩子啊,可那个世界又是那么的容不下他。


    “兰……兰儿。”顾青垂下胳膊,轻轻动了动指尖。指尖扫在尉兰的手掌上,尉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它模拟的是我们十年后最理想的状态。”顾青深深地望向尉兰,平静地说,“所以这不仅是你的理想,同样是我的理想。”


    机舱中安静了下来,七嘴八舌的讨论会结束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又将目光放在了顾青和尉兰的身上。


    这些目光犹如芒刺在背,让顾青吐出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我答应过你,如果这是真实的,我就不会放弃。虽然咱们一开始就没定义清楚‘如果什么是真实的’,但没定义清楚的东西,就应该用它最广泛的意义去理解。”


    他眼睛里倒映着尉兰的剪影,脸上现出温柔的笑意:“你要留在这里,我就陪你吧。”


    就算尉兰隐瞒世界的真相又如何?就算尉兰干扰过他的记忆又如何?他是不死之身,他难道应该放任尉兰一个人待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中?这个世界一个人类也没有,只有这种像呕吐物一样的巨型怪兽,还不知道“怪兽”本身会不会又是一层假象……


    “113号,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季子航严肃地训斥,“你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科克中校也着急了,为了搅乱顾青和尉兰这两人间的气氛,故意清了清嗓子:“尉兰,既然你爱人能在这种荒芜之地陪着你,回去了也一样能陪着你,你又在害怕什么?”


    尉兰目光怔怔地望着科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然间,他抓住顾青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好,我们走!”


    这是一架有着自动驾驶功能的高级私人飞机,而尉兰的思维显然早已控制住了飞机的内部程序。应急舱门和他们身上的安全带随着尉兰的话音噌地一下弹开,机舱外强大的气流瞬间将二人吸了出去,接着,是一段撕裂空气的自由落体。


    顾青在特别行动部接受过空中作业的训练,并且很喜欢这种飞翔一般的感受。尉兰抓着他的衣领,他则自由地张开双臂,让二人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姿势,不至于在空中翻滚成一团。


    尉兰张开嘴巴,说了一句什么话,可很快被风吹到了身后,顾青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倒是听见耳麦里传来了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


    “一队,二队,准备降落。”


    “跟进他,别让他们跑了!”


    “顾青,你难道想毁灭……”


    这些声音中,有的是特工们行动前的互相交流,有的却在试图与顾青进行对话,但不知因为他们离飞机越来越远,还是尉兰背后搞的鬼,耳麦中的信号很快就被切断了。


    尉兰伸出另一只手,把耳麦从顾青耳朵里拿出来扔了。


    顾青笑了一下:“幼稚不幼稚,你可别学电视里的霸道总裁,我不吃那一套!”


    尉兰紧紧抓着顾青胸口的衣料,把自己往顾青怀里拉了一把,低头往他嘴巴上吻去,结果顾青正好仰头,一下子就吻到了脖子上。


    顾青被他亲得发痒,呵呵地笑着,习惯了重力加速度后,他倒感觉自己是被背后的空气和云层托着,像飞鸟一样靠着空气的阻力滑行。


    到达一定高度,尉兰背后的降落伞自动弹开,大大减缓了二人下坠的速度。


    “我们现在去哪里?”顾青问道。


    尉兰侧过脑袋,眼中倒映出摩天高楼鳞次栉比的轮廓:“未来大厦。我的地下仓库中,有全世界最先进的星际机甲航行器。”


    尉兰控制着飞行的方向,把他俩往高楼最为密集的地方带去。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尉兰道。


    “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这个地球表面都是怪物的表皮变成的,星际飞船就能是真的了?”


    顾青又笑了,如果不是两个相爱的人,不会这么没有效率地对话。


    “你想说‘意念如实质,实质如意念’?”


    “和意念实质什么的没有关系。那些特工都是死脑筋,我弄出点什么,就非要往上面套。西陆人能通过意念改变实质,这个世界的‘人’就可以?意念和实质本来就是对等的,它能把咱们的意念牵引过来,为什么就不能把咱们身上的原子分子牵引过来?你不也是从古代被牵引过来的?进一步说,既然能牵引过来,为什么不能直接复制过来?”


    “你的意思是……”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虽然是‘它’创造出来的——我说的不是那团呕吐物,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他们把‘它’想得太简单了,‘它’不是只会用迷幻|剂制造出海市蜃楼的捕蝇草,更不是觊觎着人类的饕餮兽。‘它’把我们世界完全复制了一遍,改变了其中一些变量,然后快进了十年。我们因为一些意外,和平行世界里十年后的自己重合了,‘它’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也还不清楚。”


    他们精准地降落在未来大厦的楼顶。头顶上,私人飞机也在直矗矗地往下降。


同类推荐: 今天男二上位了吗?[快穿][综英美]我的哥哥魔抗为零炮灰,但万人迷[快穿]路人甲,但逼疯主角[快穿]当无cp男主动了心[快穿][娱乐圈]逃离死亡柯式侦探界的克星在柯学里当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