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破壁
尉兰收回身上的降落伞, 和顾青一起直奔电梯间而去。
“你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电梯下降的时候,顾青仍在琢磨尉兰刚才的说法。
“因为‘破壁算法’。”尉兰道,“‘破壁算法’是真实存在的。我原先的想法是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初步确定出这个算法中的变量, 对这个算法的存在进行论证, 以此获得银沧共和国的赦免。没想到‘它’创造出这个平行世界后, 直接把结论给了这个世界的‘我’。”
尉兰说得很绕,但顾青听懂了——就算全世界的数学天才聚集到一起, 几年内也不可能找出这个算法, 除非发生了奇迹,所以尉兰用的词, 是“对这个算法的存在进行论证”。
可这个世界中,尉兰偏偏仅用“几年”时间就找出了这个算法,这背后绝对有更高等的智慧生命在起作用。
“如果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一只贪婪的外星生物制造了某种让我们沉迷其中的幻境, 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赠送给我?我拿着这个算法回去, 你拿着这个算法回去, 或者他们任何一个人拿着算法回去, 人类科技很快就会突破瓶颈期——
“宇宙航海方面,可以建造出各种跃迁点, 飞船可以在极短时间内从宇宙这一头穿到宇宙那一头;脑机接口方面,人的感官和意识可以随时和机器连接上,意识可以真真正正存在于‘机械’之中。
“神族不会再神秘, 因为我们也可以通过一个小小的机械装置, 让我们能够通过意念操纵实物。人人都可以轻易成为法师、电子幽灵,或者宇宙航海家。宇宙中不会有我们不能征服的地方。
“你说‘它’要是个和我们同一等级、还需要用唾液来捕杀我们的智慧生物,能这么作死吗?还是恨透自己种族了, 千方百计地引诱我们过去征服它们?”
“如果那个东西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它又是什么?”顾青指的是那片吞噬一切事物的胶状物。
“是技术屏障。”尉兰答道,“这个世界中,我研究出了破除维度边界的算法。无论是时间、意识、‘灵魂’,还是更多我们现在还不理解的微观维度,我们都可以像用电流操控磁场一样,用宏观意义上的物质对它们进行操控,人类的技术文明会得到好几个里程碑的提升。
“所以它出现了——就像工业革命时期会出现环境污染,数字革命时期会出现网络攻击,有了这么强大的技术,危机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或许是外星的病毒,或许是神族的法术,或许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污染,但它不是原住民,更不是造物主。其实对于我们来说,更像是一种启示吧……”
顾青无法完全理解尉兰的话,但他隐约捕捉到了某种尉兰不愿意说得太明白的含义。这个含义会显得他令人肃然起敬,但尉兰从来不屑于当好人,他素来就“自私自利”,绝不能把全人类的福祉放在个人利益的前面.
不一会儿,他们就抵达了未来大厦的地下仓库。这个地下仓库足有一座小型基地的大小,安保措施也是研究基地的级别,防护门、隔离区、安全通道一应俱全。好些还没受到外界报道影响的工作人员穿梭在过道中,愉快而自然地和尉兰打着招呼。
“看看他们,再想想你在模拟游戏中遇到的NPC,他们真的是同一个物种?”尉兰凑到顾青耳边说道。
顾青低声地笑着:“可自从我十年前被你坑过,我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
他说错了,不是十年,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算,离尉兰坑他进入C区监狱,已经有足足二十三年了。
顾青感到自己和尉兰好像真的已经相处了十年,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变成他们心情愉悦时的谈资、夫妻之间的小情趣。
他们走进地下仓库最大的一间玻璃房,通过尉兰的权限登上房间中央的圆筒状机甲。就在这时,他们来时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巨响!
硝烟四起,双层的金属防护门被炸穿了一个洞。那几个穷追不舍的特工从洞中钻了进来,为首那个便是他曾经的搭档莱夏。
莱夏扛着个火箭筒,对准顾青尉兰所在的方向便发射过来,丝毫不在意已经沦落为NPC的工作人员。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地面剧烈的摇晃着,玻璃墙碎了一地,人员如鸟兽散去,各式各样的警报声响成了多重奏,机甲的外壳也被炸得凹陷进去。顾青及时将座椅旋转到另一面,抱着尉兰躲在座椅靠背后。
可还是晚了一步,尉兰像受到了电击似的,以一种癫痫状态昏迷过去。
“兰儿!”他耳边回荡着爆炸的轰鸣,双手开始检查尉兰的身体。
尉兰的身体不像受到了伤害,但他的精神被什么东西击垮了,整个人大幅度颤抖着,睁开的双目找不到聚焦,像个缺少灵魂的漂亮玩具。他大脑中埋藏着芯片,这枚芯片让他有了隔空操纵电流的能力,却也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一不注意便会被人反制。
顾青看了一眼四周,机甲内部的操作台上火星闪动,火箭筒绝不仅仅单纯作出了物理上的攻击!尉兰大概又恰好和机甲的网络连在了一起!
他必须得远离这个机甲网络才行。
顾青抱起尉兰,往机甲舱门外跑去。就在这时,莱夏和季子航扛着机枪走了进来。机枪瞄准用的红点一个对准顾青,一个对准顾青怀里的尉兰。
顾青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道:“莱夏,比赛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赢过我。”
“你可以试试。”莱夏穿着作战服,武装带上绑着好几样武器,垂到脖子上的长发都汗湿了,举枪的胳膊稳当而有力。来到这个临时制造的平行世界,他没法接受自己已经与杨分手的事实,只好把怒火转移到尉兰身上。
尉兰那些复杂的理论,顾青没法和莱夏说清楚,只能问:“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
莱夏没有回答,他果然只是见不得尉兰好过。
季子航却放下了枪,冷静地说:“因为你们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你们留在这里,相当于是把两个人类样品留给了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你们会造成整个世界的毁灭。”
他说的一定只是他们原来的世界。顾青脑袋被刚才那一下震得很晕,他没法复述尉兰刚才讲的那通道理,他甚至自己都没有听得很懂。
顾青只隐约地感觉到,尉兰不想回去的原因,除了不愿意失去自由,更因为不愿意用破壁算法去交换自由。
但他们不会理解。
顾青缓缓地俯下身,用身体遮挡住尉兰,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他放在座位下的枪。
“不许动!”季子航大声地喊着,莱夏却已经开了枪。
顾青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倾去,剧烈的疼痛从肩膀上传来,顾青低低地笑着:“你总是朝这种不重要的地方开枪,这就是你永远打不过我的原因。”
“就吹吧!你现在还敢再动一下?”莱夏也笑了,他们好像又回到了训练场上。
顾青无声的叹了口气,他和莱夏对战过那么多次,莱夏太了解他了,他确实在吹牛,尉兰在这儿,季子航手上的枪足以射穿他再打到尉兰身上,他的确不敢再动一下。
顾青缓缓地松开手上的枪,又慢慢地重新捏紧,捏了松松了捏,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把这个动作重复了十几下。
“我真是个不合格的保镖。”顾青无比悲哀地想着,他还是没法不顾一切地完成尉兰交待他的任务。他苦笑了一下,终于彻底松开枪柄,万般艰难地把双手举到头顶上。
忽然之间,机甲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顾青几乎无法保持稳定的姿势,整个人差点伏在了尉兰身上,季子航开枪打穿了他另一只肩膀,而且子弹正好打在关节上。没有恢复以前,他连举手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了。
“兰儿……”关节碎裂的剧痛让他撑在地上都十分勉强,他用尽全力,让自己不至于压到尉兰,“兰儿,没有你,我做不到带咱们离开。”
机甲内部的仪器一个接一个地冒着火星,灯光和信号光毫无规律地忽明忽灭,各种隐蔽的设施一下子弹出来一个,整个机甲内部都成了鬼片现场。顾青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感到了一丝开心——他知道这是尉兰的意识在和那个更高的指令作出对抗。
“你带上113号,我带上尉总裁,我们快走!”季子航对莱夏吩咐道,顾青几乎愉快地感受到了他声音中的焦虑和不安。
就在这时,尉兰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机甲舱内,他琥珀色的眼睛就像琉璃珠子一样放射出异彩,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着,忽明忽灭的灯光铺洒在苍白失色的脸上。他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对顾青说什么话,结果只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在笑。
顾青把耳朵凑到尉兰的唇边,但尉兰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温热的鼻息铺洒在他的脸侧,比世上所有的药水都更加有效地治疗着他肩上的伤痛。
但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就传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顾青试着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整个站立的过程他都感觉到天旋地转。
眼前有些发黑,有的地方又亮得过分,他透过操纵台前面的舷窗向外望去,只觉得到处都在闪着电流的火花,所有赶到地下仓库的特工都痛苦地捂着脑袋,走路的姿势变得歪歪扭扭的,身形就跟电源接触不良的三维投影一样,时不时就要闪烁那么一下。
不,不是他的原因,莱夏和季子航也站不住了。他们同样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扶向一切能扶的地方,慌里慌张地冲对方打着手势。
“没有用了。”
顾青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但又没有听到。随后他明白了,那声音并不是通过空气传达到了耳朵,而是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们会回去。”
“但不可以记得。”
“好好感受你们此生唯一一次‘破壁’的体验吧!”
地下仓库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昏暗,一阵一阵的警报灯、忽明忽灭的照明灯、飞速闪烁的信号灯,一切的光源都在离他们远去。黑暗中,顾青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笼子中,笼子四周都画着繁复的法阵——也可能不是法阵,可他只能用“法阵”来形容他看到的东西。
真的是“看”吗?他好像也不是用眼睛在“看”…….
不知过了多久,顾青重新睁开了眼睛。炎热干燥的风沙扑面而来,他像一只被开膛剖肚的猎物一下,血肉内脏都暴露在空气中,被烈日炙烤得滋啦作响。
他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他大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记忆被人洗劫了。不一会儿,有人跑了过来,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他的肩膀……好痛。
“顾青!顾将军!”那人在他耳边大喊着,听声音很熟悉,好像是莱夏,“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要不要我叫人送一副担架过来?”
顾青摇摇头。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戈壁反射出的阳光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样,扎得他眼睛生疼。不过眼睛还是次要的,他肩膀和脑仁疼得更为厉害,他这是怎么了?
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中,还有好几名全副武装但身形狼狈的士兵。这些士兵和他一样,像是被一种无形的波震成了脑震荡,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恨不得能被风沙吹跑了。
“发生什么了?”顾青捂着脑袋问。
莱夏从身后抱住他,摇头道:“不知道,可能他影响到了我们吧?我完全不记得咱们什么时候出来行动了。他娘的,又在咱们脑子里捣乱!”
“‘他’?”顾青流太多血了,如果连莱夏都不记得什么,他的脑子就更是一团浆糊。
“尉兰呀!”莱夏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简直带着出不完的恶气,“他不是净爱干些搅乱人脑子的事情?我还以为我一个人受到了影响,没想到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在这休息一下,我去问问他们。”
莱夏把他放到地上,朝最近的一名士兵跑去。那名士兵五官长得十分深邃,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顾青记得自己在飞机上了解过这个人的名字,他叫季子航,是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一名外勤特工。
莱夏赶过去的时候,季子航正在给地上一个什么人注射药物。那人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果然,药物注射完毕后,季子航把那人从背后拖了起来——那人的双手被铐在了背后,是个很容易被拖行的样子。
莱夏对季子航说了什么,季子航摇了摇头,沉着脸把那人拖到了众人的中央。特工们渐渐围成一个小圈,好奇地打量着中间这个昏迷过去的人。
顾青也有一点好奇,好奇心简直能让他克服身体上的痛苦。他用伤得不那么严重的一只手,固定住伤得更加严重的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朝众人围成的小圈走去,大家还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顾青往地上望去。
往两边散开的头发,头发下饱满的额头,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眼皮下如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动的睫毛,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嘴唇,尖尖的下巴……
是尉兰,没错。
尉兰显然是发动了什么异能,比以往更加有效地控制住了他们的意识,甚至清洗了他们的记忆。但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让他们自相残杀,结果把自己给反噬了。
看着这张精致漂亮的脸蛋,顾青不由得又感到了一阵可惜。
多么好看、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呀,可惜走错了路。他得付出多少代价,才能重新回到正轨?
顾青还是有点心动,毕竟在驼城那个昏暗恐怖的厂房,他是真心想过接受他,和他试着谈一场恋爱……
“也不知道咱们怎么过来的,这茫茫沙漠上,连辆车也没有!难道咱们徒步从基地走到了陨石坑?”一名特工看着四周,抓耳挠腮地道。
离他们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的确有个巨大的弧形山坡,应该就是陨石坑的外围。
“是不是徒步走来的我不知道,不过看上去我们要徒步回去了。”季子航检查着他们的装备——就是没有装备。他们除了衣服,连个武器都没有,也不知道出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回去以后咱们必须得检查一下脑子了,天晓得这家伙搞了什么鬼!”季子航像看一团垃圾似地看着地上的尉兰。
陨石坑距离铁戈沙漠研究基地大约有三十公里。若在别的地方,这些身强力壮的特工们轻轻松松就能走完全程。可换成烈日下的沙漠戈壁就有得受了,更何况,他们似乎连杯水都没带,还要拖着尉兰这么个大包袱。
于是大伙儿一致决定,每走上三公里左右,就换个人拖着尉兰。他们恰好一共十一个人,除去顾青这么个伤员,刚刚够用。
第122章 北大陆联盟
不过实际上, 他们大概才走了一个多小时,银沧共和国军部的飞机就到了。
这回的飞机不是他们来时乘坐的古董运输机,而是军部高层出行乘坐的专机。
飞机从上空平稳地降落,掀起一阵漫天的黄沙。黄沙被风吹走后, 飞机上才下来了两个搬着仪器的医护人员。
医护人员对尉兰作出了全面的检查, 而且没有完全信任仪器给出的数据。确认他真真正正处于深度睡眠状态后, 又给他补了好几针药剂,大家才敢把他搬上飞机。
飞机上坐着好几名军部的高层, 不过顾青只认识他的直线上司云玥上校。从云玥的脸色上, 他猜到他们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果然,全部人都坐好以后, 云玥展示出一张全息屏幕,全息屏幕上是带有时间标签的监控录像。监控录像有很多幅,云玥挑出其中三四幅在大家面前放大。
“这是8月28日当日的录像。当日早上6点30分左右,基地全体人员于停机坪上汇合, 在没有提交任何申请、报告的情况下, 乘坐科克中校的车座前往陨石坑附近, 除尉兰以外, 其余四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也没有返回的迹象。”
云玥将视频快进了一些:“8月28日晚上九点左右, 你们乘坐军用运输机到达铁戈沙漠研究基地,对该基地进行搜索。10点30分左右,季子航将搜索的情况制成报告发送给特别行动部。11点, 你们各自借住到基地空着的寝室中。这应该是你们都知道的情况。”
好几个人都在点头。可接下来的一幕, 让每个人都震惊了——那是寝室内部的监控,铁戈沙漠研究基地这种神秘而危险的研究场所,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大家看到, 在时间轴走到当夜12点左右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影就像变成了不稳定的三维呈像一样,隔一段时间就要闪烁一下。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图像消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一点十分左右,他们彻底消失在了床上。
大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温泽开口说道:“原来……咱们不是徒步去的陨石坑……”
气氛十分凝重,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大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成不变的监控,云玥才开口道:“8月30日早上十点,也就是在一个多小时前,陨石坑附近出现极其强烈的特殊信号,我们追随信号赶了过来,这才发现往回走的你们。你们告诉我,你们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记忆,而且完全不记得怎么到了陨石坑附近,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记录的仪器。”
“岂止仪器?连武器、食物、水瓶都没有,我一度都怀疑咱们是梦游过去的。”季子航爽朗地笑着,总算缓和了一下气氛。
“所以有一天多的时间,你们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云玥冷着脸作出总结。
“对,我也不知道自己这身衣服哪里来的。”季子航拉起自己身上的作战服深吸了一口气。
云玥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作记录,一边对大家说道:“回去以后,更加详细的询问是不可避免的,你们同时还要做好催眠乃至脑部干预的心理准备。不过你们大可放心,军部目前对你们的信任度并没有下降,你们依旧是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优秀外勤人员,并且出色地完成了此次抓捕行动。”
……虽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怎么完成的。
“都是尉兰。”蓟融目光坚定地道,“他可以修改监控视频,可以修改我们的记忆,他把这次事件故意制造成一出神秘事件,就是为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蓟融说得不错,十一名特工集体消失在基地寝室,过了一天又集体出现在陨石坑附近,的确是比他们的任务本身严重得多的事情。
“可他自己也没逃走,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又有人问。
季子航目光扫向机尾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得问他自己了。”
这架飞机功能区分得很开,他们所在的前半部分布置得像客餐厅,后半部分则是被舱壁隔绝开来的“卧室”。医护人员用担架把尉兰抬上飞机后,大概就直奔了机舱后半部分的“卧室”而去。
顾青目光悠悠地转到机舱白色的舱壁上,无法自控地想象着舱壁那头的情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尉兰被捕伏法的样子。尉兰是自由的,是强大的,是任性妄为的,他可以越过规则的边界戏弄所有人,这个社会的规则却不能够拿他怎么样。
就算乘坐运输机千里迢迢飞往铁戈沙漠,顾青也只是当作一个不得不参与的实习工作去做,甚至压根没抱有见到尉兰的期待。
可他不仅见到了,他们还给尉兰注射了各种药水,抓着他被铐起来的双手,面朝下地拖了好几公里。
当时顾青自己肩膀都还伤着,没有分出多少心思去查看尉兰。可现在,他肩部的枪伤在机舱凉爽舒适的空气中开始愈合,尉兰被摆到医护人员面前的样子却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被人在戈壁砂石上拖行了好几公里的尉兰,真的没有了一点精英的样子,他那身骚包的衬衣西裤被划成开了无数口子的破烂,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肿一块破一块,像个参与了一场群架的炮灰,就算被扔到垃圾堆里,也可以毫不违和地躺上一天一夜而不被人发现。
顾青并不担心尉兰的身体会被拖坏,他并不是真的炮灰,也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害,那么一大群医护人员,一定会把他的身体还原到最好的状态。他只是不断地在想,他们会拿什么样的方式去禁锢这样一只外表完全柔弱无害、却可以通过意念戏弄所有人的“野兽”。
他们会给他打什么样的药水呢?一直让他这么昏睡下去吗?可要对他进行审讯,总得让他清醒过来吧?他们又该怎样让他在保持清醒的同时又不使用他的“异能”……
顾青希望自己能参与到对尉兰的审讯中,如果不能,他也希望自己能和尉兰见上一面,或许是见上最后一面,然后,他会离开这个时代,尉兰会在监狱中度过他漫长的一生。
或许也不会。尉兰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的“异能”也极其具有研究价值,他或许会通过实现自己的价值获得减刑。三五十年后,顾青还有机会与他再次相见,但那时候,尉兰无论还是阶下囚,还是有功之人,都不会再记得顾青这么个人了。这是他们那段发生在异世的孽缘最好的结局。
飞机抵达沧京后,顾青故意把脚步放得很慢,希望能拖到最后再出去,他就可以看看尉兰的样子。可最后机长都下了飞机,他依旧没有看到尉兰,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飞机一停稳,军部就派了安保级别最高的车队将尉兰送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顾青,莱夏,季子航,还有一干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特工,都跟随这云玥回到了东海上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研究基地上有最好的脑部干涉仪器,他们希望能借助这些仪器令他们回忆起8月29号的事情,而对尉兰的审讯则完全不需要他们的参与。
顾青和莱夏再次住进了特别行动部的寝室,每日的活动也从上课、吃饭、娱乐、睡觉,变成了配合上级进行调查、吃饭、娱乐、睡觉。
无论催眠还是脑部干预,都比顾青想象得要好一点——也许因为现有技术对意识的理解和操控实在不足。催眠不说了,就算物理干预,顾青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不适,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好处。
电子储存器上的数据被清理得再干净,都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数据恢复。可他们的大脑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却毫无印象,好像那一天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没有存在过,他们从8月29日的凌晨直接“穿越”到了8月30日的上午十点,还“穿越”到了尉兰所在的地点。
好几次脑部干预过后,执行局的外勤们都开始开玩笑,说这一定是尉兰的大仇人干的,替他们省略了整个抓捕的过程,直接给了他们一个“结果”。
可有一点说不通的是,既然这位大仇人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直接把尉兰打包送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却要把他们打包送到尉兰那儿……
调查期间,顾青没有一点尉兰的消息,世界上却发生了许多大事——
因为以尉兰为首的黑客组织的爆料,东陆人和东海上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不再是秘密。无论基地上超越其余地区太多的科技水平,还是经过基因改良后几乎不老不死的海族人,放在以往都能引起一大|波绝难平息的民愤,可偏偏同一时间,海妖号莫名其妙地升空了。
银沧共和国官方和民间、中陆人和东陆人、科学家和普通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关系,顿时被近在眼前的巨大危机暂缓了下来。一个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中陆人还是东陆人、科学家还是普通人都不愿意相信的事实摆在了眼前,那就是他们坚信的“科学”并不是唯一理解世界的途径——西陆人用他们所谓的“法术”,完全做到了他们做不到、甚至认为是“反科学”的事情。
与对科学的信仰一起破碎的,还有各国政|府的公信力,尤其是在爆料中涉及较多的银沧共和国和东临自由联邦。对于强大而不可捉摸的神族大家没有办法,对于北大陆联盟不守规矩的小弟大家还是有很多意见的。经过一段时间的颓丧后,“星际航行”、“军事联盟”和“统一立法”成为了社会的主流声音。
银沧纪年1739年9月,北大陆联盟二十四成员国签订《北大陆军事协议》,将彼此间的贸易同盟关系延伸为军事同盟,共享主要军事科技研究成果,实现北大陆针对外星及神族的共同防卫协作。不过一年时间,地球上为数不多几个非北大陆联盟成员国的国家纷纷请求加入北大陆军事协议组织,北大陆军事协议组织从此成为地球军的前身。
银沧纪年1740年4月,北大陆联盟在各国中|央及议会的支持下,召开为期一年又九个月的代表大会,并于1742年1月签订《联盟宪|法》,成立联盟中央、联盟议会、联盟立法|会、联盟调查局等实权组织。此后一年又七个月,各国立法|会又根据《联盟宪|法》对本国的民法及刑罚进行了大力度的调整,从此杜绝东临自由联邦等老穷小国成为各种跨国犯罪及反人类犯罪的温床。
1743年9月,银沧共和国宣布抓获导致奇珍号爆炸的元凶尉兰。由于尉兰的跨国犯罪经历及其所犯罪行的严重性,银沧共和国将其移交至联盟大法|院进行公开审判。此时,离顾青上次见到尉兰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间,尉兰几乎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中。顾青曾向人打听他的去处,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尉兰的真实情况,唯一可能知道的只有云玥。但自从北大陆联盟成为军事共同体,云玥忙得基本就不见了人影。
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云玥都是在他和莱夏面前自说自话,说他们是多么幸运地见证了历史,见证了地球走向统一的历史。而当顾青问起尉兰的情况,云玥便摆出一张棺材脸,告诉他这是银沧共和国的最高机密。
时间渐渐消磨去了他对尉兰的关心和好奇。顾青留在军事科技研究基地“见证历史”的同时,也谈了几段短暂的恋爱。在这几段恋爱关系中,他自忖并没有什么没做到位的地方,可对方往往因为他的不够投入“不得不”选择了放弃。后来顾青才知道,这个时代的恋爱百分之八十都是这么短暂,并不是他或者对方的问题。
他再一次得知尉兰的情况,竟然是通过网络自媒体的新闻标题——《蔚蓝科技前总裁——组织领导并实施恐怖袭击致万人死亡,死|刑!》
这个标题实在震惊到顾青了,因为他从来没想过,尉兰会被判死|刑。
从他来到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告诉他,“银沧共和国没有死|刑”。他从来没有想过,尉兰会以这样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结。
顾青看到这个标题,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是自媒体在造谣。可经过多方面的查证,他发现这个消息是真的。
审判是公开的,新闻报道下统统附有庭审经过的视频链接。顾青如饥似渴地将视频快速播放过一遍,发现了一件比“尉兰被判死|刑”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尉兰极有可能是因为炸毁奇珍号被判死|刑的!
他虽然发起过多次网络攻击、多次危害过国家安全,甚至一口气杀了二十四名“驼城斗兽场”的组织人员,可那些都是情有可原的,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北大陆联盟变成实权政|府的进程。惟有炸毁奇珍号一事实在罪无可赦。
奇珍号上一共有上万名乘客,大多是东临自由联邦的各界要员。一万多名乘客里,有那么一两个买卖非法人体实验制品的渣滓,绝不是炸毁一整艘游轮的理由。
尉兰炸毁奇珍号,导致上万名无辜人士的死亡,已经完全属于恐怖主义的范畴,不对他判处死|刑,实在无以慰藉东临自由联邦上万无辜死者的在天之灵。
北大陆联盟针对东临自由联邦的问题,已经出台了好几条最高可判处死|刑的罪名——“实施非法人体实验及造成严重后果”、“进行强迫性人体表演及造成严重后果”等等。这个时候再不处置尉兰,对东临自由联邦可就完全没法交代了。
这么一看,对尉兰判处死|刑也不无道理。
可是,只有顾青一个人知道,最后炸毁奇珍号的根本就不是尉兰!或者说,控制尉兰身体炸毁奇珍号的,根本就不是尉兰本人!
从得知尉兰被判死|刑的那一刻起,这个认知便开始像幽灵一样纠缠、困扰着顾青,让他一刻也不肯安宁。可无论他找到谁,留下多少书面记录,“尉兰被他召唤的西陆人上身,是那西陆人引爆的温压|弹、炸毁了奇珍号”,都是一个完全可笑的说法。就像1726年的时候,“尉兰化作一只电子幽灵,出现在任何可能的电子设备上”一样可笑。
第123章 信
几次申诉无果后, 顾青收拾行装,离开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来到如今的联盟首都,荷安南部城市拉图茨。
荷安位于银沧共和国以西, 是银沧共和国二十几个“小弟”中追得最紧的, 无论文化科技还是生活水平都和银沧相差无几。银沧自己不好意思去做的事情, 也向来都是由荷安去做,譬如颁布国际上最具权威最负盛名的各类奖项、设立处理国家间民事纠纷的国际法庭等等。而这些奖项的颁布地点和国际法庭的设立地点, 并非是在荷安首都奎罗, 而是在这座南部大城,拉图茨。
作为银沧共和国在暗中控制着全世界的那只手, 拉图茨自然也成了如今北大陆联盟的首都所在。顾青面对这座如同旅游城市一般风景优雅、节奏舒缓的联盟首都时,可以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无论房屋的高度、人群的密度,还是交通的方式,拉图茨都和东海上的军事科技研究非常相似。顾青几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一间与人合租的屋子, 开始了他的申诉之路。然而, 来到联盟刑事法庭的第一天, 他就被告知了一件事, 那就是即便他说的是真的,尉兰的确不是主观上故意炸毁了奇珍号, 也需要尉兰本人进行申诉,而不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奇珍号幸存者”——更何况,顾青根本也无法证明自己当时就在奇珍号上。
得到无数个同样的答复后, 顾青将努力的方向变成了和尉兰见上一面。
1743年9月以前, 尉兰的所在是他怎么挖都挖不出来的秘密;1743年9月以后,尉兰关押的地点虽然没被公布到新闻上,顾青作为银沧共和国的特工却还是有所特权的。
1743年11月, 他第一次走进这座位于拉图茨郊外的国际重刑犯监狱。
从外形来看,这座位置保密的重刑犯监狱和别的监狱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高墙、铁丝网、隔离带、瞭望塔和建得像迷宫一样的低矮建筑。不过据他所知,自从北大陆联盟变成实权政|府,这座监狱已经关押了包括尉兰在内的五名死|刑犯。
这五名死|刑犯各有通天的能耐,加在一起能把地球都玩没了,敢把这些人集中关押在同一个地方,想必这座监狱绝没有它的外形看上去那么简单。
顾青将特批的申请交给相应的接待人员,经过了好几道检查岗、缓冲通道和气密门,来到了律师和罪犯家属们所在的等候区。在等候区,他作为政|府特工的特权就失去了作用,只能和所有人一样排队安排探监的房间。
他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警卫过来,带他来到一个中间隔着强化玻璃的特殊房间。他所在的这一边摆着书房里的那种桌子和椅子,玻璃对面却只有一张钉死在地上并且配有镣铐的金属座椅。
他又等了几分钟,却只等来了一名更老一点的警卫。警卫敲了敲玻璃,对他说道:“请回去吧,20574号拒绝见你。”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是谁,我要找他干什么?”顾青眼看着警卫就要消失在对面的气密门后,急匆匆地站起身说道。
老警卫停下脚步,对顾青又多说了一句:“你是银沧共和国特别行动部执行局113号特工,对吧?我特意说了。20574号说以后这个人来,他都不见。”
“他有义务……”顾青一句话憋在嘴里。他有义务,他有义务做什么?配合政|府工作人员进行调查?他如果真的有重启调查的权力,又何必过来找尉兰见面?
果然,那老警卫轻嗤了一声,道:“看20574号那个样子,就是银沧共和国大总统来了他都不见,你能把他怎么办?再判一次死|刑?”
“什么样子?他怎么了?”顾青更着急了。
警卫却也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坚决不再和他多说一句。
无功而返后,顾青越来越多地想到了尉兰的样子。尉兰的模样在这五年之间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但最近又变得清晰了起来——顾青不但能想起1736年他们在海妖号上见面的样子,甚至还能想起1725年尉兰被海辰军校通报批评时的样子。
那时尉兰已经干下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却连批评似乎都难以接受。海辰军校的校内网站上,现在都还挂着他穿着整整齐齐的白色衬衣、对着摄像头念检讨的样子。那样子要多腼腆有多腼腆,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奈何根据学校的要求,他连头发都剪短了不少,刘海连眉毛都挡不住,青涩小脸上的委屈不甘、不情不愿,全都一览无遗地走进了大家的视野。
今年九月的审判上,尉兰已经完全没有了那副少年人的置气模样。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被告席上,脸上的表情是死气沉沉的,完全不与镜头做出任何互动,就连宣判的那一刻,他也像早就得知了审判结果,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细微的情绪,仿佛早就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公开庭审的录像,顾青不敢多看。海辰军校那个陈年的检讨视频,顾青倒是一遍一遍地看了很多回。
尉兰微微抿起的嘴唇、浅浅露出的酒窝、躲躲闪闪的眼神,像鬼魂一样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但尉兰从来没有变成索命的厉鬼。顾青偶尔会梦到他走向刑场的样子,哪怕走向死亡,他依然是乖巧谨慎的,反应就像个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的孩子,可能会因为害怕感到颤抖,因为尴尬感到难堪,但不会绝望地痛哭、不会愤怒地诅咒,也不会嚣张地狂笑,就连尸体都毫不起眼,仿佛生怕被人注意到。
每到这个时候,顾青便会从噩梦中醒来,心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他决定无论如何,只要尉兰一天还活着,他就会争取让尉兰免除死|刑。
除了不断“骚扰”他能联系到的银沧共和国高层、不断找媒体对事情的真相进行爆料,一天里剩余的所有时间,他都花费在了排队探监之上。
每次毫无例外,等到的都是一句“不见”。
有时候是更年轻的警卫在替尉兰带话,但有七成的时间,顾青见到的都是同一名老警卫。
这名老警卫有着黝黑的面孔、蜷曲的头发,嘴唇上有短而茂密的胡子,看上去像个心地善良的好人。然而这名心地善良的好人在见多了顾青后,也越来越不耐烦起来。
第六十五次见面时,老警卫对顾青皱起了眉头,用一种近乎于低吼的声音对顾青说道:“又是你!怎么每次都是你?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见的是个死|刑犯!还是个没确认具体行刑时间的死|刑犯!你知不知道每次有人过去,他是什么反应?你要真想他过得好点,就不要再过来了!”
老警卫的说法完全震撼到了顾青。顾青却是没有想过,警卫每次过去,一个死|刑犯会是什么感受。
他魂不守舍地离开监狱,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荒郊野外回到了出租屋里。辗转反侧了一整晚,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和尉兰交流的好办法——那就是写信。
写信是最没有效率的沟通方式,也是最容易被人拿着反复揣摩的沟通方式。信件要到达尉兰手中,必定会经过无数的审查,还会永久地备份存档在监狱里。
如果要想他作为证人证明尉兰的“非主观故意”,那么这封信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他与尉兰之间的私情;但要想说服一个心灰意冷、死意已决的人,却又不能完全不带感情。
顾青几度压抑下澎湃的心绪,终于写完了给尉兰的第一封信——
尉先生:
我能理解你不想见到我。但你要相信,我绝对没有抱着任何一丝恶意而来。尽管我们的相识得并不愉快,但在那次意外的升空之中,我早已认识到你的智慧、勇敢,和为人类付出的决心。
回到地球以后,你开始向公众曝露你通过非法途径获取的机密信息。尽管我并不支持这种行为,但我相信你这么做,是出于一个公民的责任心。但很可惜的是,出于我的无能,没能制止你进一步的动作,以至于驼城工厂、鱬城游轮等事件相继发生。
你从来不是一个“变异人至上”主义者,否则的话,你会留在被苏征等人劫持的海妖号上,不会同我们一起回到地球。你只是出于深切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对于驼城和鱬城发生的一切感到无处抒发的愤慨,从而做出了我们大多数人想做而又出于自保不敢去做的事情。
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亦是奇珍号爆炸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在追捕你的过程中,我十分清楚自己看到的情形——你当时已被一名东临保安开枪击中后心。那种情况下,你不可能存活,但我亲眼看见你念出某种咒语,把自己“献祭”给了某种我看不到的东西,从而有了继续行走的力量。在此之后,你已经不是你自己。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没有人可以因为你的求生之举怪罪于你,哪怕它涉及到一个大家还不太愿意相信、不太愿意接触的领域,哪怕在求生的过程中,你依旧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危害的结果。
我心里清楚,并且希望公众和法庭也能清楚,你并不是出于“恐怖主义”的目的故意炸毁了奇珍号。以此作为判决的依据,对你是不公平的。
你是一名出色的科学工作者,或许你认为对你来说,失去自由与失去生命并没有区别。但你要知道,失去自由不是绝对的,失去生命却是。
这是一个千变万化的时代,我的上级云玥上校就时常对我们说,“我们是在一个见证历史的时代”。昨日,我们还惶惶于海妖号升空之不可能;今日,我们已经在研究古西陆人留下的法术奥秘。昨日,我们还在为各国政|府的失职之行感到愤慨不已;今日,我们已经为联盟的冉冉升起心怀期盼与信心。
活下来,总有一天大家能够明白,我看到的不是什么可笑的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活下来,总有一天你会重回知识的顶端,达到我们这种普通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智慧的人,一个面对着无数危机的崭新社会,不会没有你这种人的生存余地。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你犯下的错误会成为英雄主义电影的故事原型,你现在遭受的一切会成为励志书籍的案例,而我也会成为你的粉丝、你的保镖,和你愿意接受我成为的一切。
请答应我,对判决进行申诉。我将在拉图茨一直等待着新的判决产生;如果你不愿申诉,我也会一直等着你,并且尽一切努力去阻止最坏情况的发生。
又,请务必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不要放弃希望,
特别行动部执行局113号执行员顾青
顾青花了一个小时写信,花了六个小时躺在床上想象尉兰看到信件的反应,天蒙蒙亮的时候便搭乘最早的班车,前往尉兰所在的监狱。
见到老警卫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地掏出信封放在面前的桌上,抢在被警卫训斥前飞快地说:“我不要求见他!替我把这封信交给他。不用特地去送信,他总要吃饭吧?送饭的时候把信放在餐盘里,替我交给他!”
警卫紧紧皱着眉头,仿佛正在酝酿什么嘲讽之词,顾青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也不用问他要不要给我回复。我明天再过来,他有回复,你就告诉我;没有回复,你也不用特地告诉他我来过。”
老警卫盯着顾青放在桌上的信封,跟盯着个定时炸|弹似的不敢置信,结果一口气憋在喉咙管里,憋着憋着也就吞了回去,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顾青趁着警卫还没收回成命,赶紧消失在了对方眼前.
尉兰生活在一间精神病医院病房一样的房间里,一扇带有观察窗口的气密门将房间和走廊隔绝开来。气密门对面的墙壁上设有一个活动物品传递窗口,每次到了饭点,警卫会将餐盘放在搁板上推进牢房,从而完全避免了与这些危险的死|刑犯进行交流。
唐恩就是这片监区的负责人之一。中午十二点左右,唐恩警卫拉出搁板,将早上的餐盘回收,放置上午餐的餐盘。早上的餐盘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使用过后的塑料刀叉、吃了两口的吐司面包,和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酸奶盒。
在把搁板推回墙壁另一边的时候,唐恩清楚地听到了里面的人断断续续说了一声“谢谢”。唐恩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餐盘上有一封信,那个人非要我交给你。”
这句话是句废话,墙壁对面那个人当然会看到信件,信件上留了姓名,他自然也会知道是谁写的,可唐恩就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他们本不应该和这些危险的死|刑犯说话的,不知怎么了,唐恩每次看到那只收得干干净、吃得却实在不多的餐盘,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干狱警很久了,见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也送走过无数走到生命尽头的死|刑犯——其中也有不少像20574号这样的,很有礼貌,把牢房和餐盘都收拾得很干净,情绪从来没有失控过,好像已经完全知道自己死后会去哪里,基本都是心理素质好到变态的冷血杀人狂。
可无论是每次只吃了一丁点的食物,还是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的那声“谢谢”,都说明了20574号并没有心理素质很好。他做这一切都很勉强,甚至完全处在心理崩溃的边缘,只是在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罢了。
时间越久,唐恩越觉得20574号会熬不到死|刑执行的那一天。为了观察20574号的状态,他偶尔还会特意来到观察窗口前,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大多数时候,20574号都是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躲在薄被中睡觉。有时候,唐恩也觉得20574号是躲在薄被中发抖。只要他稍微发出一点动静,20574号便会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用那双闪动着水光的眼睛盯着他看,并且更加剧烈地发抖。
这双眼睛虽然水润,但并不灵动。相反,20574号的目光几乎是呆滞的,里面并不包含着人类的智慧和思考,只有动物对人类产生的本能畏惧。
所以,当唐恩看到那名政|府特工的信件里鼓励20574号活下去的话,心里想的是:“他才不会主动去找死呢!他只会自己把自己吓死!”
对于从容优雅的死|刑犯,唐恩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倒是那些对死亡抱有强烈畏惧的,会让唐恩感到一丝动容——毕竟死|刑对于前者来说,只是消灭对于社会的威胁;对于后者来说,才是真真正正的惩罚。
惩罚能够抵消一个人的罪行吗?如果一个人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惩罚,对社会也不再具有威胁,那还有必要继续消灭这个人的生命吗?唐恩自己也没想清楚,只是出于人类的同理心,单纯地为这个快把自己吓死的死|刑犯感觉到难受。
第124章 劫囚
唐恩警卫观察得其实不错, 尉兰最近确实抖得十分厉害。阅读那封信件的时候,他几乎打翻了整个餐盘,好在他的另一只手还没有开始发抖,还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餐盘。
不过不像唐恩想的那样, 他发抖不是出于恐惧, 而是一次脑部手术留下的后遗症——还没有审判的时候, 他们就对他进行过十几次脑部手术了,结果审判后又进行了一次。那一次手术后, 他就开始像个帕金森综合征患者那样动不动就会开始发抖。
发抖却绝不是这些脑部手术最严重的后遗症。
尉兰坐在餐桌边, 用稳定一点的左手拿着勺子吃饭,用抖得剧烈一点的右手拿着信纸边吃边看——信纸是扫描后用监狱特|供的纸张重新打出来的, 原件想必早已存档,不过并不影响阅读。上面排列工整、结构优美、笔锋凌厉的方块字,就像一个个抻胳膊抻腿的小人,在他眼前跳着张扬活泼的舞蹈。
“我理解……我能理解……我解……我能理解你……不想见到我……但相信……你要相信……抱着恶意……抱着一丝恶意……我绝对没有抱着任何一丝恶意而来……对了, ‘我能理解你不想见到我。但你要相信, 我绝对没有抱着任何一丝恶意而来。’”尉兰盯着这些小人看了半天, 终于看懂了前两句话。
他将目光挪到信件的落款上, 省略了前面的一大堆字,看到最后那个“顾青”, 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一个笑容。
他还能想起顾青。他们曾经历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顾青将那段时光忘了,是他干涉了顾青的记忆。怎么做的, 他不知道, 但这很好,顾青应该忘记。
他艰难地阅读着顾青的千字长信。顾青是从两千年前过来的人,和从来不用笔进行书写的现代人不一样, 字写得相当优美,就算用着自己不熟悉的简体字,也没有任何缺胳膊少腿的地方。但阅读手写体,总是要比阅读打印体艰难一些的。
紧接着,尉兰就驳回了自己这个想法:“不对,我好像打印体也看不懂了。”
无论什么样的文字,好像都和晦涩难懂的现代画一样,难以在他脑海里传递出意义。但他反正也没有事做,破解这些张牙舞爪的“现代画”背后的意义,总比在床上躺着要好过一点。
几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尉兰才读完这封长信。读完一遍后,意义通顺多了,他接着又读了一遍。这一遍,他不光读出了意义,这些意义还触动了他许久不曾感受到的人类情绪。
他拿着信纸,一会儿像个吟游诗人一样激动地从房间一头走到另一头,一会儿又像怀春少女一样仰倒在床上陷入激荡起伏的情绪之中。读到“我也会成为你的粉丝、你的保镖,和你愿意接受我成为的一切”这句话,他会露出一脸带着向往、怀念、痴迷等复杂情绪的迷之微笑;读到“总有一天你会重回知识的顶端”和“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智慧的人”,他则会止不住地痛哭流涕。
“我想写信。”他头一次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想写信。”他又一次对自己说道。
晚饭的时候,他飞快地从警卫手里接过餐盘,抢在警卫还没走远赶紧说道:“我……”
太久没有说过除了“谢谢”之外的话,他有一点结巴,但他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我想写信。”
他紧张地倾听着墙壁后的声音,在确认警卫并没有走远后,又小声地补充道:“能不能给我一张纸和笔?一张纸和一支笔。”
他满怀期待地等了一整个晚上,终于在第二天等到了他的纸和笔。纸是最普通的信纸,笔却比正常的铅笔软一些,大概为了防止他把笔戳进自己喉咙管。
此举实属多虑。
无数词句像烟花一样在他脑海中炸开,它们拥挤着、吵闹着、燃烧着,没有丝毫条理,没有任何逻辑,只顾着一个劲地往他笔尖上涌。指尖变成了掌舵的那只手,挤挤攘攘的船上每个人都承载着不同的思绪,奔向不同的地方,它只能用尽全部力量,哆哆嗦嗦地控制住船只的方向,而不至于让整条船只四分五裂。
“我很想见你,但我不能见你。”尉兰一边在嘴里念叨,一边如用刀刻一般在信纸上写下第一句,但很快又涂黑删去。
“我也想见你,但我不能这个样子见到你。”
不行,还是不行。尉兰深吸口气,想象着自己是在写日记,努力地整理好思路,再按照思路一点一点地下笔——
青:
感谢你的来信。虽然你的用语就像你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一样,矫揉造作拿腔作调故作正经,和一切我还不能想到的词语,但某种程度上,你的信也像一面镜子,我又一次可以看见我是谁了。你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给我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和喜乐。
我这些年过得不好,过得一点也不好。他们给我做了很多手术,我也许曾经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甚至不是一个具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
我的所有思绪都是碎片化的,就像我看到你的字,它们只是一个一个的字,我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连成词句,同理,还有我的想法。我已经无法集中思考任何事情了,数学公式就在那里,它们像文字一样,已经无法带给我任何意义。
然而,看到你的信的那一刻起,我明白那些与逻辑无关的东西,很幸运地没能让他们抹去。我还记得我们在那个被创造出来的平行世界中的经历,我深深地震撼于你对我的爱——即便你知道我让你忘记了一些东西,你依然选择了站在我这一边。
我又骗了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们带着“破壁算法”回去,造成另一个世界的毁灭。我把你们带到我利用“破壁算法”制造出来的机器里,在把组成你们的“物质”传送回去的时候,同时剔除了你们对那个世界的记忆——对于那个世界中将“破壁算法”应用得炉火纯青的我来说,精细地剪切记忆就像删改电子数据一样容易,你说这个算法是不是很可怕?
而且,我也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勇敢,敢于放弃以前熟悉的一切,独自漂流在一个地球已经毁灭的陌生世界。在最为关键的一刻,我还是动摇了,我还是割舍不下人类社会,把自己也传送了回去。我不怨恨任何人,是我自己的不坚定导致了我现在的下场。或许庄溥心某些方面是对的,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纠结而无定性的东西,在作决定上赶不及机器的万分之一。
但我依然热爱着作为一个人类的体验。
你让我说明奇珍号上的情况,以此获得重新审判的机会,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一再陈述当时的状况?你让我活下去,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活下去?
我比你想象的要贪生怕死得多。你从出生开始,就作为一个人类活着,你想象不出我为了成为一个人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承受过多大的痛苦。与过去作为一颗大脑活在电流刺|激中的日子相比,哪怕是现在这种你们看来毫无意义的生命,我亦是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很多事情不会随着你我的意愿而改变——除非我使用“破壁算法”。可我现在也用不了了,某一次手术后,我再也感受不到“灵力”的存在(事实证明,西陆人神神叨叨的灵力和法术也就是和脑活动有关嘛)。
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配合上面的调查,争取能免除死|刑。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对我抱有更多的感情。况且,就算真的免除了死|刑,我也再也不会变成你喜欢的那个人。我的脑部结构已经被无可逆转地改变,我现在、和以后,都只会是一个思维迟缓且不连贯的普通人,不,低智者。
我不希望与你再见面,但我会带着我对你的爱和记忆,活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兰
尉兰几乎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控制住哆哆嗦嗦的手指、杂乱无章的思绪、激荡起伏的情绪,模仿着顾青的笔触,写下这封在他看来还算有条理的信。
结果写到最后他又控制不住了,抽风似地写了满满一整张纸的“爱你”。越写,他就越是高兴,瘦得凹陷进去的脸颊上露出了久违的酒窝,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唐恩警卫从观察窗中看到他这幅模样,还特意开门问他要不要把回信给那人带去,尉兰则像心爱的玩具被人觊觎一样,猛地摇晃着脑袋,迅速地把信件藏到自己枕头下。
“不给。”尉兰几乎流利地说道,“你以后别收这个人的信了,再看到他,就让他滚回去。”
唐恩警卫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了团:“你这是何必折磨自己?”
“我没有折磨自己。”尉兰辩解道,“你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难道不应该坚定地执行这件事情?这怎么成了‘折磨自己’?”
唐恩警卫难以理解地摇着头,唉声叹气地关门离开,并开始头疼明天一早又该怎么面对那名不依不饶的联盟特工.
顾青第二天就收到了警卫替尉兰带的话,让他“滚回去”。顾青非但没有生气,相反还很欣慰地从尉兰的回复中感受到了一丝情绪。
“有情绪就好,有情绪就不是无懈可击的铁板一块。”顾青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拿笔思考他的下一封信,“他应该是对我个人有意见,我确实参与到了好几次针对他的抓捕行动中,也不知道最后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但有必要出于对我个人的意见,放弃对判决的申诉吗?他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吗?还是说他早已尝试过申诉,发现此路行不通?我让他去申诉,会不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顾青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尉兰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让他“滚回去”,只有可能是他说的话、做的事都太过天真浪漫,在尉兰看来根本就是可笑的行为。可如果申诉这条路真的走不通,难道放任他被执行死|刑吗?
顾青一时之间心如刀绞,筋疲力竭一般伏在桌子上,脑海中全是尉兰的“音容笑貌”。虽然在尉兰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就深深领略到了尉兰的讨厌,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却是在海妖号上。
起先,尉兰还当着杨和莱夏的面先发制人,说顾青胡思乱想;可不过一会儿,他就完全放弃了洗白自己,穿一身白西装,别一束玫瑰花,要多骚有多骚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要与顾青“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从那时开始,尉兰就开始以各种讨厌的形象出现在顾青面前,动不动就“暗示”他们可以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
现在回忆起来,尉兰依旧是个狗皮膏药式的烦人精。除了驼城厂房中他们见面的那一瞬间,顾青想过要和尉兰“试一试”,后来就再也没有动过类似的想法,可为什么他越来越难以接受尉兰会被处死的结局?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只是出于责任和良心,想要交待出真相,他感觉自己现在都能为尉兰叛出联盟了!但他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尉兰。
如果莱夏在这儿,并且了解他所有的想法和情绪,大概会替他作出分析:“你这就像救助一只身受重伤的小动物,本来不去救也没关系,稍微帮一把手也没关系,可你不但救了,还投入得越来越多。投入得越多,也就越舍不得放弃,这其实不是出于对小动物的爱心,而是舍不得自己投入的感情和精力。”
可莱夏不在。顾青只能越来越深地钻进这个牛角尖里,并且真真正正地开始为“劫囚”作出打算。
这件事会很难,会非常难,可并非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性。他是特别行动部培养出来的特工,掌握着各种“闯关”和“逃逸”的技巧;在各个部门也有一定的“特权”,比一般人行事要更加容易;更重要的是,他是不死者,不必担心面对尉兰所要面对的极刑……
但这一切,不能没有尉兰自己的配合。
他应该用什么方式和尉兰传递消息?
他苦苦思索了一整晚,第二天从书店中买回了十本纸质版的科幻小说,对应着数字0到9,然后花了三天时间废寝忘食地读完了这些故事书。
随即他开始写第二封信。这封信比上一封长了许多,也难写了许多,除了劝慰尉兰好好生活、尽早申诉以外,他开始在信中讨论这些科幻小说的内容——他对科幻小说其实并没有兴趣,只是出于尉兰的专业考虑,他不好与他讨论爱情小说或者侦探小说。
这一部分他写得絮絮叨叨的,逻辑混乱至极,类似于第一本书的情节忽然跳到第二本书,第二本书跳到第三本书,结果又从第三本书跳到第一本书。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列出一个包含着某种顺序的书单,并且这个顺序还是动态的,能随着尉兰看到的某个情节作出改变。
接下来,就是需要这些书来破解的密文了。这部分密文他写成了询问某个数学问题的形式,然后将书本的序号、页码、行数和字数变成了数字,附在了这个数学问题的题干中。
这封信从行文结构上来讲,的确无法给人很好的阅读感受,但顾青认为,对于他们这种填鸭式地接受了现代教育、思维方式还停留在两千年前的古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太过怪异之处。
“兰,请早日回到我的身边。有你在旁边,好像流亡到宇宙深处也并不可怕。”写到最后,一句肉麻的情话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顾青脑海中。
顾青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晨曦,在心中嘲笑自己:“我什么时候可悲到了这种程度?还开始乞求他的爱情了?”
他依然不觉得自己爱上了尉兰,可脑海中已经有了他们流亡到宇宙深处的画面——他首先需要抢到一只飞船,联盟已经造出了许多比当年的君泊系列还要高级的飞船,他只需要一艘小型飞船就可以;接着,他得把飞船驶出地球防御系统的攻击范围,这个他还要研究研究;离开地球就好办多了,虽然造了那么多飞船星舰,联盟还是没有找到海妖号,有尉兰在,他们也一定不会被发现、被找到。
第125章 滚!
带着强烈的渴望, 顾青迎着漫天|朝霞从家里出发。
探监室中,唐恩警卫的脸比以往还要黑了一截,打量变态似地打量了顾青半晌,接着当着顾青的面撕开信封, 开始读里面的长信。一边读, 一边从鼻孔发出轻嗤的声音:“讨论物理?还请教他数学问题?你是他的粉丝?”
顾青抿着嘴唇, 无奈地一笑,默认了他这个说法。
唐恩脸上的嘲讽之意更加明显了, 一连翻了好几个白眼:“你和他的关系认证上, 说是抓捕他的联盟特工?”
顾青继续无奈地笑,低沉着嗓音道:“我第一封信说得很清楚, 我既是抓捕他的特工,同时又被他的学识和智慧所俘获。”
唐恩收起信,叹了口气:“好吧,这是最后一次。要是他还让我拒收, 我绝不会替你送下一封信。”
顾青眼里几乎冒出了一点乞求般的泪光, 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唐恩按照惯例, 将信件扫描及复印, 将原件和扫描文件存档交给上级部门,再将复印件摆放在尉兰的餐盘上。
这些事情并不麻烦, 相反还是唐恩无聊的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他像看着两只相亲相爱却被迫分离的小鸟一样,看着这名联盟特工和他手下看管的囚犯,并且忠实地充当着传声筒的角色, 绝不将囚犯真实的情况向特工透露一句。
他很想看看, 这种无效的沟通到底能进行到什么时候。
他在午餐时间将放着信件的餐盘递进关押20574号的囚室。
相隔几日,尉兰又一次拿到顾青的长信——这回的信比上次还要长好几倍。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抱着几张监狱特|供的柔软纸张躺在床上,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个受了强烈刺|激的傻子。
他还是很难看懂这些忽大忽小、张牙舞爪的文字,而且这回的信,比上回还要难懂了好几倍。尉兰几乎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明白过来顾青是在和他讨论科幻小说的情节。他把信件翻到最后,还看到了一个数学问题。
科幻小说?数学习题?顾青到底想和他说什么?还是顾青认为他会对这些感兴趣,单纯地想要通过这些转移他的注意,让他不要整天活在对死亡恐惧之中?
“可我已经不会做数学题了。”尉兰趴在小书桌上,胳膊下压着顾青的信。他眼眶又红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晕开了复印件上的墨迹。
自从上次收到顾青的信,他整个人就脆弱了许多。人类的感情像破空之箭一样冲破手术竖立的壁障,一下又一下地扎在他既敏感又迟钝的神经上——
痛!太痛了!沉闷的痛,尖锐的痛,隐秘的痛,剧烈的痛,整个人都在被各种痛苦撕裂,他一下一下地哭着,终于哭出了声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在心里狂喊着,哆哆索索地拿起餐盘上的面包,整块整块地往自己嘴里塞去。
流了太多眼泪,嘴里满满都是咸腥的味道。面包稍一碰到舌根,他就反射性地想要作呕,一顿饭吃得跟受刑似的,总算吃光了一整盘。
胰岛素带来的生理性疲惫暂时地钝化了尖锐的痛苦,他开始思考顾青信中的内容。
顾青这次的信写得实在太没条理、太没逻辑了,东一下西一下的,一会儿说起外星人入侵地球,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一会儿说起机器战胜了人类,将所有人的思维都锁在机器中,一会儿又说起铸造祈祷机,用机器提升精神力,简直就跟疯了似的。
可到底是顾青疯了,还是只有他的逻辑无法理解这些内容?
他沉浸在这些可怕的词句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不知道多少天,终于忍不住把警卫叫了过来。他把信纸一张张摊开摆在警卫面前,问他这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恩警卫先是觉得好笑,可联想到20574号之前是什么人,他又感到了一阵深切的悲哀。稍微扫了一眼信件的内容,他指着上面带有书名号的地方道:“大概是看了不少书,找你当笔友呢!呵,联盟特工就这水平?小学生的读书笔记都比他写得好吧?难怪你不想见这个人……这次还要不要我叫他滚?”
尉兰下意识地摇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让他滚。”
尉兰心里稍微好受了点,既然唐恩警卫也觉得这信写得不好,那么这信写得也真不怎么好,并不是他尉兰阅读理解出了问题。
他把这封乱七八糟的信件放到一边,开始构思给顾青的下一封“回信”——
青: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死亡的问题。也许因为思维的钝化与死亡的可能一直折磨着我,我好像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死亡了。
我曾告诉你,我是一个脑机实验的幸存者,来自于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渺茫几率。我不仅需要从一颗受精卵被孕育出来,还需要从一个残酷的实验中存活下来,在那个实验中,我渐渐有了自我意识。
但和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并不是从环境中、从镜子中、从别人的反应中认识到的自我。在还没接收到任何“感官”的最最初期,我对自我的认识一直是计算机式的,也就是说我父亲编写了某个函数,让我意识到“输入的电流在我大脑中产生的变化,就是‘我’”。
这个变化大多都是父亲“编写”下的,他“教”会了我,什么样的输入电流应当产生什么样的输出电流。这个过程最开始是纯“逻辑”性的,即电流A等于电流B,电流C属于电流D等等。直到后来,父亲开始对我的感官皮层进行刺|激,我才渐渐有了类似于人类的“感官”。
所以,即使我走在微观物理的最前沿,甚至密切接触了纯意识态的西陆人,我的内心依然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然,我相信有更高维度的力场存在,也相信人的意识与量子相关,可我从来不相信,“我”,能脱离大脑中的那些神经元继续存在。
但是就在最近,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了——构成以前那个“我”的逻辑已经全部崩坏,我甚至没法对脑海中那些零碎的数据进行最基本的分类,但我依然感受得到自己的存在!
特别是收到你的信件后,我甚至比过去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也许真的像很多“量子神棍”说的那样,意识是存在于被观测中的!在我逐渐失去逻辑、失去自我的时候,你的“意识”聚集在了我的身上,我便重新找到了“自我”。就像处于波函数叠加状态的光子在被“观测”的时候,坍缩成了它的本征态(我过去从来不认为这是通过意识的观测造成的)。
这个自我经常处于大起大落的情绪之中,可我很喜欢这样的状态。正好这里没有别人,我可以尽情地大笑、大哭。
我依然会努力地活下去,因为我无法确定这是真的,但我已经不再那么抗拒死亡。你告诉我,我曾经是一名“出色的科学工作者”,我想科学工作者的本能,就是探索这个世界的未知。
如果我不再坚信我死去后意识会彻底消失,那么死亡又何尝不是一次探索?也许那些艺术作品描述的世界是真的呢?当你想着我的时候,我也会出现在你的身旁。
依旧爱你,
兰
写完信,尉兰几乎平静地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着很多事情,有时是一望无际的星空,有时是灾难肆虐的废土,有时是一柱擎天的祈祷机,有时则是怪模怪样的外星人……
顾青的读书笔记还是影响到了他。过去,他从来不会看什么科幻小说;现在,他竟然满脑子都是科幻小说里的画面了。他想象着顾青乘坐着一艘星际飞船漂泊在漆黑一片的太空中,偶尔冒出一个关于他的念头,然后他又一次感知到了这个世界,隔着舷窗与顾青遥遥相望。
顾青自然看不到量子状态的他。短暂的念头过去,顾青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也就消散在了太空之中。具体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但等他下一次产生意识,顾青还是在想念着他。
尉兰拿着那几张墨迹被泪水晕开的信纸,忽然很想找出这几本小说看一看。阅读对他来说或许是种折磨,但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一周后,尉兰从唐恩警卫那里得到了顾青信中提及的十本科幻小说。
十本书摞起来比床铺还高,也不知道顾青怎么看得下去,又怎么想得出以这种方式“折磨”他。
尉兰吃力地阅读着这些书,读着读着,注意力就落到了信件上。信虽然写得不好,还是复印件,却也是顾青一笔一划写下来的,他几乎从这些铁画银钩的字迹中想象出他拿着毛笔下笔如飞的模样。
还是大乾将军的顾青会是什么模样?也是这么矫揉造作拿腔作调故作正经吗?平时光顾着自己的形象,都不带大声说话的,又该怎么命令自己手下的小兵?尉兰想着就想笑。
一边看信,一边看书,床边摞成高高一沓的书渐渐出现了某种特定的顺序。目光无意中瞥见信件最后面的数学题,尉兰鬼使神差地将书翻到题干中某个数字所指向的页面,视线移向下一个数字指向的行数和下下的数字指向的字数……
“见。”
这个字并没有引起尉兰的什么想法。
整整三个月过去,又给顾青写下无数封永远不会抵达的信件后,尉兰忽然震惊地发现,顾青这封胡言乱语一般的长信,背后竟然是一句密文——
“配合我,见面,逃离地球。”.
三个多月里,顾青雷打不动地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乘坐第一班公车前往荒郊野外的某个公共汽车站,在此地等候三十多分钟,经过初步的身份核验和安全检查,登上专门接送探监家属的班车,然后于早上九点左右到达比荒郊野外还荒郊野外的重刑犯监狱,再等两个小时后,会轮到他的号码。
轮到了他的号码,有时会有狱警出来通知他20574号拒绝见面也没有回信,有时则干脆一个人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下,他会枯坐在探监室中,等待探监时间结束,再被狱警“请”走。
他以为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很久,直到尉兰出来见他、给他回信,或者被执行死|刑。他没想到的是,1744年5月的某一天——离他送上一封信仅仅过去了三个多月,唐恩警卫就让他留了下来。
不到十分钟,一个橘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强化玻璃后。
顾青抬起头来,整个人完全呆住了,看到尉兰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爱着他的。
尉兰很瘦了。他以前也是偏瘦,但因为皮肤白嫩、保养得当,总带着一股学生般的青春气息,不是那种不健康的消瘦。
可现在不是了。他的脸颊和眼眶凹陷了下去,头发长而缺乏打理,皮肤虽然依旧很白,有些地方却不正常地发红,下巴也至少几天没有刮了,带着点淡青色的胡茬,有点像流浪街头的落魄歌手。
进门后,他也不看顾青这边,而是有点佝偻地站在一边,等待老警卫替他拉开对面的椅子,解下连在腰上的手铐,并将双手重新铐进固定在桌子上的手铐中。
做好这一切,老警卫对他吩咐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探监室。
屋里只剩下顾青和尉兰两个人。
顾青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必须得抓住这来之不易的见面机会,和尉兰交流接下来的“安排”,可强烈的感情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让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
我爱你。
我想你了。
顾青整个人几乎都开始颤抖,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克制着自己,没让这两句话在监控之下脱口而出。
“好看吗?”
尉兰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地问道。他的眼眶发红,眼神却十分凌厉,反射着冷飕飕的精光,像两个冰棱似的,穿透阴冷的空气和厚实的玻璃,直直射入顾青的眼睛。
顾青有点发懵,他还没从见到尉兰的巨大惊喜中回过神来。
尉兰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还夹着手铐敲打在金属桌面的哐哐声:“我问你,我的笑话,好看吗?”
“我……”顾青飞快地整理好思路,眼神却垂落到桌面上,低声说,“我知道你记恨我,咳……这件事过去后,你想拿我怎样就拿我怎样……”
“记恨你?”尉兰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荒谬!我怎么会记恨你?你见过有人记恨一条狗吗?你见过有人记恨一只蟑螂吗?”
尉兰猛地向后靠去,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我只是不在意你。”
“我不在意、也不想看到你。就像一个人不想看到一条咬过你还追着你不放的疯狗,不想看到一只撵也撵不走的蟑螂,很难理解吗?”
“你看看你这幅样子——你真当我尉兰喜欢过你?”
“不错,我确实暗示过你,还和你睡过一次,但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就是这样!你还不明白吗?我暗示你的同时,也还在暗示很多人,也还在睡很多人!”
“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尉兰几乎处于一种癫狂状态,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我可能是这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你呢?你不过是个不死不灭的怪物。特别行动部收留你,给你一口剩饭,你就上赶着给人家当狗,你知道吗?”
“你就是特别行动部的一条狗。”尉兰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里充斥着顾青从未听过的嫌恶之意,“我尉兰就是去死又怎么样?我活得再短,也比你精彩一千一万倍。需要你来写信开解我?”
尉兰半站起身来,把裤兜往手边送去,拿出一沓厚厚的信纸,哗哗哗地在顾青面前抖动:“这是什么?粉丝来信?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粉丝有多少?还轮得着你?你不过仗着自己有点狗仗人势的特权,就臭不要脸地每天过来恶心我。”
尉兰将手铐连在桌上的铁链拉扯到最长,从中间开始,缓缓地撕碎了信纸,将撕成两沓的信纸上下摞起来,接着又从中间撕去。撕了一下,又一下,直到信纸变成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碎片。
这一举动仿佛耗费了他不少力气,他的声音也随之轻了不少:“就这样。滚吧,让我好好走完最后一程,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顾青胸口传来持续不断的钻心剧痛,几番都想开口说话,口型几次停留在“兰”这个字上,却在尉兰连珠炮似的轰击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扶着面前的桌子,缓缓地站起身,像个半瘫痪的老人似的,万般艰难地转过身去。
“就这样吧。”他用气流说道。
兰儿,好好上路。我走了。
顾青在心里说着,背对着尉兰的方向泪流满面。
第126章 踽行者(卷二完)
1744年5月20日, 一次短暂的会面过后,尉兰身上的生理监控设备发出尖锐的警报信号,信号直接传达到联盟数个部门负责人那里,最后由军部的最高负责人下达密令——
“全力抢救该名罪犯, 若抢救无效, 立即剥离大脑。”
随着指令的下达, 狱警几乎一窝蜂地来到尉兰所在的监室,把已经失去心跳和呼吸的人放在担架上, 扛上监狱楼顶的小型飞机。
飞机倏地消失在万里晴空中, 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声音。与此同时,顾青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 缓慢而毫无察觉地走过班车的停泊点,走向荒芜的田野和草地。
最后一次了。顾青走了大半天,傍晚时分走到了郊区的公共汽车站。日头快落下了,田野尽头的天空火红火红的, 云层也被阳光镶上了金边, 热烈得就像他对尉兰强烈而短暂的爱。背对着夕阳又走了三个小时, 他才到达他在拉图茨的出租屋。
1743年11月, 他搬进这间出租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出租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双|开门的衣柜和一张带书架的小书桌。他从衣柜里拿出行李箱, 收拾自己这半年留下的物品。
衣柜里的衣物实在不多,几件衬衣几条西裤几件外套,收拾来收拾去, 才占满一半的行李箱。至于其他的——
墙壁上贴的满满都是各种示意图, 展示着联盟政|府底下的机构、机构相关的负责人、机构的职权范围、相关负责人的职权范围、机构之间的关系、负责人之间的关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新闻报道。这都是他在申诉期间找过的机构和人、还没来得及找的机构和人, 还有对“尉兰炸毁奇珍号”这件事持怀疑态度的报道。
书桌和书架上摆着好几个文件夹,文件夹里是各式各样的申诉模板,有一个则备份了他递交给这些部门的正式文书。书桌旁边的地上,有摞到膝盖高的纸质书籍,统统是他为了这件事购买的科幻小说。
现在,无论关系图、新闻报道、申诉文书还是科幻小说,都成了一个一厢情愿自我感动式的笑话。
顾青将科幻小说送给室友,将其他纸片扔进垃圾桶,提着装了一半的行李箱,踏上前往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归途。
路上,他偶尔还是无法抑制地想起尉兰。尉兰说的话很伤人,但他就要死了。一个躺在随时就要落下的铡刀下方的人,会说出什么动听的话?
他并不因此记恨尉兰,只是从做了大半年的长梦中清醒了过来。
回到特别行动部,他找到莱夏和杨,和他们商量:“我们离开这个时代吧。”
莱夏表现得相当善解人意,顾青十分怀疑他通过哪位长官的权限,看到了他被尉兰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
顾青无意去查证,也无意继续关注尉兰的消息。
一个月后,他、莱夏,还有杨,三个人来到那个大型传送仪器所在的地方。
上一次,他们通过这个传送仪器,跳过十年的时间来到了银沧纪年1736年,如今离1736年已过去八年之久。
上一次来给他们践行的人非常多,他们的同学、特别行动部的长官,全都挤挤攘攘地等候在走廊上,挨个与他们拥抱、告别。
现在,特别行动部留在这个时代的人就不多,给他们践行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只有云玥一个。
云玥来的时候,手上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小女孩留着酒红色的麻花辫,完全是个缩小版的云玥,性格却没有云玥开朗大方,躲躲闪闪地缩在云玥身后,眼神几乎带着一点凉飕飕的阴郁。
“阿廆,快和叔叔阿姨说再见!”云玥拿着女孩的手冲着顾青他们挥了挥。
莱夏见到这个女孩,两只眼睛瞪得就像见到了鬼:“这你和谁的孩子?不会是我的吧?”
云玥看了杨一眼,精致漂亮的脸蛋上露出无语的表情:“就你这么说话,难怪114号要为你伤心!”
杨耸耸肩,满不在意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
莱夏看看杨,再看看云玥,莫名其妙道:“是啊,你联想到什么了?你是我的直接上级,我的生理数据、基因编码、等等等等,什么你没有?想生出个带有我基因的孩子,难道还需要与我上|床?”
云玥对杨道:“别听他胡说,谁想生出带有他基因的孩子?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莱夏望着小女孩笑道:“我看你想带我们见这孩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要不是父亲就在我们几个里……”他眼带揶揄地瞟了眼顾青,“你会想把自己宝贝女儿带给我们看?对了,这孩子几岁来着?七八岁吧?八年前这个时候,咱们不还在海妖号空间站上?你不会那个时候怀上的吧?”
云玥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我今天本来就不是特地过来给你们送行!我带我女儿来特别行动部,你有意见?”
莱夏一脸“我怕你还不行”的笑:“没意见。没意见。你是特别行动部的大领导,我怎么敢有意见?就是好奇孩子她爹是谁,能让你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
“为他?我为谁了?孩子我一个人的!关他什么事?!”云玥要不是拉着孩子,恨不得都要冲上来对莱夏采取暴力行动了。
杨拉了拉莱夏,似乎是在劝他少说两句,别临行了还招惹个上级。
顾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云玥是在向他们求助——就算不是求助,她应该也是意识到孩子出了什么问题,希望他们能在未来对她女儿有所照应。
“云长官,”顾青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就来二十年后找我们。”
云玥微微蹙着眉头,叹了口气:“人人都去了以后,谁还留在现在做事?你们赶紧走吧,争取二十年后我已经升官发财享清福,再也用不着与你们见面。”说着,还做出一个赶人的动作,对着顾青他们摆了摆手。
顾青不好把话说得更直接一点,但他心里的包袱已经够多了,也无意去当云玥的心理医生。无数理不清也放不下的复杂情绪中,他几乎无知无觉地朝着一片盛大的白光走去.
小行星带,海妖号空间站。
身穿黑色袍服的黑发青年站在圆环的最边沿,看着舷窗外漆黑的太空,黑亮黑亮的眼中带着一丝期待和好奇。
“在想什么?”一个看上去更为年长的人出现在他身后。这人的及肩长发用布带松松地绑在脑后,眉间有道让他看上去总在皱眉头的川字纹,从气质上看像个不苟言笑的武士,衣着打扮却和前面的青年一模一样。
他的名字叫白祺,胤沧一百年左右古义堂讲学院的武师,银沧纪年1724年被牵引回特别行动部的预备特工。八年前(1736年),他和前面这名叫做沈轶伦的黑发青年在实习过程中被“绑架”到海妖号上,从此没再踏上地球一步。
沈轶伦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几乎带着青春气息的干净笑容:“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地球上。”
白祺的声音更为低沉一些:“你知道,我们如果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去。”
沈轶伦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一些古怪:“你也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心里还是没有放下那件事。”白祺停顿了一下,随即重重叹了口气,“可我们在进修之前,就已经约定好绝不用法术对付地球人类。”
“可如果他们要对付我们呢?”沈轶伦虚虚握在空中的手指小幅度地活动着,指尖流转着时隐时现的紫色光芒,周围的寸许空间似乎都被这光芒扭曲。
白祺道:“他们不会对付我们。他们现在不知道我们已经开始修习西陆法术,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只是被劫持到太空中的人质。”
沈轶伦一时没有话说。他往舱室中央走了几步,靠在一张木质书桌的边沿上,闲聊一般道:“踽行者曾教过我一个法术。两个同时修炼的术士,是可以互相进行‘标记’的。通过打在对方灵魂上的烙印,你可以随时查看对方所处的环境。”
踽行者是一名纯正的西陆人,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导师。他的外貌就像古代神话中的“天使”一样俊美无俦,并且同样留着卷曲头发、身穿白色长袍。他1740年左右的时候,只出现在了一小部分人的视线中,可随着这些人将他的模样穿着散播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他的存在,而相信也使更多人看到了他的样子。
一开始,他还像个幽灵一样,浑身散发着钻石一般的光芒,却没有真正的实体。可现在,他已经再“实在”不过了,并且成功虏获了海妖号上的所有人——他的能力不是从某个藏在遗迹中的西陆人那里“借”来的,而是真真正正的拥有法力,且善解人意,是大家心目中再理想不过的“导师”。
他指导着大家一点一点地把海妖号一部分场所变成学校的模样,然后像传统的导师那样,站在讲台上给大家系统性地讲解西陆法术的体系和原理。
沈轶伦所在的舱室,就是一个类似于自习室的地方,舷窗对面是一张大大的黑板,黑板下则摆着一张张风格复古的木质桌椅。
无论是黑板、木质桌椅还是他们身上的袍服,都不是海妖号上本来就有的物品,而是他们通过训练咒语和精神力一点一点“幻化”而成的。它们就和神族遗迹中的村庄和森林一样,是另一个维度层面的真实物质,绝不是海妖号众人的集体幻觉。
外来者走进神族遗迹,走进的是雅和心圣共同建造的村庄和森林;同理,一个没有修习精神力的人走进这个房间,看到的同样会是颇有历史感的黑板和桌椅。
沈轶伦很喜欢这样的地方,他像个青年学生一样,半只屁|股坐在桌子上,一条腿微微地晃动着,手指却在空中画着繁复的符咒。
符号在咒语的催化下,变成一个波光潋滟的镜面。波纹渐渐平息,镜面中出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空旷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脑壳大开、脑部连接着很多细小电极的男人。男人仿佛处于某种巨大的痛苦之中,眉头紧紧地锁着,嘴角微微下垂,给那张俊秀的面孔凭添了几分桀骜不驯。再往下看,男人两只手腕都被铐在病床的金属框架上,更加说明了这人的狂徒身份。
白祺看着这个人的脸,眉头比平时锁得更近了,不理解地道:“这是……”
“就是他。”沈轶伦点点头,语气嘲讽,“他能做什么,值得他们那个样子对待?他不过是一个成功的实验品罢了。一日实验品,终生实验品,就算走到他那个位置又怎么样?他们随随便便就能给你找个理由夺去你的一切,你连自由的意志都无法拥有。”
白祺内心同样深受震撼,上次见到这个人,他还是意气风发的明星企业家、国宝级别的顶尖科学家。这些年过去,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白祺不禁产生了一丝好奇。
“你们互相‘标记’了?”白祺脱口便问道。
沈轶伦“嗐”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他离开海妖号的时候,咱们还在干什么?”
白祺回忆着八年前的事情,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咱们在为他们留下了一半的船员感到忿忿不平。”
沈轶伦也在笑,他的面相更成熟了,仿佛在回忆着学生时代的糗事:“可现在我们却在庆幸,当时抽签没有选中自己。”
“我们很幸运。”白祺道,“不过说真的,这到底是什么法术?”
沈轶伦很聪明,在踽行者带来的系统性教育下,他对符号、咒语和精神力的掌控,已经超越了不少C区监狱的出逃者,便是忽然使出某种大家从未见过的法术,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沈轶伦望着水镜中的景象,认真地说:“我其实不太愿意这样解释,但要按照我们自己的方式解释,又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踽行者一再嘱咐我,这种用法相当剑走偏锋,并非这个法术常见的使用方式。这样吧,我还是用我们以前生活世界的比喻——简单地说,就是踽行者单方面地在这个人身上植入了木马程序,可以随时监控他的动向,然后就在几天前,他把监控信号推送给了我。”
这样一解释,的确明白多了。
白祺道:“所以这个人也是个修行者?而且还和踽行者打过照面?”
沈轶伦点了点头:“踽行者告诉我,他和这个人曾有过一面之缘,也一度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只可惜这个人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修行能力了。他们像一群食腐乌鸦一样,疯狂地抢夺着他每一个脑细胞,他却还没练到可以脱离肉身存在的地步。”
白祺叹了口气。他感到无比的沉重——一个人的大脑被分成无数块,每一块都被存放在不同研究所里做研究,这个人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依附着脑神经而存在的灵魂,也会跟随着这些大脑碎片居无定所吗?
沈轶伦看出白祺内心的矛盾,口气微妙地回到他们刚才的话题:“所以他们真的不会对付我们吗?还是暂时没有找到对付我们的方式?”
水镜中的那个人轻微颤抖着,紧闭的双目中流下两道痛苦的泪水,手铐不时就要敲击在床边的金属栏杆上,一副永远无法从噩梦中醒来的模样。
白祺认为自己够冷漠了,可看着这个人的样子,竟还是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再次叹了口气,伸手轻轻触摸着沈轶伦制造出的镜像:“如果有必要,我也不会回避使用法术。”
他在心里说,如果他们真的会以这种方式对待你、或者我,我一定会尽一切可能毁灭他们所有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团小小的火苗忽然穿透门板,飞进自习室中,倏地变成一只火红色小鸟的形状,接着行云流水般从他们面前飞过,留下一行熊熊燃烧的字迹——
“到我办公室中来,有重要事情与你们商量。”
能这样给他们通知的只有一个人——踽行者。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踽行者的办公室中。
踽行者的办公室布置得比任何一间教室或者自习室都要古典,石制的墙壁、跳跃的灯火、厚重的木桌和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无处不像古堡电影的室内场景。
除此之外,书架前面的空地上,还有一个类似于鼎的东西。鼎里流淌着某种液体——好在液体并不是绿色,也没有任何冒绿烟的迹象。
踽行者坐在大鼎旁边的一个矮沙发上,另一边的沙发上还坐着仿生人井廊和不死者普度拉。
看到沈轶伦和白祺,踽行者微笑着摸了摸一旁空着的座位,示意他俩坐下。
“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不少人,都迷失在了心制造的那个世界中,结果心自己却不想活了,毁灭了整个世界。”踽行者姿势优雅地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一杯红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几个人当中,就属沈轶伦和踽行者最熟了。沈轶伦同样拿起一杯红酒,面色凝重地道:“对,连辰和舒眠星,后来还有047号艾达和086号骆羽。他们都是不死者,在心圣世界中却像普通人一样死去了。他们真的从此烟消云散了吗?”
踽行者拿开酒杯,宛如十五岁少年的稚嫩面孔上露出长者才有的慈爱微笑:“据我所知,你们的身上绑定的规则在我们所处维度的规则之上。”
“所以,西陆人用意识创造的空间中的生死规则,并不真正决定我们的生死存亡?”沈轶伦问。
沈轶伦果然是海妖号上最出色的学生,踽行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以他们到底在哪里?”仿生人井廊低沉着嗓音问。
踽行者往沙发靠背上靠去:“这就是我找你们几个过来的目的了。你们是我的学生里,法术造诣最深的几个,我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展开一个研究项目,目的是建立一个意识勘探术,从整个宇宙中定位特定的意识体,然后找到他们。”
踽行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对了,就是类似于你们世界中的全球卫星定位系统(GPS)。”
第127章 二十年后
北风呼啸, 旌旗猎猎,城楼下方无数精兵披甲执锐,遥遥列成整齐划一的方阵。随着他的靠近,一队骑兵从城楼内飞马而至, 在他面前勒马跳下, 齐刷刷跪地跪成一片。为首之人抬起头来, 猛地抱拳,陌生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将军, 恭喜您得胜归来!”
不知道为什么, 顾青并没有什么得胜归来的喜悦。他木然地跟着骑兵,经过一片空旷的缓冲地带, 驶进军容煊赫的方阵之中。随着他的到来,成千上万的军士如潮水一般往两边退去,同时以长|枪击地,爆发出一阵有一阵的欢呼喝彩。
好不容易走进城楼内, 又有好几个身穿官服的文官挡在官道上。一名内宦模样的官员伸出一条手臂, 指向城内某个方向:“顾将军, 寇首已押至城北校场, 请立即前往城北校场行法监斩。”
城北校场的人也很多,围着校场振臂高呼着, 像观看某种大型赛事一样。顾青被人前呼后拥地捧上监斩台,台上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个高度, 他清楚地看见了校场中央的情形。
一个披头散发的罪囚双手绑在身后, 被两名刽子手按着跪在地上,缎子似的长发遮住了他的整个面部。随着顾青落座,寇首缓缓地扬起脑袋, 眼睛被阳光照射得微微觑着,年轻俊美的脸上露出痞兮兮的笑容,笑得好像碰到熟人的街头混混。
顾青看着这张脸,心脏就开始一阵又一阵的闷痛。他没有刻意去想这个人是谁,只觉得自己很爱他,很爱很爱他,每次想起他,心中就会感到一阵软绵绵的爱意。爱和痛交织成一片,占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间。
旌旗飘飘的高台不见了,甲胄光鲜的军士不见了,沸反盈天的观众席也不见了,全都化作了一片温和的白光。顾青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要朝那个人的方向跑去,可手脚像是被人下了什么定身咒似的,公然违抗着他的意志。
就在这时,那个人的模样忽然变了,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饱满的双颊凹陷下去,下巴上长出了短短的胡茬,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射出带着强烈恨意的目光,犹如冰锥一样直扎顾青的心脏,把他扎得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你就是特别行动部的狗!”那人恶狠狠地笑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碎了牙齿从嘴巴里啐出来的。
“你真当我会喜欢你?”
“我去死又怎么样?”
“我恶心你!”
“恶心你!”
……
“兰儿……”顾青痛苦地捂住胸口。胸腔不知什么时候被冰锥扎破了,衣服上染了好大一片黑色的血。他发疯一般把手往伤口中伸去,想要把那个给他造成巨大痛苦的东西掏出来。可是阳光之下,冰锥早就化了,他摸到的东西只有……
顾青从睡梦中醒来,一手正捂着自己的心口。心口的钝痛不是假的,他依然无法从梦境中完全脱身而出。
兰儿……
迟钝的思维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兰儿……兰儿……兰儿……
对了,兰儿?他现在……坟头的草都挺高了吧?如果这个时代的死|刑犯允许拥有坟墓的话。
理性回归以后,心痛渐渐平复下来。他随便找出一件背心穿上,晃晃悠悠地去盥洗室刷牙。
二十年后,他、莱夏还有杨,依旧生活在沧京那间老式的二室一厅里。房子二十年没租给别人,陈设比他上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更加陈旧了。好在住进来前有人替他们做了保洁,陈旧归陈旧,不至于满屋都是灰尘和蜘蛛网。
给自己烤了几片面包,顾青坐在客厅的电脑前,鬼使神差地在浏览器的搜索框中打下两个字——“尉兰”。
犹豫了半晌,顾青还是没能按下回车键,而是拿出个人终端,给一位故人拨出一通语音电话。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始终无法忍受从网络上获取那个人的消息,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询问一定知道情况的人。
电话接通,那头半晌才出现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你打算说什么吗?”
顾青心脏漏跳了一拍,沉下心思说道:“我想问一下,他……尉兰……死|刑执行了吗?”
云玥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呀?我还正想为他的事情找你,你正好电话就打过来了。”
尉兰怎么了?为什么要找他?他死前给他留了话吗?顾青的心又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云玥却依然在卖关子。
“他死了吗?”顾青又问了一次。
“死还说不上,活也不怎么活。”云玥慢吞吞地说着,电流通过扬声器的声音像小动物的爪子似的抓挠着顾青紧绷的神经,“不是联盟的原因,联盟十五年前就将他的死|刑缓期执行了……这些年对他的监管也放松了一些,就在几天前,刚刚通过了他成为技术顾问监外服刑的申请。”
云玥停顿下来,足足拖了好几秒种,才继续道:“不过,他这边通过了,还需要有人愿意接受他的技术支持才行。我就是想问问你……”
“我可以。”不等云玥把话说完,顾青便对着终端一叠声说道,“我可以。我可以。他在哪里,我这就过去?”
“你不用着急,这事急不来。”云玥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这些年过去,他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个人了。你最好先过来看看,再决定要不要他。我的建议是不要蹚这道浑水,虽然联盟这些年对‘犯罪分子再教育’的计划颇有支持,但……”
“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这就过来。”顾青又一次打断了云玥的絮絮叨叨。
“这件事情不仅和你有关,还有101号和114号,他们要是不同意,你就算再乐意也不行!”云玥又想到了一点反对这件事的理由,“这样吧,也不用先说服他们,你自己先到拉图茨来看看。到了机场,我派人过去接你。”
电话挂断,顾青二话不说,拿起终端就开始搜索前往拉图茨的交通方式。沧京和拉图茨都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城市,加上核燃料的投入使用,从一边到另一边简直比出门买菜还要简单。
顾青看了一眼莱夏紧闭的房门,决定像云玥说的那样,自己先过去看看,再决定是说服他们还是脱离队伍,自己带着尉兰一起单干。
二十分钟后,顾青登上了前往拉图茨的飞行器;两个半小时后,他到达了拉图茨机场——这个年代,飞行就和搭成公共汽车一样方便,飞行器也和公共汽车一样的大小,他相当于是在沧京机场转了趟长途汽车。
机场里果然有人等着他,这人穿着黑西装、戴着黑墨镜,完全就是电影中经典的特工形象。顾青毫不怀疑自已刚一落地,这人的墨镜上就用箭头标出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特工带他登上一辆轿车大小的飞行器,又过了不到十五分钟,他们来到拉图茨郊区一个巨型“铁笼”前的空地上。
“又见面了。时间过得快吗?”一身白色军装的云玥对他伸出右手,身后还跟着两名全副武装的亲卫兵。
“对我来说就几天吧。”顾青敷衍地和云玥握了握手,带着一丝好奇的目光落在“铁笼”上。“铁笼”中是一片低矮的建筑群,远处有身穿橙色囚衣的囚犯走过,应该是关押尉兰的监狱。
云玥往后瞥了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狡猾的笑意:“这些年多了不少私家飞行器,是真真正正的‘天上有路’。为了防止有人乘飞行器劫囚,监狱铁丝网干脆也建到了天上。以后可得小心别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否则,你会连一块完整的天空都看不到。”
顾青没有答她的话,他的心早就飞到了尉兰身上。尉兰还活着,他居然没死——不但没死,还参加了“犯罪分子再教育”的计划。而且就在几天前,他顾青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通过了监外服刑的申请!这是尉兰的计划?还是他们真的这么有缘分?他一听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可尉兰想见到他吗?
对于尉兰来说,或许过去了很久;对于顾青来说,尉兰对他破口大骂的景象却还历历在目。过去了多久呢?是一周?十天?还是半个月?
来到这个时代后,顾青过得浑浑噩噩的,从来都没注意具体的日期。没想到刚下定决心,对过去的事彻底作出一个了结,“过去的事”就自己找了过来,带着巨大的希望和惊喜。
二十年过去了,尉兰还那么厌恶他吗?如果真像云玥说的,没有人愿意“要”他,尉兰会不会勉为其难地跟他走……
顾青的想法卑微到了泥土里,身姿却依旧挺拔修长,头发用发胶定了型,白色衬衣、黑色西裤穿得一丝不苟,像个完全不带私人感情的政|府工作人员。
狱警将他和云玥带到一个空旷的房间中。和他上次见到尉兰的地方不一样,这里墙壁上贴着咖啡色的墙砖,一张长方大桌摆在房间中央,并没有强化玻璃将方桌两边的人隔开,远处还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一些木质椅子,看着像个零时腾出来的活动室。
不一会儿,一名看上去行政级别颇高的长官从房间另一头走进来,躬身把一个文件夹放在云玥面前的桌上:“云上校,这是0834号的个人档案。”
云玥把档案直接推到顾青面前:“你看吧。我已经看过了。”
顾青几乎颤抖着翻开了面前的文件夹,不过五分钟时间,他就大致了解了尉兰这些年的情况——
尉兰这些年,简直活成了服刑改造人员的励志榜样!1749年由获得暂缓执行的通知后,他从重刑犯监狱转移到了这所同样戒备森严的普通监狱;1754年完成职业知识培训计划,拿到《计算机专业技术资格证书》、《建筑工程师资格证书》、《机械工程师资格证书》等五项资格证书;1755年报名参加星际拓荒计划,进行了七年的开采拓荒工作,两年前才因病回到拉图茨。
长官估摸着顾青快看完了,颇为郑重地说道:“0834号这些年,确实是我见过最努力上进的犯人,无论劳动上还是学习上,都以惊人的意志力去克服着一切困难。”
顾青注意到尉兰《计算机专业技术资格证书》上的成绩,满分100分他才考了67分,这点让他感到有点不舒服。
“我以为,这样下去再过几年,联盟会彻底撤销他的死|刑判决,改为无期徒刑,他再一点一点地获得减刑。没想到,从查普林星回来以后,他会变成这样……”长官道,“上面批准他这回的申请,既是对他这么多年努力上进的肯定,也是对他最后的关怀吧。我以为他这个样子,很难找到愿意接受他的监督人,没想到……”
长官住了嘴,毕竟面前就是一个愿意接受计算机考试刚过及格线的囚犯作为技术顾问的傻白甜特工。
“让他过来吧。”顾青合上厚厚的文件夹,短时间内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他身心俱疲。他只想快点见到尉兰,而不是通过档案和别人的描述进行无谓的想象。
不过一会儿,狱警带着一名囚犯出现在房间门口,并且在他进门之前解开了他手上的手铐。
时隔大半个月,顾青又一次紧张得心跳加速。
他会像上次那样对我冷嘲热讽,或者勃然大怒吗?
顾青腰背绷得笔直,手肘放在桌子上,不安地搓着双手。
那名囚犯缓慢地、几乎小心翼翼地,拉开顾青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不是同一个人了。
顾青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啪地一下绷断,灵魂深处的某一部分似乎正在往下坠落,却不知道落到哪里是个尽头。
尉兰那头有型有款的小偏分不见了,头上的毛最多只剩下几毫米,面部也因此最大程度地暴露了出来。
他的五官和以前没有改变,岁月也没有留下痕迹,脸颊甚至比顾青上次看到他的时候还饱满了一点,只不过顾青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温驯、这么无害、这么木讷的尉兰。
尉兰的肩膀微微往里缩着,是一个对外界充满警戒与畏惧的姿势,面上的表情几乎是低眉顺目的,看都不敢看上顾青一下,更别提向上次那样对顾青破口大骂了。
“0834号,抬头!”监狱长官以训斥的语气命令道。
尉兰下意识地一颤,抬头看了顾青一眼,被这一眼烫到似的缩回了目光。
云玥将一份表格放在顾青面前,语气柔和地说道:“你要是还没改变主意,就把这张表填了,在同意书下面签字。你们两个都同意了,我还要上报给联盟军部进行审批。”
监狱长官同样将一份表格和同意书放到尉兰面前:“你是死|刑犯,就算审批通过,还要经过一个复杂的颅内手术才能走出这座监狱。他们会在你的脑部植入一个执行装置,如果你违反有关的监管条例,你的监督人和军部负责人都有权力立刻将你处决,而且不需要什么证明。有时候,甚至只要对方认为你有违反条例的可能,处决你都不用负任何责任。你可要想好,到底要不要签这份协议。”
顾青猛地抬起脑袋,道:“兰,不要。”
尉兰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就在顾青以为他要回绝的时候,他深深地点了两下头:“我签。”
他几乎是把自己强行从桌面上撑了起来,拿着笔颤颤巍巍地往表格上签字。
尉兰写字不容易,费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手臂的颤抖,用左手扶住右手手腕,才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看得让人分外地难受。
就在顾青也拿起笔的时候,云玥抽走了他面前的纸张,冷漠地说道:“还不能签。你不是一个人。你需要说服你的队友,接受这样一个没有用的罪犯和你们一起生活。”
顾青以为他会冒着分裂整支小队的风险和尉兰在一起,可没有想到当云玥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
尉兰填写表格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他似乎是很想抬起头来,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抬头的勇气,而是选择了继续填写表单。
他在很多份同意书上都签了字,也不知道有没有阅读上面的内容,随后把纸张摞成一沓,小心翼翼地放在长官面前,也不知是给谁微微鞠了一躬,接着佝偻着脊背往另一侧的门外走去,全程没有和顾青对视一眼。
尉兰走后,顾青木然地在椅子上坐了半晌,随后猛地站起身来对云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玥依然坐着,姿态甚是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两只胳膊搭着座椅扶手,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眼里几乎闪着泪光:“那么大沓档案,里面什么都有,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吧。你们三个都看过一遍,商量商量再决定要不要承担这份工作。”
顾青心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语气中带着喷薄而出的怒意:“商量?商量你把他带过来干什么?他很想出去对不对?哪怕被一个他看都不想看一眼的人监管,他都想出去对不对?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想我们接受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让他见到我?!”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怒吼。
云玥从未见过顾青这么失态的样子,等他冷静下来才幽幽说道:“0834号没你想象的这么脆弱。”
她语调陡然拔高,语气变得尖锐:“倒是你自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你要是一直这个样子,我建议你不要接受他。”
顾青更加愤怒了,满脑子几乎都是骂人的词汇,他忽然十分理解为什么尉兰在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噼里啪啦地说上那么一大通。
然而,他毕竟是被教养得温文尔雅的古代人,还没开口又被云玥抢去了话头:“明确地说吧,他被转移到这里来之前,进行过三十几次脑部手术,脑部结构不全,智商才八十左右,没有给你们提供真正的技术指导的能力;后来好不容易死记硬背考下几个证书,又患上了某种地球上没见过的怪病,生理指标急速地下降,所有医生都认为他剩下的时间不多。说是让他成为‘技术顾问’,其实就是临终关怀,你要是情绪波动这么大,就不要掺和到其中!”
第128章 “临终关怀”
“什么时候?”顾青平静下来, 声音冷到了极点。
“什么什么时候?”云玥一脸的莫名其妙。
“什么时候,进行的脑部手术,智商变成八十左右?”顾青拿出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克制住掀桌的冲动。
“1739年。他被逮捕后没多久, 手术就开始了。”云玥生无可恋地说道, “他大脑中的芯片能让他随时连接到无限网络, 这对我们来说很不安全。”
“1744年呢?你们公开审判他的时候,他智商只有八十?”
“公开审判的时候, 手术确实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云玥坦然道。
“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 你想知道的,都在你手边的档案里!这是绝密档案, 你要是胆敢泄露给媒体,就等着和他一起关进来吧!不过那时候,也没有人会接受他了,一个身患怪病的低智者!”云玥也怒了, 哗地一下站起身来, 摔门离去。
顾青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沧京的。走进他们那间老式公寓的时候, 已经是当天傍晚。莱夏正在厨房中做饭, 杨则在饭厅中展开了一幅全息屏幕,一边研究代码的运行, 一边和莱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就连玻璃窗反射出的镜像上,都是一片温暖明亮其乐融融。尉兰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是蜷缩在冰冷的牢房中, 感受着身体机能的迅速消退?还是拿起一本无法理解的专业书籍, 费劲地啃着上面每一个字?
这二十多年,他都是这样过去的吗?什么叫“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密码传信?我到底在想什么?”他自嘲地想着那十本厚厚的科幻小说和最后那道高数题,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间, 忽然又笑了一下,“智商只有八十,骂人却有条有理,字眼都不带重复的,你可装得真像!”
想起这糊里糊涂跳跃过去的二十年,顾青又感到了一阵抓肝挠心的悔意。不能见到尉兰又怎么样?尉兰厌恶自己又怎么样?即便他们是仇人,他就应该有这个权利随意去往未来,像看历史故事一样冷眼旁观他最后的“结局”吗?
现在他看到了,或者说“大结局”正在他眼前上映,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真正经历着这个时代的当事人?作为电影的观众吗?
顾青的心脏一阵又一阵地绞痛着。云玥说的没错,亲眼看着尉兰一点一点衰弱而死,对于他来说或许是难以承受的,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掺和进去,可他同样无法忍受等待最后的钟声敲响,看着最后的演出落幕。
他决定和莱夏、杨二人商量,要么签下协约,接受尉兰成为他们的“技术顾问”,要么去往下一个时间节点,让这个人彻底消失在他生命中。
莱夏刚把菜上完,顾青便把尉兰的档案拿出来给他们两人看,没想到这俩人竟然一致地同意了签订协议。
杨阅读协议的时候,还瞥了一眼全息屏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技术顾问’?那敢情好,正好我们三个古代人,没一个懂这玩意儿。”
莱夏则看着协约中“如果乙方违反相关监管条例,甲方有权力对乙方执行处决”这一条发笑:“尉总裁竟然沦落到了这一步!求着咱们掌管他的生死命运!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怎么执行处决来着?个人终端上就有执行处决的程序?你说咱们以前怎么敢想象,随便点几下屏幕就能对尉总裁生杀予夺?”
莱夏向来都是这么说话,但这一次顾青感到尤其地刺耳。看在莱夏做了饭的面子上,顾青没有多说什么,一个劲地闷头吃饭,好像能把烦躁发|泄在饭菜上一样。
晚饭过后,顾青将签过字的协议书发送给了云玥,第二天又带着原件往拉图茨跑了一趟,但是没有人知道审核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整整过去了一个月,云玥终于打电话来告诉顾青:“审核通过了,你随时可以过来把人接走。每年需要回来一次,对协议的履行程度进行评估。评估会在拉图茨的法庭进行,当庭决定是否续签下一年的协议,甚至会酌情予以减刑。你看好协议上的时间,一定要准时回来,否则上面有权力对他执行处决。”
顾青心中还要很多疑问,多半有关于他们需要执行什么级别的任务、尉兰需要达到什么具体的要求,才能续签下一年的协议,但这并不是询问细则的时候。他匆匆忙忙回应了云玥几句,穿好衣服便赶到车站,坐上前往机场的公车。
中途,他却突发奇想地在汽车城附近跳了车。
汽车城外表看上去是个圆形大型体育场,场内的地上停满了各式各样造型拉风的家用汽车,天上还飞着不少汽车变形而成的飞行器。车行老板注意到顾青的目光,将一架盘旋在空中的飞行器停在顾青的面前。
飞行器在落地的一瞬间,变成一辆外形靓丽的四座跑车。与此同时,老板也从远处走了过来,对顾青说道:“这是风刃十,风刃系列今年刚出的新款,核燃料动力,水陆空三栖,可以同时满足您对跑车、飞行器、游艇和潜水艇的需求。要不要上去试试,这附近还有湖,四段变化都给您展示一遍?”
顾青抚摸着跑车亮黄色的外壁:“这辆车多少钱?”
老板说:“一千五百六十万联盟币,还赠送三年的保险,您看怎么样?”
顾青调出个人终端上的钱包界面,发现自己的存款吃了二十年利息,加起来也只有五万多联盟币,大概连跑车的一个后视镜都买不了,只好惋惜地摇了摇头。
老板却还以为他是有钱人,指着天上另一辆墨绿色的飞行器道:“我看您是瞧不上这价。您看看这一款怎么样,飞鲨七,无论行驶速度上还是变形速度上,比风刃十都要快上一截。”说着,还操控着飞鲨七在天上做了个优美后空翻,“瞧瞧,多么优美的飞行轨迹,和军用飞行器也差不多吧?”
顾青道:“有没有不是三栖的,就陆地和天空两栖?两栖车最便宜的要多少钱?”
老板是个人精,纵然顾青离他的猜测隔了十万八千里,脸上的笑容一点变化也没有,带着顾青来到一个靠近体育场边缘的地方:“这就是最便宜的陆空两栖车,二百三十万联盟币。再便宜,就只有陆地单栖车了。”
顾青又找老板问了十几辆车的价格,最后发现他连最便宜的核动力车都买不起,只好向老板打听租车的情况:“租车呢?我就租一天,最便宜的那辆两栖车要多少钱?”
老板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充满怀疑地道:“小伙子,人模狗样的,不安好心哪!现在公共交通这么方便,租车干吗?泡妞啊?”
顾青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我要接的人病了,私家车更方便一点。”
大概是他脸上的落寞神情打动了车行老板,老板破例同意将那辆最便宜的两栖车以三万的价格租给他一个月,一边将钥匙递给顾青,一边还说道:“这辆车里有自动消毒的功能,要是什么传染病,你就把这个功能开着,只要你们不黏在一起,应该都不会有问题。”
顾青向老板道了谢,随后上车设定自动驾驶程序。私家飞行器比公共飞行器飞得还是慢了一点,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他才在晚饭时间到达了拉图茨监狱。
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儿,他终于等来了身穿便服的尉兰。尉兰的头发还是很短,跟光头也差不多,脸色泛着一种病态的白,眼睛周围一圈则是红的,加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浅蓝衬衣,看上去像住院已久的病患。
他提着一只装有少许个人物品的布袋,低着脑袋向顾青走来,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对顾青道:“走吧。”
一路上,顾青很想仔细瞧瞧他的眉目五官,但绝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他青色的头皮。
“吃了吗?”顾青给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尉兰小心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同时弯腰往车门中钻去。
“那就是没吃。”顾青沉声道。他调出车载导航,开始搜索拉图茨市中心的美食。
尉兰仍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胸口却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顾青注意到这个细节,问道:“你不想去市中心?不想见人?”
尉兰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没有。”
顾青也正好没有吃晚饭,他把飞行器导向市中心颇有名气的一家高档餐馆。
下车的时候,还有服务生替他们拉开车门。顾青等着尉兰钻出副驾驶,三步一回头地跟着服务生往餐厅中走去。
尉兰走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始终不愿与他对视。暮色四合,尉兰背后远处的城市轮廓被火红的云层镶上金边,美得像一张颇具艺术感的城市明信片。尉兰虽然和上面的背景不太搭,但顾青明白,如果没有这个人,城市就是城市而已,永远都不会像眼前这样。
高档餐厅中的灯光并不太亮,桌上还摆着蜡烛和玫瑰花,尉兰翻开菜单,目光在同一页停留了许久也没有挪开。
顾青几乎以为他就要睡过去了,结果尉兰点了开胃菜那一栏的沙拉。
“……我尽量把钱还给你,但我不能保证。我可以不吃的。”尉兰低声说道。
顾青点了这份沙拉,同时点了两份不同的清淡主食和餐后甜点,将菜单交给服务生后低声笑道:“怎么?你也发现我穷,要给我省钱?”
尉兰低着头,没有说话。
顾青又道:“你放心,我还没穷到那个程度,也许买不起飞行器,餐馆却还没有吃不起的。”
尉兰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过了半天却只低声说道:“我真的可以不吃。”
顾青心酸得自己也没什么食欲了,只好手欠地开始玩弄桌子上的玫瑰花。
菜上了以后,顾青发现尉兰是真的很难吃下东西,两片生菜叶子嚼了很久才咽下,喉结突兀地上下滚了一遭,跟吞了颗石头似的。
顾青好奇道:“你以前是怎么吃饭的?”
尉兰又做了好几下吞咽的动作,彻底咽下生菜叶后才答:“就这样吃,有时候打营养针。”
顾青心烦意乱地用终端订购了一批营养针,又急急忙忙给莱夏发出个短信,让他在家里熬点粥等着他们。
不过顾青多虑了,尉兰虽然吃得艰难,却还是吃完了一大半的蔬菜沙拉,还吃了几口主食餐盘上的土豆泥。
“谢谢。”吃完饭后,他用一种含含糊糊的声音对顾青说道。
飞往沧京的路上,尉兰蜷缩在椅子里,依旧是低着头,眼睛呆滞地看着地,偶尔还要全身痉挛似地抽搐一下。顾青装作玩终端,却始终无法从尉兰身上挪开注意力。痉挛过后,尉兰脸上和脖子上都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顾青很想拿袖口帮他擦去,最终却只从尉兰自己带来的布袋中拿出一块毛巾递给了他。
尉兰拿着毛巾,根本没有用来擦汗,而是在抽搐的时候把毛巾抓得死紧,还一度送到了嘴巴边上。
“你到底怎么不舒服?可不可以和我讲一下……两年前到底怎么回事?”顾青终于忍不住问。
尉兰脸色惨白地说:“我要是明白怎么回事,就不会让自己变成这样。”
他的眼圈周围又红了,脑袋因为痛苦而仰起,浅蓝色的身影一挺一挺地,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顾青把头侧向车窗,车窗上依旧反射着一部分尉兰的倒影,顾青只好侧过整个身体,照镜子似地将那个身影彻底地挡住。
顾青有点后悔使用私人飞行器接尉兰,因为无论对于尉兰来说还是对于他自己,这一路都是一个漫长的煎熬。
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他们才将车停到那幢老式的公寓楼房前。顾青提出背尉兰上楼,尉兰摇头拒绝了,疼痛正好过去,他又恢复到了刚看见顾青时畏手畏脚的样子,低着头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
顾青开门的时候,把尉兰挡在身后,无声地把嘻嘻哈哈凑上来的莱夏训斥了回去,这才给尉兰让开道路。莱夏从客厅的电脑屏幕后面露出两只眼睛,瞥到尉兰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噗嗤地一笑:“尉总,这些年混得可不怎么样啊,怎么跟住院出来似的,身上不会还插|着尿管吧?”
同样坐在全息屏幕后的杨也瞪了莱夏一眼,看向尉兰的眼睛里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
顾青没有理莱夏,而是一边走一边对尉兰介绍:“这是客厅,唯一一台可以运行复杂计算的电脑就摆在这里,一共可以调出八个全息屏幕,我们平时拿来看电影用,你要用就都是你的,反正电影用终端也可以看。这是饭厅,吃饭、喝茶、聊天,不用多说。这是厨房,我们刚买了半自动的烹饪机,选好烹饪方式,把菜洗好了扔进去就可以做熟。不过那家伙会做饭,烹饪机平时也没怎么用过。”顾青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莱夏,“你先和我们一起吃一回,要吃不习惯了我给你用烹饪机做。”
“这是洗手间。这是他俩的房间。这是我的房间,你就和我住一起吧。房子实在不大,你包容一下,等我们执行任务赚了更多的钱,就换个大一点的三室一厅。”顾青看着房间中的双人床,生怕尉兰看出床是新的,有点占人便宜的心虚。随即他又很快想到,既然是“临终关怀”,陪床照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要他自己不起邪念,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
第129章 撕裂
介绍完屋内的布局陈设, 顾青又把尉兰带回饭厅,从厨房中端出两碗粥,放在长方形桌子面对面的两边。尉兰在他的示意下落座,缩着肩膀沉默地喝粥。他低垂的眉目温顺而谦卑, 让顾青想起刚入伍的小兵, 畏畏缩缩唯唯诺诺, 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引起了长官的注意。
这样的一个人,就像路边一棵长歪了的杂草一样, 本来也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可偏偏他是尉兰。
这间屋子里的人,前不久还活在尉兰最为嚣张的日子里, 没有经历过尉兰落寞的这二十年,好奇心简直快吞了自己,一个个的眼睛都长在了尉兰身上,恨不得把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都研究清楚。
可越是这样, 尉兰越是不自在。喝药一样把碗喝见了底,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仿佛一时之间找不准方向。最后, 他拿起自己带来的布袋,消失在了洗手间中。
尉兰在洗手间待了很久, 久到莱夏这只夜猫子熬不住打算睡觉、一脚踹开洗手间的门,这才把自己蜷缩到最小,从莱夏身边溜了出去, 又躲到了顾青的房间中。
顾青洗漱完毕, 回到房间,一时之间根本没看到尉兰的人影。走到窗户边上,他才发现尉兰竟然蜷缩在床和窗户间的那条狭窄过道中, 也没有垫任何的床单被褥。
如果说顾青一开始看到尉兰,还替他感到心酸难耐,那他现在几乎要为尉兰感到滑稽可笑了。
他跪坐在床上,手忽然伸进尉兰胳膊下面,拔萝卜似地把人往上一薅,摆在双人床的一侧,接着又从床头展开一条被子给他囫囵盖上:“你这是表演给我看的是吧?有本事五年拿下五本证书,还没本事活?不就是看着我关心你,要死要活地作给我看?你想干吗?每天让我求着你吃喝拉撒睡是吧?”
顾青吐出心里这口恶气,总算快活了,躺在尉兰身侧关了灯。关了灯屋子也不算黑,街灯透过玻璃窗和不完全遮光的窗帘,勾勒出黑暗中物品的轮廓。
缩在被子里的尉兰像一只裹在蚕蛹里的小蚕,脊背朝着顾青的方向弓着,生怕惊扰到他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顾青晾尉兰也不敢回头,一只手枕在身下,一只手用两根手指化作两条腿,走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
尉兰忽然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嘶哑着嗓音道:“我不是要死要活。”
说完这句话,他又没动静了。
顾青用手肘撑在床板上,拖住脑袋。夜色中,尉兰的五官更加的鲜明立体了,额头饱满,眼窝很深,鼻梁和上唇之间有着很大的落差,眼睛像两池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样沉静。
二十年了,他还是这么好看,而且也没有了二十年前的戾气。
“不是要死要活,是什么?是要死了吗?”顾青替他把话说完。
尉兰摇了摇头:“也不一定,我感觉自己像在被什么东西撕碎,也许是死,也许不是。”
“所以你就是想躲着?躲这个东西?”
尉兰又不回答了,轻轻阖上了眼皮。他的眼皮很薄,似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微微的颤动,像是脆弱不堪的蝉翼。
顾青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好几趟,实在是疲倦得厉害,在这种还算平静的相处中,不过一会儿就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又模模糊糊地有一点清醒,等看清眼前的景象,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彻底清醒了过来。
尉兰的被子还在旁边,人却不见了!
顾青慌里慌张地穿上拖鞋,走出卧室。好在一开门,他就看到了蜷缩在客厅角落的尉兰。
整个客厅一片幽黑,唯有电脑桌后面的一小片区域亮着灯。一盏小小的台灯安静地放置在地面上,旁边还漂浮着两片幽绿色的全息屏幕。尉兰双腿曲起,坐在全息屏幕后的地面上,腿上放着从桌上拿下来的键盘,正对着屏幕思考问题。
顾青靠近的时候,他还在键盘上敲打出了一个字符,可随即像受到极大刺|激一样,惊得整个人都是一缩。那一瞬间,顾青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
可他身后什么也没有,让尉兰产生恐惧的,只有可能是自己。
尉兰很快平静了下来,绿幽幽的荧光照在他脸上,反而显得他年轻了好几岁,几乎又有了学生时代的那种腼腆青涩。他像领地被侵占的小动物一样,不安地抬头看着电脑桌后的顾青。
顾青轻叹口气,看来坐过去是不可能了,只好啰嗦道:“地上凉,你身体不好,想玩电脑就好好坐在椅子上玩,沙发上也可以。大晚上的,客厅又没人,你怕什么?”
话虽这样说,顾青却明白过来,恐惧对于尉兰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用来获取更多关注与同情的作秀,他想起了对尉兰进行的十几次脑部手术。
接回尉兰之前,他仔细地阅读了尉兰的全部档案,档案对脑部手术的记载并不多,基本的信息却还是有的。他知道尉兰失去了某些脑部结构,失去了某些脑部神经间的连接,包括语言和逻辑在内的认知功能都受到了无法逆转的伤害,可档案上并没有记录,他从哪次手术开始变得满怀恐惧了。
所以,他的这种表现到底是因为脑部手术,还是因为那个外星带回的“怪病”?
顾青心里充满了疑惑,疑惑很快又被心绞痛代替。他很想把尉兰抱上|床,强迫他入睡,可他并非这种喜欢强迫别人的人。
“他还需要时间去适应。”顾青对自己说道,去洗手间放了趟水,回到房间继续睡觉。
尉兰在外面,他自然是睡不着的。天也正好快亮了,他决定再躺个十来分钟,就起来做早饭。
他和杨一样,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平时最多就给莱夏打个下手端个盘子,可能连炉子怎么打开都还要研究研究。可他就是跃跃欲试地想要做饭,连看菜谱这项活动都变得激动人心起来。
整整十分钟后,顾青正式地起床、穿衣、洗漱,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来到厨房,打开冰箱上的一块全息屏幕,开始研究适合久病初愈之人吃的清淡菜谱。
厨房离客厅并不遥远,他的眼角余光还能捕捉到电脑桌后的淡淡荧光。哪怕这些荧光还有一丝的变化,他都会感到一阵愉悦和安心。
尉兰在干什么呢?他是在上网浏览这二十几年错过的新闻,还是在琢磨某个代码怎么编写?顾青隐约觉得是后者,因为看到他之前,尉兰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他很高兴尉兰还没有放弃。人类对意识的研究本来就浅薄得要命,什么智商、什么脑活动、什么认知功能,都是浮于浅层的狗屁。
他就不相信了,一个认知功能出现障碍的人能够五年拿下五个专业证书。如果一个智商八十的人能做到这样,他和莱夏岂不成了猪?
顾青找到一个他认为还算合适的菜谱——还是一种口味清淡但富有营养的养身粥,接着开始搜寻需要的食材和工具。他尽量不制造出太多噪音,可水流声和切菜声还是吵醒了莱夏他们。
隔着一个饭厅和一道门板,另一间卧室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顾青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他的两个队友,那俩人反正整天也没事做,也许正好希望起得早一点,能进行一些晨间的活动。
随着卧室里动静的加剧,顾青也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潦草地把切好的食材扔进铁砂锅,盖上盖子点燃炉灶,转身就回了客厅里。
尉兰仍然坐在地上打字,顾青的出现让他抬起头来,不过这次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慌。
顾青稍稍示意了一下,见尉兰没有反对,于是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
尉兰果然在研究代码。
放在他刚结束特别行动部的训练的时候,他或许还能看懂这些代码在讲什么——就算对于他来说,那段日子也快过去十年了,这十年他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少部分时间在作为实习外勤执行任务,早把这些技能还给了特别行动部。
不过,他也不至于像刚重生到这个时代时那样,看代码完全是在看天书。
尉兰看,他也就看,看着看着也就隐约记起了一些皮毛,还能看懂几个函数式。不知何时开始,卧房中的动静消失在了顾青的感知中,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也能像现代人一样学习这些天书一般的文字。
他一边享受着和尉兰之间难得的和平共处,一边又隐隐感到了难过。通过学习这些代码,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到尉兰的思维能力真的降低了。有时,连他都能发现的逻辑错误,尉兰还要在另一块屏幕上查半天资料。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厉害的数学天才啊。”顾青心情沉重地想着。
厨房中传来了锅底烧焦的味道。焦糊味没能让顾青起身,反而召唤来了莱夏。莱夏似乎正处于某个兴头中,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冲出去杀人。
熄灭炉灶,他气呼呼地冲到顾青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挨在一起坐在地上的人,叱问道:“你们两个,谁干的?”
顾青反应了一会儿,闻到了那阵焦糊味才道:“炉子吗?是我,我想做点早饭。”
听到是顾青,莱夏顿时没了脾气。就好几次的实习成绩来看,顾青会成为他们当中队长式的人物,如果他们将来还要一起组队的话。
对于未来可能的上司,他还是要尊敬一下的。
转身回到厨房,他锅也不让顾青洗了,围上围裙便开始做早餐。
尉兰思路被打断,很难再连上,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懦弱自卑的状态,双目失神地低着脑袋。
顾青用肩膀拱了拱他,随后站起身来,对他伸出一条手臂:“起来走走,地上坐久了腿都麻了。”
尉兰显然察觉到了他这个动作,反应却是迷茫无措的,余光瞥见顾青的手臂,慌里慌张地往别处望去,人也是下意识地往墙壁上缩。
顾青没有强行去拉他,而是等着他恢复理智。果然,尉兰目光清明了一点后,试探着朝他伸出手。尉兰伸手的样子像一只胆小的小猫,重量在顾青看来也和小猫差不多,都是可以轻易提起来的一把。顾青拿出十足的自控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去摸一把他那颗秃脑袋。
尉兰去洗手间待了一阵子,待到莱夏又来敲门,才低着头从洗手间中走出来,坐在顾青旁边的座位上埋头喝粥吃菜。
莱夏翘着二郎腿,把椅子靠得只剩两只腿还在地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尉兰道:“顾青,你瞧你领回来的是啥玩意?猫猫狗狗都比这家伙有意思吧?”
尉兰听懂了这句话,更加自惭形秽地把自己缩紧了一点。顾青一脚往莱夏的椅子上踹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椅子顿时翻倒在地上。
莱夏猝不及防被摔了个四脚朝天,摸着自己快被摔断的脖子道:“有你这么对待厨师的?你这算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胳膊肘往外面拐?”
顾青心想又摔不死你,转头就对尉兰道:“吃完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出去逛逛,给你添几件衣服。”
尉兰的洗漱用品是有的,衣服就只有两件——一件很像病号服的浅蓝衬衣,一件穿在里面的白色背心。尉兰一副给什么穿什么、给什么吃什么的模样,顾青其实完全可以在网上解决他的穿着,可私心里还是想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城市有什么变化。
尉兰吃了早饭终于开始犯困,坐回电脑桌后的那个角落,靠着墙角打迷糊。他前脚刚坐下,顾青后脚就跟了过来,将人一把抱回床上。
地并不干净,床却也不脏,被尉兰这么一闹腾,顾青的洁癖全治好了,对自己的要求也降了一大截,在地上坐过的裤子直接就往床上坐。
尉兰紧紧挨着床铺的边缘,缩成小小的一团,顾青几次想伸手过去,把他挪到里面来一点,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在心里叹出第无数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替尉兰将房门关上。
那三十几次脑部手术,无论有没有改变尉兰的灵魂,终归还是改变了他的性格。他再也不是那个时而嬉皮笑脸,时而狠戾决绝的年轻人了。那些让人一看就觉得十分浮夸的人设造型被二十多年的磨难洗涤殆尽,只剩下卑微地敬畏着外界一切的本能。
几个小时后,顾青再次见到尉兰,他正弓着身子站在床边,仔仔细细地用手抹去自己躺过的痕迹,顾青的贸然闯入却让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迅速站到角落,做出一个低头听训的姿势。
顾青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实在拿他没有法了,干脆他想怎样就让他怎样,总不至于像那名监狱长官一样训斥他“抬头”吧?
偶尔,顾青会担心自己对他的关爱和热情会被他的表现消磨殆尽,可一旦想到连自己都不要他了,世界上真的就一个在意他的人都没有了,又会对他感到深深的怜爱。
他本来想带着尉兰一个人出去转转,没想到刚出门,就看到莱夏像车模一样,屁|股靠在车门上,还颇有主人风范地拍了车前盖一把:“天|行者系列双栖车?没搞错吧,原来我一直跟着个隐形土豪?这辆车至少要两百万联盟币吧?你有这钱不给咱们换个大点的房子?”
莱夏话虽这么说,屁|股和手都像粘在了双栖车上,仿佛车的金属色外漆是用强力胶喷成的。
“租的。”顾青按钥匙开了锁,替尉兰打开后座的车门。
“你多按几回钥匙,还愁没有俊男美女投怀送抱?干脆把后座这闷葫芦扔了得了,哥陪你找刺|激去!”莱夏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座。他的激动样子令顾青不禁怀疑,如果自己当初也像这样租个车,轻轻松松就能把这家伙搞到手——不过幸好没有,否则他可要膈应好一阵子了。
“去西城商业街。”顾青坐在尉兰旁边,像吩咐出租车司机一样吩咐莱夏,“按导航走,不许绕远路。”
“好嘞!您是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莱夏兴奋地把手放到控制杆上,启动发动机,完全没有理会飞行器对自动驾驶功能的提示。
跑车变形为飞行器,噌地一下升到预设航道,一路往西城商业街飞去。西城商业街是离他们最近的购物中心,开车五分钟就能到,更别说驾驶飞行器。莱夏果然没开爽,毫无契约精神地绕着西城商业街上空盘旋了好几圈。
“我决定了,以后一定多主动向特别行动部申请任务!”莱夏完成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旋转,拍着方向盘快活地说道。
第130章 管教
尉兰对飞行器毫无感觉, 一路上他都把脑袋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蓝蓝的天空把他的眼睛也衬得蓝蓝的,澄澈得就像冬日阳光下的湖水。
一百八十度旋转后,他的脸色忽然开始急剧发白, 整个人抽搐着瘫倒在座位上。
“兰!兰!”顾青解开安全带, 将尉兰搂到自己这边, 同时冷冰冰地命令莱夏,“再不停下, 你从今以后休想摸到任何一架私人飞行器!我说到做到!”
“我错了, 我错了。”莱夏松开方向盘,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用自动停泊功能将车停进了停车场。
顾青把尉兰抱下车,放在街边的长椅上。不一会儿,尉兰停止抽搐,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对着顾青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们走吧。”
尉兰果然没有任何物欲, 却也不反对顾青让他做的事情, 最多只是在顾青让他试穿衣服的时候,小声地对顾青说道:“我以后不一定还得起。”
为了不让他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顾青让他试的衣服越来越便宜。最后顾青自己作决定,挑选了几件价格不高、但穿起来舒适的棉布T恤和夹克外套。
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就在两边种着梧桐树的步行街上闲逛, 看到一个有着长椅和喷泉的小型广场, 就过去坐上一会儿。莱夏实在受不了他们这种老年人式的逛街方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得没了踪影,也可能打了招呼, 只是顾青没有听见。
顾青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尉兰身上——尉兰看不起他,他自然不会再腆着脸凑上去给尉兰求爱了,但这并不妨碍他远远地观察他、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尉兰看不起他,他同样可以看不起尉兰,他尽量控制住把尉兰当成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把他当成一只生病要死的小猫小狗,谁说小猫小狗不能吸引人的注意?
“反正也没有其他人接受他。”这是顾青给自己的说法。
尉兰在街道上走路的样子,比顾青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还要惶恐不安,任何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一片向他飘来的落叶,都能让他在一瞬间肢体僵硬,好半天才恢复到正常状态。
不过顾青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世界还是有所好奇的。好奇心与畏惧自卑作着斗争,让他看什么都显得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的。
等畏惧最终战胜了好奇,顾青才把莱夏召唤回来,三个人乘坐着飞行器回到家里。
有莱夏在客厅,顾青的卧房反倒成了尉兰的避难所。吃完晚饭,他一直躲在顾青房间,直到莱夏回房睡觉,这才跑到客厅角落里缩着写写代码。
顾青发现他这个状况,和莱夏“协商”了好几次,终于像两个有仇的室友一样,约定好了客厅使用的时间,只有在规定时间内,莱夏或者他和尉兰,才能够长时间地待在客厅。
同时,顾青寻找到了和尉兰的相处方式——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在光线够暗的角落里一起学习。
除了重复地学习一些记忆性的知识,尉兰几乎无法忍受“思考”任何问题,人与人之间没有衣料阻隔的接触更是让他痛苦不已。无论顾青试图提起过去的事情、未来的事情、当下遇到的代码问题,还是学习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他都会面部失色,并且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并不想这样。”顾青渐渐改变了对尉兰的看法。
起先,他还觉得他是作秀、是博取同情,可时间一久,他看出尉兰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痛苦,并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更加强烈的痛苦。他很想控制住自己,不去低头,不去发抖,说更多的话,可越是想控制,越是做不到,他又越是自卑,整个儿就是一恶性循环。
可什么时候能够到头呢?
让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这样活着,是不是真的不如让他死了好?.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去了一个月,云玥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特别行动部在拉图茨建立了分部,你们今晚过来一趟,有任务。不过你们也可以不来,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时候,天|行者双栖车已经还给了车行,顾青、莱夏都深深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性。不用莱夏插嘴,顾青就立马答道:“我们这就过来。危险程度如何?要不要尉兰参与?”
云玥对此的回答是:“如果你想让他续签下一年的协议,就不要把他保护得太好。危险的事情多让他做,多舍己为人个几回,没准就能打动法官了呢?”
这就是云玥。她从来不会正面地回答问题。
顾青决定还是带上尉兰一起,因为尉兰的确需要有所贡献,才能续签协议,而他又是第一次从云玥嘴里听到“不是什么大事”的事。
当天下午,四人收拾好行装,乘坐公共交通前往拉图茨。
偶尔把尉兰拉出去游街,对尉兰的心理状况还是有所改善。和一堆陌生人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中,他也只是在一开始表现出了极度的不适,出现了一个月前在私人飞行器上出现过的反应。
不过,看见有铁栏有岗哨的院子,和顶上飘着联盟旗帜的特别行动部大楼,他比任何时候的反应都更严重一些。除了面色发白、剧烈抽搐、双目无法聚焦,他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抗拒情绪。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他几乎迷失在了恐惧之中,任顾青好说歹说,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顾青不敢动手,生怕自己要是动手拉他,他就会找一棵树抱上,以至于就更劝不动了。
顾青翻出个人终端上的通讯录,打算找云玥商量换个地方见面。莱夏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副手铐,哐哐两下将尉兰从背后反铐了起来,一脚朝他屁|股踹去:“我也是你签了字的监督人,这回记过一次,记过三次我就启动处决程序,我可不管你有没有造成威胁。”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顾青一脸山雨欲来地盯着莱夏,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在联盟政|府大楼前和莱夏互殴一场,不过出手之前,他还是想知道莱夏为什么会藏着手铐。
“情|趣|用|品店。”莱夏一只手推搡着尉兰的肩膀,低沉着嗓音道,“质量没有监狱里的好,这回我问云玥再要两副,毕竟咱们也算是管教,对吧?”
杨也很无语,不过她似乎不反对莱夏这种做法,只是安慰顾青道:“不用担心,处决程序至少需要两个监督人通过,才能够启动。”
顾青点了点头,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监管条例里的内容,他比谁都更清楚,并不担心尉兰会因为“记过三次”被莱夏处决,只是担心尉兰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平常心,又被他的动作摧毁得渣都不剩。
莱夏在前面推着尉兰,杨和顾青跟在他们身后,四个人就以这样一个阵势出现在云玥的办公室中。
云玥看到双手铐在背后、脸色苍白流着冷汗、还在小幅度挣扎的尉兰,脸上浮现出好笑的神情:“这谁干的?”
“还能是谁?”莱夏道。
“干得不错!对待犯人就应该有对待犯人的态度,谁都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监管对象,还算什么‘再教育’?改成送温暖得了?”说话间,她的眼神已经瞟向了顾青。
二十年过去,海族人云玥没显出老态,眉目间的威望却比以前重了许多,不知再过多久,她可以晋升为联盟准将。
顾青站在尉兰身后,悄无声息地把人往自己这边搂了一把,沉声道:“教育有不同的方式,我向来提倡鼓励式教育。”
“行了,我没有时间参与你们幼稚如儿戏的斗嘴吵架。有本事你让101号放弃监管权,再另行找个监督人去。”云玥调出全息屏幕,“你们先了解一下这次的任务。”
“我不会放弃的。”莱夏小声对顾青说道,然而刚一抬头,屏幕上的内容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屏幕上是六张极其血腥恐怖的照片,照片中的被害人男女老少都有,背景也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是死亡时间和死亡方式——六个人都是死在夜里,胸腔都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似乎经受过野兽的撕咬,但野兽不会如此精准地只咬心脏所在的地方。
“这不该警察局管吗?”莱夏无语地问道。画面虽然血腥,却也不至于让他这个古人无法接受,他只是想不出连环杀人狂作案,怎么找到他们了?难道嫌疑人和他们一样,是不死者?
“你听我解释。”云玥道。
下一张幻灯片上是八个人的个人信息,上面有姓名、性别、年龄、国籍、职业、居住地和清晰的登记照片。
“这八个人,是警方目前锁定的嫌疑人。”云玥道,“痕检、尸检、路况监控乃至相关人员的口供,都说明了一件事——八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犯罪嫌疑人,于1764年7月30日凌晨三点左右,将被害人约至附近无人之处,徒手掏出被害人心脏,并趁警方作出反应前,携心脏连夜逃离居住地,驾驶私人飞行器前往南半球国家牧帕。”
徒手掏出心脏……这就有点可怕了。
顾青是个古代人,他们这种古代人见过的酷刑,比生活在文明社会的现代人多得多。正是因为见得多,他不用学医就能知道徒手掏心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肌肉、筋膜、韧带、骨骼,乃至皮肤,都比一般人想象得要柔韧坚固得多,除非充满力量而毫无人性的杀人魔,稍微弱小一点、或者有一丝同情心的人,都不可能做到。
但这八名嫌疑人?
——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老师,一对慈眉善目的中年夫妇,一个腼腆而笑的男中学生,一个看上去像有厌食症的高瘦女人,一对知名企业家的少爷千金,还有一个管家模样的消瘦老头,他们有能力徒手剖心?
顾青的重点在剖心上,莱夏的重点却是:“有钱买飞行器?有这么多钱,享受生活不好吗?”
云玥没有理他,继续道:“嫌疑人与死者生前关系亲密,有的是他们的恋人,有的是父母,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兄弟姐妹,有的则是学校老师。他们都来自于北大陆联盟较为发达的地区,家境殷实,为人处世并无不妥当之处。”
她指着照片中的学者道:“这是拉图茨大学文学系的教授,说他著作等身也不为过。根据学校同事和同学的描述,死者是他最喜爱的学生之一,也是全校最有语言天赋的学生之一,很多低年级的学生都向往着他们之间的师徒之情。”
她又指了指中年夫妇:“这对夫妇虽买了飞行器,连手动驾驶功能都没使用过,没有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堪称模范公民。根据邻居的描述,他们与女儿的关系非常好、非常好,既是父母、又是朋友的那种好。”
除了大学老师和中年夫妇,云玥接着介绍剩下的嫌疑人——男中学生是某名死者的恋人;高瘦女人是某名死者在互助小组认识的搭档;少爷千金是某名死者的双胞胎哥哥和姐姐;消瘦老头是某名死者的管家。
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与死者生前关系亲密,甚至可以说是关系最亲密的人。
“而且,根据法医的检测,死者体内并没有任何精神类药物,包括麻醉剂和镇定剂,而且生前挣扎痕迹并不大。”云玥道,“所以,目前最主流的说法就是邪|教作案,死者自愿成为了祭品,把心脏交给了嫌疑人。”
她展示出几张图表,同时瞟了尉兰一眼:“自从公众知道了东陆人、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忽然升空的海妖号,和无数我们还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事情,大大小小邪|教就开始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参与的人数和相关恶性|事件呈指数增长。这是其中的一件。”
云玥太能说了,除了故意停顿的时候,她全程没有给大家发言乃至喘息的机会。做完案情概述,大家都在暗中松了一口气。
“邪|教作案,所在地清晰,涉案人员无暴力史,没有持有重型武器。”莱夏道,“这个事情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做?当地没有警员吗?”
云玥抱着双臂,对着尉兰挑了挑眉毛,耸肩道:“这是A级行动,危险程度为0,确实应该交给当地警方。可牧帕警方觉得徒手剖心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觉得还是应该和咱们商量商量。其实这是对的,这种可能涉及到西陆法术的案件,联盟早晚都得出手。晚出手不如早出手,不然现场都被破坏干净了。正好你们也有机会历练历练,学着怎样按照联盟特工的方式抓捕取证。”
莱夏一脸要翻白眼的样子:“联盟特工的方式就是做什么都要上报给你对吧?”
云玥抿唇一笑,将几张打印下来的资料交给他们:“是这个样子。”
资料里包括嫌疑人最后出现位置的地图、更为详细的个人资料,以及牧帕当地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
顾青略略扫了几眼,道:“没有他们的电脑资料吗?浏览记录、聊天记录、购物记录之类?”
云玥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是我们对这次事件投入关注的真正原因了。”
“这些年来,联盟政|府对邪|教的打击力度颇大,通过对网络的监管,大多数情况下都从源头扼制住了各种邪|教仪式的举行。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也变得越来越擅长在网络上隐藏自己的痕迹,甚至有些信奉‘绝对自由’的黑客组织还会为他们提供帮助。”云玥说着,神色微妙地看了尉兰一眼。
尉兰如今完全没有了回应她的能力。他在莱夏的钳制下坐在云玥正对面的椅子上,低头弓背地瑟缩着,全然沉浸在对周围环境的畏惧之中,看都没有看上照片一眼,更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像棵被盐水泡蔫了的人形蔬菜。
云玥作出总结:“正是因为他们上网的痕迹太过清白、太过干净,我们怀疑他们并不是普通的邪|教组织。但无论是不是,他们都需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们如果能揪出他们背后那伙唯恐天下不乱的黑客就更好了,任务的奖金会翻倍。”她看向莱夏,“离你想要的飞行器,可能就只差三分之二的距离了。”
“行动细节需要商量吗?”顾青淡淡道。
云玥道:“这次行动,因为不涉及无线电操控,你们可以使用无线设备和彼此联系,也要随时和上级保持联系,也就是我。”
她拿出了四副防风眼镜:“这是特别行动部的特制眼镜,可检测并过滤任意的波长,可主动发射远红外线,同时会把你们看见的所有景象传送回来。所以,”她目光严厉地看向莱夏,“很多报告,并不需要你通过组织语言的方式去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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