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心灵捕手与裂墙者
A级行动, 危险程度为0,看上去的确是给尉兰刷功劳的简单任务,唯一的疑点只在于受害者在没有任何镇定剂和麻醉剂的作用下,怎么可能任由另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脏?
即便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献祭给某个未知的神明, 生物的求生本能也不会容许他们这么做。
顾青有意问得更加详细一点, 云玥的态度却表明了联盟对现场情况一概不知, 他们自己就是头一波的“侦察兵”。
离开特别行动部的时候,一名脸部线条刚硬、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特工拿来一个铝制的行李箱, 并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行李箱, 一一介绍里面的设备和武器。
武器有四把电|击|棍和一把制式手|枪,看样子任务的确是“活捉”目标;设备却是多种多样:有可以记录现场电磁状况的小型电感仪, 有可以进行大范围扫描的红外扫描仪,还有一些看上去像章鱼怪的脑电波检测设备。
“大部分的设备和武器,你们都不会用到。”特工严肃地说道,“以我们之前处理邪|教|徒的经验, 他们会老老实实地回来, 在牢房里继续他们的传教事业。”
“我可以看看吗?”顾青忽然很好奇一个人被彻底洗|脑后的样子。海妖号上苏征虽然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但他们接触“虔诚的信徒”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特工耸耸肩, 背过身去:“这里就有一个,想看的跟我来。”.
邪|教分子被关在一间透明的玻璃房内, 很像莱夏袭击雷鹏少将后关押的那种房间。
这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中年人,额头饱满,下颌较宽, 眼睛是浅灰色的, 看上去优雅而睿智。
顾青走进去的时候,他正拿着塑料刀叉用餐,看见有人进来, 礼节性的点了点头,往单人床的一头挪了挪,微笑着示意顾青在另一头坐下。不过看到顾青身后的尉兰后,他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
顾青将房间内的白色塑料板凳搬到床边,示意尉兰入座,然后自己在床板另一头坐下。
“费齐格斯?”顾青重复了一遍自己从资料上看到的名字。
费齐格斯,拉图茨肯巴镇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凭借出色的蛊惑能力在当地发展了不少信徒,联盟早在他身边埋下眼线。直到某次宗教活动出了岔子,好几名信徒在强烈的心理暗示下,当众开始进行某项私密活动,眼线们终于得以出动,以聚众淫|乱的名义将费齐格斯逮捕。
费齐格斯本人的气质却令人完全无法联系上他被起|诉的罪名,他对着顾青又一次优雅地点头,随即将目光转移到尉兰身上,目光炯炯地问道:“你的信仰是什么?”
尉兰低着头,勾着腰,双手紧绷地抓着椅子,脖子上隐隐冒出青筋。一个月的时间让他的头发长了一些,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刘海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眼眶则和往常一样病态地发红。
就像接受了24小时的高强度审讯,却还在咬紧牙关地对抗,顾青莫名想到。
费齐格斯缓慢地叹出一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是要开始“传教”了?顾青又想。
“关于我一个朋友的故事……”费齐格斯看着尉兰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笑道,“不,也不算是朋友吧,但我希望我们以后会成为朋友。”
顾青对故事并不好奇,他好奇的是尉兰的反应。尉兰刚刚面对云玥,都没有如此难受、如此隐忍的反应——对,就是隐忍,隐而不发地忍受着什么。
他这次回来以后变化确实很大,有时会哆哆嗦嗦,有时会畏畏缩缩,但如此的隐忍,却还是头一次。
仿佛他和费齐格斯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个朋友,”费齐格斯故意吊着胃口,说一句顿一下,“曾经是当代最有天赋的科学家……”
顾青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应激似地站起了身,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审讯者,声音严肃地道:“我不是来问你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事……”
“嘘——”费齐格斯打断了他,笑得像个胜利者,“那我就说一件你不知道的……”
“我说。”尉兰忽然抬起了脸,淡棕色的眸子中让人看不出情绪,“我不信仰你们信仰的伪神,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神明。”
费齐格斯哼笑了一声:“那件事之前或许是真的;那件事之后,你自己都不相信了吧?”说着,他自顾自地“享受”起了今天的晚餐,丝毫没有“传教”的意思。
“不要妄图读取,看到,你会死。”尉兰几乎从牙缝中蹦出这句话。
……
“不对,费齐格斯今天的状态不对。”监控室内,人高马大的特工马特同样站起了身,不只是在自言自语,还是给旁边的监控人员解释,“他平时都在絮絮叨叨地讲一些他的病人的故事,不断试图说服我们,这些病人中存在真正的异能者。”
“异能本来就存在。只不过我们不希望发展出以培养异能为目的的宗教罢了。”云玥的声音忽然在监控室中响起,凉嗖嗖的,仿佛从排风口刮进来的一阵阴风,“而他面前,是一名真真正正的异能者,说是宗主那一级别的人物也不为过,所以他当然不会再去强调世上存在异能者。”
特工转过头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所以您让他们来见费齐格斯是为了什么?”
云玥露出个职业式的微笑:“当然是为了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费齐格斯,发展了一个镇的信徒的心理医生,“心灵猎人”组织中的传教士,的确有看透人心的异能。不需要借助任何催眠手段或现代技术,就能直截了当地看穿人心。
既然顾青相见邪|教|徒,她不妨借这个机会让尉兰见见费齐格斯。费齐格斯这样的人来“审视”尉兰,或许就能知道尉兰在查普林星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开垦没多久的查普林星到底有什么恐怖之物,能让一个连脑部手术都克服过来的人害怕成那样?
不过,她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同属于心灵领域,尉兰过去的“段位”的确比费齐格斯高得多,哪怕脑部手术和那件未知之事彻底摧毁了他的异能与自信,她也不觉得费齐格斯有本事看穿他们这一派的“宗主”。
果然,监控视频中,二人的对峙陷入了僵局,尉兰像个随时准备就义的义士一样咬紧牙关仰起脖颈,费齐格斯也收起了平时那副欠扁的自恋笑容,浅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还有同情.
牧帕的行动不着急。根据牧帕警方的说法,那些邪|教人员都还安安静静地待在他们的包围圈中,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特别行动部批准顾青他们回家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再出发,甚至还允许他们使用特别行动部的专用飞行器。
回家的路上,莱夏深刻体会到,有着银河之星标志的飞行器和顾青租的那架双栖飞行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并且决定要公器私用地玩一晚上。
顾青和尉兰坐在飞行器后座上,一个心中装了太多疑惑不知怎么开口,一个早已把自我埋藏在了躯壳深处,闪烁着机械光线的幽暗空间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沉默。
时间仿佛以不同的流速推进着。对于莱夏来说短暂的飞行时间对于顾青来说却无比的漫长——他太需要一个和尉兰单独相处的契机了,哪怕尉兰不会和他说什么,他也可以安静地感受一下对方的情绪。
好不容易飞到了那幢老式公寓楼门前,顾青告别杨和莱夏,和尉兰一前一后地走上狭窄的木质楼梯。
尉兰踩在楼梯上的脚步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是垫着脚走路,生怕造成哪怕一丝噪音。
完成基本的洗漱后,两个人躺上了顾青房间中的双人床,尉兰依旧是背对着顾青,缩在双人床的边沿上,似乎随时都会滚落到地上。
两人无声无息地躺了半个小时,顾青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尉兰悠悠说道:“你们知道我有一段时间,有过读心的能力吗?”
顾青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着:“我知道你从海妖号上回来后,可以操纵人的意志,这和读心是一回事吗?”
“不是。”
顾青看不到尉兰的脸,但他能想象出尉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和费齐格斯相似的微笑。
“还没到达那个层次。这个心理医生,比我那时候差远了,但比你们要强很多。”
尉兰的语言能力似乎是降低了,说不出某个人群具体的名称,只能用“你们”、“我们”来代替?
房间内又安静了一会儿,顾青才试探着道:“兰儿,我知道他们在你身上,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三十四次脑部手术,多次涉及大脑样品的切除,包括芯片连接的部分,大半的海马体、松果体,还有部分大脑皮层。其中海马体、松果体都是把整个儿切下来做研究,做完研究再把剩余部分放回去的。
大脑遭到这种程度的破坏后,尉兰还能够有自我意识、有思维能力,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他毕竟不是顾青莱夏这样的不死者,缺了的东西还能再长回来。
不过,话虽这么说,顾青直觉上还是觉得,他说的和费齐格斯说的并不是一码事,那件让尉兰不再相信自己就是神明的事。
为了让尉兰理解顾青说的是什么,顾青又迟疑着补充道:“……给你做了那么多次脑部手术。”
果然,尉兰说道:“不是那件事情,是心灵领域的事情,我说不清楚,我已经废弃了。心理医生试图读取,但已经损坏了,已经损坏了,他看到那个损坏的分区,再看下去,我会很头痛……”
说到“头痛”,他的声音又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
顾青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次听到尉兰说这么多话,还是对一直困扰着顾青的问题作出解释!虽然解释得稀里糊涂,不像人说的话,但尉兰总算有了一点敞开心扉的意思。
废弃……读取……损坏……分区……听起来像是计算机用语。
对了,尉兰在获得身体之前,一直都是被蔚蓝科技的创始人庄溥心当做人脑计算机使用,那这就可以解释了——邪|教成员费齐格斯试图通过读心的方式获得尉兰的记忆,然而因为尉兰自己的记忆都被损坏了,于是也就没读出来。费齐格斯看到那个标记着“损坏”的“分区”,自以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想要深入探索下去。尉兰却被探索可能带来的疼痛吓得直接投了降,结束了和对方的对峙。
到底是什么东西比三十几次脑部手术更可怕,让人稍微回忆一下就痛得心肝发颤?是尉兰在查普林星上的经历吗?等尉兰好一点了,他一定要亲自去查普林星走访一趟。
顾青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自己要去查普林星,尉兰却不能去查普林星,到时候只能将尉兰交给莱夏他们,不知道莱夏会怎么样对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查普林星待上多久;一会儿又想着明天早上的行动是0风险的A级行动,牧帕警方却只敢在外围待着,连个针对现场的扫描图像都没有传回来,怎么看都不协调,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哄他们这些千年古董的大骗局……
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他看到了夜色下尉兰蜷缩的身影。尉兰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身体单薄得像是随时要消融在薄毯子下。
顾青忍不住又伸出了半条手臂,百无聊赖一般游走在他们之间巨大的空当之中,如果尉兰回过头来,就会看到他这条摸索着、试探着、乞求着的手臂。
回头看我一眼……回头看我一眼……回头看我一眼……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和祈祷。
神却始终没有回应他的祈祷.
特别行动部专属飞行器012号上,杨安静地望着舷窗外飞逝而过的夜色。远处的地面上,城市缩小成了发光的几何图形,密密麻麻的光点、大片大片的光斑、一道一道的光痕,组成了几何图形的内部。
忽然间,她发现地面上的光点流动了起来,像被流水冲刷的泥沙一样,统一地往某个方向“流”去,几何图形也随之开始扭曲、变形,最后竟变成了一行行云流水的方块字——
“不要惊慌,不要质疑,维持你现在的表情和姿势,你并没有出现幻觉。”
不是幻觉吗?
杨的下意识反应,的确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不需要提醒,她自然不会惊慌,也不会第一时间出声质疑。“维持现在的表情和姿势”,向来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说是下意识反应也可以,只不过她的下意识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对于其他人来说值得惊慌的事情,她的反应是相当迟钝的,这种不受控制的迟钝反应看在很多人眼里,却成了高冷与矜持。
缓缓地将视线上移,她重新看向舷窗外的夜空与青云,那行字果然也跟随着她的视线漂移到了夜空之中——也就是说,字是直接出现在她眼睛里的。
“我们的组织叫做‘裂墙者’,简单地说,我们相信并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我们现在看到和理解的物质世界只是真实表面的一堵墙,只有裂开墙壁,才能‘看’到‘真实’。”
“所以呢?”杨发现自己心中的想法也变成了一行金光闪闪的字,取代了方才的那段文字。
就像网络聊天一样,她又想。这个想法却没有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视野中。
所以,以对方为接收对象的话语,哪怕不说出来,对方也能知道,反之却不能?
那行字又变了——“我们并不期待您加入我们,甚至对我们持有好感。但出于对您血统的尊重,我们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提醒您,一定、一定不要参与牧帕的行动!”
“北大陆联盟对牧帕行动真正的分级是C级,危险程度为2级,但实际上,他们大大低估了行动的危险程度。按照他们建立的等级体系,此次行动的危险程度至少在4级,即只比最高危险等级低上三级。”
“相同危险等级的历史事件有:1607年死星病毒入侵事件。近距离参与人员死亡几率:99%。”
杨静静地靠在座椅后背山,略显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当年被苏征他们掳上海妖号,她就见识过这种强行让图像出现在人眼前的法术。她对这种法术的评价是,使用一次两次确实很唬人,能让人的整个世界观都破碎掉;可要像苏征那么频繁地使用,就跟个关不掉的闹钟一样只剩讨人嫌了。
经过苏征四个多月连续不断的“骚扰”,有人可是练就了眼前放着鬼片都能继续睡觉的“神功”。
不过这次使用这个法术的人,显然没有苏征那么讨人嫌,杨闭上眼睛后,也就十分识趣地隐匿了文字。
“为什么?”
“你们通过什么渠道,比联盟知道得更多?”
杨睁开眼睛,让这两行字浮现在空中。
对方一时间没有任何回复。就在杨以为对方彻底不会回复的时候,那名“裂墙者”在她眼前写到:“通过法术的渠道。不同组织之间,消息是无法完全封闭的。他们太自大了,他们把我们善意的提醒,当做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
“牧帕行动,对于GXUP707‘感染’的不死者是否有危险?”
“牧帕行动对于GXUP707‘感染’的不死者的危险程度:0。”
“特别行动部让我们执行此次任务的目的?”
“目的不可知,不在我们的情报范围内。”
“好。我知道了。”杨再一次闭上眼睛。一段时间后,她的“灵感”感到带着某种窥探意识的神秘联系彻底离开了自己。
莱夏还沉浸在飞行的快|感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她身上的变化。“裂墙者”只在最开始让她不要质疑、不要惊慌,却没表示过她不能将这件事泄露出去,无论出于感情还是道义,她都应该把此事告诉牧帕行动另一个执行者、她最亲密的伴侣莱夏。
但在告诉莱夏之前,她先对“裂墙者”透露给她的信息做了一次整理。除了关于牧帕行动的部分,“裂墙者”还间接透露了两个相当重要的信息——一,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多个类似于“裂墙者”的神秘学组织;二,这些神秘学组织之间消息互通,联盟却闭上眼睛就当没看到,自欺欺人当一切没有发生?
对于前者,她已经信了百分之九十;对于后者,她持有怀疑的态度。所以,云玥到底以一种什么心态让她和尉兰走上这必死之路?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出现在她左腕的个人终端上——
“杨退出‘牧帕行动’,明早9点前往拉图茨,另有任务安排,莱夏、顾青、尉兰行动不变。”
所以,云玥的目的是,想让尉兰死?
第132章 牧帕行动
第二天早上8点, 顾青收拾好行装,和尉兰一前一后地登上公寓楼外等候的飞行器。
以现在的飞行速度,去往南大陆的牧帕只需要四个小时,即便处理那几个邪|教|徒需要两个小时, 也不用在外面过夜, 可顾青私心里还是希望尉兰能多到外头散散心。
北大陆东临东海, 北临北海,西边是包揽了90%以上“全球未解之谜”的神泣海——即西陆结界, 向南则依次是南海、南大陆、南啸海及南极洲。北大陆二十六国, 其中二十四国属于北大陆联盟组织;北大陆的全部国家、南大陆包括牧帕在内的十国,则加入了北大陆军事协议组织, 相当于承认了联盟的统治。只有南大陆零零散散数十个“原始部落”因其与世隔绝的生活习惯,游离在了联盟之外。
这一切,都是顾青在重生到这个时代后,经过好几年的时间慢慢熟悉、慢慢适应的。即便早就被未知物品传送到南极洲、后又跟着海妖号来到过小行星带, 真正让他感受到“世界这么大”的, 却是地球之上的行程。相比之下, 上辈子花上十几天从大乾沧京去往铁戈草原, 就像蚂蚁辛苦跑了一上午,仅从一棵树跑到了另一棵树而已。
但尉兰呢?尉兰天生就知道银沧外有北大陆, 北大陆外有大海,大海尽头有南大陆还有南极洲,再外面还有太阳系、银河系等等人类尚未涉足的地方, 可真正去过的地方好像比他还少, 人生大部分时间不是泡在充满电线的培养液中,就被关在天空都被割裂开来的鸽子笼中,他来过这个季节和北大陆相反的南大陆吗?
现在是银沧纪年1764年8月1日, “徒手掏心”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北大陆的仲夏之际,也是南大陆最为寒冷的时候,除了冰雪覆盖的牧帕森林,还有什么和北大陆不一样的地方?
顾青暗搓搓地期待着他们的南大陆之行。
登上飞行器后,顾青发现杨不在上面,顺口问了莱夏一句,莱夏对此的解释是特别行动部给她安排了别的任务,一大清早又把她送回拉图茨了。
顾青心里硌了一下,但并没有在意。
中午12点,飞行器准时降落在设定的地点——牧帕中部的星夜森林。
星夜森林是北大陆的殖民者起的名字,一千多年前工业革命初期,航海家们离开雾霾重重的胤沧共和国,发现了南海尽头这块尚未遭受空气污染的土地,夜里抬头竟然能看到传说中的星星,于是给这片森林取名叫星夜森林。
星夜森林又因为这个童话般的名字,被人认为着有“最干净的夜空”,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来朝圣的游客,当地人也依山傍水地建立了的旅游小镇,在此地绵延不息了千年之久。
走下飞行器,凛冽的冷风扑面而来,顾青打了个哆嗦,转身看尉兰有没有把大衣拉链拉上。防寒大衣是他先前给尉兰穿上的,没想到尉兰自己连拉链都懒得拉一下。
顾青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尉兰是矫情还是真的痴呆,小心翼翼地替他拉上了拉链,顺便还拿了条围巾给尉兰戴上:“待会你操作那些仪器,可以吗?”
他们的脸相距不过二十公分,白色的雾气缭绕在二人之间。顾青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把刚戴好的围巾抚平。
尉兰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像个反应迟钝、不通人情的傻子。
“好了没有?我看你是舔上瘾了吧?”莱夏十分光棍地在旁边催促。
顾青抬起头,一句话把莱夏怼了回去:“你还不知道?”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意思,但莱夏一定会理解成最不希望别人说起的那一种。果然,他心虚地转过身去,孑然一身地走向眼镜屏幕上指示的方向。
不远处的山林里人影绰绰,正是牧帕当地的警员。他们守着一个被古树的根茎遮挡了一大半的山洞,山洞口围着亮黄色的警戒线。不知是不是幻觉,顾青的眼睛中,古树曲折盘绕的巨大根茎似乎在他们到来时动了一下。
还好云玥交给他们的眼镜有录像功能,他们回去以后还可以查看这些令人恍惚的细节。
“人就在这里面?”莱夏学着警|匪片里的高级警探,十分潇洒地对着警戒线外的警员亮出特别行动部的徽章,并且顺势就要掀开警戒线。
一名卷发圆脸的警员点点头,坚定地伸手将莱夏拦在警戒线外:“特别行动部派来的人?得先配合我们进行身份检查才能进去。”
身份检查的方式很奇怪,是把他们一个个地带到旁边单独问话。足足谈了十分钟,那名圆脸警员才和莱夏一起回来,示意顾青跟他过去。
顾青用眼神询问莱夏问了什么,莱夏竟然陷入沉思一般,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完全没有接受到他的信号。
十分钟过去,顾青回到山洞口,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催眠了。警员到底问了什么问题,他竟然一个也想不起来!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莱夏同样变得锋利的眼神。
一名女警察觉到空气中的高压,拢了拢厚重的防风大衣,用生硬的通用语道:“别紧张,你们应该也知道,这个世界被不明力量搅动,各地都涌现出不少异能者,和追求异能的组织,但不是所有的异能都没有副作用。为了防止派进去的人精神已经被腐化,我们不得不提前预防。”
“你身上应该有设备连着你们那边的人,他们也没有反对,因为大家都默认了对方的不信任。”说着,她猛地吸了两下冻得发红的鼻子,似乎早已习惯这种事。
“他娘的!云玥那混蛋竟然瞒着咱们!她到底在想什么!”莱夏顿时意识到问题所在,小声地唾骂了一句,接着又问女警,“这是危险程度为0的A级行动?”
女警双手插在裤袋里,耸了耸肩:“这是你们那边的说法吧?咱们这里没有这种说法。”
这时,圆脸男警带着尉兰从不远处的空地上走了回来:“都没问题,让他们进去吧。”
“这个这么快?”女警随口问道。
这回换成了男警耸肩:“反正没问题。”
顾青听见了牧帕警员的话,心里升起了一丝疑惑,但依旧没有深入探究。尉兰一出现,往往就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穿着防寒大衣、戴着平光眼镜的尉兰似乎有了一点过去的样子,有点像过去那个玩世不恭的衣冠禽兽了,但稍一走近就能看出这个人彻底地变了,变成一个不和任何人做眼神交流、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沉闷之人。
尉兰低眉顺眼、不动声色地从顾青身边走了过去。顾青一把拉住他:“别进去了,这不是简单任务。”
他早该从现场的布置和众人的反应中猜到云玥是把他们当傻子玩。
尉兰微微抬起了头,像被烫到似地,又飞快把眼神转回了地面,一言不发地往山洞中走去,顾青只得跟在他身后进入山洞。
洞口还不算黑,顾青眼前却出现了身穿白色军装的云玥。
“很好,你们已经进入封锁区域,我就可以开始讲述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了。”云玥冷淡的声音出现在耳机中,“这的确不是0风险的A级任务,不过危险程度也不高,2级而已。这八名嫌疑人徒手剖出至亲之人的心脏,是为了完成一个血肉仪式,通过这个仪式获得某种不明力量的关注,将至亲复活成不死之人。”
山洞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窄,似乎只剩下一条狭长的甬道,但镜片上这个红发女人使路途变得一点也不无聊、一点也不漫长。
“——就像你们这样。”云玥继续道,“然后对方再在他们身上重复同样的仪式。我们猜测,根据仪式的需要,除了心脏外,转化者的身体必须停留在熟悉的生活环境里,复活本身却需要在这个山洞中进行。”
“而你们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参与仪式的每一个人!”云玥最后的话语中带着丝丝的狠意。
这……槽点太多了吧?果然连莱夏一时半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顾青叹了口气,沉声道:“有必要杀死所有人吗?”
云玥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样子:“有。这二十年来,所有相关的案件都告诉我,追求永生不死并付诸仪式的,全都会被邪恶的力量腐化。”
“你自己不觉得你说的挺好笑吗?”莱夏终于找到了切入点,“一会儿‘被不明力量关注’,一会儿又‘被邪恶力量腐化’,要真是没有人格没有感情的‘力量’、‘力场’、‘能量’……它能一会儿关注你,一会儿又变得邪恶吗?”
“我不会与你辩论,我们的知识并不对等,我们对能量的理解也并不一样。”
云玥结束对话,收起了全息影像。他们视线重新回到洞窟当中,并且充当人形摄像机,将看到的景象即时传回万里外的拉图茨。
离洞口五十米左右,有个小型的溶洞。溶洞的洞壁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探照灯打在上面亮得晃眼。
“等等,这是什么?”顾青叫住一个劲往前冲的莱夏,三下两下往一块一人高的岩石上跑去,打开手电筒。
看清眼前的事物后,顾青心中涌起一股十分不舒服的感觉——镶嵌在头顶冰层中的那个黑乎乎的小玩意儿,是人体内的脾脏!接着,随着光线的移动,他看到了更多镶嵌在冰层中的人体部位,它们并不十分容易被人发现,因为分布得非常散,整个溶洞中的内容也凑不齐一副完整的人体。
就在这时,耳机里又响起了云玥的声音:“……你们不要太在意这些,各种千奇百怪的血肉仪式,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上去会非常邪恶。”
“它们成功了吗?”顾青不经意地问道。他检查着溶洞其他地方的人体碎片,在一个被岩石遮挡的阴暗角落中,他发现了一块带着头发的头皮。
他下意识地将这块头皮与那八名嫌疑人的近期照片做出对比,似乎能与那名男中学生对应上?不过留这种黑色短发的人很多,很难从一块不完整的头皮进行判断。
“……有,”云玥诚实地答道,“有的人通过血肉仪式,让自己增强了力量;有的人通过血肉仪式,自己诞生出自己,以此获得青春与长寿;也有人通过血肉仪式,‘复活’已经死去的亲人。实际上,这都是障眼法,要想以障眼法欺骗自己,我们的技术早就能够做到……”
冰层中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就像不稳定的低像素投影一样,从溶洞的一头瞬间移动到溶洞的另一头。这个人影穿着棕色的长袍,留着棕色的长发,看上去又高又瘦,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
“你看到了吗?”顾青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尉兰。
尉兰当然没有看到。尉兰一如既往地低着头,站在没有被灯光照亮的角落里,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忽然间,他猛地抬起头来——
与此同时,顾青打了个激灵,莱夏则皱眉说道:“我怎么觉得……刚看到什么东西从你身上穿过去了?”
“这么说,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会忽然浑身发冷了。无论那个东西是什么,似乎都带走了我身上的一部分热量。”顾青心想。
接着,他一边从行李箱中拿出取样瓶,一边对着虚空小声地打报告:“113号特工申请对该冰层下人体组织进行取样,并进行遗传物质鉴定。”话音落地,他已经凿开冰层,把一块小小的人体碎片放进了取样瓶。
那个人影又出现了,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穿过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随着体温瞬间降低了好几度,顾青感受到了这个细长灵体的愤怒。
它一定很不想我取走这个。
秉着拿人手短的心思,顾青将取样瓶塞了回去,提着行李箱飞快地离开了这座溶洞。
前面的过道宽敞了许多,莱夏很是敏锐地关闭了手电筒。果然,远处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光亮。
三个人停住脚步,直到确定光源所在的地方离自己还有很远,才轻而又轻地向前方走去。在距离光线传来的山洞大约十米左右的地方,顾青示意尉兰停下,慢吞吞地将行李箱放在地上,取出里面的无线电波检测装置、全景扫描及录像装置,还有检验周围各种化学成分的装置。
枪早就被莱夏拿走了,顾青只好拿出一只电|击|棍别在裤腰上。
“我先过去,出了状况就大喊一声。”顾青用微弱的气流对尉兰道。他并不指望尉兰能够回应,没想到蹲在地上的尉兰竟然抬起了头。那双平时里显得不够黑的眼睛此刻又黑又亮,依旧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用尽全力地克制了住,然后对着顾青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顾青忍俊不禁地笑了,伸手在尉兰头上摸了一把,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小傻子,等着我。”
第133章 杀猪盘
顾青、莱夏还在过道中, 红外扫描仪就将对面山洞中的景象传到了眼镜屏幕上——那是个颇大的溶洞,周围布满了形态各异的钟乳石,中间有块空地。八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围成一圈坐在空地上,围着个大鼎之类的东西, 鼎中似乎有液体正在翻腾。
顾青心里舒了口气, 排除了之前那块头皮属于男中学生的可能;莱夏则吸了吸鼻子, 下意识地想要嗅到食物的气息。
也是,这些邪|教|徒应该还没有完成血肉仪式, 没完成血肉仪式, 就还是会冷、会饿的人,在这个寒天冻地的山洞里待了将近六十个小时, 围着个大鼎烤火煮肉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沿着过道清晰地传到了他们耳朵里:“……我是素食主义者,我还是吃不下去。”
一个男人催促她道:“大家都吃完了,就剩下你最后一个, 再不完成仪式的话, 外面那些胆小鬼就要冲进来了。结界虽然可以给我们挡一阵子, 但他们一定会很快找到破除结界的方法。”
结界?有吗?
顾青环顾了四周, 昏黄跳跃的火光下,除了凹凸不平的岩石和岩石缝中挣扎求生的黑暗植物, 他什么没不到。就在他怀疑这群邪|教|徒是妄想症患者时,一幅令他几乎作呕的景象出现了眼前——
走在前面的莱夏忽然半个身子消失在了空气中!他像被人从上往下劈成了两半一样,从侧面看去, 一时之间内脏器官的侧面轮廓看得一清二楚。他却像没事人似的, 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面走,直到彻底消失!
随着血肉的消化,过道中荡起了一阵水波似的纹路, 但很快又平复下去。几米外的山洞中,依旧传来温馨的火光与讨论的声音。
但男女间的交流很快就被一个年老的声音打断:“你听,有人进来了。”
“穆老,您怎么不把咱们的声音一块屏蔽了?”一个年轻的女孩问道,应该是那名企业家千金丁珏。她口中的“穆老”则叫穆英,某名富豪死者的老管家。
穆英没有答她这句话,却低笑了两声,似乎对方问了个蠢问题,却完全问到了点子上。
顾青正犹豫着该怎么办,就见眼镜屏幕上浮现出一行幽绿幽绿的文字——
“跟上101号,你们的技术员也应该跟上。
“这是时间结界,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用恐怖的图像把来人阻挡在结界之外,以确保完成接下来的仪式。
“结界的设立者故意没有屏蔽自己的声音和影像,是为了将仪式的过程和结果展现给更多人,也就是你们说的,‘传教’。
“等你们进入这个时间结界,就会处于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时间之中,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
“但这个时间差不会太大,这种法阵操纵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天。
“不要来回穿越结界,既已发生的事情不会改变,来回穿越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上,杀死法阵的驱动者,或者摧毁法阵的阵眼,时间结界就会消失。”
顾青一把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不过,要是有人故意用异能让他产生与现实相差无几的幻觉,也不是揉眼睛能够解决的。
接着,他试探着朝无形的结界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伸进结界的部分果然消失不见,剩下的部分则像被无比锋利的刀锋削断了似的,平整的暴露出里面的血肉、筋腱和白骨。
他把手缩了回来,手指除了变黑了一些,好像也没有别的影响。
结界中,法阵的驱动者穆英发现了他们的到来,时间应该定位到现在。所以进入这个法阵后,他最早或者最晚会出现在一天前,或者一天后。
“这个山洞一天后不会已经被联盟炸平了吧?”顾青心里吐槽道。
他没有立刻返回尉兰那边,而是对着耳机低声问道:“你确定里面不会有危及生命的危险?”
眼镜屏幕上又出现了几行幽绿的字——
“不确定。
“但0834号不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
“一定会死。”
“你是谁?”顾青忽然产生了一丝疑惑。
这次,对面却没有给出答案。
这个感官和意识可以被|操控的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被相信,亲眼看到的都不一定属实。贸然让尉兰进入结界,一定会带给他很大的危险。但按照这个人的说法,结界里面或许会有关于他身上问题的答案。
“不解决这个问题,他一定会死吗?”顾青心中有所疑惑,人却已经站在了尉兰面前。
尉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行李箱,犹豫不决地站起了身。
“你看到那段信息了?”顾青指的是眼镜屏幕上出现的绿字。
尉兰点点头,目光却一直回避着顾青:“他说得是真的,糅杂的灵魂太不契合了,损耗得很快,再过不久就要魂飞魄散。”
“糅杂的灵魂太不契合了”、“损耗得很快”、“魂飞魄散”!尉兰第一次解释这么多!他是之前不愿意解释,还是在这座山洞里想通的?难道这座山洞真的和他有关系?顾青心里大震,一时间竟落在了尉兰身后。
就在这时,眼镜上忽然又浮现出了云玥的身影。云玥这次显得有点着急躁,仓促说道:“我这里收不到莱夏的信号了,但我还是得通知你,之前的情报有误。
“我们刚收到对被害人的深入调查结果,被害人安琪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可能没有之前说的那么好!根据安琪最好朋友的说法,安琪有过一段抑郁的经历,就是因为她的父母。
“她还说安琪父母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和女儿关系多么好,安琪同样热衷于在外人面前演戏,因为那是她唯一感受到父爱和母爱的时候。
“所以这个血肉仪式的目的,或许并不是把至亲至爱之人复活成不死者,而是……”
尉兰已经消失在了结界之中,顾青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结果一踏进结界,耳机里的声音就不见了,并且和所有快损坏的耳机一样,传来了令人不愉快的电流刺|激。眼镜上的全息屏幕则消失不见,成了副普通的平光眼镜。
也是,结界内外的时间不对等,电信号大概已经紊乱了。所以云玥把眼镜交给他们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时间结界这么回事?这次行动,到底还有多少是特别行动部根本没预测到的?
缺乏现代设备的配合,顾青不再具有夜视的能力,方才还燃着篝火的山洞,此时却是漆黑一片。清脆的水滴声、潺潺的水流声从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血腥味。
“咔!”地一声脆响,莱夏把手电筒打开了,前后左右地把山洞照了一整圈。
这是个几乎呈圆形的溶洞,洞内阴暗潮湿,石灰岩在流水的侵蚀下形成了钟乳石。大大小小的石笋、石柱伫立在溶洞周围,在中央留下了一块直径七八米的空地。
空地中间摆着个青铜大鼎,四周竖立着七座略微向下倾斜的十字架,其中三座上绑着已经昏迷过去的目标人物——那对杀死了自己女儿的中年夫妻,还有那名杀死恋人的男中学生。
莱夏走到中学生面前,几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醒醒!醒醒!再睡,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顾青留在石笋群中,对一旁收拾着仪器的尉兰说:“刚才云上校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尉兰停住手上的动作,一动不动地呆了好几秒,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云玥的意思是……”顾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完美错过了云玥那段话最重要的总结部分。不过按照绿字的意思,他就是回到结界外也没有用,“既已发生的事情不会改变”,在云玥眼里,他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并不会因为他回到结界外就再次出现,出现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
但是根据绿字的说法,结界不光能通往未来的24小时,还能通往过去的24小时,这和“不能改变既已发生的事实”岂不是自相矛盾?
顾青有点后悔这么快就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绿字背后的人看上去懂得不少,云玥那边正好也有突破性发现,但既已发生,他就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哟,这就给绑上去啦?这是你们仪式的一部分呢?还是被人给卖了?”莱夏的声音在溶洞中回荡,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间已经变了。
他们是穿越到了过去,还是未来?应该是未来吧?刚才这八人还在围着大鼎“吃午餐”,现在却只剩下三个,还像祭品一样被绑在十字架上。
黑色头发的年轻男孩迷迷糊糊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他明白过来自身的处境,看到莱夏别在腰间的电|击|棒,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你……你们……你们是警察?”
没有杨在旁边,莱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完全放开了手脚。他一手插腰,一手按在十字架上,以一个完全攻击性的姿态对男孩道:“你猜呢?剩下人都到哪里去了?”
“剩下的人……剩下的人……”男孩脸上的惊恐之色更加明显,“被怪物狩猎……对,我们都被狩猎了……对了,这是一场狩猎!是它最开始让我们‘快跑’!”
他巡视了四周,看到那对绑在十字架上的夫妻后,黯然地低下了头:“接着,我们……那大概不是真的吧,反正是被它抓住了。你们、你们会救我们出去的对吗?会救我们出去?”
“‘救你出去’?那要看你交代到什么程度了。老老实实说,为什么要杀害秦枝枝?为什么要掏出她的心脏?你怎么做到的徒手掏心?她又为什么会不反抗?你们聚集到这里,目的是什么?下一步是做什么?”莱夏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岩壁上似的,十分有力,“你交代得我满意了,我就带你出去,否则我倒要看看,那只‘怪物’打算怎么享用你。”
听到“徒手掏心”这里,男孩的额头和眼部忽然飘过一片阴翳。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转而悠悠说道:“我是为了复活她,她是我的初恋,我们都对西陆法术感兴趣,是她要先来尝试的。她用甜美的歌声把我们带进属于灵性的世界,接着抓着我的手剖出自己的心脏。我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的这件事,看到满手血腥后,我还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创伤。警官,我这样算是受害者吧?”
“受害?我受害你个头!”莱夏抓住男孩的头发,把他的后脑勺往十字架上撞了一下。
“……我是素食主义者,我还是吃不下去……”
“……这个血肉仪式的目的,或许并不是把至亲至爱之人复活成不死者……”
顾青脑海中回荡着这两句话,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男孩:“把恋人的心脏煮熟吃下,不是为了复活她吧?”
男孩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嘴角却带着笑意:“当然是为了复活她,她是我的初恋,我很爱她、很爱她……”
十字架上的这对中年夫妇同样很爱自己的女儿,只不过,他们更爱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的样子。
顾青想起他在资料上看到的内容——男孩叫杜明,是成绩拔尖、外表出色的富家子弟,稍微会做人一点,都能成为学校里呼朋唤友的明星人物,但根据同学和老师的说法,男孩的性格十分孤僻,只有这个叫秦枝枝的女生天天跟在他身后。秦枝枝属于那种温柔无害的类型,才读中学就显出了成熟的女性气质,凭借柔美的外貌完全可以当上班花,成为男生们心中的女神,但就是性格上太“懦弱”了一些,完全撑不起女神的气场。
个性孤僻的俊男加上性格懦弱的美女,听上去听搭配的,实际上是完全有毒的组合。顾青完全能想象,其中一个人是怎么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他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主导这个仪式。
看到这个男孩后,他顿时就明白过来——一个被动参与仪式的人,不会这么快撇清自己的罪名,他应该早就想好了应对警察的说辞。
“把自己绑在十字架上,是不是仪式的一部分?”顾青神态严肃地重复了莱夏最开始的问题。
杜明艰难地摇摇头:“……不是,我们被坑了!我们的确是受害者,警官你相信我!”
云玥的指示是杀了每个参与仪式的人,这么做的原因是真实的仪式会污染人的精神,把人变成“非人”的邪恶存在,但如果仪式本身就是个骗局呢?
“详细讲述一下,你们是怎么被坑了?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顾青决定暂时放过男孩,尽量从他这里获得更多的消息。
顾青斟酌着话语,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妨,从你知道这个仪式开始开始说起,是谁告诉你吃掉‘挚爱之人’的心脏,就能获得不死的能力?”
男孩果然没有否认顾青的说法,短暂的迷茫与失落后,他开口说道:“我是为了她……我都是为了她……那是半年前的一天,她从学校图书馆中翻出了一本书,书中夹着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奇异的符号,我们平时本来就对神秘学感兴趣,她一眼就看出来,那张纸上的符号和文字真的带有某种魔力……”
故事非常老套,除了其中的超自然元素,和信息时代伊始的骗局没有两样——“意外”收到某个神秘信息,以为自己中了大奖,在对方的提示进行早期的投入,甚至还有所收获;一点一点的小收获让他更加信任对方,在对方提出一起“干一票大的”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与服从,并在对方的指示下,运用之前“收获”到的异能,剖出“挚爱之人”的心脏,以为能给彼此带来永生;谁知仪式进行到一半,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被某种恐怖之物追杀,那个“恐怖之物”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被绑在十字架上、成了待宰的羔羊。
虽然“能给彼此带来永生”这点存疑,其余部分还是可以相信的。
莱夏同样听得津津有味,并颇为好笑地判断道:“设局之人确实有异能,而且还会某种仪式魔法,只不过你当对方的同伴,对方当你是祭品!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和祭品多么像!”
溶洞中没有一丝光线,只剩下穿透人心的水滴声,黑暗中,七座十字架静静耸立,最先被逮到的三只羔羊绑在十字架上,安静地等待着其余的羔羊一只、一只地被抓回来……
可这么做是为什么?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还要把时间消耗在“猫捉耗子”上?
“你再详细描述一下,你怎么发现它的?它长什么样子?是人还是动物?怎么追逐你?用跑的,还是飞?还是能够凭空出现?”顾青不依不饶地问。
第134章 “时之电锯”
“别说了!别说了!你别说了!”男孩面露惊恐之色,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它不是人!也不是动物!它是一只电锯!一只电锯!”
莱夏拍拍顾青的肩膀:“罢了,我怀疑他已经吓傻了,根本不记得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这个设局之人就是设阵之人——那个管家, 穆英。就是不知道他怎么转移了这些人, 我过来之前, 他们明明还在围着篝火吃肉。”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顾青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把莱夏拉到一边,在他耳边说道:“你刚穿过了一个时间结界, 这个时间结界可以把人传送到24小时内的某一时间点。”
莱夏点点头:“难怪我觉得自己忽然走进了另一个洞里, 原来我们还在原地,只是时间不一样了。”
顾青说:“找到穆英, 摧毁他身上的法器,时间结界就不存在了。”
“你说他把这群人骗过来,到底要干吗?”莱夏皱眉道。
“不知道。不会是小事。联盟也预测不到。”顾青道。
“要分头找吗?”莱夏问。
包括他们来时的那条路,溶洞四周共有三个通道, 如果“现在”和“之前”已经处于完全不同的时间里, 穆英也有可能出现在他们来时的路上。
三个人, 三条路, 刚刚好。
难道让尉兰单独行动?
不行,现在的尉兰不可能打败拥有各种诡秘法术的穆英, 他也不能留在原地。
一个能够搅乱时间的法阵,哪怕作用在24小时范围内,也足够造成惨烈的后果。莱夏有不死之身, 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可他一旦和尉兰分开, 可能就是天人两隔的结局。
顾青摇摇头:“时间法阵太过诡异,还是一起行动。”接着,他问杜明道:“你之前是从哪条路过来的?”
杜明剧烈地摇着头, 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好好的仪式进行到一半,怎么就成了单方面的狩猎和捕杀。
“那只能碰运气了。”顾青看着莱夏,将选择的任务交给他。
莱夏毫无心理包袱地选择了一条看上去最为崎岖的下坡路,顾青示意尉兰跟上莱夏,走在自己前面。
这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道路很滑,地面上要么是湿漉漉的水,要么结了层薄冰,顾青紧紧跟在尉兰身后,生怕他滑倒摔到后脑勺。
尉兰的体质一直都不算太好,这次回来却比以前病态了许多,脸色永远是苍白的,眼圈永远是发红的,脊背永远是佝偻的,动不动就要抽搐、呕吐、出一身冷汗,便是晚上睡觉,偶尔发出的急喘声也会让旁边的人担心他背过气去,一跤摔死绝不是不可能的事。
越是往前走,顾青越是后悔没有让莱夏独自去找人,自己和尉兰在原地等着,总会等到穆英带着“猎物”回来。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崎岖的道路终于平缓下来,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夹杂着哭腔的祈祷声——
“求求你……求求你……永恒之神,让我活下去,让我活下去,让我活下去……求求你……求求你……永恒之神,让我活下去,让我活下去,让我活下去……”
这个不断重复着单调祈祷句的声音十分年轻,它来自银沧某知名企业家的长女,丁珏。
7月30日凌晨三点,丁珏与其双胞胎弟弟丁伦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害了年仅十五岁的胞妹,徒手剖出胞妹的心脏。
莱夏举着手电筒,绕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在岩石的缝隙中找到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姐弟俩。
丁珏感受到头顶的光亮,缓缓地把头从胳膊中抬了起来。在她的视野中,一个由无数齿轮组成的人形怪物向她慢慢走来,缓缓扬起一只巨大的齿轮。
齿轮开始疯狂旋转,变成了一只滋滋作响、火星四溅的圆形电锯……
“啊——啊——啊——”丁珏疯狂尖叫着,丁伦则把脑袋埋在姐姐的背后,快速而无声地念着指向未知神明的祈祷词——
求求你,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杀死小媛!求求你,让时间重来,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时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漫长,感官则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清晰——身前是穿着羽绒服的姐姐,姐姐的后背是温热的,但很快被一种更为温热的液体取代,那是姐姐流下的血;身后则是湿漉漉的石灰岩,岩石粗糙的颗粒上,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凉的水层,水层黏黏的,是附在岩石表面的青苔,还是另外的物质?
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一场过于惊悚的噩梦……如果死亡的瞬间,就是梦醒的瞬间,那该多么好呀……
恍惚之间,温热黏稠的液体不见了,姐姐的羽绒服也不见了。我到底是在哪里?这真的是一场梦吗?
丁伦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扬起脑袋——
苍白单调的光线下,一只血花飞溅的圆形电锯缓慢而坚定地向他逼近,对着他的脑门直直切来…….
“丁珏!丁珏!”莱夏看出丁家姐弟的不对劲,伸出一只手往丁珏肩上拍去,半路停在了空中。丁珏死死盯着他的手臂,爆发出连续不断的、能刺破耳膜的尖锐叫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潮湿冷冽的空气中。
莱夏几乎能看到她皮肤下的血肉、筋腱、骨骼、甚至内脏的轮廓……
接着以同样方式消失的,是满眼惊恐的丁伦。
过了半晌,莱夏才回过神来,满脸无语地对顾青道:“所以……那个恐怖到极点的怪物,其实是我们?”
不,只是你,我又没过去。顾青心道。
“未必是我们。”顾青说,“我们没出现在杜明面前,他同样吓没了半条命,应该是某种类似电锯的东西。不过,我倒有个想法……”
这个想法,灵感还是从你身上来的,可惜你没看到自己被切成两半的样子。顾青心里又道。
“老管家穆英,至少拥有两种异能:一是能建立时间结界,把人传送到24小时内的某一时间点;二是能让人产生一定的幻觉,看到相当恐怖的东西。”顾青冷静地分析道,“现在看来,他是把这两种异能结合起来,运用在了七名‘同伙’身上。”
如果时间结界具象化的结果是一只电锯,你半个身子消失在结界后的样子,看在杜明、丁珏他们眼里,就是一半的身体被电锯锯成了齑粉。顾青默默补充着。
想想其实还真令人头皮发麻,就算对于不死者,锯成齑粉得多长时间恢复?
莱夏拍了拍丁氏姐弟躲藏的岩壁,叹道:“也不知他和这七人多大的仇,要把人吓成这样。”
顾青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也许我们一开始就不该离开有十字架的那座山洞。穆英大费周章的目的不可能只是吓人,吓人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餐会在那座山洞里展开。”
他转过身,对莱夏和尉兰道:“我们得回去!沿原路返回!但愿时间还不晚,他还没在路上布下时间结界。”
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走得快多了,下坡路变成了上坡路,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洞口就在眼前,但溶洞已经不是刚才的溶洞了。
方才还漆黑一片的溶洞,此刻却被青铜大鼎中的熊熊烈火照得一片光明。
大鼎中还煮着某种黑色的液体,旁边,一个头发灰白一丝不苟、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消瘦老者抬起头来,看向出现在洞口的三人,嘴角带笑地说道:“你们来了?期待我的杰作吗?”
莱夏正要冲过去,却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臂一半消失在了空中,就像被锯断了一样,截面鲜血淋淋,看得见中间白色的骨头及白中带红的骨髓。
他悻悻缩回手:“这种把戏吓吓小孩可以,用在咱们身上,未免太小瞧我俩的见识了。”
七座十字架中的五座已经绑上了人——中年夫妇,男中学生与丁氏姐弟,剩下大学教授和高瘦女人。时间应该没有过去太久,“时间电锯”把丁氏姐弟传送到了未来某一时刻,穆英再趁着姐弟俩吓晕过去,把二人拖到圆形溶洞中。
可他们在回到圆形溶洞的路上,还特别留意了有没有时间结界,怎么还是来到了属于未来的时间节点?
“你们没有来到未来,如果这是你们在想的问题的话。”老人一边往青铜鼎中添加材料,一边看着顾青、莱夏、尉兰三人说道。
因为热气的蒸腾,老人瘦长的面庞显得红润而健康,配上毫不虚伪的微笑,的确是位和蔼可亲的老者。
“‘时间之轮’亦可以逆时针旋转,只是把他们带到了过去而已。”穆英的目光停留在莱夏身后,也就是尉兰身上。
“你打算把他们怎么样?”莱夏示意了一下绑在十字架上的“猎物”,闲聊式地问。
“你们不应该担心他们的生命。”穆英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溶洞中,“杜明告诉你,他们掏出挚爱之人的心脏,是为了把他们复活成不死者,对吗?
“可你们也亲耳听到了,就在一天前,他们几个人就围着这么只青铜大鼎,煮熟了‘挚爱之人’的心脏,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你们相信,或者说,你们相信他们几个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种仪式需要吃下对方的心脏,才能将对方复活为不死者?
“这几个人,不过是拿所谓‘挚爱之人’的心脏,作为自己长生不老的药引子罢了!”
“所以呢?”莱夏压低嗓音道。
老人温文尔雅地笑着:“利用人者,亦被他人利用;欺骗人者,亦被他人欺骗;谋人性命者,性命亦为他人所谋。这难道不是世间最大的公正吗?”说着,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尉兰。
尉兰的头埋得更低了,溶洞中燃烧的火焰,像是炙烤着他的灵魂,令他坐立不安、冷汗直冒。是穆英的话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以至于难受得紧,还是穆英进行的仪式真的和“那件事情”有关?
穆英,到底要干什么?
一旁,莱夏还在和穆英打嘴仗:“那你呢?他们欺骗了‘挚爱之人’,你又欺骗了他们。由你来惩罚他们,那么谁来惩罚你?”
穆英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问,从容不迫地往青铜大鼎中加入一些看起来像虫卵的蠕动之物:“我,同样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着,他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只金色怀表,看了看时间:“好了,解说已经完毕,那边的猎物也已经上了钩,你们可以选择原地等待,观看完整的仪式过程,或者走过这道‘时间之轮’,直接跳到结尾。当然,我更希望你们选择前者,毕竟,我热衷于‘传教’。”
穆英对自己操控“时间之轮”的能力胸有成竹,并不在意顾青莱夏他们接下来的任何动作,对着火光仔仔细细整理了一番燕尾服,朝着另一条道路走去,正是他们来时走的那一条。
十字架上,早已醒来的杜明低声抽泣着,中学生单薄的身躯显得脆弱而可怜。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男孩并不值得同情。
“怎么办?我们是冲过去,直面最后的结局,还是另寻他路?”莱夏转过身,询问顾青的建议。
顾青轻轻“触摸”着面前这道无形无色的结界和一旁的岩壁,确定着洞口是否已被结界全面覆盖,从岩壁上打洞是否无用——可惜全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往前走下去,一定会跳到另外一个时间点,一个由对方挑选的时间点;但往回走,就能找到别的道路吗?势在必得的穆英,几乎不可能给他们留下一条不需要通过“时间之轮”,就能到达圆形溶洞的过道。
不过好在结界是设在洞口,而“时间之轮”无法阻挡声音和光亮。
“先对这个地方进行现场扫描及录像吧,回去了也好有个交代。”顾青半蹲下身子,打开铝制行李箱,从里面拿出各式各样的现代设备。
九、十米之外的十字架上,杜明十分眼尖地看到了顾青手上的东西,大声喊道:“那是什么?是不是摄像机?对!你把我拍下来!快把我们拍下来!把视频传给我爸妈,告诉他们我被绑架了!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成了狩猎的猎物、仪式的祭品……”
火光跳跃的圆形溶洞、黑液沸腾的青铜大鼎、围成一圈的铁十字架,以及十字架上神情萎靡的男女老少,看上去诡异而恐怖。这一点诡异气氛,却被杜明闹得烟消云散,就连中年夫妇及丁氏姐弟也渐渐苏醒了过来。
孩子,这山洞不大、穆英也根本走不远呀,你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顾青颇为郁闷地想着。
尉兰跪在地上,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行李箱中的手提电脑。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他的手开始明显地发抖,连开机键都按了三四下,才成功将电脑开启。
其实通过电脑操作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摄像机,顾青自己也会,只是尉兰需要攒功劳才能签订下一年的合约,他需要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技术员,能够在团队中起到一定的作用。
橙色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那张苍白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却很快又被屏幕照得白中带绿。顾青心里一阵酸涩,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尉兰颤抖着手指开机的画面,幻想着抓住那只手,让它一次就稳稳地按在开机键上……
“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一个时间机器的原理。”尉兰忽然轻声说道,“这个原理叫,‘未被观测,即未发生’。”
尉兰的气息很弱,像随时要断气似的,讲半句话就要吸上一口气。顾青听着却笑了,这么多年过去,尉兰训练得像机器一样的大脑被摘取得所剩无几,充满人性的灵魂似乎也被摧残得一塌糊涂,却依然还在和他讨论着缥缈的形而上问题。
你也是我的神啊!眼中第无数次充满了酸胀感,顾青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听说过类似的,但不是一模一样的说法。不过你现在提起来,倒解决了不少疑问。穆英的法器之所以能将丁氏姐弟传送到过去,是因为‘过去’那段时间的丁氏姐弟没被任何人观测到?哪怕是他们自己?”
他还想说莱夏把杨带回来的例子——特别行动部最后之所以同意莱夏把杨带回这个时代,就是因为历史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杨的结局——可惜现在并不是二人世界。
“……这姐弟俩的意识,怎么可能在过去某段时间完全消失?”顾青提出了心底的疑问。
尉兰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也许,是合并、合并了,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他仿佛十分害怕答不上顾青的话,越说越激动。
顾青和尉兰一样跪坐在地上,心中万般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只好从上到下地捋着尉兰的后背,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知道是正常,知道了才是有问题。要能知道‘时之电锯’背后是什么原理,我们不早制造出了这种法器?”
第135章 死神的祭品
状似飞碟的摄像机盘旋在空中, 缓缓地朝结界飞去,最后还是停留在了结界之外。
莱夏看着摄像机,若有所思道:“这不是时间结界吗?你说咱们扔只手|榴|弹进去,把山洞炸了不就完事了?况且炸|弹还是穿越到未来爆炸, 咱们有足够的时间找地方躲着, 余波都碰不着咱们。”
“你找得到手|榴|弹, 你就试试。”顾青从地上站起来,“我想到处转转, 看还有没有别的出口。这么长一条路, 不至于是条死路。你俩,要不就待在这儿?”
听穆英的意思, 他巴不得有人当他的观众,不会随便拿他的观众开刀,留在原地或许是最安全的。
就在这时,对面的洞口传来了物体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以及皮鞋踏在湿漉漉地面上的脚步声。
穆英重新出现在洞口, 把昏迷过去的大学教授拖到十字架底下, 然后吃力地把人从地上抱起, 一点一点地用绳子把人绑在十字架上。
莱夏轻快地吹了声口哨:“拖这么大个人挺累的吧?要不要我过来帮你?”
清醒过来的杜明则剧烈地挣扎着,试图挣开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索。
“醒过来了?”穆英背对着杜明道, 认认真真缠着大学教授胳膊上的绳索。
“真的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原来一直就是你装神弄鬼,戏弄我们……你到底要干什么?”杜明脸上除了愤怒,还带着一丝失望。
“你很失望吗?”穆英语气闲闲地道。
绑好大学教授, 他才看向莱夏他们这边。看到空中盘旋的录像机, 他健康红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对着摄像头微微弯了弯腰,镜头感十分强, 仿佛一名烹饪节目的主持人:“还剩下最后一个,劳拉艾琳。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很会利用别人的心理漏洞,明明没有任何亲近的人,却通过加入戒酒互助会找到了欺骗的对象,短短一个月就让对方陷入了爱河,还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付出了生命,成为她追求长生不死的药引。
“可怜那个酒鬼,好不容易戒酒成功,又中了劳拉艾琳的毒,在她蛊惑人心的歌声里陷入美梦,无法睁开双眼看到她那双野兽般的爪子,已经逼近他的心脏。她在哪里呢?劳拉艾琳,这个无情的反社会?她到底躲在哪里?”
“我不行了。”莱夏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你自己去找吧,我冲过去了。无论结果是什么,总是要面对。”他朝结界伸出手臂,慢慢看着手臂消失在虚空之中,随即身子也跟了上去。
顾青没有阻止莱夏,因为他预感到不久后自己也得走上这条路,而且,就算被传送到世界末日,莱夏也不会怎么样,何况对方只是个糟老头子。
穆英看着消失在空中的莱夏,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却还是微微颔了颔首:“这样也好,也好,直面伟大的神明,在神的面前,他会明白自己的渺小。”
顾青拍了拍尉兰的肩膀:“你在这儿坐着,我到处去看看。”
顾青又一次走上了那条向下延伸的狭窄道路。没有尉兰在旁边,他走得放心大胆多了,两旁的岩壁有任何凹陷的地方,他都对着手电筒仔细地看上一看。
丁氏姐弟躲藏的地方,的确是这条道路上为数不多能藏|人的地方之一,有几块比人还高的巨大岩石,往里走,又是光秃秃的过道。
十分钟后,顾青走到了道路的尽头——这果然是一条死路。他仔细打量着洞壁上的一切,忽然发现道路尽头的山洞上有个人脸形状的浮雕。
这个浮雕雕刻出来的脸,顾青竟还觉得莫名的熟悉。不过一会儿,他惊讶地喊出了声:“劳拉艾琳?”
随着这一声呼喊,面前坚硬的岩壁竟然蠕动起来,艰难地呈现出一个瘦长赤|裸的人体。“石人”缓缓脱离石壁,一点一点地呈现出人体原有的柔软和色泽。
“见到被迫失去衣服的女士,既不知道提供衣物,也不知道转头回避,这就是你作为古代士绅的教养?”恢复发声能力的劳拉艾琳缓缓开口说道,声音低沉而优雅。
顾青这才意识到面前是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当即转过身去,脸上稍微有些发红,然后慢吞吞地脱下了自己的防寒大衣,递向身后:“你先穿着,鞋和裤子待会再想办法。”
虽然是条不通风的死路,冬天的山洞还真够冷的,要不是这女人可能是他们“翻盘”的契机,他还真不愿意把衣服脱给这个活剖人心的反社会。
劳拉艾琳毫不客气地接过大衣,冷冰冰地道:“你是不是在想,要不是我有特殊能力,我就算冻死你也不会搭理一下?”
顾青仍然背对着劳拉,笑着说道:“倒也不是,我想的是,你能变成岩石,又怎么会冻死?”
脱下防寒大衣,顾青只剩下衬衣和羊毛衫。羊毛衫很薄,纯属装饰,没了那件特质的防寒大衣,潮湿冰冷的空气犹如跗骨之蛆,很快便由外到内地从皮肤爬到了骨髓里。
“你心中骂我,我能够理解。”女人走到顾青前面,那件风衣形制的防寒大衣很好地遮挡住了她所有的关键部位,只露出骨感的小腿和足跟,“不过,你要知道,我是和你们一样的调查员,劳拉艾琳只是我的一个身份。”
“但你不是联盟的人?”顾青问。
女人头也不回地道:“不是。联盟在对待异能方面态度保守,并且拒绝承认一切的神秘和未知。我这样的人,只会出现在他们的实验室和解剖台上。”
劳拉说的这点,顾青完全不愿替联盟辩解,要不是对异能抱有否认态度,他们也不至于拿着一堆检测设备闯进充满神秘力量的“魔窟”。
“你有对付穆英的办法了?”
“当然有。”劳拉的脚步变得急促,“你没有看到吗?那个东西正在向我逼近。”
顾青摇摇头:“什么东西?是不是一只电锯?”
实际上,他眼前只有高高瘦瘦的劳拉艾琳和潮湿逼仄的山体隧道。
“看来这个东西只有我们几个能看到。”劳拉说着,三下两下爬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一只手骤然变成和岩石差不多材质的东西,手指保持着固定的动作,向顾青看不见的某样事物抓去。
接着,他看到劳拉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被瞬间削下了一小块。一道“水波”凭空出现,扭曲了周围的景象,接着,劳拉从“水层”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片。
“原来是这个。”劳拉哼了一声,举着石头做成的那只手,打量着圆形的金属片。
那是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红铜色金属纹章,纹章上雕刻着一个连着一个的齿轮,齿轮周围则写满了他看不懂的古西陆文字。这就是穆英的法器,他嘴里的“时间之轮”?
“你之前见过?”顾青问道。
劳拉用另一只手从僵硬不动的“石手”中拿过纹章,收到大衣的口袋中——几分钟前那还是顾青的大衣,现在她俨然已成为了大衣的主人。
“我当然见过,这还是我亲手制作的符咒,随身佩戴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要么一夜无梦,要么梦到甜美温馨的场面,没想到睡梦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这小玩意收集起来了,一下子放大成了噩梦怪物——对,就是你说的电锯人。”劳拉继续向前走着。
顾青知道这个安眠符咒,根据杜明的交代,安眠符咒是“神秘人”教他们绘制的第四个符咒,难度并不高,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作用,就是放在身边睡起来特别香,还没有依赖性,比安眠药有用多了。谁能想到这么件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儿,竟然造就了他们最大的噩梦?
“前面还有个时间结界,后面同样有个这样的法器?”顾青又道。
劳拉道:“你到底是联盟特工还是十万个为什么?洞口的时间结界是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可能看不到,我刚才做的无非是把手伸进齿轮怪的身体中,掏出了最核心的那只齿轮。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洞口被时间结界封锁住了,我就重新钻到石壁中去,总会找到时间结界触及不到的地方。”
说着,他们已经看到了上方洞口传来的火光。
劳拉止住脚步,哗地脱下衣服交给顾青:“你等着,我现在就从岩壁中穿过去,趁机突袭穆老。”
顾青还来不及回避,女人就已经背对着他半融了岩壁之中。岩石状态下的劳拉活动得异常缓慢,足足过了五分钟,那个浮雕似的赤|裸背影才彻底消失不见。
同一时刻,穆英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面色变得十分阴沉。他调整着上面的时刻,声音低沉地道:“看来第七个祭品,我是没有机会了。”随即将目光转向时间结界后的尉兰。
尉兰正在调试录像机,闻言慢慢地抬起了脑袋,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不过没有关系,多一个,少一个,其实也都差不多。”
穆英盯着尉兰,把手伸向黑水沸腾的大鼎中。那翻滚沸腾的黑色液体有着强烈的腐蚀性,手指稍一碰到液面,就滋滋滋地冒出了黑烟。穆英咬牙忍受着疼痛,从大鼎中拔出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被拔出的一刹那,圆形溶洞中的景象有了一丝细微的改变,如果说各种形状古怪、枝缠蔓绕的石灰岩就像器官周围的神经细胞,这些神经结则在瞬间通上了电,一点犹如星星之火的荧光出现在岩壁深处。
器官的中央,穆英缓缓抽出手臂。那条浸泡在黑色液体中手臂已经被腐蚀得血肉模糊,布料、皮肤、血肉和黑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沿着骨头一点一点滴落到地上。
手臂尽头,只剩下白骨的五指则抓着一把同样流淌着黑色液体的镰刀!
“疯子!疯子!这是个疯子!快救救我!你快来救我!救我!”杜明被吓呆了,一下看向穆英,一下看向尉兰。
尉兰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对穆英道:“你要祭祀邪神?”
穆英手臂上的肌肉都快被腐蚀完了,按照科学常识,他不可能有力气拿起那把看起来挺沉重的镰刀。可事实刚好相反,这个干瘦的老人竟然扬起了那条只剩下骨头的手臂,高高举起镰刀,朝着十字架上的祭品走去。
“死神?毁灭之神?欺诈之神?到底是哪个?”尉兰感到了一丝焦虑,这丝焦虑加快了他说话的节奏,就连生锈的脑部神经似乎都活跃了起来,前仆后继地向他传递着信号。
危险!有危险!不是一般的危险!你必须要阻止!你为什么要阻止?众神终将降临于世,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关系!不,必须要阻止!死神降临于世,方圆百里寸草不生!你也会死!你会死!可你想死!你不是早就想死了?成为死神的祭品,你也将成为祂的一部分,那是你最好的结局……
尉兰倏地站了起来。脑海中的声音太过活跃了,仿佛无数根尖锐的刀片,来回切割着每一根神经。灵魂仿佛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他的脑袋飞快地晃动着,几乎晃成了一个虚影,声音也充满了古怪的邪异感:“祭祀的标准是‘虚伪、无情、欺骗挚爱之人’。我符合、我符合你祭祀的标准。缺少一个祭品,效果不好、效果不好、不符合主人的尊荣。”
穆英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放下手中的镰刀。正对着尉兰的十字架上,暂时躲过一劫的杜明睁开紧闭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那把流着可怕液体的镰刀,差一点就碰到了我的身体!杜明凸起的眼球中布满了血丝,却失去了神采,看上去和吊死鬼并没有两样。
穆英如同发条生锈的机器,慢吞吞地转过身体,静静审视着洞口的尉兰,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的确是很好的材料!非常好,非常好!”
他动作僵硬地,用空着的那只手,再一次掏出金色怀表。
表针转动,洞口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波光,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颗带着奇异光泽的黄铜子弹从尉兰身后飞射而来,穿过大大小小的石笋和石柱,准确地打在穆英心脏所在的地方。
砰!砰!砰!砰!砰!
顾青毫不迟疑地对着穆英一连发射了五枪,枪枪打在对方的要害之处。
巨大的冲击力下,穆英连连向后倒退了几步。
但仅仅是倒退了几步。
几步之后,穆英面不改色地将手指抠进伤口深处,一颗、一颗地把子弹从身体中抠了出来!伤口处流出的血也并不多,完全没有普通人中枪后的样子。
随着枪伤的迅速恢复,越来越多的荧光出现在岩壁后,并且颇有节奏地闪烁着,由远及近、由近到远,整个溶洞几乎变得通透璀璨,仿佛一颗从沉睡中悄然苏醒的巨大心脏。
心脏中央的穆英动作僵硬地举起镰刀,一步一步向尉兰走来。
那双死死盯着尉兰的眼睛,渐渐变成全黑。
忽然间,尉兰像遭受到暴击一样倒在地上,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来回翻滚。
那种感觉……那种稍微回忆一下就让他惊骇不已的感觉……那种比没打麻药的脑部手术还要疼上百倍的感觉……那种将“灵魂”放在绞肉机中、一遍又一遍搅碎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
他脑海中出现了很多画面,有的是拿着电锯站在头顶的牛头马面、有的是像黑白画一样的夜空、有的是将他淹没的尸山血海,完全无法连成动态的景象。
穆英像是并不熟悉他的身体,走得很慢,尉兰有足够的时间爬向离穆英最远的岩壁,一下又一下地把头砸向岩壁上锋利坚硬的岩石。
这就是被献祭的感觉吗……很熟悉啊……可真的好疼、好疼、好疼……疼得我好想去死……我好想去死……让我死吧……杂乱无章的念头在尉兰脑海中翻滚涌动,像巨浪冲刷在岌岌可危的堤坝上。
顾青从来没有见过尉兰这个样子,穆英都没顾上,从背后抱住尉兰,右手捂在了他的额头上。
谁料平时病病殃殃的尉兰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愣是没给顾青按住,带着顾青的右手猛地砸在凸起的岩石上!
顾青倒吸一口冷气,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尉兰却还在一下一下地往岩壁上面撞。好在过了最开始的那几下,他的力气也在逐渐消散,再而衰三而竭,变成了机械式地重复着某个没有意义的动作。
可尉兰力竭的同时,穆英也已经逼近。顾青抱着尉兰翻滚了一圈,左手反手一把抓住向他砍来的黑色镰刀。
空气中响起微弱的滋滋声,顾青左手的皮肉迅速被镰刀染黑,被腐蚀消解成黑色的黏稠液体,沿着手臂缓缓流下。
第136章 降临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顾青腰部用力, 带动左臂,把镰刀往穆英身上猛掼;右手则摸向掉落在地的手|枪,对着穆英又是一个六连发——这次是对着穆英的脑袋。
震耳欲聋的枪声中,穆英的脑门上一连出现六个枪孔, 但仍没有什么血流出来, 只被冲击力带得向后走了几步。
顾青借着穆英后退的力道, 终于摆脱了几乎和他左臂“融化”在一起的镰刀。他右手抱起尉兰,把尉兰放到一个远离穆英的位置, 随即返回到穆英那边, 一拳又一拳地往穆英腹部上砸。
穆英连子弹都不怕,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不死之身, 拳头必定也很难将他砸死,但在缺乏有效攻击手段的情况下,他只能尽量拖延时间。拖延到劳拉艾琳女士的到来,兴许可以把他镶进岩壁之中。
杜明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再次在山洞中响起:“救救我……救救我……放我下来……我去给你报信、报信……”
顾青倒没指望杜明能给他报信, 而是注意到杜明旁边空着的十字架。他又一次用力挥拳, 抡着穆英的脖子, 腐蚀得所剩无几的左手压住穆英只剩下白骨的右手, 把人抵在十字架背面。
绳子……绳子……哪里有绳子?顾青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
相比之下,穆英比他沉稳多了, 有条不紊地挥舞着已经和手臂“长”在一起的镰刀,试图把面前这么大个障碍物从身上“勾”下来。
顾青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绳子,只好抓住穆英的脑袋, 用最大的力道把这颗脑袋往十字架上掼, 随即迅速地往一旁跳开。
“你要下来,我就让你下来。”他默默对杜明道,趁着穆英还没有反应过来, 拿出腰上的匕首割断了杜明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索。
杜明不知被绑了多久,手脚上没有一点力气,没了绳索的束缚,整个人顿时趴倒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穆英却已经从撞击中缓和过来,高举着镰刀,缓慢而坚定地向顾青走来,顾青将绳索缠在手腕上,深吸一口气,再次向穆英发起冲击。
谁知这一次,穆英竟然灵活地翻了个身,躲开了顾青的一击!
“不要与它缠斗,它有超越人类的学习能力!”一个低沉的女声从顾青身后传来。
顾青侧身躲过挥向他的镰刀,转头看见了浮雕状的劳拉艾琳。劳拉艾琳露出石壁表面的面孔已经变成肉色,所以她刚才才能开口说话。
“你能不能把它带到岩壁中去?”顾青又一次掐住了穆英的喉咙,这一次,穆英却没有任他移动。
这个双眼全黑、已经不知变成了什么东西的老者,以一个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居高临下的漂浮在了空中,令顾青虚虚掐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顿时显得有些可笑。
“不敬神者,必遭神谴。”
“穆英”嘴型微动,一个低沉醇厚带着回音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这个声音似乎还带着某种精神刺|激,顾青也开始头疼了。
一开始,疼痛还像细微的电流一样,冲击着脑部的神经,可很快,电流简直就变成了电钻,一下一下地钻到他脑壳深处,疼得他五感全失、呼吸都呼吸不过来。
顾青下意识地捂住脑袋,浑浑噩噩地往后退去,踩到了火堆上也不知道,一路上被绊了有七八回,最后退到一根石柱前坐下,强撑着才没瘫倒在地上。
劳拉艾琳也不想面对所谓的“神谴”,顿时又石化成浮雕,退回到岩壁之中。
杜明则吓懵了,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又哗地一下跪倒在地上,忙不迭地给穆英磕头,不断地低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逃跑,我不该逃跑,死神、死神大人,求您饶了我,饶了我,您要什么都可以,要什么我都给您……”
穆英没有理他,重新回到地上,大步跨过面前的火堆,走向远处的尉兰,动作丝毫没有刚开始的卡顿感。
穆英没有对尉兰使用精神穿刺,尉兰也从刚才的“审视”中缓了过来,虚弱地躺在地上,浅棕色的眼眸中反射着穆英的身影,既无感情也无聚焦,像是冰凉透骨的无机质。
“你是很好的材料,已经成型的祭品,但你的灵魂属于无殇者,我不会再使用你。”“穆英”打量着尉兰,声音低沉动听,不带任何的惋惜。
“还差一个祭品,我只好使用我的召唤者,他比那个冒充祭品的女人更符合祭品的共性。
“而且,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义躯。这副义躯比我的召唤者更年轻、更强壮、更符合你们这个世界的审美。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副根本无法被毁灭的义躯。”
火光幽幽,溶洞陷入一片宁静之中,就连杜明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穆英”缓缓侧过脑袋,目光落在背靠石柱席地而坐的顾青身上。
顾青被尉兰砸烂的右手已经快恢复了,被镰刀腐蚀的左手恢复得慢一点,但至少没有变成白骨。
这个俊美的“年轻人”紧闭着眼睛,微蹙起眉头,不断用后脑勺上下摩挲着身后的石柱,抵御着身上的伤痛。
真是一幅好看的画面啊……
尉兰的眼眸中恢复了一丝神采。他听到了“穆英”说的话,也明白“穆英”将要做的事,可他一动也不能动。
无论是哪位“神明”通过这把镰刀,临时寄身在了穆英身上,刚才那道审视都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爆发式的自残行为过后,他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无法活动、无法开口、无法加快呼吸,只剩下植物性反应,眼睛连再次聚焦都做不到。
就好像……灵魂已经出窍一样——却又并不像传闻中的灵魂出窍者,他无法漂浮在空中,无法看清周围的情景,更无法看清瘫倒在地的自己。
就算能活动,又怎么样?从查普林星回来以后,他就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身体了,动不动就痉挛,动不动就抽搐,动不动就呕吐,三十四次脑部手术后遗症,迟到多年后终于姗姗而来,接下来失去的,就应该是神志了吧……就这样你还想打败这名铜皮铁骨的堕落神明?
可我为什么就这么不甘心呢?尉兰痛苦地想着。
他开始怀念一个人,一个不能算得上“人”的人,一个早已离他而去的神秘学导师——当然,更为科学的说法是,通过某次脑部手术,存有西陆记忆的那部分大脑皮层被剖离了下来。
真的是这样吗?
心,你到底在哪里?
我需要你,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我求求你,你出来,好不好?
难道,你真的从来就不存在,只是我大脑中储存的一部分信息?
……
尉兰感到自己像一个尚未断奶的孩子,孤独一人坐在无边无际的灰暗与荒芜中,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那个抛下他的长辈,那个将他带到这片荒芜中的引路人。
茫茫天地之间,却连回音都没有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么久,但一定非常漫长的时光后,孩子终于喊累了。不仅是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喝奶了,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气息也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彻底地消失在苍茫无尽的荒地里。
……
“我从来没有离开……”
尉兰陡然惊醒,我是出现了幻听吗?
“世界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我,不可能通过‘你们的手术’被移除,就像你,也不是因为‘你们的手术’变蠢。”
尉兰浑身剧烈地颤抖,在心中大喊道:“我,先不找你清算过去的账,也不追究你现在的话,你快告诉我怎么办!怎么阻止这个堕落神灵?!他究竟是谁?要做什么?”
篝火对面,在“穆英”的审视下,杜明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同手同脚地走向十字架,缓缓张开双手。
穆英将绳索再次绑在他手上的那一刻,男孩终于哭出声来,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我错了!我错了!老天爷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麻烦。”穆英瞪了他一眼,利落地举起右手的镰刀,一把割破了男孩的肚皮。
男孩终于安静了下来,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带着腐蚀性液体的镰刀,从上到下地在他胸腹处开了道长达三十公分的口子,伤口处的皮肤被染得乌黑,四周的皮肉则像融化的蜡油一样流淌下来,暴露出里面黑红一片的内脏。
穆英接着走到男孩右手边的中年妇女那里。挂在十字架上“昏迷不醒”的家庭主妇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她早就醒过来了,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不是死神,只是一个借死神名义招摇撞骗的西陆人。”心终于开了口,不知道他是不是通过尉兰的眼睛,同样看着面前的场景,“你们中有人信仰死神,就像这位年老体弱、即将投入死神怀抱的管家先生。
“他将自己伪装成从未被证实存在过的死神,将众人对死神的信仰巧妙地转化成对自己的信仰,把召唤死神的咒语和仪式转换成召唤自己的咒语和仪式,从而降临在你们的世界。
“虽然不是死神本尊,他的法力却同样强大,‘方圆百里,寸草不生’说的就是他。如果他通过这个献祭仪式,彻底来到你们这里,你们这座山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所有的植物,都会死,也包括你。
“他在西陆的尊称是——‘寂灭者’。”
趁心说话的工夫,中年夫妇又相继死在了寂灭者的镰刀之下。而死在前面的杜明肠子都流了出来,化作一团黑色黏液流淌下来,沿着地上的沟壑汇聚到青铜鼎下。
“停!”尉兰心道,“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呵呵。”心竟然笑了两下,“这所有的祭品,的确都为了自己,亲手杀死了至亲或挚爱之人,还吃下了他们的心脏,你难道不想看到他们付出代价?”
“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尉兰快被急疯了,他并不是多么想救这些人,只是听不得心这种情况下,还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说教。
“好,你站起来,找一件东西,握在手里。”心道,“我同样可以像‘寂灭者’那样,短暂地借住通灵之物附着在你身上。”
“‘通灵之物’?你确定吗?”尉兰扶着岩壁,艰难地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寂灭者身上的怀表,就是通灵之物。”心道,“不过,还有一样更易取得的。你在你老公的大衣中找找,是不是有一个状似徽章的铜片?”
尉兰:“……”
他小心翼翼地来到顾青身边,蹲下身子翻看他的口袋。尉兰很快在顾青的大衣口袋中翻到了那只巴掌大小的纹章,正要拿出来,顾青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虚弱地问道:“……兰,你要做什么?”
尉兰拿另一只手放在顾青手上,安抚性地握了握,低声说道:“解决他。”
“很好。”心道,“通灵之物,即承载了其锻造者诸多念力之物,你应该还记得,念力是什么吧?锻造者通过长时间对神明的祈祷,让神明把祂的一部分法力分到这件物品上,这件物品也就成了通灵之物。”
“我以为只有这个所求之神才能附身到物品上?”尉兰疑惑地问。
“按理说是这样。”心道,“不过,我是发明家,很多东西其实都是我发明的……”
“你是说……根本没有什么‘时间之神’,这个‘时间之轮’借助的就是你的力量?”尉兰更惊讶了。
心又笑了:“我可没这样说。”
我明白了,你们西陆人就不会否定更高意志的存在——说来也挺胆小的。尉兰心想。
不过一会儿,一阵暖意从红铜纹章上传到尉兰掌心,让他感到了久违的舒适。
有多久违呢?上次这么舒服,没有那么一身的病痛,好像还是在九年以前,他还没去查普林星的时候。不,刚开始拓荒的时候也还好,直到……人类潜意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记不得苦难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可随着这股暖流传遍全身,尉兰就像忙碌了好几个昼夜,终于能够躺在午后阳光下小憩似的,不过几秒就“昏睡”了过去。
顾青跟在尉兰身后站起了身。尉兰变了,他好像又变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尉兰。那双在他身上搜索了一番的手没有迟疑,没有颤抖,甚至还在安慰他。
尉兰的脊背也挺直了,火光映照下,向身后投去了巨大的阴影,竟莫名给人一种十分高大的感觉。
而尉兰正对着的方向,“穆英”高举起镰刀切向丁珏的动作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预想中的疼痛和死亡没有来临,丁珏猛地抽泣了一下,发出了洞窟中唯一的声响,却没有睁开眼睛。
“穆英”则保持着一个夸张却并不平衡的姿势,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子,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你……是……谁……”
尉兰轻轻开口,说了一串顾青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已经不是他本人了。尉兰一开口,顾青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到有救了的同时,又感到了一丝轻微的失落。
1738年奇珍号事件又一次重现,尉兰又一次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未知的“神明”,借助“神明”的力量替他们解决眼前的问题。
劳拉艾琳也看出了事态的变化,从墙壁中“析”了出来。不过,也许因为现场人太多,她没有完全变回正常的人体,而是处于一种半岩石半血肉的状态,就像皮肤上长了一层岩石状的角质层。
半石化的劳拉走向穆英,一拳朝穆英脸上砸去。被“尉兰”控制住的穆英又一次回到开始那种机械而木讷的状态,被劳拉一拳砸得倒退了几步。
劳拉用四肢环绕住穆英,把穆英压在岩壁上,抵住岩壁的部位很快与岩壁融合,身体渐渐变得越发扁平,往四周延伸过去,愣是把穆英整个人活活包裹进了岩壁当中,使得洞壁生生凸起了老一大块。
过了好一会儿,劳拉艾琳都没有再次出现,她大概已经离开了包裹住穆英的这块岩壁,却不愿见到进行后续工作的牧帕警方。
溶洞中,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燃料的篝火还没有熄灭,青铜大鼎中也还沸腾着黑色的腐蚀性溶液,十字架上唯二存活下来的丁珏丁伦姐弟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一溜开膛剖腹的尸体,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泪水。
莱夏不知被“时间之轮”传送到了什么时刻,现在还没有出现。
剩下值得顾青关心的人,就只有背对着他岿然站立的尉兰了。
尉兰,现在究竟是他自己,还是那个强大诡异的非人存在?
“兰……”顾青翕动嘴唇,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喊了一声。
他并没有指望尉兰回应他,瞬间就解决了邪神宿主的强大存在,可能压根注意不到凡人的动作。
可是尉兰回过头来,淡棕色的眼眸中泛着琥珀色的光芒,对着顾青露出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说起话来依旧有些紧张不安:“青,我可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
第137章 好人
顾青没有问尉兰到底想明白了什么。尉兰还是很迷茫, 而且很痛苦,尸体上流下的腐蚀性液体都快流到了他脚下,顾青没法在这样的环境下走进他的内心、聆听他的想法。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洞口,只见飞碟状的录像机还在空中盘旋, 闪烁着五颜六色的信号光, 忠实地记录着溶洞里发生的一切。
如果翻看录像机录下的视频, 或许就能看到刚才尉兰的模样……
顾青缓缓将录像机、电脑、三维扫描仪收回铝制行李箱中,无数个想法在他脑海中激荡。拎着行李箱走过柴火堆, 他面色阴郁地看了眼十字架上还没找回灵魂的丁氏姐弟, 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随即平举起右手, 毫不犹豫地把行李箱扔进翻滚沸腾的黑色液体中。
扔了最值钱的,接下来就容易多了,他从裤袋中搜出早已损坏的耳机和眼镜,同样扔进了青铜大鼎。
这些现代科技可以让不在场的人了解事情的经过, 帮他省下了很多麻烦, 但以他对特别行动部乃至联盟的了解, 这段视频一定会给尉兰带来不小的麻烦。
脑部都损伤成那样了, 还能一把控制住疑似被邪神附身的穆英,联盟上下谁还敢让他监外服刑?恐怕连普通的监室都回不去了。
顾青几乎可以想象, 上面知道尉兰在此次事件中起的作用后,一定会立马终止协议,把尉兰关进最为严密的禁闭室中, 直到他彻底死在手术台上。
但没有视频记录、没有任何能证明尉兰不是个普通人的证据, 可诠释的空间就大得多了……
“兰,我们先出去。”顾青对着他们来时的道路扬了扬脑袋。
穆英被封闭到岩壁之中,召唤邪神的祭祀被中断, 徒手剖心的八个人死了四个、跑了一个、一个封在岩石中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两个被紧紧绑在十字架上,丧失了行动能力,剩下的就是分析与善后工作。
不过这分析和善后,肯定是需要联盟派来更高级别的人员来做的,大概也是特别行动部,虽然特别行动部在这次行动的前期工作上,准备得还不如单枪匹马的劳拉艾琳。
山洞外还是只有几个牧帕警察在巡逻——果然,上面还在把这次事件当做涉及一点超自然能力的邪|教祭祀事件处理。
顾青问了问时间,现在是1764年8月2日的下午四点,也就是他们来到牧帕的第二天——穿过一道时间结界,让他们的时间少了整整一天。被他们跳过去的这一天里,穆英从风度翩翩的博学老者,变成了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梦魇。
而莱夏又穿过了一道时间结界,可能要再过一天才能出现。
顾青借用牧帕警员的手机,向云玥简单汇报了情况,把他们和穆英之间的打斗说得更加激烈,并把最终一击的功劳“让”给了劳拉艾琳。
一个小时后,他和尉兰暂时获得了自由,并决定去附近有名的星夜小镇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和莱夏碰面.
傍晚的星夜小镇非常漂亮,鹅卵石铺成的道路旁是颜色造型各不相同的尖顶小屋。小屋依山而建,最底下的那一排则傍着星湖,是各具特色的商铺。冬日里,无论是底下的商铺还是山上的民居,窗户上都会布置一圈霓虹灯串,一直铺到小屋前的杉树上。一到傍晚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把灯串打开,造成山上是万家灯火,水里是璀璨星光的景象。
湖畔,刺|激味蕾的热气从卖小吃的橱窗中扑腾出来,从食客手上刚出炉的美味中散发出来,在冬日的冷空气里液化成水珠,到处都是氤氲一片。尉兰本来走在顾青身后,顾青故意放慢速度,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就并排走在了一起。
“录像机的事,谢谢你。”尉兰忽然低沉着嗓音开口。
顾青望着前面摆到街上的一大排餐桌,和不惧寒冷围着蜡烛谈笑风生的食客,轻轻笑了一声:“也谢谢你,拯救了这里所有人。”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突然就控制住了,被邪神附身的那个人?”
顾青依旧是笑,思绪渐渐飘到了仿佛过去了很久的时光里:“也许我早就知道。”
他心里说道,你还记得我多次让你对判决进行申诉吗?我那时的理由就是并不是你炸毁的奇珍号,而是附在你身上的未知存在。但他不想做在尉兰的伤口上撒盐的事情。
温暖的灯火出现在尉兰看不出情绪的眸子中,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点笑意:“我可以……你找个时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想,让人知道。”
好死不死,顾青的肚子突然发出了不争气的抗|议声。
他的笑容终于轻松起来:“我有点想吃刚才那家店的酱肉油饼。”
他们现在或许应该找家餐馆坐着吃饭,但他们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时间很多,这却是尉兰第一次有了向他敞开心扉的意思,他有点舍不得这种湖边漫步的感觉。
那家油饼店做的油饼很香,橱窗前竟还有五六个人在排队。光从衣着扮相上来看,很难分辨出是当地人还是来自北大陆的游客,不过他很快听出,前面排队的两人说的都是牧帕当地的方言。
南大陆并没有使用另外的语言体系,但各国都有相应的方言。顾青听方言听惯了,很快就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
一个身材消瘦、戴着眼镜的男人,对前面一个挺着大肚皮、穿着厚重皮袄的男人说道:“沃夫,你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看到没有,好多警察围在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
中年发福男人沃夫摇了摇头,面色变得有些沉郁。
消瘦男人没得到回应,似乎感到有点尴尬,自顾自地叹道:“唉,这世道越来越不平静,我的工作也越来越难做了,山上要真出了事,房子哪还卖得出去?好几处房子在我那里挂了快三年,再这样下去,大家就都移|民到北大陆去了!”
沃夫回过神来,呵呵笑着:“你当北大陆房产就有市场?大家都精明得很,谁都知道世道不太平,买房子干吗?你跟着我|干得了,反正世界末日来了,人们也要喝酒!”
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房屋中介,一个是酒厂老板或者酒吧老板。
顾青没有继续听他们说话,而是半转过身,偷偷打量着身后的尉兰。
尉兰系着红色和驼色相间的羊绒围巾,穿着黑色长款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微微眯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看上又有点过去的样子了。
“就是头发还短了点。”想着尉兰这些年来受过的苦,顾青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与苦涩,“现在我也是体会过精神穿刺之苦的人了,但可能还不及他苦难的万分之一。让一个人对一件事完全断片,哪怕稍微回想一下,都会感到和我之前相差无几的疼痛,那得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哪怕被电锯怪人追赶,也不至于这样。”
尉兰感受到他的目光,目光保持着微微向下的角度,略带歉意地说:“我可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了。不过,都是我的猜测,我还是想不起来。”
“想着要是难受,就别去想。”顾青温和地道,“等回了沧京,有的是时间。”
尉兰大概又想到了自己在控制住穆英后,对顾青说的话。他的思维很跳跃,这次回来后变得更加明显了,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他逻辑混乱、智商降低的表现。
然而,顾青其实不是非要听尉兰的分析,那时,他虽然处于一种大脑被电钻穿刺的剧烈疼痛中,虚弱得只能勉强依靠石柱而坐,却还是听到了占据穆英身体的邪神对尉兰说的话——
“你是很好的材料,已经成型的祭品,但你的灵魂属于无殇者,我不会再使用你。”
有了这句话,他便是再蠢,也大致能猜到尉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对穿着滑雪服、背着滑雪板的男女,拿着热气腾腾的酱肉油饼从他们旁边走过,顾青突发奇想地道:“明天陪我去滑雪,好不好?我重生到这个时代,还没有玩过这个。”
尉兰听到顾青要滑雪,似乎有点恍惚,半天才点了点头,接着又垂下了眼睑:“我也……很久没滑了。”
顾青胸口又酸又胀,勉强地笑着:“那你等下可要吃饱了。”
“好。”尉兰颔首道。
二人又一次陷入到沉默当中。按照他们原本的性子,其实都不是不爱说话的人,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自打把尉兰接回家的第一天起,顾青就很想问问他,二十年前,他真的是厌恶他到了极致,还是另有原因。但他知道,一旦说出口,便是揭开了他们之间那张保护着两人的窗户纸,就连他们现在的关系都有可能不保。
而顾青已经开始享受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酱肉油饼是牧帕当特的特色美食。牧帕人口比银沧少很多,人均占地面积多很多,生活相对平静单调,食物也相对简单粗暴,没有银沧那么复杂多样。刚从油锅中捞出来的油饼炸得枯黄焦脆,上面铺洒着厚厚一层经过特别调制的酱肉,是十足的垃圾食品,也能给人十分的快乐。
吃完油饼,他们又跑了几家别的特色小吃摊,从“主菜”到“配菜”再到“餐后甜点”,一个也没放过。
顾青颇感欣慰地发现,尉兰今天胃口好像变好了不少,他吃什么,尉兰也就跟着吃什么,完全不像平时那样一吃就吐。
“他心情很好。”顾青在心中默默地判断,“山洞里,有什么对他来说十分特殊的事情发生了。”
吃得实在吃不动了,两人又在湖畔散了半个小时步,晚上九点左右在半山腰上找到一家颇为雅致的民宿住了进去。
民宿的房间中只有一张大床,不过即便是在常住的公寓中,他们同样是睡一张大床,也就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了。
一前一后地洗完热水澡,两人静静地躺上了床。
顾青做戏做得足,在走出山洞前扔了一切的电子仪器,就连自己腕上的终端、裤袋的手机都没放过,钱都是找牧帕警员借的,现在自然也没什么可以消遣,只能早早就在床上干躺着,感受着尉兰的呼吸。
尉兰夜里呼吸向来都不太顺畅,今天晚上倒挺平缓,也不知这次能不能睡个好觉。躺了足足一个小时,顾青依旧毫无睡意,气息开始变得有些急躁。
“你想要吗?”带着鼻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啥?
他以为已经睡过去的那个人忽然翻了个身,却没有重复刚才的话。
听出尉兰话语的意思,顾青有些汗颜。
对于某些事情上,顾青确实还是个保守迟钝的古代人。他曾经也尝试着作出改变,可那些尝试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尉兰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一直挺怕他的吗?是看穿了他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的欲望,打算以此来巴结讨好他?还是今天心情好,也顾不上小心谨慎了,要给今天的心情锦上添花?
就在顾青犹豫不决的时候,尉兰已经悻悻地转过身去。
你在想什么呢?被别人调侃一句“你老公”就当真了?
尉兰感到无比的羞愧与无地自容,万分后悔自己说的话。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冷冷地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永无自由之日的死|刑犯。一个灵魂被捣烂撕碎的献祭品。他怎么可能还喜欢着你?何况他为你每天往监狱里跑,你却骂他是特别行动部的狗……
他是个好人,不过可怜你罢了。
尉兰背对着顾青,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今天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一天,心在关键的时候再次出现了。但这二十几年间你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你被一次又一次地切除脑部组织,灵魂在炼狱中煎熬的时候,他又在哪里?现在,他又在哪里?
心同样是个好人,不过不愿看到无殇者让牧帕生灵涂炭罢了。
你这种早该去死的东西,死皮赖脸地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想再等一等。我想弄清楚“那件事”。尉兰泪流满面地回应着这个声音。
“如果,你想的话……”顾青暗自吸了口气,他在心里唾骂了自己无数遍,尉兰都这么主动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可是这回,尉兰像是睡着了一样,蜷缩着躺在最边上,半天也没有一点动静。
顾青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过了这村没有这店,来的时候令人反应不过来,反应过来却已经晚了。不过他们还有时间,不差这一时半刻。
顾青盘算着怎么向特别行动部详细汇报这次的事情,能让尉兰显得没有能力而乐于奉献,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银沧共和国沧京,枫叶大道7号302室。
二室一厅中只有她一人,杨依旧选择将房门锁住。街对面的房子离他们有二十米远,但她还是关紧了窗户,拉上了窗帘。
整个卧室陷入一片幽暗之中。
杨来到书桌旁,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随即深吸了口气,集中意念在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下一个个蚂蚁大小的字符,字符排列组成一些更大一点的、由很多波浪和菱形组成的符号。
她将这些符号看了很多遍,接着,她闭上双眼,回忆自己刚才画出的符号。
整整一张纸的字符,在她的想象中开始发光,像天上的繁星一般恒久地闪烁。不知过了多久,字符排列出来的符号终于发生了变化,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她能理解的文字——
“拥有西陆人的血统的你果然非常强大。我们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通过一个月的练习才能做到的事情,你竟然这么快就做到了。”
杨“看”着眼前的文字,不带感情地想,也许不是因为西陆血统,也许是因为我的武学功底呢?让这些字符在眼底再现,需要的不过是专注而已,这可比练习内力容易多了。
对方见她没有“说话”,继续“说”到——
“我们并没有给你主动联系我们的方法,但我们依然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说出联系我们的原因,除此之外,我们也希望能知道,你是从哪里取得的情报。”
杨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字符却没有消失,而是随着她的意念移动成她想要的样子:“无论我怎么解释,你们都会知道真相,对吗?”
对方没有回答,大概对她这个问题感到无话可说。
“你们知道,我是联盟政|府底下特别行动部的外勤人员。
“而这些由西陆文字组成的符号,也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无人能知。”
杨比较诚实地“说”道。至于到底是她自己主动从特别行动部的档案中获取的信息,还是特别行动部将信息告诉她,让她作为卧底打入“裂墙者”,就得由这些裂墙者们自行判断了。
那边不知是在讨论还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回道:“你想做什么?”
杨:“我想加入你们。”
裂墙者这次回得很快,杨几乎能够感受到他们语气中的坚定:“这不可能。联盟不会容忍异能者的存在。你也可能是他们派来的卧底。”
杨:“怕我知道你们的地址,无法成为拒绝我加入的理由。因为,我很快就能知道。用你们的话说,‘真界中,我们能够瞬间感知彼此的所在,能够迅速抵达彼此的所在。’接着,我可以带着一干特工抓捕你们,也可以独自出现在你们藏身之处的门后,等着我。”
杨“说”完这句话,瞬间便用意念打乱了眼前所有的字符,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
西陆的低等法术,对我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只可惜我不认识古西陆的文字,也不懂得这些文字和符号对应的力量。杨冷静地分析到。
她的目光移向书桌边上的几张纸质文件,文件是特别行动部情报局异能组织侦查科搜集到的关于“裂墙者”这个组织的资料,资料中有他们可能出没的地点、可能的聚会场所以及扩招人员的方式——
裂墙者,出没的地点多在著名院校、知名酒店、商业大楼等高端场所,聚会的方式是各种封闭式的研讨会,容易受到裂墙者关注的,则是对神秘学有一定兴趣的高知人群。
凭借这几点,再凭借她对灵力的感知,兴许会很快找到线索。
第138章 肥鱼
星夜森林下了一夜的雪, 第二天早上却出了太阳,雪花也十分识时务地见好就收,留给这些千里迢迢来到牧帕的旅客们一个绝佳的游玩天气。
顾青、尉兰两人洗漱完毕,在民宿一楼的特色餐厅中吃完早餐, 徒步行走到昨天闲逛时看到的一个滑雪站。在滑雪站作了简单的登记, 并上交一定押金后, 二人领到了一大包的滑雪装备,包括滑雪板、滑雪杖、滑雪服、防风眼镜以及各种各样的护具。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 一辆上山的公交汽车停了过来。
公交车上已经坐了十来号人, 顾青下意识地把每个人都简单观察了一遍,竟然又看到了昨天在油饼店排队时遇到的, 名叫沃夫的大肚中年男子。沃夫盯着自己的手机,身上没有背滑雪板,不知道上山是要做什么。
其余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外地游客居多, 几乎人人背着滑雪装备, 看来这是一趟滑雪专线。
顾青从沃夫身上收回目光, 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坐在他旁边的尉兰。
尉兰抱着一大包滑雪装备, 怔怔地望着窗外,看着挺呆的, 不过经过昨夜的胡吃海塞,面色竟然红润了一点,终于有了一点健康之色。
顾青轻声说道:“以前玩过这个吗?”
尉兰缓缓转过头来, 对着顾青, 眼睛却看着顾青胸前的衣物:“玩过。以前玩得挺好。现在可能不太行。我的运动功能可能损失了不少。”
尉兰这句话,忽然令顾青开始怀疑此行的正确性。以前很擅长的,现在都不一定会了, 三十四次脑部手术,必定会让他的各种功能有所损失,那么他是应该让他去做这些有所挑战的事情,还是不让他碰这些或许会让他感到难过的事情?
“不过,我也想试试,滑雪,还让人感觉挺自由的。”尉兰目光往上面移了移,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眼里有着深重的悲伤和淡淡的向往。
顾青心里挺难受的,但没让自己表现出来,因为尉兰一定比他难受万倍。他无声地吸了口气,状似随意地拍了拍尉兰的大腿:“没事,我还一次都没滑过,大不了再陪我练一遍。”
尉兰的大腿瞬间有点紧绷,过了几秒种后,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顾青的手依然按在尉兰大腿上,声音有些喑哑:“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你恢复,好不好?”
尉兰整个人定住了,半天也没见着反应。
顾青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厌恶我这个动作!这个动作配上我刚才的话,一定让他产生了某种误会!
可真的是误会吗?我难道不就是这样想的?
尉兰二十年前对他说的话,刹那间山崩海啸一般涌入顾青的脑海……
我真是可笑,挫败意图不轨的邪神后一起散了个步,难道就能让他对一个曾经那么厌恶的人心生好感?他昨夜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提出了那个问题?
幸好,幸好,昨天晚上没有作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顾青缩回放在尉兰身上的手,努力地找补:“我没想一直管着你,也没想要你给我什么。”
尉兰还是没有反应。
顾青内心很急,感觉自己是越描越黑,放缓语气,装作不经意地说:“我不是非要赖在你身边。你需要帮助,我也想帮助你。我看到了奇珍号上的经过,却没有及时说出真相,等我意识到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却已经太晚了,我心里一直很愧疚。
“可就算这样,我依然没有设身处地地体会你的情绪。去找你提出申诉,你稍微说了我两句,我就走了,竟然还跳过了二十年。当我得知你还活着,还需要政|府工作人员签下那份协议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谢上天给了我这么个机会,弥补当年的错误。
“我并不是想要从你身上获得什么,更不是享受控制你生命的权力……”
顾青越说越乱,心也越来越慌,只觉得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很久,尉兰却一点回应也没有。他无法确定自己在尉兰心中,到底是什么,而自己在尉兰心中到底是什么,决定了他一切行为的对与错。
他想要关心和帮助尉兰,可尉兰想要他的关心和帮助吗?如果他顾青在尉兰心里真的只是一个害他丧失了一切的“走狗”、一个对他生命有着决定权的“管教”,所谓的关心和帮助又何尝不是高位者对下位者、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侮辱?
他在心中一边冷漠地质问自己,一边在心中对尉兰说出真相——对不起,我说的都不是真的。我骗了你,并且还要继续骗你下去。我就是爱你。你这么耀眼,就像这个时代的人所说的黑洞一样,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却不肯透露出一点自己的内心。这些时候,也许是我过分亲密了。我以后会注意,我会尽量不再给你压力,原谅我刚才情不自禁的放肆,好吗?原谅我,原谅我,不要厌恶我……
尉兰的无动于衷几乎把顾青打入了地狱。顾青终于说不动了,强撑起力气将头转到正对尉兰的方向,轻轻地对尉兰道:“兰,你到底讨厌我、厌恶我吗?”
顾青的声音带着鼻音。这是一个由不经意的方式提出的严肃问题,即便真相再令他痛苦,他也必须面对——
如果尉兰真的讨厌他、厌恶他,那么对尉兰最好的方式,就是尽量少出现在他眼前。尉兰找不到另外愿意接受他的人,顾青还是会签下那份协议,只不过会把二人之间的交集停留在工作上,而不是无时不刻地出现在他生活中。
如果整天对着一个自己厌恶透顶的人,还要胆战心惊地讨好他,那又何谈“恢复”可言呢?要真想让尉兰恢复,他应该滚得越远越好吧?
时间过得缓慢而令人煎熬,他像等着某种判决一样等待着尉兰的答复。
可就算这样,尉兰依然没有回答他的话。
顾青在心里自嘲了一句,这样都不算答复,还要怎么算答复。
他艰难地吸了好几口气,道:“兰,你不必害怕我。我对天发誓,对一切已知的未知的神明发誓,我顾青一定不会行使处决权,一定不会拒签下一年的协议。
“二十六年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参与到针对你的行动当中,更不应该缺席审判,没有当庭作证,指出疑点,害得一切都无法挽回。
“就算我以前有什么心思,我现在也不敢想了。
“我错了,我想尽我的可能尽量让你过得稍微好一点,不是想控制你、压榨你,从你身上满足控制欲。
“不要再费尽心思来讨好我了,好不好?”
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顾青全部的力气。尉兰经过了苦难的二十年,对他来说却只有几个月,这几个月,他激|情澎湃过,满怀期待过,心如死灰过,也死灰复燃过,但这一切,或许都只是他内心的独角戏。
顾青心痛难忍地想着,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厌恶我,我也要学会真正地放下你了。也许只有真正地放下你,我的下意识举动才不会让你感到为难、甚至恶心。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心痛……
“你没有对不起我。”尉兰忽然说道,他艰难地抬起眼睛,看向顾青,“青,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任何错。”
公交汽车到了站,旅客们一个接着一个下了车。
尉兰站起身来,对顾青道:“来,我教你滑雪,有没有以前灵活我不知道,但别人的动作姿势对不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顾青有点麻木地跟着众人下了车。
尉兰最终还是选择了装作没有看出他的严肃和郑重。
车站正对着星夜森林最大的滑雪基地,除了基地的木质建筑和旁边深绿色的针叶林,到处都是一片茫茫白雪。上午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几乎给人刺出雪盲症来。
尉兰一把拉过顾青的手臂,把他往那排木质建筑拽去:“过来换装备。待会我们先试试平地。不过我估计,以你的运动天赋,不出一刻钟就能超过我以前的水平,到时候咱们就去山道上看看。”.
尉兰说得不错,滑雪这项运动,对于几乎算得上是在沙场上长大的顾青来说,的确没有什么难度。
不过顾青还是担心尉兰,在滑下一座小小的山坡后,就没有继续往更陡的山坡上走。
而且,尉兰的体力真的太差了,滑了一个小时不到,他就已经面色发白,嘴唇变得有些乌紫。
看到不远处的树林旁建着一些小木屋,顾青建议道:“咱们去暖和暖和,吃点东西,补点能量?”
尉兰点了点头:“好。”
他们收好滑雪板,走进最大的那间木屋中。木屋似乎是家酒吧,酒吧里人不算多,但暖气开得十足,四周还装点着风格复古的煤气灯。中间的椭圆形吧台旁,零零散散地坐着五个人,吧台后一个年轻的酒保正在调配鸡尾酒,杂耍似地把瓶子罐子抛到空中,借着重力和惯性倒出里面的内容。
“有小吃和热饮料吗?”顾青毫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酒保的动作顿时卡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捞起一只差点掉落在地的酒瓶。他的眼睛十分刻意地看向顾青的身后,避免了与顾青或尉兰任何眼神上的碰撞,却故作随意地朝一个方向努了努下巴,脚下不停地开始准备调配另一款鸡尾酒。
这名酒保很可疑啊……难道他知道山洞里的事情了?
顾青压住心中的疑惑,看向酒保所指的方向——果然有一块写着今日美味的黑板竖在那里。
看完菜单,顾青的选择困难症减轻了不少,因为食物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牧帕烤肠配蒜香土豆泥,二是胡萝卜炖羔羊肉配波浪炸薯条,而热饮料也极其的稀少。
想着酒保刚才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顿时卡在了他们身上,顾青忽然对这家酒吧产生了一点兴趣,将几块刻有牧帕著名建筑的钱币拍在木质的吧台上:“两份主食一样来一份,再加两杯热朱古力。”
他和尉兰坐进一个靠近角落、但能看清全局的卡座中,将滑雪服脱在一边,接着摘下围巾和手套。
酒保很快把热朱古力端了上来,这次他变得小心谨慎多了,小心翼翼端着朱古力的样子,完全令人联想不到刚才那杂耍的模样。
顾青揣着疑惑,单手捧着朱古力一点一点地喝着。
“你想知道这个酒保有什么秘密吗?”尉兰忽然低沉着嗓音开口说道。
原来尉兰也看出了酒保的不对劲。
从这个方向看去,五名围着吧台喝酒的顾客中,有三个背对着他们,两个正面对着他们。而这两个正对着他们的顾客一直盯着手机,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酒保则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杂耍,也不知道这种调配鸡尾酒的方式是不是酒吧的卖点之一。
顾青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他好像有点关注我们,但又刻意做出毫不关心的样子。”
尉兰道:“如果你会读心,想知道他的想法就再简单不过了。不过读心之前,你先要学会阅读情绪。”
顾青本来还想着酒保身上的古怪,尉兰这么一说,注意力又全部转回了尉兰身上。
敢情尉兰根本不关心酒保的古怪,只是把酒保当成个引子,引出他对异能的向往与好奇?
这也……太可爱一点了吧?
顾青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在公交车上的咄咄逼人挺可笑的,也许尉兰和他一样,也开始享受起了这种只谈工作和生活的状态。
至于尉兰是不是讨厌他、厌恶他,或者惧怕他、讨好他,尉兰可能自己都不愿意多想。跟他生活在一起,是尉兰目前最好的选择,哪怕再讨厌、再厌恶也得慢慢地接受,揭下那层窗户纸,其实谁都不好过。
要怪,就怪他顾青想得太多、想要的太多,要不是情不自禁地说出那句“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你恢复”,他们也不至于陷入差点撕破脸的尴尬。
顾青觉得自己有所顿悟,端着茶杯笑了起来:“你教教我?”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顾青认真地悔过着自己之前的表现。
尉兰端着马克杯,有点神经质地打量着四周:“回去再说吧。回去以后,我从头给你开始讲。我现在感受不到灵识的存在,但可能以前用灵识看多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就在尉兰不安地四处张望,而顾青无法抑制地把全部注意都放在尉兰身上时,酒保悄悄闪进了一个狭窄的木门中,悄然离开了吧台。
这个大冬天穿背心,留着绿色鸡冠头,耳垂和鼻孔上都打着洞的非主流青年穿过一道木质楼梯,来到酒吧老板位于二楼的办公室中,对挺着啤酒肚的老板说道:“老板,暗示咒起作用了,他们真的来了!不过依我看,这就是个连异能都没有的普通人,那位为什么要花100万联盟币悬赏他?”
酒吧老板,沃夫,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微笑:“小子,这你就不明白了。叫你平时多读点书、多看点报、多关心一下时事新闻,你偏不,这不就跟不上了?就算联盟总督坐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来吧?
“你要是想知道他是谁,就翻翻二十六年前的新闻,或者上网搜搜‘奇珍号事件’,你就会明白眼前是一条多么大的肥鱼了。”
沃夫像陷入某种沉思一般,叹了口绵长的气:“这么多年了,他其实也没那么值钱了。只不过,有些大人物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情。能让罪魁祸首生不如死,100万联盟币实在什么都不是。”
第139章 伏击
牧帕烤肠配蒜香土豆泥和胡萝卜炖羔羊肉配波浪炸薯条同时端了上来, 充满食物香味的热气扑面而来,顾青却开始紧张了起来。
他仿佛头一次认识到,和自己在一起的不是莱夏这个皮糙肉厚的不死者,也不是杨这个武力值逆天的西陆半神, 而是尉兰, 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尉兰。
觉得酒保可疑就留下来吃饭, 是不是太莽撞了一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能让尉兰陷入这种险境之中?
酒保重新回到了吧台后, 顾青用余光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右手拿着叉子,拨动着盘子里的肉, 左手悄无声息地向裤袋中摸去,攥住了50左右的联盟币。
尉兰虽然引起了他的紧张,自己却挺想吃饭的,叉起一块煮得烂熟的羔羊肉便往嘴里放去。
“兰。”顾青压低声音道, “时候不早了, 咱们得抓紧时间再滑几个山道。”
尉兰动作顿时顿住:“不吃了?”
顾青点了点头:“先离开这里。”
尉兰有些可惜地收起刀叉, 跟着顾青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 背对他们而坐的某个“客人”忽然站起身,朝他们走了过来。这是个从头到肩纹了一大片纹身、穿着军绿色短袖T恤的光头大汉, 要不是这个年代酒吧里这种光头大汉本来就挺多的,早该引起他们的警觉。
光头大汉满眼精光地道:“二位对店里的食物,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人步伐虽不慢、下盘却极稳, 一看就是练过的。只要他不是异能者, 顾青自信也能够对付。
不过有尉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青回避了光头大汉挑衅的目光,装作毫不在意一般道:“你是这里的店员?正好, 我们有点急事要回城,帮我们把午饭打包一下,钱已经放在桌上了,不用找。”
顾青要走出卡座,光头却毫无让路的意思:“本店恕不接受打包。点了菜,一口都不吃,是对我们老板的极大不尊重,我劝你还是吃几口再走吧。”
看来食物里真的被下了东西,否则对方不至于非让他们吃不可。但既然需要下东西才敢对他们动手,大概也没有什么可以碾压他们的异能。
顾青抬起眼睛,猛地往光头大汉头上撞去,与此同时,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右边皮带上抽出一只匕首。光头大汉往后退了两步,终于让开了道路,腹部的衣物也被尖锐的刀锋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却没有血流出来。
顾青像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似的,将匕首重新插|进皮带上的刀鞘,拉着尉兰迅速离开此地。
路过吧台的时候,酒保杂技“失手”,一只酒瓶重重砸落在顾青身前的地面上。
顾青脚步受阻的一刹那,光头大汉忽然像头被激怒的疯牛一样,拱起身子朝顾青冲了过来。那只占据了半颗脑袋、一直延伸到T恤中的复杂图腾竟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道盘踞在光头头上的巨大阴影,隐约是条巨蛇的形象!
对方真的有异能!
“你快跑!”顾青把尉兰拉到自己前面,再次抽出匕首朝光头冲去,这次,他把匕首直接对准了光头的颈动脉。
光头虽然有异能,反应却似乎不咋地,一下就让顾青绕到了身后。匕首扎进对方脖颈的一瞬间,顾青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直觉,飞快地松手放开光头。光头却止不住向前冲的势头,像一颗大炮似地砸进了木质的吧台。
吧台被砸穿了一个洞,酒保吓得一连往后退去,身后酒柜上的酒瓶被他装得哗啦啦落了一地。
顾青没心情看自己的直觉准不准,加快步伐往酒吧门口跑。谁知剩下的四名“顾客”也站了出来,死死挡住了通往屋外的路。
光头吃力地把脑袋从吧台中拔了出来,肌肉虬结的颈部插着一只匕首,匕首像涂了剧毒似的变得通体漆黑,本该致命的伤口却连一点血都没流出来。
光头沉默地拔|出漆黑的匕首,声音低沉地道:“这屋子里一共六个人,各个都身怀绝技,我是其中最次的。你们今天想要离开,恐怕是很难。不过,我们的目标也不是你,你把你身边这只弱鸡留下,我们就放你走。”
六个人?这光头要么不会数数,要么就没把我和尉兰当成人看。顾青心道。不过,也许在异能者眼里,非异能者本来就是弱鸡。
“兰,你先回去。”顾青将滑雪服递给尉兰,示意了一下吧台旁的卡座,与此同时观察着剩下的四名“客人”——
剩下的四人中,没有一个有光头大汉这么明显的外貌特征,看上去不过是最普通的本地青年,有两个目光还停留在手机上,一边浏览着最后的内容,一边依依不舍地把手机往裤兜里收去。
顾青注意到,其中一名穿着长袖猎装的青年手上同样露出了大片的纹身。他们的异能或许和光头差不多,都是依靠图腾获得超乎寻常的力量,和能变成石人的劳拉艾琳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这算什么?借力吗?
顾青忽然很怀念自己上辈子的那把大刀。要是有把长一点的刀,把这些纹有纹身的部位砍掉就能解决问题。
可现在,他唯一防身用的匕首都被图腾散发的黑气污染了。这次,的确是太大意了……
那名右手上有纹身的青年撸起袖子,露出上面狰狞的虎头。随着青年紧绷起小臂,纹身中渐渐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在虚空中变成一个真实大小的虎头黑影。
“一,二,三……”顾青在心中默默数着青年的步数,在青年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单手往桌子上一撑飞到空中,身体绕过青年挥来的手臂,一脚踢向青年的后腰。
巨大的力道下,青年向后仰成了九十度,暴露的胃部正好撞在桌子角上,闷哼一声后开始呕吐不止。
剩下三人同时围了上来,一个手上化出龙的影子,一个腿上燃烧着黑火,还有一个把纹身纹在了胸前,上半身仿佛化成了一具骷髅。
然而,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里,手上化龙的青年飞出去了好几米远,骷髅纹身的青年倒栽进了吧台中,脚踩火焰的青年则被顾青死死压在身下,一条带着万钧力道的腿愣是无处使劲。
顾青单手抓住青年的脑袋,强迫青年把头仰成一个几乎无法呼吸的角度,接着用另一只手随意地抓起地上一块玻璃碎片,比在青年的颈动脉上,冷冷道:“让我朋友出去,否则他死定了。”又吩咐尉兰,“你先走。”
尉兰抱着厚厚的滑雪服起身,缩头猫腰地离开了一片狼藉的酒吧。顾青一刻也不敢松懈,眼见尉兰走出包围圈,立马松开纹身青年跟了上去。
他半侧着身,后退着前进,生怕这几个人暴起发难。就在这时,木质楼梯上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让你们几个一边站着,非要过去自找苦头。这不,丢人现眼了吧?”
一张颇带喜气的脸从楼梯阴影处露了出来,正是和顾青有过一面之缘的酒吧老板沃夫。
顾青心中不好的预感大增,推着尉兰赶紧出门。可就在尉兰即将踏出木屋的刹那,门板突然被一阵风吹得狠狠摔到了门框上。
门板后,一个巨大的银色符号映入众人眼帘。
顾青猛推门板,却发现木门一时坚硬如铁,怎么推都推不动!
“让你们这些丢人现眼的家伙平时少打架、多学习,非要仗着自己是异能者就胡来,都给我待在那里好好看着,知识是怎样化作力量。”说着,沃夫将手伸进荷包里,拿出一张纸牌朝顾青扔了过去,嘴里低声喊道,“入梦。”
顾青盯着沃夫的每一个动作,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纸牌飞出一半的距离,就被一块玻璃碎片击落下来。顾青紧接着又朝沃夫发射出第二块玻璃碎片,却被沃夫用另一张牌挡了回去。
“起飞。加速。”沃夫命令。就像风扫过落叶一般,落在地上的纸牌再次飞了起来,紧跟在第二张纸牌后面飞向顾青,却在顾青身前来了个急转弯,直直弹向顾青旁边的尉兰。
尉兰被纸牌击中,瞬间晕倒过去。顾青顾不上那么多了,狼狈地躲了几把纸牌,拿起尉兰怀里的滑雪服挡在身前,把好几张连续飞来的纸牌往衣服里一卷,对着沃夫甩了过去,同时跑向被光头大汉砸得稀巴烂的吧台。
他记得刚才围着吧台喝酒的五名“客人”中至少有两个都带着猎|枪。他要是能拿到枪,自信能把酒馆中的人——不管是老板还是“客人”——全都给突突了。
漫天纸牌中,他终于摸到了枪管,并熟练地给猎|枪上膛,可就在他对楼梯上的沃夫进行瞄准时,另一杆猎|枪抵在了他后心上。
顾青咧嘴一笑,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身后的人开枪却远没有他果断,直到他反手拽过另一杆猎|枪的枪杆,对方才慌里慌张地开枪,还被射击的后坐力带得往上一抖,子弹仅仅从顾青肩膀上擦过。
顾青从对手手里夺下猎|枪,发现偷袭他的是那个腿上纹了火焰纹身的青年。青年秉着一股死不服输的精神抱着顾青的大腿,顾青一枪杆子朝青年脑袋上呼了过去。
远处的楼梯上,沃夫却没有按照顾青预想的那样中枪。楼梯间的一截横梁掉了下来,正好替他挡住了子弹。沃夫看着眼前晃动着的横梁,嘿嘿地笑着:“看来幸运符咒还是很好用啊。”
他一边笑,一边抖出手腕,一个画着“静止”符咒的纸牌飞向顾青,而顾青的视野正好被从吧台中爬起的骷髅青年挡住。
化作骷髅造型的黑烟中,纸牌仿佛有了自我意识,悄然飘到顾青身后,顾青顿时感到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束缚住了手脚……
就在沃夫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地走下最后一级阶梯时,被银色符咒锁死的酒馆大门,突然“哐”地一下被一阵猛烈的大风吹开。
酒馆深处仿佛长出个黑洞似的,粗盐大小的雪花以一种极其可怕的速度,前仆后继地翻滚进来。前一秒还暖气十足的酒馆,后一秒就变得比外面还要寒冷,空气在极短时间内液化并且凝固,在每个人身上都附上了一层白霜……
沃夫最后一脚踩在已经结冰的地板上,不太灵活的躯体顿时摔了个狗啃泥。
“狗屎!狗屎!”沃夫趴在地上破口大骂,“他娘的世界末日了吗?”
狂风把顾青背后的静止符咒吹到了别处,他总算摆脱了这种可怕的束缚感。可随之而来的低温几乎让他体内的血液停止流动,连神志也渐渐消失在寒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顾青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对面是牧帕风格的复古壁炉,壁炉中燃烧着熊熊火焰,床的一边是咖啡色的木质衣柜,一边是配同色系窗帘的拱形凸肚窗,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覆盖着白雪的草坪。
我在哪里?发生什么了?顾青像喝酒喝断片了似的,一时竟没想起酒馆中发生的事。
房门被推了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拿着餐盘出现在顾青眼前。
“劳拉艾琳?”顾青惊讶地道。
此时此刻的劳拉艾琳穿一身灰色束腰长裙,戴着咖啡色的袖套,长发盘在脑后,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令人完全想象不到她昨天在山洞里是如何咄咄逼人。
“是我。”劳拉艾琳弯腰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姿势利落而优雅,“你们刚才落到了大肚沃夫的巢穴之中。沃夫仗着自己懂得符咒术,最近很是有点狂妄,科林过去教训他,发现他为了对付你们,在酒馆中到处设咒。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战斗,科林不得不制造出暴风雪把所有人冻僵。温度过低,你可能会有一定失忆的状况,不过不会有大碍。”
除了着装上的改变,劳拉艾琳的气质似乎也发现了一丝变化。如果说昨天她还是个动作利落行动果断的女特工,今天她便成为了一名语气温柔充满耐心的女教师。
经过劳拉的提醒,顾青立马想起了他和沃夫等人在滑雪场的酒馆中发生的战斗。客观地评价,这场战斗打得实在狼狈,但就算重新来一次,他也不会有什么带着尉兰逃出生天的办法——对于力量型异能者,他还有获胜的机会;对于操作着各种各样诡异符咒的异能者,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青拿起餐盘上的咖啡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同伴怎么样?他才是沃夫他们的目标。”
“他就在你隔壁,除了身体受凉,他还中了沉睡咒,不过比利已经替他解了咒语,现在应该也醒了。”劳拉向门口走去,“另外沃夫他们几个也在,你们待会自己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说着,她便消失在了房门后。
顾青心里有所感慨,原来“科林”压根就不是来救他们的。他和尉兰倒霉催的,滑个雪吃个饭,就陷入了两拨地头蛇的“火并”之中。清理现场的时候,和“科林”一伙的劳拉艾琳认出他和尉兰,才给了他们宾客的待遇。
顾青放下咖啡杯,披上那件已经清洗干净的白色衬衣,轻轻走出房间。
房门后是个有着和房间相似风格的楼梯间,楼梯间一共连着四个房间,左边两间右边两间。顾青没作多想,就缓缓推开了他隔壁那间房的房门。
房间中窗帘拉着,炉火烧得正旺,尉兰不安分地躺在床上,像陷入了某个怎么都逃不脱的噩梦,蹙着眉头艰难地呼吸,肺部时不时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这……看上去的确已经没有沉睡符咒的效果。
顾青回到自己房间,把还没怎么动过的餐盘端了过来,坐到尉兰身边。
“兰。”他把手轻轻搭在尉兰头上。
过了一会儿,尉兰睁开了眼睛。和每次睡醒时一样,这双水润的浅褐色眼睛中毫无神采,显得眼睛的主人已经彻底痴傻。
“起来了。”顾青控制不住地摸着他短短的头发,“待会我们有机会见到几个真正的异能者,说不定他们有办法让你好起来。”
第140章 黄昏狩猎会
尉兰收拾好后, 他们走下楼梯,来到一个不大但十分温暖的客厅中。
客厅的风格和银沧共和国流行的简洁冷淡风格很不一样,一眼望去感觉堆得很满,到处都是东西——墙壁上贴着墙纸, 修着花纹繁复的装饰线, 一头是边框厚重一人多高的壁炉, 一头是从上到下满满一墙的书柜,壁炉旁摆着铺上软垫的摇椅、高背椅和小矮凳, 书柜下摆着一排坐旧了的皮制沙发, 沙发旁边的小几上摆着光线黯淡的台灯,地上则铺着颇具原始气息的兽皮地毯, 地毯上到处都落着翻开或合拢的书……
壁炉中烧得发红的柴火给客厅染上了一层幽暗的红光,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壁炉照不到的地方只露出了一个黑暗的轮廓,但能看出其中没有电子产品, 就连最基本的电视和电脑都没有。
这间房屋的主人, 大概是一个博学而跟不上时代的人, 打点生活的能力不强, 但很喜欢和自己相处,能够从单调枯燥的事情中发现乐趣。顾青简直能想象有人进来躲藏在这个客厅中, 主人却因为东西太多、注意力又太过集中,而察觉不出身边多了一个人……
“你们随便坐,”劳拉艾琳出现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 又消失在通往厨房的过道上, “不过不要乱翻书。地上的书属于不同的人,有的人不擅长做记录,乱翻会让他们忘记自己的学习进度。我去给你们准备下午茶, 待会,你就能见到沃夫他们几个了。”
“好,你去忙吧。我不乱翻。”顾青对劳拉道。
他和尉兰坐到了沙发上,尉兰身子崩得很紧,目光却落在小几上一本叫做《古符号学》的书籍上,显然十分好奇。
不久后,一阵脚步声从楼道上传来,几个人出现在楼道口——为首一人头发花白,面容消瘦,穿着只有在学校毕业典礼上才能看到的黑色古典袍服,似乎是个守旧的学者;接着是个英俊而沧桑的中年人,穿一身兽皮猎装,眼睛十分深邃,微微留着胡须;第三个灰头土脸,一脸丧气,灰色的连体睡衣完美地凸显出他一身的赘肉和凸起的肚子,像只大灰熊,正是酒吧老板沃夫;第四个是留着绿色鸡冠头的非主流青年——沃夫手下的酒保;第五个是身穿丝绸衬衣、嬉皮笑脸的长发年轻人,似乎总想调戏前面的酒保;第六个是半秃中年人,眉目深邃不苟言笑;第七个是穿着黑色荷叶裙、不太看得出年龄的女士,她的五官不算出众,排在一起却十分耐看,没有什么表情,神态气质却带着独立女性的强大自信。
劳拉艾琳这时也端着餐车出现在客厅中,对众人介绍:“这是我昨天在对付那个复活邪神的疯子时认识的朋友,联盟特别行动部的外勤人员。”
“联盟特工?!”穿丝绸衬衣的年轻人大叫了一声,“劳拉你疯了,竟然把官方的人招到家里?”
劳拉的行为和穿着都像个女仆,却毫无女仆的谦卑和恭敬,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没有办法,要怪就怪你前面那俩,为什么要招惹官方的人?”
“劳拉,”为首的老者轻斥劳拉道,“别吓唬他们,待会你给他们讲讲,你昨天在山洞中看到的事情。”
老者走到顾青面前微微鞠了一躬:“顾先生,尉先生,我们是黄昏狩猎会牧帕地区分会的成员。这是科林,狩猎会执事。”
老者身后的中年人随意地弯了弯腰,并把大肚沃夫和绿发酒保驱赶到客厅旁边的地上坐下。
“这是门罗,也是狩猎会执事。”老者示意那个神情严肃的半秃中年人。
“这是卡特琳娜和菲利克斯,狩猎会的见习执事。”老者分别示意穿黑色荷叶裙的优雅女人和穿丝绸衬衣的年轻男人。
“我叫比利,分会的书记员,负责给这些年轻人提供知识上的帮助。劳拉是我女儿,同样是牧帕分会的执事。”
难怪劳拉会像女仆一样到处忙碌,原来是在招呼客人。
老者示意大家落座,并向大家介绍:“这是联盟特别行动部的军官顾青先生,和技术员尉兰先生。”
顾青有点拘束地弯了弯腰,他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称自己是“军官”的。
“尉……尉兰?”见习执事菲利克斯本来大喇喇地躺在一把摇椅上,这下又差点跳起了来,“你不是被关进监狱了吗?他们放你出来了?”
他这么一开口,立即收到几束警告的目光。菲利克斯赶紧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尉先生,我很小就听说过你的故事,并且非常崇拜你,说你是我加入黄昏狩猎会的动力都不过分,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这和我说的是同一个人吧?”
大家的眼神仿佛说着“是真的,但赶紧闭嘴”,他激动而快速地说着:“也对,你是东陆人,你们寿命长……但不管怎样,联盟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要不是你哪来的什么狗屁联盟!他们应该让你成为联盟总督,却居然给你判那么重的刑……”
“抱歉。”科林冷冷打断菲利克斯的话,指尖隐隐冒出了冰霜之气,“菲利克斯有点激动过头了。不过尉先生,请您相信,您在我们这些异能者心目中,是跨越时代的伟大存在,每个时代的先驱者都会被那个时代的保守派伤害,看到您能重获自由,我们都非常欣慰。”说着,对着尉兰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尉兰躲在顾青身后的阴影里,看不出表情。仿佛是过了很久——久得屋里所有人都有点发汗,他才低着头、低声地开口道:“谢谢你们。我不算彻底自由,现在是监外服刑。”
尉兰说的话让在场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顾青不作声色地叹了口气,顺了顺尉兰的后背,拉着他坐回沙发上。
客厅的气氛有些沉重,劳拉替众人把茶倒上。
菲利克斯坐如针毡地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旁边这位是你的管教?我们要是齐心合力把他干掉,你是不是就彻底自由了?”
荷叶裙女士卡特琳娜再次横了他一眼,这次目光真的化作了实质,竟然在空中凝结成了一道冰刃,劈开空气对着菲利克斯直切而去。而菲利克斯脚尖蹬地,带着摇椅猛地向后一仰:“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卡特你最好,快饶了我吧!”
卡特琳娜冷冷收回目光。劳拉艾琳则端着马克杯,看穿一切般笑着:“跟着这位顾长官,还算不错是吗?”说着,她看向众人道,“联盟特别行动部的这位军官,可是为了你们的尉先生,把整套检测仪器都扔进了诞生魔鬼的‘羊水’里,你们有谁能够做到?”
顾青摆摆手,干笑了两下:“别提了,我还要继续混下去呢。”
他心虚地想着,原来劳拉艾琳变成石头后,把他的每个举动都看进了眼里。他还当自己的举动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尉兰知呢,搞不好过段时间整个地下异能组织都要知道了。到时候他只有脱了军装换囚服,在狱中和尉兰继续了。
“原来如此,难怪劳拉说可以信任你。”比利老人说道,“你不需要担心,我们几个不会把你的事情对外说出去。”
顾青苦笑着看了一眼坐在外围的沃夫二人。
比利道:“也不需要担心沃夫。沃夫现在应该已经明白,要想作为异能者在牧帕混下去,只能选择加入我们。”
肥胖的沃夫和消瘦的酒保同时抖了一下,随后比古时候的奴才还殷勤地点着头,显然在这些黄昏狩猎会成员的手下遭受了不少的挫折。
老人坐在正对着沃夫和酒保的高背椅上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道:“沃夫,贾里德,既然你们已经是黄昏狩猎会的成员,你们需要如实讲述,为什么在酒馆中设下陷阱,为难顾先生和尉先生。”
让他们“如实讲述”,他们就会“如实讲述”吗?顾青不由好奇。
谁知老人话一说完,酒吧老板沃夫和酒保贾里德的神态就变了,他们像见到神明一样严肃紧张,仿佛被无形的压迫力驱使着——
“因为100万联盟币。”
“因为悬赏金。”
二人同时开口说道。
“我先说。”沃夫抢着道,“一个月前,黑市上忽然出现了针对尉兰先生的悬赏金,有100万联盟币,我就关注了一下。没想到昨天真的在星夜镇见到了疑似尉兰先生的人,就在他们身上下了个暗示咒,暗示他们今天到酒馆里来。”
“暗示咒,怎么下的?”
比利老人双手放在高背椅的扶手上,壁炉传来的红光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庞,让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深刻而严肃。
沃夫老实地道:“是符咒,尊者。我在暗示符上面贴了张隐匿符,然后趁机放在了顾先生的衣服口袋中。”
“劳拉,去把顾先生的大衣拿来。”比利吩咐。
不过一会儿,劳拉把衣服递给顾青。顾青伸手往大衣口袋里一摸,果然摸出了两张粘在一起的纸牌。他顿时失笑,放在平时,口袋里多出这么大个东西,绝不可能毫无察觉,可他昨天竟然一点也没发现纸牌的存在。
把两张功能不同的符咒纸牌连在一起,竟然这么好用,而懂得诸多符咒法术的沃夫却在科林面前不堪一击……他和异能者,实在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顾青忽然感到一阵后怕,一个月前尉兰刚出狱,异能者建立的黑市上就有了针对他的悬赏。离开联盟监狱,对他来说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兰,”顾青侧过头,对尉兰低声道,“你还能不能习得异能?”
尉兰摇了摇头,中途停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顾青做了个绵长的深呼吸,如果尉兰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状态,那么保护他的方式,只剩下提高自己。
他暗自作出了一个决定,望着面前这些穿着各异的男女老少问道:“可以给我讲一讲关于黄昏狩猎会的事情吗?”
比利似乎早已猜到顾青会走到这一步,微微叹了口气,用苍老的声音道:“黄昏狩猎会在联盟那儿,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相反,我毫不怀疑,过不了多久,联盟就会派人过来联系我们合作。”
老者是在说服自己可以把黄昏狩猎会的事情告诉顾青。
果然,他渐渐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黄昏狩猎会建立于20年前,也就是1744年。那是我对世界的认知被颠覆的第六个年头,也是我抛弃过去的生活来到牧帕的第六个年头。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1738年的跨年夜里,听到了多少足以颠覆我对整个世界认知的事情。那时候,呵,我还是奎罗(注1)一家科技公司的网络工程师,就和科林现在差不多大。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家人正吃着年夜饭,一个电话忽然打了过来。”
比利说着,看了一眼劳拉,显然当时劳拉也在场:“我活了四十几年都没想到,荷安政|府会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去参加他们的智囊团,抢修正在遭受黑客攻击的网络。可我只是个网络工程师,我哪见过这么厉害、这么厉害的黑客?这已经不是黑客的问题,而是一个随心所欲地穿梭在各种设备中的电子幽灵……”
顾青不由在心中感慨,家里没有一点电子设备痕迹的老比利,曾经竟然是一名网络工程师,那件事情真的是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
“老比利,”菲利克斯打断了他的话,并朝一个方向努了努下巴,“你说的这个电子幽灵,据说就是你面前这个人……”他转向尉兰,兴奋不已地搓着手,“不过,尉……尉先生真的是当时的幕后黑手?让整个互联网瘫痪的黑客,揭露世界真相的面具人,揭露真相后的烟花盛宴(注2)……真是太帅、太帅了!”
顾青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尉兰的后背,尉兰弓着的背正在轻微的颤抖,那个被邪神“嚼碎”又“吐”了出来的灵魂,被突然打下的聚光灯炙烤着,都快烧成一缕青烟了。
比利继续道:“不错,这个电子幽灵向我们展现的,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另一半世界。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种人类,他们的寿命是我们的好几倍长,他们的智商一开始就比我们高得多,我们的学者一辈子的努力,换来的可能只是别人几百年前就有的共识……当然,不止这些,我们的政|府和他们有着密切的合作,我们交上去的税,大部分都用在我们这辈子都难以想象的东西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黑客。
“当时我就意识到,这个社会没有什么富人阶级、中产阶级、工薪阶级……只有‘知道真相的阶级’和‘不知道真相的阶级’。整整好几个月,我都沉沦在意识到自己属于‘下等人’的恍惚之中,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上等人’在科技方面欺骗了我们太久,在一个方面我们却是几乎平等的,那就是把他们也捉弄得够呛的、来自西陆的‘神秘力量’。
“那个黑客——哪怕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本身就是个海族人,掌握着最先进的科技成果的既得利益者——我依旧十分感谢他,因为他摧毁我认知的同时,也替我指明了新的人生方向。他告诉我,哪怕那些东陆人、‘上等人’再高贵,懂得的技术、掌握的秘密令我们再无法想象,他们对更深层次的真相依旧一无所知。
“从那一刻起,我便决定抛弃过去的生活,抛弃那些‘上等下’对‘下等人’的施舍,去往一个更加原始、更加贴近自然的地方,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我的妻子心甘情愿享受他们的施舍,在‘科技’带来的纸醉金迷中麻痹自己;我辞去工作,带着我的女儿来到牧帕,过上养花种菜狩猎打渔的生活。
“空闲的时候,我们就躺在草地中,感受草木和泥土的力量,或者在树荫下冥想,感受意识在山间自由翱翔。也许对自然的亲近当真提高了我们的‘灵识’,也许沉寂了数千年的力量终于开始苏醒,我们终于在某一次冥想的过程中,看到了‘门’的存在——不,最先看到的是劳拉,劳拉告诉我后,我才看到。
“我们没有进入那个‘门’,仅仅是从门后窥视着那个世界,那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世界……”比利陷入了恍惚之中。
劳拉冷静地道:“对,的确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父亲几乎‘看’一眼就疯了。我‘看’的时间更久一点,然后尝试着诠释我看到的东西。那个年代,我们这种人其实并不少,还有人同样‘看’到了那扇‘门’。我们几个聚集在一起,讨论、理解、诠释、实验里面看到的东西,就像头一次开始思考苹果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的人类一样——那就是‘黄昏狩猎会’的前身。
“‘黄昏狩猎会’这个名字的来由,只是因为我们一般在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在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开始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力量,感受‘自然’和‘超自然’之间的临界点,寻找能撬动自然的词语和物品。
“当然,更重要的是冥想,修炼与固化自己的灵体。没有强大的灵体来支撑,灵识会很差,无法感受到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万一真的感受到了,也会像我父亲一样,稍微‘看’一眼就会发疯崩溃;同样,如果一个人灵体脆弱,灵力也会十分的微弱。同一句撬动自然的咒文由不同的人念出,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作者有话说:注1:荷安首都,见109章《接不了》
注2:见93章《谎言的盛宴》
13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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