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云珣
短暂的询问结束, 昆蒂娜若有所指地对杨道:“这次,跟着我走。我带你们从另一个方向进入真界,如果你能记住这一刻的感受,凭你的灵力, 下次就可以带着他们自己进来。”
四个人围成一圈, 面色凝重地闭上了眼睛。
这次连手都没有牵, 他们眼前就同时出现了那扇带着无限能量的奇异光门。那一瞬间,李维感到自己像一只被烈日晒得奄奄一息的昆虫, 却在三位同伴的“裹挟”下扑向这轮烈日。
门后, 是一个充满了强光和噪音的世界。光波和声波如有实质一般扎向他的眼睛和耳膜,他习惯性地按下手中的计时器。一分二十秒后, 光线终于弱下来,他看见了三个人形轮廓。
属于昆蒂娜的那个轮廓点了点头,模糊虚幻的声音和尖啸夹杂在一起,传进他的耳朵:“离你上次的探索极限还有二十五秒, 看清楚后不要活动, 尽可能地记住周围的景象。”
轮廓更加清晰了, 她们身后, 一座恢弘的灰色石制建筑呈现了出来。这座石制建筑和高塔一样,顶端笼罩在灰雾之中, 让人看不出到底有多高,却比高塔要“宽”得多。建筑前方,是十二根三人合抱之粗的石柱, 石柱后面每隔几米, 就有一扇巨大的石门。
再然后……李维就退出了这个灰蒙蒙的“真界”。
他的身形再次出现在酒店房间中,虚脱一般捂着心脏,找出毛巾擦干脸上的虚汗。今天的探索已经到达了极限——不是说适应了“真界”的强光, 就可以一直待下去了,“真界”里的一根石柱,蕴藏的能量可能都比最开始的那扇光门要大得多。
又过去一分多钟,向冉也回到了现实中。身材娇小,有着灰色眼眸的女士同样面无血色、受到极大负重似地喘着气:“我看到了。真界中的确遍地都是知识。你快给我拿笔和纸,我要记下来。”
笔和纸,其实就摆在酒店房间的小吧台上,离她只有两步的距离。可她瘫坐在沙发中,脸色泛着青灰色的死气,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做任何事情了。
李维拿来纸和笔,凑近向冉时却小心翼翼的。将纸笔递过去之前,他先将手指凑到了向冉的鼻孔下。他的脸色唰地变得煞白,似乎已经失去呼吸的向冉却微微抬起了手臂……
此时此刻,恢宏建筑前,只剩下了杨和昆蒂娜。昆蒂娜状似随意地来到一座石柱前,对杨说道:“这就是我们最初联系你时,使用的那种符号,就是从这座石柱上看到的。”
杨从昆蒂娜的方向,看到了许多由波浪和菱形组成的抽象图形,而图形本身是由无数的蚂蚁大小的文字组成,再仔细看去,就连那蚂蚁大小的文字,都是由更多、更小的符号组成。
不需要经过任何的理解和学习,这些奇形怪状的图形、文字和符号仿佛能直接与人的“灵魂”进行对话,那巨量的信息却是人类脆弱的灵体难以承受的。
就连杨,都只凝视了那些图形、文字和符号两秒,就感到胸口内一阵血腥气上涌,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她赶紧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目光却放在了建筑前的旷野之上,仿佛要借助自然景观驱散对那些文字的记忆。之前略显刺眼的旷野此时已经变得完全正常,甚至还有些灰蒙蒙的,给人一种身处工业革命时期那种老照片中的感觉。
比她矮半个脑袋的昆蒂娜隔着一副厚厚的玻璃眼镜,抬眼看着她:“你做得很对。很多时候,你的下意识反应,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从来没有来过真界。很多人,我提醒过他们无数遍,甚至自己也对真界有一定的经验,可还是下意识就被石柱上的文字吸引,凝视过长的时间。好的情况下,他们的灵体会受到一定的损伤,但可以记下一些属于真界的知识;不好的情况下,就再也回不去了。刚才,就连向冉,都没有很好地控制住时间,凝视得过久了一点。”
杨依旧眺望着远处的旷野,面无表情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总算还有一点面对危险的直觉。”
昆蒂娜道:“不错,真界之中,危险的并非对周围环境的探索,而是对某一个点的仔细凝视。”她有些感慨地垂下眼帘,“话说回来,我能成为拉图茨地区负责人,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我是近视眼,没法看得太清楚的原因呢。”
无法凝视的细节,死气沉沉的空间……
杨敏锐地联想到了什么,可又无法确定。
“你们在真界中,没有受到过除此以外的威胁?”
昆蒂娜道:“有。否则,我们只需要讲清楚规则,告诉你们及时脱离真界的方法就好了,不需要现在这样,结伴而行。”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天空:“你看,那就是。”
一个黑色的小点从天空中飞过,毫无注意到他们的意思。
“在这个地方,每一个活物都是威胁,让我们连脱离都来不及的威胁。”昆蒂娜低沉地嗓音道,似乎生怕引起了那个不知是鸟还是别的什么物种的注意.
恢弘的石制大殿中,身着赤色衮服的青年帝王抬起右手,屏退位列下方的各族长老。
随着长老们鱼贯而出,本就空旷的大殿显得更加寂寥无边。日头西斜,高大立柱投下的阴影无声侵蚀着殿内的空间,就像生老病死一样,不讲道理、无法阻挡,毫不给人商量转圜的余地。
有人告诉他,这就是世间的规律,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自然法则,是世上最后的公平……是呀,无论皇帝,还是乞丐,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最后都免不了一死,因为生老病死就和太阳的东升西落一样,是“自然的法则”,是最底层的规律。
青年皇帝的面孔被冕旒遮住,他呆滞地坐了一会儿,接着,缓缓将手伸向座椅后方,被他衣袍下摆遮住的地方……
“珣儿,今天做得真不错。”一道温和清澈,悦耳得犹如山间清泉的声音从青年皇帝身侧传来。
“如今,各族都在相互学习和竞争中得到了最大的发展,是时候加强中|央对他们的控制了。今天你颁布的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的政令,看似为诸部落提供了贸易上的便利,却也为削弱长老的权力做出了铺垫。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真正的‘皇帝’了。”
他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月色华服带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像文字圣的部落中,流行话本中的“神仙”一样,美得不可方物,高得不可企及。
可偏偏他又这么的温柔。
光晕褪去,云珣终于看清了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令他又是倾慕、又是嫉妒的年轻面孔——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温柔多情蕴含无限话语的眼睛,永远带着一丝笑意、却毫无嘲讽之意的嘴角……
从云珣有记忆以来,他就是这个样子,无论少年时期的云珣多么顽劣、做了多么不堪的事情,他都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无限包容的样子,仿佛他云珣长得再大,都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可以调皮、可以任性,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做什么都可以。
“可我为什么要当皇帝?”已经颇具帝王威严的青年云珣沉声问道。
“因为这是文明进步,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尤其是你们的文明。”和记忆中一样,对于云珣提出的任何问题,他都是有问必答、娓娓道来。
“虽然现在各个部落都有拿得出手的特长,但对于天灾和外敌来说,你们还是太脆弱了。只有建立强大而统一的政权,才能让你们的文明抵御住天灾和外敌。”
说着,他竟然随手一挥,凭空抓出了一张舆图:“你看,这是我们中陆十二部所在的区域,东面是智者一族建立的机械之城,北面是少狼族的王国,西面……西面被我们隐去了,南面则是更加神秘的南大陆。更何况,中陆境内……”
若是放在从前,云珣是怎么也不会打断他的——他的这位老师有时确实啰嗦了一点,把讲过的话反复再讲,声音却是比中陆最好的歌女轻吟更加好听。
温和,低沉,像磁石一样勾着人的魂儿,令人欲罢不能,听着听着就沉迷其中了……
可现在,云珣心中竟无端升起了一丝烦躁:“我知道!我说的是,我,为什么,要当皇帝?”
对方终于沉默下来。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你会是这个文明的功臣,你会在史书上留下重要的一笔,你会被后人代代传颂。”
他莞尔一笑,黑亮的眼睛中露出狡猾的神色:“当然啦,前提是你得当个好皇帝,当个仁慈而又有为的君主,要是你残暴不仁,那留下的可就不是英名,而是恶名了!以后的人们就会说,云铎的开国之君是个大大的暴君……”
他的语气轻快,像说着一个逗小孩玩的笑话。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既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又是循循善诱的老师,是云珣无数个旖旎梦境中的主人,却也是他一生的噩梦。
真想,真想和他一样,不老不死啊……
……
枫叶大道7号302室中,顾青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
自从把刘宇征气炸,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次睡着后,他都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他好像也不再是自己,而是许多不同身份、不同时代的人。这些人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点点地陷入到阴暗念头与负面情绪之中,渐渐难以自拔。
那些梦境主人的情绪影响着他,让他也越来越难从中挣扎出来,每次艰难地醒来,他都觉得自己心理阴暗得要成变态了。
也许是自我保护机制起了作用,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神灵护着他、拉着他,让他不至于那么快地变成“变态”,醒来后他能回忆出的内容都极为有限,甚至连梦中的自己到底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些阴暗念头与阴沉情绪阴魂不散,久久地盘旋缭绕在他脑海中,令他脑壳隐隐作痛。
不过这次,他竟然记住了梦中的某个片段,片段中,他是藏在阴影中的帝王,帝王的眼睛里,全是一个穿着月色华服的人影。
现在,他已经不太记得那人的长相了,只记得自己在梦里是多么的嫉妒对方,又想要得到对方,恨不得把那道身影碾碎吸进身体里。
真忒么阴暗啊……
“……云珣?‘云铎的开国之君’?”
顾青用手掌心使劲按着太阳穴,恨不得把这些记忆抽出来,保存在另外的地方,既不至于遗忘,又不至于被情绪影响。
接着,他拿出那只记下了整本《阿达西语入门》的笔记本,在后面的空白页上开始书写——
“1764年8月31日,梦云铎太|祖云珣,其下朝后与月色华服男子谈话,心中不满愤懑愈甚。华服男子……”
顾青想了几秒,才艰难地继续写道——
“华服男子,疑似神族;其所言之事,颇为惊人;其遣词用句,与‘现代’相似。据其所言,天下早有五分之势——中陆为十二部落,西陆为遗失之境,东陆为智者之城,北陆为少狼王国,南陆为神秘之土。帝王之位,乃其为抗天灾外敌,‘不得已’而设。”
匆匆结束最后这句话,顾青靠在床头,略显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好几秒钟,才长叹一口气,似乎正在努力地遗忘梦中的情绪。
台灯的光线,和沙沙书写的声音,让旁边的尉兰悠悠转醒。尉兰惺忪着睡眼,微蹙着眉头道:“又做噩梦了?”
——说来也颇为讽刺,他睡眠一旦不好,尉兰的睡眠倒好多了,像尉兰把梦魇过给了他似的。不过,睡得好睡不好这种事,都是一阵一阵的,尉兰要真的从此能睡好觉,他多做点这种梦也没事。
何况,很多事情因为这些梦境,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
尉兰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关心,顾青也不隐瞒,将笔记本推到尉兰面前,用被子捂着头躬身蜷缩在床上。
过了一分钟,尉兰悠悠道:“你那天,确实吞噬了黑风车的一部分能力,因此,你的恢复能力变强,黑风车却成了一滩烂肉。这些记忆,或许是跟着黑风车的记忆一起转移过来的。”
顾青猛地转过身,掀开被子,看着尉兰,面色凝重道:“不是说神秘粒子GXUP707不能够转移吗?”
顾青虽然早有怀疑,尉兰这句话依然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接受的最早的、最基本的教育,就是神秘粒子GXUP707被固定在“宿主”身上,绝对不可以被转移!是天地间最基本的法则之一!
正因为如此,联盟才拿那些十恶不赦却不死不灭的罪犯没有办法;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特别行动部的“时间特工”计划;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被劝诫,不要对普通人产生过于强烈的感情……
现在告诉他,神秘粒子是可以被转移的?
顾青除了满头的问号,一时什么想法也没有。
尉兰靠在床头,腿上放着摊开的笔记本,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一点也不见之前的病态之色,倒像个斯文安静的学者:“我一直以来就在向你们强调,高维世界的事,是不可控制、不可推断、不可揣测的。GXUP707才出现多久?就连太阳的东升西落,都不是一定的。”
尉兰显得很平静,毫无认知被颠覆的感觉。顾青也觉得,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关心GXUP707的转移问题,只有他自己是关心则乱。
“也就是说,黑风车身上的神秘物质要是转移到了你身上,你就可以和我一样不死不灭?”
尉兰没有理会顾青逐渐炽热的眼神,低头嗤笑一声,闷声道:“我要是不死不灭,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愁白头发。到时候连微型炸|弹都对我不起作用了,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他们也万万不可能答应。”
顾青道:“炸|弹要是失去作用,我立马带你远走高飞,去别的星球……”
“嘘——”尉兰把食指放在嘴边,一双桃花眼中却带着笑意,压低声音道,“顾将军现在是特别行动部的外勤特工,以后就是北大陆联盟的高级将领,可别因今儿在这跟我胡侃乱侃,丢了大好的前途。”
顾青一把摸向尉兰的脑袋:“被你盯上的第一天就把我坑得万劫不复了,还‘前途’。”
尉兰笑嘻嘻地往旁边躲:“我不作过检讨了吗?还是当着整个基地的吃瓜群众直播。”
两人像同寝的好兄弟一样嬉闹着,仿佛三十多年的时光不复存在,尉兰直播检讨还是昨天的事情,可很快,尉兰变得急促的呼吸就把顾青拉回了现实。
第152章 发展号
顾青饶过这棵病秧子, 手臂从尉兰身上缩了回来,靠着床头道:“我也想明白了,刘宇征说过,他是我再过几百年才能达到的目标。当时我被邪神激怒, 也没太去想他说的话;现在看来, 他说的是对的, 他和我本出自同源。不过,他肯定不是天生的不死者, 我们说不定都是因为那只玉虎符才被神秘粒子盯上。现在的问题, 还是要找到玉虎符,只要找到玉虎符, 我们就能……”
“青。”尉兰打断顾青的话,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再当实验品了。如果你想转化我,至少应该弄清楚‘神秘粒子’到底是什么。”
顾青一腔热血捂在了喉咙管里, 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
和尉兰打闹的那阵兴奋劲过去, 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尉兰曾指着他的鼻子, 拿最为深切的恨意,痛骂他“不过是个不死不灭怪物”。
想想刘宇征化成一滩蠕动血肉的样子, 用“怪物”来形容自己绝对不算过分。
受“怪物”的恩惠,成为同样的“怪物”,以尉兰的骄傲和矜持, 断然是不可能的。
要怪, 只能怪他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还不懂这个时代的人是多么的表里不一。
不过,无论尉兰把他当个哪怕内心厌恶、也不得不好好相处的管教, 还是把他当个可有可无的同伴,有些事情还是得尽早处理——
“下周一,也就是大后天,我将跟着一艘运输船前往查普林星,调查你身上的事情。除了写在资料上的,你还记得什么事?这次我回来至少是两个月后了,这俩月你也别耽误,我和杨说好了,让她带着你做任务刷积分。”顾青一鼓作气,把该问的问了,该交待的交待了。
尉兰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点晕,半晌才闷闷道:“我不记得什么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顾青严词拒绝,“都过去两个月了,你才多少个积分?你不想要自由可以,可别影响我‘仕途升迁’。”
最后那四个字极尽嘲讽,分明带着一丝报复之意。尉兰却像没听懂,跟刚才完全变了个人,略带急切地道:“没影响!联盟才不想我四处晃荡。”
顾青愣住了,他以前可没见尉兰对查普林星事件如此上心过。查普林星事件,说白了还是尉兰自己的事——他好不容易想要英雄一回,抱着必死的决心投入被辐射污染的土地,最后却莫名其妙成了所谓西陆神灵“无殇者”的“祭品”。
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除了在黄昏狩猎会中流露出,“清除掉无殇者在灵魂上留下的污染”的意愿,其他任何时候,无论顾青开门见山还是旁敲侧击,尉兰的口气都是淡淡的,仿佛跟查普林星一事已没有太大关系。而黄昏狩猎会上的那一次,还更像不去练习西陆法术的托辞。
尉兰因查普林星事件受伤太深,留下了一打后遗症,还随时就要撒手人寰,不愿意多想多回忆,顾青都能理解,所以也没有逼他“交代”更多。
他只是没想到,原来尉兰也没有放下对查普林星事件的好奇……
话说回来,能把自己害得生不如死的事情,谁又能真正放下?
顾青看了尉兰几秒钟,见他低头垂目的,带着乞求之意,内心不禁一软,又十分犹豫:“……穆英说,你是‘已经成型的祭品’,会不会……”
会不会他的参与,反而给无殇者提供了无上的便利,让祂直接“降临”到这个世界?
尉兰摇摇头,下意识地避开顾青的目光,半晌才说道:“寂灭者说错了,我不是‘成型的祭品’。这次,我身上的实验失败了。”
台灯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他额头、眼睛、鼻梁、嘴唇和下巴的轮廓都异常分明,像一尊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像,美得动人心魄,静得如同死物。
顾青突发奇想,如果那些雕塑也是有生命的,那得多大的隐忍和克制,才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看着台下众生熙熙攘攘。
他坚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自我说服道:“也好,这次要能一举剿灭无殇者和祂的信众,也算大功一件。”.
1764年9月3日,“发展号”运输船从地球出发,前往位于半人马座的某个星系。
那是离太阳系最近的比邻星系,也是人类掌握跃迁技术后开拓的第二个星系,距离太阳系4光年左右,该星系的恒星被人们简单地称为第二太阳,简称“二阳”……它比太阳预计的剩余寿命多出20亿年,是太阳红巨星化后人类的理想居所。
不过按照第二星系的建设速度,太阳还在鼎盛时期时,它就和太阳系发展得差不多了。
第二星系共有23颗行星,查普林星距离第二太阳不远不近,由近到远排名第十,属于没有宜居的光照,但有充足资源的“能源型行星”。排名第五第六的是两颗作为居住区的行星,分别命名为露白星和翰墨星。尉兰他们在查普林星上吭哧吭哧地卖力气,就是为了建造向露白星和翰墨星输送能源的工厂。
能去这种地方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
顾青一上船,就充分体会到了这种民用运输船和星际战舰之间的差别。
他是在君泊号七上待过一段时间的人,君泊七虽然是三十年前的“老舰”,发展号和它一比,简直就是平房比宫殿,从整体的外观造型到每一颗螺丝钉都差了好几个等级。
造型朴素、带着锈渍的发展号大部分空间都被货物占据,只有一个不足百平的客舱,却满满当当地装了五十多个座椅——乍看上去,座位还算宽敞,但这种跨星系的飞行,不比太阳系内的飞行,更不比地球上的飞行,动辄要飞上十天半月,起飞降落时加速度高达上百个G,连休眠仓都没有,已经是“经济舱”中的“经济舱”。
他们上船时,运输船上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座位。
顾青根据电子船票的指引,坐到一个靠边的座位上。尉兰正在调试座椅前方的小型屏幕,认真地阅读着上面每一部电影的介绍。顾青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船上其他的乘客。
九名年轻人凑在一堆,看上去都才毕业不久,还是头一次进行这种跨星系航行,吵吵嚷嚷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应该是工程系的实习生。三个工装中年人坐在一起,偶尔讲上一两句话,神态间了无乐趣,仿佛已经预知到未来的半个多月会多么无聊,大概是发展号上的检修师。剩下两个穿着品相一般的正装,神态间透露着一丝丝紧张,像是去查普林星进行商业考察的商人。
十分钟后,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卫押着二十名穿着橙色囚衣的囚犯走上了飞船。囚犯颈间戴着项圈,手上铐着特制的手铐,一坐上座位,手铐就自动分开,固定在了座椅旁的扶手上。
囚犯的到来引起了船上其他人员的瞩目,当即就有爱出风头的实习生给同学们科普:“二十年前的星际开荒工作,最开始都是由各个监狱的重罪犯进行的。因为在一个连大气层都没有的外星进行开垦和运输,随时都有丢失性命的风险。如今北大陆联盟建成,便是东临等国都得到了相当大的发展,旅游业做得风生水起,谁也不愿意冒险去外星系干苦力,除了可以以此获取减刑的重罪犯。看来,自由果然比金钱更加珍贵呀。”
他的话顿时引来了好几名囚犯恶狠狠的眼神,其中有人朝他“嘘”了一声:“哟,大学生呢!个个粉嫩粉嫩的,小心点躲着老子走,别给老子哪天炖着吃了!”又有好几人跟着附和。
那名出头的实习生眼里闪过一丝慌张,被那名眼神凶恶的囚犯给吓住了,哗啦一下坐回座位上,故作镇定道:“没事,不可能的,他们手上和脖子上都有电击装置,随时可能释放高达2万伏的强电压。除了随乘警卫,飞船上也有监控……”
“监控?监控你也信?”一名头发蜷曲、戴着眼镜的实习生笑说道,“网络这种东西,不早被黑客扒光了吗?虽然这些年,联盟也抓了不少黑客。但真正的大黑客?他们连边都没摸着!而且,说不定就在这些人里面呢?”
这名唯恐天下不乱的卷毛青年面带揶揄地看向那群囚犯。
一个大胡子囚犯听到这句话,发出几声粗狂的笑声,一边咳嗽一边道:“哈哈哈哈!说得对!说得好!你们知不知道,当年最有名的超级黑客尉兰就是乘坐这条船去了查普林星?他现在正在查普林星等着你们呢。你们可得小心了,要不然……哈,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要是他们知道连查普林星都不用去了,尉兰就在这条运输船上“等着他们”,也不知道要作何感想……顾青不着边际地想着,余光渐渐飘到尉兰身上。
客舱后方,一名警员则拿铁棍敲了敲舱壁,清了清嗓子道:“别散播虚假消息,制造恐慌。”前面的实习生们则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尉兰到底是谁、做了什么“坏事”。
喧嚣之中,飞船缓缓加速升空,与此同时,客舱前方冒出一个全息影像,向他们讲解飞船进行太空加速时,如何使用注射式缓冲液——这种加速液包含抗凝血剂、血液稀释剂等药剂,却同样是为五斗米折腰的设计,因为在高级星舰上,船员一般都躺在富含深海保护液的休眠仓中,一觉睡过那飞船加速的二十多个小时。
而注射式缓冲液,不仅会给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减压效果也没有直接躺进保护液中强,顾青有点担心尉兰的身体扛不住。
船长模样的全息影像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述行程的几个阶段,顾青的目光已经完全放在了尉兰身上。
尉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同一副神态盯着屏幕,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专注;眼珠则反射着淡蓝色的荧光,像两团没有生命没有情绪的无机质。
但自从囚犯们进入舱室,页面就停留在某部爱情动作片的介绍上没有动过。
顾青凑了过去,念道:“‘……飞船故障,停留在某个陌生的星球上,发现一处神秘的文明遗迹。探寻遗迹的过程中,伊万一边化解危机,一边和同事艾莎拌嘴互掐,二人终于互生情愫。面对强大敌人关键时刻,艾莎却因触碰到的影像石,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伊万眼前……’挺应景的啊,就是不太吉利。”
尉兰跟不认字了似的,和屏幕上的方块字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晌,才低声问道:“那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顾青道:“1762年的电影,我也不在这儿,也没看过。要不待会看看?”
尉兰点了点头:“好,我也想补补这些年的电影。”.
发展号虽然破旧,速度却比工业革命时的飞机快了不少,电影刚放了个开头,飞船就已驶出大气层。
离开地球范围后,船长的全息人像再次出现,宣布有半小时左右的巡航时间,大家借此机会解决一下生理需求,因为过了这半小时,就到了飞船加速行驶的时间。飞船将迅速加速到100个重力加速度,保持这个加速度飞行26个小时左右,将飞船的速度加到光速的三分之一,然后放缓加速,将飞船上的重力控制在1个G左右,让人能够正常地生活。一个星期后,他们才会抵达太阳系内的天然跃迁点,即虫洞。
顾青和尉兰都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窝在座位上看起了电影。
在这个星际拓荒的时代,这种电影已不能称为“科幻电影”,更像是单纯的动作片,或者说家庭伦|理|片。小小的一块屏幕,还不是5D的,无论场面还是动作都不能给人深刻的体验,唯独伊万和艾莎之间的拌嘴吵架还挺解闷的,像看一出情景喜剧。
可他们只看到剧情介绍的部分,加速预警就响了起来,所有人都被要求回到座位上。这下,不只是穿着橙色囚衣的囚犯,所有人的胳膊、小腿和腰腹部都被圆筒状金属包裹固定在了座椅上,像穿上了一副不能活动的盔甲。
飞船开始加速。
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粗|大的针管从“盔甲”内壁伸出,直奔胳膊上的主静脉而去。
液体冰凉、沉重,带着势不可挡的压迫感,顺着胳膊传遍全身,像成千上万的虫豸蜂拥进血管,又像承受着水银灌顶之刑,浑身的皮肉似乎都要被缓冲液撑开、撑破。
缓冲液的冲击下,让人几乎察觉不到飞船加速带来的压迫感。
顾青艰难地抵着座椅靠背,额头上青筋直冒、冷汗直流。
就算不死者,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疼痛,不知道难受。
好几秒钟后,他终于缓和下来,顶|着7、8个G的重力加速度,艰难地将脑袋转向尉兰的方向。
尉兰原来也在看着他。
尉兰耷拉下的刘海紧紧贴着额头,脸上泛着青白之色,眼中的神色却十分镇定,带着安抚人心的效果。顾青几乎看到,他微微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注射缓冲液的难受劲过去,加速度的压迫感又排山倒海而来,越来越凶猛,越来越逼仄,呼吸都变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只能靠缓冲液向血液中输送氧分。
这种什么也做不了的状态,要一直持续26个小时,比一天的时间还要长……
还好有尉兰。
顾青沉溺在尉兰温柔的目光中,那直到感官和神志在加速中渐渐消失…….
26小时后,发展号已加速到光速的三分之一,为了模拟地球上的重力,它并没有做匀速直线运动,而是以9.8m/s的加速度加速前进。
顾青的恢复能力算是整个机舱中最好的,他摸摸索索醒来的时候,机舱还处于一片静谧中,束缚住他们手脚和腰腹的金属护板却已经缩了回去。除了手还铐在扶手上的囚犯,好多人都东倒西歪地瘫软了下来,生死不知。
尉兰同样没有醒。
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紧闭,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乌红色的血印,挂在一张惨白的小脸上,格外的触目惊心,就连胸口都鲜有起伏。直到看到他脖子上的动脉动了动,顾青才松了一口气。
趁着大家都还没醒,他来到茶水间,准备了一些热茶和毛巾,回到座位上替尉兰擦汗。
尉兰身上冷冰冰的,汗却流了不少,冷冰冰地搭在身上。顾青一边擦,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贱——人家都明摆了说你是狗,你还腆着脸给人当奴才。
可没办法啊,他还是喜欢尉兰。无数次地想要放弃,想要远离,想要摆正自己的心态,把他看作一个普通的同事,可终究敌不过尉兰的一个眼神,他五感尽失、濒临死亡时,最后留在视线中的那个眼神。
第153章 坎普
没过多久, 机舱中其他人也渐渐苏醒过来。
那个卷头发戴眼镜的实习生捂着胃部,一脸想要呕吐的表情,一个呕吐袋正好出现在他面前,同时出现的还有那名爱出头的实习生令人讨厌的声音:“我就说这种跨星系航行之前不能吃东西吧?你胃袋还没落到肠子里, 都已经算幸运了。”
这名实习生的状态似乎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好, 话都比之前简短了许多。
卷发实习生对着呕吐袋干呕了一阵, 只吐出了一点胆汁,接着含含糊糊地争辩道:“……我那都是五个小时之前吃的东西了!”
“三十一个小时。”对方纠正道。
客舱前部, 威胁实习生的那名光头囚犯大声囔囔着要上厕所, 要求警卫解除手铐,否则就要解决在裤子里。
和他隔了几个座位的警卫被他吵得不得不睁开眼睛, 一脸黑气都快溢了出来,却还是操作终端解开了光头囚犯的手铐:“这是第二次。下次再说这种话,到查普林星后直接返航。”
光头囚犯获得短暂的自由,哼着小曲儿颇有节奏感地往客舱后方走来。
明明客舱前面也有洗手间!
顾青心中有所预感, 抬头望向前方, 正好和光头囚犯的眼神对上。
这名身形精悍的囚犯眼冒精光, 嘴角带着挑衅的笑容, 眼神滑溜溜地落到了尉兰身上,笑容加深了一点, 还轻轻挑起一条浅黄色的眉毛,脚却没有停下。
顾青:“……”
顾青心中有点不爽,光头囚犯看向尉兰的目光过于轻浮, 充满了调戏意味, 像地痞流氓看到了站街美女,随时就要伸手去把玩一下。
顾青心里想着等下找警卫调查调查这些囚犯都犯的什么罪,手上拿着毛巾, 把尉兰脸上的鼻血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与此同时,尉兰半睁开了眼睛,像只慵懒的小猫一样,斜睨着顾青的手臂。
顾青的动作定住了,他感到一丝尴尬。
“去他娘的!”他在心里暗骂一声,另一只手也捧上了尉兰的脸蛋,更加用力地擦了起来。
尉兰笑了起来,还把脸抬高了一点,好让顾青更方便擦拭,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顾青的脸庞。
“你还挺享受。”顾青低声说道。
尉兰不说话,还只是笑,顾青有点担心飞船加速把他脑子给加坏了。
“刚才有个人,看了你一眼。”顾青凑到他耳边,“你认识这飞船上的人吗?”
尉兰站了起来,脸庞擦过顾青的脸,让他脸上有点发热。
“没有。”尉兰站起身,巡视周围一圈,眼看就要坐下,目光却被客舱后方吸引。
顾青循着尉兰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名光头囚犯从洗手间走了出来。那人依然在哼哼哈哈,跟着不存在的节奏,走着别扭的步伐,还时不时比出一把枪对着尉兰,两只眼睛中放射出兴奋的光芒。
顾青浑身肌肉崩得死紧,准备随时出手一击。好在那人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试图接近尉兰,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尉兰被他整得有点发懵,失魂落魄地坐下,眼睛却依旧盯着囚犯刚才所在的位置,愣愣怔怔的,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你怎么样?”顾青低声道。
尉兰摇摇头:“不对。”
“哪?”
“他好像在试图向我传递点什么。我看不懂、我看不懂、我看不懂……”尉兰陷入了某种恐慌与迷茫之中,脑袋小幅度地晃动,双目也找不着聚焦。
顾青没有太过担心,因为现在的尉兰,一旦遇到自己想不通的问题,就是这副天塌下来了的“熊样”。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尉兰的后背,告诉他:“没事,我也看不懂。他要真想传递什么消息,咱们还有的是时间。”
顾青心里想的则是,那光头传递的信息,大概就只有想睡你吧。
而且,光头回去后,囚犯们既没有在底下窃窃私语,也没有谁回头刻意去寻找尉兰,进一步证明了光头并没认出尉兰,从而向他传递信息。
倒有一些头一回进行星际航行的囚犯过于兴奋,警卫正在旁边对他们进行敲打和教育。
顾青放下心来,又一次来到茶水间为他们寻找食物,找来找去,竟然只找到了压缩饼干和注射式营养剂。
无可奈何地拿了几块压缩饼干回去,他发现尉兰已经开始播放他们没有看完的电影。
“嗯,味道还成。”顾青一边看电影,一边掰着压缩饼干,苦中作乐地把压缩饼干当成了高密度爆米花,“你来一点?”
身边没有了动静。
顾青侧过头来,发现尉兰看着看着,竟然睡了过去,脑袋向他这边歪着,却克制着不往自己这边靠。
“唉,身子还是虚。”顾青心中感慨,“但愿这次能弄明白,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无殇者的‘祭品’还分什么成功品、失败品,‘灵魂’能不能也像身体那样得到修复……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真‘坏’的是灵魂,身子又怎么会虚?”
顾青轻轻放倒尉兰的座椅靠背,把他摆成一个平躺的姿势,独自看完了电影的结局。
几小时后,尉兰再次醒了过来,睡眼朦胧地看向座椅前的屏幕:“电影结束了吗?我怎么一点不记得结局?我是不是脑子又坏了?”
顾青弹了弹他的脑门,顺便把水和压缩饼干摆在他面前的桌板上:“你不是脑子坏了,是睡过去了!正好错过了结局。”
“那结局是什么?”
“结局是艾莎其实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量子,还一直陪伴在伊万的身边,给了他很多‘好运’。伊万通过量子推动的命运,最终战胜了徘徊在遗迹上的‘主神’,完美结局。”
就是俗气……顾青默默补充道。
他完全没有想到,尉兰听到这个俗气的结局,眼里竟然涌现出一丝泪光。眼泪并没有流下来,只在他眼眶中打转,显得整个人梨花带雨、风雨飘零,有种病态而柔弱的美感。
想到这人最初是多么顽劣可恶,顾青不由产生了一点滑稽感,看着呆坐在座位上的尉兰,低低地笑:“看不出来啊,尉总还是个性情中人。”
尉兰对着顾青泫然一笑:“我一直都是呢,你不早知道吗?”
尉兰这句话语调十分旖旎,顾青觉得自己又被调戏了,与以前的厌烦无奈不一样,现在他只有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份儿。
不过说起来,自从他把刘宇征气炸,不仅是自己,尉兰也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以前只会闷头闷脑地低头做事,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居然还会看感情电影,还会用不同的语调赋予语言不同的含义,进步速度简直感人。
顾青甚感欣慰,却也没有及时回应这句话。
就在这时,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忽然吸引住了客舱中所有人的注意——
“洗手间里、洗手间里竟然装了摄像头!我们还有没有隐私权!这是哪家公司的运输船?我要去告他!”
说话的,是一名梳着金棕色背头的高个实习生,他穿着衬衣正装,袖口挽到胳膊处,本应是十分斯文的打扮,却因为太过气急败坏弄得脸皮通红。
这下,就连那名爱出风头的实习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因为无论哪里的资料,都没写跨星系运输船的洗手间应该安装监控这么一条。
“咳咳。”一名头发半灰、却颇有气质的中年警卫咳了两声,“地球至查普林星的航线开通开始,我负责押送了不下五批劳改犯,从没听说过洗手间里装监控的事。”
他的话安抚了躁动不安的实习生,但没过多久,一个憨憨胖胖的实习生又小声地说道:“……不安装监控,那些罪犯会不会在洗手间里搞破坏……”
警卫似乎就等着这么一句,道:“犯人们脖子上戴的项圈,除了惩戒作用,还随时监控着周围的环境,一旦判断出他们正在作出破坏性行为,立即就会触发警报并释放电压进行惩戒——所以,我们并不需要对整个飞船进行监控来保障其他旅客的安全。”
“但……但我看到摄像头了。”金棕色头发的实习生依旧不依不饶。
难道是某位旅客自己放进去的?所有人都这样想。
这是个高科技的年代,而某些高科技,可以很好地满足一些变态的偷窥欲。
这艘老破旧运输舰上,目前似乎只有四名狱警、三名工人、两名商人、九名实习生和二十名劳改犯,唯一的一名乘务人员兼船长,还只是偶尔出现的全息影像……
顾青站起身来,对实习生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是北大陆联盟特别行动部的外勤,我跟你去看看。”
实习生完全没想过“特别行动部”是不是什么正经部门,带着顾青气呼呼地往洗手间走去——他只需要第二个人证实他说的是真的,没有出现幻觉就可以了,不需要真正的警察,况且他这次,还特意带上了手机……
洗手间就在顾青他们座位后不远处,也就是光头囚犯使用过的一间。
老破旧运输船的洗手间不比君泊号上的酒店式豪华盥洗室,整个儿也就十平左右,两个封闭式马桶隔间,还有一个小型淋浴房。
实习生气急败坏地推开其中一个马桶隔间的门,指向门那一侧的右上角:“你看!就在那……”
实习生的声音顿时变轻了,因为他指向的方向,什么也没有。
“这……这不可能……肯定是那个变态把摄像头拿走了!”
顾青推开另一个隔间的门,同样没有发现摄像头的痕迹。秉着负责的态度,又将整个洗手间检查了一遍,才故意对实习生道:“你看到的是针孔摄像头?”
实习生摇了摇头,用手比划了个纽扣大小的圆圈:“不是,虽然不显眼,但有这么大。”
顾青点点头:“你先回去吧,以后用洗手间前先观察一下,又看到了再来找我。”
实习生满脸通红地离开了洗手间,也不好意思继续争辩。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而顾青没有当场说破他,他已是十分感激。
在他身后,顾青小心翼翼地关上隔间的门,并用联盟政|府的高级权限锁上隔间的门,然后在尉兰好奇的目光下坐回到座位上。
他压低声音道:“……确实有东西,不过不是摄像头,是一颗只有瞳仁的眼珠。我看过去时,它正好在看着我,刚才那名年轻人却没有看到。我把那个隔间反锁了,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太阳系中虽然建立了公共网络,可网络信号也只是接近于光速,传过去会有四个多小时的延时,这个延时还会越来越长,他何必舍近求远去地球上寻找帮助?况且,尉兰的神秘学知识,在他们中已经算是宗师级别。
尉兰道:“心圣告诉我,要想让人看不见自己,就要把灵力变得像正午的太阳一样,让人们下意识地去回避。”
顾青回忆着那只瞳仁的样子,怎么也不觉得灵力“像太阳一样”:“没有别的方式?”
“……”尉兰愣了一下,随即道,“也许隐藏自己的灵性也可以吧。”
顾青总觉得心圣的说法还不够全面深刻。
“对了,他还说到,灵力是需要思维加以辅助的,否则只是一团没有意义的混沌——你能看见,却依旧‘看’不见。”
顾青很能理解尉兰的话,很多植物人的视觉功能是完好无损的,可依旧“看”不见东西,看见了也不能看到心里去。
这种说法,到有点符合他对那只瞳孔的认识。
瞳孔在看他,所以他也能看见瞳孔;瞳孔没有看那实习生,实习生就没能再次看见那枚瞳孔。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现在不是剖根究底的时候,他需要知道的是,那只瞳孔到底想要做什么,对他们有没有恶意。
想到光头囚犯是第一个进入洗手间的,动作举止又给了尉兰某种怪异感,顾青决定先从他下手。
他拿起特别行动部的徽章,走向那名头发半灰的警卫,向他说明了来意,并把瞳孔描述成一只瞳仁大小的摄像头。
警卫神色复杂地看了光头一眼,拿终端和顾青的终端作出对接,确认了他政|府特工的身份后,解开了将光头固定在座位上的手铐,对光头道:“坎普,这位先生有话问你,你老实回答。”说完,却也不关心顾青问的具体是什么内容。
那个名叫坎普的光头囚犯好像早就预料到顾青会来找他,满脸计谋得逞的得意笑容,仿佛领奖一般在其他囚犯羡慕的目光下站起身来,走向客舱后方。
客舱后方的卫生间中,顾青、尉兰、坎普三人相对而立,脸上的神态对应着严肃、迷茫与幸灾乐祸。
“是不是你把那东西留在了隔间里?”顾青开门见山地问。
坎普夸张的耸起肩、挑起眉:“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时候表演得太夸张,反而会适得其反。”顾青道。
坎普将目光放到尉兰身上,还吸溜了一下口水:“把你这小美人给我玩半小时,我就告诉你。”
“他不是我的,你要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况且……就算他同意,你脖子上的项圈允许吗?”顾青冷漠地瞧着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戒具。
坎普爆发出一声短而尖利的笑:“哈!你以为监狱会管这个吗?上面巴不得咱们多培养一点感情,总好过成天斗殴。具体内容,你怎么不问问他?”坎普轻佻地朝尉兰挑了挑下巴。
这……
顾青下意识地望向尉兰,可看到尉兰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坎普说的话,果然让尉兰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之中,胸痛起伏加剧,双手肉眼可见地发抖,低垂的双目逐渐失去聚焦。
不能在这个事上继续说下去。
顾青及时收回视线,并让眼中聚集起了一丛小小的火焰:“你还是老实交代,否则,我会让你在这条船上混不下去。”
“你威胁我?我好怕啊!”坎普瞪大眼睛,作出一脸惊恐害怕的样子。
顾青抬起手臂,在个人终端上找出一个程序,把某个数据条猛地拉到顶端。
坎普颈间的金属项圈当即释放出上万伏的电压,把坎普电得抽搐着蜷缩在地上。
尉兰忽然抓住顾青的小臂,小声道:“够了。我也有话要问他。”
顾青停下电击,尉兰问道:“你把我吸引过来,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坎普爆发出一连串的大笑,脸部的肌肉都笑得扭曲了,“我想……我想对你说……但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坎普发疯一样重复着他不能说这句话,直到被顾青拽起,脑袋按进洗手池中。冰凉的水冲刷着坎普充血发红的脸,总算一时止住了他的疯劲。
顾青松开手,让坎普站直了身体。
第154章 谢律·锡德科技公司
“你是说, 你想告诉我一些事,但又说不出口?”尉兰冷静地道。
坎普没有反驳尉兰的话。
尉兰继续问:“是什么让你开不了口?”
坎普摇摇头,嘴角又带上了赤|裸|裸的恶意:“我想睡你。”
这样问下去不是个办法,顾青心道。
他用终端刷开隔间的门, 眼中火光更盛。
灵视之中, 他再次看到了那只小小的瞳仁。瞳仁却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想方设法地转移“视线”,生怕把顾青看进眼睛里。
“没用的, 我已经找到你了。”顾青站在马桶盖上, 一把将瞳仁抓进手心,他甚至感觉瞳仁在手心中无力地弹跳了几下。
顾青展开手掌, 用另一只手拈住瞳仁——那瞳仁很像带有颜色的隐形眼镜,薄薄的一片,仿佛有生命似的,滴溜溜地乱转。
顾青将瞳仁放进一只事先准备好的透明塑料采集管中, 瞳仁还在努力消除着自己的存在感, 却在顾青的灵力驱使下无所遁形。
坎普试图抢过管子, 被顾青躲了开去。
“你不给我看看,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坎普道。
“我刚拾起来的时候,你也没显得多么想知道。”顾青道。
“那是我的美瞳, 我美瞳掉在厕所里了,不可以?”
顾青笑了起来:“你终于承认了,这是你留在隔间里的?”
“是又怎么样?掉美瞳是犯罪吗?”坎普气急败坏地说。
顾青斟词酌句道:“如果窥探他人隐私, 那就是犯罪。这样吧, 你先回去,我把这个留下,后面再出什么问题, 我唯你是问。”
“不!”坎普又转向了尉兰,眼睛因为强烈的渴望变得通红,“我有事要对你说!别让我回去,我有事要对你说!”
顾青也看出了坎普的不对劲——在去洗手间的路上看见尉兰,留下了所谓的“美瞳”;从洗手间出来,看见醒着的尉兰兴奋得手舞足蹈;三人在洗手间中对峙,直言知道尉兰的过往,要告诉他一些事情,说出来却只有“想要他”、“想睡他”这种下流话。
按照“坎普认出尉兰,想要以此威胁他委身于自己”的这个逻辑,完全说得通坎普的表现;可坎普到现在都没有摆出这个威胁,也没做出什么实质上的动作,只是不断吸引尉兰的注意,然后说些不着调的话……倒真像有重要的事告诉他,却无法说出口。
“需要我回避吗?”顾青给了坎普最后一次机会。
他并不担心坎普会趁机接近尉兰,因为他的终端上就有对坎普的监控。
“哼,你们什么都可以看到,假惺惺的样子真令人恶心!”坎普看到没有看顾青一眼,眼睛直直盯着尉兰,“你很漂亮,我就是想要你!你让我摸上一把……”
没机会了。
顾青薅着坎普的领子,把人一路从洗手间拽回客舱前部属于囚犯们的地方,交给半灰头发的警卫:“小心这个人,最好全身搜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携带什么‘美瞳’之类的违禁物品。”
警卫点了点头,眼睛却回避着顾青的目光。
顾青又对那名金棕头发的实习生道:“你没有出现幻觉,你确实看到了什么东西,不过不是摄像头,是一只被人故意贴在门板上的有色隐形眼镜,我已向警卫说明了那名犯人的所作所为。”
金棕色背头的实习生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斯文,抠了抠脑袋道:“不好意思长官,是我没看清楚就大呼小叫了。我看到我们和犯人共乘一艘飞船,想当然地以为到处都装上了监控,是我的不对。”
“没事。”顾青“宽宏大量”地道,“你要再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就第一时间告诉我。”
“美瞳”一事算是告一段落。
“坎普有问题。”顾青小声对尉兰道,“那个警卫也不正常。”
尉兰点点头:“我就说吧,他不是他表现的那样。他有点像……每每想要做出点什么、说出点什么,就被强行改变了方向。有一点能确定的是,他认出了我,还想要引起我的注意。”
顾青将装着“美瞳”的采集管递给尉兰:“你看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
那只“美瞳”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看起来偃旗息鼓、蔫头蔫脑,完全成了个萎缩成一团的“死物”。
尉兰道:“这玩意看起来确实不像会灵力大盛的样子,也许利用了人们心理上的盲点?坎普想用这个来提醒我,有人在控制他们的心理?”
顾青也有所猜测。不过对方的动作还不明显,无论囚犯还是警卫看上去都有他们本来的性格和特点,在更多情况展现出来之前,他们只能静观其变。
顾青略显压抑地叹着气:“……没想到路上就出状况了。”
尉兰认真地看着顾青,眼里带着一点难为情:“青哥,我是认真地想要调查查普林星上发生了什么,无殇者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其实能不能治好我那病,我已经不太在意了,就是放不下这一点好奇心。
“坎普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很多事情,我已经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了。我要是死在了调查过程中,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
看来尉兰听出了顾青后悔带他过来的言外之意。他的话就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扎在顾青心里,让顾青疼痛不堪,又烦闷难忍。
“有什么不敢想的。”顾青当他说的是最终的自由,恨铁不成钢地道,并在心里补充,变成像我这样不就行了,就连苏征那种杀人魔王,联盟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过这话他也不敢一提再提,一是他不知道尉兰到底怎么想的,二是他还不知道这个“转移”是怎么转移法,说得再多只是拿一个不见得能实现的美梦欺骗自己,不如好好珍惜现在的每一天。
尉兰掏心窝子的这番话奠定了接下来几分钟的沉闷基调,顾青为了缓解心里的难受,耳朵长到了前面的两拨人那里——
实习生们有的在讨论接下来玩什么桌游打发时间,有的在看书或者玩电脑;劳改犯们则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坎普,询问他用什么方式招来了联盟特工的注意。
那名金棕色头发、性子多疑的实习生好像发现了什么,将笔记本电脑推到那名正在主持桌游活动的青年面前,小声地说了点什么。
正在主持桌游活动的青年就是最开始出风头的那位,启程前他显然做了一定的调查和准备,俨然是他们九个人当中的领头羊。
看到电脑上展示的图像,他下意识地就蹙起了眉头,绞尽脑汁地要为眼前看到的东西作出个解释,最后还是说道:“凯文,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不该这样……”他压低了声音,生怕说错了话被知道的人听到。
凯文——就是那名金棕头发的多疑青年——立马抱起电脑,来到顾青面前,简短地说道:“长官您看看,这是我的定位系统,我们偏航了。”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个三维的空间结构,以黑色为背景,只有很仔细才能看到上面标记出白色小点——据说那是太阳系的行星。一条绿色的虚线代表着预设航线,一条红色实线则代表了他们飞过的路线,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红线在加速还没完成的时候就开始偏离绿线,现在是偏得越来越远。
“你很警惕。”顾青调出自己终端上的航线图,发现并不是凯文的设备出了问题,出问题的是已经完全无视原来航线的飞船,以及不存在似的警报系统!
“我问问船长。”顾青直接用特别行动部的授权接入船长室。
船长是个有着银白头发、穿着工人服装的中年人,说话倒是挺和气,毫不隐瞒地说他们临行前就改变了航线,中途要去某个太空仓库进点货,但并不会耽误他们的时间。
“你们这是欺骗!”凯文顿时怒了,“最开始发给我们的路线图上,怎么没说还要经停太空仓库!”
“年轻人,我这本来就是一艘运输船,没有商业客船那么多规矩!再说了,你仔细看看合同,上面有写我一定要照着预定路线行驶吗?我可记得上面有‘仅供参考’这几个字。”船长嘿嘿地笑着。
凯文的脸一阵黑一阵红,他也知道自己是图便宜才坐的运输船,却没想到运输船竟是这么大个坑,简直就是新时代的“黑色产业”。
他不甘心地翻出电子版合同,果然找到了“仅供参考”这几个印得比蚂蚁还小的字,蔫头巴脑地对顾青道:“我又错了。谢谢长官替我问话,我下次一定好好求证,确保信息无误再报给您。”
这小子对别人要求严格,自己做事却不仔细,脾气还挺大,不是个好相处的性格,优点就是认错认得快,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有足够的敏锐度,会比别人更早发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
而这对于顾青来说,相当的重要。
顾青不妨与他摊牌:“这样说吧,我作为特别行动部外勤,这一趟去往查普林星,就是为了探查有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所以,你无论遇到了什么确定的、不确定的,都可以及时告诉我。话说回来,就算你当真出现了幻觉,也在我的调查范围内。”
凯文再次谢过顾青,回到了自己座位。
后排,顾青打开电脑,一点一点地搜寻放大更新后的航线图。航线图由原先的一条直线变成了折线,在到达跃迁点之前,加入了一个经停站。
那经停站也不是什么黑站点,而是属于谢律·锡德科技公司的太空仓库。
谢律·锡德科技公司是最早参与建立太空网络基站的公司之一,按理说应该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可不知因为创始人谢律·锡德不在意名利,还是因为公司本身的操作失误,谢律·锡德科技公司一直没有成为众所周知的主流科技公司,就连太空仓库也建在某个偏离航道的迷你小行星上,似乎毫不在意因此将客户拒之门外。
“兰儿,你听说过谢律·锡德科技公司吗?”顾青道。
尉兰摇摇头,目光落在顾青的笔记本电脑上。
见他半天不说话,顾青又道:“你觉不觉得,它这些年都太‘清高’了?明明有这个远见,也有一定的实力,却从来都不努力加把劲。”
尉兰依旧摇头,陷入了某种迷思:“科技公司不是什么酒楼菜馆,总有人想要尝试与众不同的滋味,以至于光顾那些又远又贵的馆子,它是最具有集聚效应的产业之一。在这个行业要想保持清高,很难生存下来。”
蔚蓝科技,其实就是最正面的一个例子——一个企业,越是处在龙头地位,越容易吸引更多的投资,越容易吸引更多的人才,也就越容易研发出最新最好的产品,甚至掌控市场的价格,形成垄断。
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成为行业龙头的蔚蓝科技,哪怕经历了尉兰这么大个丑闻,地位依旧屹立不倒,光是在太阳系,就建立了十几个太空仓库、甚至还有几座太空城,绝不是谢律·锡德这样不求上进的科技公司所能比拟。
尉兰因蔚蓝科技的人脑计算机实验而生,翅膀稍一长硬就将蔚蓝科技的创始人、他名义上的父亲除之而后快,却也为蔚蓝科技全心全意地卖过命。如今蔚蓝科技在这个开疆拓土的年代依旧是一方霸主,与之同名的尉兰却成了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的阶下囚,也不知尉兰对蔚蓝科技现在是什么感想。
“除非它出于某种目的,需要保持低调。”顾青随手翻开了查普林星的资料手册——
查普林星是能源型行星,是露白星和翰墨星最重要的补给行星之一,从查普林星上采集的各种矿物质,将被冶炼加工成燃料、建材、化工品、芯片、生物材料等等必需品;还有一些太阳系没出现过的物质,被送进实验室,开拓人类知识的边界,补充人们对世界的认知……
这么多的产业链,自然不是一家企业就能搞定,多的是在地球上被几大龙头打压得快生存不下去的小公司跑到第二星系来寻找生机。
其中哪家偏偏看中了谢律·锡德,或者从谢律·锡德那儿获得了好处,抑或者谢律·锡德自己雇佣了运输船,要从自己仓库中拿货,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一个公司既然能够存在,当然就会有人与它做生意。
到目前为止,除了坎普那个小插曲,一切都还算正常……
顾青翻看着查普林星上各个公司的概况介绍,很快就被千篇一律的措辞弄出了困意。他没看到谢律·锡德科技公司,倒是看到了好几个名字相似的不知名企业,难道是谢律·锡德科技的子公司、分公司?但控股人完全不一样啊…….
“如果我没回来,我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杨用铅笔在纸上写上这样一句话。
不一会儿,她又意识到措辞令人误会的地方,将这句话后半段擦去,转而写上——
“如果我没回来,我就是去了高维物质的投影世界,那里被一个隐秘组织称为‘真界’。”
她在纸上补充到——
“如果你想找到我,请记住这个符号。”
联系向冉他们的那个符号异常复杂,一环套着一环,就算笔触最为精细的画手也难以描绘。杨让将手掌放在白纸上,眼前浮现出那个符号,意念稍一转动,无数光粒铺洒而下,在白纸上凝固成成片的金色粉粒。
接着,她将纸条插|进一本厚厚的学术期刊中,然后将期刊放在桌面显眼的地方。
那期刊是高维物质研究的论文合集,按照莱夏的不学无术,他平时没事万万不会去翻这种学术期刊,但她要是真的一去不返,莱夏很容易就能翻出这张留言。
做完这件事,杨闭上眼睛,任意念沉浸在一个比刚才那个符号还要大得多、复杂得多的符号之中,她的面前很快出现了一道亮得不可直视的光门……
有了昆蒂娜的“指引”,她直接就到了那座恢弘石制建筑的门廊上。
她没有直接走进那座建筑,而是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只硬皮笔记本,在上面迅速潦草地书写——
“我违背了裂墙者的原则,自己来到了‘真界’,因为就算和他们一起探索,最后也是我一个人。
“这一次,刚踏入光门,我就来到了昆蒂娜的视界。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石制宫殿式建筑,上次看过它之后,我的某种记忆开始复苏了。
“我确认是记忆,而不是梦境。因为有些记忆是铭刻在人骨子里的,用现代人的话来讲,就是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刚出生的猎物因此会在狩猎者面前战栗。
“而我的‘基因’,也催促着我快点回到这里!
“对,我身上有着古西陆人的血液。所以我相信,这个地方也与古西陆有联系。
“现在,我将踏入这座灰色的宫殿。
“以上,是我留下的全部信息。”
第155章 文明公墓
杨写日记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防止自己在“真界”中遭受意外,给后面探索的人留下身份信息。
将笔记本塞回口袋,她对着刻满铭文的巨大石门推出一只手臂——在现实世界中,就算使用内力, 也不可能隔空推动如此厚重的石门, 可在其他人举步维艰的“真界”, 她身上的“内力”竟然得到了极大的提高,随手一挥就推开了两丈之高的石门。
石制建筑的内部结构展现在她的眼前。
石制建筑的内部和外部仿佛并非处于同一片天空之下, 外面的灰蒙蒙、阴沉沉一点也干扰不到里面的艳阳高照, 金色的阳光透过建筑顶上的采光孔照射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一平方米左右的棱形光斑。
光斑照耀到的地面上, 密密麻麻的铭文泛着璀璨夺目的波光……
“嘶——”
杨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算经过裂墙者无数次的提醒,自己也早有心理预期,可还是被这些金光闪闪的铭文冲击到了, 脑仁疼痛难忍, 像被一根根生锈的铁丝穿刺而过。
经过数次调整内息, 疼痛终于有所缓和, 她取出一只墨镜戴在脸上,一步一步地走向石门, 踏入那个明暗交错的巨大宫殿。
刚一进去,她就看到了门厅上方铭刻的那一行和中陆通用文有几分神似的字——
“离开,只为更好地归来。”
杨:“……”
简直就是一句过时的广告词……
这段不具备任何力量、和中陆文字神似的文字, 怎么会刻在这么重要的地方?这是宫殿主人恪守的人生格言, 还是消失的古西陆人留下的墓志铭?
应该不是他们这种探索者留下的——一是文字乍看虽然相似,却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二是除非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地方的主人,否则不会跑到这种地方去刻字。
杨没有多想, 继续往宫殿内部走去。
穿过门厅,就是那个被无数光斑照亮的正殿。大殿中央有一条约五十米宽的道路,道路一直延伸到大殿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两旁矗立着需要仰望才能看清形态的石制巨人像。
杨不敢直视那些正好被光斑照亮的巨人像,而是远远望向左首第一个仍然处于阴影中的巨人。
那巨人像雕刻的是个五官极其出色的少年,他有着卷曲的披肩长发,穿着造型优雅的古典长袍,哪怕只是座石像,那双栩栩如生眼睛也能让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仿佛能吸进人的灵魂……少年右手五指放松地拿着本书,看不出任何的紧张感;半隐在袖中的左手却拿着柄匕首,手背上青筋直冒,仿佛随时都要扎向某人的心脏。
看到这只握着匕首的手,再看向少年带着微笑、如同天使一般的面容,只会觉得极其的不协调,雕塑作者把手臂安错了地方,而不会怀疑少年笑容的真诚。
杨被这一丝不协调吸引,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一点点走向那座巨大的雕像。
雕像的基座上,同样雕刻着一句读起来很“现代”的话——
“每个人都是一个人,你不可能与他人合作——踽行者”
踽行者?
引爆奇珍号的幕后主使者,害尉兰从万众仰慕的科学家沦为阶下囚的“踽行者”?
这就是踽行者的真实模样?
杨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下意识地仰起脑袋,看向踽行者的面容。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踽行者依然在“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她从十米开外的地方一直走到雕像的脚下,那双眼睛竟然仍然在“看”着她!这已经不是“栩栩如生”能做到的程度!
杨的脑海里顿时冒出上次探索时,昆蒂娜对她说出的一句话——
“在这个地方,每一个活物都是威胁,让我们连脱离都来不及的威胁。”
无数次从危机关头死里逃生的经验给了她最为迅速的反应,来不及惊慌、失措、感到不妙,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意念,就是勾画出那个异常复杂的开门符号…….
潺潺溪水流过浅浅的沟渠,碧绿幼竹兀自生长在阳光之下。
明明是灰蒙蒙、冷冰冰的石头房子,却被那个人打造得别有洞天,三步一景、十步入画,就像文字圣笔下的仙境一样。
少年云珣半躺半坐在溪流环绕、竹丛掩映的罗汉塌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读奏章,浑身慵懒得提不起劲儿,目光却落在了榻上和他相对而坐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依旧是一身月白深衣,仿佛早已习惯了如此惬意的环境,全神贯注地检查着他批阅过的奏章,丝毫不被旁边的鸟语花香所影响。
阳光照亮这片室内景观的同时,也照亮了云珣连日阴云密布的心。云珣把对老师的嫉妒不满顿时忘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无数欲吐之而后快的心意和设想。
“土木,你觉不觉得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是个又土又木的人?”云珣抻腿踢了那人一下。
土木的第一反应,果然就是没有反应。
他呆呆愣愣地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点上,显然还在思考着奏章上的问题,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学生说了一句多么孩子气的话。
土木温柔地笑着,解释道:“你们起名字,是起一个易于区分的代号,或许还带着父母或者自己对自己的某种期盼之意;我们的名字却并不是代号,而是各自的职能——我本是应‘土木’而生,所以,看上去‘又土又木’,也是自然的。”
云珣哑然。
土木并非“又土又木”,相反比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更像翩翩君子。云珣就这么调侃一句,没想到土木竟然反驳都不反驳一下,还进一步解释了他的话……
不过,云珣心中倒是涌起了一丝好奇——
“你们的名字就是各自的职能?那多么无聊啊!想想要是我的名字就是‘皇帝’,周长老的名字就是‘长老’,阿绫的名字就是‘侍女’,阿俊的名字就是‘护卫’,这也太无趣了吧?而且,侍女和护卫那么多,我该怎么区分他们呢?我叫一声‘侍女’,到底该哪个过来呢?”
云珣已是十四岁的少年,却故意用上了稚童的口吻。记忆中,土木就是用无限的温柔与耐心,解释了他无数同样幼稚的疑问。
果然,土木笑道:“在我的世界中,并不需要侍女和护卫,所以也不需要思考怎么去区分他们。”
“那你们的世界有‘皇帝’吗?”
土木摇摇头,思绪陷入到遥远的回忆之中:“我们的世界没有皇帝,倒是有‘权欲’。可惜‘权欲’祂没有‘阴谋’、没有‘智慧’,就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十二个呢,还算有我们的特长,可‘权欲’就只是一丝妄念,能力比我还要大大的不如。”
云珣更小的时候,土木对“他们的世界”也没有任何隐瞒,几乎是有问必答。这番话,云珣大概来回听了不下五遍,可随着年龄的渐长,每一遍都有不同的理解,都会产生不同的问题。
像这次,他就低声感慨道:“可‘权欲’也不是职位啊……”
土木道:“除了行驶各种职能的‘职位’,自然还有驱使我们行驶‘职能’的各种‘欲|念’,否则,我又怎么会想要去建造?”
“那是什么‘驱使’着你来我们的世界,教导我们建造?”
“是延续。是文明的延续。不需要任何他者来驱使,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出自本身的、延续下去的动力。我负责建造,也热爱建造,我不希望那些辉煌的建造成绩遗失在茫茫宇宙之中。”
“有你们在,怎么会遗失?”
“因为我们的文明,已经被毁灭了。有毒的物质降临在我们的世界,我们无法阻挡地成为了被禁锢在琥珀中的虫子。”土木的语气由悲伤变得严肃,“所以,你要是发现了什么怪异的现象,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这是什么意思?
性情多疑的少年皇帝隐约感到土木察觉到了什么,是在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提醒他。
云珣有点紧张,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些东西在一开始,看起来总是安全无害的,甚至伴随着巨大的好处。”土木继续道,“渐渐地,人们才明白,好处都是有代价的。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时间和空间……”
土木说了很多,云珣听进去的却很少。很快,他重新将视线埋回奏章中,中断了土木的絮叨。
夜里,云珣心潮澎湃、辗转难眠,终于忍不住从被挖空的枕头中掏出了那件让他日思夜想的事物——一块颜色、形状和大小都和心脏十分相似的石头。
这块石头,是一名少狼族俘虏偷偷进献给他的,说这是一块天外飞来的陨石,名叫“长生石”。
云珣见石头黑黑红红的,完全就是个石化了的心脏,以为俘虏是借此表明心意,从此投靠于他,正要欣然应允,就“听”到了石头的“话”——那不是一种语言,不是世间的任何语言,与其说听,不如说石头想让他知道的东西,瞬间以意念的方式扎根在了他脑海之中。
“你是个平凡的中陆人。你想要和土木一样长生不死。这块石头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要做的就是找到它的秘密,寻找使用它的方法。不要让土木知道,他会尽一切办法阻止你。既得利益者们不会愿意分享自己的利益。杀了这个俘虏,他也是知情人之一,希望通过你破解它身上的秘密。”
声音如雷贯耳地响彻在他心中,好像上天安排给他的某种使命,他便是应此而生,今天只是忽然开了窍。
那是云珣第一次杀俘虏,杀的还是他一直以来就想招揽的英俊少年。
那名俘虏当着他被砍下脑袋,血流了一地,他都完全没看见。直到侍女匆匆忙忙地开始擦地,他才发现从远处淌来的血差点都沾到了他袍子上。
从那天起,云珣就有了自己的秘密。
他也曾幻想过获得土木的理解,可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换得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现在,长生石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说上一句知心话的对象。
“凭什么?凭什么轮得着他来试探我?凭什么他可以保持一个样,我们却要生老病死?凭什么他的文明覆灭了,要我来延续?凭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就是有毒的、有害的,他想要的东西,我却要费尽心思去实现……”
云珣一连问了十万个“凭什么”,越问越是愤懑,越问越是怨恨,就连周围的空气中,仿佛也充满了烛光都照射不穿的黑气…….
顾青头痛欲裂地从满腔恨意中苏醒,发现自己看资料竟然看得睡过去了,离到达太空仓库却还有整整三天的行程。
他开始整理自己正在迅速消散的记忆——“有毒的物质”、“琥珀的虫子”、“毁灭的文明”,还有状似心脏的陨石……看来,这次的提示有很多啊。
原来,意识化的古西陆人们毁在了某种“有毒物质”的侵蚀下,变成了“琥珀中的虫子”。可像“土木”、“权欲”、“阴谋”、“智慧”那样,变成一个个独立的思想,再由这些思想组成的意识世界,究竟是古西陆毁灭前的样子,还是毁灭后的结果?
如果是毁灭后的结果,那么毁灭之前又是什么样子?
顾青渐渐感到了古西陆的矛盾之处,将心中的疑惑说给了尉兰。
尉兰道:“心说,古西陆人早就成为了灵魂状态的漫游者,数万个、数十万个灵魂在巨大的殿堂中彼此交融,又彼此分离,就像水滴汇集到一起形成大海,能够在瞬间获取对方全部的知识。想要体验人类的生活,则可以制造出拥有人类所有感官的义躯,这些义躯外形完美、灵力强大,人类能做的它都能做,不能做的也能做【注1】……”
“你觉不觉得……这个描述很矛盾?”顾青微皱着眉头。
尉兰半阖着眼皮,靠在座椅靠背上,神情中带着痛苦:“我和心相处了那么久,直到最近,我才感到他可能在骗我,不光骗我,还骗了雅——十二圣主不是坑蒙拐骗的罪犯,相反,他们是知识和力量本身,只是渴望着被传播、被延续,所以才到了东陆。”
顾青隐约觉得,心圣描述的西陆世界并不是不够真实,而是不够美好。
灵魂的交融导致的结果,除了能够瞬间获取对方的知识,更多的是失去自我!
没有谁会放弃自我,除非没有选择。
“心说爱雅,也很值得怀疑。爱一个人,会想把别人的灵魂塞进他的身体里,和他的灵魂交融?”顾青轻嗤一声。
他也觉得自己很爱尉兰,但一想到心曾经寄生在尉兰身上,甚至成为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就恨得牙痒痒。
“所以,他到底想干什么?”顾青苦思不得其解。
不仅是心,还有挑拨了尉兰和联盟之间关系的踽行者、寄生管家穆英的寂灭者、寄生黑风车的纵情者、目的还不明确的无殇者……这些西陆古神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们和土木圣、文字圣、山川圣、雷雨圣这些代表了知识和力量的“十二圣主”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也许结果就是目的?”尉兰道,“寄身,吞噬,降临,三部曲?”
“你这样想我,我就很不开心了。”
一个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出现在尉兰脑海深处。
尉兰:“……”
他脸色登时大变,惊得连顾青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他曾经无数次祈祷这个声音能够回来,帮助他摆脱无穷无尽的痛苦;可现在,他竟然有些害怕这个声音,并且默默地希望它不要再出现……
“不用害怕。”心颇有怨气地道,“我不是寂灭者这种情|趣低俗之人,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寄生你这个随时嗝屁的病秧子、再多灵力也填不满的天坑,我也没有骗过你。”
“西陆就是那样一个世界。”心要是有人形,脸一定黑得和墨汁一样,“我没有隐瞒过自己对西陆现状的不喜欢,我同样还不喜欢‘十二圣主’这种真正的西陆毁灭后生成的低级产物。
“雅确实是一个意外,我就是用极端的方式保留下了他的灵魂;后来也后悔了,所以你们才能毁灭那个世界。否则,你以为凭你们那点稀薄灵力,还能顺利离开?”
尉兰:“……”
心以前的确很啰嗦,但这也是尉兰这些年来,听他头一次噼里啪啦地说这么多话……这么多怨气冲天的话……
“你说你是那个世界意志中‘最富有创造力的一部分’……”尉兰打断了心的唠叨,赶紧说出心里的疑问,“你是‘智慧’?”
“哼。”心嗤笑一声,“小朋友,别以为你老公告诉你的那点梦境,就是西陆世界的全部。我最后提点你一句,西陆人也是人,只是灵力高强的人,人是复杂的动物,不是用某种特质就能完全概括出来的——当然,土木这种天生的意识体除外。”
“我不懂。”
“你果然比以前愚蠢了一万倍。你就这样理解吧,古西陆分为毁灭前和毁灭后——毁灭前是和你们现在一样,也要吃喝拉撒、也有口腹之欲,只不过灵力比你们强得多;毁灭后我们只剩下一点意识残留,这些残留的意识共同建造了一座‘公共坟墓’,然后把毕生的知识刻在了墓碑上。土木就是诞生在这片‘公墓’中、汇集了咱们所有人建造知识的合集,能理解吗?”
“所以那个乌托邦一样的美好世界就是个公墓?”
“不然你以为呢?一个文明只剩下知识,不再有进化,不是公墓还能是什么?我只是碍于面子,在雅面前说得好听了一点罢了。你在你老公面前难道不是声称掌握了我的知识,怎么不说我寄生了你?”
“……”尉兰又一次被火力全开的心说得无言以对。
尉兰半晌没说话,一说话就是道:“……不过,他不是我老公。”
“呵呵。”心留下高贵冷艳的一笑,兀自滚回了尉兰意识深处。
对上顾青充满关切的眼神,尉兰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满脑子都是心那一声声“你老公”,几乎忘了怎么描述心刚才和他讲的东西,费了老大力气,才照葫芦画瓢地把心的那套“公墓理论”转达给了顾青。
顾青一面反思自己太过相信梦里看到的东西,一面懊恼心只顾自己辩解,丝毫不管尉兰的身体情况允不允许,把尉兰弄成了这副精神萎靡、神态恍惚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注1】:见第88章 倒带、第89章共生
第156章 太空仓库
时间在封闭而无聊的行程中变得漫长,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飞船上再没有发生类似于两天前的意外。
囚犯们被锁死在座位上,只有从警卫那里获得允许,才能一个个地单独行动, 比监狱里还要受限制, 兴奋了没几个小时就蔫成了腌菜, 最后只有坎普和那个大胡子囚犯还偶尔说两句话。
实习生们克服了封闭环境的不适,反倒比一开始放得开, 把高速行驶的宇宙飞船当成了宇宙主题的室内派对, 一伙玩桌游的,一伙喝酒聊天的, 一头玩累了就去另一头,还可以到处走动、活动腿脚,羡慕得坎普和大胡子牙直痒,瞅准机会就对着他们龇牙。
在实习生们的高调下, 剩下三名修理工和两名考察商人都显得不太起眼。顾青注意到, 修理工很多时候都离开了客舱, 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回来, 大概除了本职,还承担了船员的角色;而两名商人除了偶尔起来活动, 到客舱前部和警卫聊两句天,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偶尔醒来时, 神情比囚犯还要萎靡不振, 大概还不适应这种长途旅行。
“明天装货,我想过去看看。”顾青凑在尉兰耳边,小声地说。
飞船上面人多耳杂, 在座位上坐久了又容易整个人窝在里面,所以顾青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和尉兰说话。
温热的鼻息铺洒在尉兰耳畔,尉兰一开始还会有点脸红,时间一久却也习惯了,不再想些有的没的,就事论事道:“你还觉得从谢律·锡德科技公司进货这件事不对劲?”
“我翻了两天资料,唯一的发现就是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商业人才。”顾青道,“不过,谢律·锡德有一点不大对劲——他虽然创建了一个科技公司,却来自于一个朴素自然的地方,你猜是哪里?”
尉兰微微皱起眉头:“南大陆?”
“对了。”顾青笑了起来,“而且这个地方还和我们的任务有关。”
“尔烈岛?”尉兰语调上扬,有点不敢置信。
“对,没想到吧?谢律·锡德虽然一身精英范儿,声称自己是拉图茨人,其实是南大陆过来的移|民,这个消息不知怎么还成了商业机密,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有移|民局才查得到。”
“给我看看。”
尉兰要过笔记本电脑,在上面看着谢律·锡德的介绍。
谢律·锡德科技是二十年前才成立的科技公司,靠着投资太空基站发家,一直不温不火。创始人谢律·锡德身材挺拔,相貌英俊,从三十岁开始,所有出境的场合都梳着背头、穿着正装。他今年五十三岁,鬓边已经有了银丝,唇角也带了一丝皱纹,虽然气质不减当年,但似乎并没受海族基因的影响。
尉兰把电脑推回顾青那儿:“看不出什么。我再看看尔烈岛的资料?”
顾青调出尔烈岛事件的档案——
尔烈岛是南大陆牧帕旁边的一座海滨小岛,是个气候宜人、风景优美、没有什么工业的旅游城市。不过说是旅游城市,前来旅游的人也不多,只能提供很少的就业机会。岛上大部分年轻人都背井离乡去了北大陆,留下的几乎只有老年人。
这种无论地理、经济还是文化上都有点与世隔绝的小地方,人人都互相认识,屁大点事都能传得神乎其神,是谣言最好的温床。
近二十年里,尔烈岛报了十三次“大案”,频率几乎是一年半一次,案件内容全是灵异报刊上登载过的“故事”,什么一夜之间街上洒满了动物内脏、什么所有屋子的门窗同时被风吹开、什么家里的宠物同时对着一个方向狂吠……
这些报上去的案子,警局都懒得受理。让特别行动部的系统感到异常的,却是留在尔烈岛的老人们引以为豪的一件事情——在这种经济不够发达、就业机会稀少的地方,年轻人往往不多。但不多,不代表没有,在这个后工业时代,总有一些年轻人厌倦了工作,喜欢留在家里“啃老”。而就在最近两年内,尔烈岛上的“啃老族”们几乎倾巢出动,去往世界各地寻找工作!
离开尔烈岛后的他们,除了同乡之间正常的交集,并没有过于频繁的交流,也没有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就像无数最为普通的员工一样,他们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偶尔聚会、极少的时候还会谈个恋爱,生活并没有任何异常。
这就是“尔烈岛事件”全部的资料。
“有人之前查过了,没查出结果?”尉兰问。
顾青颔首道:“对,关于这些年轻人的后续,都是E3223号实习生补充上去的,那实习生没抢到好任务,什么功劳都没有,后来去了警卫部门,听说是在看管临时关押在特别行动部的嫌疑人。”
“集体改头换面……”尉兰沉吟着,在心中对心喊道,“你给我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心显然是端着架子,不愿意接受召唤。
尉兰想着反正是在用“想法”和心说话,用“想法”杀人都不犯法,也不管什么礼节、什么风度了,拿起平生看到的、听到的最污浊的词汇和形容,把心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总算才听到了一点回音。
“污啊!污啊!小祖宗,你怎么这么污!这么污!”心怨道,“我感觉我从耳朵开始,整个人都脏了,都不好了。要是你老公听到你对我有这么多想法,那该多么不好……”
“你该庆幸他听不到。”尉兰冷冷地道。
“你想说什么,说吧。说完我就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了,怕了,我躲。”
“有什么办法能够控制一大群人的思想和行动?”尉兰道。
心冷哼:“我和你讲了那么多西陆的故事,你都听不懂?没有谁、也没有东西,能够控制‘一大群’人的思想和行动,因为当他们被同一个人控制,就成为了‘一个人’!哪怕看上去有一群,依然就只有‘一个人’!我当年教你怎么隐形的时候,还不是利用了人们对高灵力事物下意识的回避反应,我有告诉你能同时修改所有人的想法吗?”
“但在特定的环境中,可以利用强电波同时消除多个人的记忆。”尉兰道。
在他最后的自由时间里,他、顾青还有一整支过来抓捕他的特工小队,都陷入到了一个被临时创造出来的平行世界中。在那个并非虚幻的世界,他们都达到了自己的理想状态,他也摆脱了通缉犯的身份,和顾青幸福地生活了近十年。
可因为“破壁算法”被发现,人类的文明也遭到了来自域外的觊觎,地球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一团呕吐物一般的胶质,每个人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尉兰为了不把“破壁算法”带回地球,在最后一刻将特工小队引到他的地下实验室,利用被环境无限放大的电波,消除了实验室中所有人对这个世界的记忆,这才最后一次启动“破壁算法”的能力,将大家传送回了原来的地球【注1】。
心道:“那倒可以。不过你自己也看的到,这些人回来后还受你的影响、受你的控制么?”
尉兰:“……”
要真受他影响倒好了。那他也不至于被特工小队当场捉拿归案了……
“你想想,拥有破壁算法的你都做不到,我们自然也做不到。”心自嘲道,“不过最后倒是做到了,我们的文明不就只剩下了‘一个人’?只剩下那个空有知识、没有进步的‘公墓’?
“就连从‘公墓’中诞生的‘十二圣’,在脱离漫游状态后,也成了不受控制的独立个体。
“呵,那些无聊的公墓产物最后还真有点‘人样’了,可惜被云珣那白眼狼害了。”
“我明白了。”尉兰道,“完全受到控制的个体就已经不能再称为‘个体’……你先别走,我还有个问题。”
“嗯?”心生无可恋地道。
“我们明天要跟踪船长,下去接货,有什么方法可以不被发现?”
“就你?”心尾音拉得老高,“现在的你,绝对不可能。你老公有希望。方法还是和以前一样,放大自己的灵力,让自己像天上的太阳;或者抑制自己的灵力,让自己像虚空中的无形元素。以他现在的灵力,前者是不可能啦。”
心说完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按照尉兰的想法,就算谢律·锡德有问题,也完全可以等到事发之后再解决,顾青却现在就坐不住了,纯属闲出了疑心病。
不过,想要长时间稳定地控制住灵力,跟踪倒是个很好的练习方式。
在顾青眼里,尉兰又愣住了,半天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回过神来,就对他说道:“控制住灵力,让灵气和周围的元素之灵变得同步,注意一下掩人耳目,可以试着参观这座仓库。”
“又是心?”顾青道。
尉兰点点头:“你走的不是心理控制的路线,要想让人察觉不到你,确实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控制自身的灵气。”
顾青看着尉兰,认真地道:“我会小心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
他绝不会让尉兰一个人回到查普林星,那个害他饱受病痛折磨的地方.
又经过整整一天和加速同样痛苦的减速,运输船终于顺着轨道进入了太空仓库的停泊点。除了三名维修工,剩下的乘客都被要求系好安全带,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仓库所在的小行星重力不到地球的二十分之一,乱走动随时可能撞到头顶。
顾青在维修工走后,从对方的行李中拿出磁力靴和另一套工装,到洗手间换好行装,小心翼翼地走向客舱的后门刷终端离开——终端的权限是他三天前发现谢律·锡德科技公司不对劲时,隔着十几个光时的距离从特别行动部申请来的高级访问权,相当于一个可以破解大部分电子系统的黑客程序。
程序上来讲,使用这个“黑科技”取到的证据不但不合法,对方发现了还完全可以告使用者非法入侵,而特别行动部绝不会站出来替这名倒霉的使用者背书。所以,工作中使用这种权限就像替政|府行刺一样,随时冒着成为替罪羊的风险。
顾青自从重生成了不死之身,就不再惧怕任何风险。这次为了守住承诺,还比以往谨慎了许多。
一边物理意义上的隐蔽自己,避人耳目寻找掩体,一边神秘学意义上的降低自身存在感,将灵沉降到组成“背景板”的元素之灵中,是比平时练习“通灵”还要困难百倍的事情。
还好这艘运输船够穷够抠,除了客舱别的地方连个灯都不开,幽暗中一排排摆满货物的货架又是极佳的掩体,不然只怕船长和那三名船员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出了运输船,隐蔽行动就更加艰难了。
顾青生怕被检查站拦住,不敢拉开距离,和三名修理工凑成了“四兄弟”,彼此不分地走在一起,站也站在了一起。
他努力地使自己放松,把自己当成修理工的一份子,话虽然不多,但也并不多余……与此同时,降低对自我的感知,把灵沉降到周围幽微的灵力之中……
某种程度上,这两件事情的本质都是一样,都是放下对自我的执念,去扮演一个令人忽视的小角色,或者背景板。
不过,这还观察个屁。
顾青自我意识陡然回升,发现自己处在一条宽阔的金属栈道上。栈道两旁是封闭式的玻璃,玻璃外则是被灯光照亮的一小片灰色岩地。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检查岗出现在栈道的不远处,只见三名修理工一个接着一个走过检查岗,却没有拿出任何的身份凭证,只是对着检查岗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我主圣明。”岗卫和第一个修理工对着鞠了一躬。
“我主圣明。”岗卫和第二个修理工对着鞠了一躬。
“我主圣明。”岗卫又和第三个修理工对着鞠了一躬。
顾青:“……”
我主圣明?谁是“我主”?谢律·锡德吗?谢律·锡德怎么把他的公司弄成了个邪|教?就说这船、这船员、这公司都不正常……
顾青不敢托大,像之前练习过的那样,控制着自身的灵力,和元素产生共鸣,潜进那片灰蒙蒙的背景之中,与此同时紧跟第三个修理工的步伐,对着岗卫浅鞠一躬。
“我主圣明。”顾青低沉着嗓音道。
余光之中,岗卫并没有回以同样的动作,甚至没有抬头。
顾青勾了勾嘴角,跟随船员们走进仓库。
谢律·锡德科技是个不温不火的公司,投资了太空基站的建设却没有开拓市场的野心。这样的公司,仓库自然也不会高级到哪里去。
顾青没想到,谢律·锡德竟是反其道而行,“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一走进仓库,他顿时就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明亮的灯光,清新的空气,宽敞的过道,虽然摆满了高高的货架、视野仍然开阔的空间……
顾青望向一旁货架上摆放的金属货箱,看那大小形状,很像一口大户人家的棺椁。一只只小型清洁机器人盘旋在空中,随时降落在某个金属货箱上,擦除上面的哪怕一丝灰尘——
作者有话说:【注1】见第121章 破壁
第157章 岚渊
仓库左侧更远的地方, 隐约还有一排玻璃门窗的实验室。
白色的身影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于闪烁的信号光间,令顾青想起了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看到的景象。
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到了他们眼前,对他们说道:“发展号运输船, 跟着我往这边走。E3001-E4000号货架, 都是你们的。爱洛斯会帮你们, 一小时内全部解决。”
这是一个十分高傲的女声,似乎不愿与他们说一个字的废话。
顾青抬起头, 看见一个身穿白衣、身材娇小、金发盘在脑后的美丽女子。
那女子的五官精致得好像从模子里刻出来的, 却并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点。这张辨识度并不高的脸却好像带着刺,顾青只看了一眼, 就下意识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闳耀……竟然是闳耀……
顾青以前并不认识闳耀,最近跟尉兰聊天聊多了,才知道闳耀就是在他们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在幕后一手炮制出沈轶伦惨剧的人【注1】。
此事的受害人, 不仅有沈轶伦, 还有白祺、连辰、舒眠星、徐睿……他们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忍受着“大海之子”的折磨, 却以为是云玥他们做的手脚,差点与特别行动部反目【注2】。
顾青对这些一同训练过的“同学”印象已经不深了, 却还记得沈轶伦、白祺、连辰、舒眠星这四个人,在受到巨大的伤害后仍然选择了合作,配合顾青艾达他们在“海天地人”的赛场制造混乱, 找出了试图浑水摸鱼、和尉兰建立联系的“大海之子”【注3】。
如果没有这么多双眼睛一同寻找表现古怪的玩家, 以尉兰当时对电子世界的掌控能力,他们绝不可能辨别出“大海之子”们的现实身份。
对他们来说这么深的苦难、这么大个胜利,最后的处理却简单得令人发笑——多次入侵基地防御系统、一手制造C区监狱暴|动事件的尉兰当着全校师生念了个检讨;以折磨不死者的方式挑拨离间、差点把机密文件“卖”给尉兰的“大海之子”则调离了原来的职位, 并被勒令十年内不得一起从事研究工作。
当然,明面上的过错都是很小的,要把“整个基地的管理及防御系统都被一个学生玩弄于股掌”暴露在公众面前,怕不被大家笑掉大牙。至于他们这些不死怪物受到的痛苦与折磨——人都在那儿活得比谁都好,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除了那四个和尉兰做交易的玩家,他们最后连“大海之子”真正的核心人物是谁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像是又过了几辈子,顾青终于知道了,就是眼前这个女人,闳耀。
尉兰和他说起来的时候,特意找来了闳耀的照片。闳耀的长相令人过目就忘,唯独气质令他印象深刻。
现在,正是这种目空一切的气质,让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大海之子”的核心人物闳耀,竟然沦落到为谢律·锡德看守仓库?这是顾青认出她后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是——谢律·锡德能让闳耀来看仓库,果然不简单。
“你在看什么?”闳耀突然出声道。
顾青缓缓将目光从某个货架上移了开去,不留痕迹地抬了抬眼皮。
闳耀是在对另一名望着仓库出神的修理工说话。
“唉,主人,这小子没见识,头一次跟船飞行,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您别介意。”银白头发、肚子前凸的船长涎着脸道,转头又厉声催促那名出神的船员,“看什么看?还不跟着爱洛斯大人干活?”
顾青原来还觉得这名银发船长挺有气质,现在却觉得他有点像只摇头摆尾的哈巴狗。
爱洛斯是个银白色的智能机器人,使用的是某种可变型金属,类似于海妖号空间站的那种材料,大概为了让周围的人类更好接受,才变成了抽象的人形。
船长和三名修理工在爱洛斯的指引下爬高上低地搬运货物。顾青没敢考验特别行动部的黑客技术,避开爱洛斯的“视线”,挨着货架一点一点地往实验室的方向挪。
在离实验室最近的那排货架前,顾青止住了脚步。透过货架之间的缝隙,他看到闳耀回到一片被全息屏幕包围的空间之中,用手指操控着上面的数据。
顾青拿出一副眼镜,正要开启上面的摄像功能,就听一个沉闷而短促的声音从玻璃门后传来,又很快被闷在了某种密封性极强的容器之中。
“呜……”
那分明是人声!
眼镜却在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怎么也开不了机。
顾青在心里把这副不争气的眼镜问候了一万遍,将它重新别回腰间的工具袋,接着小心翼翼地挪开脚步,改变视野。
环形的全息屏幕后面不远处,又有两名白衣实验人员。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操作实验台上的某个物品,偶尔抬起头来和闳耀说两句话。
实验室隔音,顾青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越是这样,越发显得刚才那声细微的人声古怪异常。
顾青再次改变视角,终于看到了实验人员操作的东西——是一只方形的机械头颅。
可不知为什么,顾青并没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不是尉兰,要是不能录像,再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趁着船长他们运送第一批货物,也像来的时候那样跟着返回到船上。
经过黑黢黢的货舱,刷开客舱的后门,顾青总算放下了一直提在胸口的那口气。
不知为什么,太空仓库的灯光足够明亮,空间足够宽敞,人员和设备不算多,也没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却感到那是比飞船货舱更深的黑暗,以至于只是打开客舱的门,就有了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客舱中的旅客都老老实实地系着安全带坐在座位上,只有一两个极度无聊的囚犯正在向上抛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仿佛凭借一块比平常飞得更高更远的饼干,就能冲破身上的桎梏。
连回头的人都没有几个。
顾青心情放松地回到洗手间,换回本来的衣物,回到座位上。
周围太过安静,现在并不是讲他所见的时候。尉兰好奇的目光下,他把眼镜和终端摆到对方身前的桌板上,轻声说道:“你帮我看看,这眼镜出了什么问题。”
尉兰求证似地看了顾青几眼,拘谨地拿过终端,缓慢地滑动上面的程序坞。
他的动作在滑到那个监管处决程序的时候更加缓慢了。
“你好奇吗?好奇就点开看看。”顾青看着尉兰翘起的发梢,温柔而克制地说道。
这个程序就像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高墙,无论怎样努力地去忽视,它都是那么显眼刺目的一个存在,只有学会慢慢去接受它。
尉兰微微侧过脑袋,脸挨着顾青很近,再偏过来一点,鼻尖就要相碰。他忽然露出个孩子气的活泼笑容,语气轻松地道:“好,那我就瞧瞧,处决我的这个程序长什么样,操作起来方便不方便。”
和终端上大部分程序都长得差不多,那是个灰黑色的界面,用环保绿简洁地勾勒出了各个功能的按钮,上面还有一排白色的数据,是尉兰的身份信息及各项生理指标。
指标显示,尉兰的心跳有些加速,荷尔蒙的分泌也有些不稳定……
仿佛看的是自己的生理数据似的,顾青忽然自己紧张了起来,心中有些蠢蠢欲动。
“我能操作这个程序吗?”尉兰问道。
顾青的心顿时凉了下去,还是那种冷飕飕的凉。
尉兰想去死吗?顾青忽然想到了一个一直不曾问过的问题。
这个问题冒出的那一瞬间,无数的线索便纷至沓来涌入他的脑海——尉兰拒绝成为他这样的不死者……尉兰毫不在意地签下把性命交到别人手里的协议……尉兰义无反顾地跳进核污染区……尉兰等着一个早已被决定下来的处决,足足等了二十多年……
顾青僵硬着身子,缓缓向后靠去,平静而客观地道:“不能。而且,至少需要两名执行人通过。”
“那在这种地方,岂不是要等好久?”
这种地方,其实只需要一名执行人通过就可以了。因为离开地球一定距离后,位于联盟惩教署的最高级别执行程序,就会发送一段延时的处决信号到尉兰脑中的处决装置。顾青还得经常进程序看一下,解除这个信号,才能保证尉兰性命无虞;而如果他在这边也按了“处决”按钮,两个信号便会立刻合二为一,令尉兰瞬间毙命。
这个程序右上角的倒计时,便是尉兰脑中那颗定时炸|弹的倒计时。不过这些,顾青还不打算让尉兰知道。
尉兰却像看出了什么似地,自己否认了自己:“应该不会。”接着颇为郑重地对顾青道,“青哥,我有预感,查普林星这一趟不会轻松。要是……万一出事了,让我走得干脆一点。”
你其实知道我的心意吧,就是不想让我好过?一时之间顾青竟然怒从心起,一句“想死你自己去死,拖着我|干什么?”硬生生憋了回去,憋成了个随时就要爆炸的汽|油瓶。
背负一个从来没有被撤回的死|刑判决背负了二十多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顾青想起了那名叫唐恩的警卫几经他“骚扰”,严词质问他知不知道对于一个不知道具体行刑时间的死|刑犯来说,每次有人过去都是什么反应。
如果这样的状态延续了二十多年呢?如果一个人准备某件事,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他对这件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尉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神态与坐姿,沉默中带着几分苦苦哀求。
顾青心如刀绞,面上却只能保持镇定。他靠在椅背上,像被抽取了骨头似的,许久后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声音低沉如同自语:“兰儿,我曾对你说过,我永远不会行使处决权,不会拒签下一年的协议。但这次情况特殊,你在这个地方受了很多苦,后遗症让你现在都经常疼得生不如死,所以,我答应你,要是出了某种意外,你再次被那种东西折磨,而且看不到解决的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会……”
我会处决你吗?顾青说不下去了,每个字都像一把插在他心上的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和尉兰相处的时间不算久,也从没有真正谈过恋爱,还曾把他当做头号劲敌来对待,忽然之间就像失心疯了似的,对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簇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很深的羁绊一样。
“兰,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顾青道,“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喜欢莱夏,后来发现其实不是。我只是有些羡慕他行为处事的方式。”
他说得很含蓄,不知道尉兰听不听得懂,也并不希望尉兰听得懂。
莱夏刚来到这个世界,就仗着自己是不死者,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断挑战并拉高着特别行动部的容忍度,后来还干出了挟持基地高级将领这种事,完全就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虽然看上去不太优雅,但效率也确实挺高……
他顾青同样是不死者,现在还入门了神秘领域,凭什么就不能为自己心爱的人抗争一把?
尉兰忽然笑了,感觉笑得要哭了出来:“青哥,你别因为那么个东西就否定自己。我当年很喜欢你,就是因为你身上那种沉稳淡定的气质,让人感觉很优雅。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不是靠个人的意志力就能解决的。莱夏能靠撒泼耍滑得到他想要的,那是因为他足够幸运。
“要不是杨的结局确实模糊不清,谁也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任他莱夏再自|杀个一百次,特别行动部也不会应允。”
尉兰这么说,已经变相承认了自己其实知道顾青的心意。明明知道了,还故意提出要顾青“处决”他,真是不讲良心……
顾青忽然间释怀了,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故作轻松道:“你活都不想活了,还申请监外服刑,真只是想弄清楚查普林星上的事?而且我提出要去之前,也没听你提过啊?”
尉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仿佛想要说出什么,最后却还是没说出口。但顾青看到了,尉兰那双水亮水亮的眼睛中映照着他,一如飞船加速到他快昏死过去的时刻。
他们的关系经过某个爆发点,又一次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尉兰关闭处决程序,点进控制眼镜的程序,又拿着眼镜摆弄了半天。
“没坏啊,这不录得好好的?”尉兰向顾青展示了他刚刚使用眼镜录下来的影像。
“那就是信号被屏蔽了,像海妖号上那样,一进仓库就彻底断了电。”顾青寻思道,“……不过,仓库里的清洁机器人倒还好好的……”
他其实也不大指望真能录下什么“证据”,毕竟这个仓库人来人往、私密性一般,谁都录上一点东西回去,就不需要有商业机密了。
半个小时后,最后一批货物上了船,发展号又一次开始加速。
顾青在手脚都被金属护板固定住后,撑起身子往尉兰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次尉兰不仅没有躲开,还望着他温柔地笑。
剧烈的加速之中,尉兰对他作出了一个嘴型,无声地说着什么,脸却因为超重变得有些扭曲。
我也爱你。顾青在心里道.
谢律·锡德科技公司太空仓库。
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娇小女子望着运输船消失的方向,嘴角噙起一个冷笑:“检查仓库内所有监控。不要只看表面,还要看原始数据有没有经过修改。”
“是,夫人。”闳耀身后,男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以一个标准地姿势转过身,丝毫不敢耽误地走向玻璃栈道的另一端。
这个男人双鬓微霜,面容英俊,身材挺拔,穿着一丝不苟的三件套,正是谢律·锡德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谢律·锡德。
谢律·锡德走后,闳耀又对着天空出了半天神,才慢悠悠地回到仓库。
路过岗哨的时候,她停下脚步,道:“刚才有几个人从飞船上下来?”
岗亭中,岗哨弯着腰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报告夫人,刚下来的有四个人,一名船长,三名搬运工。”
闳耀精致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上岗哨一眼。静默了两秒钟后,她自语般地道:“没事,对方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闯进来,就笃定了你们看不到。”
……如果不是使用了灵视,她大概也不会注意到那个穿着不起眼的工装、尾随在修理工身后、存在感极其低下的人。
那个人出现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仿佛一个虚影、或者一个幻觉,就连仓库内的监控系统都没触动。可闳耀活了这么多年,最不相信的就是幻觉——自己的幻觉。
她走向谢律·锡德的办公室:“怎么样?需要他出手吗?”
谢律·锡德被闳耀吓了一跳,差点把一杯咖啡撞翻在键盘上:“不不,已经有结果了。监控确实被某个加密信号修改——按理说不应该,但的确发生了。我正在积极还原原来的信号,这——已经有个模糊的样子了。”
谢律·锡德一帧帧地播放监控视频,指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道:“就是他!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这就恢复出来一个完整的监控录像。”
闳耀盯着录像中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暗中舒了口气——她果然没有出现幻觉。
随即,她的声音变得冷淡:“怎么会出这种问题?不是屏蔽了所有除爱洛斯之外的电子信号吗?这里本来应该是绝对的电子沙漠,怎么会被外来信号入侵?”
谢律·锡德将办公椅转了个面,对着闳耀低头道:“夫人,我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请您给我几天时间。”
闳耀宽宏大量地道:“不需要了,真神级别的斗争,给你再多的时间,你也不会明白。”
谢律·锡德垂着目光一动不动,虽然心中早有疑惑——为什么修改个监控录像就成了“真神级别的斗争”,却不敢放肆发问。
“把这次发展号的乘客名单下下来,包括他们详细的身份信息。”
这倒是一件他可以办到的事情。谢律·锡德快速地点点头:“是,夫人。”
他重新转向电脑,指尖噼里啪啦地敲击在键盘上,同时展开好几块全息屏幕。全息屏幕上飞快地出现了包括船长船员在内四十一名乘客的个人信息。
闳耀本来以为她需要看好久,才能找到那颗浑水摸鱼的“老鼠屎”,可资料刚一展现出来,她的目光就被一张照片吸引了过去。
照片上是个面色苍白、下巴瘦削、头发没经过怎么打理地搭在额头上、神态颇有一丝木然的清秀男子。男子不太看得出年纪,像是衰败苍老的灵魂被强行塞进了年轻的皮囊中,但从骨相眉目间还能依稀感受到以前的俊美。
这么一副病态而麻木的面容,却让一向矜持冷漠的闳耀攥紧了手指。
在谢律·锡德看不见的地方,她的鼻翼微张,眼里居然有些细微的发红。
“尉兰……”闳耀声音低沉,带着按捺在喉管深处的恨意,“你居然还敢回来,看来,你不仅不想活了……难道是你……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除非是祂……是祂……”
闳耀陷入疯魔一般,不断地重复着“是祂”这句话。谢律·锡德连呼吸都停止住了,却是由衷地为女主感到焦虑、担心。
仰慕、崇拜、敬畏闳耀,喜她之所喜,忧她之所忧,已经成了出自他本能的事情,仿佛早已烙印在了他的基因之上。
谢律·锡德看向屏幕上属于“尉兰”的个人信息——这个名字放在二十多年前,也算是如雷贯耳了,可这个人已经沉寂了二十多年,两年前更是像一条狗一样,没有任何尊严地匍匐在女主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她放他一马,让他去死。可两年过去,这个人怎么还没有死成?还又一次让女主陷入疯魔、恨成这样?
他心中也有和闳耀一样的疑惑,尉兰,怎么还敢回那个地方?
“阿耀,你今天的情绪波动,怎么这么大?”一个温和好听的声音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谢律·锡德耸下肩膀,小心翼翼地从办公椅中爬了出来,比在闳耀面前更加卑微地匍匐在办公桌的阴影下,生怕自己的存在惊扰到门口的二人。
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却不是什么神魔鬼怪,而是个五官柔和、相貌英俊、看上去令人相当舒适的黑发男子——闳耀的丈夫,岚渊。
闳耀因为尉兰有些激动的情绪平息下来,和岚渊并肩消失在谢律·锡德的总裁办公室门口。
“那个人回来了。”闳耀说道,“他竟然还敢回来!”
岚渊深蓝的眸子里带着沉静的笑意,那笑意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让闳耀在他面前,只是个有点小脾气的小女人。
“回来了,不是正好?”岚渊平静地道,声音低沉悦耳,仿佛带着某种抓挠人心的魔力,“那我们就可以完成我们上次没有完成的事了。你难道不一直都希望,他能从内心臣服于你、成为你最忠诚的奴隶吗?现在我们又有机会了。”
闳耀想起那个竟然躲过了爱洛斯视线的身影,心中竟然产生了一丝恐惧,摇头道:“不,我不想要他了,我想他死……我想他死……对,他必须得死!我们控制住那艘飞船,让它坠毁好不好?那批货我也不要了。”
岚渊叹了口气,搂着闳耀的腰,宠溺地说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是一批货而已,要能让你安心,这个仓库不要了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注1】:见第15章 喂狗
【注2】:见第30章 互助会,第38章
【注3】:见第53章 “闻渊”
第158章 机器人
经过二十多小时的加速, 发展号再次进入了相对平静的“巡航时间”,这是进入跃迁点前的最后一天。
尉兰和上次一样,脸色青白得像个死人,口鼻处挂着已经凝固的血, 顾青放平他的座椅, 又睡了好几个小时, 才慢悠悠地转醒,目光还半天找不着聚焦, 显得有几分低落和迷茫。
顾青想起加速前他用口型对他说出的话, 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目光倒有点回避的意思, 撑在座椅扶手上起身道:“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尉兰忽然把手放到顾青的手背上,抬头看着顾青。他眼里的迷茫逐渐消散,变成了一个疑惑的神情,甚至还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顾青讪讪笑了笑, 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客舱里只有压缩饼干。但别的地方呢?我就不信那名银头发的船长会亏待自己。”
自从成功潜入谢律·锡德的太空仓库, 顾青就有了这个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没有下限, 连偷鸡摸狗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尉兰飞快撕开压缩饼干的包装袋, 就着热水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要想找就去找, 我觉得这个就挺好吃。”
顾青:“……”
他感觉尉兰又“好”了一点,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把刘宇征气炸之后。
看着尉兰能吃能喝, 顾青放松下来, 却没有立即坐回座位:“起来走走?”
尉兰环顾了周围一圈,大概实在没有发现值得“散步”的地方,又挑起了一条眉。
顾青看着前面座位上, 被两次加速一次减速折磨得统统有点出气多进气少的乘客,小心地俯到尉兰耳边道:“客舱虽小,货舱却大。我们去货舱里逛逛?”
“但我不会什么神秘学隐身。”尉兰看上去有些心动,但又非常犹豫。
“这个船上的工作人员可能就四个,一个船长三个修理工。”顾青道。他一直挺想尉兰“起来走走”,因为尉兰自从上了飞船,除了偶尔使用洗手间,除了行程最开始和坎普在洗手间对质,就没离开过自己的座位,动作的幅度也非常小,简直比铐在座位上的犯人还要乖巧。
再三确认客舱前方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尉兰僵硬着手脚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在顾青身后,看上去是去客舱后方的洗手间,转眼便消失在打开一条缝的舱门后。
舱门后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顾青摸索着在舱门旁找到一个开关,“啪”地一下打开货舱中的应急灯光。
应急灯光不亮,还绿幽幽的,对于胆小的人来说还不如不开。但他和尉兰都不胆小,所以不如借着这应急灯光享受一下飞船上为数不多的“宽敞”空间。
尉兰沿着货舱的边缘向前走去,时不时望向旁边一排一排的货架,看上去有点好奇,却又缺乏行动力。
“谢律·锡德的太空仓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尉兰用闲聊的语气问道。
顾青经历了一场感情上的大起大落,现在感觉什么都不是事儿,淡定地道:“有。先是看到了闳耀,接着听到了一声闷叫,看到他们在研究一个机器头颅。对了,谢律·锡德的太空仓库还挺大、挺干净,和这个一点都不一样。”
说这话时,他正好看到绿幽幽的灯光下,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得地趴在墙角蜘蛛网上。
“……闳耀?”尉兰略显迟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她怎么会替谢律·锡德工作?不过当年,我确实挺对不起她的,她挺信任我,我却想借岚渊的手把她杀了。”【注1】
“那时我也挺魔怔,先是制造出可以共享别人感官的共感装置,后来又一心寻找通过芯片彻底控制人类思想的方法。现在想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尉兰声音很轻,带着极大的忍耐和痛苦,似乎随时就要情绪崩溃。
顾青小心翼翼地将他搂进怀里,轻轻吻了吻尉兰的嘴巴,也没过多地深入和停留:“别想太多了,你那时候就是小孩心性,什么都喜欢揪着不放。”
上一次接吻,还是在26年前,东临驼城破破烂烂的厂房之中。那一吻带来的,却是尉兰控制着他的身体,一枪一枪打死二十四名“地下斗兽场”组织者的“噩梦”【注2】。
顾青不是什么手不沾血的白莲花,那二十四人也确实不太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多年之后,那一次行动令他印象深刻的,竟然只剩下这一吻,这个还没来得及慢慢品味,就被他那虚伪的“正义感”毫不留情抹杀掉的一吻。
他很早就幻想过这一刻,能够再次吻上尉兰的嘴唇。
可真正吻上了,倒也没有想象的那样惊心动魄,相反,心口还在一阵一阵地闷痛。
“……对你也是揪着不放。”尉兰低垂着眼帘道,脸颊上笑出了两个罕见的酒窝。
尉兰有点不好意思,他以前的脸皮有多厚,现在就有多么薄,哪怕已经知道了顾青的心意,却还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回应。
顾青看出他的促狭,低头又往他的脸上啄去。
咚——
不远处发出了一声闷响。
尉兰下意识地避开顾青,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正好与一个泡面头青年看了个眼对眼。
青年满脸惊慌无措地举起双手,镜片后的眼睛瞪成了灯泡大小:“不是我。”
尉兰好不容易敞开一点,哪个不长眼睛的坏他好事?顾青乜斜着眼睛,往旁边走了几步,凉飕飕地看向躲在货架后的青年。
“怎么是你?”顾青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躲在货架背后的青年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扶着货架,一副被抓了现行的贼样,正是那名偶尔和出头鸟唱个对台戏、戴着眼镜的卷发实习生。
实习生滚圆的眼睛一下溜到顾青身上,一下溜到尉兰身上,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红扑扑的,知道自己看了长针眼的事情:“我是……不,我不是。不是我,刚刚不是我。”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咚——”的一声。
实习生耸耸肩:“我说不是吧……”
“我去看看。”顾青转过头来再次看向尉兰,掰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你先回去?”
尉兰却不等他取下终端,自顾自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没走几步正好经过卷发实习生,吓得实习生整个儿挂在了旁边的货架上。
“咚!”
“啊啊啊——”实习生转眼又扑在了尉兰身前,因为那个声音就是从实习生身后货架上传来的。
货舱这一片区域,现在到处都是咚咚咚的声音,听起来很像铁拳重重地捶打在金属板上。
“遇到不知名障碍物,暴力拆除开始。”一个电子声音从金属货箱中传了出来——不,成百上千个电子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婴儿肥的卷发实习生像只受惊的豚鼠,瞪着双眼蜷缩在货架之间本来就不宽的过道上,正好挡了尉兰的路。
尉兰叹了口气,弯腰抓住实习生的一条手臂。
实习生目光顿时聚焦在尉兰的手指上,眼中惊恐之色丝毫不减。
“……”尉兰拽了半天,也没拽动这个人高马大的实习生,“你倒自己使把劲。”
实习生道:“你就是尉……”
“对,我叫尉兰,你叫什么?”
实习生黏在地上的身子终于有所松动,尉兰把他往上提了几厘米。
“我叫诺尔。”实习生小声地道,毫无刚上飞船时呛出头鸟的那个气势。
顾青看着也挺好笑,最开始就是这名卷发实习生唯恐天下不乱地在那儿说“真正的大黑客说不定就在那些囚犯中”。现在事情算是被他说中了一半,还有幸第一个认出尉兰这个前·传奇黑客,却叶公好龙地吓成了一团软面。
“尉……尉先生,我不是故意……故意看……故意跟踪你们的,我是无意中看到你打开门,才跟了出去。”诺尔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唯唯诺诺地为自己辩解。
尉兰低低地笑了两声。
砰!砰!砰!砰!砰!
金属货箱的榫卯结构没承受住箱子内的冲击力,爆炸般的巨大声响从左右两侧货架上传来,上下五层的货箱箱盖集体被掀开,棺材盖大小的金属盖板冲着尉兰和诺尔当头砸下。
“兰!”顾青从背后将尉兰抱回货舱边沿的安全区域,“情况不对,你回去,关好舱门,联系船长。”
“啊——”诺尔发出一声痛呼,盖板正好砸在他的小腿上,他又一次扑倒在地。
尉兰点点头,总算同意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还是晚了一步——棺材大小的金属货箱,诈尸一般齐刷刷地坐起了一排……机器人。
机器人有着方形的脑袋,眼睛里闪烁着机械的幽蓝光芒,从上半身的高度来看,体形比正常人大个几号,正好占满一排货架的高度。
这种造型的机器人,倒很像工业革命时期的产物,无论灵活程度还是养眼程度,都和顾青在太空仓库看到的那个爱洛斯天壤之别。
尉兰看到这些机器人,不知怎么有点发怔,迈出去的那一步又收了回来,眼睛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没时间安抚他的情绪了。顾青把尉兰挡在身后,转身对离他最近的机器人道:“你们要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机器人听懂了顾青的话,还是身上的零件生了锈,动作明显地卡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顾青的话,自顾自地站到货架间地空地上,在诺尔惊惧的目光中转过身子,却是“乐于助人”地抬起了砸在诺尔腿上的金属盖板。
安置好金属盖板的同时,上排的机器人跳了下来,上上排的机器人又跳了下来,五个为一组,一个接着一个,像训练有素的战士一样,整齐划一地排成一列。
幽幽的蓝光从它们水滴形状的眼睛中放射出来,像一副副造型古怪的金属面具。
倒也不像对他们怀有敌意……顾青抱着一丝侥幸。
诺尔看着笨拙,到了真正的危机关头却也足够灵活,趁着最下排的机器人离开货架,把自己缩到货架上,救了自己一命——
作者有话说:【注1】见第111章 转型
【注2】见第94章 又见,第95章变生
第159章 AE309
货架间, 成百上千的机器人一列一列地站满了飞船货舱,面朝顾青他们所在的方向,等待着某种指示,并没有将顾青、尉兰二人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 机器人耳罩一样凸起的耳朵边, 出现了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低沉声音:“全部人员分为两组, 一组留在原地,戒备客舱突发状况;二组前往控制舱待命。”
话音落地, 机舱中就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货舱离他们较远的区域中, 五百只机器人按照远近顺序,一队一队地往对面舱壁刚打开的舱门中走去;他们这片区域的机器人倒没有动作, 愣在原地和顾青他们干瞪眼。
顾青对货架上的诺尔招了招手,诺尔这才手忙脚乱地从货架上爬了过来。
“你们先回去。”顾青拍了拍诺尔,让他安心,随即把手搭在尉兰肩上, 把他往客舱的方向带。
顾青刷开客舱的气门, 不放心地看着尉兰:“在想什么?”
尉兰好容易才把视线聚焦在了他身上, 眼神中充满了阴郁。
“那些机器像是遭到了黑客入侵, 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入侵回去?”顾青商量着道。
他倒不指望尉兰真有这个本事,只希望他能待在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自己能放手查看这批货物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顺便考验一下特别行动部的黑客能力。
身后,二组的五百只机器人还在排队进门, 哐哐哐的脚步声从门缝传进了客舱, 好些乘客都站起了身,犹豫着要不要到门口看看。
“门怎么开了?”
“诺尔回来了。”
“诺尔怎么回来了?他刚才出去过吗?”
“那边怎么像有脚步声?”
“你听过这么响的脚步声?”
……
实习生们七嘴八舌地包围住诺尔,就等着诺尔的一句话。谁知平日里巧舌如簧的诺尔竟是脸色苍白, 眼中尽是惊恐之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断地回头看向门口的顾青和尉兰——
顾青亲了尉兰一下,终于还是放下了这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将自己关在了舱门外。
本该安安静静躺在箱子里的“货物”不知道怎么突然“活”了,听从一个目的不明之人的指令,眼见就要控制住整只飞船,谁都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下会不会就是生离死别。
顾青半靠着舱门,心中充满了不舍,手指倒飞快地在个人终端上划着,调出了飞船的内部结构图——二组机器人打开的那扇舱门后,的确有一条通往控制舱的捷径。
一个红点在控制舱所在的区域徘徊,那是准备着随时处理突发事件的船长。
机器人前往控制舱,难道是想劫机?
不过这也太迂回了吧?一千只机器人对他们四十多个人类,怎么都绰绰有余,还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地隐藏动机?
当然,这里还在太空网络的范围内,要直接干掉船上所有人,很可能被哪个乘客拍下来传回地球,人们可能因此对谢律·锡德科技公司生产的建造机器人安全性产生怀疑。可像现在这样排兵布阵,就没人怀疑了吗?
顾青走到一排货架后,举起个人终端,尝试用特别行动部的黑客程序破解机器人程序,不出意料地失败了。
他回忆着刚才听到的那声命令——“一组戒备客舱突发状况;二组前往控制舱待命。”
听起来并不是让机器人主动地去执行某件事情,而是像护卫一样,确保某件事情能够顺利进行……
顾青灵感一动,倏地调出了运输船的实时航线图——运输船又一次偏航了,但偏得不算过分,放大了看,飞船有点“蛇行”的意思,像是船长突发奇想地放弃了自动驾驶,忽然自己上手开船。
船长的状态不对,顾青冷静地想到。
捷径只有容纳一只机器人通过的宽度,五百只机器人撤离得很慢,还有一大半排着队,等着进入那道需要机器人弯腰才能进入的舱门。他想中途插个队,还要不惊扰这群“训练有素”的机器人,怕是很难做到。
只好放弃走捷径了。
顾青按照地图显示的另一条道路,如同鬼魅一般朝货舱另一个方向穿去…….
控制舱的驾驶室中,满头银发、身形微胖的巴里船长坐在驾驶座上,浑身肌肉紧绷,神情扭曲,面部因为充血泛起了某种不自然的红色,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而激烈的挣扎之中。
驾驶室——乃至整个控制舱都还一个人没有,他却紧闭着眼睛,蠕动着嘴唇,努力地蹦出一句带着哭腔的话:“……主人,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们等着我回去……”
“嘘——”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温柔而低沉,带着令他无可抗拒的说服力,如同海啸一样冲向他心中那堵危墙,瞬间化解了他所有的反抗意志,“死亡只是一段新的开始,而你的家人会因为你的牺牲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不要试图抗拒,像拥抱黑夜一样拥抱死亡,驾驶这座飞船,让它带着你的灵魂,一同驶向神的国度。”
除了上一句“将发展号全速驶向AE309号小行星,撞击该行星”,这是主神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主神居然对他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由衷的感动、喜悦和悔恨从巴里内心四散开来,那张发红的脸上老泪纵横,就差匍匐在地上对主神三拜九叩:“主人,我错了,我不该质疑您,请原谅我、原谅我的短视、鲁莽和放肆……”
“神是仁慈的,不会怪罪知错能改之人。”那个声音又说道,“去吧,撞向AE309号小行星,驶向神的国度。”
“遵循您的意志。”巴里羞愧地垂下脑袋,飞行员手动操作模式下,将好不容易调回正轨的航线再次对准了1/6光时外的AE309号小行星,并且关闭了飞船的警报系统。
就在他全心全意沐浴在“牺牲”带来的“圣光”下时,一根针头不知从何处伸了出来,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颈间的主静脉中……
见巴里船长无法抗拒地昏睡过去,顾青总算松了口气。机器人占据了前往控制舱的“捷径”,他又想比机器人更早进入驾驶室,只好另辟蹊径,钻了好几个通风管才从天花板无声无息地降落在巴里船长身后。
控制舱遭人闯入,本该触发飞船本身的警报系统,好在巴里船长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之道,生怕改变航线触发警报,早早关闭了飞船的智能警报系统,才给了顾青可乘之机。
顾青将船长推到一边,回忆着之前在特别行动部学习的机甲驾驶理论,重新开启自动驾驶模式。
面前的航线图有了改变,那条代表着飞行方向的白色虚线总算回到了规划好的绿色航道上,顾青放下提着的剩下半口气。
左右环顾一圈,他决定将这个定时炸|弹般的船长拖到控制舱外,从内部封锁住整个控制舱,自己再从通风管道中离开——这样一来,机器人来了也打不开锁死的控制舱,更别提像他这样钻进狭窄的通风管道。
可就在他把船长拖到控制舱门口的时候,一只巨大的机械手撑在了高密度金属制成的安全门上。
一双闪着蓝光的水滴状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青,正好和抬头的顾青看了个眼对眼…….
发展号客舱中,实习生们紧张兮兮地望着客舱后门的方向。他们刚才分明听到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还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有点像游戏和电影中机甲踏在地上的声音。
舱门关上,绝大部分声音被厚重的门板挡在了外面,可还是能隐约听到一点,况且还有地板上传来的轻微震感……
“诺尔,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刚不是出去了吗?”有人还在抓着诺尔不放。
诺尔坐在座位上,整个人还有点懵,半天才对对方的话作出反应:“啊?是啊。外面……”他转过脑袋,下意识地瞅向后排的尉兰,结果尉兰一看比他还懵,只好随随口胡诌道,“外面好像在整理仓库,可能是有一点声音吧?”
一开始那位很喜欢给人科普的出头鸟,罗厄尔,关注点却与别人都不一样。他一会儿看向尉兰和他身边空着的座位,一会儿看向洗手间对面的舱门,面色凝重地道:“按理说除了船员谁都不允许离开客舱,任何时候都不允许,他们刚才为什么会离开?他们出去做什么了?”
诺尔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有点发红,支支吾吾的。
金棕头发、一身正装的凯文却是看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皱着眉头不耐烦道:“那是北大陆联盟机密部门之一特别行动部的执行人员,自然有权限出去。关心这个,不如关心关心航线出了什么问题!”
凯文的愤怒和焦虑溢于言表,他将电脑推到罗厄尔他们面前:“看看现在航线成什么样子了!这艘船到底是飞向哪里!”
众人面前,白色的飞行线路成为了扭曲的一条——一会儿偏离预定航道,一会儿回到预定航道,一会儿又偏离预定航道,一会儿又回到了预定航道……简直就像驾驶技术还不成熟的孩子操控着这艘飞船。
这会儿,白色的飞行路线第三次偏离绿色的预定航道。凯文将屏幕拖了一下,大家分明看到,白色虚线指向的方向、几乎快到屏幕边沿的地方,有一个带着标记的白色小点——“AE309”。
AE309?大家回忆着这个标签的含义,就听罗厄尔低沉着声音道:“那是距离虫洞3个光时左右的小行星,绕虫洞运转的行星之一,因为在第一星系开头为‘A’,因为在太阳系E区第二个字母是‘E’,后面就是它本身的编号了。”
眼前的航线图和罗厄尔的科普弄得大家都有点懵。过了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飞船……飞船这是又要在哪里进货?”
罗厄尔冷哼一声:“现在离AE309只有不到1/6光时的距离,我们现在的速度是光速的1/3,也就是说半小时内我们就会经过该行星,半小时减速到AE309的公转速度,你想死得更快一点?”
凯文哗地站起身,收起笔记本:“航线不对劲,我要去讨个说法。”
“你想找谁?船长吗?这艘船难道不是他在驾驶?”半天不说话的诺尔忽然开了口,一开口就有些歇斯底里。
气势汹汹的凯文下意识地望向顾青所在的位置,发现座位空着后,又将目光投向前面的警卫。
这下,大家都发现警卫和囚犯们的不对劲了——客舱里这么一阵骚乱,囚犯们竟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还是和平时一样颓废地坐在座位上,就连当中最为刺头的几个,都只是颇为无聊地晃着脑袋;与他们相对而坐的警卫倒是看向了这些实习生,眼睛里却充满了戒备,好像他们才是破坏分子一样。
凯文被半灰头发的警卫盯得有些发毛,气势顿时被打消了一半。他颓然坐回座位上,重新打开笔记本:“我这就报警,报到联盟防御部。我就不信了,这么大一艘运输船,能给人撞到小行星上去。”
罗厄尔还是冷哼:“咱们飞船开了整整六天,光速信号传回去也得两天,两天之后咱们灰都不知道飞到哪里了。”
就在这时,诺尔猛地抬起头来:“网络入侵!入侵飞船的导航系统,夺取驾驶权!”
“你倒是入侵一个我看看。”罗厄尔黑沉着脸,从牙齿缝中说道。
他倒知道这个世上有人黑进政|府系统都不在话下,更别提这么一艘老破旧运输船,可他确实不是一个网络安全方面的人才,这些工程系的同学们就更别提了。
“有……有人可以入侵……”诺尔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颇为不好意思地看向尉兰,大圆眼睛中带着惶恐、不安、期待、求助、求生种种复杂的情绪。
想到飞船正以三分之一的光速撞向小行星,这些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让他再也承受不住,只好转嫁到同学们身上。
就像话藏在嘴里烫嘴一样,诺尔近乎慌乱地说道:“他是尉兰!他是尉兰!三十年前联盟最厉害的黑客,尉兰!”
诺尔看向的那个人,现在仍然是一副很厉害的样子,飞船都要撞上行星了,还窝在座椅中迷迷糊糊地睡觉。
实习生们先是以一副“你疯了”的表情看着诺尔,接着又害怕又期待地望向后座,不知道该不该信诺尔的话。而就算诺尔说的是真的,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举世闻名的“恐l怖l分l子”。
直到罗厄尔对着笔记本说了一句:“真是他。”大家才有所反应——齐齐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好像尉兰本人就是他引爆的那枚炸|弹,稍微离近一点就会被炸得体无完肤。
罗厄尔的笔记本上呈现的是尉兰1743年接受联盟刑事法庭审判的照片,那时候的尉兰和现在的样子已经很接近了,脸色苍白、眼圈发红、一脸病态。
所以,这些工程系的实习生们一眼就认出了后排那名正在“睡觉”的乘客,正是照片中那个人。
“天哪,怎么会是他?”有女生小声地说道,“他不是被判死|刑了吗?怎么会和我们出现在一条船上?你会不会认错了……”
诺尔摇摇头:“我没认错,我听到了他和那个特工讲的话。他当时在说想借谁的手杀谁来着,还想找到通过芯片控制人类的方法。”
众实习生:“……”
“不过事急从权,咱们先问问他有没有解决航线问题的方法。”诺尔道。
凯文大概发现确实无法短时间内获得远程救援,脸色比刚才更黑了,想着同学们刚才说的话,看着后排的尉兰道:“说不定就是他黑了这艘飞船,拖着咱们一道陪他自|杀。”
诺尔这会儿脑子倒是转得飞快,又摇了摇头:“不像。导航系统被黑不会飞成蛇形,这只能是人飞出来的。”
这句话仿佛给了他极大的勇气,诺尔在同学们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向尉兰走去。
而此时,尉兰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下。
他又一次发病了。
他的大脑不像在脑壳中,倒像被放进了绞肉机中,一遍又一遍地被尖利的刀刃绞碎。这种大面积的摧残,本来不应该这么痛,好比被一根针扎会疼,被一万根针扎反而不疼。可放在他身上,这个道理就不成立了,那切向脑仁的每一刀,都好像凌迟着他的灵魂,令他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
这次,他没有拿脑壳撞什么东西,只是一动不动地窝在座位上,连呼吸都伴随着大脑功能的失常停止了下来。
“尉……尉先生?”诺尔轻声呼唤着他。
呼唤几遍后,尉兰依旧一动不动,脸色青白,诺尔不禁心中一紧:“尉、尉先生?”
诺尔小心地将手指探到尉兰鼻孔前,几秒钟后猛地往后一缩,喃喃道:“死了……”
诺尔走向尉兰的时候,觉得自己动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可发现尉兰已经死了,心中不禁又有几分失落。
这个名声躁动了将近半个世纪、刚才还在情人怀中笑出两个腼腆酒窝的男人,怎么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呢?
第160章 无殇者
半灰头发的警卫走了过来。看到警卫动身, 围在尉兰周围的实习生们让开了一条路,还有人像看见新的希望一样看向警卫:“警官,飞船航行的方向不对,这么飞好像离一颗小行星太近了点, 您能不能去控制舱看看船长的状况对不对?”
警卫半张脸笼罩在帽檐的阴影下, 让人看不出表情。他没有回应实习生的请求, 也毫不关心飞船行驶的方向,而是将手掌放在尉兰的脑袋上, 把那颗歪向一旁的头颅固定在一个十分“正”的位置上。
一个声音在警卫脑海中响起——
“……这个叛逃的瑕疵品死得是时候, 说实话,还是他给了我灵感呢……”
那个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 却又带着令人五体投地的无上威严,和让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警卫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差点没忍住下跪的冲动。
“等这个身体实在撑不住的时候,那个与我作对的同行必定会现身。到底是谁、是谁藏在他的身体里面, 竟然他脱离了我的掌控?盯住他的眼睛, 让我看看……”那个声音又说道。
警卫得到了更为详尽的命令, 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他一只手固定住尉兰脑袋, 另一只手粗暴扒开了他的眼皮,身后的一名实习生还替他打开了手电筒。
眼皮下的瞳孔已经扩散, 实习生里有人发出了一声轻而短促的惊呼,很快又陷入了面对死亡的肃穆中,就连罗厄尔都没有开口说话。
几分钟后, 终于有人发现了警卫的不对劲。诺尔看着依然死死扒着尉兰眼皮的警卫, 忽然感到了一丝生气:“你在做什么?不去查看驾驶室出了什么情况,扒一个死人眼皮做什么?”
警卫没有理他,还换了个动作, 两只手一边一只地扒在尉兰眼皮上,把尉兰弄成了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样子。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从后面一把抱住警卫,试图把人从后面挪开。谁知警卫腿都快离了地,手竟像粘在了尉兰眼皮上,就连力道都没有松懈一分。
尉兰本来就浅的瞳色变得更浅了,蒙上了一层大家经常在僵尸游戏中看到的翳,眼皮却被警卫拉得非常之开。那颗没有任何聚焦的眼球,似乎随时都会从眼眶中迸出来,加上尉兰青白一片的脸色,看上去令人寒毛直竖。
“不对劲!不对劲!这个地方所有人都不对劲!”实习生中终于有人哭了出来。
“不对劲我们又能怎么样?!”凯文抓起笔记本,一把砸向死死扣在尉兰脸上的那双手臂。
凯文这一下是下了真力气,还真把警卫那双魔怔的手臂砸了下来,似乎还带着某种骨头断裂的声音。大概没想到平日里不怎么和大家玩得来、揣着一副“精英律师”做派的凯文竟然能下如此狠手,看向凯文的目光里不禁带了一点惊讶之色。
尉兰的脸被警卫抓破了一大块,眼皮还算没有僵硬,失去外力作用后便耷拉了下来,整个人朝着一边倒去。
诺尔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放倒了尉兰的座椅,让尉兰的“尸体”端端正正地倒在椅子上。
凯文连警卫的手都砸了,这下干脆什么都不怕了,趁乱来到那三个修理工面前。
修理工和囚犯们的表现差不多,都对飞船行驶的方向“毫无兴趣”,看到几名气势汹汹的实习生,倒是知道怕了,一边往后靠,一边还小心翼翼地用脚跟踹座椅下的行李。
趁着满脸怒火的凯文吸引住他们的注意,罗厄尔一把从座椅下薅出行李,从里面翻出一把钥匙和几张卡片:“这种老式运输船,果然没有什么高科技。”
说完,他回到舱门前,一张一张地试着刷卡开门。
试到第二张,舱门内部便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械音,罗厄尔哗地一下拉开舱门。
门外是一片幽黑的货舱,货架和货架间的货物静静伫立。
罗厄尔正要跨出这道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舱门,整齐划一的机械音便传来过来。
架间的“货物”集体掉了个头,水滴状眼睛中蓝光闪烁,仿佛正在进行大量的运算。一秒钟后,运算结果出来了,浩浩荡荡一大片两米多高的机器人,对着罗厄尔举起了装有枪管的手臂.
时间退回到五分钟前,银沧共和国沧京枫叶大道7号302室的一间卧房中,杨倏地一下从睡梦中惊醒。
一行由绝对的光明组成的文字出现在她的“视野”中,穿透了睡眠与梦境。
她并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因为醒来后,她依旧看得到这一行光芒四射的文字——
“快到亡者之殿,进门后以大门为起始,触摸左首第四座雕像。情况紧急,速速前来!”
杨:“……”
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哪个裂墙者像她上次一样,闯进了那个巨大的石制建筑,结果陷入了某种危机之中——比如说遇到了“活过来”的石像,向她发“求救信”来了。
但转念一想,裂墙者虽然有人练出了“隔空传信”的异能,却没听说过谁还能从“真界”中“隔空传信”。而且写这样一封信,不仅要会那个符号,还需要花点工夫“写”吧?有这个工夫,难道不能像她上次那样,直接“开门”退出真界?
还有,“触摸左首第四座雕像”是什么鬼?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
杨闭上眼睛,重新躺回床上,不太想理这个莫名其妙的骚扰者。谁知骚扰者丝毫不识时务,又朝杨的灵视中投下了一段亮度刺眼的话——
“我是心圣,相信我,你的朋友正处在极大的危机之中。”
心圣……那个曾说她灵力微弱、击败他如同蜉蝣撼树、却被她一刀砍死在水渊村外山顶洞窟的古西陆人……杨更尴尬了。
不过这个“心圣”说的话,她却是信了一大半——和他们一同进入神族遗迹的尉兰没有再回海妖号上,却在地球上大放异彩,不仅能随意操纵电流,还隔空操纵了顾青和云玥上校的意识,让他们像牵线傀儡一样听话。
虽然特别行动部、银沧共和国,乃至后来的北大陆联盟,从来没有直接说明尉兰拥有这些异能,是因为掌握了心圣的知识与法力。但有顾青这么个最了解尉兰的人在她身边,她怎么也该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些“知识和法力”,还能跳过尉兰直接和她对话……
“如果是寄生,那就解释得通了。现在宿主遇到了危险,寄生者也随时可能魂飞魄散,只好紧急求救。”杨试着用她从裂墙者组织中学到的古西陆知识解释这一切。
对于心圣,她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可尉兰她还是要帮一下的。
飞快地穿好衣服,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代表了“门”的图案。
光门出现,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大地、灰蒙蒙的建筑,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原来这座建筑,叫做“亡者之殿”……
就在她抬头仰望亡者之殿时,一团“东西”从尚未消失的光门中“滚”了出来。杨回过头,只见只穿了条小裤衩的莱夏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杨:“……”
她抓起莱夏,再次勾勒出“门”,一把将人往“门”中推去。谁知莱夏竟然反握住了她的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抓得死紧,让她一推竟是没有完全推开。
莱夏这下进也不能进、退也不愿退,整个人被“卡”在了光门之中,强烈的能量之光照在他身上,把人“烤”得直冒烟……
杨心有不忍,终于又把莱夏拉了回来。她把外衣披在莱夏身上,又将风衣的腰带解了下来,蒙住他的眼睛。
“不要睁开眼睛,你会承受不住;也不要……”杨还想说让他不要用耳朵去听、用皮肤去感受,但及时的收住了话头。
因为这种东西不是说“闭上眼睛”就能解决问题的,不说可能还不觉得,一说就算想“不觉得”都不行了。
杨搂着莱夏,把人往大殿之中带。真界的每一块石头上都蕴含着无限的法力,就怕你用知觉去感受。莱夏鞋都没来得及穿,也不可能穿杨的,为了避免他光脚“感受”了太多地板上的铭文,杨一边数着雕像,一边解释这次的行踪:“心圣向我求救了,顾青那边可能遇到了危险。”
“……他能有什么危险……”莱夏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状态似乎好了一点。
杨走到左首第四座雕像前,仰头看向雕像及雕像基座上铭刻的文字。
这座雕像果然属于心圣,雕像雕刻的,俨然就是她当初在水渊村外山顶洞窟中看到的那个一身兽皮、乌发披肩、眼眸黑亮的活泼青年!
只不过该青年现在不太看得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衣服也换成了一套造型简单的古典长袍。他一手拿着个看不出用途的机械装置,一手拿着象征法力的权杖——
“至高无上的快乐是不带目的的发现和创造——无殇者”
无殇者?尉兰现在所有痛苦的来源不就是无殇者吗?
杨心中涌起了一丝怀疑,却还是把手放在了无殇者的基座上.
发展号上,罗厄尔脸色难看地关上舱门,把大家好奇的目光挡在了门后。
不过,还是有人看到了门外的情景,看到了那“无数”双鬼火一样闪着幽光的眼睛,看到了那一条条对他们举起的机械手臂。
有人讷讷地坐到了附近的座位上,也有人一下受到太多刺|激,反而没了感觉,竟还笑道:“怎么好像在科幻电影中一样?”
谁知这话说完,更“科幻”的事情就发生了——
死去的尉兰旁边,竟然凭空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道人影是黑色短发,穿着扎进裤子里的宽大T恤;一道人影是金色长发,披着一件黑色风衣。这两道人影站不稳似的,一下被甩到了旁边的座位上,一道摞着一道,黑色风衣也滑了下来,露出里面只穿了条小裤衩的身体,看上去十分狼狈滑稽。
众实习生:“……”
“这是……瞬移?”那个刚说他们“像在科幻电影中一样”的男生皱着眉头说道。
杨推开莱夏,站起身朝周围巡视了一圈——顾青一周前告诉过他们,他和尉兰将要乘坐运输船,前往查普林星,而前往查普林星的行程,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所以,眼前的情况也并不难以理解。
她很快发现了躺在座椅上的尉兰,随即将手掌放在尉兰肩膀上。
肉眼之下,尉兰和死了没有两样;灵视之下,尉兰身上的灵之光也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唯独心口还有一点微弱的亮光。那亮光一闪一闪的,倒有点像心脏在跳动,那是源源不断从心脏涌向全身的灵力。
“这就是一个天坑……”杨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亮得刺眼的语句。
“要我做什么?”杨用意念控制住灵力,在这句话的后面回道。
“为我护法。”心圣道。
杨抬起头来,就见三名警卫拿着电|击|棒,面色阴郁地朝客舱后方走来。实习生们纷纷往旁边的座位上退,给他们让开了道路。
“……不觉得这太欺负人了?”杨回复道。
“先把这些解决了,待会还有你的。”心圣道。
这个时候,莱夏也悠悠转了醒。他的眼中还带着迷茫,正好和几个同样迷茫的实习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心中都有无数的问题,却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你……”莱夏和罗厄尔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几秒种后,罗厄尔道:“你先说吧。”
莱夏道:“这是哪里?”
罗厄尔看看手机:“太阳系E区距离跃迁点约3个光时的地方,宇宙坐标为(A-E:530.41;296.74;704.90)。”
莱夏挑起一挑眉:“说人话?”
“发展号。”罗厄尔决定还是先弄清楚自己心中的疑惑,“你不知道这里,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穿成这样?你要过来干什么?”
莱夏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无关人员迅速离开,现在由我们接管现场。”一名警卫攥紧电|击|棒,几乎咬牙切齿地对杨道。
杨依然没有回头。她在终端上调出了航线图及飞船结构图,塞到莱夏手上,又对着舱门扬了扬下巴:“你等下从那扇门出去,看着地图去趟控制舱,那里似乎有一场恶战,你看能不能帮忙。”
“砰!”地一声巨响,那名半灰头发的警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对着尉兰的脑袋就是一枪.
发展号控制舱,顾青又一次失去了对驾驶室的控制。
一只身高两米三的机器人坐在支支棱棱如同一团废铁的驾驶座上,机械手掌握在操纵杆上,将这艘老旧的运输船加速开往死亡的方向,超重感顿时让船上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驾驶座对面,顾青被两只机器人按到舱壁上——他的身上有好几个被子弹贯|穿的伤口,超常的恢复能力却让这些口子迅速愈合。机器人发现他的特异体质,于是把重点放在了限制他的行动自由上。
加速之前,他的行动也不是那么好限制,于是好几次都让他夺回了对飞船的控制权,还差点锁定了飞船的飞行模式。
可惜顾青对驾驶室的操作还是慢了点,就差最后一步,又被挤得舱室满满当当的机器人采取人海战术从驾驶座上轰了下来。
从第不知道多少次“死亡”中恢复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铁臂禁锢在了舱壁上。
机器人不是什么高级材料制成的,不能像海妖号那样变形,重心高,行动也没有人类灵活,除了力气大,武器多,别无所长。这种情况,他一般会猛地弓起身子,借力朝机器人胸口蹬去,机器人好则倒退几步,歹则人仰马翻,还要再带倒好几个,所以在此之前,他也没落上多少下风。
可这回夺取驾驶权的机器人竟然变聪明了,竟然知道了加速。
近乎疯狂的重力加速度下,顾青身上每一块血肉内脏都在挤压下面的血肉内脏,向上弓身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情。而那两个按着他的机器人也开始放弃磁力靴和地板间的吸力,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不行,这样下去会被压成一滩血浆……
他脑海中浮现出刘宇征化作一团蠕动血肉的样子,感觉有点翻胃——也可能是加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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