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诳(五)
伯德的客房离布兰温的卧室不远,以便布兰温随时关注动静,还特意叮咛佣人悉心照顾,尽量满足伯德的一切要求。
然而佣人说,伯德已经两天没有走出房门,即使是就餐也仅是送到门前,伯德会开门将食物端进去。
布兰温理解伯德的心情,那些孩子如同伯德的亲人,痛失亲人任谁也不可能风平浪静地面对。可是伯德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并不能解决问题,还很可能加重病情。他不愿意再看见伯德蜷缩在地,痛苦得难以自已的样子。
“去告诉伯德,我约他在花房见面。”
布兰温吩咐佣人传话,然后挑选外出的衣服换上,正对着镜子打理,有女佣来敲门说:“少爷,公爵请您去一趟花房。”
他整理衣袖的动作滞了滞,“知道了,麻烦你告知伯德,请他稍等。”
“好的。”
父亲一定料到他们已经知晓孤儿院失火的事情,突然要见他是不是因为这个。
纵然他对案情云里雾里,疑点颇多,但他没有因此主动追问父亲。他认为在这件事里,知情越少越好,起码不需要向伯德撒更多的谎言,彼时被拆穿也不会闹得太僵。
雾都白日的雪小了些,风也似乎静止了。进入花房前,布兰温先扫了扫肩头的雪屑,毕竟花房是人工温室,雪化开要濡湿衣料。
阿尔弗雷德手里捉着剪刀,已然在裁剪花柄,他事先让工人出去了,闲情雅致地等着自己的儿子。
“你在外地上学,很久没有给你母亲送上一束鲜花了,过来一起选吧。”他半侧身看向径直走来的布兰温,忽然发现他的孩子又长高了,越来越像他的妻子了。
父亲在家里的穿着很简单,不是在外一贯的西装革履,衬着笑容也温暖随和。布兰温敬爱父亲,即便明白父亲的手段,“还是爸爸体贴。我在学校的温室里认识了一些杂交玫瑰,颜色很漂亮,趁着放假,我在家里试验看看,兴许妈妈也喜欢。”
阿尔弗雷德唇角含笑,修剪枝叶说:“只要是好看的,你母亲都喜欢。”
布兰温解下毛呢大衣,挂在椅背上,稍稍把袖子往上拉,露出洁白的手腕,也挑起花类搭配,“嗯,她貌似蛮喜欢伯德的,偶尔会吩咐佣人给客房送甜点和牛奶。”
阿尔弗雷德听闻“伯德”的名字,偏眸觑了眼自己的儿子,“我没见过你的小朋友,他还好吗?”
“他的状态很差,”布兰温指腹摩挲着茎叶的纹路,提起伯德,他总是会不由地忧心,“与他在这个世界存有羁绊的人都死去了,他差点精神奔溃,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走出悲伤。”
“时间久了,自然就淡忘了。”阿尔弗雷德以经验者的身份开导儿子,“将来要面对、解决的人或事太多太多,即使再悲痛欲绝也会有遗忘的时候,把它交给时间吧。”
“爸爸。”
“嗯。”
布兰温明知故问地说:“如果他得知真相,是不是会讨厌我?”
阿尔弗雷德看着手中的花默了片刻,“就当孤儿院失火是一场意外,你是在贵族与权势中环绕长大的,应该深知有权贵参与其中的一切都忌追根究底。”
何况还与他有关。
“所以我现在还是没有资格触碰真相是吗?”布兰温其实没什么心思准备花束,如他所料,确与父亲脱不了关系,他仰头睥着身旁的父亲,“我不会追问的,我知道您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打算。”
“这是现任公爵的事务,你确实没有资格接触。”阿尔弗雷德非常现实地说,“你的能力还不足够,插手进来也于事无补。布兰温,我理解你关心朋友的心情,但你要记住一点,一切均要以家族利益为先,其次才是你可以自由考虑的。”
布兰温继而垂头摆弄着花,鼻尖叹息,“我始终铭记爸爸的话。”
“面对你的小朋友时,你兴许会为难,会感到愧疚,可是你暂时没有其它的选择。”阿尔弗雷德疼惜儿子,“你对你的小朋友很好,是吗?”
“嗯,算是吧。”
“你要清楚,雾都的孤儿那么多,遇见你并且得到你那么大支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试想如果你当时没有出现,你的小朋友也许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能在伊顿公学读书就证明他不是一个笨蛋,聪明的孩子不会怨恨给予自己莫大帮助的人,只会感激。所以,你不用为此过多有愧,你救了他的命。”
布兰温并不在意这些,给予伯德的所有帮助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至始至终不曾抱有过伯德有所回报的想法,那样他们之间就成了交易,这与他的初心背道而驰,他没有袖手旁观是出于马修。
阿尔弗雷德看着陷入沉默中的儿子,难免多虑,“我与你母亲原本是希望你能够有个朋友陪伴,现在看上去,这个决定不知道是对的,还是错的了。他令你不安。”
“是对的吧。”布兰温由衷地期望着,“我愿意在他身上花费精力,爸爸,三年里,我没有后悔救了他,甚至庆幸当时自己的出现,将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我对他有种特殊的情感,您或许无法理解,就像无意间捡回了一只流浪狗,经过自己的呵护后,再也忍受不了他受到欺负。”
阿尔弗雷德每次与儿子聊天都会很高兴,他喜欢儿子与自己交心,让他可以明白儿子内心真正的想法,这也算是作为父亲的一种成功了。
“假如有一天,你养的小狗要离开呢?”
布兰温失手将不该剪掉的绿叶裁去,花柄变得光秃秃的,影响了美观,他断然舍不得小狗离开自己,“真的是小狗该多好,可是伯德是人。他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强行把他留在身边,虽然我万分希望,但是这样的行为何尝不是一种伤害,我既然选择保护他就不会再伤害他。”
第52章 胸针(六)
布兰温是个心软的孩子,和他的妻子一样。阿尔弗雷德为此感到欣慰,他和奥莉维亚没有养坏他们的儿子,尽管他期盼布兰温在将来会是一个擅用雷霆手腕的继承人,但是他更期盼儿子能活成自己最爱的模样,起码在私事方面不会受到家族责任的干扰。
“布兰温,如果你的小朋友要与你父亲为敌,你会如何抉择?”他放下鲜花和剪刀,用准备的手巾擦拭着指缝和掌纹的泥土,看似随意地一问。
布兰温有短促的迟疑,然后思忖着,说:“我会站在爸爸的身边。您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家族,因为您的殚精竭虑才稳固着公爵府的权利,我不能一边享受着您的付出,一边毁坏您的成果。但是,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伯德身陷危险而不顾。”
阿尔弗雷德完全能体会夹在中间的两难,将近四十年的阅历令他体验了人生百态,所以他不要求布兰温必须只选其一,将自己逼进孤独的处境。因为他深知,他极力攥紧的权势再强大,也难保有一天垮台,或者换人,公爵府不能自断后路,交些朋友也是一种自救。
布兰温没有遭到父亲的反对,甚至还得到了父亲口头的认可。他忽然觉得轻松了些许,至少父亲是赞同他的。
精挑花类再做裁剪,最后搭配成束需要一个多小时,离开花房时,天空已经飘着鹅毛般的雪花。温室生长的花朵禁不起严寒的袭掠,布兰温用大衣裹着,把花藏在怀里。他准备了两束,一束麻烦父亲交给母亲,一束他要送给仍在伤心难过的伯德。
他进客厅里脱下大衣,女佣为他把外套拿回卧室,他捧着花直接去了客房。
布兰温对着门有节奏地敲响两声,等了近半分钟没有回应,他又继续敲,心里估摸是伯德在休息,开门晚点。
过去一分钟,房门无声地缓缓朝内拉开,他看见伯德出现在门缝后,于是往前递了花束,温柔地说:“送给你的,希望你开心。”
伯德眼神漠然地看着花,接着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回房中。
这个时候,布兰温已经察觉到了伯德的异常,即使在发现父亲是圣玛利亚孤儿院资助人时也不曾对他有过这样冷漠的目光,他内心的不安如逐渐沸腾的开水。
关上门,他把花搁在经过的桌面,试探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担心是闷在屋子里导致里肢体化障碍发作。
伯德的瞳孔暗淡,步到床旁坐了下来。
他快步近前,俯身要触摸伯德的脸颊,怎料伯德一挥手将他的动作打断了。
他彻底愣住,“你……”
疑惑和惊讶使他欲言又止,直到他的视线不经意瞥到了伯德的肩头。伯德穿着浅灰色的毛呢外套,水洇湿布料会显得颜色更深。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即使预料到了结果,他依旧还抱有一丝希望,“你去了花房,是吗?”
提到“花房”,伯德有了反应,他仰起脖子用“审问”意味的眼神看着布兰温,吐息般轻声说了“是”。
布兰温的心仿佛猛然被掐住似的,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客房中安静了一会。
“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什么?”伯德反问布兰温,“我应该听到什么,又不应该听到什么?”
布兰温错开与伯德交汇的目光,他紧张、心虚,他没有解释的资格,因为解释已经成为了狡辩和撒谎,他知道自己在伯德的心目中已经失去信任的价值了。
“你告诉我。”伯德抓住布兰温的领子,迫使贵族弯下头颅和他对视。
布兰温离伯德很近,近到能听见伯德的呼吸声,他看见的那双眼睛是平静的,而平静下是汹涌的怒火。
“你告诉我,我不应该听到什么?是‘当孤儿院失火是一场意外’吗?”伯德逼视着,怒不可遏地质问,“你又骗了我,布兰温,你们究竟在隐瞒什么?我的弟弟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布兰温被迫朝前倾身,一只手撑着床沿,防止自己栽向伯德,“我,我不知道。”
“他是你爸爸,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伯德放弃了信任,“你还在骗我,把我当傻子玩弄。”
“我没有这么想,伯德。”布兰温迫切地解释,“爸爸做事一向不会告诉我,如果我提前知道孤儿院出事,我怎么可能放任他们惨死。我曾经嘱咐贾尔斯盯着孤儿院,就是担心加里韦斯特再伤害里面的孩子。伯德,我真的不清楚失火的内情。”
布兰温眼中透露的急切是真实的,伯德能看出来,因为这样的眼神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在他生气、遇到危险的时候,布兰温就会用这样的神情看着自己。
他动容地松开揪着衣领的手,态度强硬,“你不知道,那我去问他!”
布兰温被搡开,脚下还没有站稳就伸手去捉住伯德的胳膊,制止这个家伙的冲动,“你去了也没用,爸爸不会告诉你的。”
“他不说,我就去找艾德蒙警探!”伯德回头挣脱被捉住的胳膊,眼眶红了。
“没用的。”布兰温紧跟着脚步,在伯德开门前,以身体挡在了门前,拦着去路,“艾德蒙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份仅仅赋予了他调查普通案子的权力。”
伯德不想再考虑那么多,捏紧拳头说:“你让开!只要他愿意帮我,只要他愿意告诉我真相。”
“不让。”布兰温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在你没有打消这样的危险念头前,你不能走出房间!”
“布兰温。”伯德咽下喉咙的酸楚,彻底的心灰意冷,他痛苦地说,“我后悔,喜欢你了。”
夜里的雪下得很大,早已将白天所有的痕迹都掩埋了。贾尔斯举着手电筒在积雪里反复找了许多遍仍然一无所获。
“可能是被捡走了,少爷,很晚了,你今天也受了伤,回去吧。”
布兰温在摔倒的地方蹲着身,不停翻弄地面的雪,可惜上帝并未听见他心中的祈祷。
他怔怔地望着伯德慢慢模糊起来,原来那一天他弄丢的不止是一枚胸针。他在冬天里得到的,又在冬天里失去了。
第53章 诳(七)
布兰温眼里浮现的湿雾令仍在愤怒中的伯德不禁慌神,他的拳头隐隐攥紧,逼着自己不要心软,眼前的贵族可是一直在欺瞒他,不能再因为对方的一个拥抱、几声的温柔安抚就放弃坚持。
“你要用学到的拳击招式对付我吗?”布兰温的余光掠过握得青筋暴起的拳头,坚定着不肯退让的态度,“即便你走出这个房间,我也会立刻喊安保再把你关起来。”
伯德适才的心软顷刻荡然无存,目光的对峙下,他缓缓松开拳,冷冰冰地说:“我不会这么做,毕竟你救了我,我不能怨恨你。”
父亲的话忽然在布兰温的耳边回响,原来伯德都听见了。
他垂下眼眸,“不论你怎么想,在你没有冷静前,你是不能离开房间的。”
伯德的三年多里不停在长高,仿佛雨后的春笋,现在已经长到布兰温肩膀的位置。间隔半步的距离,他稍稍抬下巴沉默地注视着布兰温的脸庞,选择了退步,没有再继续争执,决然地背过身。
布兰温不敢多看一眼这个背影,随即响起了关门声。他此刻的脑袋是混沌的,除了先让伯德冷静外,没有任何思绪,以及他们的未来。
布兰温叮咛女佣锁住客房,按时给房内送餐点。放假期间他还需要上私课,结束后会去客房枯坐一阵子,也算是变相的监视,他不放心伯德一个人独处,肢体化障碍可能随时会发作。
与布兰温共处一室的时候,伯德都躺在床上,侧身背对着布兰温,然后一声不吭。他放弃冲动,学会了冷静对待,开始绝食。他也确实不会对布兰温动手,拳头打在谁的身上都可以,唯独不能是这个贵族。
坐在椅子上的布兰温如同一座山,沉稳地凝视着伯德的身影,他也一言不发,因为每当他要开口时,都会像个说不出话的哑巴,不知所云。
一如既往,在离开前,他留下一句“按时吃饭”就出去了。尽管他知道伯德不会听他的。
“您知道伯德当时在花房里。”
晚餐时间,布兰温没有胃口地应付,搁下刀叉把内心的猜测向父亲提了出来。
奥莉维亚举着叉子,上面是一块尚未入口的牛肉,她闻言也睥向自己的丈夫。
“是,我知道。”阿尔弗雷德从容地喝着红酒,点缀氛围的烛光在他英俊的面容闪烁着,“我不反对你对伯德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你喜欢,我们当然是支持的,就当是养了一只小宠物。但是,以防他把你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我必须提醒一下他,否则他要无礼地冲你大呼小叫了。”
当伯德说出“我不能怨恨你”的话,布兰温就料到父亲是清楚伯德也在场的。
“他没有对我大呼小叫。”他也不会责怪父亲的擅作主张,他能感受到,那天与他争执的伯德是清醒的,清醒得令他很难受,“他绝食三天了。”
阿尔弗雷德从儿子的眼里看到了难过,他放下酒杯,提出建议说:“如果你仅仅是出于马修的恩情才那么做的,你已经没有亏欠他了。伊顿公学内就读的全是贵族子嗣,你将他安排进去等同于为他铺足了未来的路,以后的成就不可估量。你是时候放他离开了。”
“我是打算把他留在身边的,爸爸。”布兰温坦诚说,“何况他一旦离开公爵府,势必会追查孤儿院失火案,会给您添麻烦。”
“你认为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给我添麻烦?”阿尔弗雷德轻笑,“这个案子收集的所有材料都烧毁了,只剩下你们能看到的那一份。即使他在苏格兰场大喊着要复查,人微言轻,也不会有警员接手的。”
布兰温神情严肃,犹豫须臾还是忍住了,没问出心中的疑惑。他斟酌地说:“经过这件事,他或许也不愿再留下,我顾虑的不单是给您惹麻烦,还有他本身。”
他舍不得做这个决定。
奥莉维亚安慰儿子,“伯德离开孤儿院后仍旧尽自己的能力顾及那些孤儿,说明他也是个好孩子。你不用过于担心将来还未发生的事,相信爸爸,也相信他。”
用完晚餐,布兰温打电话喊来贾尔斯,希望贾尔斯能够说服伯德先填饱肚子。
“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这些年少爷的付出,贾尔斯都看在眼里,“其余的,都是您无法改变的。”
“你劝劝他吧。”布兰温在走廊停步,看着贾尔斯走进客房。
台上的晚餐纹丝不动,早已凉了一两个小时。贾尔斯拎起一张椅子搬到床旁落座,伯德依然背朝着人的方向,略微蜷缩着身体,闭着双眼。
贾尔斯年长伯德十岁,相处时充当着哥哥的身份。在失火案里,纵然他完全不知情,但与公爵有关的,其中必定有秘密。他不在公爵身边办事却也清楚贵族的手段,查清真相非常困难,毕竟最大的阻碍是权势,一个普通人要怎么去跨越它。
“伯德。”他把自己当成小家伙的兄长,由衷地说,“你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以这样的方式为难少爷。他救你的时候才十五岁,刚历经一场险些丧命的爆炸。在得知你与马修有联系,义无反顾地抱着你跑下楼送去了医院,他当时肩膀的伤因为你又撕裂,甚至更严重了。”
“公爵曾经建议少爷把你送走,不要再管你的事,他没有答应。我并不清楚少爷那时的想法,只清楚他对你的承诺到目前为止没有食言。他给了你自保的能力,送你去贵族环绕的学校读书,还在你生命受到威胁的那一刻不顾安危地救你。他做到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伯德,我相信你对此心知肚明,就凭着这些,你就不该令他左右为难。公爵的事情,他是没有资格参与的,你用绝食逼迫他做出退让,太无情了。”
伯德默默地听着,揪着被子的手指越收越紧,他保持着姿势,质问贾尔斯,“死去的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和他们曾经相依为命,难道我连他们真正的死亡原因也没有资格知道吗?”
“贾尔斯,”他紧紧抱着枕头,“我十分明白自己没有值得贵族利用的价值,布兰温善待我是出于真心。所以我没有办法对他说出任何绝情的话,我不是在为难他,我只是找不到可以宣泄委屈的方式。”
“我很无力。”
“我得不到应该得到的真相,我甚至连这个房门都走不出去。贾尔斯,你告诉我,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办法?”
他听见贾尔斯叹息的声音。
“放弃追求真相吧。”贾尔斯靠着椅背,无奈地说,“读书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要离开公爵府,起码要等到从伊顿公学毕业。你是以公爵府背景入学的,你在学校的一切行为都会有导师汇报回公爵府中,你暂时不能断开和这里的联系。不要意气用事,要为你的将来考虑。”
话音落了半晌,伯德也没有回应他。他呆坐几分钟就起身离开了。他没有信心能说服伯德,要放弃追查亲人死去的真相的确是一件很绝望的事。
少爷在客厅等着他,投来的目光含着期盼,他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翌日清晨,女佣按时送来早点,退出房门后,伯德终于从床上下来,开始进食。
女佣收拾餐具发现食物被动过,立刻去向布兰温禀报,布兰温悬起的心终于安下。
他没有马上去见伯德,担忧一见面,伯德又会与他吵起来,导致前功尽弃。他现在对待伯德真的需要小心翼翼,怕又激怒了这个家伙,让他头疼。
一连两日伯德都不吵不闹的,端进去的食物都吃干净,布兰温方敢到客房看望。然而他在面对伯德时却怯弱地不敢出声。
伯德半躺在床上翻着看了一半的书,眼角余光偶尔往角落里的布兰温瞟一瞟。贵族就这么干坐在沙发,勾着脑袋,仿佛是在发呆,又像个要认错的孩子,别扭地难以启齿。
他觉得自己如果不率先打破僵持的气氛,布兰温能就这样和他待下去,“我要出去。”
布兰温确实在游神,突然打破安静使他怔了怔,“嗯,你要去哪?”
“去贝克街221号。”
“那是哪里?”
伯德把书合起,视线觑向布兰温,不容商量地口吻说:“你可以关我一生一世吗?不放心,你可以安排贾尔斯陪同。”
“我,”布兰温几乎脱口而出的“我可以”卡在了咽喉,“好,那就麻烦贾尔斯开车送你去。”
他只能妥协。
布兰温在电话里通知贾尔斯准备车辆,顺便嘱咐几句,令贾尔斯看紧伯德。
贾尔斯明白伯德对于少爷的重要性,路上就故事随意地聊起地址的事情,“你有朋友住在那里吗?”
望着窗外的伯德坦白地说:“没有,这是艾德蒙给我的地址。”
贾尔斯皱皱眉头,“少爷知道你要去找他吗?”
“不知道。”
“伯德,我说过放弃调查真相,追根究底很可能会害死自己。”
伯德面无表情,“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力,法律赋予我的权力。”
贾尔斯要调转方向。
“如果你改变方向,我就马上从这里跳下去。”
伯德的威胁令贾尔斯咒骂一声。
他不得不照着伯德的地址开往,车辆渐渐停在街边。
灰色的天空正在飘着雪,伯德下车把黑色风衣的帽子套在头上,他双手戴着皮手套,敲响了一楼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衣裙,稍微打量着他,带着警惕性问:“您好,哪位?”
“您好,我来找艾德蒙先生,请问他在家吗?”
“不在,他住院了。”
伯德急忙问:“怎么住院了?”
女人露出悲伤的神情,“他在家中遭遇枪击,送到医院抢救了。”
第54章 诳(八)
地址是艾德蒙贝伦杰在公爵府花园交给他的。贝克街221号是街边的三层建筑楼,开门即是车马流动的街道。女人是这里的房东,艾德蒙是二楼房间的租客。
伯德向房东询问了艾德蒙所在的医院。
贾尔斯看伯德迟迟没有进楼,下车关门走上前才得知艾德蒙出事。
获得医院地址的伯德已经回到车里,他望着仍在与房东交谈的贾尔斯。
“您知道他几月几号出事的吗?”贾尔斯临走前问。
房东女士点点头,笃定地回答,“我当然知道,事发时,我就在楼上。是十月二十七号,我记得非常清楚,八点左右。”
“谢谢。”贾尔斯回到车上,启动汽车。
伯德把医院名称告诉贾尔斯,接着问起适才的疑惑,“你和房东聊了什么?”
贾尔斯定然是不希望伯德与警犬有过多的接触,但是既知道警犬负伤住院,他必须替少爷去一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没什么?”
伯德又不是傻子,潦草的敷衍不能打消他的疑虑,“你可以不告诉我,这并不妨碍我亲自回去问。”
“伯德!”贾尔斯斥声。
这个家伙又要拿跳车的把戏威胁他,现在是在马路中央,要是真跳出去,很可能会被后方车辆撞飞。
伯德的手已经悄然握着门的开关。
“艾德蒙遭遇枪击间隔孤儿院失火不到十天。”贾尔斯再次妥协,他认为在同一段时间里出现的多起事件,是有一定概率存在关联的,因此他单凭直觉多问了一句。
这不亚于是在提醒伯德,艾德蒙遇袭和孤儿院失火有联系,他完全疏忽了这种可能性,那么他更应该去医院见一见艾德蒙。
一般送往抢救的医院是距离案发地最近的一所,贾尔斯熟悉雾都的大街小巷,开车几分钟就抵达了。
通过医院护士得知了艾德蒙现下的病房,二人加快脚步找了过去。转过走廊的拐角,他们同时觑见一间病房门前赫然站着两名腰间配枪的警员。
贾尔斯一边掏出公爵府的工作证,一边询问守岗的警员,“我是格林公爵府的,请问里面躺着的是艾德蒙贝伦杰警探吗?”
警员仔细检查一遍工作证件,确认印章的真伪后方说:“是的,你们是……”
贾尔斯被警员的目光反复审视着,“我们原本是要上门拜访警探先生,岂料房东告知我们,他住院了,我们特意过来探望的。”
“嗯,受了重伤,如果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还是请先回去吧。”警员委婉地拒绝了贾尔斯探视的申请。
“很严重吗?”伯德关切地问。
另一名警员碍于对方的背景身份只能耐心地说:“我们无可奉告。两位,这是上级的指令,等艾德蒙警探醒来,我们会转告他的,届时你们再过来也不迟。”
这样的场面需要少爷在场才方便办事,贾尔斯清楚继续纠缠没用,离开前留下一句话劳烦警员在艾德蒙醒后转述,“他知道格林公爵府的号码,警探清醒了务必打来。”
贾尔斯不再坚持,伯德也就不得不放弃。
正当他们决定回去,病房的门毫无预兆地由内拉出一条门缝,额头缠着绷带的艾德蒙露出脸朝门外查探。发现是贾尔斯和伯德的刹那,神情显然一滞,从未预料过这两个人会出现在自己的病房前。
“请进吧。”
贾尔斯跟着艾德蒙背后进房,对方不单头部受伤,走路还一瘸一拐的,需要靠拐杖来支撑重心,显然右腿也没逃过一劫。
医院的病房都是一片洁白的颜色,伯德已经见惯。他随手关门,站去贾尔斯的身侧。
“你们怎么来了?”艾德蒙脸色苍白,身形相较从前肉眼可见的消瘦,他坐到床边,把拐杖挨放在床首的矮柜,再慢慢把受伤的右腿先抬上床,“很抱歉,以这样一个残相见面。”
艾德蒙语气听上去仿佛是故作轻松,贾尔斯品出几分强颜欢笑的味道,他没有拉过附近的椅子坐下,站床旁俯视说:“你是怎么受伤的?”
艾德蒙扯过保暖的棉被盖住两条腿,就着枕头倚靠床架,仰着下巴看贾尔斯,“夜里回家被人在客厅埋伏,幸运的是子弹打偏,擦过颅骨外侧,至于这条腿,逃跑时从二楼跳下摔的,还要休养一段日子。”
“那警探先生的运气真不错。”贾尔斯双手插在大衣的衣兜,“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艾德蒙向前方看,能活下来就算是十分万幸了,他回忆说,“客厅没有开灯,是在我开门后进门的瞬间开的枪,也庆幸灯没有亮,否则第一发子弹就不是擦过我的脑袋那么简单了。我本欲往回下楼的,没想到有人早已跟进来,慌乱中我只能躲进卧室,然后就这样了。”
“二楼的高度能把你摔成这样吗?”贾尔斯也曾从二楼跳下,会点身手的人知道如何着地能减小伤害,即便不慎也仅仅是扭到脚。
闻言,艾德蒙干咳两声,嗓音略小地说:“被路过的汽车撞到了。”
贾尔斯旋即不给面子地笑漏了声,“是该夸警探先生运气不错,还是该感慨世事无常。”
“正因为被撞,才有机会得救。贾尔斯先生要是来取笑病人的,你不如请回。”艾德蒙将视线转移到默不作声的伯德身上,“好久不见了,伯德。”
“好久不见,艾德蒙警探。”伯德自进门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里的男人。
“你的变化不小。”艾德蒙的洞察力极强,这个曾经有过几面缘分的男孩是不敢直勾勾注视着他的,如今不止是样貌有了改变,就连眼神也变了。
“你有怀疑的对象了吗?”贾尔斯截断了他们的对话,放任他们再聊下去,恐怕伯德要开口请警探介入孤儿院失火的案子。
“有。”
艾德蒙抬眸与贾尔斯投下的目光对视。
“谁?”
“圣玛利亚孤儿院的神父,加里韦斯特。”
贾尔斯与伯德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你认为这个神父有问题?为什么?”
“我去找过他。”艾德蒙挑眉,给人一种似乎知道点什么的错觉。
第55章 枷锁(一)
半个月前,艾德蒙无意间从一份整理出的旧报纸上觑见一则格林公爵为资助孤儿院举办慈善晚宴的新闻。新闻的排版并不显眼,被报社编辑在二页的角落。
他拿起报纸看了又看,顿时想起时常跟在布兰温格林身旁的那个叫“伯德”的孩子。
尽管他已经放弃追查当年的案子,但是那位痛失爱子的老赫特先生依然坚持不懈地提醒他找出真凶,并且勾起的好奇心难免令他这个近来没有案子的警探跃跃欲试。
他还记得贾尔斯曾说过,伯德是距离雾都较远的红蘼庄园的小工人,那就和孤儿院没关系,与他揣测的并不一致。可是,沃林顿医院是离孤儿院最近的一家医院啊,况且布兰温格林出现在这里也足够可疑。
因为这位贵族在沃林顿医院门前向他提起过,转院是出于之前的医院离家太远的缘故。当时他没有多疑,毕竟沃林顿的医疗实力也是屈指可数的。现在看来,孤儿院、伯德、布兰温格林三个要素竟然那么凑巧与医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概率角度分析,纯属意外的可能性非常渺茫。
于是与其不断假设他们之间的关联,他不如亲自去圣玛利亚孤儿院一探究竟。
艾德蒙把自行车推上人行道,停在漆黑的铁门前。这时的雾都方开始下起小雪,还没有完全入冬,他衣着单薄,理了理风吹乱的头发,礼貌地敲门,来开门的是面容姣好的修女,看模样年纪轻轻。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他主动递出事先准备的假名片,吐露来意说,“我有意愿领养孩子,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他们吗?”
伊莉丝挡着门缝,接过名片首先粗略地一扫名字,“范斯劳伦先生。”
艾德蒙微笑地应“是”。
“您是打算从我们这里领养孩子?”伊莉丝再次确认地问眼前做生意的男人。
“嗯,不过要选一选。”艾德蒙一只手在扶着自行车,他胡编乱造着措辞,“方便吗?我是在报纸上看见,特地过来的。”
伊莉丝经过短暂的犹豫,又敞开一些门缝,侧身腾出位置,请客人进门。
孤儿院鲜少有外人到访,更别提是来领养孩子的,她怀疑突然上门的男人另有目的,径直领男人去了加里韦斯特办公室。
“怎么没有看见孩子?”算作孩子第二个家园的孤儿院安静得令艾德蒙感到丝丝诧异。
伊莉丝解释说:“现在是在宿舍休息的时间,他们正在房间里玩耍。”
“原来如此。请问你要带我去哪?”
艾德蒙跟随修女的脚步上楼。
“带您去见我们的神父,他是这里的负责人。”
走上二楼,他们向左边长廊走,到这里艾德蒙仍然没有听见孩子们的动静,一个居住着许多儿童的地方是不可能如此静谧的。
修女止步敲了两下门,旋即门后传出一声“什么事”。
伊莉丝扭动门把手,带着客人步入办公室,说:“有位先生来领养孩子。”
原本低着头,注意力放在杂志上的加里韦斯特抬起双眼,恰巧与对方望向自己的视线交汇。男人戴着市面流行的八角报童帽,穿的是深棕色的格子西服,搭配一双偏旧的皮鞋,上下俨然一副没多少资产的派头。
他审视地站起来,请客人去沙发入座。
艾德蒙读懂神父的眼神,同时,他也在打量对方。对方与接待他的修女格格不入,修女穿的是日常的黑袍,而身为神父却是西装打扮,敞松的衣领歪斜,指缝里夹着一根烧掉一半的香烟,里外都不像是个正经人。
“你叫什么?”加里韦斯特又曲膝坐回自己的座位,继续抽着烟问起来人的身份。
伊莉丝将捏在指腹间的名片递给他,他看着名片的名字念,“范斯劳伦,做面粉生意的。”
艾德蒙泰然地说:“嗯,如果你们需要供应,我可以给你们比市场价更低的价格。”
韦斯特撩下名片,笑了笑,“范斯先生一定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不论何时都不忘记推销产品。你这次来是决定领养,还是暂且先看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当然是先挑一挑。”
“我还想着提醒你,领养手续的办理需要起码五天。既然尚未选定就先去看看孩子们吧。”
他干脆地吩咐伊莉丝,“带范斯先生到宿舍去。”
艾德蒙对这位韦斯特神父的初次印象并不好,兴许是因为自身的偏见,他不认为神父是面前的模样的,浑身透着一股痞气,毫无作为神父的庄重感。
天气在逐渐变冷,孩子们居住的宿舍关着门。领养前的观察一般不会打搅到他们,这么做才更方便发现每个小孩的不同以及举止上的细节。艾德蒙通过玻璃窗户张望宿舍内,这些孩子都在各自玩着手里的玩具,偶尔相互的交谈也很小声,这样的现象很怪异。
“他们平日里玩游戏也是那么安静吗?”
伊莉丝望向孩子的眸光中有可怜和怜爱,她轻声说:“嗯,他们都是被遗弃的孤儿,害怕会再失去一个容身之所,所以寄人篱下时都特别的小心。”
艾德蒙的眼光在他们中间徘徊,最后定格在一个看上去年长的小孩身上。孩子正在另一扇窗旁翻阅一本书,天光穿透玻璃折射在小小的身板,显得与其他的孩子截然不同。
“我可以和他聊聊吗?他叫什么名字?”
伊莉丝循着艾德蒙的目光睥去,愈发疼惜地说:“巴内肯尼斯,他们的哥哥。您可以进去找他,弟弟妹妹不会打扰的。”
宿舍的开门声引来孩子们的注意,进来的伊莉丝修女做着“噤声”的姿势,示意不要吵闹。孩子们也很听话,只是对待陌生的男人不遑新奇地多看几眼。
艾德蒙越过几张平接的老桌子,步近男孩。男孩的警觉性似乎很高,还没到面前,就已经察觉他的靠近了。
巴内肯尼斯看见男人有些许茫然。
伊莉丝沉着嗓音弯腰说:“他是范斯先生,有领养意向,你们可以试着交谈一下。”
男孩指尖扣着书的边角,默默地点头。艾德蒙看在眼底,开口请伊莉丝修女先离开,给他们留些单独交流的空间。
他沿着床边缘坐下,也柔着嗓子,态度温和地说:“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要了解你。”
他尝试着拉近与男孩的距离。
肯尼斯还是警惕地往后挪了挪,好轻地问:“您要了解什么?”
艾德蒙没有再接近,声量小得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秘密,“你有弟弟或是哥哥被领养了吗?”
肯尼斯的脸色瞬间变了。
男孩眼眸里的诧然瞒不过艾德蒙的眼睛,他试探地接着说:“是伯德拜托我来帮助你的。”
第56章 枷锁(二)
“你不止去过一次圣玛利亚孤儿院,对吗?”
面对贾尔斯的提问,艾德蒙如实地应了一声“嗯”。
“你是第一次去的,是什么使你又去而复返了?”贾尔斯的思绪转起来,毕竟这所孤儿院与公爵有牵连,加里韦斯特能被安排进来管理,那必定是公爵的意思。虽然他不清楚在公爵的授意下,这个肆意妄为的神父都做过什么,但绝对不是能见人的好事。他要搞明白,警犬在其中知道了多少。
艾德蒙介于贾尔斯的身份,并没有实话实说,他隐瞒了与巴内肯尼斯交谈的内容,甚至只字不提,只透露去见过宿舍里的孤儿。
他面不改色地撒谎,“孤儿院很奇怪,孩子的表现也很奇怪,应该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却静得怪异。神父也是如此,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平易近人。”
“然后呢?您后来查出什么了吗?”事关孤儿院,伯德尤其关心。
艾德蒙意味深长地朝伯德看过来,“第二次我带来了礼物,玩具和糖果是他们最喜欢的。我们彼此拉近了距离,然后。”
他故意一顿,“然后我发现了这些孩子的身体有伤,手臂和腿部有淤青,我问他们是不是被欺负了,他们摇摇头,像是在惧怕什么,口径非常统一。没办法,我不再追问也没有找神父和修女问清缘由,因为我不能保证伤口会不会就是这些大人做的。要是我直接开口,很可能孩子会遭到报复。”
伯德垂下眼,拳头已经握紧了,他无声的怒意被艾德蒙尽收眼底。
贾尔斯问:“你是怎么将自己遭遇的危险怀疑到加里韦斯特的身上的?”
“也许是造访的过于频繁,加里韦斯特料到我知道了孤儿院里见不得人的秘密,或者以为我是来收集证据的,所以派人藏进我的家中,意图枪杀我。”艾德蒙抬头,直视着贾尔斯的眼睛说,“恢复意识后,我在医院思考了两天,这次的遇险除了他,我实在没有可以怀疑的对象。原本还计划着报案的,起码先把他抓起来审问,结果孤儿院竟然失火,大人小孩都死于火灾下了。”
“你没有着手调查这起案子吗?”贾尔斯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这世上只要长着一张嘴就能骗人,不论身份和职业,“我不相信你对此无动于衷。”
“很遗憾,我的确没有参与进来。”艾德蒙惋惜说,“这场火就发生在我苏醒的第三天,我当时双腿无法行走,去不了现场。之后我对案情的了解也仅限于警员的口述和那份材料。”
伯德的失落溢于言表,在见到艾德蒙前,他还将希望寄托在这个警探身上,没想到警探从一开始就自身难保。
艾德蒙留意着缄默的伯德,佯装忽然记起的样子问:“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贾尔斯两手插着衣袋,迟了几秒才说:“没什么,少爷去外地念书,疏忽了爆炸案的进展。你不是给了伯德一张地址吗?是过来问问查得如何了。”
“是这件事。”艾德蒙瞟了一眼伯德,是打心底不相信贾尔斯的言辞的,不过他还是接声说,“苏格兰场坐办公室的老家伙打算以同行恶心竞争结案,可是由于没有凶手的原因一直积压着,至于我手里,也尚无有价值的新线索。”
案子要结案就必须有替罪羊出面承担犯罪后果,否则各类报社会上门追问凶手身份,真凶没有抓到就结案会使警方落人口实,成为民众茶余饭后的笑话。
贾尔斯听懂艾德蒙的言下之意,警方不结案是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羊羔,这种手段在一桩桩已经结案的案子里很常见,“你认为爆炸案中,嫌疑最大的是谁?”
艾德蒙斟酌片刻,“阿洛怀斯曼。”
贾尔斯有些出乎意料,“为什么?”
“炸药爆炸后,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唯独怀斯曼冷静地冲进火场,在短时间里就将格林少爷救走了。”阿洛怀斯曼始终是艾德蒙的怀疑对象,除非真相水落石出,不然打消不了嫌疑,“他也亲口承认,他出现在赫特家的生日晚宴是为布兰温格林,他有图谋。”
这个事实公爵与少爷都心知肚明,贾尔斯自己也心中有数,算不上线索,“听说过怀斯曼家族,开赌马场的。居然是他救走了少爷,我倒是不知情。”
伯德扭头看了看贾尔斯。
“他应该私下和公爵见过面,救你们的少爷很大可能是为竞拍的事情。”艾德蒙不难猜怀斯曼的目的,“我为此多次与他就爆炸一案问过话,也希望真不是他做的,他言语里太过滴水不漏。”
“离案子过去了几年,也不急于一时了。”贾尔斯安慰说,“你先养伤吧,改日我们再来看望。”
眼见俩人要离开,艾德蒙喊住了伯德,“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是藏不了心思的,他一眼就看穿伯德的举止和表情要传达的意思。
贾尔斯也停下动作,低头看着伯德。比起去贝克街221号的路上,他似乎不太担心伯德会冲动了。
“没有,艾德蒙先生。”伯德带着微笑说,“您没事,我很高兴,祝您早日康复。”
艾德蒙只好作罢,他肯定伯德心底有事,并且是想寻求他的帮助,但为什么忽然改口,他目光一转,望着贾尔斯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或许这个男人清楚。
坐进车内的伯德眺着街边的风景发呆,回去的途中一言不发。
伯德最后的反应在贾尔斯的预料中,也在预料外。如果伯德当场将在公爵府获知的一切告诉艾德蒙,他也阻止不了,然而伯德放弃了这么做,貌似是在这短短的见面里想通了什么,因此改变了想法。
是的,伯德真切地想通了一些事,当看见遭受枪杀脱险的艾德蒙时,他就犹豫了。行动不便的警探曾给过他一丝曙光,以至于他天真地认为即使布兰温欺骗他,他还有另一个选择。现在呢,他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承认布兰温的某些话是对的,纵使他极度地不愿也摆脱不开的事实。一个被政府赋予了追查真相权力的警探都险些在家里遇难,他一个普通人在寻找杀害亲人真凶的道路上又会遇到多少的凶险,更何况还与布兰温的父亲有关。
一个权势滔天的贵族,要杀他,恐怕很简单吧。
“伯德,当初少爷答应你是清楚你要做什么的。”贾尔斯盯着前方,操控着方向盘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伯德拉回神思,听着贾尔斯说话。
“他清楚孤儿院是公爵筹资修的,神父是公爵请来的,一旦出事影响的是格林公爵府的形象。可是他还是冒险把你留在了身边,答应帮助你报仇。他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作出的选择,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他为了你,第一次与公爵作对。”
“公爵一开始是要你消失,少爷没有答应,然后公爵与夫人退了一步,要把你送去乡下生活,少爷仍旧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你远离了他,你很可能无法完成复仇的心愿,他也不愿看到你为了复仇走向一条歧路,最后深陷泥潭中不能抽身。”
“伯德,你可以责怪他对你的欺瞒,但是你不能伤害他的心,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夹在你与公爵中间左右为难。”
伯德的思绪在贾尔斯的一番番话里百转千回,他此时此刻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向窗外望去,苦笑地说:“我懂了。”
第57章 枷锁(三)
早上出门,午后贾尔斯和伯德方回来。随着汽车开进花园,伯德在停车后径直穿过走道回了先前住过的房间。房间布置依旧,床褥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收拾起来。他关上门锁住,躺入被窝里,扯过被子将整个人过裹住。
贾尔斯交还车钥匙,疾步跟到昔日好友住过的房间前,他举手要敲门的动作突然一滞,又垂放下来,转身走开。
他去往主人居住的前庭,在钢琴室前的长廊等待。室内偶尔飘扬出行云流水的乐声,直到指导声乐的私教离开,他才能见少爷。
布兰温埋头整理着荷叶袖,跨出走廊看见贾尔斯的身影,他下意识地向后方觑,抬眸问:“他呢?怎么样了?”
“他去了马修的屋子。”贾尔斯边说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少爷,表情稍微凝重,“见了艾德蒙。”
布兰温闻言顿步,皱皱眉说:“他见艾德蒙了,这个家伙果然还是那么冲动,我曾经的提醒终究是没有听进脑子。然后呢?艾德蒙都知道了什么?”
贾尔斯随少爷上楼,“并没有。艾德蒙现在在医院里住着。”
他把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复述了一遍,“您认为朝警犬开枪的家伙是谁?”
女佣为布兰温打开书房,待门一关,他说出心底的猜测和疑惑,“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加里韦斯特派他手底下的人干的,而孤儿院失火绝对不是意外,要搞清真相必须先确认他真的葬生火海了。”
毕竟以加里韦斯特的为人而论,自导自演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是会做出来的。
“可能查不到了。”贾尔斯说,“艾德蒙一个内部人员都触及不到真实资料,还很可能已经摧毁了。”
他看少爷走到窗前拉动垂落的帷幔,灰白的光照了进来,天空正下着雪,楼下花园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风景。
“是烧毁了。”布兰温眺望雾蒙蒙的雪天,他没有忘记父亲在餐桌上的话语,“有很大概率尸体也已经销毁,只能找曾负责辨认死者的医生再描述一次大致的体态特征。”
贾尔斯睨着少爷的侧脸,“您要我什么时候去办?其实您可以不用再管它的。关于孤儿院的一切到此为止是最好的,您不要再牵扯进来了,毕竟与公爵也有关系。”
“我不继续查,伯德也不会放弃追寻真相。与其在真相来临那天被憎恨得不明不白,不如让我提前有一点心理准备,到了那日至少内心不会太过于难以接受。”布兰温自我安慰地说,“你最近就盯着他,他要查这件案子,你不用阻拦,保证他的安全即可。”
“您呢?”
“我暂时不出门,况且家里安保众多,不缺人手。”
“伯德需要回客房吗?”贾尔斯离开书房前问,“他现在估计伤心着,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走路都吃力的男人身上,把自己关起来。”
布兰温当然不会强求陷入悲痛的伯德,“随他吧,他愿意住在哪个房间都可以。”
他体谅伯德的伤痛,在这样的时期给予适当的空间是最善解人意的。
迈出书房的贾尔斯叹气地摇了摇头。
布兰温以为自己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看不到伯德的影子,或许要到开学的前一天。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当天夜里,他洗完澡回房时,在卧室门口的走廊见到靠着廊壁的伯德,穿的仍是早上出门穿的那件黑色风衣。
他心里的意外稍纵即逝,更突兀的是他的莫名加速的心跳,这样反应很微妙,说不清原因。
“你。”他走近,不自觉地停止擦拭湿发的动作,脑袋里短促思考着说些什么,又实在无从下口。
他感到了窘迫。
伯德的眼风掠过布兰温滴水的栗色头发,眼神渐渐柔和地说:“贾尔斯在车里和我讲了一部分关乎您的事,以前是我鲁莽,做事不计后果,令您伤心了,是我的错,希望您能原谅我。”
布兰温心头“咯噔”,他不清楚伯德为什么突然要与他说这些听上去使他不适的话,在他对伯德这三年来的了解里,伯德是不会这么和他沟通的。
他更不懂该回什么,只说了句“没关系”。
“嗯,那祝您晚安。”
伯德走了。
他担忧地看着离去的背影,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伯德适才的神情和语气像是另一个人,令他陌生。
接下来的几日里,伯德都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一如既往地待在客房里看书吃饭,偶有踏出房门,不过是去图书室找些没有翻阅过的书,再者就是往返于洗手间和浴室。
布兰温愈发以为是自己多疑,可是往回一想,伯德也没有再为孤儿院的案子与他争吵,一个曾对这起案件如此执着的人,怎么会轻易地放弃和平息。
他的第六感提醒着伯德不对劲,为此他打算找伯德再认真交谈一次,把彼此真实的想法开诚布公。他几次三番站在客房外,却始终没有勇气敲响。他顾忌伯德动怒,影响病情的恢复,出院前医生特地嘱咐过,尽量避免生气。
他在长廊上徘徊,客房的门没有任何预兆地开了,他慌张地对视上了伯德困惑的眼神。
“您在这里做什么?”看布兰温愣神的模样,还是伯德先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他手里拿着一本与心理有关的书籍,正要去图书室换下一册。
“没,什么。”布兰温匆匆扫了一眼书名,然后原地呆愣着,此时的他有种小偷被当场抓住的尴尬错觉。他想着要赶紧走,双腿却仿佛施加了定身的魔咒,一动不动。
伯德也不挪脚步,光站着俩人面面相觑,他“嗯”一声,表情是在说“还有什么事”“怎么不动了”。
布兰温清楚自己的心意,他是不愿放过这次意外碰面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其实是来找你的,伯德,我能和你谈谈吗?”
伯德并未立即答应,而是默了须臾,旋即抬抬手上的书,“去图书室谈吧,换个环境。”
第58章 枷锁(四)
布兰温跟在伯德身后,看着三年来逐渐结实的脊背和双肩,眼前有些恍惚,仿佛昨日的伯德还是那个被他轻而易举抱起的瘦小孩子。
图书室不常有人来,不过每日都有佣人负责卫生的清洁和干燥的处理,防止书籍生霉。室内被书架环绕其中的橡木书桌上摆放着中式青瓷花瓶和一台看起来很有年代的留声机。
伯德每次来图书室都会好奇地盯着它一阵子,他不会用,也没有询问过佣人如何使用,仅仅是观赏而已。
这里安静极了,寒风凛冽的呼啸声也透不过彩色的拱形窗缝隙,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几面精美的墙壁拦截在外。
布兰温对家里的每一处都十分熟悉,可是此刻却不由紧张起来。他的目光追随着伯德一举一动,睥着伯德一步步迈到橡木书桌前,伸手触碰留声机。
“我最近一直被它所吸引,可惜我不知道怎么去使用它,您可以教我吗?”伯德转过半身对背后神情略显呆愣的布兰温说,“它看上去貌似有点年纪了,我不敢尝试,担心会弄坏。”
伯德突然的开口令布兰温感到意外,尤其还是谈论留声机,这个时候他们正处于一个僵持的阶段,并不适合聊无关他们的一切。
“可以。”尽管时候不合适,他依旧答应下来。
手摇式留声机的操作很简单,发声只需要一张唱片。
他为伯德演示了一遍,图书室内响起了动人的旋律。
父亲是个唱片收集爱好者,许多在曾经年代流行的音乐都收藏在图书室里的书柜中,甚至还有朋友赠送的稀有唱片。
“原来那么简单。”伯德凝视着旋转的胶片,恍然大悟地说,“我以为这样昂贵的物品使用起来会稍微困难。”
“嗯,很简单,你以前没有接触过不会使用很正常。”布兰温轻声安慰。
伯德斜眼,眸光定格在贵族的半边颊,那个抱起他飞奔下楼的少年在慢慢褪去稚嫩,“您说的没错,我们的世界不在一个层面,与你而言完成它是手到擒来,而于我来说却不单要顾及是否会因无知损坏它,还要顾及能否赔得起,所以连使用它都要格外谨慎,即便它的使用方法极其的简单。”
布兰温也偏头看向伯德的眼睛,那双眼中流露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分明是平静的却又使他惴惴不安,像是在深处还藏着其它更难以捉摸的情绪。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们从出生起就注定天差地别,我融入不了你绚丽多彩的贵族生活,你也无法对我所经历的苦难感同身受。”
“所以你该从那些苦难里走出来,或者是摆脱它,那么适应新的生活将是帮助你解脱的最好方法。”
布兰温尝试劝解和开导伯德,他知道如今的伯德是一个满身皆是痛苦的可怜人。父母的遗弃,恶魔的凌虐和失去亲人的打击,每一件事都足够摧毁伯德的意志。
作为朋友,或者是其他任何的关系,他都希望伯德能够振作起来,不要说那些听上去就让他无比难受的言语。
伯德又垂眸盯着留声机,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如果不能揭开真相,我将永远活在悲痛里,难以自拔。当我看见你,就会想起你爸爸在花房里说出的那些话,怀疑他是害死我弟弟妹妹的凶手。布兰温……”
“他们都是孩子,我爸爸不会做这种事!”布兰温在伯德停顿间急忙解释。
伯德置若罔闻地说:“我想离开公爵府。”
胶片里在放着关于“离别”的钢琴曲,乐声犹如一只锋利的兽爪狠戾地在布兰温的心脏上肆虐,将他挠得险些窒息。他拧着眉头,神情沉重地看着伯德。
而伯德察觉到但始终没有选择对视。他的心情就如同织围巾时不慎搅乱成团的毛线,复杂得不能自理。
“你这样的状态,还是不要考虑那么多了。”布兰温思忖着,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伯德,“离开公爵府,你要靠自己查出失火案的真相吗?你没有地位,没有人脉,那些警员只会避开你越远越好。”
伯德嗤鼻,轻嘲地问:“假如他们的死真与你爸爸有关呢?难道您会站在我的身边去对付你的父亲吗?”
“伯德。”布兰温显出一丝不耐烦,郑重地再次强调,“我爸爸不可能和这个案子有牵连。”
“那请问您怎么解释他在花房内说的那一句话?他显然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可是他不愿意透露。因为什么,难道很难猜吗?”
伯德讽刺的眼神像钢针似的,刺痛着布兰温。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在逃避。”
伯德的口吻有几分咄咄逼人。
布兰温当真心虚起来,气势也弱了下去,双脚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你很虚伪,布兰温。”
伯德一把抓住贵族的手腕。
“那又怎样?你说过,你也会喜欢。”布兰温嘴硬地对峙着,手腕用力挣脱出来。
“我天真地以为你不会伤害我。”伯德已经开始反悔,“结果我错了,是我疏忽了你背后偌大的公爵府。一个虚伪的家庭又能培养出一个多么光明磊落的后代……”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了脸庞,他瞬间就耳鸣了。布兰温落下手,通红的眼正愤怒地瞪着自己。
“伯德,我也开始后悔了。”
布兰温说着,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图书室,留下呆滞的伯德久久不能回神。
后来在剩余的假期里,布兰温强迫自己不再过多地关注伯德的举动和行踪,不过仍然叮嘱贾尔斯盯紧这个家伙。
圣诞将至,私教老师也放假了,布兰温停止了所有课程,时间上大部分都是空闲的。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可以抽空去金丝雀码头走动,了解海船到岸后的运作。途径商业街的时候,他有无数次企图下车去走走,还想着为伯德买一份圣诞礼物,可是每当有这样的冲动,脑海中就会回忆起那天图书室发生的不愉快。
他难免地自我嘲讽,为什么要惦记着去送一份可能会遭到回绝的礼物。
他又开始想念那枚山茶花胸针了,并且还隐隐期待着。
圣诞节当日,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收到了伯德送给他的节日礼物,虽然是托贾尔斯转送他的手上的。礼物依然是一枚山茶花胸针,比上一枚的做工更精致。尽管他是有些许的惊喜,但无论怎样也掩盖不住内心的一处空洞。
他关起门,默默地对着新礼物出神。他清醒地知道,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就像那枚丢失的山茶花胸针,再也回不来了。
第59章 枷锁(五)
纵然在图书室进行过激烈的争执,布兰温还是如期收到了伯德的圣诞礼物,然而关系仍然没有得以缓和。貌似赠送礼物和吵架是两件事,并不妨碍布兰温继续被冷落。
开学日期临近,伯德不愿意与布兰温同乘一辆汽车,提前一晚收拾少得可怜的衣物和书本,第二日清晨独自前往了火车站。
布兰温先前就派佣人告知过伯德早上的出发时间,睡醒后得知伯德已经离开了公爵府。他对着镜子叹气,完全不知道要拿伯德怎么办才好。
“最近的一趟火车是九点,少爷。”女佣打电话查询了火车班次。
他看眼腕表,现在贾尔斯开车赶过去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放任伯德坐火车先抵达学校。
奥莉维亚不舍地把儿子送到家门的阶梯前,叮嘱说:“要注意身体,生病了要看医生,不要难为自己。”
“我知道了,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布兰温亲吻母亲的脸颊,然后俯身坐进车后座。
雾都正在下着雨夹雪,天气很冷,刮来的风里裹挟的寒气如同刀片,每掠过肌肤都是一种折磨。
即使坐在车里,布兰温也感受不到多少温暖,他把伯德送给他的围巾戴上,拢了拢,“那天去见艾德蒙,你私下和他谈什么?”
贾尔斯仓促地用余光向后方看了看,望着车辆前面的道路说:“我担心伯德会因为承受不了失去亲人的打击而变得偏激偏执,他是个好孩子,不能就这么毁掉了。您也在尽量地给他提供帮助,他如果怪罪您,把一部分的怒火发泄在您的身上,这实在不应该。他或许体谅不到您的难处,体会不到您的付出,但作为旁观者,也作为他的哥哥,我有必须开解他的义务。”
布兰温又是一声叹息,呼出的白雾眨眼消散在空气里,他向着窗外沿途的风景眺望,看着行人头戴各种帽子,在雨雪中行路匆匆。
“他不会理解我的。”他很平静,“就像他说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接受不了我这种人的虚伪。”
当时他还很激动地失手打了伯德,如今由自己再说出口,似乎又觉得没有什么难过的了,毕竟虚伪就是贵族与生俱来的面具,只可以短暂地摘下,不能永久的剥离。
送圣诞礼物的事情,在伯德放假的第一天就有思量,他纠结着要送什么的,这个学期,他又攒了一笔钱,足够买一件稍微贵重些的礼物。他始终铭记布兰温对他的心意,当然要回赠他认为最好的,就算后来爆发了争吵。
他曾找过贾尔斯帮忙出主意,贾尔斯说“你送给少爷的那枚胸针遗失了,他真的很喜欢”,于是他又重新买了一枚更精致,价格更高的。
他也在懊悔,他不应该冲动的,不经大脑地说出那些伤人的话。送出的这份礼物饱含了他对布兰温的愧疚,希望布兰温看到它时可以高兴一些。
可是,结果有那么点事与愿违,布兰温似乎并没有为此开心,还开始疏远了他。
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然后斟酌许久,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受宠的少爷本就与脏臭的孤儿没有交集才是现实。
火车到站,他带着心事下车,原本要找辆马车送他去学校,在询问过几辆马车的价格后,有人忽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回头,发现是一个好久没见过面的家伙。
“回学校吗?坐我的车吧。”阿洛怀斯曼微笑地邀请。
对方穿着加绒的大衣,脖颈缠着格子纹路的围巾,没戴保暖的帽子,但是撑了一把遮挡雨雪的黑伞。
伯德转过身正面面对,没有上次见面的局促和紧张,也淡淡地笑着说:“您怎么在这里?也是刚从雾都过来吗?”
“不是,我在温莎小镇待了一个月了。”阿洛怀斯曼将伞前倾,稍稍替伯德挡掉了一点雨水,大方说,“我和你提过,我在这边有生意,偶尔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伯德“嗯”一声。
“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
“那就上车吧。”阿洛怀斯曼表现的热情,“这种鬼天气打车价格很贵,尤其你是去贵族学校的,车夫会认为你很有钱,会狮子大开口。”
“你知道我在哪里读书?”伯德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你刚才和车夫交谈时,我就在旁边,听见了。”
“好吧。”
阿洛怀斯曼点点头,“嗯,上车吧。”
现在打车确实车费很贵,是平日的三四倍,伯德在火车站前徘徊半个小时也没能谈到一个满意的价位。他不乐意花冤枉钱,换在晴天,他肯定不坐怀斯曼的车。
怀斯曼的车里有一股红酒味,伯德一坐进去就嗅到了。
阿洛怀斯曼吩咐司机开车,接着习惯性地掏出烟盒,准备点燃一支,把烟咬在嘴唇里突然问了一句,“你抽烟吗?”
伯德摇着头说:“不抽,对身体不好。”
“是嘛。”阿洛怀斯曼笑了笑,把咬过的烟又塞回烟盒里,收回了衣袋,“那算了,等你下车再抽。”
伯德不太好意思,“谢谢。”
“不客气,你还是学生,理应让着你的。”阿洛怀斯曼向后靠,抻了下大衣前面系着扣子的位置,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稳,“我听说伊顿公学是一所很厉害的学校,有好几位首相是从那里毕业的。你能在这样的地方念书,真令人羡慕。”
“嗯。”伯德对这个男人保持着警惕心,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聊起学校,因此只是简短敷衍地回应着。
阿洛怀斯曼当然看得出伯德表现的防备,语气轻松地说:“你不用那么堤防我。我不过是在火车站监督红酒货物搬运时碰巧遇见你,看你在雨雪里来回奔走,就想着过来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忙。”
他顿了顿,又多此一举地补充,“也是顺便和你交个朋友,迈克尔常在信中和电话里向我提及你,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要是你有困难,希望我能出面搭把手。”
第60章 枷锁(六)
阿洛怀斯曼总是给人一种很友善、亲近的感觉。这反倒令在加里韦斯特虚假面具下吃过苦头的伯德愈加警觉,那个魔鬼给予他的最难忘的教训就是不会有谁是无缘无故对你表示友好的。
在车内他一刻都没有松懈,到达学校后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迈下车,同时后背递来一张名片。
阿洛怀斯曼两指夹着名片伸来,示意他务必收下,并说:“遇到困难可以找我,迈克尔是我的旁亲,你是他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
站立在门缝间的伯德的拒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不用了,谢谢。我只是个普通人,想必是需要不上的。”
“有备无患,伯德。”怀斯曼手臂朝前伸了伸,坚持自己的做法,“我在温莎小镇也算有些人脉,现在你可能用不上,那么以后呢?难道你还想着继续依靠格林少爷吗?”
格林这个姓氏简直是伯德内心的一面钟,每出现一次,心中都毫无预兆地敲响一次。原本态度坚决的伯德动摇了,他断然不可能再指望布兰温,哪怕是一星半点,因为欺瞒会有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即便对方有苦衷,即便这个家伙曾经帮助过自己。
他犹豫再三,向阿洛怀斯曼说了声“谢谢”,接过名片放入衣袋里。
寄宿学校要提前两日入学,伯德将带来的衣物和书本放回衣柜和书架,然后又收拾一遍自己的所有衣服。是的,他差不多把放置在公爵府的都搬来了学校,孤儿院发生的事故已经让他对那个地方失望透顶,他不愿再回去了。
布兰温是当天中午前抵达的,对伯德离开公爵府的决心丝毫不知情。他打伞经过伯德宿舍的窗前,看见伯德精心呵护的山茶花盆栽摆放在窗台上,他知道人就在屋子里。他没有去打扰,而是立定在原地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拳击课没有落下,伯德仍照常按时报到,只是告诉贾尔斯往后不用再接送他,他存了些钱买了一辆自行车。
贾尔斯必然要把这个消息转告给少爷,通过电话的方式。
“你也可以换成自行车,跟着他。”布兰温依旧不放心伯德独来独往,他为伯德的转变担忧,甚至害怕。
“嗯,我知道了。”贾尔斯也正有此意。他在致电前都做好了假如少爷放弃对伯德的监视,那么他会自己去办。他对伯德的关心已经不仅仅是出于马修。
夜色很早笼罩了温莎小镇,这里的冬天还没有过去,天寒地冻的,昏黄的路灯下没有几个行人。前方是稍微倾斜的下坡,伯德控制着刹车,防止自行车速度加快,导致雪地打滑。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我现在不在雾都了。”他到地方停下,推着自行车往街边的一栋房子里进,房门是普通的大小,左右是商铺,进去是三四米长的过道,可以停放他的自行车,再向前是通向二楼的楼梯。
他必须把自行车抬到房子里,否则没人保证他训练结束后,自行车是否还完好无损地在原处等他。夜晚的小偷太多了。
贾尔斯抻脖子朝内张望,过道的宽度不足够放下两台自行车,那他只能无奈地和他的交通工具一起守在外面。
“少爷是在担心你。”
这类的措辞,伯德在贾尔斯口中早已听腻,他沉默着,当着贾尔斯的面前缓缓关上了门。他已经受够这样的借口,与其说是担心他出事,不如说是在监视他,恐惧他突然做出失去他们掌控的事情。
但不论伯德再怎样的排斥布兰温的安排,布兰温也没有为顾及伯德的感受而放松。他察觉自己不正常,过分地关注着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近乎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他是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保证伯德的安全的,他没有错。
布兰温上课分神,正沉浸在自我的安慰中,猝不及防地一声“布兰温先生”将他拉回现实。他抬头先看黑板,旋即偏向课室的门口,有个戴着镜框的男人在望着他。
他认识这个模样斯文的男人,是伯德的生活导师,他立即意识到伯德出事了。
俩人脚步飞快地赶往校长办公室,布兰温在路上顺便和导师了解大概的情况。
伯德打架了,和霍索恩的次子奥布里亚霍索恩在赛马场大打出手,将对方的鼻子打出了血。
霍索恩家族是近年来荣获侯爵头衔的新贵,其家族背景是犹太人,还与上一任印度总督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导师为布兰温推开办公室的门,布兰温赫然看清罚站在校长办公桌前的伯德和另一名年轻人。他私心地先跨步走近伯德,把这个不省心的家伙上下打量一遍,确认没受伤,才转移目光落在倒霉鬼鼻青脸肿的面颊上。
“你叫医生了吗?”他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校长见是布兰温格林来了,立马起身。他无可奈何地说:“医生看过,确定都是皮外伤。我知道伯德是您家里的人,所以拜托他的导师将您请过来解决问题。”
这个年轻人动起唇角都疼得龇牙咧嘴的,掩饰不住丑态却还嚣张地告状,“是他先动手的,很多同学都能够作证。”
“你是霍索恩家族的孩子。”
“是。”奥布里亚咬牙切齿地回答,眼神略带着傲慢,“这是他的错,您要给我一个交代。”
布兰温眄向伯德的脸庞,伯德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似乎并不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懊悔。
“你为什么动手打人?”
面对布兰温的提问,伯德保持着沉默,不为自己的作为辩解,也不为对方的一面之词而争论,秉承着清者自清的道理。
校长软硬兼施也撬不开伯德的嘴,布兰温也没打算逼伯德去解释和反驳。
“请问霍索恩先生知道他的名字吗?”
“知道,我们经常在赛马场上比赛,他虽然姓格林,可是格林公爵府没有这号人物。”奥布里亚自信地说,“他大庭广众下动手打我,是在场都有目共睹的。”
在皆是贵族的学校生活,身份压着身份是很常见的现象。
布兰温的身高在这个傲慢家伙之上,投下的眼神隐约透着轻蔑,不疾不徐地说:“那是出于什么原因导致的矛盾?”
趾高气昂的奥布里亚喉咙一噎。
“既然这件事有观众,那就请他们过来一趟,针对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描述一次,我想,对错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布兰温语气故意加重,强调起伯德的身份,“伯德格林的格林是格林公爵府的格林,我为他起这个名字就是在提醒他周围的先生女士,他是格林公爵府的人。如果你要找麻烦,可以直接来找我的。”
奥布里亚气得脸色愈发难看,最后也放弃了要求伯德向自己道歉的坚持,捂着红肿的脸远离了布兰温的视线。
布兰温熟悉伯德的性子,伯德不可能主动闹事,与校长又客套两句,领着伯德也离开办公室。
温莎小镇的夏天并非凉快的,有的时候充足的阳光也会伤害皮肤,无形中令人焦躁。伯德的步履相比擦肩而过的同学稍显急促,穿过爬满紫藤花的长廊,踩着缝隙里洒下的斑驳光影。布兰温一直跟在身侧,这个方向是去赛马场的。
“你难道真不打算和我解释吗?”
伯德蓦地脚下一顿,布兰温险些撞上去。
“你认为是我无故挑衅吗?”
“没有。”布兰温斩钉截铁地说,“正因为我不相信他,相信你,所以在办公室时,我没有反复问你要一个解释。”
在面向布兰温的时候,伯德总是习惯地默然须臾,像在认真思考和注视。微风拂过伯德鬓边的碎发,他眼神动了动。
“他在赛马场上输过我几回,知道我和公爵府没有血亲的关系,故意找茬的。”
他还没有忘记奥布里亚的嘲讽,骂他是攀附贵族的低贱人种,只是一滩被他们踩在脚底的烂泥。
这是恼羞成怒,布兰温听懂了。他安慰说:“你赢了他就足够证明你比他优秀,只一味把自己无能的怒火发泄在他人身上的,我比你更看不起他。”
伯德旋身继续往前走,“谢谢你。”
“什么?”布兰温听不清,他急着走上来并肩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伯德微微偏头,动容地望向廊檐外被日光照得金灿灿的草地,有些刺眼,“你没有课吗?我还有比赛。”
“没课了,我也去观赏一下你在马背上的英姿。”布兰温在这个瞬间将发生在去年冬天的所有不愉快抛却脑后,语速也轻快了起来。
“伯德!”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长廊外远些的地方有人在喊着“伯德”,他循声眺望,正有四个穿着骑马装的学生在朝这边招手。
“我先过去了。”伯德匆忙留了句话就跑进阳光下,和他的同学汇合。
布兰温没有继续跟着,他定在支撑着长廊的古老石柱旁,脚下的阶梯是通往远处被栅栏围起的赛马场。他很突然地意识到一件事,伯德的身边开始有着其他人的身影了。
“你又在偷偷摸摸地偷窥你的‘小狗’呢?”
布兰温一回头,柯林斯霍兰德正眼角弯弯地开着玩笑,他被这个笑眯眯的家伙身穿的衣服吸引走了目光。
“你穿着救生衣是要去划船吗?”
“不然我穿着救生衣来骑马吗?那画面可太滑稽了。”柯林斯忍俊不禁地幻想,“正好你在,走吧,去河边乘凉,还有划船比赛可以看。”
布兰温要拒绝,奈何柯林斯不给开口的机会,抓起他的手腕就拉着走。
“不是,我和你有熟稔到这个程度吗?”
“当然了,我可是你在伊顿公学唯一的亲人。”
伯德在与同学的说笑中回眸,不由自主地朝布兰温驻足的地方望,眼睁睁看着布兰温被另一个人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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