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曹操灰头土脸地带着仅剩的几百人回来了。


    此时的酸枣大营里，众人正饮酒作乐。只见曹操掀开帐帘，手里托着头盔，脚步沉重地走进来，凛冬的寒风借机钻进温暖的营帐内，吹灭了数盏油灯。


    奏乐声戛然而止，张邈略显尴尬地放下酒觞道：“孟德出征辛苦，我等在此为你设宴接风洗尘。”


    曹操并不答话，只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满满一觞酒，一饮而尽。


    刘岱在旁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董卓实力强大，孟德败了也是常情，不必自责。”


    曹操就像没听到似的，只是饮酒，并不抬头看众人。


    其他人喝了一会儿，也没了之前的兴致，正打算离席，曹操却忽然开口道：“且慢。”


    张邈道：“孟德一路奔波劳累，刚刚又一言不发，如今有何见教？”


    曹操支撑着站起身来，严肃道：“我带兵行至荥阳汴水之时，遭遇董卓手下的大将徐荣，一场恶战，损兵折将。但此战也探听到不少敌军虚实。诸位若心中还有大汉，还有朝廷，就听我一言。”


    张邈、刘岱、桥瑁等人彼此对视一眼，又回到座位上。


    “董卓虽强，但并非不可战胜。我们人多势众，占尽优势，与其在这里坐失良机，为何不能协商一致，共同出兵呢？若袁本初带领麾下猛将从渤海出发驻扎孟津，我们在酸枣的十万将士坚守成皋，再派一支精锐占据敖仓，保障粮草供应，阻断轘辕、太谷两处关隘要道，便能控制全部险要之处。”[1]


    桥瑁沉吟道：“可董卓已经烧了洛阳，跑到长安去了。”


    曹操指着地形图向众人展示：“那又如何？袁公路可以带着他在南阳的军队进驻丹水县和析县，一路向西直逼武关。如此足以让长安震动，让董贼夜不安寝。”


    “可是，董卓手下猛将如云，公路未必能赢得了。”张邈喝得脸颊通红，一个劲儿的摇头。


    曹操冷笑道：“所以我们应该避开与董卓大军正面对决，但不断地派小股疑兵反复骚扰，让敌军疲于应付。”


    刘岱抚着胡须道：“孟德说得不错，我们几个也正是想避开与董卓的正面对决，才在此等待良机呀。”


    “避开敌军主力，并不是毫无意义的等待和无所作为。”曹操的语气中带着怒意，“我们高举义旗，聚集在此处，却整日饮酒，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吗？再这样下去，空耗钱粮，还不如鸣金收兵，就此解散！”


    一时间几个人都耷拉着脑袋，无人说话。


    良久，张邈道：“孟德醉了，先回帐休息，此事我们改日再议吧。”


    刘岱、桥瑁听了连连点头，拍拍曹操的肩膀道：“也不急这一日。”说罢便快速离开了，好像生怕再被曹操叫住似的。


    众人离席，帐内只余曹操一人。他对着地图看了许久，终是叹道：“竖子不足与谋！”


    **


    次日一早，卫姝正在自己帐中整理行囊。


    曹操来到帐外，轻声询问：“不知卫女郎是否方便，让我入账一叙。”


    卫姝边将最后一件衣裳叠好，边答应道：“曹将军请进。”


    曹操一掀帐帘，看见空了一半的大帐，叹道：“当初我不听女郎劝阻，高估了孟卓等人的讨董决心，昨晚苦言相权，仍然收效甚微。荥阳一败，你资助我的五千兵马也损失殆尽。在下才疏学浅，让女郎失望了。”


    卫姝道：“曹将军何必灰心，在我看来，你只领着几千人就敢独自领兵征讨，比张邈、刘岱、桥瑁等不思进取之流强过百倍。继续留在酸枣已无用，不知曹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如今兵少，若是重新招募新兵，不仅要花时间演练，还得劳女郎破费。我与元让商量，打算去一趟扬州。扬州刺史陈温和丹阳太守周昕我都认识，他们手里有练好的兵，应该能分我一些。”曹操说罢缓缓坐下，给卫姝和自己都倒了杯水。


    卫姝问：“曹将军要带着这些兵去往何处？”


    “眼下只能暂时投靠袁本初，再做计议。”曹操盯着卫姝收拾好的行囊问，“卫女郎要回家继续做生意吗？”


    卫姝笑着摇头道：“从我决定资助曹将军那日起，就不打算再经商了。听说前段时间颍川乱得很，当地不少雅士都跑去河北避祸安身了，我也去凑个热闹，到时候还能与将军会合呢。”


    曹操讶然道：“哦？女郎也要去河北？”


    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资助人也要去袁绍那里，这让曹操有了不小的危机感。


    卫姝猜到曹操的疑虑，直言道：“不过将军放心，我卫姝相信自己的眼光，从不中途反悔。我在洛阳时，也见识过袁家兄弟处置宦官的手段，此二人虽家世显赫，但未必是做大事的人。”


    曹操心中窃喜，嘴上却玩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袁本初不是做大事的人。你就不怕我去了河北，说与本初听？”


    “自然不怕，”卫姝胸有成竹道，“将军若是真想投靠袁绍，直接去就行了，何必再往扬州跑一趟？”


    曹操眯了眯眼，侧目看向卫姝：“女郎果然洞若观火。”


    卫姝感受到一道探询的目光，自觉失言。在曹操面前，猜别人的心思可以，把他的心思猜得太准可算不上什么好事儿。


    世上有几个人能做郭嘉？知道的太多，搞不好最后会变成杨修。


    卫姝欠了欠身，“将军见笑了，只是经商人的小聪明罢了。”


    “不，绝不是小聪明。”曹操来了兴致，“之前女郎就料准了讨董联盟不能齐心，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如今你已知晓我的打算，有一事想劳烦女郎出力。”


    “将军请讲。”


    “要壮大势力，必先拉拢人才。女郎善于识人，此去河北还请帮我留意一二。”曹操轻声道。


    这是要偷偷跟袁绍抢人才了，卫姝心中发笑。


    曹操不知道的是，此时卫姝已经在心中把自己未来一众谋士的名字过了个遍。


    “蒙将军信任，我会尽力的。”卫姝假装严肃地答道。


    当晚，曹操带着曹氏和夏侯氏几个兄弟离开了酸枣。卫姝也背上行囊，先是回了趟家中，然后带着侍女家丁们一路向北而去了。


    **


    这一行就是半月，卫姝在路上也打听到了袁绍假借公孙瓒出兵吓唬韩馥的事，那韩馥竟然还真被唬住，将偌大个冀州拱手相让。于是卫姝临时更改了目的地，转头直奔邺城。


    这日，天色渐晚，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卫姝行至邺城城郊外的一处酒肆停了下来，准备在这里过夜，明早再入城。


    环儿伸手扶卫姝下车，道：“终于快到了。我还是想不明白，女公子为何要继续为那姓曹的四处奔走，之前资助他的兵马都被他输干净了。”


    卫姝知道曹操得罪了环儿，笑道：“就跟我们以前经商一个道理，眼前的小盈小亏都不重要，关键呐还得看长远。”


    “女公子就那么看好他？我怎么看不出来这个人会有什么大作为？”环儿撇撇嘴。


    卫姝正要进入酒肆，忽然里面爆发一阵喧闹声。


    店家揪着一个青衣男子的衣领，将他死死地按在桌案上，吼道：“又是你！上次欠我的酒钱还没还，这次还想赊账？没门！”


    卫姝看向那青衣男子，书生打扮，跟店家比起来略显文弱，两颊泛红，显然是喝醉了。虽被人揪着衣领，眼神里却看不出丝毫慌乱。


    “谁说我要赊账了？”那人语气不慌不忙，隐约带着一丝慵懒，“我身上忘带银两，回去取了，将上次的一并还给你便是。”


    “还在狡辩！我看你根本就没钱，来我这儿骗吃骗喝。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你上哪儿去取钱？”店家怒气更甚。


    那男子悄悄向店外瞥了一眼，余光似是看到了卫姝，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依旧用刚刚那副语气说道：“既是城门已关，我便在此待上一晚，明早取来给你。”


    “骗吃骗喝就罢了，你还想骗住？”店家一把将他推到墙边，“来人，给我打！”


    这酒肆中的小二帮工们听了命令，举着扫帚木棍一拥而上。


    谁料那青衣男子左闪右躲，一帮人忙活了半天也没打到他几下。只听他边躲边喊：“我乃袁公门客，岂会没钱？只是今日忘了带而已，店家怎么说打人就打人呢？”


    店家追得气喘吁吁：“你是袁公门客？我信你还不如信我家公鸡能下蛋！”


    “童叟无欺，货真价实！”那人说得理直气壮，却不小心屁股挨了一棍。


    环儿站在卫姝身旁，围观了一整场好戏，“女公子，这酒肆咱们还进吗？”


    “当然要进，不进我们今晚就只能睡车里了。此人若真是袁绍的门客......”卫姝顿了顿，她看见那青衣男子第一眼，就隐约觉得不同寻常。


    “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做门客？他就是一个......”


    环儿还没说完，就听见卫姝高声道：“店家，请不要打了，这位公子的酒钱我来替他付。”


    环儿睁大眼睛看向卫姝，她发自内心的怀疑自己的女公子最近是不是被灌了什么迷魂药。先是重金资助曹操，现在又平白无故帮人付酒钱，就算钱多也不能这么花吧......


    店家放下手中扫帚，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卫姝勾了勾嘴角，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大袋铜币，在店家面前晃了晃：“今晚我请这位公子喝酒，加上之前欠的酒钱，不知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店家立刻接过钱袋，连连点头，客气地对卫姝道，“女郎尽管喝个尽兴。”


    卫姝这才转头看向那青衣男子。刚刚与店家说话的功夫，她能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已经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那人眼角带笑，微微俯身作揖道：“在下郭嘉，多谢女郎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