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夫妻二人闭着门商议了许久，平儿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中握着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这院子里伺候的人都知道王熙凤的脾气，见平儿坐在那里，就知道是不欲人上前的意思，因此都不敢过去。


    但这院子里的人不敢，却不代表别人也不敢。


    王善保家的扭着腰走过来，平儿远远看见了，便起身迎了上去，嘴里喊着：“王大娘，这大热的天，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让小丫头们跑一趟就是了。”


    屋里夫妻两个立刻听见了，王熙凤一推贾琏，朝着内室努了努嘴：“你快往里头去，别让她看见了。”


    家里的婆子们本就好碎嘴，王善保家的又因素来不得志，比别人更爱编排。偏又是邢夫人的陪房，王熙凤纵然恼怒，也不好把人怎么着的，只好凡事忍让一二。


    对此贾琏也是深知的。他更不爱与这些婆子们打交道，因而一个转身就钻进里屋去了。


    不多时，王善保家的由平儿陪着走了进来。王熙凤早把贾琏用的茶杯倒扣了回去，桌上只剩她用的那个，笑道：“王大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平儿，快沏热茶来。”


    见王熙凤这样尊重她，王善保家的十分受用，本是传了话就要走的，此时却磨磨蹭蹭，直到平儿端了一盏热茶进来，她拿捏着架势喝了，才不紧不慢地说：“我来传太太的话，叫二奶奶用了午膳过去一趟。”


    末了，她又坐了一回，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才由平儿送出去了。


    等用完了午膳，王熙凤坐车往东大院去见邢夫人。她在邢夫人屋里坐了一刻钟就出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等坐上了马车，才挂了脸。


    平儿劝道：“太太自来就是个糊涂人，奶奶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王熙凤冷笑道：“糊涂人？我看她一点都不糊涂，知道得罪人的事都叫我去做呢。”


    却原来，前些日子贾母有些咳嗽，贾敏那里正好有上好的阿胶，就拿出了几两来，叫人每日里给贾母炖上。


    那阿胶原是林如海一个在山东做官的同僚送的土仪，比上进的都要好上几分。邢夫人知道了，心里就惦记上了。


    只她也知道，贾敏是老太太的心尖人，自己不敢去沾染，又听说王熙凤素日和贾敏走动得勤，这不就把她叫过来吩咐了一通。


    王熙凤只觉得晦气极了。


    虽说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却也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姑妈贾敏是真心疼爱她，什么道理都愿意掰开了揉碎了告诉她知道，王熙凤正愁没报答的地方呢，如何肯去沾这一身骚气，平白惹人厌恶？


    她低头想了半晌，吩咐平儿：“等回了咱们那边，我去姑妈那里坐坐，你把我嫁妆里的好阿胶称上二两，给太太送过来。”


    平儿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王熙凤尤不解气，鄙夷道：“想来她小门小户出身的，哪见过什么好东西？我嫁妆里的可是上进的好阿胶，便宜她了！”


    平儿吃了一惊，忙去捂她的嘴，急得嘴角要起燎泡：“哎哟我的奶奶，这些话还是少说吧，当心隔墙有耳。”


    王熙凤气得去扒她的手，平儿怕伤了她，并不敢用力，因此轻而易举就扒开了。


    可扒开了之后，王熙凤心里那股劲儿也过了，冷笑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


    马车从西角门进了荣国府，路过他们夫妻居住的小院子时停下，跟车的婆子先让车夫和众小厮们通通回避，这才掀开车帘，扶了平儿下车，平儿又回身扶了王熙凤下车。


    王熙凤挥手示意平儿进去，自己则是转身去了贾敏的院子。


    彼时贾敏和林黛玉母子已经叙过了寒温，正到了要用午膳的时候。


    贾母体谅他们母子多日未见，便让鸳鸯传话，叫贾敏不过过去陪她老婆子，等晚膳时再带着她外孙子一起到荣庆堂去吃。


    他们不比王熙凤有事再身，匆匆用过便要去应答邢夫人。林家人又惯于养生的，家教里便要“口中米粒务必咽尽了才能吃下一口”，因此母子二人虽遵着礼数“食不言”，王熙凤登门时还未用完。


    听说她来了，贾敏便笑着让丫鬟直接请进来。


    丫鬟出去了片刻，便听见一道极为爽利的声音笑道：“要不说我有福呢，正巧午膳没用好，姑妈好歹可怜我，再赏我一口吧。”


    见林黛玉要起身行礼，王熙凤忙道：“林表弟快别多礼了，我本来就是个不速之客，还要请姑妈赐膳呢。若再多礼，我也不好意思吃了。”


    贾敏闻言笑道：“既是你嫂子怜惜你，你就只管坐着吧。”又揶揄王熙凤，“别人我不知道，却知道你的脸皮是最厚的，哪里还会不好意思？”


    大丫鬟凝霜早拿了副新碗筷过来，就放在贾敏身侧。滴露上前扶住王熙凤，笑着把人让到了座位上：“二奶奶快坐，我们太太早想着你呢，今儿可算是来了。”


    王熙凤笑道：“劳烦两位姐姐了。”


    凝霜道：“只要二奶奶多来陪我们太太说说话，我们情愿天天伺候二奶奶。”


    王熙凤一手拉住一个，不住口道：“哎哟哟，你们怎么知道我早看上你们了？长得又俊，人又灵巧，比我屋里那些粗粗笨笨的强了十倍不止。


    我只恨自己是个姑娘，但凡是个年轻公子，就死皮赖脸地求求姑妈，求她老人家疼我，把你们俩都赏了我。”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贾敏示意凝露给她布菜，啐道：“真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王熙凤嘻嘻一笑，不再说话，跟着母子二人又用了一顿午膳。


    等残羹撤下，丫鬟们送了茉莉花茶来漱口，却并没有吃的茶，而是一盏桂圆汤。


    因和贾敏相交日久，王熙凤慢慢的也知道他们家的规矩和贾家不同，用完膳之后是不立即用茶的，而是用些养胃的汤水。


    因此她不以为意，也跟着用了一盏桂圆汤。


    林黛玉看出她来是有事，用完了汤便借口温书，告退了出去。贾敏则是带着王熙凤从后房门出去，进了内室。


    挥退了上茶的丫鬟，室内只留心腹，王熙凤便把今日邢夫人找她的事说了，又笑道：“日后姑妈见了我家太太，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贾敏笑道：“你也真是的，不过一点阿胶罢了，我又不缺那个，何必你来垫上？”


    王熙凤道：“不是缺不缺，就不该姑妈出这个东西。您且看着吧，今日我们太太即找了我，用不了三天，二太太也要派人‘请’我过去啦。”


    那个“请”字，她说得格外讽刺。


    家里这两位太太，看似一个出身大家，一个小门小户，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无利不起早。


    贾敏低头沉思了半晌，忽然笑道：“我到底是出嫁女，便是老太太疼我，也不该死住着。


    正好我家在京城的祖宅已经收拾出来了，明儿就回明了老太太，回我自己家去，省得个个都到我这里来打饥荒。”


    他们林家倒是不缺那点东西，可就像王熙凤说的，就不该她出东西。


    虽说她是客，却是娇客，是荣国府正经的出嫁女。说破天去，也没用女儿回娘家，还得自负食宿的道理。


    王熙凤虽舍不得她，却也知道继续在荣国府待下去，于林家母子而言并非长久之计，便笑道：“日后姑妈回了自己家，可别把我这个侄子媳妇给忘了。”


    贾敏笑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还不是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只怕你嫌我们林家成了破落户，不肯登门。”


    王熙凤笑道：“姑妈快休说这话，说了我也不信，明儿就跟着姑妈去打秋风，非闹得你烦我才罢休。”


    贾敏道：“有这张巧嘴在，我是再不烦你的。只怕你日理万机，想出门都没工夫。”


    说到最后，贾敏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王熙凤见了，笑道：“姑妈放心，你教我那些我都记着呢，已经买通了大夫，只说我身子亏得太厉害，如今看着虽好了，只还不能劳累。有老太太发了话，便是太太也不敢狠催我。”


    “那就好。”贾敏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了片刻，回头看了凝霜一眼。凝霜会意，把屋里最后几个伺候的人也都领了出去。


    王熙凤见此，便知道她是有肺腑之言要嘱咐自己，忙收摄录心神，做洗耳恭听状。


    贾敏示意她坐到榻上来，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与琏儿膝下只有大姐儿一女，难免为子嗣着急。


    姑妈作为过来人，只私下里劝你一句：子嗣固然重要，保重自身才是更要紧的。可千万莫要为了这个胡乱喝药。


    你与琏儿少年夫妻，情深义重是好。但为了你自己的身子，也莫要把繁育子嗣的重任揽在你一个人身上。”


    为了求子喝药把身子弄坏的，贾敏见过太多了。就连她自己，也曾为了林家子嗣稀薄，喝过不少苦药汁子。


    在林黛玉出生之前，贾敏自己，乃至林如海的几房姬妾，也不是没生过孩子，里面也有两个男孩子，却都没保住。


    但凡当初那两个男娃养住了一个，她绝不会不顾高龄，冒险又怀一胎生下林黛玉。


    也幸而林黛玉是个男胎，不然林家数代单传，林如海五服无亲，连个能过继子嗣的亲族都没用，她和几个姬妾绝对消停不了。


    可以说，林黛玉平安长成，林如海和一众妻妾都放下了心里压着的大石头。


    王熙凤听了，低头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姑妈，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