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李霓裳留意到瑟瑟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第一次,她觉自己无法发声,或许未必就是件彻底的坏事。至少, 像在今夜这样的时刻, 她可以无须费神该如何为这样的行为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索性闭了眼眸,任马车带她驰在颠簸的城外郊道之上,送她去往今夜她想去的地方。
瑟瑟最后应也是放弃了任何试图探究或是阻止她的念头,到了后,命随从伴着李霓裳, 自己走去叩门。
此时已近午夜, 周围山影重重,寂阒无声,山月的一片清光,隐隐地照见前方古寺紧闭的两面山门。
瑟瑟扣动门环, 铜环击打寺门,发出清响之声,惊起了栖在附近密枝深处的夜乌。群鸟发出一阵惊鸣, 扑楞楞张翅,从浓夜里飞窜而出, 打破了古寺的深夜安宁。
隔着一段距离, 李霓裳看见瑟瑟等了一会儿,寺门开启。她与应门的小僧交谈片刻,那小僧仿佛指了个方向, 便退了回去。
瑟瑟也很快回来, 对着李霓裳道:“那沙弥讲,今天白天,城里来了一群少年, 本是来此探望裴二郎君的,也不知如何说起来,一群人后来出去行猎了,此刻仍未归来。”
李霓裳一呆,万万没有想到,会扑了个空。
她慢慢抬目,望着远处四周漆黑的山影,怔立了起来。
瑟瑟在旁等待了片刻,见她竟似不愿回转,神情惆怅,终是不忍,只得将方才一并追问过来的再说了出来。
“沙弥还说,寺院不宜杀生,更不可啖食腥膻。裴二郎君他们今夜便是回转,也不归寺,或会去往附近的夏家山庄。”
李霓裳咬唇,双眸默默望着瑟瑟。
瑟瑟怎经得住她如此楚楚之态,心里叹一声小冤家,道:“我问来了夏家山庄的路,就在后山那里,绕过寺院便是。公主若是想去,那便再送你去吧。”
夏家山庄坐落在一片山峪之中,绕过山麓,便能看见远处山庄的影。已是深更半夜,庄中却是灯火通明,又有阵阵笙歌和着纵情的大笑之声随着夜风隐隐飘了出来,传送入耳。
马车停在附近。
山庄大门敞开着,周围拴着许多匹马,一色皆是金镳玉络的骕骦骅骝。在周围燃烧的火杖光下,骏马身上的华饰烁动着灿灿的光。附近的地上,堆着玉靶角弓与各色箭囊。七八名负责看守的人围坐在一起,正在放松饮酒,高谈阔论。再往里,依稀还能看到许多健奴与婢女手捧各色物件匆匆往来穿梭的身影。
看起来,仿佛是那一群少年子弟行猎夜归,余兴未艾,正在夏家庄内举办夜宴。
门外这些人的说话之声,也清晰入耳。
“……少主大婚,竟出那样的事,实在晦气!便是将青州贼千刀万剐,也难消我等心头之恨。还有那个公主,实是害人不浅!先前城中人人都讲,公主天生祥瑞,如今看来,什么祥瑞,分明就是灾星!我还听说,那日在裴家祖堂里,少主竟还护着她,宁可受下五十鞭责。也不知那公主究竟有何狐媚本事,以少主之神武,竟也被她蒙蔽至此地步。都这样了,还吃下了如此大的一个苦头!”
这话顿时引发众人共鸣,纷纷叱骂起那个公主,为裴家少主感到不平。
李霓裳顿住了。
方才辗转寻到这里,见到夜宴的一幕,今夜那些促使她到来的勇气,便已经开始退缩了。
至此,更是又退却大半。
她感到了一阵胆怯,心里发虚,不觉慢慢后退,退到马车之畔,仿徨不前。
瑟瑟自然也听到了,面露隐隐怒意,却也只能忍着,只转面,望着李霓裳。
李霓裳还正犹豫,那群人已发现了她们,纷纷扭头看来。
她隐在马车侧的暗影里,隔着些距离,众人也看不清她模样。瑟瑟又用自己挡在她前。
因了近来遭遇,瑟瑟早已不复青州时的艳妆华服了,如今打扮与乡间农妇无二,然而即便如此,依然难掩曼妙姿色。这些皆是粗人,仗几分酒意,有人便用诨话调戏,笑嘻嘻唤她上前说话。
瑟瑟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怎会理睬这些糙汉。李霓裳却是彻底失了入内的勇气。仓促转身,正待逃回去,这时,山庄的大门里走出一名年约二十四五的俊朗男子,众人看见,忙收起嬉笑,各从地上起身,纷纷唤他夏郎君。
此人名叫夏惟钰,是夏衡之子,亦是此处山庄的主人。
夏家本就是河东豪族,又因从前护过裴家祖墓,如今与裴家的关系,自是非别家可比。而夏家的众多子弟里,属夏惟钰为谢庭兰玉,文武双修,故夏家人对他寄予厚望,全力栽培。早年起,他便与裴氏兄弟开始往来,私交不错,从前数次逢战,也随军一道参战,屡立功劳。
今日他是东家,贵客临门,他自然上心,方才便趁夜宴间隙出来察看,吩咐这些人守好夜。
众人齐声应是。他正要返身入内,忽然留意大门附近有辆马车,几个随从跟着两名女子,看去不同寻常,便走了过来。
马车旁光线昏暗,但只一眼,他便瞧出,那站在后的显不清样貌只觉年轻许多的女郎,应是主人。
“不才夏惟钰,二位娘子深夜光临鄙庄,不知所为何事?”他行礼过后,问道。
瑟瑟并未立刻说话,只看了眼李霓裳。
山庄的高墙里,此时又传出新的丝竹之声。在悠扬悱恻的乐曲声里,间杂着女伎婉转唱起倾杯欢的一段歌喉声。接着,歌声又被喝彩之声淹没。
李霓裳此时的心情已是不可言状,纷乱占满了心头。
她迈上一步,向着对面那正望来的山庄主人还了一礼,旋即转身,便待登上马车离去。
女郎露出了一张若含清露的姣面,夏郎君不禁多看了一眼,直觉她又似怀心事,迟疑了下,又道:“小娘子既已到来,若是有事,但讲无妨。只要我力所能及,必不推却。”
李霓裳再次思索了下,终于,又聚回了些方才本已退去的勇气。
她今夜来的目的,是为了向他道歉,表达谢意,好好地告一个别。
无论他此刻如何纵情,哪怕怀中搂着美人,和她也无关系。她不在意,更不会影响她今夜来寻他的目的。
思及此,她忽然变得坦然。
瑟瑟方才看出李霓裳归去的心意,此刻正要代她回绝好意,不料展眼,却见公主已是颔首。
瑟瑟略微不解,却也只能代她道谢,问裴二郎君是否在内,寻他有事。言毕,见夏惟钰端详公主,面露困惑,便道:“她便是公主。”
夏惟钰自然知道裴家少主此次婚事波折,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女郎,便是公主。
他醒神。又见庄门外的随从们也纷纷望向面前的女郎,个个神情诧异,便压下心中的惊异之情,迟疑了下,再次恭敬地行礼:“原来是公主驾到。夏某方才有眼无珠,礼数不周,请公主勿怪。裴二郎君就在里面,请公主随我入内。”
李霓裳暗自慢慢呼出一口气,抬步向里行去。
她跟随山庄主人穿庭过院之时,听见他解释说,众人得知裴二郎君来红叶寺里养伤有些天了,早想去探望,又怕打扰。等到了今日,商量好一起过来,到了,得知他伤情已是大好,不但如此,二郎君竟自己提议游猎,众人求之不得,这才有了今日之行,晚间回来,便在山庄共设鹿宴,以表庆祝。
说着话,李霓裳被引到了一处宽阔的露天之地。只见一二十个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的华服子弟坐在一张张设好的坐床上,或几人作伴,或独自一人。床上头枕,腰凭,香炉,食案,一应俱全。中间有一巨大火塘,上设烤架,塘里的火烧得正旺,几个健奴不停翻转烤架,将铁钩里挂着的今日狩猎得来的鹿、兔肉烤得皮脆肉嫩,吱吱往外冒着油花。
这些少年,无不是来自河东各地的名门或是大族,个个习惯前呼后拥。然而今夜,众人里最为显眼的一个,毫无疑问,是裴家的那位二郎君。
李霓裳转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裴世瑜。
他仿佛众星拱月般,据在中间的一张坐床上,外衣也未穿,身上只着了件白色衩衣,松敞着衣领,腰带不系,靴子甩脱在地,一足套只白色罗袜,另脚却是赤的,那袜不知被他丢到了哪里去。
不止他,他周围的子弟,更是一个赛一个地显出放纵的狂欢之态。他与众人唯一区别,便是并未搂住绕坐床前服侍的美婢们。他面前的一名婢女将烤得恰好的鹿肉切作片,盛在银盘之中端上。另个婢女调好汁料,送到他的面前。他看起来却仿佛醉了,一动不动,人斜靠在坐床上,仰面向着夜空,看不清神情,只显出半张骨相挺峻的侧颜,似睡非睡。他的一片袍角从床沿挂落,夜风吹过,掀得衣角拂动不停。
李霓裳远远地停在走廊之上。
“请公主稍候。”
夏惟钰向她低声道了一句,随即穿过宴场,行到他的面前,应是说了几句方才如何碰见她的话。
很快,众人也发现她的到来。原本喧闹的夜宴慢慢安静了下去,无双道目光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看到他微动一下,接着,睁眸,偏面望来。
相隔甚远,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转到她的那一刹那,她只觉一阵紧张,心窝里仿佛又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紧跟着,后背亦是起了一阵暗热之感。
两人便如此遥遥相望,片刻后,他从坐床上缓缓起身,目光环绕一圈他周围的少年们。
众人几乎都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收目,慢无表情地召来面前一名婢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那婢女很快来到李霓裳面前,恭声道:“公主请先随婢子来。裴二郎君说,他随后就到。”
李霓裳随婢女转到了一处极是清幽的院落里,知这里应就是他今夜歇息的地方。婢女退走,她看见永安正忙着在屋中角落的一只炉上煎药,忽然看见她,极是惊喜,丢下正在扇风的扇子,飞奔而出。
“公主!”
“公主怎的会来此地?”永安兴高采烈,“傍晚大师父不是找到郎君,说夫人明日便要送公主走吗?难道是他说错了?”
李霓裳只得以微笑应对。
这时永安自己又恍然:“我知道了!公主来此,一定是有事要找郎君吧?”
李霓裳再次微笑,轻轻颔首。
永安便在一旁陪她等。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道:“我过去瞧瞧!劳烦公主替我看下火。药快煎好了。原本大师父说,郎君伤还没全好,得躺着静养才好,也不可饮酒。可是郎君有时连君侯与夫人的话也不听,我又能怎么办……”
他口里嘟囔着,急急拔腿朝外走去。
李霓裳走了进去,守了片刻的火,见药煎得差不多了,将药罐提起,放在一旁等待稍凉。
裴世瑜还是不见过来。
她走了出来,在廊下继续等。这时,腕上袭来一阵抽痛之感,低头卷袖,才发现今晚伤没有裹好,又折腾到此刻,伤口渗出了不少的血,已经染红缠布,此刻才有所觉察。
这于她已是平常之事了。她低了头,贝齿咬住裹布一头,配合另手重新裹伤。快要好时,突然,感到面门似刮过一阵极为轻微的暗风,略略带动她的几缕发丝。
她下意识抬起头,竟见面前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一头豹子。庭院里光线昏暗,它两只绿油油的眼便盯着她,似随时就要扑来。
李霓裳惊得不轻,下意识去摸腰间竹筒,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她晚上出来时,小金蛇已睡去,她便没有带在身上。
转瞬间,她也明白了。虽不知这头豹子何以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应是自己腕血散出的血腥味,引出了嗅觉灵敏的它。
她的心脏登时砰砰猛跳,人也僵在原地,连一缕头发丝而已不敢动,唯恐引这豹子扑上。
便如此,一人一豹,在对峙片刻之后,她察觉它的前肩微耸了下,似作势就要向着自己扑来。
若它当真扑来,如此近的距离,她是不可能逃开的。
她固然不惧死亡,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遭猛兽撕咬而死。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发出声音呼救。然而,张开口,却颓然发现,如此情况之下,她竟还是无法发出哪怕是半点的声音。
“金奴!”
就在李霓裳头皮发麻,闭目预备承受猛兽扑咬,突然,耳中传入了一道严厉的呼唤之声。
她蓦地睁目,看见裴世瑜的身影从外疾奔而入。
“后退!”
伴着又一声呵斥,那头原本看着已是蓄势待发的豹子温顺了下去,往后退去,停在了他的脚边。
裴世瑜弯腰,抬手抚了下豹脑,缓缓直起身后,冷眼看向此刻仍是惊魂未定的李霓裳。
“寻我何事?”
他淡淡地问。
第42章
他对她是不会有任何好声气的, 这一点,在她决心到来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
然而, 或是今夜的遭遇过于波折了些, 无论是他外出狩猎,还是夜宴,以及,那头豹子带来的惊吓,全是她没有想到的。此时终于见到他人, 劈面却是如此的对待, 说丝毫也不在意,恐怕是不可能的。
李霓裳抑下心中暗暗泛出的难过,极力不显露出来,思忖接下来该如何表达才是最好。
今夜在来的路上, 面对瑟瑟的疑虑,她一度还认为,自己不能说话, 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也确实,这在从前, 能否说话, 于她或许真的无关紧要。
然而到了此刻,她只恨自己无用,这么多年了, 为何不管她再如何努力, 也始终无法发声,连心中最简单的一点念头,也必须借助外物才能表达。
想到要在他如此的冷眼下费事再用笔墨表意, 她便暗暗越发感到了些窘促与难堪。
“郎君你来了呀!”
正在这时,永安一头撞入,抬目望见裴世瑜人已立在庭中,心中一松,朝他背影喊了一声,脚步哒哒地跑了进来。
“方才一直不见郎君来,我怕公主等急,就去外头找你。找了一圈,不见郎君,他们又说你走了,我只好先回来陪公主。原来郎君早就到了!”
他欣喜地道,又看见了伏在裴世瑜脚边的豹子,咦了一声:“金奴怎来了这里?豹人呢?这若乱跑,吓到公主,可如何是好?”
永安年纪虽小,不过十来岁而已,却仿佛天生懂得怜香惜玉,见郎君一言不发,便自己转向李霓裳,解释了起来。
“豹儿本是我家君侯的,君侯十来岁就养着它了,如今是郎君的。之前养在城里不便,就跟着大师父,一直待在红叶寺里,今日郎君打猎,将它也带了出去。公主莫怕!它不会咬你。”
他说话时,外面慌慌张张地奔来负责饲豹的那个豹人,看见豹子没有跑丢,已经俯在主人的身边了,松出口气,忙下跪,说自己方才出去取肉喂它夜食,回来竟不见它影,门是关紧的,应当是它从墙头跃出去了。
“全怪小人疏忽,险些惹出乱子,少主恕罪!”
裴世瑜命豹人取来一只行猎所得的肥兔,接过,拂了拂手,豹人退下,他迈步朝里走去。豹子立刻从地上起来,亦步亦趋,紧紧傍在他的身后,一并入内。
永安也跟了几步,发觉公主没有跟来,好似一个人被留在了院中,便扭头看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声,突然想起屋内还在炉上煎着的药,哎哟一声跳起来,慌忙冲入,这才发现药汁已从火上移开了,便呼了口气,转头喊道:“多谢公主!公主你也来呀!一人在外作甚?金奴真的不会咬你!”
孺子便是孺子。他还道她仍在害怕豹子。
李霓裳终于自己慢慢入内。
永安正忙将药汁逼入碗内。裴世瑜那边,却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他与李霓裳方才在外头宴上看到时的样子已是不大一样,衣裳穿好了,腰带系缚,靴履整齐,盘膝坐在铺设于坐床上的一方巨大的红锦垫上,豹子趴卧在他膝前。他用一柄寒光闪烁的锋利小刀,从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兔身上割下肉来,一条条地喂给豹子吃。
永安忙碌,他更全神贯注于手里的事,从她进来后,他的头便一次也没抬起来过。
这时,外面又走入一个婢女,传话说,枯松师父有事要找永安,人在外头等了。永安听见,应了一声,待叫那婢女进来代替自己的事,李霓裳已是鼓起勇气上去,示意他不必再叫人来。
看裴世瑜的样子,是专心己事,至于她,留在跟前还是走人,他似浑不在意,眼里除去他那头豹,便再也看不到半分她的存在了。
只要跟前有人在,她便没法达成今夜来此的目的。
想指望他给她机会,怕是十分渺茫。
既已来了,也就不必扭扭捏捏,不如快些将想做的事做了,也就好了。
永安瞄一眼郎君,点头:“那便有劳公主。”
他指了指置在一旁的一只白瓷小罐,低道:“郎君可怕苦药了。等他吃了药,罐里有蜜饯,记得给他两颗。”叮嘱完,匆匆走了出去。
屋中终于只剩她和裴世瑜二人了。
李霓裳望向他,他仍似不觉,还在低头割着兔肉,耐心地喂着他的豹子。
她便上前,将药汁全部倒在碗中,连同永安特意提过的蜜饯罐,以及一方白罗巾,一起放在一只金平脱托盘上,端着向他走去。
渐到近前,那头叫做金奴的豹子觉察,歪过来脑袋,伸出肥厚舌头,舔了舔沾了些血的唇,两个眼睛盯她。
李霓裳不敢过于靠近,停了步,将托盘放在近旁的一张几上,等他自己起身过来喝药。
碗中蒸腾的热气渐淡,药汁早就可以喝了,他不可能看不到,却始终不动,不紧不慢地伺候着豹子吃肉。
无奈,她只好再端起托盘,壮胆慢慢继续靠近,尽量离那头豹子远些,最后,将托盘悬空举停在他身旁。
他也不用起身,只需抬抬手,便能端碗喝药。
然而片刻之后,他依然不取,只停下握刀的那只手,慢慢地抬起头,盯她一眼。
李霓裳其实也看到了。他的双手因了切割生肉,早已沾满血荤,确实不便端碗。
她顿了一下,只得自己端起,将碗送到他的唇边。
他却还是那样看着她,眼眸沉沉,无喜无怒似的,实在不知他在想甚,李霓裳终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再与他对视,齿轻轻咬了咬唇,躲开了目光。
也是到了此时,终于,才见他慢慢张口,叼住碗口,就着她的手,喝起了药。
片刻后,李霓裳又忍不住,看向了他。见他微微皱着眉,神色似带极大的勉强,但总算还是将满满的一碗褐色药汁喝下了大半,最后剩下一些,含的渣汁大约实在苦涩,难以入口,将脸扭开,不喝了。
如此也算配合了,李霓裳松出口气,剩下的也就不勉强了。又牢记方才永安的叮嘱,放落碗,拈了一颗蜜饯出来,再次送到他的嘴边。
起初他又不动,只看着她。李霓裳自是再次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面庞连同耳后,暗暗开始生热。
这气氛……
连李霓裳自己也是有所觉察,更是想不明白,不知不觉,怎就变成这样。
这看不见摸不到,难以言表,然而却真真切切存在的仿佛暧昧的感觉,与一开始的生冷僵硬,已是完全不同了。
她直觉不妥,微微一顿,待缩回那只喂他蜜饯的手,突然,指尖感到一热,看到他张口,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连带着她那根手指一道,将蜜饯含进了他的口里。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段柔软湿热的舌,便裹住了她丝绸一般柔滑的指尖。
李霓裳惊呆了,做梦也不会料想,他竟然大胆到了如此的地步。
这回反应了过来,她下意识迅速想抽回自己的指,却骤感一痛,原来那指被他用齿紧紧咬住了,不肯松开。
倘若说,方才她还不敢确定的话,那么至此,已是明明白白。他的这个举动,就是故意。
李霓裳和他又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他便紧紧叼着她那一指,不松,眼中似露出几分含有挑衅的醉意,又显着幽幽的光。看去,竟似与地上那头豹子的眼神有几分相象。
她的整张面庞登时腾得烧了起来,变得滚烫无比,下意识地,强行一下就从他的齿间抽出了自己那一只被他咬得已带了齿痕的指,不顾疼痛,转身便往外去。
他也没起身追,只将最后一块兔肉从骨上剔下,丢进豹子的口里,接着,轻轻叱了一声,那豹子便领会到主人的意图,从地上一跃而起,轻轻跳到李霓裳的面前,将她去路拦住了。
李霓裳的心跳得快要破裂了似的,闭了闭目,慢慢转头望去,见他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了手里的刀和剔得干干净净已是不见半点残肉的一副兔骨架,探臂,从托盘上够来那块本是用来给他揩唇的罗巾,擦拭起了双手。
他仔细地将手掌连同十指上沾来的荤物擦去后,随手丢了罗巾,接着,懒洋洋歪倒在坐床上,转面望向了她。
“你还没回答我,这么晚了,寻我到底何事?”
他发了声,问道。
第43章
这一句问话, 立时便将李霓裳召回到了现实中。方才所有那些惟恍惟惚的暧昧、似恼非恼的幽微心绪,全部消失,散去了。
她立了片刻, 抬目寻望, 终于,在设于坐床头畔的一张杂案上,看见一副文房,走了过去。墨池枯竭,需研新墨, 所幸近旁水丞水满, 她从水丞内取水,倒入砚台,正要磨墨,忽然, 听到他道:“别动。”
方才他一直那样躺着,歪过脸,神情漫然地观看着她。这本叫李霓裳感到浑身不适, 然而看见他对面的那头豹子也还在眈眈盯她,心里暗将他当作另头豹子, 顿时便觉压力没有那么大了。冷不防他发来声, 李霓裳转眸,见他目光微烁,盯落在她伤臂之上, 便明白了, 他已察觉她袖下的异常。
在她左腕的内侧,已是留有数道伤痕。虽然最早的那一道如今已化作淡线,但仍是伤痕累累, 更不用说,今夜又添一道新伤。
她是半点也不愿叫谁人看见,免得引出任何的惊异或是侧目,尤其是面前之人。方才拿物之时,有意以袖掩手,还侧身遮了下,却不知他的眼怎如此敏锐,这样都能被他察觉。
见她一副充耳未闻的模样,他从坐床上纵身落地,几步来到她的身旁。
李霓裳忙将自己那手往身后背去,他却怎容她的躲避,探臂一把握住,强带到了身前,二话不说,推高衣袖,不过看一眼,便皱起眉。
“你这手腕,怎又不好了?”
他显然并未忘记上回在青州那一夜所见到的情景。
李霓裳不想就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多生枝节,一边摇头表示无事,一边缩臂,想将他手甩开。腕上那缠带本就是她自己方才匆忙裹上的,合得不牢,甩臂几下,便松开了。
“别动了!你伤还在渗血!”她的一再抗拒,显已引出他的不悦。
她挣脱不出,只好由他。
裴世瑜便小心地解开她用来缚伤的腕带,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她腕侧那数道新旧不一的伤痕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竟如此反复自伤!”
她在他的眼眸里,又一次看见了含着惊诧的怜惜之情。这怜惜比上次在青州那个改变了两人命运的夜晚里,看起来仿佛还要来得浓厚。
他和小金蛇初面的情景,极不愉快。他恶狠狠拔剑要杀它的一幕,她此刻仍是记忆犹新,本是不愿叫他知晓实情的,然而显然,在青州那次,他便误会她痛苦自残,这次又叫他看见了,若不说清,只怕还会惹出他更深的误会。
李霓裳极是不愿他对自己有这样的误解。
哪怕他憎恨她,恨她到了切骨的地步,也是无妨。
她唯独最不愿看到的,是他可怜自己。
许多年后,雁逝鱼沉,他们彼此再也不相问闻了,甚至,那时她或早已死去了。某一个风和景明的春日午后,他在忙碌的闲暇间,偶尔短暂记起了她。一个靠着可怜而骗取到他同情的女子。
想到她往后或将以如此一副面目而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她便感到极度的不堪。
她更不愿他或会因了继续可怜她,引出更多的误会。
这些于她都是不可接受的。上次无从选择,这一次,她不想再继续做他眼里的可怜人。
李霓裳微仰面,与他对望片刻,抬了另手,将他握着自己伤腕的那手慢慢地拿开,示意他稍等,欲继续磨墨。
他在她之前拿了墨锭,几下便磨出满满一池墨,看她。
李霓裳咬了咬唇,握笔蘸墨,在纸上写说,腕伤是为饲小金蛇每月取血少许的特殊之法所致,并非别的任何原因,绝非自残。
她的解释,显是叫他惊呆了。很快,神情里显出几分恼色,眼里更是掠过一抹凶光。
在他又要说出杀死小孽畜的话之前,李霓裳已是摇头,继续落笔:“我心甘情愿。谁也不许碰它一下。”
她这少见的强硬态度,似叫他颇感意外。目光从她的字上慢慢转到她脸,看了她片刻,忽然,颔首道:“罢了!你若定要养,随你便是。只是日后要想个法子,总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否则,你怎受得住?”
李霓裳没有接话。她从第一次见到小金蛇并毫不犹豫决定养它开始,便没想过以后。
如今也是一样。只是这些,不必叫任何人知道,包括面前的这位裴家郎君。
“过来,我帮你包扎。”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拿走她手里的笔,领她登上坐床,自己转身,待要出去,看了眼地上的豹子,又转头望一眼她,指着外面道:“出去!”
豹子从地上起来,随他走了出去。
他回来后,手里多了只小巧的药箱,自然地坐在了她的身旁。李霓裳留意到他的手仿佛带着湿气,看去方才洗手了。
果然,在他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膏,欲待为她上药时,抬眼看她,低道:“我知你爱干净。方才特意洗去手上腥膻。不信你闻。”
他将自己一只空手举到她的鼻前。李霓裳在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嗅到了一缕似杂合着檀兰龙脑的淡淡气味。
“怎样,没骗你吧?”
他说着,打开瓶盖,用一根药锭挑出来药膏,轻轻抹在她的伤腕上,接着,用柔和而均匀的力道,以指将药膏摊开,最后再用一条扎带绕她细腕,仔细地包扎起来。
处置完她的腕伤,他为她放下衣袖,接着,屋中便沉寂了下去。
这个辰点,已是极夜时分,远处少年们的夜宴极乐声也听不见了,应已散宴。
李霓裳默坐了片刻,忽然醒神,想起自己今夜到来的目的。
她暗望一眼身旁之人,迟疑了下,思定,正待起身再去执笔,这时,只见他也转过面来,双目凝落在她面上。
“你就不问一句,我的伤如何了吗?”
李霓裳一顿,停住了。
“背上还是有些疼的,并没有痊愈。”
他看着她,继续慢慢地说。
“我今日提议行猎,其实如同自讨苦吃。只是心里烦闷得很,也就不在意了。反正死不了。”
他指了指方才给她抹过的那一瓶药膏。
“这也是我用的药。今日还没上,你替我上一下吧。这么晚了,懒怠再叫永安来了!”
言罢,不待她回答,他已转过身,背向她,低头自己松了腰带,剥脱下上身全部衣裳,随意都堆在他劲瘦的腰间,向她展露出他整片的后背。
果然如他方才所言,那些抽在他背上的深一些的鞭伤,此时道道条条,依旧清晰可见。不但如此,应是他放纵了一天的缘故,几处原本结作了疤但尚未自然脱落的伤处遭磨,绽出了疤下尚未长好的新肉,看去仿佛又要流血似的。
李霓裳并不觉自己腕伤如何吓人。当这片伤背的景象扑入她的眼帘,她刹时觉得浑身发紧,仿佛感同身受。
鬼使神差般,她丝毫也无犹豫,便为他抹起了药。手心柔软润滑,仿如腻膏。
上完药,他自己将褪下的几层上衣扯回到肩上,转身回来。
“公主有话要与我说?”
他觑她神色,开口道,接着,探身取来了她方用过的笔砚和几张纸,摆在她身畔坐床的红锦毯上,又将笔放到她的手心里,自己则盘膝坐在她的近旁,等看她的落笔。
李霓裳定了定神,写道:“伤未好前,勿行猎与饮酒。”
他看一眼,起初没说话,忽然,脸向她凑了些过来,低道:“公主你心疼我?”
李霓裳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来自他身上的混合着药与酒的清苦又醇烈的气息。
这气息直冲脑顶似的,叫她整个人一下绷紧。她慌忙往侧旁微微躲了一下,本待再蘸墨,继续写下她今夜来此想与他说的话,不料,一个不慎,竟将砚台带翻了过去。
霎时,砚肚中的墨全倾洒出来,濡湿了一旁的纸与锦垫。
她拯救不及,手忙脚乱,他却似乎颇觉有趣,在旁竟还轻笑出声。
李霓裳一时顾不上他如何,将坏了的纸与空砚拿开,待去取新纸来,望去,却发现那张案上空空如也。正暗自懊恼,见他忽然探臂,端来他喝剩的那点药汁,又扯开方掩合上的一片衣襟,指了指,随口似地道:“不必寻了,就写我这里罢!现成可用!”
竟是要她直接写在他的身上?
李霓裳怎肯做如此孟浪之事,人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他却好似被自己的提议勾出兴致,非要她如此做不可了,握了她执笔的手,引到那还剩些残汁的药碗里,润足笔,再强行带着她手,来到了他露在松散衣襟外的胸前。
他唇角微勾,望着她的双目里,含着淡淡笑意。
李霓裳面红耳赤,实在拗不过他,终于,颤抖着手,操笔,歪歪扭扭地在他的胸前,写下几个湿字。
“你醉了!”
此时除这三字,她哪里还能写出别的什么话?
勉强写完,她连笔杆也是握不住了,径直自手指里滑落,掉在了二人膝腿相碰的红锦毯上。
他笑着低头,看一眼自己刚被她用柔软笔头刷过的胸,抬眼望她,渐渐地,凝瞩不转,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就在李霓裳被他看得又心旌摇摆之时,忽然,只见他抬起一臂,掌心轻轻握住她肩,接着,将她揿翻在了坐床上。
李霓裳猝不及防,人一下仰面后倒,被他抱住了。
炽热的亲吻,紧跟亦是到来。并未遇多少阻挡,他便轻而易举欺入她的口里,终于得以细细地吮起她清润而绵甜的几寸软舌。
遭他如此对待,李霓裳几乎晕昏了过去。久久,他才松开她口,转到了她的耳边。
“公主恕我大胆。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他改而含住了她的耳珠,一边亲昵地轻咬着她,一边低问。
李霓裳也不知是因此难受,还是因他而受用适意,人若晕若醒。忽然,耳珠遭他轻啮,伴着一阵骤起的痛痒,他的言语,也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紧闭双目,眼睫不停地微颤,片刻后,摸索着,一手探入他后颈的衣领内,指尖贴他伤背,在衣下缓缓地移动。
“君子之恩,山海深重。”
“妾心感佩,无以为报。”
终于鼓足勇气,写完了,她的手从他的后领里悄然抽出,改而舒展双臂,勾抱住了他的腰身,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然而,良久,没有她预想的事情发生。
他便那样继续抱她片刻,忽然松了她,翻下坐床立在地上,背对着她,将自己散乱的衣襟掩回,系正腰带,全部整理好,丢下她,迈步向外走去。
李霓裳带着几分惶惑,爬坐起来,眼睁睁看着他已走到门后,只见他又猝然停步,在原地顿立了片刻,忽然返身,大步走了回来,一把攥住她的衣襟,几乎将她整个人从坐床上拽起,俯身,逼向了她。
“李霓裳!”
几如咬牙似的,他一字一字,亦是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以为我不知你今夜过来的目的?”
他那含着几分轻蔑又几分愤怒的目光扫过了她开始泛白的一张绝美面容,又掠过她系的那条美丽罗裙。
“你枉为公主,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自己。你到底许过几个男人?你将你自己视为何物?又当我裴世瑜是怎样的人?”
“可笑我竟会受你蒙蔽!即便是在今夜,我分明知你来的目的,却还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我讨好你,说不定你就能改变心意。”
“李霓裳,你的心比河西山上的岩石还要刚硬!我原本想不通,青州那边究竟有什么好,你心甘情愿,要回去让他们也去作践你!如今看来,是我错了。你既执意要回,自然是有你的缘由。”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轻蔑与怒意消失,神色变得冰冷了起来。
“既如此,你今夜就不该来的!来了,原本也只配得我一个滚字!滚回去!”
“你道你向我道声谢,再赔一番罪,甚至,我若是要你,你也可以大方地给了我,随后,你便能安心回去了,是不是?”
“你毁了我的冠礼,更是叫我成为天下人的谈资!”
他指着外面。
“你去听听,连最卑下的奴夫和贱卒,也可以在背后议论我的笑话了。如今你却想在我这里,这么轻易就过去?”
他的面容亦是微见扭曲。
“不错。你是解了我兄长的毒,故我不会为难你的。你不是想安心吗?我叫你如愿。”
“李霓裳,你听好,我不怪你。往后你我两清。你且安心回去,我但愿你往后凡事顺遂,得遇良人!”
说完,似再也不愿多停留半刻,他猛地撒手,松开了方才一直攥着的她的衣襟,掉头便去。
李霓裳整个人凭空失力,重重地扑摔在了坐床的床沿之上。
她慢慢抬头。此时他已猛地一把打开屋门。门外那头豹子显也被门内方才所发的动静给惊动了,正在门口来回不停地走动着,突然看见主人现身,停了下来,扭头看来。
他跨门而出,径直朝外走去,豹子继续扭头望着门内那道无力扑挂在床沿上的纤影。
“金奴!”
他头也未回,厉喝了一声。
豹子立刻闪身跟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墨黑的夜幕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寂静的浓夜深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霓裳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瑟瑟正在匆匆入内。
她立刻揩去眼角的残泪印痕,迅速坐起身,转面向内。
“公主!”
瑟瑟终于看到她的背影,松了口气,叫了一声。
李霓裳慢慢转面,向着瑟瑟,唇露浅浅笑意。
瑟瑟有些惊疑地看着她。
方才他一直等在外,忽然看见裴世瑜面含隐怒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头豹子,看去似要连夜离开的样子,发现了她,冷声道了句公主还在里面,叫她入内,接着,人便走了。
瑟瑟此刻找来,看公主的模样,仿佛如常,但联想到裴家那位二郎君离去时的神气,总觉出了什么事情。然而此刻看公主的样子,便是问她,她应也不会告诉自己。
李霓裳从坐床上起身,向着瑟瑟点了点头,朝外走去。瑟瑟知她是要回了,无奈,只好压下心中疑虑,跟了和上去。
晨光熹微,李霓裳回到了城中。
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当天,她按照计划,登上马车,悄然地离开府城,沿着汾水河畔,向着她来的地方归去。
她离去时,只有裴氏君侯夫妇二人相送。
这是李霓裳自己再三恳求的。她不愿惊动任何旁人。
裴世瑜再也没有现身。
傍晚,马车终于走出了府城的范围。
薄暮冥冥。在前方路边的野地里,停着一队人马。
崔重晏在此已等了有些时候,终于看到马车从远处驶来,立刻催马,上去迎接。
第44章
崔重晏在此等候已有数日, 此刻终于接到人,两边汇拢在了一起。
他与迎来的瑟瑟说着话,询问路上的情况, 注意力却始终落在一旁的马车上。
她人就在车内。然而, 从到后,便一直隐面未露。窗后始终静悄,不闻半点声息,更不见她开窗哪怕是显出半面相见。
瑟瑟掩了掩嘴,笑道:“公主一切安好, 崔将军放心。”
崔重晏一顿, 知自己心思应已被瑟瑟察觉,自是不愿在人前显露过多。抑下心内泛动着的微澜,收目,望了眼渐昏的暮色, 对着瑟瑟说道:“路上辛苦了,想必你们人也乏倦,前面便有落脚处, 到了,今晚早些歇下。”
前方一二十里的地方是个集镇, 镇口有一驿舍, 驿丞一直在路边翘首张望,远远看见一行车马接近,立刻上前询问:“敢问, 可是瑟瑟娘子一行人到了?”
瑟瑟在马车里听见, 开窗探面出来。驿丞忙向她行礼:“卑职今日收到君侯夫人之命,道娘子一行人可能路过,若需打尖, 命卑职奉迎伺候。”
瑟瑟略感意外,没想到那位君侯夫人想得如此周到,看向身旁的公主。
上路后,她便如此闭目半卧,不叫她,她自己是一动也不会动的,整个人看去是没有半点精气神了。驿舍过夜休息的条件,自比别地要好,便点头应下:“如此最好不过。那就有劳了。”
驿丞忙说不敢,立刻唤人出来相迎。
瑟瑟转向李霓裳,轻轻推了推她,唤道:“公主,君侯夫人安排咱们今晚在驿舍过夜,我替你应下了。”见她懒洋洋睁目,便替她戴上顶幂篱,扶下马车。
崔重晏还骑在马上,并未下,看去似乎无意入内。
驿丞此时也招呼崔重晏和他身后的几名随人:“这位郎君不知如何称呼,也请一并入内。敝处虽然简陋,但住人的地方却是管够。”
崔重晏看着瑟瑟扶了公主现身,便道:“劳烦姑姑了,今晚陪公主在此歇息吧。我叫他们也随姑姑一道,有事方便叫。我另有事,就不同住了。”
说罢,转头吩咐崔交也带人同入。崔交应是,领人下马预备落脚。
驿舍是裴家人的安排,崔重晏避了不受人情,瑟瑟怎会不懂,也不多言,经过崔重晏身前时,只笑了笑,向他点了点头,在他注目之下,扶了李霓裳径自走了进去。
月落屋梁。瑟瑟服侍李霓裳沐浴出来,换上衣裳,坐下拭干长发,披晾在驿丞送来的一只火笼上。火笼颇大,通体覆锦,既可烘发,人也可靠在上面,暖洋洋甚是舒适。
安顿好公主,见还早,瑟瑟自己也坐在一旁陪着,思索回去后,当如何与崔重晏提早通好口风,以应对来自齐王或是长公主的盘问。
这一次的联姻之计,可以说是一败涂地。当中有些事,是不能叫人知晓的,这一点,她自然清楚。前些天与崔重晏恢复联络后,她也自他那里知道了些青州如今的状况。
讫丹人那夜非但没得到便宜,反而损失不轻,那位自称天册可汗的首领安木岱气势汹汹逼迫孙荣赔偿,开口便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茶二万斤,以充作此次出兵所耗的军资。
孙荣明知对方狮子大开口在勒索,然而两国边境相交,如今他首要是应对宇文纵,若是不从,万一北边举兵南下,他根本没法同时应对,无奈答应,转而将怒气发向崔昆,要他人马立刻退出徐宿两地,并赔偿自己的损失。
崔昆怎会答应,咬定宇文纵从中蓄意破坏,并非己过,且自己此次损失最为惨重,公主被扣不说,连义子崔重晏都还遭着宇文纵人马的追杀,至今无法归来。
他一面劝孙荣相互体谅,与其这就翻脸为敌,不如想想此次失败之后,如何继续合作,以应对后面更大的困局,一面则暗中紧张排兵布阵,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来自孙荣或是宇文纵的攻击。
局势照此下去,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宇文纵、孙荣与崔昆三方都将又有战事。只是不知,是宇文纵趁机攻孙荣和崔昆,还是孙荣与崔昆互攻,或是三方同时混战。
她正皱眉思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通报之声,道是右将军来了,求见公主。
瑟瑟望向李霓裳,见她还是那样斜身倚在火笼之上,雪腕支颊,闭目不动,略一沉吟,正要出声打发掉,不料她动了一下,慢慢睁目望来,微微颔首。
瑟瑟顿时想起那夜在汾河边帐幕内自己遇见的事。显然,那夜公主与崔重晏之间应是发生了些她不能问,但多少也可猜知大概的隐秘之事。二人关系既然不是一般,此刻公主自己也点头了,她自然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公主自己坐起了身。
瑟瑟传话稍候,取了件厚些的长衣,加在公主身上的薄衣外,再将她长发绾作一只简髻,从头到脚都遮严实,再摆了幅文房,将砚台放得最近,低声道:“我就在外头不远,公主若是有事不便,将这砚推地上便可,我听见声就进。”
叮嘱毕,她走出去,果然看见崔重晏独立在走廊尽处,便行去,到了近前,笑吟吟道:“公主在等了。崔郎君进去吧。”
崔重晏向她作了个揖,迈步行到那面虚掩的门前,停了一停,转面望一眼来的方向。
瑟瑟身影迅速闪走,必是隐在了附近的哪个地方。
他作不知,收目举手,待要叩门,看着门内漏出的一片灯色,想到她此刻就在屋内,忽然,心里略略紧张了起来,依稀竟仿佛有种小的时候上学,即将面对名士提问考察似的那种感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叩门数下,知她无法回应,等待了片刻,便伸手,慢慢推开,走了进去,转过一面屏风,看见她坐在屋内坐床的中央,果然是在等着自己了。
烛影缱绻,映照出一段身影,静婉似水,幽娴如兰。他情不自禁于屏风旁默默驻足,凝望这道丽影片刻,方继续入内,最后,停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向她慢慢地行了一礼。
李霓裳微垂螓首,继续坐了片刻,微抬起手,示意他入座。
崔重晏盘膝坐入一张设在她侧旁的供访客用的坐床。李霓裳这时转向他,直起身,向他深深弯腰,行谢礼。
崔重晏急要起身欲待阻止,见她已抬起面,唇边露出一缕微笑,向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顿了一顿,慢慢坐下,她已执笔落字。
“多谢将军。”
崔重晏自然明白她的所指。
“公主不必如此。我不敢自称磊落,但应承之事,岂能言而无信。”
她未立刻回应,仿佛陷入凝思。崔重晏亦不去扰她,只在一旁静待。片刻后,她继续落笔,崔重晏看见她慢慢书道:“此次归去,于我亦是情势所致,并非有意不守前言——”
不待她写完,崔重晏忽然探臂过来,双指拈住笔杆,阻停了她。
李霓裳抬眸,见他微微倾身靠来,双目看着自己,将笔从她指中慢慢抽走,放了下去,随即坐了回去。
“公主不必再将此前之事放在心上了。”他平静地道。
“公主叫我知晓藏宝一事,便就足够。我自己有人,可以去做此事。即便公主此次不回,留在那里,也无须去为这种事情涉险。”
李霓裳一怔。
“至于另外一事……”
崔重晏踌躇了下,终还是说道:“事我已做下了,便也无须遮掩不提。这些时日,我甚是懊悔。”
他凝视着身畔烛火光下的女郎。
“我心仪于公主,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但那夜,确是我太过鲁莽无礼,对公主冒犯过甚。”
“那样情状之下,如同逼迫公主从我。倘若今日,我仍是昔日的崔家子弟,做出那样的事,与禽兽何异?”
他眼前不由浮现出傍晚接到人时,那面始终紧闭的车窗。
“更请不必对我避若蛇蝎。”
他轻轻一顿。
“往后,只要名分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也不敢再勉强公主了。”
说心中毫无波动,自是不实。
崔重晏当日遵诺而行,如今这样,她反而恨当夜自己身体未能配合。
当时若是成了,如今对着他,也就不必有太多的人情深欠之感,更不用时刻绷紧精神,等着他下次不知何时又开口要她履约。
实话讲,虽然她区区一具凡躯而已,何足金贵,但时过境迁,心境也与那夜完全不同了,如今他若平白再要她履约,她恐怕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再去接受那样的事了。
她却没有想到,崔重晏今夜到来,竟会和她说出这样的话。
见她睁大一双美眸怔望了过来,难掩诧色,崔重晏心中忽然莫名感到一阵愉悦,面上不禁也显出笑意。
“这便是我今夜求见公主,想叫公主知道的事。”
李霓裳醒神,心情一时繁杂无比。暗松气之余,也有几分感动。然而很快,她又警觉起来。
以她所知的崔重晏,何以如此贴心。难说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交换。
她神情变化细微,却也没能逃过崔重晏的眼。
他缓缓又道:“我知裴家人对你不错,前些天你在那边,应也是有所经历。只是我并非是来探究这些的。公主放心吧!”
李霓裳见被他说中所想,便也不否认了。静默片刻,再次直起身,行了一礼,接着,向他含笑微微点头,以表谢意。
崔重晏望着面前女郎所露的他从未见过的笑靥,心中涌出了一阵连他自己亦是说不明白的复杂的情感。
他何以忽然如此怜香惜玉,不愿她再受任何委屈,他自己亦是不知。倘若非要深究,或许要从那日傍晚,他立在人群之后,在漫天的火烧云下,看着她穿着美丽礼衣,却被别的男子带着,一步步踏入礼堂开始。
她又转面,特意望向了他。然而,却不是任何别的缘由,只是担心他不能守约,希望他记住他曾经许诺的事。
除去暗暗的遗憾,嫉妒,不得不说,他在心里,亦是对她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怜惜。
他第一次感到,她确是一位公主,这个天下曾经有过的真正的公主。
天之骄女,高贵之躯。
汾水河边的那一夜,倘若不是他,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帮到,为她去阻止那一场因她而起的涂炭之灾,她恐怕都会答应吧?
便是在那一刻,他自心中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恨自己,不能立刻便有能力,可以将她完全护在羽翼之下。从此往后,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她从他这里夺走。
回顾此次行动,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婚礼当夜没有亲自护送她离去,这才叫她落入裴家那小儿的手里,导致了后面如此多的波折。
也不知为何,婚礼的那个傍晚,当他看到她转面寻望自己,而在她的身畔,裴家的少年郎却特意停下静静等她的那一幕时,他忽然生出一种仿佛就此真的便要失去她的感觉。
不过,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如今她已回来。
“公主不必与我客气。”
崔重晏望着终于对着自己露出笑颜的李霓裳,思忖了下,再次开口。
“我还有一事,想与公主商议。”
李霓裳看他。
“公主这次一旦回去,青州那边必有很多麻烦等着。裴氏夫妇送走公主,此事他们并未公开,所知者不多。我的想法,公主这次不必立刻回青州,我另外为公主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公主暂时安心落脚下来。等青州的事解决了,我再接公主回去。”
见李霓裳面露讶色,崔重晏立刻接道:“只要公主点头,瑟瑟那里,我等下便和她说。回去有些事,还要瑟瑟相帮。自然了,此事我也不会瞒长公主,公主有任何话,我帮你转到长公主的面前,料她不会不允。”
李霓裳终于从诧异中醒神,不禁暗自心惊。
他的意思,难道是……
崔重晏的面容平静,眼底却掠过一缕残酷的暗芒。
“公主放心,不会叫公主委屈太久的。事我已筹谋许久,只是少个机会。这次事情失败,孙荣宇文纵等都搅了进去。我若所料没错,很快就是乱局,乱局也是变局,于我,或许是个好的契机。”
“公主不用回,一来避开可能的危险,二来,也可少去烦扰。只要公主答应,我便投书给裴家夫妇,请他二人暂时再保守你离去的消息。料他们不会不应。”
“此事,于公主应当也是有利无弊。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太过突然了,李霓裳毫无准备。
照崔重晏的去做,她自然可以免去接下来将要遇到的重重考验:齐王的质疑、姑母的愤怒,需要给她的交待,以及,那还悬在一边没有下文的她和崔栩的婚约。
所有这些,没有一件是她容易应对的。崔重晏将会为她解决。
但是答应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
这一次,与第一次她约他青州城外相见或是不久前汾水河边帐幕里的事,都是截然不同的。
前两次还可算是相互利益交换,这一次,她却是单方面享受好处的人。
她若是点头,便也意味着答应做他的女人。
不再是迫于外力的任何虚与委蛇,而是她自己做的抉择,明明白白:从此以后,跟从他,接受他的庇护,心甘情愿做他崔重晏的女人。
他将是她一切,心之所属。
她不再有任何后悔或是掉头的权力。哪怕是在心里起念,那将也是背叛,真正可耻的背叛。
在近畔男子那带了期许的凝眸里,李霓裳慢慢闭了闭目,待睁开眼眸,没有任何犹豫,摇头。
崔重晏沉默了片刻,道:“我的本意,确是考虑公主此次回去,境况恐怕不会容易,并无别求,公主负担不必过重。回去还有些天,公主不妨再仔细考虑一番,不必急着今夜便做决定。”
“公主想必乏了,先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他从座上下来,向着李霓裳恭敬作了一揖,随即轻轻走了出去,行到门后,他停了一停,忽然打开门,贴在门外窃听的瑟瑟躲避不及,疾走两步,停了下来,索性转面干笑:“崔将军的建议甚好,我自然是赞同的!换成是我,一百个也应了!崔将军放心,我会劝公主好好考虑!”
崔重晏冷冷望她一眼,也未多言,径自迈步而去。
第45章
次日上路之后, 一切如常。崔重晏未再在李霓裳的面前提半句昨夜他曾言及之事,接下来的几日,亦是如此, 便仿佛从未有过此事一样。
他或还在等着李霓裳的“考虑”, 但李霓裳自己无比清楚,此事,她不会再有任何考虑的余地。
人若无欲,便无所惧。对于接下来或者回青州后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她没有半分紧张或是担忧之感。
与她相比, 瑟瑟便显得紧张了许多。起初在裴氏所控的太原府和晋州境内还好, 在出晋州后,她便明显紧张起来,连晚上睡觉,也不敢有半点放松, 紧紧傍着李霓裳,半步不离。
不止瑟瑟,李霓裳知崔重晏亦极是警惕。事实上, 从返程第一天起,他便鞍不离马背, 日夜警戒, 路上有任何风吹草动,必原地停下,派人先勘察一番, 在确定无事之后, 才会继续前行。
起初她不清楚是在防备何事。几日后,一行人路遇一伙劫道蟊贼。崔重晏身边的同行不多,总共十余人, 但都是强手,这一伙人怎是对手,撞上来送人头而已。
因孙荣与崔昆正在相互诿过,随时可能彻底撕破脸皮交恶,那条需经孙荣境内的近道,自然是不能走的。这趟返程,他们走的依旧是迂回远道。此前路遇流贼极为寻常,杀几个,剩余若是逃走,也就作罢,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但是这次,崔重晏下手却极是狠辣,不但命崔交带人追上全部杀死,连最后搜索发现的几个躲在路边荒草丛里的妇人也没放过。
妇人年纪不一,皆蓬头垢面,神色惊恐,苦苦哀告,称自己是被蟊贼所劫,不得已跟从,恳求放过。一年轻随从对着当中姿色最好的一个妇人,执刀迟疑,显是不忍下手。
崔交望见崔重晏目露怒意,立刻将随从一脚踢开,自己一刀便杀死妇人,最后全部投尸在了附近的一处荒崖之下,这才继续上路。
瑟瑟躲在车厢窗后,窥到这一幕,立刻扑合车窗,免得叫李霓裳看见,然而又如何挡得住妇人们死前的惨叫声传入车内。她将李霓裳搂在自己怀里,紧紧捂住她的耳朵。
也不知想到什么,片刻后,当那些妇人的惨呼声从耳畔消失,她的面上慢慢浮出一缕兔死狐伤般的惨淡神色。
当天夜间,一行人在一处背风的野地里过夜。
李霓裳和瑟瑟栖身在马车里,崔重晏则领人在周围轮班放哨,露宿过夜。
瑟瑟看去已从白天的事情里完全恢复了过来。她铺好过夜用的卧衾,叫李霓裳睡下,自己最后看一遍外面。
一道暗影静坐在不远之外的一株枯树脚下,膝上横剑。是崔重晏正在亲自守夜。
她将窗户紧紧闭合,跟着钻入被窝,和李霓裳睡在一起。或是为了宽解白天的事,告诉她,崔重晏如此防备,皆是因了来自宇文纵的威胁,至今尚未解除。
如前所言,还在太原府时,崔重晏之所以失约,未能及时到裴家老宅接走她们,是因他遭到宇文纵手下一个名叫谢隐山的人的追索。那人不好对付,崔重晏难以摆脱,双方僵持了些天后,那人自己忽然消失不见。
就在崔重晏以为谢隐山放弃离去了,不料,前些日,又有一拨人马继续谢隐山的事,仿佛对他势在必得。对方的具体身份,暂时还不清楚,但从刺探反馈的情况来看,应当也是宇文纵的人,看去,倒像是接替谢隐山来追索他的。
“崔将军叫我和公主说一声,明日起,咱们就要路过潼关一带了,此段是回程里最危险的路。宇文纵派了大军,正集结在黄河的对岸,似要从风陵和潼关发兵,攻打洛阳。孙荣正在调兵应对。”
“咱们须得小心再小心,不能走大路了。今日遇到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留。万一有活口落入宇文纵那些人的手里,说出咱们去向,那便是在害咱们自己……”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摸了摸李霓裳的手,将睡了半晌却浑身不觉热气的她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
“别多想了。睡吧。”
“等过了这段路,便能轻松些了。”
黑暗中,她轻柔的安慰之言,传入李霓裳的耳。
确如瑟瑟所言,次日开始,路上的所见,与此前来的时候,已是完全不同了。
黄河流至此地,改向东去,西南面是华山与潼关,往东则是洛阳。
就在不久之前,她为联姻去往太原府经过这一带时,宇文纵才结束潼关之战不久,兵马整休,并未继续东进,孙荣军队因吃了败仗,大多仓皇东退。因而,这一带的沿途,虽也淆乱纷杂,流民散兵和山贼强盗并不少见,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再次兵戈汹汹,天气好的时候,有时经过黄河旁的无人野滩,隐隐便能望见对岸旗纛如云,随风时隐时现。那些都是宇文纵的大军。
而在这边,风陵和潼关这一带的黄河沿岸,更是重新开始集结起孙荣不断紧急遣来的大批军队,召国的斥候与驿卒的快骑更是如同流星,不停地往来穿梭在路上。
大战即将再次来临的紧张气氛,一日浓过一日。
一行人离开大道,小心走了几天野径,避开孙荣集结的军队,这一日,辗转来到了一个无名的野渡之前。
崔交向着对岸发出唿哨之声,片刻后,只见岸边一片茂盛的芦苇从里,划出来了一条渡船。
渡船是早前便安排好的,在此已经等待多日。一行人过了河,再走出一段路,终于,沿途的人喧马嘶声渐渐稀落,潼关已在身后。接下来,只要再走个一两天,便是立刻爆发攻打洛阳的惊天大战,对他们也是无甚大的影响了。
当夜,落脚在了一座荒芜的野寺之中。
崔交将李霓裳与瑟瑟引到后殿,指着角落一处看去已打扫过的空地,说此处是她们今夜休息的地方。
“崔将军说,只好再委屈公主与姑姑了。等再过两天,应便有人接应了,到时再不用受这样的苦。”
在马车上连着挤睡了几夜,今夜能下地,有如此一个宽坦的地方,瑟瑟哪里还会埋怨,铺好睡觉的地,与李霓裳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食物,便睡了下去。
瑟瑟应当极是倦怠了,躺下后,很快便睡去。李霓裳卧在她的里侧,将她给自己盖了大半的被子分到她的身上。渐渐地,困意袭来,她亦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她被外面发出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之声惊醒。
周围仿佛被一群人马包围了起来,不但如此,她也开始听到不绝于耳的刀剑拔动的声音。
这时,瑟瑟也被嘈声惊醒,飞快坐了起来,与李霓裳对望一眼,二人正惊疑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只见崔交显身,解释道:“外面来了敌对之人,应便是宇文纵之人!公主勿要担心,亦不必出去,留在此处便可,卑职守在此地!”说完,拔刀停在门外。
外头嘈声更甚,火杖光动,瑟瑟已爬了起来,走到门后向外张望,李霓裳也跟了过去,隐隐看见至少数十人,已冲入前殿,将崔重晏的十几人包围了起来。对面领头之人,也是一个青年,看去年纪与崔重晏相仿,此刻一手举着火杖,一手提剑,目光阴沉,神情笃定,应是对今夜的局面,已是全然掌控。
崔重晏虽遭人包围,却竟不慌,盯着对面那人发声:“你到底何人?为何一路跟我至此?”
那人冷声道:“姓崔的,你今夜死到临头了,我不妨告诉你,好叫你死个明白。我乃宇文敬,横海天王便是我的叔父。你竟敢冒用我叔父之名,在太原府行卑劣之事,坏他英名,我岂能饶你!”说着,他抬起双目,扫了一眼后殿的方向。
“还不速将公主交出,再束手就擒,我替你在叔父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饶你不死!”
崔重晏轻轻哦了一声:“据说宇文纵麾下,左信王,右义王,再四大猛将,八员太保。你便是那个位列太保的宇文之侄?我倒确实听人提过关于你的一二句话,道宇文纵无妻无子,族人亦尽死绝,只剩一个远房族侄,便是为此缘故,那族侄得以位列太保之位。原来是你,失敬了!”
他口里说着失敬,然而语气分明显出轻蔑之意,意指对方不过凭这一点远房血亲的关系,才得以有今日地位。
此言或恰好也戳中宇文敬心事,他的面上露出恼恨之色,目射凶光:“姓崔的,我不与你饶舌!速速将人交来,再束手就擒,跟我回去领罪,今夜我或还能饶你不死,否则,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所!”
崔重晏神色不动:“你便如此笃定,你能奈何得我?”
宇文敬看一眼他身后总共寥寥十来人,哈哈大笑:“我从前倒也听闻过你这个青州义子的名声,但你以为,你凭这区区十来人,便能挡我人马?”
崔重晏目光微烁:“我这十来人,自然不够你看。只是,我若还有人呢?”
宇文敬一顿,恰好这时,外面冲入一名他的手下,高声禀道:“太保!不好了!外头还有埋伏!人数看着不少,至少上百!”
话音方落,寺外已传来喊杀之声,显是埋伏之人与宇文敬留在外的守兵厮杀在了一起。
宇文敬脸色顿时大变,万万没有想到,此处竟会设有暗兵。
他此行也只带了四五十人,本以为用来对付十来人,已是绰绰有余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还藏着人马,硬战怕是不利。
他心念疾转,立刻决定撤退,然而崔重晏又岂容他轻易逃脱,轻叱一声,他身后的十来人便拔刀一起围了上来。
宇文敬在身旁亲兵的护卫下奋力应战,且战且退,一个失手,身上便被利刃划伤,血顿时涌流而出。
他心惊不已,又见崔重晏还立在原地未动,只森然望来,便杀气迫人,知今夜自己怕是要栽在这里了,一时悔恨万分,恨自己没听谢隐山之劝,落到如此地步。
正绝望之际,突然这时,外面再次发出一阵喧声,仿佛又来一拨人马。
宇文敬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寺门后疾驰冲入一匹高头骏马,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外响起:“太保勿慌!速速上马!”
宇文敬辨出竟是谢隐山来了,顿时大喜,精神一振,当即看准机会,一个纵身翻上马背,随即调转马头。
这时,人随声到。只见一名身形魁伟的汉子也纵马冲入,威风凛凛,硬生生地杀出来一条通道,接到宇文敬,护着他便又冲了出去。
崔重晏做事一向会留后手。这一带靠近潼关,形势复杂,他早在送公主去往太原府时,便提早在此暗留了一百人,既作消息刺探,亦是为防不测,作接应之用。
此次一路行来,身后始终咬着这队人马,距离越来越近,他早有所察觉,却无事一样,直到今夜,推断对方应会动手了,便预先设下埋伏。眼看就要彻底反杀,却没想到,那个最早追了他一路的信王谢隐山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崔重晏疾步奔出寺门。
外面已陷入混战。谢隐山应也带了几十人马过来,两边人手齐平,斗得难分难解。宇文敬在谢隐山的保护下,骑马正在朝外冲去。
这个宇文敬,看谢隐山这般救他,便能窥知一二,应是宇文纵的继位之人了。崔重晏岂肯就此让他逃脱,一个纵身,也跃上马背,疾追不放。
谢隐山转头,看见崔重晏带人还在追赶,放了一箭。
那箭星移电掣,疾射而来。
崔重晏挥刀砍箭,追势被迫受阻。
谢隐山此时厉声道:“崔小将军!你冒用我天王之名行事,坏天王之名在先,过错在你,岂不知见好便收之理?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此事暂不追究,回去禀明天王再论!听我一句,今夜各退一步,各司其事,免得耽误正事!”
言罢,命人撤退,自己继续护着受伤的宇文敬离去。
崔重晏盯着前方远去之人,渐渐停马。
“右将军,追不追?”
崔交见险情解除,也赶了出来,问道。
“罢了!你带个人跟上去便可,看他们究竟怎的一回事!”崔重晏吩咐。
“多加小心,这个谢隐山不好对付。”他又叮嘱一句。
崔交应是,叫上一名经验老道的斥候,两人纵马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场乱战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叫人意外。瑟瑟躲在后殿口看完经过,暗自咂舌。这时,又见崔重晏走来,说已无事,问公主是否受惊。
她摇头笑道:“崔郎君运筹帷幄,有你在,何须担心。放心吧,公主很好,我会陪着她。”
崔重晏望一眼后殿里的那道身影,向着瑟瑟行一谢礼,转身退去。
第二天,一行人继续上路,平安无话。再过两日,他们将出虢州,青州也会有人前来接应。崔重晏开始加快行程。
这一夜,宿在一间旅馆之中。一切安顿好后,深夜了,李霓裳发现瑟瑟一反常态,还是没有睡去,在榻上翻来覆去,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崔重晏曾托瑟瑟再次问她关于前次所谈之事的想法。这边同行之人,皆是崔重晏自己的人,无须隐瞒,但青州之人即将到来,两方汇合在即。虽不知接应之人是谁,但无论谁来,她若不回青州,便需提早安排一番。
自然,她依旧是当日的回复。
李霓裳疑心崔重晏是否就此事又向瑟瑟额外说了什么别的话,或是施加过压力,她却不方便和自己说,这才闷在心里无法入眠,便起身,点了灯,执笔问事。
瑟瑟凝眉半晌,终于仿佛下定决心。她下榻察看了下窗外,这才附耳,用极轻的声音告诉李霓裳,她早在青州之时,便暗中买通过崔交的一名手下,那人对她死心塌地。这件事,长公主也是不知。
就在今日,那人向她透露了些崔交前日刺探得来的消息,因事关裴氏,她十分犹疑,不知该不该让李霓裳知道。
李霓裳心口咯噔一跳,下意识便觉不是好事,立刻攥了瑟瑟的胳膊,睁眸恳求地望着她。
公主这等表情,瑟瑟怎会不明,一咬牙,终还是将事说了出来。
起初,谢隐山潜入太原府,是为探查裴氏兄弟与青州联盟之事,并无插手之意。不料婚礼当夜,发现有人竟然冒充天王之名行事,目的可疑,怎会放过,盯上崔重晏后,想将其捉住,奈何他十分警惕,谢隐山一时也无法得手。随后,他收到另外一则消息,因事关重大,便放弃此事,匆匆赶了回去。
能让谢隐山如此重视,自然是件极大之事。
天王宇文纵早年便与裴氏结下了不解之怨,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裴大将军早已作古,裴家如今只剩小辈当家,天王自视甚高,自然不屑与小辈再去清算陈年私怨,但河东之地,山西之域,自古山河表里,天王早便想要纳入治下。
此番潼关战后,关中到手,天王的下个目标,既不是世人以为的齐王青州,也不是孙荣的洛阳,而是裴氏兄弟如今据有的河东之地,太原府。
天王定下战计,假意在潼关与风陵一带排兵布阵,作出一鼓作气,继续佯攻孙荣的假象,实际却是另有谋划。
沿着黄河北上,有一古渡关口,名为龙门关。那里传言乃是大禹治水所凿,水浪起伏,如山如沸,状若破门,一泻千里,两岸皆是悬崖,唯有神龙可越,故得名龙门。
龙关门往北,可直通晋州和太原。故此处自古便是黄河险关,如今依旧控在孙荣手中。
但那个召国的龙门守将,早在潼关战后,便暗中降向天王,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天王的计策,便是大张旗鼓佯攻孙荣,实则趁人不备,暗中渡过谁也想不到的险关龙门,直接北上,奇袭晋州。即便一时无法拿下太原府,只要攻下晋州,便可截断裴氏南下交通。不但如此,太原府若失晋州,没了缓冲,如丢失大门,被破也是迟早之事。
先打裴氏兄弟,另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继续分化孙荣与崔昆。
如今天王若是攻打这二人当中的任何一方,反或会促使两方摒弃前嫌继续合作,共同对敌。先不打他们,去打裴氏兄弟,两方没有压力,利益驱使之下,必会继续狗咬狗。先叫他们相互消耗力量,将来打起来,也更容易一些。
至于这个隐秘计划,如何会被斥候探知,那便要归功于宇文纵的那位族侄宇文敬了。
第46章
昔年长安被破, 皇族与高姓名门,遭人手拿族谱逐一杀戮清点人头。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有侥幸逃生者, 实属大幸。
而事实上,如此屠门之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之举了,先前早就已经开过先例。
宇文纵少年时叛出朝廷,最后落得个家灭族亡的下场, 凡族谱上记有姓名之人, 悉数遭到检点,无一例外,人头落地,九族之人, 全部都被朝廷杀死,剩他孤身逃到河北,可想而知, 深仇重怨,不共戴天, 说是梼杌饕餮、饿虎饥鹰都不为过。化为巨寇之后, 从此彻底肆无忌惮,兴风作浪,玄黄翻覆, 直接成为了后来前朝覆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此后却不知何故, 他竟孤家寡人了多年,始终不曾开枝散叶。如今的这个侄儿宇文敬,并非三服血亲, 严格来说,应是五服之外的旁支族侄。
正常的大家族内,如此偏支,恐怕年终祭祖都未必能够轮得到上香,但在宇文纵这里,他却是唯一的家族后裔了。当年得知族内还有如此一个子侄辈仍活着,将人接来,自是厚待,处处加以栽培。
然而宇文敬其人,性偏狭量。一面自恃特殊,高自期许,一面却又总是担心旁人会在背后不服自己,随着年岁渐长,心态非但没有改善,疑虑反比从前更甚,故处处争强好胜,想要表现自己,以证明他的能力匹配得上如今的地位。
宇文纵大约看出他的秉性,有些失望,对他的栽培,也没早年那般上心,这几年,几乎不会再对他委以重任,但这在宇文敬看来,却是他受到旁人挑唆的后果。
宇文纵身边最受他倚重,亦是跟随他最久的亲信,一个是义王陈永年,另位,便是信王谢隐山。
义王陈永年是当年接来宇文敬的人,除去叔父宇文纵,宇文敬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私下关系密切,自然不会在背后对他不利。
从前他尚未成年,也就罢了,如今转眼二十五六了,位置却始终不动。遇到大事,宇文纵更不会叫他独担重任,上次攻打潼关,只派他领了支人马充为侧应。
没有机会,如何立下大功?没有大功,又如何向叔父证明自己?
陈永年这些年与谢隐山暗地有些龃龉,谢隐山平日对宇文敬的态度,在宇文敬看来,也不够敬重,故心中一直存着不满,总疑心谢隐山图谋篡权,在叔父面前诽谤自己。尤其,此次宇文纵定下佯攻洛阳实打太原的策略,那关键的龙门渡守将,便是谢隐山早年在河北还做豪族巨富之时施过恩情的,此番就是谢隐山出面,才投降了过来。
与从前一样,这次又没有轮到立大功的机会,宇文敬怎能甘心?恰好,前些时日,他从陈永年那里获悉谢隐山去太原府办事,便带人也跟了过去,意在争功。谢隐山追索未果,考虑龙门用兵更为重要,天王或随时都将下令出兵,决意返回,劝宇文敬也一并回去。
龙门那边,自己是使不上力气了,这边,他若能将那个疑似是公主的女子连同齐王义子一并拿了,回去之后,足以扬眉吐气,怎肯听劝,执意不从,谢隐山越劝,他反越疑心是谢隐山不愿看到自己立功。等到谢隐山劝说不动,无奈离去,他便亲自带队跟踪,终于等到那一夜的机会,本以为十拿九稳,万万没有想到,竟中了崔重晏的圈套,若不是谢隐山放心不下,掉头回来,只怕此刻已是作了阶下之囚。
他被谢隐山救走之后,面上表谢,然而心中,实却倍加郁闷。谢隐山急着赶去龙门,见他受伤不重,似也不愿再与自己同行,毕竟身份特殊,不好勉强,送他到了潼关镇后,便再次分道。
周围之人皆在为着即将到来的又一场大战各自忙碌,唯独他无所事事,苦闷至极,又担心此番过后,愈发遭人轻视,更不得叔父之心,当夜借酒浇愁,悒悒不乐。
他的亲信知他喜好美人,府中早有不少宇文纵赏下的宠姬美婢,但每每外出,总也不忘猎艳。当夜为他在镇上的一间酒坊里物色来了一个酒娘。
酒娘不但貌美,更晓风情。一面劝酒,一面慰问心事。他喝得大醉,怎肯在美人面前示弱,将心中的苦闷全部转作幻想,称自己将统军奇袭晋州,拿下前朝北都,见美人不信,索性又将龙门关的内幕讲了出来,当夜最后,烂醉不醒,等到次日,日上三竿醒来,美人已是不见,他再回忆昨夜自己仿似说过的一些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更是后怕,为防万一,立刻命人去将昨夜的酒娘杀了灭口,没想到赶到酒坊,却被告知,那个美人并非店内女郎,而是临时外来之人。有人给了店主重金,叫那女郎当街沽酒,店主乐得有钱可拿,至于什么来历,是半点也不知晓。
宇文敬惶恐万分,怀疑自己已是闯了弥天大祸。然而以他秉性,叫他此刻去找宇文纵认罪,以防范军事行动万一因他而造成的损失,他怎有这个胆气?思忖一番之后,终究是不敢声张,只能寄希望于上苍保佑,不要出任何岔子,又吩咐亲信,对外半句也不可提昨夜之事,随后悄悄离去。
那美人自是崔交安排,不费吹灰之力,探到这个惊天内幕,立刻赶回,转告给了崔重晏。
崔重晏获悉消息,起初也是吃惊,没想到宇文纵竟如此老奸巨猾,玩得好一手声东击西。
接下来,无论是裴家吃亏,还是孙荣齐王相互争斗,与他,都是乐见之事。自然是当什么都不知道,坐看结果便可。
然而他又怎会想到,黄雀在后。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手下里,竟也有人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暗拜在了瑟瑟石榴裙下,将事都告知了瑟瑟。
李霓裳听完,半晌一动不动,只将双手握得越来越紧,到了最后,指节泛白,已是不见半分血色。
瑟瑟在旁默默看着,心情极是复杂。
实说的话,她知道,自己此时就应像崔重晏一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该开口,将此事告知公主。
只要她叫公主知晓了,事实上,便也如同默认,她愿意通风报信,将消息传递给裴家之人。
否则,她又何必多此一举,主动将事告诉公主?难道就是为了让公主知道,却又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让她平白焦虑不成?
瑟瑟自己也是无法明了,如她这样一条已被长公主牢牢系在手里的此生再不可能翻覆,长公主案上有食,她才能在地上获得残羹的犬马,怎就不愿看着裴氏遭难。
李霓裳低着头,几捏折指甲,咬碎银牙,忽然,她抬起眼,望向瑟瑟,只是,未及有任何表示,便见她已开口,低道:“公主安心,我会尽快安排,叫人将这消息送到裴家人的手里去。”
她说完,见李霓裳一怔,一双美目露出惊喜之色,整个人也终于跟着恢复了些鲜活,不再像此前那样如槁木死灰。
李霓裳确实没有想到,瑟瑟此事竟会应得如此快,甚至不用恳求帮忙。
要她帮忙传信,便意味着承担风险。这一点,李霓裳怎会不懂,这是要将瑟瑟置于险地。可是如今这样的境况,不求她,又能求谁?
此刻,惊喜感激之余,李霓裳更是惭愧不已。
瑟瑟和自己不同。
为裴家之人心折也罢,不愿河东那片宁静之地遭宇文纵那种魔头蹂躏也罢,她不知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必是要想法子将消息送过去的。
可是瑟瑟不一样。她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件事涉险。
崔重晏的态度如何,她不用看就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消息走漏出去的。
瑟瑟将事告诉自己,已是冒险,此刻竟又一口应了帮忙。
李霓裳心中的感激与惭愧,几无法全然表达。她跪在榻上,欲向瑟瑟行礼,却被她拦了。
“公主不必负疚,更不用向我道谢,我受不起。”瑟瑟拒道。
“我也并非是在为公主做事。”
李霓裳面露惑色,不解地看她。
她沉吟了片刻。
“这一趟河东之行,君侯夫妇的风度,叫我颇感新奇。”
“我生平坏事做了一箩筐,好似从没做过什么好事。这一次……”
她望着李霓裳,微微一笑。
“就当我在积德吧。日后下了阿鼻地狱,也不至于一件好事也说不出来。”
言罢,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便将李霓裳扶着躺下,给她盖被,随后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瑟瑟告诉她,她会叫那人另外安排信使,连夜将这消息送往河东。顺利的话,七八天就能到,应当能够赶在宇文纵出兵前,让裴氏知晓。
星河耿耿,长夜难眠。夜渐深沉,本应回的瑟瑟,却始终不见踪影。李霓裳等得忐忑不安起来,心里开始生出不祥的预兆。
月影渐渐移窗,蓦地,三更鼓声传入李霓裳的耳。
她被这更鼓声弄得心惊肉跳,再也等不住了,翻身坐起,匆匆穿了衣裳,下榻朝外走去,打开门,便当场顿住。
门外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二人。一看便是崔重晏身边的人。
她醒神过来,迈步待要走出,那二人已是上来,一左一右,将她去路挡住,接着,行了一礼,用谦恭的语气说道:“不早了,外面如今也不太平,公主请勿出去,还是去歇息吧。”
李霓裳哪会听从,继续朝前走去,二人不敢强行阻拦,后退几步,又并排立在一起,再次挡她去路。
李霓裳勃然大怒,抬手一把推开二人,强行冲了出去,随即提裙,奔向崔重晏的住处。
他那门外亦有人在守着,看见李霓裳突然到来,纷纷来拦。然而众人既不敢碰她一根手指,也不敢伤她一根寒毛,她却不管不顾,一味硬闯,便是人再多,又如何挡得住,竟叫她一口气冲到了门前,一把推开,闯了进去。
门一开,一股浓重的新鲜血腥气味迎面扑来,熏得李霓裳呼吸一滞。她骤然停步,定睛,顿时被眼前的所见惊呆了。
只见地上扑着两个尚未死透的人,身下已经流了满地的血,崔交双膝落地,垂首跪在一旁,神色惶恐,看去像在请罪,他手边的地上,有把染血的刀,显然,他这两名部下,都是他亲手所杀。而方才一直久等不回的瑟瑟,果然也在这里。
她的双手被反缚在身后,人歪在地上,模样显得颇为狼狈,忽然看到李霓裳闯入,顿时面露苦笑,向她投来歉意的目光。
而崔重晏,此刻就坐在堂屋的中央。他应当早就听到方才屋外所发的动静了,望着李霓裳破门而入,一张阴沉面孔之上,露出了几分罕见的怒意。
此时那些没能拦住李霓裳的护卫纷纷跪在门外请罪。
“退下!”他咬着牙,斥了一声。
众人急忙退开。
李霓裳心里已是雪亮。
送信之举被崔重晏发觉了,那二人当场便被诛杀。
至于瑟瑟……
李霓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如此对待瑟瑟,极有可能,已是动了杀心。
仅这一趟,瑟瑟便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以他为人,怎会真正放心?
以这一趟死的人数来看,少个瑟瑟,回去之后,也不是不能解释的事。
李霓裳定了定神,在崔重晏那两道阴鸷的目光逼视下,走了上去。
“公主,你千万不要替我向他求情啦!”瑟瑟躺在地上,模样狼狈,神情却是如常,笑着说道。
“方才我都说了,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公主你无关。何况,他是个什么东西?怎配公主向他委曲求全?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瑟瑟轻蔑地睨了一眼崔重晏,发出一道嘲笑之声。
“算我运气不好,今晚还是不够仔细,落到了他的手里。我只恨没能做成事。他要杀便杀,当我会怕吗?”
任凭瑟瑟如何讥嘲,崔重晏的神情也是毫无变化。
他恍若未闻,只盯着李霓裳,道:“这里没有公主的事,公主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见李霓裳一动不动,皱起两道眉峰,看向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崔交:“送公主回去!”
崔交忙从地上起身,待强制将李霓裳从此屋带出,谁也未料,她骤然操起一柄放在案上的匕首,举了起来。
这个变故,令近旁几人都吃了一惊。
瑟瑟尖声求她放下匕首,崔交待要上去强夺,李霓裳已是迅速后退了几步,避了过去。
崔重晏回神过来,顿了一顿,终于放缓了些语调,然而语气依旧冷淡:“公主还是放下吧!公主金贵之躯,历尽艰难到了今日,难道全无要做之事,为了一个贱婢,伤自己的命?”
“公主不会不知她做了什么吧?她竟敢将手伸到我的身边!我岂能容她!”
李霓裳只将匕尖慢慢上举,在他的盯视之下,经过了自己的咽喉,继续往上,最后,停在一侧的面颊之上。
接着,在崔重晏陡然醒悟的不敢置信似的惊骇目光中,她手腕发力,带着匕尖,毫不犹豫,划向自己娇嫩的一片颊肤。
崔重晏神色顿时大变。
方才的一切,她清楚,他同样也很是清楚。
她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拿性命威胁自己,与自己博弈,以保下那个瑟瑟。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看走了眼。
她确实没打算死,但却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
毁容,比起以命相胁,所带给他的震动,更为巨大。
因以命相胁,或还是假,然而看她神情,毁去容颜,她竟毫不犹豫。
他不敢再赌了,绷不住,立刻认输,一个飞身扑上,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里夺走。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锋利的匕尖,已在她的耳侧划出一道伤口。血珠子从她薄嫩的耳肤下缓缓渗出,滴落在了她的肩上。
“把她带下去!”
崔重晏愤怒地将夺来的匕首一掷,又朝崔交喝了一声。
崔交知他指的是瑟瑟,反应过来,急忙将惊呆了的瑟瑟从地上扶起,正要弄出去,这时,外面疾奔来了一名随从,接连禀道:
“右将军!接应的人方才连夜到了!”
“乃是世子领的队!”
“人已在外,就要进了!”
第47章
暗屋之中, 灯影幢幢。
崔重晏手握一块洁净的素罗巾,压着李霓裳正在渗血的耳,为她止着血。
在屋外, 从会客堂的方向, 不时地飘来几声崔交应付着崔栩的断断续续的说话之音,愈显耳畔寂静。
崔重晏默默压了片刻,轻轻拿开沾血的素帕,就着身畔一盏釭油灯的火,看了一眼她面耳的伤。
渗血已是止住了。万幸, 方才那一刀, 刀尖歪划过去,只在她的耳垂附近留了道不算深的伤,看去,如肤上画的一道细细的红线。
他又从药瓶里取了点药膏, 用指腹轻抹在伤上,再将双手已被反缚在身后的李霓裳抱起,送到床榻上, 将她的双腿也绑住,最后, 给她盖了被。
待全部事做完, 他望向手脚被缚只能躺在枕上睁大眼盯他的李霓裳,道:“世子来了,他的目的, 公主应当清楚。我料公主应不至于想要被他带走。”
“至于我如此对待公主……”
他顿了一下。
“我不妨直言, 此次我没有理由再帮裴家了,只能先委屈公主,免得公主做出不该做的事。容我先去打发走人, 我便回来,给公主松绑。”
他说完,开门而出,吩咐门外之人守着,随即向着前堂走去。
堂中,崔交正应对着径自直闯而入的崔栩,说已数次通报,只是右将军今夜多饮了几杯,想是睡得沉了些,请他再稍待片刻。
崔栩风尘仆仆连夜赶到,等得茶都冷得没了温气,还是不见人来,再也按捺不住:“他到底何意?莫非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竟不敢出来见我?”
崔交再次躬身赔罪:“世子误会!确实是右将军醉了……”
“我自己去请他!”
崔栩截了话,霍然起身,正待迈步,门外响起一阵靴履的落地之声,他抬目,见崔重晏已是走了进来,便打量他一眼,哼声道:“右将军好大的架子。我还以为,北上了一趟,我便无福得见右将军的面了。”
崔重晏如常那样行礼,微笑道:“世子言重,今夜确是我多饮了两杯,未能远迎,请世子恕罪。”
言罢望向崔交吩咐道:“世子不辞劳苦,远道前来接应咱们,还不叫人备些酒水,为世子洗尘!”
崔交应是,却被崔栩不耐烦地打断。
“不必了!我问你,公主呢?快将她带来!”
崔栩问完,见崔重晏半晌不应,焦躁起来:“你为何不应?她人呢?快将她叫来!我要见她!”
崔重晏道:“公主如今不在我这里。”
崔栩一怔:“你何意?难道……你没将人带回?”
“确是我的罪过。大婚那夜都发生过甚事,我料世子已从令舅那里知晓了。并非我不想将公主带回,实是有心无力。”
崔栩面色登时一变。
他是最后一个知晓公主代替蕙娘联姻的人,当时从舅父田敬口中听到时,事已定下,他纵然万分不满,也是不敢公然违抗他父亲的决定,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人最后能够回来,便忍了下去。当时伤情太重,也无法同行,只得留在青州等待。谁知等到最后,人没回,噩耗传到,怎还坐得住?又听田敬说,崔重晏还盘桓在那里,意欲带回公主,齐王派人出去接应。当时他伤已养得差不多了,怎等得住,立刻跟上,日夜兼程地行路,来到这一带后,终于在约定的交通要点联络到人,得知崔重晏一行在此,遂连夜赶到,碰头在了一起。
本满心以为,此行能由自己接走公主了,带她回往青州,怎想到兜头如此一盆冷水。
他盯着崔重晏:“瑟瑟呢?公主回不来,你不会和我说,瑟瑟也被扣在那里?”
崔重晏道:“她倒是回来了,就在此处。”
“叫她过来!”
崔重晏转向崔交:“去把瑟瑟姑姑请来!”
没片刻,走进一位女子的袅娜身影,瑟瑟到了。
崔重晏看着瑟瑟,神色如常,“世子方才问起公主,我实在惭愧,无言以对。当夜你在公主近旁,都发生何事,你最清楚不过,劳烦你与世子说下当时情景。”
瑟瑟向着崔栩见了一礼,回忆道:“那夜婚礼过后,外面混战了起来,我便照先前与右将军的约定,趁乱想去将公主接出行宫,再与右将军汇合。不想裴家人十分警惕,当时便将公主扣下,里外全部都是守卫,我寻不到机会,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先逃出行宫。随后右将军与我在那里停了一段时日,然而用尽法子,依然无法将公主带回,出来时日已久,也需回去向齐王与长公主作个交待,故只能暂时放弃营救,先回往青州,再从长计议。”
崔栩听完,似是疑信参半,或者,是他心有不甘,不愿相信。他焦躁地踱来踱去,忽然,停步望向崔重晏,咬牙地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公主当真还在那里?”
崔重晏语气淡然:“世子都已到了此地,若是不信,何妨自己去太原府问个清楚。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回去向义父与长公主任认罪,任凭处置。世子若是当真能将公主要回,我求之不得!”
一路期待,竟如此彻底落空,崔栩此刻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他呆呆立定,犹豫不决。
就此掉头回去,实在不甘。然而若真如崔重晏所言,再继续往太原府去,莫说能不能要回人,想裴家因了前次之事,必正咬牙切齿欲一血前耻,自己如此几人,贸然前去,只怕送人头都是不够。
美人固然难舍,然而轻重缓急,亦是不得不考虑的情况。况且,父王与孙荣的纠纷还没个结果,风闻宇文纵正在潼关和黄河沿岸调集大军,预备攻打洛阳,孙荣若不是为此缘故,恐怕早已与自家撕破脸皮,而今局面虽见缓和,但威胁仍在,自己身为世子,如此关头,怎可为美色而以身犯险?不如先回,等此次危机过去之后,再想法子将人要回。
犹豫了一番,他恨恨道:“罢了!如今孙荣正在衅事,青州不可无防,我尚有要务在身,我先回了!”
崔重晏神色淡漠,不置可否。崔交便上去行礼:“卑职代右将军恭送世子,右将军亦会尽快返回青州,以助齐王与世子共御外敌!”
崔栩横视一眼崔重晏,暗暗捏了捏拳,掉头朝外大步而去,然而走了几步,忽然他又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崔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正盯着地上的那片印痕,心下不禁一紧。
地上这一摊血迹,方才虽已紧急处置过,地面又是泥地,故看去并不明显,然而经验丰富之人,还是不难辨识。
“这是哪里来的血?”
崔栩上去,俯身凑下去,嗅了一嗅,起身指着脚下问道。
崔交哦了一声,解释:“世子不曾听令舅说起过吗?宇文纵的人那夜有所图谋,坏了咱们的大事,不但如此,宇文纵手下的那个信王,趁右将军落单,意图要对右将军不利,一直紧追右将军不放。这也是为何右将军没能及时将公主救出。如今咱们走了,他还一直派人跟踪在后,今夜便是捉了个前来刺探的人,讯问过后,杀了,弄脏了地。世子好眼力,这都看出来了!”
崔栩听罢,视线从崔重晏那里转到一旁瑟瑟的脸上,见二人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又狐疑地环顾起了四周。
崔交方才那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没什么破绽可寻,然而,或是因了长期不和,崔栩直觉不信,眯了眯眼,道:“罢了,今夜我也乏了,回去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我也歇下来,明日咱们一道返还青州便是。”
说完,朝外呼了一声,命他随从全部入内落脚,自己迈步便朝后面走去。
崔交立刻跟上,笑道:“既如此,世子请随卑职来。实是因了世子到得突然,此处地方狭小,今夜已无空屋,比起下面人的住处,卑职那屋还算是勉强能够住人,卑职腾出,这就引世子过去,委屈世子,今夜便在我那屋中歇了。”
崔栩摆手,扭头望向崔重晏。
“我出来前,父王与舅父再三叮嘱,右将军一向劳苦功高,命我时刻牢记兄弟之情,再不可如从前那样犯错。我与右将军既是兄弟,也为父王左膀右臂,此番我是真心悔过,不如趁着今夜机会,我与右将军抵足同眠,畅叙兄弟之情,岂不更好?”
公主此刻人就在右将军的寝屋之中,崔交怎能叫他如此闯去,迅速暗窥一眼崔重晏,用右将军不惯与人同眠为由婉拒。
崔栩哈哈笑道:“右将军何时竟如此扭捏,如妇人那样作态?咱们外出打仗的人,哪里那么多讲究?今夜机会难得,我是定要与右将军同寝了!”
崔交还待寻找借口推脱,不料崔栩已是沉面,哼了一声:“不过是同寝而已,怎的推三阻四?莫非……”他望一眼后屋的方向,“屋中是有甚见不得人的事?”
崔重晏开口:“世子邀眠,我求之不得。”
“来人!”
他转向崔交,“将世子行装送到我的屋里去,我引世子用饭。”
右将军言下之意,崔交怎会不懂。
其实方才未等他开口,崔交便已用眼神暗示手下之人立刻转去,速将公主转出屋子。
崔栩平日虽然鲁莽,却不是蠢人,心中疑惑起来,怎肯耽误,转了身,人已往后走去,口里说道:“饭就罢了,我极是困乏,这就去歇!”
说话之间,他已高声呼来随从,跟他一起,呼啦啦地涌入了后堂。
后堂地方不大,主屋一眼可见。崔栩径直穿过庭院,领头,大步向着那扇关闭的房门走去。
崔交此刻紧张得手心已在冒汗了,抬眼对上同行的崔重晏的目光。
二人四目相对,他看见崔重晏的眼底涌出一缕杀机,登时便明了他的心意。
事已至此,再无别法,只能破釜沉舟,先下手为强了。
他向崔重晏暗暗点了下头,看着他继续随着崔栩前行,自己悄然后退,欲将人手全部暗中召来,等右将军出手,便合围而上,将崔栩带来的人也全部击杀在这里。
崔栩几步便跨上台阶,走到房门之前。
崔重晏面上不动声色,一手却已按握住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只待崔栩入屋,便就下手。
咣一声,崔栩一把推开了门。
崔重晏目光森然,正待跟入抽匕杀人,突然,他的视线凝顿住了。
对面那张床榻之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人。
崔栩此时已经走了进去,绕屋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他疑心被藏起的人,还不死心,又假意整理袍角,弯腰下去,窥了眼床榻底下,最后连屋中箱柜,任何可以藏住人的地方,都未放过。
屋不大,看完一圈,毫无发现,抬起头,见崔重晏还立在门口,身影一动不动,只得走了过去。
崔交暗中已是做好将人全部杀死的准备了,不料竟发生如此一幕。
他回过神来,震惊之余,暗自也长松出了一口气。
说老实话,崔栩身份非同一般,如方才那样真要杀人,也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杀了他,右将军如何善后,将是个极大的问题。
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有如此转机。迅速暗示身后之人退下,随即上去道:“如何?世子今夜当真要与右将军同寝?”
崔栩心中失望不已,怎还有兴趣留下在此过夜,打了个哈哈:“罢了罢了!我忽然想起,我另外还有要紧之事,不如我先上路,你们慢慢再来便是!”说完,头也不回,领人大步便去。
待崔栩一行人的马蹄之声消失,崔交返身,疾奔入内。
崔重晏已将屋内又察看过一遍。饶是他素来不露神色,此刻也是难掩惊异。
公主竟然真的不见了。
崔交更是摸不着头脑。忽然,他想起看守之人此前曾经跟随自己在裴家故居保护过公主。
当时二人,一个被裴二俘虏所杀,另个就是今夜看守公主的,名叫刘良。
方才入内,并不见他人。难道他也如今夜被杀的手下一样,竟被公主美色所俘,胆敢背叛右将军,私放走了公主?
正是这时,一名手下喊道:“右将军!刘良找到了!”
崔重晏奔出,崔交亦急忙跟上。只见众人从庭院的角落里搀出一人,那人身上并无外伤,然而不知何故,面孔青黑,看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崔重晏脸色极是难看,几步上去,五指紧紧攥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上半身离地提起。
“公主呢!你怎么看的人!”
他厉声喝问,见刘良艰难喘息,似将要窒息,顿了一顿,才松开了手。
刘良剧烈咳嗽了片刻,这才勉强从地上爬起,磕头道:“卑职有罪!公主……公主跑了!”
“快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崔交忍不住也出声催促。
刘良缓出一口气,将经过讲了出来。
就在方才,他守在门外,忽然听到屋内发出一道不小的响动之声,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便推门察看,发现竟是公主从榻上摔落在了地上。
当时看她俯面向下,紧闭双目,人一动不动,仿佛昏厥了过去,他怎能不管,便入内,想将她翻过来察看情况,谁知手才伸出,只觉一道金光从面前一掠而过,手背感到一点针刺似的微痛。他低头察看,不见任何异常。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不料,才呼吸几口气,便觉胸口闷涨无比,接着,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手脚发软,人支撑不住,一下扑倒在地,而公主却睁开眼睛,双脚夹抽出他身上的腰刀,用锋利的刀刃磨断捆住她手的绳索,再解开脚索,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着外面奔去。
当时他的意识已渐模糊,手脚发麻,舌头也没了知觉,根本说不出话,只知自己就要死了。万分绝望之际,忽然看见公主又停了下来,转身望一眼他,似面露不忍,竟走了回来,掏出一颗药丸似的东西,推入他的喉中,完毕,这才匆匆离去。
他猜公主喂给他的应是解药,片刻过后,人便恢复了些知觉。这时他又听见外面隐隐传来说话之声,辨出是世子的声音,知世子与右将军素来不合,这般闯入,必是存心衅事,若叫世子见到屋内景象,怕要多事,便强撑着起来,将周围收拾了下,奔了出去,藏在庭院的角落之中,等着世子离去。
他讲完经过,崔交惊讶万分,抬起头,见右将军已是起身,向着马厩方向奔去,急忙也跟上,到了,果然,马已少了一匹,再到近旁后门察看,发现门已打开,外面漆黑一片,空荡荡只剩夜风掠过野地所发的风声,除此,哪里还能见到公主的身影?
崔交见崔重晏脸色铁青,急忙说道:“右将军息怒!公主应是往北去了,料她出去不会很远,我这就带人追上,定会将她寻回!”
崔重晏转身疾步入内,翻身跃上马背,这才说道:“此处往北有两条路,人马分成两拨,我走一条,你带人取另道!”
他微微一顿。
“前方潼关一带,兵马出没,十分危险。把全部人马都带上,务必要将公主找回!”
崔交应是,忽然,想起一人。
“瑟瑟呢?怎么处置?”
“留她性命,将她腿折断罢!”
崔重晏吩咐完,便领人纵马迅速离去,追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崔交一怔,随即领悟了过来。
瑟瑟之狡猾,远甚公主百倍千倍。今日连公主都能如此逃脱,他们人又不在,就算将瑟瑟五花大绑起来,也难保她不会再出什么诡计脱身。
这法子虽残忍了些,用在她的身上,便连向来杀人不眨眼的崔交亦觉不忍,然而确实,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叫她老实下来,勿再惹出什么乱子。
崔交一咬牙,匆匆返身入内。
李霓裳借着夜色落下的大幕,藏身在附近野地的一个暗处里。她窥着前方,等到崔重晏和崔交两拨人马先后相继离开,渐渐远去,确定里面不会再有人了,这才走了出来。
崔重晏全部人马都出去了,只剩那个中了毒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刘良留下,在看着瑟瑟。突然见到李霓裳这般现身,惊得险些没站稳脚。
方才若不是她手下留情,回来给自己喂了药,他早便已经气绝身亡了。
一是畏惧她藏的不知是何物的歹毒利器,二也是心怀几分感激,他如何还敢作对。
见到瑟瑟的那一刻,李霓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她的双腿不能动了,面色苍白如纸,人被关在屋内,仿佛昏死了过去,直到李霓裳用力推她,方缓缓睁开眼。
当看清面前人是李霓裳的时候,她那一双原本黯淡的眼,骤然放出了惊喜的光。
“公主真的自己脱身了?”
她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不停地打量着李霓裳。
李霓裳点头,将她搀着坐起,扶她靠在墙上。当看到她那一双已是不能动弹的腿,眼睛一红,起身便要出去。
瑟瑟将她拉住。
“公主不用去找郎中了!附近人家都没几户,哪里还有郎中!”
她看了眼自己的伤腿,唇边浮出一缕自嘲的笑意,用轻松的语调说道:
“崔交竟还颇知怜香惜玉,下手不算过重,还给我上了药,拿板子夹了起来。只要养段时日,便就能好。崔重晏的目的,不是要我命,只是不叫我有机会再去传信而已。公主放宽心!”
李霓裳得她安慰,这才安心一些。她扭头看了眼屋外,迟疑了下,拿过瑟瑟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下了几个字。
倘若自己双腿还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公主去以身犯险。然而现在这样,即便她再如何反对,恐怕公主也不会听她的。
“我能保护我自己!”
李霓裳再次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见瑟瑟抬目望向自己,再次向她用力点头。
瑟瑟沉吟了下,示意李霓裳靠近些,附耳道:“离去前,君侯夫人曾对我言,若是公主路上遇到难事,需她相助,可去潼关镇,找附近黄河渡口旁的镇水石龟。在第三只石龟的前足上画下记号,等在那里,有人看到,自会来寻。”
李霓裳将话牢牢记在心上,用力抱了抱她,起了身。
“公主路上务必小心,记住,一切以自保为上!”
她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瑟瑟叮嘱,停步,回头朝着满脸皆是忧色的她一笑,随即快步而去。
第48章
李霓裳记得清楚, 就在不久之前她南下时,潼关一带的黄河两岸虽也已是战云密布,但渡船往来, 还是通行无碍。
然而, 不过短短一段时日过去,这一日,当她再次到来之时,入目所见,与之前已是大相径庭。
在南岸潼关渡与对面风陵渡之间, 那一条宽阔的河面之上, 再也看不到舟船往来的景象了。
南岸已被宇文纵的人马控制起来,严禁通行。
这一道简单却又残酷无比的命令,割断了南北的交通,更是断绝南岸那些想要北上的民众的全部希望。
他们大多来自孙荣境内, 因风闻宇文纵大军即将开来攻打洛阳,为了躲避孙荣军队强征入伍或是拉做壮丁,被迫纷纷离家逃亡。他们本想北上去往河东进入太原府, 以求庇护,如今无法过河, 又遭宇文纵军士强行驱赶, 被迫只能沿着河岸继续盲目而行,实在走不动的,就地寻块可以暂时容脚的地方, 暂歇下来。驿道两旁、河滩地里、荒野之中, 到处可见被阻滞的逃亡之人。
李霓裳这一路掉头北返,因害怕与崔重晏他们遇见,走的都是荒路野地。然而, 即便是那种荒僻之地,也时不时能遇见露宿着的无处可去的民众,及至终点,越靠近潼关,所见越多。爹娘拖家带口,孩童呱呱而泣,白发翁媪艰难互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蹒跚蚁行的流亡之人。
除了同情,更大的同情,她无能为力,当真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当都没看见。
军情如同火情,她也不知宇文纵究竟哪日完成暗中调兵,渡过龙门口,就要向晋州发动突然进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沿途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奋力赶向她此行的目的之地。
今日她终于赶到,没有想到,等待她的,却是如此一个情状。
宇文纵应当还在备战,这或可算是一个聊以慰藉的好的消息。然而,南岸渡口被控,无人能够靠近,想在这边刻符传递消息,显是不可能了。即便她能飞过防线做到,对方又怎可能收到她留下的消息?
李霓裳立在一片荒芜的河滩之上,眺着不远之外的这条宽阔河流的对岸,知自己只剩了另外一条路,那便是去北岸的渡口留下印记。
若那样也是不行,她便继续北上,直接去往晋州。总之,无论如何,她也一定会尽己所能,尽快将消息送到。
但是,不管哪种法子,此刻当务之急,是必须想法子先渡黄河。
一条长的不见头尾的队伍,沿着河岸,自东向西,正在缓慢地艰难移行着。
他们都是新到的逃难之人。而更多的人,还在他们的身后继续逃离家园,源源不断地跋涉而来。残阳迎面斜照,队伍的人衣衫褴褛,面孔布满尘土,目光黯淡,神情绝望,乃至于近乎麻木。
他们失了原本的目的地,只知道,过不了这条阻挡他们脚步的宽阔河流,那便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否则,等待他们的,不是士兵的绳索、皮鞭,便是杀人的刀和斧。
李霓裳加入了这一支队伍。她如今的模样,看起来与身畔之人几乎无二了。她早便脱去衣裙,换上灰扑扑的旧衣,用一顶破帽掩盖青丝,再将可能引来注目的裸在外的面脖肌肤涂满泥灰。若不仔细察看,她望去如同一个瘦弱的肮脏少年,跟随着队伍,沿着南岸前行,期盼能遇到一个过河的机会。
当夜,李霓裳走得双脚肿胀,疲倦无比,实在走不动了,在河滩边寻个角落,吃几口剩的干粮,稍填下腹,再给小金蛇喂完水,便抱紧行囊,半睡半醒地熬到五更,天不亮,又起身,咬牙跟随身边之人继续前行。
这个新的白天,非但仍是一无所获,中途反被一队士兵阻拦了,禁止队伍继续前行,命所有人原地转向,迁往长安。
听闻长安化作颓垣废井多年了,如今依旧十室九空不说,那里如今还是宇文纵的辖地。
而横海天王宇文纵的名声,天下何人不知?
早年啸聚绿林,杀人如蒿,后又传他人肉为粮,心肝佐酒,是个不折不扣的嗜血魔头,及至今日,他更是世人闻风变色的魁首巨枭。
流民之所以逃离家园,就是因了讫丹敲诈,孙荣加大搜刮,他们本就不堪忍受这无止休的盘剥与抓丁,又添宇文纵出兵东来的恐惧,才纷纷逃走想要北去,投奔他们向往已久的河东裴氏。如今这些士兵却要他们再去做宇文纵的百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肯动一下。
那领头的勃然大怒,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们是皮痒了!来人,谁敢抗命,给我往死里打!”
他一声令下,身后士兵便冲向队伍最前的民众,有的挥鞭,有的拳打脚踢。众人见他们穷凶恶极,又带弓刀,怎敢反抗,只抱头躲避。一时间,哭喊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回响在黄河的岸边。
正乱成一团,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队人马,呼了一声住手。领头的转头望去,见是信王的部下,一个名叫孟贺利的副将,只得叫停。
孟贺利看一眼对面民众,见不少已是受伤,道:“陈司马,上头只叫他们迁往长安,你为何如此行事?”
陈姓之人道:“这些贱民,个个都是石核桃,油盐不进,好话不听,非得吃打不可!”
此人名叫陈长生,乃是义王陈永年的侄儿,与宇文敬也是关系匪浅,孟贺利不敢过于得罪,免得给自家主人惹事,顿了一下,转向对面,见人聚越多,提气高声说道:“众位乡民!我乃信王之人,今日来此,是向你们转达天王之意!不许再往走了!天王允诺,只要你们即刻迁去长安,便可自行开荒垦田,即日起,天王免尔等十年赋税!”
他话音落下,陈长生的唇角撇了一下,面露不屑之色。
他得到的命令来自义王陈永年,只说备战之需,不能容许流民占住河岸,叫他将人全部驱往长安,那里尽是废墟,正好容纳。没想到孟贺利又赶来如此说话。
天王高高在上,一日万机,尤其最近为了攻打洛阳,日不暇给,怎会记起这些蝼蚁贱民如何?定是那信王沽名钓誉,为在天王面前讨巧,这才多此一举。
他心中虽然不满,但对方既搬出天王,又怎敢不服,沉默了下去。
民众听罢,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相互低声议论了起来。
孟贺利又命部下骑马过去,将这话沿着河岸一路传达。很快,消息传开,有人心动,有人依旧不信。
陈长生见众人还是不肯掉头,担心完不成事贻误军机,自己便要吃罪,便又命手下强行驱赶,引得队伍再起骚动。
终于有人愤声吼道:“千万别信他们鬼话!咱们人多,索性拼了,冲过去,到前头若能渡河,说不定还有生路!长安全是亡魂,与鬼域有何分别?骗我们去了,也要被恶鬼吃掉!”
队伍里的骚动更甚。有人开始朝前强行冲挤。
李霓裳此刻躲在队伍里,惊恐得几乎就要掉了魂。
并不是被这场意外骚乱给吓住了。
事实上,她独自一人上路来到这里,路上所遇者,除了普通的逃难人,亦有流贼与心术不正者。小金蛇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半道吓退一个企图夺她坐骑的流贼。她渐习惯了意外,也命令自己,学着去解决一切可能遇到的麻烦。
但是此刻,她遇到的,不是别的。
她看见了崔重晏!
他竟然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外的一处地势略高的路边,尽管头上戴的帽笠遮了些他的脸,但李霓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正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目光锐利,宛如鸱视。
李霓裳一身冷汗,就在他堪堪望向自己这个方向时,飞快低头,往人群里缩了进去。
万幸,她发现得早,躲过了他的视线。
此时,人浪一波接着一波推来,很快,冲破前方士兵的阻拦,最前的人开始逃了出去。
李霓裳见状,混在人堆里,趁机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终于叫她跟着周围之人冲了出去,随即拼命向前跑去。
跑了段路,一是腿脚疼痛,实在跑不动,二是发现后方没有人再跟上,显是人群又被那些反应过来的士兵给拦下了,总共就只逃走包括她在内的大约不到百人。
前方万一再遇宇文纵的士兵,只怕当场就会被捉。
她停了下来,喘息着环顾四周,在河滩边望见一块大石,躲在后面,一面休息,一面察看动静。
竟真如她所料,没片刻,便见一群士兵押着方才那些跑在她前头的流民,掉头回来了。李霓裳躲在石后,屏住呼吸,等人都从面前经过,再等待片刻,前方看去应无别的大队人马了,终于,暗松下了一口气。
她依旧十分疲乏,继续靠在石上,迎着黄河水上吹来的风,闭着双目,在脑海里紧张地继续思索渡河的法子。
突然,她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了一下。
她想到了一件事。
南下之时,崔重晏曾经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乘船过河之后,那条船又被推回到了水边的芦苇荡里。
时日过去也没多久,有没有可能,那条小舟此刻仍在原地?
她记得野渡口距此仿佛不远。
不管在不在,必须要去找下。
日暮时分,李霓裳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上次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岸边那一片浓密的芦苇丛里,那条小船,正静静地停在里面。
她兴奋不已,解开缆绳,使出全力,将小舟从芦苇包围的水上慢慢地拉了出来。
野渡之所以是野渡,是因不似寻常渡口那样,河段狭窄,水面平缓,从而利于往来。
天将黑了,岸陂地里,芦苇青青,野鸭乱渡,在这段宽阔的河面中央,波涛翻滚,川流不绝。
李霓裳爬上小船,再检查一番方准备的物件,稳住神后,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拿起船桨,试着想令小船离岸。
突然,她的心跳再次加快。
就在河边的远处,一片残余的浓重暮色之中,她看见疾奔来了几道人影。
最前那人渐渐奔近,那身形,她一眼便就认出!
崔重晏终究还是想起来,追到了这里!
李霓裳不再多想,发力用船桨点了一下河岸,船便顺着水流,荡向了河面。
崔重晏终于追至渡口之前。
然而迟了。
那条渡船带着她,已是顺流,飘向了河面的中央。
浓暮之下,他隐约看见河心的波浪打在船舷之上,掀得小船在水里不停打着转。她显然还无法控制船势,只能任由小船随波漂浮,身随浪晃,看去,仿佛随时便将落入河里,被水吞没。
“危险!公主你回来!你先回来!什么都能商议!”
崔重晏厉吼声和着晚风,响荡在暮色迷茫的河面之上。
他疾步淌下了岸渚,全然不顾河水浸湿他的靴履和衣角。
然而她的回应,只是一个转头,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平静与坦然。
不知为何,她如此的眼神,竟有些刺痛了他。
“右将军!”他的随从忽然呼道。
“有人来了!”
崔重晏转头,见是那个叫陈长生的带着人,已是从后追了上来。
“哪里来的奸细!再不自己上岸,格杀勿论!”
陈长生看见岸渚和水上小船里的人,高声呼道,话音方落,便命随从放箭。
一时之间,箭簇如雨,嗖嗖地射向崔重晏和河中船里的人。
崔重晏拔刀劈开迎面射来的箭,当扭头再次看向河面之时,整个人不禁肝胆欲裂。
她遭利箭飞射,在船里躲了几下,本就不稳的船体登时失去平衡,遭波浪掀翻,顷刻见底朝天。
她亦随了船体翻覆,一头栽入水里,消失不见。
“公主!”
崔重晏大吼一声,心神俱散,一时什么顾不得,一个纵身便跃入河里,向着翻船位置游去。然而河面宽阔,波浪湍急,他几次都被迎头而来的波浪打入水里,无法顺利前行,最后,当他终于奋力游到翻船附近,伸臂攥住船体,展目四顾,天色几乎完全黑了。
苍茫的水面之上,除去一浪接一浪的浊涛,哪里还有伊人踪影?
崔重晏怎甘心如此作罢,不顾体力已是不继,又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睁大眼睛,然而,水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呼吸开始变得艰难,人也渐渐支撑不住,却还是不愿上。仿佛他若只要留在水里,便有希望能将她救回似的。
天彻底黑了,他已被翻船带了向着下游飘出了一段路。最后是崔交领着几个通水性的亲随将他从水里拉了上去。
“右将军,快走吧!此地危险!方才那些人虽不敌去了,但应当很快便会有兵马再来!到时便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快走吧,不能留了!”
崔重晏湿漉漉地仰卧在岸渚之上,闭目,人仿若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公主的下落,卑职会派人再在下游察看,请右将军先回青州吧!再不回,齐王那边怕不好交待!”
在亲随的苦劝声里,崔重晏终于慢慢睁开他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
他缓缓站起身,转过头,目光闪烁地盯着北面的方向,捏紧了拳,捏得骨节咯吱作响。
他再转面,又望向身后那片漆黑的河面,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一股怆然痛感,猝然转面,疾步离去。
李霓裳知自己不通水性,又第一次驾船,行在如此汹涌的野渡里,为防万一,在附近一间艄公已是离去的空屋里,翻出了一只当地人用作渡河的羊皮革囊,吹饱气后,带上了船。
也是这一个举动,救了她一命。
在落水前的一刻,她便死死抱住预先备的革囊,从水里浮出来后,随流往下继续漂了一段,到一处水势平缓的河段,奋力划臂,终于上岸,随后筋疲力尽倒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待体力恢复了些,借天上星座辨明方向,又连夜往渡口赶去。
一河之隔,黄河的北岸,与南岸景象完全不同。
宇文纵既已得潼关,若要攻打洛阳,再简单不过,只需沿着黄河南岸一路东去便可。
黄河北岸与晋州接壤的蒲州绛州等地,如今仍属孙荣辖制。为了护卫洛阳,两地刺史早在多日前便已率领兵马从自家控制的渡口过了河,参与到南岸的布防之中,北岸只留部分人马守城,黄河岸边空荡荡,居民能跑的,几乎全都已经逃往晋州和太原府了。
李霓裳这夜在路边经过的一间空屋里稍作休息,次日,天不亮,继续上路,终于,顺利赶到了潼关对岸的风陵渡。
这座黄河沿岸最大的古渡口,如今车马希零,除了偶然经过几个在此讨生活的人外,再也见不到半点昔日的热闹景象了。
因对岸封锁,孙荣便也派了支亲兵在此驻扎,与对面遥遥相望。但与对岸不同的是,此处气氛极是松弛,亲兵们除去每日定时瞭望周围动向之外,几乎无事可做,因而,从上到下,散漫废弛,白天黑夜,将士几乎都在渡口旁的妓馆与酒家里厮混。
这正是李霓裳求之不得的事。她很容易便趁人不注意,当夜天黑之后,寻到了渡口前的石龟,在第三尊,亦是中间那尊石龟的前足上,画下了日月记号。
作完记号,她便开始忐忑的等待。
渡口旁有不少人走了没回的空屋,她在附近寻了一间能直接望见石龟的空房,暂时容身。本以为至少要等个三两日的,没有想到,君侯夫人留给瑟瑟的话竟如此有用。
不过一夜过去,次日清早,她装作无事踱去石龟附近的时候,忽然,从渡头的台阶下,走来一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将李霓裳带到附近一间酒馆的后屋里,向她行了一礼,说道:“鄙人白四,小郎君知此法留讯,当与我家夫人相熟。敢问小郎君如何称呼,有何吩咐?”
李霓裳示意他取纸笔来。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很快捧来文房。李霓裳并未提自己身份,只飞快写下消息。掌柜接过,看一眼,神色陡然严峻了起来,立刻说道:“多谢小郎君传来如此重要的消息!我这就赶去晋州禀事!”
他转过身,匆匆待要离去,忽然想了起来,停步道:“但不知小郎君是否愿同去晋州,或是要去太原府?若是有需,我安排人送小郎君去。”
李霓裳摇了摇头,指了指南岸的方向。掌柜便明白了:“小郎君是要回南岸吗?南岸渡口皆被宇文纵管控住了,又有马队日夜沿岸巡逻,我须亲自去送这重要消息,无法立刻送小郎君,怕别人办事不力,万一出岔子……”
他打量一眼李霓裳。
她的模样极是狼狈,人憔悴不堪。
“我看小郎君身体极是虚弱,也需要休息。莫若请小郎君随我来,稍等几日,待我送信回来,我亲自安排,再护送小郎君南归,如何?”
李霓裳并不在意自己身体,她挂念瑟瑟,又担忧青州那边的情况,心里恨不能立刻回去,只是掌柜话也没错,谨慎总归是最好的,且送信必定是第一要紧的事,莫若就照他建议,再等几天,等他送信回来,她再过河回去。
她颔首。
掌柜将李霓裳安排在了一处距渡口不过数里地的驿馆内,悄告诉她,此间驿丞和他交情不浅,这个地方也很清净,叫她放心在此入住,安心等他回来。言罢,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白四表面看去,只是渡口小酒馆的掌柜,实却是君侯夫人白姝君母家之人,多年来一直在渡口两岸活动,专司收集消息,负责往来联络。
他对如何最快穿过孙荣之地抵达晋州,再熟悉不过。不过两天一夜,便疾驰抵达晋州,将消息通报给了晋州刺史牛知文。
牛知文吃了一惊。
此番宇文纵在潼关一带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君侯自然有所关注。人人都知宇文纵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洛阳,但是根据最近白四上报的关于宇文纵在对岸调兵的情况,君侯总觉事情有些蹊跷,不像是要真正打一大仗。
晋州与潼关一带并不算远,中间只隔绛州蒲州两地,君侯多日前便送来密报,命他严加防备,不可懈怠,黄河对岸若有任何异动,也须立刻上报。
这个送到的最新消息里,说宇文纵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倒不是特别叫人意外。
叫他感到吃惊的,是龙门关的守将梁胄,他是最早跟随孙荣起兵的将领之一,他竟然里通外合,已暗通投向宇文纵,这实在是没想到的意外。
龙关门距晋州西南门户太平关不过数百里地而已,急行军几个时辰便到。想到倘若不知有此内情,叫那宇文纵大军神鬼不知地渡过险关,直逼晋州,就算已经有所准备,只怕也会措手不及。
他不禁暗提起一口气,说道:“少主恰好昨日也来了,正在太平关巡查,我这就赶去通报少主,看如何应对!”
第49章
牛知文一骑快马, 半日功夫,便从府城赶到了太平关。
太平关为晋州的西南门户,孙荣的绛州兵马若有任何举动, 此处往往首当其冲, 因而关门修得极是坚固,平日常驻两千军士,以防范不测。
牛知文到达,被告知少主人在城墙之上,忙又马不停蹄地赶去, 来到城门之下, 果然,远远看见一道清劲的绯影高高地立在城墙的垛口之后。
“少主!少主!”
牛知文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口气登上城楼,冲着那道身影喊道。
裴世瑜身着一袭绛红起魏紫宝相花的常服, 束黑犀饰玉蹀躞腰带,随身佩了柄宝剑,足上的那双黑色鹿皮靴拭得纤尘不染, 身影看去,着实俊美儿郎, 自是透着一种鸣珂锵玉的逼人贵气。
他面向墙外, 似正凝神眺望,听到呼唤,转面, 一双清目望来。
牛知文疾步奔到他的面前, 行礼后,循他方才所望的方向眺了一眼,道:“少主可是在眺潼关?”
裴世瑜笑了笑:“昨日咱们不是才见过面吗?刺史怎今日大老远又赶来此地?出了何事?”
少主不久前的婚事, 实是不大体面,弄得军中上下皆知。军汉们大多粗鲁,乐趣也是有限,围坐餐饭或是睡前闲聊,只爱谈论风流韵事或是闺闱密录。
少主虽年少勇武,战场之上,深得将士钦佩,然则越是如此,军汉们反对他的内宅之事越感兴趣。加上此次婚事,动静如此太大,叫人怎能忍住不在背后偷偷议论?有说听那些有幸曾亲眼见过公主模样的人讲,公主生得极美,少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大老远的,娶都娶了,应当不再追究。也有打赌少主心高气傲,美人算得了甚,婚礼后再无公主消息,怕是已经遭了囚禁。还有传得最邪乎的,说公主已被少主一气之下一剑搠死,故至今不闻新的消息。
这些议论也就罢了,发展到最近,牛知文竟听说,那些粗汉还打起赌来,赌婚礼那夜少主与那个公主到底有无来得及圆房。
牛知文见越来越不像话,命人敲打了一番,严令私下不许再论少主婚事,若有违令,以犯上治罪。
他这命令下去,到底有无止住下面人的非议,不得而知,但这回少主过来巡查防务,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总觉少主和从前不大一样,这倒是真的。
他的眉间少了一贯的飞扬意气,似怀心事,人看去成熟了不少。
自然了,这些只是他心里的揣测,也不重要。此刻问话毕,见少主似无意多言,自己要禀的事也是万分火急,立刻便道:“少主应在记挂潼关那边的战事吧?我赶来面见少主,恰也与此有关。”
说罢,他屏退左右,低声将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裴世瑜听罢,难掩讶色:“梁胄何时竟投了宇文纵?”
牛知文刚听到这消息时,意外的程度,远超少主。
因两地相距不远,他与对方不止一次交过手,不曾得过什么便宜,深知对方的厉害之处。
那梁胄颇有将才,治兵有道,是个难缠的敌手,且还追随孙荣多年,是召国立国的功臣。
“听闻孙荣对他有些防备,或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投了过去。”
孙荣早年是以诛杀提拔过自己的上司而起的家。
杀上司,取而代之,在这个一切只靠拳头说话的大乱之世里,俨然已成名正言顺之势。何况他自己就是榜样。或是担忧梁胄哪日也如此对待自己,孙荣加以防备,没想到却把人逼到了敌人的那一头。
“消息确切吗?哪里得来的?”裴世瑜略一沉吟,问。
“禀少主,乃是白四紧急送到我这里的。他说送信之人是凭君侯夫人的标记联系上的他,应当不会是细作。他也观察过,对方看起来……”
没等牛知文说完,裴世瑜便打断他的话。
“行了,不必说了!白四是阿嫂的人,在那里多年,行事稳妥,看来消息应当可信。我去看下舆图!”
他说完,拔步便下城楼,大步往关城的议事堂走去。
牛知文知他性急,只好闭口,跟了上去。
二人匆匆入内,裴世瑜取出舆图,放在案上一把展开,人俯在图上,端详片刻,抬头道:“倘若消息是真,宇文老贼布置应也差不多了。之前派出的探子,近日难道一无所察?”
牛知文正待回话,一名手下恰送入刚收到的密报,其中便有探子谈到的最新军情。
裴世瑜展开,看了一眼,递给牛知文。
“看来消息是真的。宇文纵是要是龙门渡一带上岸!”
牛知文接过速览。
他前几日分派去了黄河沿岸的探子传来消息,近日发现龙门渡对岸的山地隐秘之处,似有人马不断入内的迹象,但因都是夜间所见,距离过远,不敢贸然靠近,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待继续探到新的情况,会再次第一时间送来。
“军情紧急。倘若此事确信无疑,宇文峙只怕随时都会发难。我再多派些斥候出去!务必尽快将虚实打探清楚!”
牛知文匆匆待去,被裴世瑜叫住:“不必了。我派我的人过去!”
与之前的广撒网不同,这回因是专门刺探龙门渡一带,很快,新的消息源源不断送来。
两日之后,裴世瑜和牛知文便将龙门渡的情况打探得差不多了。
据情报汇总,宇文纵应是从潼关之战结束之后不久,便开始筹划往这一带暗中布兵。
龙门渡两岸皆为山地,悬崖如切,草木茂密,正是天然的最佳藏兵之所。
他于夜间分批悄然运送兵马北上。已到的人马,总数当以万计,预估不会少于三四万。
到行动时,他必会临时再调一支人马扑上。加上对岸龙门关梁胄的人。
也就是说,到发动进攻之时,晋州将要面对的,是一支人马至少超过五万的军队。
这还不算,据斥候探报,倘若没有弄错,就在前夜,宇文纵本人,也已亲自抵达龙门渡了。
他亲临中军,只说明两件事,第一,他对此次行动势在必得,第二,便是他已准备完毕,随时可能发动对晋州的突然进攻。
“宇文纵果然心机似海!原来刚打完潼关,便就盯上我晋州了!”
牛知文回顾这几日探到的全部消息,后背不禁也暗暗出了一层冷汗。
别的倒都罢了,最危险的,是原本被视为天堑的龙门渡,竟变作了宇文纵奇袭晋州的跳板。
他原先奉命防范,防的都是别路,完全没想到来自这个方向的危险。
这若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到时只怕真的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见裴世瑜目光紧紧盯着舆图,微皱眉头,半晌一言不发,似在思索着什么,自己便忍不住,如此说了一句。
裴世瑜这时抬眼道:“任这老贼再如何狡猾,这一回,我也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牛知文忙道:“是,少主说得是!战事未开,怎能长他人志气,先灭自己威风!我这就再派人传信告知君侯,请君侯速速派兵,安排咱们下一步的应对之法!宇文纵固然不好对付,但咱们河东河西儿郎,也都不是吃素的!”
“何须我兄长再派人来!”
裴世瑜屈起指节,轻轻扣了两下摊在面前案上的舆图,口里漫然说道。
“我只需咱们太平关现成的两千人马,便能叫这老贼有去无回!”
牛知文老成持重,听罢,心下自然不信,想着少主凤雏麟子,年少气锐,才敢放这样的话。便咳了一声,劝道:“少主固然年少英桀,只是宇文纵纵横当世,决不可轻看……”
不等他说完,裴世瑜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舆图之前。
牛知文只得上去,见他抽出一杆狼毫,倒拿在手,用笔杆指向舆图里的龙门关,点了一下。
“我若所料没错,宇文纵应会趁夜行动,将舟船连接做桥,迅速渡河上岸,再穿过龙门关,直奔我们这里!”
牛知文颔首:“少主所言极有道理。”
“刺史你看。”他又指了下渡口旁的位置。“此处是何地形?”
“山地,悬崖。”
“是极。”裴世瑜道。
“既然宇文纵可以在对岸的山峰间藏兵,我们为何不可?”
牛知文被他一言点醒。
“世子是说……咱们也派人潜入渡口旁的山里,占据高位,到时打个埋伏?”
“正是!”裴世瑜道。
“龙门黄河两侧皆为山地,悬崖对立,渡口位于一段狭窄的河段之上,周围腾挪之地有限。试想,宇文纵的人马从对岸踏着舟桥而来,天黑路狭,方上岸,队列必定散乱无序,挤在渡口之畔,尚未疏散。这个时候,若是山上有人发动突袭,不用别的,只要丢下些巨石,火油……”
“好啊!”
牛知文忍不住拍了一下案面。
“少主的法子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将宇文纵的人马截杀在渡口,让他连龙门都出不去!”
裴世瑜笑了笑:“老贼太过狂妄。不教训他一顿,莫非他当真以为,世上皆是孙荣崔昆之辈,已是无人可以奈何得了他?”
牛知文兴奋地在舆图上又看了一会儿,说道:“至于那两千人马,可从此地出发,效仿宇文纵,往西迂回走山地,避开大道与龙门关的眼线,趁夜上山埋伏。两地距离不远,我料三天之内,必能到达,完成埋伏!”
裴世瑜颔首:“还有,当夜渡口行动,后方太平关这里,也发一支兵马去往渡口,接应前方,以免万一出现意外,落单不利。”
“好!好!”牛知文不住点头,“少主考虑周到,就如此安排!”
他思忖了下:“我这便写信,将行动计划呈给君侯!”
裴世瑜继续立在舆图之前,似听非听,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忽然,啪的清脆一声,他蓦地折断指中笔杆,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接着,掷下断笔,掉头便走了出去。
牛知文起初不以为意,只道他又去哪里巡视了,自己提笔写完信,打上火漆,干后,唤来信使,命将信送去太原府,又想起了少主。
此地自己如同半个地主,少主如同贵客,牛知文怎敢怠慢。事毕立刻出来寻他,却见一个亲信急匆匆地跑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吃了一惊,赶到器械库,看见少主带着他同行的两百虎贲,正在库内各自收拾着各种兵器。弓弩、羽箭,长短刀剑,又各自穿起轻甲,府库之中,盈满兵器相碰所发的金锵之声。
看这样子,不像是行猎,更像要出远门,去打仗。
他赶忙问道:“少主这是何意?带着儿郎们要去哪里?”
裴世瑜已穿上甲衣,背上弓箭,佩剑,再往后腰里插了一柄短刀,戎装着毕,英武逼人。
“方才所议之事,都交给刺史。我另有一事,刺史不必多问了。”
说完,他看一眼众虎贲,见都差不多了,往腰间扣上傩面,挥一下手,领着虎贲便朝外而去。
牛知文追出,见他又和虎贲们纷纷上马,焦急万分。
少主若在自己这里有个什么事,他如何向君侯交待?上去一把攥住龙子马缰,死活不叫它走。
“少主!你这是何意?到底要去哪里?你若不说,休想我今日放行!”
裴世瑜皱了皱眉,面露不悦,顿了一下,终还是弯腰,低声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顿时吓得不轻。
原来少主不但要他在龙门渡伏击,竟给他自己,也安排好了一个计划。
距此沿着黄河往北,五六百里之外,有一碛口古渡,那渡口属裴氏管制。
少主竟要率他这两百虎贲轻骑急行北上,先从碛口过河,再沿黄河掉头南下,迂回绕到宇文纵的后方,打他一个出其不意,直取中军,要拿宇文纵的人头。
并非牛知文轻看少主。
少主固然早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场将军,他的亲兵也都是人中俊杰,但这个搴旗斩将的计划,还是太过冒险。
那宇文纵到时就算败退,周围人马必也成千上万,他怎敢让少主去冒这样的风险?
牛知文简直就要下跪磕头了。
“少主!万万不可啊!太过危险了!君侯不在!他若是在这里,他也万万不会允许少主如此以身犯险!”
裴世瑜就是趁着兄长不在,才能自己做主,去执行如此一个急行的迂回闪电行动。
他轻哼一声。
“什么横海天王,龙门飞升!那老贼早年害了我的父亲,如今我兄长还没去打他,他竟先来惹我们!”
“就算他是条真龙,胆敢犯我,我今日也非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裴世瑜言罢,一把调转马头,撇下还在苦苦哀求的牛知文,朝着自己那二百虎贲喝了声上路,带头便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第50章
仲春卯二月, 惊蛰将至。
这一夜,将近子夜时分,前期已在龙门渡对岸山中隐藏了一段时日的将士等到了最后行动的命令。
埋伏多日, 所有人早已厌倦藏在山中的枯燥辰光, 为防暴露,连一口热食都没得吃。此时收到命令,皆是蠢蠢欲动,无不感到极度兴奋。
挟前次潼关大战全胜之余势,全军从上到下, 几乎人人都对此次行动抱定必胜之心。只要越过龙门渡, 扑向晋州,等待他们的,必将又是一场新的狂欢。
裴氏固然闻名遐迩,先祖余烈犹在, 但那都是过去了。他们与天王上一次交手,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今情势早已易转。
裴氏当家的那位年轻君侯, 再如何怀珠韫玉,带领家族崛起, 也只能被压制在西北和河东那一片有限的北境内腾挪。怎像天王, 二十多年前便搅海翻天,如今更是裹雷霆万钧之势,啸咤风云, 气压山河, 连那个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大召皇帝孙荣遇到天王,亦只能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被灭, 是迟早之事。
天王虽向来高高在上,不像齐王崔昆那样以德著称,并无恤下之名,普通军士也只能仰视其背,平日难能近距离见到一面,但他一言九鼎,视金如土,每有战利,必尽数分发,赏罚分明,威望素著。对于如此乱世下的提头军人而言,何为明主?这便是明主。
就在全军都为自己能够得选参战而感到幸运,沉浸在渴战的激昂当中,摩拳擦掌之际,有一人却是例外。那便是信王谢隐山。
潼关一战之后,从天王出人意料地决意要将剑锋转向北方裴氏开始,谢隐山便开始感到了些忧虑。
确实,在潼关战事取得大胜之后,如今便继续再去攻打洛阳,孙荣狗急跳墙,难保不会不惜代价拉拢青州殊死抵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洛阳水路发达,北有邙山山脉,东南是险峻的嵩山,西有崤山、熊耳天堑,附近还有前朝兴建的回洛仓、洛口仓等超然的大粮仓,更不用说,外围还有孟津、伊阙、大谷、轘辕、虎牢等雄关,即便获胜,必定也是惨胜,此并非明智的军事行动。
然而,不打洛阳,立刻转而去打北方,在谢隐山看来,同样是个不值当的尝试。
不是说裴氏不能打,而是裴氏如今当家的那个年轻君侯,看似无争,迄今为止,不曾主动出击过别人,但却绵里藏针,绝非泛泛之辈。更不用说,裴氏深孚众望,部下素以忠节为荣。
这样的敌手,即便起初不防遭败,待反应过来,反扑必定凶猛。
没有周全准备,不可轻易言战。这一点,在谢隐山前段时日亲身潜去河东刺探过后,愈发感触深刻。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天王虽性情疏狂,但于军事,却是极富天资,无论战略渊图远算,还是战术上的用兵遣将,皆为人中翘楚,当世极少有人能够与他匹敌。
谢隐山起初以为,天王剑锋指北,意在迷惑孙荣与崔昆,好叫这二人相互攻讦,两败俱伤。
倘若这样,不失是个妙计。
但是很快,谢隐山发现,天王并非佯攻,而是真打河东。
他如今便做如此冒进决定,在谢隐山看来,绝非全然出于理智。
谢隐山知晓一些天王少年时与裴家的恩怨,或是积怨太深,忍到今日,他疑心是接连的胜利,让天王变得愈发随性起来,便顺势全然以喜恶为导,立将矛头转向北方。
他并非没有劝过,丝分缕解,其中一个理由,是裴氏深得民心,劝天王慎重用兵。
劝诫的结果,愈发证明了他的隐忧。
天王绝非不明形势,对所谓的民心,更是毫不在意。原来,在夺下潼关,占了长安之后,他执意就是先要拿下河东之地。
仿佛这个地方,是在他心内附生了多年的块垒,令他寝不宁,食不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是一个铁腕之人,性情坚韧,向来说一不二。他态度如此,麾下如陈永年等人,谁敢说不,纷纷赞同。
谢隐山再劝,天王已是离座,哈哈大笑,称自己到时亲自指挥,叫他临战不必参与,坐看战果便是。
谢隐山知他其实已是隐怒,无可奈何,只能从命。
一座用三排渡船相连而成的稳固舟桥,出现在了龙门关前的大河之上,将宽阔的东西两岸接连了起来。
素以天险著称的这座黄河古渡,便如此成为了天王夜袭晋州的跳板。
无数的火杖在山谷和渡桥附近亮起,火焰熊熊,将渡桥附近的河面映得半红,那从桥下翻涌而过的不绝波涛,远远望去,犹如浮在水面的正灼灼燃烧的朵朵红焰。
西岸整队完毕,前锋部队开始迅速渡河。没有任何喧声,两岸山谷之间,只回荡着士兵踏过舟桥之时,和着波涛拍岸发出的犹如远处春雷的沉闷隆隆之声。
谢隐山登上西岸的一处悬崖峰间,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脚下正在渡河的将士,又将目光投向对岸。
梁胄已经暗中打开关门接应,只等士兵渡河出谷,直通而过。
第一批大约将近千人的军士陆续上岸,后方的大队,也都整队完毕,只待渡河。
谢隐山此时看见了天王的身影。
他身披战袍,一手按剑,正独自立在西岸一处地势高绝的河岸之上,附近只有一名亲兵手执火把,为他牵着战马,等待他去渡河。汹涌的波涛正自他的脚下奔腾而去,他面前的漆黑大河,如一条正在发着狂怒的翻滚骊龙,随时便将从河底挣脱禁锢,咆哮而出。
天王却对脚下大河全然不觉,他的身影凝然,微微仰面,远远望去,似正出神地眺望着对面的远方。
在这一尊背影之上,谢隐山看不到半点他习惯了的天王往日出征前的豪迈与霸气。他竟似觉到了几分形孤影寡的伶仃寂寞之感。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在这个战事方启的时刻。
谢隐山厌恶于自己心中此刻生出的感觉,立刻驱散。
他不赞同此次用兵,是因他认为此时攻打河东,时机并不成熟,绝非是他乐见天王受阻。
他正待下去,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的山崖,顿了一下。
他在那崖间,看见了一点漏出的闪动光火。
他极确定,不是看花眼,或是来自山脚下的火杖的反光,而是千真万确,就在方才,对面的山崖之上,有个火点,映入他的眼帘。
刹那,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里迸出。
这种地形,最适合高处伏击。虽然此刻他还没有明白,山上的火光到底来自何方,但若真的如他所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将会是下方所有人的噩梦。
他倒吸一口冷气,迅速转身,纵跃下山,疾奔向了天王。
天王此时被人提醒,已是转身上马,正待渡河,谢隐山扑来,拦在了他的面前,见他皱眉望来,立刻将方才疑虑讲了出来。
“万一真如我想,山上有人埋伏,后果不堪设想!须立刻停止渡河!命前方已渡之人迅速散开!”
天王抬眼望向对面那座此刻看去仍是寂静漆黑的山崖,显在犹豫。
“天王!我不会看错!确有火光!宁可后退,不可冒险!”
谢隐山道,言毕,见天王依旧面带不悦,却显是被自己说动,终迟疑点头,不再耽搁,立刻转身下达命令。
紧急撤退之令发出,引发喧哗。
谢隐山一面命一个手下迅速过河,下达疏散之令,一面立在舟桥头上,拔刀向着四周厉声喝道:“天王之命,全部列队,后退!有延误者,斩首!”
他的声音响荡在渡口之上,盖过了波涛浪涌之声。众将士虽心中不愿,却也不敢违抗,除去后方那些尚未来得及收到命令的还在继续前行,舟桥附近之人,已是纷纷停了脚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快看!”
谢隐山猛然转头,只见对面方才还是漆黑无光的山崖之上,刹那亮起点点的火光,紧接着,伴着阵阵震撼山谷的喊杀之声,无数的火箭从山顶飞射向舟桥以及更远的对岸。与此同时,巨大的滚石从山顶往下掉落,砸向渡口,又有火油泼洒而下。
几只火把从天降落,轰的一声,引燃起了火油。
不过只在片刻之间,对面的渡口已是陷入火海,许多刚上岸的军士来不及躲避,或被滚石击中,或遭火油侵烧,剩下的慌乱奔逃,相互踩踏。那舟桥也很快烧了起来。
火箭仍在嗖嗖地射向对岸。一支最远的,射向了还坐在马背之上的天王。
这变故实是太快,许多人尚来不及反应。众亲兵看见火箭射向了天王,他却仍是一动不动,还在盯着对面,状若出神,皆惊恐无比,一面大喊天王提醒他,一面奋不顾身冲上围挡。
就在那箭笔直射向天王胸膛之时,他倏然拔剑,锵一声,箭从中一分为二,箭杆与那仍在燃烧的箭头掉落在了他的马下。
“撤!”
他将剑一把归回鞘中,终于,面无表情地亲自从口里道出了这一个字。
尽管预先有所察觉,减少了部分的损失,但是,今夜的这一场军事行动,统计下来,损失还是不小。
中途几十人掉下舟桥,除去个别水性极佳者,其余大多葬身水底。已经过桥的千余人,更是情状惨烈。被滚石砸死、烧死、相互践踏死者,共计二百余人,至于伤者,更是多达过半。
死伤也就罢了,哪一战没有死伤。本志气满满,尚未过河,便就遭遇如此一场当头伏击,势头被打,这才是最叫人沮丧的地方。
次日入夜,大军已全部从渡口后退,暂时扎营在了附近的一处原野地里。听闻天王愤怒,梁胄惶恐难安,亲自奔到中军大帐之中,跪地乞罪。
宇文敬当众斥他罪状,走漏风声在先,未能尽到警醒在后,竟分毫也未觉察布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埋伏,这才导致此次行动惨败,认为应当严惩,以安抚军心。
当时帐中一些平日与宇文敬亲近的将领纷纷赞同,其余不敢发声,唯恐惹来天王迁怒,只有谢隐山以他是自己举荐为由,一力担罪,恳求天王宽免罪责,留待后用。
出乎意料的是,天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命人给脸色已是发白的梁胄赐酒,又亲自走下座位,将人从地上搀起,称此次失利,是因自己准备不周所致,下令不许为难梁胄半分。将梁胄感动得当场洒泪,叩首不起,发誓定要效忠到底,以报天王知遇之恩。
天王既将罪责全部承揽过去,此事自然便就过去,最后只剩一个焦点,那便是究竟继续发兵晋州,还是就此作罢,先行折返。
此事自然也有分歧。
实话说,出兵之前,真正在心里支持如今就去攻打河东的将领,为数不多。只是众人不像谢隐山,胆敢忤逆天王。
这回刚刚行动,便遭遇如此一个挫折,那些本就不赞同的将领,趁机全都站了出来,纷纷上言,苦劝天王作罢。谢隐山更是据理力争,希望天王改变心意。
不料,谁也没有想到,天王决心竟会如此之大。
不待谢隐山说完,他便大怒,砸下手中酒盏,下令连夜传达自己命令,大军先行就地整顿,明日再从潼关调来两万人马。待全部到位之后,正式发往晋州,攻打太原。
天王态度如此强硬,原本劝退的人怎敢再忤他意,又只剩谢隐山一人,称如此发兵,恐两败俱伤。天王听完,也无多话,只冷冷命他连夜返回蜀地兴元府,筹备粮草之事。
这个意思很清楚,就是驱他回去,不再用他。
信王可谓天王身边最倚重的人,此次竟连他也遭天王如此驱逐,其余人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一些圆滑的当场改口,表示赞同。其中以宇文敬最为激动。
他出列下跪,慷慨表态:“侄儿誓死相随!愿领先锋之职,恳请叔父给侄儿一个机会!”
天王颔首许了,随即环顾一圈众人,冷声道:“明日就给裴家两个小儿发去战书,告诉他们,及早投降,孤便既往不咎,或还厚待一二!”
大帐内发出一片“天王仁厚”的称颂之声。他眉目冷淡,拂了拂手,示意退下。
众人见他面上仿佛带出倦色,便纷纷告退,走出大帐,各去安歇不提。
夜渐渐深了。
谢隐山弯腰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外面,他的几名亲随已在等待,预备随他一道回往汉中。
他走了几步,停下,转头又望向那一顶位于连营正中的中军大帐。
他听人回报,天王仿佛情绪不佳,众人散后,他又独在帐中饮起了酒。
看来应是如此。这个辰点了,仍有一点昏光自大帐被风吹开的帐帘缝隙里透显而出。
天王近年愈发酗酒成性,常喝醉了不醒,有时甚至耽误事情。谢隐山并不放心就此回去。然而他当众那样下过命令,又怎可能违抗不遵?
“都准备好了,是否上路?”他的一个亲随上来询问。
谢隐山眉头不解,迈步离去。
夜愈发深沉,篝火熄灭。
到了下半夜,巨大的连营里静悄无声,除去负责巡守的岗位附近,能看到士兵列队来回走动的身影,其余地方,不见半条人影。
白天疲倦的军士们三五结伴地卧在各自的营帐之中,酣然入梦。在他们的梦乡里,或是得封万户,人生得意,或是娶妻生子,尽享天伦,又或者,也可能是放马南山,回到他们早年被迫离开的野草覆盖的故乡,重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平凡但却安稳的日子……
忽然,一队人马,宛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军营北的远处地平线后。他们疾驰而来,渐渐逼近连营。当守夜的士兵发现这一队宛如从天而降的入侵骑队之时,已是晚了。
头马那人一刀划过,守夜士兵便倒了下去。
他丝毫也无停顿,身下的坐骑宛如飞龙,驮着他高高越过连营外的一道阻马墙,落地,旋即,马不停蹄,向着位于正北最中央的那一座中军大帐疾驰而去。
当天王的将士被响荡在耳边的尖锐的警报之声惊醒,从睡梦中纷纷起身,拿着刀枪冲出营帐之时,看见周围火光大作,外来的骑兵宛若猛兽入林,不断变换队形,在大营之中横冲直撞,一面冲杀,一面放火。
士兵亦是训练有素,起初一阵惊慌之后,在各自上官的指挥下,纷纷应战。
在跳跃的到处燃起的火光里,一骑快马向着中军大帐笔直冲去。刀光与火影交相辉映,突骑耀亮,只见他身披战甲,脸覆傩面,看不见面容,然而面具之下,那露出的一双眼目,充满肃杀。
将领们很快领悟,反应过来,纷纷狂呼“保护天王”,向着大帐冲去。
然而那人坐骑太过神速,宛如流星闪电,转眼便就冲到大帐之前。附近几名最先赶到的军士挺枪阻拦。骑者挟裹着惊人的马势,横刀扫过。伴着高高扬起的滚烫的血雨,不见半分停顿,他已砍开阻拦,直突冲入大帐。
天王醉酒沉睡,此时方被响彻在耳边的巨大动静惊动,从睡梦之中醒来,衣衫不整,惊坐而起,睁目迎面见到一个傩面之人提剑刺来,下意识抬手便从枕下拔出佩剑,挡了一下。只是,尚未站起,便被那人一脚踢中手腕,剧痛之下,剑把握不住,飞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人挥剑,再次刺下,出手便如他傩面之后露出的双眼目光,狠厉无比。
天王惊出一身冷汗,登时彻底清醒过来。不得已滚身,从榻上翻滚过去,落在了对面的地上,这才狼狈躲过剑锋,转头,见那人又已纵身,矫健跃上他的卧榻,继续飞扑而来。剑锋转眼又到咽喉。
身后已无腾挪之地,无法躲闪,天王不及多想,临危不惧,硬生生用右胸接下了这一剑。
只听噗的沉闷一声,利剑透胸而过。接着,他用肉掌紧紧攥住了插在胸前的剑,不叫对面能够拔出,手指跟着,猛地发力。
只听锵一声,那剑竟被他折断。
他终于脱困,从地上迅速翻身而起,厉声喝道:“你是谁?脱下面具!”
那人应没料到他狠绝如斯,似乎一怔,低头看一眼手中断剑,一掷,也不和他多话,探手又从身后腰上拔出一柄短刀,挥臂又要刺下。
正在这时,身后劈来一刀。
谢隐山带人赶到,逼退刺客,冲到受伤的天王身旁,一面命人护住,一面自己就要扑上,突然,当他视线落在对方那张覆在脸上的傩面上时,顿了一下。
“是你!”
他蓦地瞪目,惊呼出声。
竟是当日在华山闯营劫人的那个少年!
“你到底何人?”
那人转过面,见那天王已被人护在身后,外面的喊杀之声亦是越来越近,显有大批军士正往这里赶来,知今夜怕没机会再拿这天王的人头了,掩在面具后的双目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他抬起手,一把摘下傩面,显出自己一张面容,两道倨傲目光扫过那个显是因了伤痛而变得脸容苍白的天王,冷冷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听好!小爷我便是河东裴世瑜!老贼,今日算你命大,他日我再取你性命!”
言罢,他一个唿哨,转身便出,纵身翻坐在了冲来的坐骑背上,没有任何腾挪和转闪,拔出马背上的一柄砍刀,劈向对面阻拦之人,强突而出。
在他的周围,一众骑影迅速围拢而上,潮水般紧紧追随,蹄声四动,破开营房,如来时那样,又再次冲杀了出去。
“不好了!粮草烧起来了!“
不用军士来报,谢隐山自己已是看到了来自粮草库的熊熊火光。知是难以追上那裴家子了,又记挂天王伤情,命人尽快扑火,好将损失降到最低,自己又返身入内,见天王已被众人扶着,已是坐了下去。
一柄断剑,径直从那距他咽喉不过半掌之距的右胸之上贯穿而过。鲜血淋漓而下,染红了他半身的白色中衣。
不止如此,天王一手掌心亦被利剑割伤,最深之处,已见白骨。
天王面容惨白,神情却满是愤怒。
他的愤怒,谢隐山自然也是理解。纵横大半生,今夜恐怕是他年少战败之后,再不曾有过的惊魂遭遇。
军医此时也已闻讯匆匆赶到。见状,倒吸口气。
天王自己捏住断剑,咬牙,一个发力,将那血淋淋的剑从身上拔出,锵一声,掷在了脚下。
极度的痛楚,令他脸容扭曲,冷汗不绝。
“这裴家的小兔崽子!立刻给我去抓他!杀了他!”
天王咬牙切齿下令。
“现在就去!”
不顾胸前血如泉涌,他又恨恨地拍了下座。
谢隐山只得应是,转身待要出帐,听见身后天王又道:“等一下!”
他停步转头,见天王目光闪烁。
“罢了,给我活捉——”
话音未落,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接着,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挂出一道鲜血。突然,人往后仰,径直倒了下去。
在背后射来的乱箭里,裴世瑜领人冲杀出了天王营房,马不停蹄,回往太平关。
牛知文早已从探子那里得知了这场夜半袭营的战果。宇文纵粮草被烧,不但如此,他人据说也是伤得不轻,已几日不曾动过营地。
又据最新探报,一支原本正在赶来途中的军队,忽然也停在了半道。
若是所料没错,宇文纵恐怕是要撤退了。
而少主这边,只伤了十几名虎贲,伤者悉数带回,无一身亡。
这实是一场出乎意料却又战果丰硕的胜利。知少主应快回来,牛知文带人提早出关几十里,等在路口,待接到人,欣喜万分,上去迎接,请众虎贲下马小歇,奉上带来的接风酒。
“少主!君侯也已赶来,今夜应能抵达!此番宇文纵若真退兵而去,少主你居功至伟!君侯定会好好奖赏少主一番!”
那个宇文老贼,果然是个少见的狠人,那样都能从自己剑下逃生。
佩服归佩服,没能刺死对方,便不算达成此行目的。
裴世瑜并无多少欣喜,下马,接过酒嚢,牙齿咬掉塞子,摘了兜鍪,往里倒一些,放在地上,先让坐骑喝,自己这才仰脖喝了几口,稍解口渴,道:“那个通报消息之人呢?是何来历?叫我阿兄奖赏他吧!那人才是首功。”
牛知文笑道:“那人不在我这里,至于具体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白四讲,是个少年,孤身一人赶来通报,看去像是走了远路,想是吃了不少苦楚。”
“哦,是了!”他想了起来。
“我听白四讲,那少年应当不会说话,传讯也要靠着写字!”
裴世瑜本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饮酒,一面眺望远处荒野,吹风纳凉,听到这里,突然转头,却不慎呛住,猛地咳嗽了起来。
牛知文见他咳得痛苦,赶忙上去,帮他拍背:“少主当心!别喝太急!慢慢来!”
“她人呢!如今人在哪里!”
裴世瑜不待完全止咳,反手一把攥住牛知文的手臂,问道。
牛知文被他吓了一跳,忙道:“白四说,那人看着瘦弱,病恹恹的,便似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且雌雄莫辨。他疑心是个女子,因外头兵荒马乱,不放心,便将人留在了风陵渡的驿馆内,打算回去后,再亲自送人南渡。”
裴世瑜脸色登时大变,厉声叱道:“如此重要之事,你那日为何不和我说清楚?”
牛知文也不知少主何以突然态度大变,喊冤:“哎呦少主!不是我不说!那日我想着那少年是有功之人,本来当时就想说,好叫少主如何安排一下,看是否接来。是少主自己不叫我说的!你都忘了?”
牛知文说完,见他哑口无言,定定立着,脸色古怪,突然,扭头看向潼关方向,接着,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催马就往前去。
“少主,你又要去哪?君侯今日就到!”
“告诉我阿兄,我有事!完事我就回去,叫他不用担心!”
风中传来一道匆忙应话之声,牛知文抬目,见那匹方喝过酒的马已是载着他离去,转眼便就跑得不见了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