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关距风陵渡四百余里路, 裴世瑜没有绕行,而是径直走了最为便捷的官道。
他与坐骑龙子行在路上,自是分外引人注目, 中间多次遇到拦截巡查, 他皆纵马强闯,待路上那些巡兵反应过来追赶,又如何追得上龙子的脚力?
便如此,这一路上,除去给予龙子必要的休息, 他自己几乎不眠, 不过一个日夜,风陵镇便遥遥可见。他本待舍马,直接潜入镇内,到渡口去见白四, 然而靠近之后,发觉情形不对,风陵镇与渡口一带竟更旗易帜, 从原本孙荣的召国旗,换做了宇文纵的天王旗。不但如此, 通往镇内的各个路口, 到处都是宇文纵的人马。
他不知此地究竟出了何事。此番前来,唯一目的,是为了她, 不想再多惹是非, 略一踌躇,改作联络。
傍晚,早他回来的白四收到了消息, 悄然赶到渡口外一处荒芜的黄河岸边,远远看见野岸上一骑一人,正是自家白娘子的那位小叔,匆匆上去。
裴世瑜早也看见白四现身了,迫不及待便奔到他的面前,开口便是三连问。
“前些天给你传讯的人呢?她身体怎样?你不会真的已经送她南渡了吧?”
白四一怔。
十天前他去送信的时候,牛知文说少主在他那里。当时信既送到,他这边有事,便没停留,当即赶了回来。
他本以为少主如今还在那一带主事,故方才突然得知他来了此地,颇感意外,不知是为何事,此刻见到人,见他劈面就问那送信之人,问完便紧紧看着自己,神情紧张,不禁愈发困惑了起来。
他摇头:“还不曾送人南渡。”
裴世瑜不由暗松了口气,顿了一下,“那她人如今怎样了?还在驿馆吗?”
“你这就带我去!”
白四忙拦下他。
裴世瑜见他不带路,也不应话,只锁着眉,面露为难之色,想起自己来时所见,心咯噔一跳,盯着他:“怎的了?出事了吗?我来的时候,看见镇上有许多宇文的人马。”
白四已是看出来了,少主这一趟,原来专门是为那送信人而来的,且从他对那人关切的程度来看,二人关系似乎很不简单。
他在渡口多年,每日迎来送往,不知要看多少人,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本就疑心那少年是女儿身,此刻愈发肯定起来,再想到发生的事,不禁倍觉惭愧,深感无法交代。
裴世瑜见他如此模样,心里顿时生出不祥之兆,愈发焦躁不安了起来:“她到底怎么了!你快给我说!”
白四也不敢问他和那女郎的关系,只得硬着头皮道:“她已不在驿馆了。至于如今人在哪里,我也还没找到下落。”
裴世瑜一呆,心口瞬间拔凉了下去,望着白四,一时竟不敢再追问。
“少主到的时候,应也有所见,风陵津也归宇文掌控了,原因是数日之前,此地发生过一场哗变。”
原来,孙荣派过来的那些亲兵,拿的钱多,干的事少,这便罢了,到了后,倚仗地位欺压本埠兵员,驱使他们额外承担本该自己履行的守备之责,更是将人当做仆从,肆意使唤。
本埠兵员极是不满,然而忌惮亲兵身份,不敢反抗。
哗变是在白四离开的几天后发生的,导火索是场索贿。起因是那风陵津的津长未能按照亲兵旅将领的要求,给足赌金,将领恼羞成怒,以津长未能履责为由,当众对他施加鞭刑。津长受刑之后,心生反念,连夜暗中给南岸的潼关渡传递消息,表达了想要率众投效的意思。
当时奉命守在潼关渡的,是陈长生与孟贺利二人。获悉消息,确证是真后,当即派人接应,于次日深夜,趁着孙荣亲兵旅的人睡梦正酣,安排几条渡船运去一支人马,与津长里应外合,杀了过去,顺利接管。
风陵津地处黄河南北转向东西流向的关键位置,北控扼河东,西通关中,东往洛阳,位置之重,不言而喻。
南岸潼关已失,如今竟连北岸也保不住了,孙荣获悉消息,怎肯作罢,又派军队过来。碍于宇文纵大军或随时压向洛阳,他不敢大举反攻,但这几日,双方在附近进行的小规模冲突却是一直不断。
白四回来之后,才发现老母鸡变作鸭,孙荣的人换成了宇文纵的兵马。
渡头与附近的旅店酒馆民居,不同程度皆在变乱里遭到流兵和趁乱出来的贼匪的劫掠。所幸他与那津长也有私交,因此缘故,得到庇护,只被抢了些财物,损失不大。
叫他担心的,是那传信人的下落。
兵变发生后,驿馆自然也没能幸免,被逃走的孙荣亲兵顺道劫掠一番,一把火烧了,驿丞被杀,当夜住那里的人也死了大半。白四便通过津长买通关系,被带去辨认尸首,万幸,没有见到那传信人,猜测当夜或是趁乱逃生了。
白四讲到这里,留意到少主的面色越来越是难看,到了后来,几乎已是发青,愈发明了,那传信女郎身份恐怕非同一般,慌忙跪地谢罪。
“全是卑职之罪!未能安置好有功之人。不过,卑职斗胆也请少主暂且宽心。”
“卑职这几日也没闲着,已派人手出去,一直在找。卑职已将人的样貌讲给津长了,许以重金,他答应替我留意,若手下发现人,便会告知我的!”
裴世瑜只觉心口突突乱跳,气噎喉堵,胸下一时闷涨得几乎无法呼吸。
“还有,少主也要当心自己!如今两岸全是宇文纵的兵马,千万不可大意,有事少主吩咐我便是,少主自己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白四又说了什么,裴世瑜已是浑然不觉,他转过头,目光掠过四周。
日暮途尽,四野苍茫,黄河浊浪不绝,从他的脚前滚滚而过。一只落单的孤鹭耷着被水打湿的伤翅,立在岸陂下的一块乱石之上,发出阵阵绝望而悲伤的哀鸣之声。
又一个黑夜就要来临了,她到底安在,人又是否平安?
李霓裳又一次加入了流亡的队伍。
白四走后的当夜,她人便支撑不住,一下病倒。因不愿劳烦别人,也没和谁说,自己躺了几天。随后便是那个深夜,她因难受,无法入眠,半夜起来去喂小金蛇,听见外面起了一阵骚动声。
经验叫她第一时间断定,必定又起厮杀。
说来也是可叹,她如今对于如何应付这种意外,竟渐渐轻车熟路了起来,也没如何惊慌,迅速收拾了随身之物,拿了些干粮,奔出屋门,见一群乱兵已纵马抵达,冲入驿舍,抢劫杀人。
她从后门逃生,在附近的旷野里躲到天亮,路上,陆陆续续又出现了零星的她熟悉的逃难之人。
起初她并未同行,在附近又继续躲了两天。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
三天前,她再次遇见流贼抢劫。老翁带着一个孙儿,包袱里大约放着全部家当,哀求不肯撒手。那流贼穷凶极恶,竟从身上掏出菜刀要砍。
李霓裳秉性柔善,向来不愿多伤人的性命,这次管不住小金蛇,它窜了出去,一口就将流贼咬死。老翁万分感激,带着孙儿给她下跪磕头,说自家是黄河北岸的摆渡人家,世代以摇橹为生,算是本地最后一拨还没离开的人家当中的一户,家中儿子早被孙荣的人抓走,听闻打仗已经死了,儿妇离去,自己年迈,带着孙儿苟活,如今又来了个天王,风闻也不是什么好天王,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北上逃往太原府的路也被堵死,听说江都如今还算太平,想去那里试试,看能不能找条活路。
老翁见她孤身一人,是个哑巴,看去又病着,便邀她一道同行,说自己知道前方桃林附近有个野渡,有人专门做这买卖,只要给钱,便会从对岸摇橹过来,接他们过河。
李霓裳早就看见宇文纵的旗号飘在风陵渡口了,思忖那驿丞已经死去,兵荒马乱,再在这里指望白四还会回来找她,似也不大可能了,不如跟去,若真可以过河,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去找瑟瑟。
就这样,她咬紧银牙,提起精神,跟随老翁,在路上走走停停,避开不时纵马疾驰来回的士兵,终于,在昨日,到达了老翁所说的桃林。
这种野渡,其实就是黑渡,巡检拿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那船家见人少,不肯立刻摆渡,又在附近等了一夜,到了今日,凑满二十个将近一船的人,这才从对面摇橹过来,接人上船。
李霓裳身上无钱,老翁感激她救过自己和孙儿性命,替她支付不菲的船钱。李霓裳跟着身旁之人上船,尚未坐定,岸边路上来了一队人马。
看这队人马的服色,全是宇文天王的士兵,大声喝令船家停船。
船家起初战战兢兢,以为要抓走自己,忽然认出里头有几张熟面,竟是原来风陵津津长下面的人,想是他们如今已转投天王,这才松了口气,赶忙上岸,赔笑递钱。
领队看一眼船上的人,知都是些没了活路要逃走的草民,也不多加为难,叫手下上船,略略检查了下,拂了拂手,便待离去。
满船人都松了口气,李霓裳也是如此,透出口气,抬起头,这时,看见岸上的一名士兵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在端详着她。
她不明所以,不愿惹事,急忙再次低下头去,眼角风瞥见那人走到了领队面前,附耳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领队也看了过来,接着,竟亲自下船,走到她的面前,道:“会不会说话?”
李霓裳自然无法发声。那人又看她一眼,指着道:“起来!随我们走!”
满船人登时都看了过来,皆面带同情。
老翁慌忙下跪,替她恳求:“官爷饶命!他虽然不会说话,却是和我们一起的,也是要过河,并非歹人,求官爷放过!”
领队面露不快,作势拔刀,喝道:“再敢不从,全都给我下来!”
船家面露惧色,立刻催促李霓裳:“你快走!别给我惹祸!”
李霓裳不知对方突然扣下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但心里很是清楚,她恐怕是无法渡河了,更不愿连累老翁或是船上之人,便扶起还在替自己求情的老翁,打起精神,依言上岸。
一转眼,裴世瑜来此已经三天了。他也找了她三天。
他的直觉告诉她,她应当还没渡河南下。然而,她人病着,周围兵荒马乱,道上时不时就有兵丁巡逻而过,倘若她真的没有过河,人又会在哪里?
他找遍了风陵津附近他想的到的她有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流民可能聚集的所在,河滩、荒野、甚至,连附近的山林,他也进去找过。
每找一个地方,他既失望于不曾找到她,又庆幸,没在那种地方看到她遭遇不测。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随着时日一天天地过,始终不见她的下落,他整个人也陷入了越来越是焦灼的绝望感里。
他已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却半点也不觉饿,只腹热心煎,行坐不安。但龙子不同,来回奔走,该饮马了。
他放马在黄河边上一片长满酸枣树的野滩旁,任它尽情吞饮河水,自己颓倒在了河边,几乎无力再睁开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面上一阵湿热。龙子回来了,伸舌,温柔舔他面脸。
他未睁眼,只反手紧紧抱住了凑来的马颈,将自己的脸久久地隐入龙子的皮毛里,好将眼内方涌出的那一阵暗热逼退回去。
这时,隔着树丛,风中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一队巡逻士兵从附近骑马走过,谈论着流民的事,语气颇多抱怨。
“陈司马要咱们抓这边的流民,看见一个抓一个,都不许逃走,送去填充长安,越多越好。听说流民安置是天王交给宇文太保的事。他是想在太保面前露脸,可苦了我了。这几日路上能抓的都抓了,他还嫌不够,每日竟要我抓够一百人!我看风陵津一带的人家都没几户了,叫我再去哪里抓!今日还少几十个!”
另人也唉声叹气。
又一人说道:“我听说往前几十里有个桃花野渡,从前孙荣官兵在时,那些不方便过检的货物,常会从那里过。如今有人想要南逃,应也会去。不如过去看看?”
“罢了!那里轮不到我们。”第一个说话的又道,“今日陈司马也知道了这个地方,我亲耳听到,他派他的亲兵去了。”
伴着又一阵抱怨,马蹄声渐渐消失,耳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裴世瑜缓缓睁眼,望天片刻,突然,从地上一跃而去,翻身上了龙子的背,沿着河滩往前疾驰而去。
桃花野渡口的北岸,陈长生派去的那一队人马等到凑满了一船的人,从躲藏的地方冲了出来,命所有人上岸。
那船家见此番来的都是脸生之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知与从前津长那些不同,落到他们手里,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仗着自己摇船熟练,慌忙带着满船的人往河中央去。
头目大怒,命人放箭逼迫回来。船家第一个中箭,当场跌落到了水里。
渡船没了掌控,又已飘近河面中央,开始旋转。头目见船回不来了,下令射杀船上之人。
随他一声令下,乱箭朝着渡船飞射而去,满船人哭声震天,有的趴下求生,有的中箭落水,还有不识水性的,为躲避乱箭,惊慌失措被迫自己跳下浊浪滚滚的河里,不过翻腾数下,便遭水浪没顶。情状之惨,实是叫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裴世瑜到时,发生的便是如此一幕。
那船已到河面中央,他依稀眺见船上有个少年的瘦弱背影,那人后心中箭,趴在船舷之上,人一动不动,应已死去,看去,与她竟有几分相似。
他不由刿心怵目,心跳一时急促如鼓,转过头,看见那陈长生的七八个亲信还在不停向着渡船放箭,顿时目呲尽裂,还如何能忍,从马背上一把抄起弓箭,远远向着那些人便放出了箭。
利箭连珠发射,挟裹他暴怒的力道,嗖嗖不停飞射过去,一支命中咽喉,一支射入后心,第三支紧跟而至,钉入额中。
转眼之间,三人殒命,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同伴这才惊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极是年轻的人驾着一匹骏马,正疾驰而来。他的一双铁臂绷紧,拉满劲弓,纵然马速如飞,上半身纹丝不动,宛如定在马背之上。他的面容显出盛怒的神情,眼神冷厉,人若虎啸生风,下一刻便将飞扑而上,那扑面而来的凌逼压迫之感,实是叫人悚然。
几人从未见过对方,更不知其来历,见状,不无惊骇。
嗖的一声,只见他再次瞄准,又一支利箭挟裹着崩岩裂石般的力道激射而来,深深地钉入那头目的胸膛,透心而过。
他惨叫一声,人竟被箭的力道带着往后仰去,亦落下了马。
剩下几人骇得脸色大变,调转马头,仓皇逃去。
裴世瑜纵马冲到了野渡岸边,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个猛子扎入河里,向着那船游去,到了近旁,伸臂一把攥住船舷,发力,人便从浊浪里钻了出来,翻身上了渡船,旋即便扑向那道背影,将人一下翻了过来。
不是她!
他整个人顿时泄出一口气,这才感到手足乏力,全身发软,竟似连站的力气都没了,便慢慢地顿坐在了船底。
耳边的哭喊声渐渐停息,只剩下几道受伤之人发出的痛苦呻吟声。
他慢慢醒神,转目,望向船上之人。
众人缩在一起,用惊恐的目光盯着他,连那几个方才苦痛呻吟着的伤者此时也都忍下痛,不敢再发半点杂声。
头顶之上,暮云层层,天色在迅速转暗,河面上的风浪也骤然加大。
远处群山背后的天际尽头处,隐隐地划出了一道闪电的影。
惊蛰的第一场雨,就要落下了。
一个波浪随风打来,掀得渡船猛地摇晃一下。在满船人发出的惊叫声中,裴世瑜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水,起身,操起船桨,将一只也不知是谁的还漂在水面尚未走远的包袱捞起,甩到舱里,随即掌控住船,将一船人送到对岸,待人全部下去,自己又摇橹回到北岸。
“多谢恩公救命!”
在对岸随风送来的阵阵感恩声中,裴世瑜上了马背,离开这个地方。
这一夜,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出现在白四的面前之时,已是深夜时分。
惊蛰的雨水伴着轰隆隆的春雷之声落下,将他浇得淋淋漓漓,通体湿透。
白四傍晚便派人出去寻他,却不知他去了何方,忽然看见他现身,被他这模样唬得不轻。
“少主人可是不舒服?”白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
裴世瑜宛若未闻,径自向里走去。
白四从后一把拉住了他。
“少主!咱们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裴世瑜一定,突然,猛地转头。
知这几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更无心于饭食,为了此事极是困顿,此刻终于有消息了,立刻便讲了出来。说那津长的手下几日前在桃林野渡发现了一个样貌符合的少年,也不会说话,当时就将人扣下了。但因那陈长生似对他并不信任,觉察他派人盯着自己,怕惹麻烦,没有立刻将人带回,直到今夜,趁着下雨,方趁机将人弄了回来,此刻就在风陵渡的关房里。
“他叫我过去看下。我方才正想去呢!”
关房破旧而昏暗,在雨幕下看去乌沉沉的,只在门窗内透出几点昏暗的光。那津长就等在关房的大堂之内,看到白四带着一个年轻之人同来,也未多问,只领二人匆匆来到后面的一间狭屋,指了指门。
裴世瑜接过一盏釭灯,举在手中,疾步走到门前,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屋中没有亮灯,随着他手中举的那一团昏光照在泥墙之上,一道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看见了她。
这一次,千真万确,眼前之人是她。
她就和衣卧在一张肮脏而潮湿的旧榻之上,周围什么都没有,连条盖被也无。她仿佛很冷,用两臂将自己单薄衣裳里的身子抱住,缩起双膝,整个人紧紧地蜷成一团,以此取暖。
她原本仿佛正在昏睡,然而睡得并不安稳,被他的开门声惊了,裴世瑜看见她动了一下,接着,用手撑着身下的榻,慢慢地支着自己,坐了起来。
不过一段时日没见而已,她竟然香消玉减,瘦得脸都小了一圈,眉尖僝僽,憔悴几不胜衣。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又见她恹恹坐起后,便睁大她那一双显得愈发大的澄眸,呆呆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他,一动也不动一下,仿佛还没有认出他来。
破屋内一时静得只剩裴世瑜耳里听到的自己的急促心跳声,以及,雨落在屋顶瓦檐上的哗哗之声。
突然此时,门扇后显出一道闪电的光,刹那将这间寮房的四壁映得雪亮如昼。紧接着,伴着一阵沉闷的由远及近的隆隆之声,沉雷滚过头顶,猛地炸裂,那响声震得裴世瑜心跳几乎跃出喉咙。
她被那雷声惊得身子颤抖了一下。
裴世瑜看得清清楚楚,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抛下手里油灯,箭步而上。
釭灯掉落,火舌撞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屋内彻底陷入了漆黑。
在这浓夜的一片漆黑里,他将她紧紧地抱住。
她闭着眼眸,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一夜,裴世瑜将昏去的李霓裳带到了风陵渡附近的一座庄子里。
李霓裳醒来后,发现外面又是黑夜,而自己置身在了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之中,屋内亮着柔和的青瓷灯,耳边安静极了,只响着窗外夜雨的持续沙沙之声。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觉到底睡了几时,只知醒来后,昏头脑胀了多日的不适之感消失,手脚仿佛也略恢复了些力气。
不止如此,她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贴身的那种舒爽之感不会骗人。有人在她昏睡的时候,为她擦过身了。腰上的竹管也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枕边。
她抬起眼,慢慢望向自己卧榻对面的坐床。
裴世瑜盘腿坐在上面,正在看她,也不知这样已经多久。
隔着七八步,一个卧在榻,一个坐于床,便如此,静静地相互对望。片刻后,裴家子先动了一下,挪目,环顾一圈四周,开口说道:“公主你昏睡了三日。此地是我阿嫂置在风陵的一处庄子。地方是小,但颇清净,也安全。你可安心在此养病,住多久都可以。”
他这语气听起来,竟颇为客气。
她自然是无法应声的,只点了点头,顺手拉了一下身上的被角。
他看见了,再次开口:“公主放心。是白四之妻为公主更衣擦身服侍公主的。”
李霓裳轻轻垂目,只得再次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片刻,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套上靴履,道:“我去瞧瞧吧,你的药煎好没。”
说罢,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目送他的背影出屋,听见脚步落地的清响之声渐渐消失,知他已是去了。
她独自在榻上又卧许久,始终不见他为自己取药归来。她没了睡意,坐了起来,趿上一双摆在榻前的鞋,散闷一样,也朝外走去。
走到那扇门后,她打开,仰面望一眼屋外的夜雨,忽然,顿住了。
她感到身畔似乎有人,转过脸去,看见方才那个口里说去给她看药的人不知何时已回来了,倚在门畔的廊墙之上,看起来,站了有些时候了。
李霓裳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不安之感来。
她垂目,想立刻缩回到屋里。才动了一下,便感到腰上一暖。
他伸手过来,搭在了她一侧的腰上。
隔着衣裳,她亦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他手掌的体热,只觉他收紧五指,捏握住了她的细腰,轻轻一带,她本就还发着软的腿脚还如何站得稳,隔着门槛,扑跌入了他的怀里。
“阿娇,不要走了,留下可好?”
他低头,靠向了她,竟唤出她的小名,语气与方才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求求你了!”
轻轻一顿过后,他的唇又是轻柔地贴拂在了她划伤过的耳上,呢喃地央求起她。
第52章
他在门外不知已是站了多久。
一贴近他身, 她便感他衣潮。
是夜雨随风飘摇,潮雾扑入檐下,沾湿了他的肩背。
她也不知他何时何地因了怎样的情形, 得知了她这阿娇之名, 或是当初备婚议礼时提及,或是后来他自己有意无意偶得——那些都不重要。
她只知,当意外听到自己这名如此这般从他口中被唤出时,她恍惚竟觉,她这名怎也能变得如此动听?
骄傲刚烈如他, 怎就肯变作眼前这样柔软乃至卑微的模样?
该觉卑微惶恐的, 当是她才对。
她不由又记起了她去红叶寺寻他的那夜,他问她,当真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避而不答,只在他的肩背上留字致谢, 这才惹出了他的愤怒,以绝交结束了那一场见面。
但是,她怎可能不喜欢他?
遇到了如此一个人。
在初相识之际, 那一株千古岑寂的雪松树下,当面前的少年郎向她摘下傩面, 显出他那一张矜持却又神采飞扬面庞的一刻起, 他便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眼底,再也无法忘记。
她顺了腰后那压着她的来自于他坚臂的力道,面庞贴伏在他泛着潮气的胸膛之上, 静聆他强劲的心跳之声, 一颗心亦如同遭了雨打,变作了湿漉漉的一团。
知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而她,也终究是要去面对他的。
终于, 她睁目,离开了他渐已被她脸庞焐暖的潮热胸膛,抬起脸,对上他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和他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她微笑着,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怎可能留下?
她不属于这里。
她也不堪与他相配,更不值他如此。
今夜仍如那夜。
纵然他已是如此在她面前又一次放低身段,放得更低了,她也依旧不能给他一个可以匹配得上他的回答。
注定又一次,她要惹出他的愤怒,叫他彻底失望了。
李霓裳应答完毕,便垂了眼眸,不敢看他此刻眼内的柔情将会如何退去。
她等待着来自于他的反应,一如前次那夜,她去红叶寺的结果。
裴世瑜望着身前的李家女。
她竟又一次拒了他,哪怕在她面前,他已做得如此小心,甚至,卑微到了这等地步。
方才他去看药,早便已经回了——其实所谓看药,也不过是他当时实是不知自己该以如何的面目去面对醒来了的她。毕竟,前次在红叶寺畔分开的那夜,他是如何因失望嫉妒而转为恼怒,对她说出最为冷酷无情,甚至是伤害她的话,他自己并未忘记。
看药回来,他便停在了门外,犹豫徘徊之际,见她推门而出。
他的存在惊到了她,她立刻便要退缩回去。
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是吃了怎样的蓬莱错药,竟心头发热,情不自禁便留下她,对她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不是他刻意。
在那一刻,他那样做了,那样说了,全然心血来潮,言由衷发。在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是不敢相信,为了叫她欢喜,将她打动,哄她忘记他此前曾对她的不好,他不知自己还能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若叫他的阿嫂知道,她该当如何惊奇,嘲笑他也是说不定的。
然而,她竟还是心硬如铁,不曾被他打动。
说不失望,怎么可能。依他原本性子,他该再恼恨起来,和她翻脸,掩盖他此刻再一次被拒的妒怒与挫败之感。
可是这一次,他竟丝毫没有愤怒。
他第一次在太华山宇文后营的雪地里遇她,便觉她和世上任何女子都不一样,眉眼如天上偶然飘来的一朵轻云,倒影投入他的心湖,从此便留下了影。后来知她真实身份,他又觉她可怜,想将她从她的泥潭里救出。再后来,也是因了她,想到她时的莫名欢喜,见不到她时的辗转反侧,知不可得时的失落,冲动过后的懊悔,还有,他无法自抑的如影随形的暗暗嫉恨……
所有在他此前二十年人生里从未曾有过机会得知的这些滋味,因了她,竟叫他全都知晓了遍。这个李家的女儿,就好像一条虫,一头钻进了他的心里,他自己是再也无法将她驱出去了。
他无法忘记,最初,在知晓她为报信掉头回来了,他赶往风陵的路上,满脑子都是快些见到她,甚至,为了这个目的,他还无耻至极地暗在心里盼望,上天助他,最好叫她被什么事给耽搁住,千万不要那么快便被白四送走离去了。
他没有想到,在他赶到后,她确实如他暗盼的那样,被阻滞了下来,然而,却是以那样一种生死不知的方式。
遍寻她不见,绝望之时,赶到野渡,又误将那个被射死的少年当做是她。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便是他宁愿她已与崔重晏那些人一道,安然踏上了回往青州的路。
那大起大落,此生他不想再来第二遍了。
他将她从那间阴暗的关房里带出之时,她看起来真的就要病死了,肮脏而虚弱,发烧发得不省人事,时而发热,时而发冷。
这三天里,除去白四妻做的一些他实在不便的近身服侍,其余全是他亲力亲为。他一遍遍用洁净的布巾沾水,滋润她发干的唇,慢慢喂她药汁、糖水,她昏迷咽不下去,他便设法让她下腹。他也为她揩去发热的汗,在她因为发冷而蜷起身子的时候,抱住她,伴她同睡,用自己的体热为她取暖。在她感到舒适在他的臂弯里沉沉安眠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去看她的睡容,无须担心她会因为他的观看恼羞,或是不自在。他只觉越看,越是可爱。世上怎会有如此长在他心窝里的女郎。他恨不能日夜将她搂在怀里,不许她去别的任何地方,只能让他亲她漂亮的眉眼,鼻头,唇瓣,品尝她甜润的舌,再和她做更亲密的事,其余别的任何事情,都不用来烦扰他,他也不用去管了。
有什么关系呢。她其实已经是他娶的妻了,不是吗?甚至,他还忍下他对那条小金蛇的满腹厌恶,当没看见这小畜对自己的敌意,时不时对他作攻击恐吓状,捏着鼻子给它投食、喂水,放它出去溜达,还要盯着,担心它万一就此跑了不回来,他没法给她交待,只因这鬼东西是她的宝贝,他不敢怠慢它半分。
此一刻,他终于等到她醒来,也又一次地失望了。
但他怎么可能还能如前次那样,再对她恶言相向。
堂堂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
世上除了女子,还多的是他裴世瑜应当去做的事。
他认了便是。留不住她,只表明一件事,那便是那边的人和事,羁绊对她更深,他裴世瑜争不过。
“好。”
他俯面,看着她微笑摇头后便垂落下去不肯再与他相望的眼,哑声说道。
言罢,他微微屈身下去,伸臂圈住她的双腿,如抱孩童那样地将她整个人直接抱起,叫她还没有完全恢复力气的双脚离地,身子也都靠在了他的肩上,随即迈步,抱她走了进去。
“但是,你要让我送你回。我将你送到青州之外,我便走,不给你惹麻烦。”
他将她放回到了榻上,看着她,又说道。
“这个,你一定要答应!”
李霓裳吃惊地抬起眼,撞上了他投来的两道目光。他的神情与他方才的语气一样,不容置疑。
对着如此一个为她退让,却又固执的人,她怎可能还摇得动头。
她一动不动。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轻挑了一下眉,显露出轻松的神色,一笑:“那就这样吧,你听我的。”
“你在此安心再养些天,等身体好了,我便送你上路。若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你和我说。”
李霓裳一下便想起瑟瑟。
那日她落水后,也不知崔重晏怎样,他回到那个地方,又会如何对待瑟瑟。
见她似有所思,裴世瑜立刻取来文房。
李霓裳隐了自己与崔重晏为是否递送消息而发生的剧烈冲突,也未提他如何对待瑟瑟,只描述了那夜落脚的地方,说瑟瑟从崔重晏那里获悉宇文纵的计划,告诉了自己,她因变故,受伤行动不便,也不知此刻是否还在那个地方,或是怎样的处境。
裴世瑜立刻道:“我这就派人去看,你放心,若是找到,一定也会送她回去的!”说完示意她稍等,走了出去。
李霓裳隐隐听见他和白四的说话声在外响起,片刻后,白四应是去了,他和一个面相和善的妇人一道走了进来。那妇人便是白四之妻,领个婢女,送来了方煎好的药和特意为她准备的饭食。
妇人十分健谈。虽然方才煎药之时,已从少主口里得知李霓裳已醒来,但此刻亲眼看到,还是十分欢喜,先叫李霓裳吃些方熬出来的软粥,还要亲自喂她。
李霓裳忙自己吃了。她在旁看着,等她吃完,又端上药:“不烫也不凉。小娘子快喝了吧。人醒来了就好,再歇息几日,便就能好了。”
李霓裳接药饮了,妇人又端来温水叫她漱口,试探她的体温,忙个不停,想自己昏睡几日,服侍之事,都要她经手,感激她这几日辛劳,要从榻上下去,给她行礼。
白四妻赶忙将她拦住,按她坐了回去,瞟一眼一旁的裴家二郎君,笑道:“小娘子谢错人了。要谢,当谢我家小郎君才对!我所做不多,小娘子昏睡这几日,喂水喂药,全是我家小郎君,他还整夜陪在小娘子的榻前,我叫他去睡,我来换一会儿,他都不放心!”
小郎君送来这少女时,半句没提她身份,但妇人从丈夫口里得知了些情况,又听闻她口不能言,便不难猜知,应是不久前那个将裴家上下之人弄得焦头烂额的青州嫁来的李家公主。
这公主如今与小郎君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夫妻还做不做,她一个下人,自然不清楚。但看小郎君上心的模样,显然对这公主极是在意。他既在意,妇人自然要叫公主知道自家小郎君的心意。
裴世瑜方才回来,白四妻在她身畔服侍吃饭进药,他又回到那张坐床上,手中执一册不知是何的书卷,正歪靠在那里,双目落在书上,耳却都在留意那边,忽然听到白四妻言,转面,赫然见李霓裳也望了过来,眼神中满是羞惭感激,不禁忐忑起来。
他怎敢叫她知道,几次喂药,其实都是他将她扶坐起来,含在自己口里,再一点点慢慢渡送她入腹的。自然,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不这样,药汁不好控制,万一呛到她,且大多也会流出她口。吃不下药,她怎能快些好起来。
他固然问心无愧,但万一被她知道,总是不好。
他唯恐白四妻万一再说出什么惹她多想的话,譬如他曾和她同睡一床之类的事,将书一放,起身走了过来,催妇人忙去,说这里有自己。
妇人看向小郎君,他神情庄严。妇人暗笑,便不打扰小夫妇了,收拾东西,和婢女一道退了出去。
李霓裳的感激和羞惭之情却是当真无法言表。
她宁可他如上次分开时那样,冷待乃至痛骂她,骂什么都无妨,她心里反而更自在些。他越待她如此好,她便越觉自己无法回报。
白四妻退出,屋中一阵短暂的静默过后,裴世瑜定了定神,强行解释:“你莫信。她总爱夸大言辞。我也就在旁看护了你一会儿,如此而已。她那样说,反倒显得我好像别有用心。”
李霓裳轻轻咬了咬唇,只会点头了。
他将她乖巧的模样收入眼里,压下心里又涌出的一阵怜爱之情,想起另事,走去取来药膏,坐回到她身旁,恨恨盯一眼此刻正盘身睡在竹筒里的小金蛇,拉来她的伤腕,一面给她卷起衣袖上药,一面道:“此鲸油膏是我阿嫂用最好的料炼的,所得稀少,千金难买,可助收伤口,消去瘢痕。你记得用。”完毕,示意她转脸。
李霓裳一时莫名,却也照他意思,转过脸来,直到看他又挑了一点药膏,要往自己耳朵上抹,这才想起,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怎容她躲避,瞥她的神情,手未停,只问:“这里又是如何伤的?看去像是刀划新伤。前次你走时,我记得没有。”
她沉默。他又看她:“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李霓裳立刻摇头,不愿多说,拿起方才的纸笔,道是她自己不慎划伤。
他的神情显然不信,盯视她一眼,然而也没再继续强行逼问,抹完,向她凑过来些,轻轻替她吹了几下,加速药膏渗入肌肤。
李霓裳见他做这事,显得极是自然,仿佛不是第一次了。然而在她这里,却觉耳朵发痒,不止如此,他再吹几下,连那一段颈肤也跟着酥麻了起来似的,极想躲闪,又怕会惹他多心不快,只好强行忍着,耳垂和颊面之上,很快便浮出了淡淡的红晕。
她的耳垂与面庞靡颜腻理,肤白而透,这片红晕一起,登时状若薄醉,而大病未愈,身乏体软,愈显得楚楚动人,实是柔曼娇美到了极致。
裴世瑜看得目不转睛,怦然心动,腹下更是一阵血气翻涌。
若不是还记得方才如何答应过她,险些就要把持不住。
更长漏永,万籁俱寂。
连屋外的连夜雨,也不知何时悄然止歇了,耳畔只剩檐头瓦隙间不时滴落的积水滴答之声,愈显春夜静谧。
裴世瑜收目,更不敢再靠近她,唯恐自己对她做出不该做的事,更怕被她察觉自己的异常。
他是无所谓。对她若无半点念头,那才真的奇了,或是他有恙。却恐惹出她的尴尬。
他将药轻轻放在她的床头,背对着她,坐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我真的该死!红叶寺那夜,竟那样对你。但愿你不生我气。”
李霓裳怎会生他的气。她的面还红着,急忙再次摇头。
他微微转面,看见了,顿了一顿,又道:“夜深了,公主歇息吧,我不打扰你了。我先去了,明早再来看你。”
说罢,不待她应,自榻沿上站起身,正要向外走去,突然这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有人正在疾奔而来。
裴世瑜立刻便觉不对,迅速抬目,听到白四的声音在门外也骤然响了起来。
“少主!出事了!外面发现有人马正在靠近,似要包围此地!”
第53章
几乎是同一时刻, 庄子里的护卫教头也疾奔而至,禀说对方来得极快,已向正门和东西两侧合围而来, 目测各有数百之众, 此刻只剩后门一个方向尚未见人。
后门出去便是山麓,黄河绕着山脚流过,对面孙荣之地,是片荒野。
没有足够时间,外来之人对庄子是无法形成合围的。这也是庄子择在此的原因之一, 好在极端情况之下, 能给庄中之人留足离开时间。
裴世瑜第一反应,便是来人必是宇文纵的人马。
想那老贼不可一世,在自家大营之中被他所伤,怎可能就此作罢。当时他是留了姓名的, 随后因了关于她的意外消息,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去,不顾路上关卡, 一路硬闯,又在那个桃花野渡, 现身杀人。
他弄出来这么大的动静, 把宇文纵的人引来这里,倒不是什么大的意外。
白四昨日说,君侯已派韩枯松带人来此接应他。或因路上宇文纵加强巡防, 行程有所耽搁, 韩枯松还没到,但应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原本裴世瑜打算在此最多再留一两日,等韩枯松一到, 便立刻离开。
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快,他们竟就找到这里。
“也就是说,至少上千人!”白四望向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少主一人,竟出动了如此多的人马。
“风陵一带如今已被宇文纵占据,除他之外,别人不可能如此公然调兵!”
“庄中几名护卫?剩下还有多少人?”裴世瑜立刻问。
“总共十二名护卫。剩下的,除我夫妇,还有七八个仆妇役使。”
“少主无须担心!”白四接着又道,“叫护卫立刻护送少主离开,我们自行散去便可!”
今夜来的人若不多,叫他们自行散去,也不是不可。但围来的人太多了。
白四夫妇是阿嫂家中的族人,这些年在此颇有功劳。若是因了自己之过,叫他们有个不好,就算阿嫂不怪,他自己这一关也是过不去的。
“不必了!”
裴世瑜迅速否决白四提议。
“他们是为我而来的,你们只要能在合围前离开,问题便不大。后门出去,不是有预备的渡船吗?全部人渡到对面去,找个地方暂时藏身便可,不用管我!我的坐骑脚力不凡,他们追不上我的!”
“少主!”白四和那教头怎肯。
“就这样了!无须多说!”裴世瑜打断二人。
“快些,再啰嗦,谁也走不掉!”
他话音未落,便返身抄起自己的弓箭佩剑等物,利落收拾完,又拿起一件厚氅,包住李霓裳肩,将她整个人裹住。
“她也和你们一道走!”
“记住,务必全力保护好她,不能叫她有半点损伤!等着枯松师父过来接应!”
他的语气,极是郑重。
白四和教头望向那个此刻显然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女郎,对望一眼,终于应是。
众人紧急收拾一番,裴世瑜攥着李霓裳手,带她与庄中惊起的众人一道从后门撤出,沿着山麓,赶往附近渡口。
渡口不远,一里地不到。
雨才停不久,一轮春月方从浓密的乌云后显露出半面。在朦胧的月光下,一行人接近渡口,竟发现情况有变。
接连几日下雨,河水暗涨,泡软了方解冻不久的河岸。那根用来固定渡船的桩子松脱了,令原本系在岸边的渡船漂了出去,被水流冲到对岸,搁浅在了另头。
此时再重新计划已是来不及了。几个水性好的护卫立刻跳下河,奋力向着对岸游渡而去,想要赶在围兵到达之前将船撑回。
就在船才回到河面中央,身后,庄子的上空已是升起火光,宇文纵的人在放火烧屋了。
不但如此,点点跳动在马背上的火杖之光,也跃入众人眼帘。
这支人马不知何人所领,反应竟如此之快,已迅速追上,正在逼近。
紧接着,一道浑厚而洪亮的声音也随风传来,进入耳鼓。
“裴家的那个小儿!给我听好了!我乃谢隐山,奉天王之命前来拿你!还不下马!天王一言九鼎!只要你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裴世瑜已将李霓裳放下马背,守着她和白四等人立在岸边,只待渡船回来,他们全部上船离岸,他便纵马离去。不料,对方来得如此之快。
他转头,眺向声来方向。
淡月之下,数十丈外,一队人马已是显影。当先那人手举火杖,隐隐可辨形貌,果然是那个和他已经打过两次交道的谢隐山。
“少主快走!这里有我们!”
白四和教头焦急地催促着他。河面上,几个护卫也正在奋力掌船回来。
裴世瑜十分清楚,他确实不能再等到她上船离岸后再走了。
这样只会增加她和白四这些人的危险。
只要他一走,最难对付的谢隐山必会紧追他离去。如此,即便谢隐山后面的人也寻到此处,对他们的威胁也将大大减小。且说不定,不等那些人到,她便已上船离去了。
“你们务必当心!我先去了,将他们引开!”
他吩咐一句,倏然引缰,纵马便向河岸对面的一片山麓驰去。
然而,身下的坐骑才奔出去一二丈,便又被他紧急勒停。
他转头,望向了她。
她被白四妻和另几名仆妇紧紧地夹在中间,等在渡头上。朦胧的月光洒在她亦宛如春月的一张姣面之上。和身畔妇人们焦急不安的样子不同,他看见她转着脸,睁大眼,一直在目送着他。
他迅速望一眼身后庄子里蔓延的火光,耳中听到越来越清晰的人喧马嘶声,知更多的人正在往此方向追来。再眺望面前那一条水流满涨的漆黑的河和河对岸的荒野,实是放不下心,竟做不到就此将她放下。
他自然不是怀疑白四等人的忠诚和能力。他深信他们定会依照他的吩咐,竭尽全力地守护好她,直到兄长派的的人赶到接应。
但是,他只是假设,万一他不在的时候,她这里又发生什么意外……
何妨坦言,他最为相信的,其实还是他自己,纵然跟在他的身边,亦将会是险难重重。
他看见她仍那样转面在望他,眼一眨不眨,身影儿如凝,略一踌躇,一咬牙,不再多想了,只凭这一刻来自他内心的驱使,在白四等人惊诧的注目之中,纵马回至她的身前。
“跟我走,你怕不怕?”
他坐在马背上,低头看她,只如此问了一句。
李霓裳不期他竟会掉头为她回来。从极大的意外里反应过来,一颗心在胸间猛地蹦了起来。
没有半点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她摇头。
他看见,再也不犹豫,向她倾身过去,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你手给我!”
李霓裳依言抬手,他一把握住,指紧紧相交,再探去另臂,搂住她,一带,便将她抱上马背,坐定,不再停留,迅速纵马离去。在奔出去一段路后,他摘下弓箭,向着身后的谢隐山发了一箭。
“在那里!就是他!就是他!”
身边士兵躲开羽箭,指着前方箭来的方向,高声喊道。
满月从乌云后全然脱出。
在银月如春水般的清辉下,谢隐山认出了那少年的影。他骑在马上,如流星飞纵。
那道骄傲的背影,根本无须看脸,他也绝不会认错。
那夜袭战虽然受挫,才出兵龙门,便被迫后退,但,倘若不计因此造成的士气打击,实际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今天下,以实力而言,能正面与天王较一高下者,恐怕还不存在。
威名之下,谁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胆敢那样夜闯重营。
这是何等骄狂大胆之人才能做出的事。
谢隐山那夜本已出营,然而,实在放心不下,出去一段路后,又停在路边,踌躇之时,意外远远看见似有骑影从北面的旷野里掠过,朝着营房方向而去,心知不对,迅速赶回,这才侥幸阻挡住了裴家小子对天王的攻击。
天王全然没有防备,当时险些丧命在这裴家子的手里。昏迷苏醒之后,又陆续呕血,伤情极为严重,急需静养。然而,即便那样情况下,他竟还固执不肯退兵,后来是谢隐山领着全部麾下的将领下跪,恳请他以身体为重,宇文敬又声泪俱下,叩首叩得额头绽血,他方勉强忍气,不得不于两天后,下令分批撤退。
这若还抓不住那裴家小子,如何平息天王雷霆之怒。
第54章
谢隐山领人在后紧追不舍, 很快,他便发觉,裴家子的坐骑极为神骏, 观他身前仿佛还有一人, 然而速度丝毫不减。如此在后追赶,一时恐怕难以追上。
先是去岁冬,叫他大闹华山后营,再是此番天王遇刺,这小儿变本加厉。倘若这回还是叫他逃脱, 他谢隐山日后也可以不用混了。
他今夜是势在必得, 行动预备充分。除去庄子后方因通山无法设防,其余几个方向的路口,皆预先另设埋伏。
此刻他正逃窜的北向,自也不会遗漏。
龙子与它主人一样, 事来疯的性子,人马天生一对。背上多出来的女郎的身重,短途于它几乎不受影响, 此刻越被身后群马追逐,越发兴奋起来, 跑得四蹄宛如生风, 朝着主人指示的方向,只管狂奔冲去。
前方便是山坳,拐入之后, 右侧群山绵延, 左侧,是奔腾的黄河。
裴世瑜转头望了下身后,谢隐山那些人的距离还是落后颇远。
只要进入山坳, 沿着黄河野岸一路北上,短时内,他们休想追上自己了。
他轻轻拍了拍龙子脖颈,以资鼓励。
方才只顾逃命,也没来得及和她讲话,此刻稍稍放松些下来,感到她的后背正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里。
他不是第一次与她共骑。但好像是头回,她将她的身子如此完全地靠在他的怀里。
怕她担着惊,他脸凑近她后颈,唇附她耳,安慰道:“莫怕。前面进去,他们就追不上了!”
李霓裳此刻丝毫也无惧怕。
她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恐怕是疯癫入脑,竟彻底失了理智。
方才站在渡口等待之时,看到他独自离去,她并不如何关心自己接下来或将遇到的危险,只觉惆怅,不舍。
当意外看到他突然掉头回来,骑在马上,问她跟他走,怕不怕。就在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可是他啊,风一样自由的高傲少年。他竟肯回来接她,不嫌她是他的累赘,要将她带上他的马背,叫她一道上路?
这怎么可能?
然而,全是真的!
在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俯身向她伸手的那一刻,纵然看到这条逃亡路的尽头处,等待她的,将是烈火焚身的阿鼻地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的马跑得太快了,她只是害怕自己万一坐不稳跌下马背,会给他增添麻烦,故后靠了些,好叫他也不必分神再用手臂围她。
忽然,她感到耳后一热。
是他的下颌轻轻触在她的后颈上,脸压靠过来,在和她耳语,安慰着她。
她怎么可能害怕?
她立刻摇头,却不期因了晃首,耳来回擦了几下他尚未离开的唇。
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自是不会留意这小小意外,然而,她身后那人却是不一样了。
少女那柔腻弹滑的软耳,来回蹭了几下他嘴。
裴世瑜觉得自己真的该死!
这逃亡的危急关头,龙子的屁股后面还有上千人在追,他竟因了她这一个不经心的小小举动而心猿意马起来。
只剩十数丈的距离了。
龙子即将冲入山坳口了,前方突然发出一阵异响。
在乱蹄声中,李霓裳看见坳前的一道土坎侧冲出来一队人马,意识到是埋伏,不禁吃了一惊。
本以为他应当会比自己更早觉察,不料,龙子一个纵跃,继续往前又逼近了些,身后之人还无动作。
她不由困惑,且真的紧张起来,慌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他看前方。
裴世瑜仓促抬目,望见山坳口里出来的伏兵,这才惊觉,陡然回神,绮念顿消。
谢隐山那狗腿,果然还是费了几分心思,在此也设了埋伏。
“往我怀里再靠过来些!”
“夹紧马腹!”
“坐稳!”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口里吩咐着她,缓缓握牢了手中的杀人之刀。
李霓裳领悟。
他是要用他的身体做她盾,尽量减少对战之时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和危险。
她立刻照做,将自己身子更紧地往他怀里靠,双腿也紧紧地夹住马腹,稳固坐姿,尽量不叫他为自己分神。
呼喇喇一阵杂声,一个身披明甲的青年将军率众从土坎后现身,一马当先越过众骑,率先冲来,挡在了山坳口的中央。
“裴世瑜!你安敢伤我叔父!那夜要不是我离得远,岂能叫你逃脱!今日你的死期到了,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话音未落,忽然留意到对面马背之上,竟还坐了一名女郎。她正躲在那裴家子的胸膛里,小鸟依人一般,只露出来一张脸。
月光映显女郎模样,十七八岁,体若柳柔,面胜花娇,夜风更是吹得她风鬟雾鬓,尽态极妍。
他阅女无数,此刻虽是雾里看花,但见这露出来的月眉星眼,便知必是绝色美人,不由一呆。
裴世瑜知横海天王有个侄儿,号振威太保。
这领众突然杀出的人既称宇文为叔父,想必便是那个宇文敬了。
见他竟直勾勾盯着李霓裳,心中登时隐怒起来。
二话不说,暗中猛催龙子再次加速,不容那宇文敬有任何反应机会,眨眼逼到近前。
宇文敬□□坐骑自然不是寻常驽马,然而,面对龙子那气吞斗牛的赫赫威风,见迎面撞来,不由骇怕,不受主人控制,摇头甩尾,跳蹄而起,欲向侧旁避让。
宇文敬身在半空摇晃,方陡然惊觉,醒神过来,已是迟了。
这一个双马交错的时机,如电光火石的瞬间。慢个半分,便彻底错失先机。
他只见头顶上方蓦地掠下一道森白色的刀光,知对面已是挥刀斩向自己。
顷刻间他被刀风掠得脖颈寒毛倒竖,仓皇举臂抬刀,试图挡开。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这裴家子的出手竟如此迅捷,力道又极是惊人。这一刀砍下,莫说人的脖颈,便是马头,只怕整个也会被砍落掉地。
伴着一道震耳的兵器相交之声,刀锋有如溅出火星。
宇文敬那仓皇抬起的刀被震开了,他手腕一阵发麻,拿不住,刀竟脱手而飞。
紧接着,对面刀锋便落至头顶,死亡即将到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骑赶到。
那人扑上,举刀硬生生将裴世瑜的刀挡了。
宇文敬逃过一劫,人跟着也从马背上摔落,扑在地上。
裴世瑜看一眼来人,是个三旬年纪副将模样的人,暗呼一声可惜。
这人已领众多伏兵涌上。
若此刻只他自己,血气上来,说不定就要斗上一斗,但此刻,马上还有她在,自然是以脱身为上。
他也不缠斗,一刀劈落,将那人逼得被迫后退,随即便咬牙狠命挥刀砍杀,紧紧地护着龙子和怀中的她,不叫自己要害受伤,其余不管不顾,状若猛虎,奋力地劈出了向前的通道。
龙子随他沙场多年,人马心念合一,只朝主人为他杀出的空隙处悍然前行,很快,带着背上的主人与他的女郎冲过了山坳,撇下身后人马,入山麓,再往前奔出数丈,转过一片山脚,登时,豁然开朗。
山脚之后,月照野岸,无边无际。
青穹之下,河势随山急转,聚起的波浪猛烈地拍击着两岸。
大河汤汤,正迎面滚滚而来。
裴世瑜迎着大风,一手挽缰,一手箍住身前李霓裳的腰,逆着黄河,在震耳的澎湃水声里,沿山脚下的野岸向北,开始放马狂奔。
方才救宇文敬的人,乃孟贺利。
他奉谢隐山之命,带着一支人马埋伏在此。没想到宇文敬中途赶到,咬牙切齿道要亲手捉住裴家小子,将他剖心挖肺,好为天王泄愤复仇。
今夜行动,全部是由谢隐山一手安排,他用的,自然也都是自己的人,原本并无宇文敬在内。他却这样闻风而至。碍于他的地位,孟贺利自然不敢反对,只好由他留下。
方才那裴家子纵马驰来,不待孟贺利下令行动,宇文敬便已领着他自己的人马,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他要揽功也就罢了,以他身份,谁能和他相争,故孟贺利也未阻拦,只叫自己人跟在后面。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振威太保不知何故,都已提早挡在路口中央以逸待劳,对裴家子的来袭反应竟如此迟缓。当时情况,若等他自救,只怕脑袋已经落地。
宇文敬虽一向就叫孟贺利不喜,但生死关头,怎敢不救,当时便奋力扑上,总算将他从刀下抢了下来,然而,也是彻底失了先机,被他一刀逼退之后,便追不上了。
双方固然敌对,但孟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裴家子果然不愧“虎瞳子”之名。
他手下那些没被耽搁的人在追赶围堵,他竟奋不顾身,视周围刀剑如同无物,一个人硬生生顶着,将坐骑与他身前那个不知是何身份的女子护得严严实实,不过片刻,便脱出包围。如此武功高强,又胆大人狠,难怪天王那夜也会栽他的手里。
原本他还可以放箭,然而信王又有明令生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过了山坳,冲入山麓,消失不见。
这一番阻滞,他上司谢隐山也赶了上来,看一眼宇文敬,也未多问,立刻领着人马,跟着追了上去。
高月垂天,大河奔流。
在涛涛的水流与怒吼的旷野风声里,一道风影在月下不停前行。
一个年轻人紧护他身前的心上之人,纵马奔驰在莽莽的野岸之上,驾尘彍风,将身后那些紧追不舍的人喧与马嘶越抛越远。
他一往直前,不见回头,如此,沿着野岸又向前驰出去数十里地,进入一片地势渐渐转陡的斜陂,突然,放缓了马速。
前方河岸因了地势更改,骤然收窄,再往前,竟彻底消失,与山体融在了一起。
已是到了绝路。
龙子止蹄在了崖岸之前,焦躁不安地踏动马蹄,鼻息咻咻不停。
李霓裳仰面望他。
裴世瑜转头望一眼身后,又转向侧旁那座漆黑的山,眺望片刻,便调转马头,转入山中,消失不见。
谢隐山领着人终于追到此地,道路阻绝。
终于还是叫他遁入了山中。
以这连绵山势,想再捉他,恐怕更不容易了。
宇文敬大约也知自己方才坏了事,怎敢叫人知道他是被那女子给恍了下神,才错失良机,此刻又是沮丧,又是懊恼,也不敢再贸然发声。
“怎么办,信王?”
孟贺利的坐骑已跑得快要脱力,此刻一停下来,两只前腿便跪倒在了地上。
他从马背上下来,焦急发问。
谢隐山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招了招手,唤来一名亲信,吩咐一番,又将自己坐骑给他。
“骑我的马去!尽快带过来!”
那人应是,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谢隐山这才命众人燃起火杖察看附近地形,将可能的出口堵死,全部人马,先在附近休息,过上一夜,等到天亮,再行搜山。
“深山无路,且山中危险重重。我料他也不可能连夜出山逃走!”
第55章
一闯入这片山林, 便见眼前榛莽密布,茅封草长,已是不能再骑马了。
裴世瑜让李霓裳继续留在马背上, 自己一手持刀, 一手牵着龙子,步行往前。
再进去些,四周景象又转作了密林,突兀森郁。怕光亮引来追踪,他也未点火, 只凭借月光从头顶漏入的一点残影, 继续艰难地觅路前行。
身后那些追兵所发的嘈杂声渐渐被抛在身后,终于,彻底消失。
李霓裳只觉耳边安静极了,只剩下坐骑呼哧呼哧的鼻息与他的步足所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
她不知在这座漆黑的荒林里, 接下来还将会是怎样的境遇,但此刻,当看到他在前牵马的背影, 她便莫名心安,丝毫也不觉恐惧, 正如方才那一段的路程, 于她而言,与其说是生死逃亡,倒不如说, 是她此生之前从未曾体验过的恣意与自由。
骏马疾驰在月下的大河之畔, 她与那位年轻的郎君共乘一骑,如乘风逆水,直飞天际。
那一段路程, 她想,此生往后,无论她身在何处,她也将会永铭心中,无法忘怀。
他引马,带着她,终于穿过了起初所遇的一片郁郁苍苍的茂林。忽然,李霓裳的耳中传入了一阵隐隐的淙淙水流之声。她正在倾听,感到身下坐骑仿佛一下来了精神,抬起前蹄,嘚嘚地空踏,赖在原地,竟是死活不肯走了。
裴世瑜牵不动龙子,停了脚步。
山中除去樵夫与野兽踏出的乱径,便无路可循,又漆黑无光,暗处危险重重。
连夜入这莽莽山林去搜一个人,不啻是海底捞针,抓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猜测谢隐山应当不会做如此的尝试。
最大的可能,是他此刻已将周围出口封住,等到明日天亮,再另外行动。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过于放松。侧耳再听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异常,此刻也已与追兵隔开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暂时应是安全的,便循着水声找了过去,发现了一口清潭。
一道来自山顶的小瀑自岩间流下,在此处的乱石处积作了水潭,潭边泉流不绝,下游成溪。龙子便是被溪水之声吸引,不肯再走。
龙子浑身汗淋淋的,一凑近水溪,便低头大口畅饮起来,显已饥渴至极。
不只它,便是裴世瑜自己,恶斗过后,又纵马狂奔至此,穿山跋涉,此刻一停下来,也感到了些疲倦。
此时虽是下半夜了,然而距离天亮,还是有段时间。若就他自己,找个地方,树冠之中,巨石之上,乃至不必卧处,随意哪里,靠坐下去,一夜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也在。
至少,他不能叫她露宿过夜。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个能遮挡的卧地,叫她尽量休息得好些,方便明日继续上路。
他环顾一圈,见此处不似方才那样茂林遮目,视野疏旷了些,便于察看四周情况,是个可以驻足的地方,便将她从马背上扶下,低道:“咱们就在此处停了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再想法子离开。”
李霓裳点头。
运气算是不错,两人在水潭上游不远的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岩洞。
裴世瑜停在洞口,从蹀躞带系的便袋内取出随身的火折,点亮,照了下里面。
洞低矮而狭窄,可喜足容两人暂时容身了。
突然亮起的火光,惊动了洞内一群正贴壁休憩的蝠鸟。伴着一阵聒噪之声,夜蝠纷纷振翅,飞逃而出。
李霓裳被突然迎面飞出的群蝠惊了一下。裴世瑜看见,立刻将她脑袋抱住,护在怀里,待蝙蝠都飞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这才松开她,自己走了进去,又看了一下,确定是个蝠洞,并非兽穴,可以过夜。
洞内落有一些鸟遗,一股混合动物遗臊气的尘螨味弥漫其间。裴世瑜清理过后,从附近砍来许多枯枝,在洞内生了堆火,熏了一番,又折来茂盛的松针枝,铺在一块平整些的地面上,好供她坐卧。
他在忙碌,李霓裳数次想去帮忙,都被他拒,只得在旁,看他做事。
他全部收拾好,叫她坐下休息,自己去将龙子牵到洞口,从马背上的驼袋内取了一直存着的干粮和一只水囊,进来递给她,叫她吃了快些睡觉,自己则侧身向她,坐在洞口,掏出一把用来饲马的炒黍,喂给它吃。
今夜经历实在太过跌宕,可谓是惊险与兴奋并存,李霓裳一直紧绷,此刻终于得以放松,并不如何腹饥,只感到有些口渴,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就着水囊,喝了些水,放下后,照了他话,将今夜出来时他给她披的大氅脱了,一半铺在松针铺上,一半用来裹身,卧了下去。
他十分细心,已将粗枝全部去掉,留的都是松针和弱枝,铺得又厚又软,躺下后,并不如何硌人。
身体是感到了疲倦,然而精神,却仿佛还未从今夜的经历里脱出。
背身向他躺下,人却毫无睡意,闭目假寐,暗暗听他在身后所发的动静。
起初,他似还在喂马,慢慢地,响动消失,马儿似被他放到了洞口之外,接着,身后便静悄了下去。
她疑心他是否已那样坐睡过去。
入山之后,周遭潮湿,连衣物都被洇润,何况他在洞口,怎好就那样睡去?
她实在忍不住,悄悄转面,偷望身后,这才发现他并未睡,相反,人正缓缓地从地上起了身。
他起身的动作极是轻缓。然而,起到一半,也不知何故,李霓裳看见他的身形略略凝滞了一下,似有些发僵。接着,他抬起一臂,扶住岩壁,定了一定,这才完全地立起了身。
在抬步出去前,仿佛怕吵到了她,他又转面,望了眼身后,却不期她正在看他,二人一下便四目相对在了一起。
她是颇觉困惑,不知他为何如此遮遮掩掩,他却仿佛被她吓了一跳。但一顿,便恢复如常,笑道:“我吵到你了吧?你自管睡,我出去方便一下,稍候便回。”说罢,迈步待去。
李霓裳这时忽然有所领悟,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去方便,人从铺上飞快爬起,赶到他的身前,张臂将他拦住,不许他去。
“怎么了?”他只好停步,却依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霓裳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一番,很快,落定在了他的腰侧,终于看清,在他腰腹一侧,衣物已裂,晕着血迹,只是衣物深色,洞内燃起的火堆光也不亮,他又一直刻意侧身对她,所以她丝毫也没觉察,他竟已是受伤了。
他见她双目直勾勾望来,面色发白,低头看一眼自己伤处,知瞒不下去了,抬臂挡了挡,继续笑道:“没事的。只是方才太乱了,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擦了一下而已,一点也不严重。我出去下,你不用担心!”说罢要绕过她走出去。
李霓裳怎还肯放他。
她明白了,他方才必是想要等到她睡去,才出去自己处理伤处。
她立刻将他往里推。
害怕弄疼他,她也只是轻轻地推,他却显得格外无力,竟被她推得一连后退数步,这才站定。
他略一迟疑,见她神情实在固执,终于,顺从她的意思,盘膝坐到了她方睡过的那张松针铺上,默默看她忙碌。
李霓裳跪坐在他对面,将他腰上那已染血的蹀躞带摘下,解开他的衣襟。
他腰侧有道足有指长的伤,肉已外翻,凝满污血,还有鲜血在缓缓地往外渗。
她骇得变了脸色,更是心疼万分,眼圈登时便红了起来,接着翻开裙裾,用他的刀割破自己干净的衬裙,撕下布片,小心为他拭去伤口附近的污血,再从她无论何时都不会忘携的贴身药包里拿出他今夜方给她的鲸膏,将这珍贵的药全部抹在他的伤上,再继续割扯衬裙,用布围着他腰,将伤处紧紧地缠绕了起来。
这里实在没有条件,只能如此凑合包扎一下,希望明日能尽快脱险,再好好处置。
“真的没大事。”
或是一旁火光映照的缘故,他看着她的双眼显得亮晶晶的,含着淡淡的笑意。
“别害怕,我不会死的。”
他抬了一臂,手指抹去她眼角挂出来的一颗泪珠。
李霓裳偏过脸,自己抬袖,又飞快擦了下眼,待情绪渐渐平复些后,转过头,见他还是那样盘膝而坐,那只方才还在替她擦泪的手,此刻却仿佛不会动了,任他的衣襟继续散敞,也不知自己合拢上去,赤出大片遒健而瘦劲的古铜色胸腹,看去甚是扎眼。
既已裹好伤了,她此刻怎敢多看,咬了咬唇,垂着眼皮,急忙又给他合上了,想了想,再扶着他肩,小心翼翼地助他躺下,唯恐牵到他的伤处。
他在她的助力下,慢慢地斜卧下去,神情显得既慵倦,又惬意。
终于完全躺平后,他抬了一臂,曲肘为枕,仰面闭目,喉间发出了一道长长的,适意的叹息。
片刻,他懒洋洋睁目,看见她还那样跪坐在一旁,便往里挪了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身侧的空位。
“你也躺下吧。”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带着蛊惑的力量。
等李霓裳完全醒神过来,发现自己已是乖乖地躺在了他的身侧。两人并头而卧。
“你放心睡吧,外头有龙子守着。若有响动,它会察觉。“
“我也乏了,先睡一会儿。”
他仰躺着,闭目也没看她,只继续用慵倦的声音说道。
李霓裳信以为真,便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睡不着,偷偷睁目,意外发现他根本就没睡,偏脸,睁着眼,分明正在看她。
见她睁眼,他挑了挑眉,仿佛有点不满于她的不听话。
她心一跳,有点慌,好像做了坏事被他抓住,急忙闭目,假装再睡。又片刻,忍不住再偷偷地睁开一道眼缝,发现他依然在看自己,愈发慌了起来,再次飞快闭目,耳朵也开始悄悄热了起来。
再寸刻,当她鼓足勇气,又一次偷望他时,发现他竟然还在看着她!
她是脸上刻花,还是有了脏污?
她简直快要被他看得羞死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
这样看她,叫她还如何睡得着觉?
这次不止耳,连脖颈甚至她衣下的胸脯都开始热腾腾起来。
她再也忍不住了,从他身边一骨碌爬起来,伸手过去,使劲捂住他的眼睛,不许这个厚颜的人再这样看她。
这裴家子非但不羞,竟还闷笑了起来,也不拿开她手,任她捂着他的眼。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分明笑得已是肩膀抽动。
李霓裳这下真的恼羞成怒了,再也不想理会这个以捉弄自己为乐的坏人。
她负气收回手,背过身去,也不躺了,待爬起来出去,却被身后那人一把攥住手,一拽,她便被他扯得旋了个身,扑在他的胸膛之上。
她可怜的一片柔胸突然紧紧地贴压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几乎要被挤扁。甚至,还被他胸膛撞得感到疼痛。
登时,她不动了,他也突然止住肩抖,不复闷笑。
片刻后,李霓裳才回过神。
他还是那样仰面卧着,一动也不动,只这一回,眼睛是闭着的,看去,真的仿佛睡着了。
她的脸烧得如同过了火,心跳得将要跃胸而出,手忙脚乱要从他的身上爬起来,却不知怎的,忙乱中不慎碰了下他的伤腰。
他皱眉,口里嘶了一声,吓得她又不敢动了。
只见他终于慢慢睁眼,不复平日清眸,望向她时,眼底的目光暗沉。
此时,李霓裳眼前一暗。
洞内的那一堆枯枝烧尽了。明火熄灭,只剩一摊闪烁着红光的灰烬。
两个人便又如此静静地依偎了片刻。
在朦胧的暗红色的火堆余烬光里,终于,李霓裳听到他长长地又吁出一口气,接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睡吧。”
“我也真的要睡了。”
他的一只手伸来,摸索着,将那件大氅盖在她的身上。
李霓裳在他的身边蜷了片刻,悄悄也伸出手,将完全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了起来,分盖在他的身上。
他真的好像睡着了,再没有动过。
李霓裳嗅着暗浮在黑夜里的气息。
这气息极是特殊,松针的清香、鸟遗的臊气、柴焦的味道,以及,身边这年轻郎君身上带的一种污血与干的热汗混在一起发酵出来的特殊的腥味。
萦绕她的这股气息或许并不好闻,然而,她却丝毫也无抵触。
她栖身在一个连片席都无的荒山野洞中,却比她从前身在银屏金屋内,还要来得安心千倍,百倍,甚至,心底里,暗暗还有几分甜蜜。
一阵疲倦袭来,慢慢地,她闭上眼,真的睡了过去,睡梦里暖烘烘的,甚是舒适。
第56章
李霓裳这一觉睡得颇深。
她是被一阵传入耳中的清脆鸟哢之声唤醒的, 迷迷糊糊睁了些目,察觉洞口已不再是漆黑的颜色,依稀透入了些迷蒙的晓光。
天将拂晓。
带着初醒的慵倦, 她一时有种此身不知何处的恍惚之感, 又闭了眼目。
稍顷,昨夜种种,一一浮现脑海。
前半夜,她人还在风陵的那个庄子里,接着竟就转为逃亡。他明明已骑马去了, 却又回来, 将她带了他的马背。她与他共乘一骑,经历了一段她此生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将是难忘的冒险经历,然后,他们逃入山中, 找到一个野洞,一起睡了下去……
李霓裳终于神魂归身,意识到自己此刻仍是与他同眠, 面对着面,她完全地缩在他的怀里, 两人一起裹着那件大氅。
而且, 不止如此。
她记得昨夜她分明亲手替他掩襟,一觉醒来,他那衣襟不知何故, 又凌乱地散敞开来。她的脑袋就窝在了他的颈下, 额面紧紧贴着他光滑又赤热的胸膛,在这胸膛下强劲律动的有力的心跳之声,正一下一下地在击着她的耳鼓。
他应仍在沉眠。此刻除去他的心跳, 身体还是一动不动的。
她是怎么了。
亲密成这个样子,和他紧紧贴在一起睡觉,体肤亲接,她除去羞怯,担心他等下醒来又要拿她取笑之外,竟无任何抗拒之感。
甚至……
仿佛还有些舍不得就这样脱离出这具暖烘烘的身体。
外面的天还没亮呢。她心想。
不好惊醒他。
再说了,她也大病初愈,多贪片刻的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昨晚都已经这样睡了,再都片刻,又能怎样。
李霓裳的双睫颤了几下,惺目半睁不睁,稍顷,又继续眯了眼,轻轻扭了下身子,稍变睡姿,舒服地将自己的脸与身悄悄再往这具热膛里靠了靠。
突然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
他负了伤!
她真的昏头,竟将这事给忘了!
一觉醒来,她除去手脚还有些发软,病好像已完全退去,他却不知伤情到底怎样了!
李霓裳顿时完全清醒过来,方还控制着她的慵倦之感顷刻消散。
她睁眼从他怀里钻出头,仰面看他。
他依然闭目,一条胳膊自然搭在她的肩上,搂着她,沉沉地睡。
怕惊醒他,她动作也不敢过大,慢慢将他那一条沉重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动起身子和手脚,正待尽量不惊醒他,从他的怀里出来,忽然,感到有点异样。
曲腿待要爬起之时,腿股无意压住他身上的一样物件。
那物颇坚,隔着衣物,触感亦极强烈。她一时迷糊,不知是为何物,又怎突然出现在了两人中间。下意识,又用她的一团玉膝试探般地轻轻碰了碰。
这下触感更为分明,竟似比方才更要坚上几分。
此时她终于反应过来,竟是他腰下藏器,连睡觉都不解下。
两人身上盖着大氅,她看不见,只凭体感,疑心是柄短刀或是匕首之类的凶器。
这联想令她有些不适,唯恐不小心误将刀剑弄脱了鞘,那便糟糕。
她顿了一下,慢慢挪股,正待离那凶器远些,忽然,身畔的他似乎醒了。
不及她有所反应,他竟抬起方被她搬开的手臂,一掌就将她还在扭的身子给按住。
“你别动啦!”
耳畔一热。
一声沙哑的,似命令又似哀求的低语,钻入了她的耳里。
李霓裳此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疑惑地抬起面,看到他已睁眼,低头正在看她。
晨曦比方才白了几分,洞内光线却依旧昏暗。她未看清他的面容,依稀只觉他的神情僵硬,表情似见几分苦痛。
她顿时忐忑起来,疑心又是自己乱动,碰到他的伤处了,急忙轻轻摇头,向他保证她不会再弄痛他,一面又动了一下,急着从他的怀臂里挣脱出身。
裴世瑜紧紧咬着牙关,忍得爆痛。
“你再乱动,我受不了,就要对你做不好的事!”
他此刻也终于领悟了,原来她懵懂无知,直到此刻还是稀里糊涂,都不知她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实在受不住她了,索性附耳说道,半向她解释,半亦作威胁。
李霓裳一怔,再次抬目,望见他那一双暗沉沉看着自己的眼眸,突然,宛如醍醐灌顶,想起了此前瑟瑟来接她去青州前,曾给她看过的画册。
瑟瑟当时说得隐晦,册子上的图画在她看来,又是惊悚,又令人作呕,她根本就没多看,胡乱应付过去,一知半解而已。
她怎么会想到,她方才以为的藏器竟是……
苍天!她怎会如此愚蠢!
她不能再想了。
太羞耻了!
顷刻间,全身的血液都似冲上了脸。
她的面庞红得快要滴血,心跳得宛如擂鼓,根本不敢再看他此刻表情如何,慌忙又将脑袋缩在他的怀里,藏起自己的脸,一动也不敢动了。
裴世瑜昨夜一夜无眠。
在她睡后,他除去中间短暂打了个盹,便醒到天亮。
一是不敢睡。外面还有重兵包围,谢隐山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他既将她带在了身边,便必须保护她的安全,怎敢像她一样沉睡。其次便是如此一具丽躯伴睡,他亦非柳下惠,怎可能无动于衷。
下半夜熄火,灰烬冷却,潮湿与寒意渐渐侵入大氅,她应是感到体冷,使劲往他怀里拱,弄乱他的衣襟,偏偏睡得又那么香甜,简直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他要一次次忍下诱惑,身体老老实实借她取暖,如此而已。他不能主动碰她,还要替她驱赶黑暗里不时嗡嗡来袭的山中毒蚊,免得她遭叮咬。就这样,煎熬到了天亮。
在他十来岁的时候,阿兄初识阿嫂,为她一反常态,做出过不少在他看来难以理解的事。当时他还觉得不可思议,暗中腹诽阿兄英雄气短,有损烈祖传下的裴家男儿气概。
如今他大约是要收回对阿兄的鄙视了。
昨夜数次,他都忍不住要佩服起自己,当真快要成圣。
这等定力,就算是阿兄,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借着洞外透入的晨曦,裴世瑜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又作鹌鹑状的李霓裳,只能苦笑,既是无奈,又觉几分暗暗甜意。
他不动声色地稍稍往后挪去些身体,好叫两人分开,免她尴尬,也好叫自己快些恢复。
再这样下去,又不能真就将她变作自己的人,他恐怕就要爆血焚身而亡。
今日将会是响晴天气。在洞外那变得越来越为杂噪的林鸟晨鸣声中,他闭了眼目,片刻之后,终于,又长长吁出一口气。
“公主!”
他睁开了一双犹染几分残欲的清目,偏面看她,轻唤。
“咱们起身可好?姓谢的怕是此刻已有所动作了。”
李霓裳瞬间被带回到了现实里,急忙抬面,点头。
他看她长发蓬乱,一副娇慵之态,忍着想将她搂入怀里狠狠怜爱的冲动,自己率先坐起。
李霓裳一心记挂他的伤情,怕他起身发力会痛,不顾方才的尴尬,忙跟着爬起,伸手助扶他的肩背,看见他的衣襟开着,又要如昨夜那样,再亲手为他合衣。
他却一笑,低头自己掩了衣襟,随即宽慰起她:“我没事,真的只是小伤而已,你勿过虑——”
此时,洞外传来龙子踏蹄打起响鼻的声音,颇显急促,似是不安,就连李霓裳都觉察出来了。
她立刻望向裴世瑜,见他目光转为凝重,似正聚神听着什么,忽然一跃而起,道:“我们走!谢隐山带着猎犬来了!”
李霓裳此时也已听到了,杂乱的鸟鸣声里,远处隐隐响起了几道犬吠之声。
谢隐山连夜带来十几条猎犬,将沾染过裴世瑜血的刀给犬嗅过之后,入山搜索,渐渐向着这个方向逼来了。
溪水下游应有出山口。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迅速离开,沿溪流迂回疾行在山中。然而,那些来的猎犬,并不庸凡。
天王不爱女色,亦不敛财,生平唯有两好,一是酒,另者便是狩猎。
他最多时,为助猎兴,养有上千猎犬,当中又精选出类拔萃的,交给专人驯养。据说天王无暇行猎之时,为维持猎犬的兽性与战力,常将俘虏投入犬房,且允许俘虏携带兵器,令群犬与活人撕咬恶斗,俘虏最后被红眼的猎犬当作食物嚼噬入腹,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今天来的这十几条,更是当中的佼佼者,不但体格强健,性情凶猛,嗅觉亦是一等一的灵敏。虽然裴世瑜昨夜留下的血味在山中已是经过一夜发散,距离也远,然而,依然还是没有逃过当中一头名叫神噬的犬王的鼻。
它领着群犬一路嗅索,此刻追了上来,当距离越来越近,加倍兴奋,全力追逐,在山地上纵跃如飞。
当追到裴世瑜与李霓裳的身后时,随在后的训犬人与谢隐山等,因受山势迂回阻挡,尚未赶到,被落在了半里地外的后面。
身后犬吠之声狂响,震人耳鼓。
伴着猎犬飞穿过草丛的窸窣之声,裴世瑜倏然转头,见二三十条恶犬已是显身,转眼便冲到了身后。
这些恶犬不但体格惊人,头尾足有人长,当中最为强壮的几只,体型几与他的豹子金奴相差无几,又齿尖爪利,疑是与狼杂交所得,双眼猩红,脸态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恶犬,一头便足以叫寻常之人丧胆,何况此刻,几十条齐齐追了上来,场面之怖,可想而知。
裴世瑜迅速将李霓裳一把抱上马背,嘱她不要下来,话未完,身后一股腥风袭来,转面见奔在最前的一条恶犬已如闪电般朝他扑来,尖齿滴涎,张口就攻他的咽喉。
裴世瑜偏了下肩,避开恶犬一扑,旋即一把攥住了恶犬的一条后腿,暴喝一声,将恶犬整条倒提起来,猛地挥起,重重砸向近旁一株大树。
伴着一道凄厉的呜咽之声,恶犬头骨碎裂,飞起后,砸落在了群犬的中间,抽搐几下,污血从耳朵和犬嘴里流出。便不动了。
头犬的下场,丝毫也未影响其余恶犬。同类死去所散的血味,反而激得群犬愈发狂躁。也不用训犬人赶到指挥,剩下的恶犬立刻便照平日训练那样,将二人一马迅速围了起来。
当中一条显是犬王的青皮恶犬狂吠一声,周围恶犬便齐齐扑上。
裴世瑜不由也觉心惊。
几十条显是受过杀人训练的恶犬一起围攻,只他自己,并无畏惧,只管砍杀便是,拼着被咬上几口,想也不至于丧命此地。
但还有她!
恶犬扑咬极其灵活,何况数量如此之多。他唯恐自己无法完全护住她,万一有个空档露出,令她遭恶犬撕咬,那他便是万死不辞之罪。
须叫龙子驮她冲出,先行离开。
情势太过紧急。
几条围在他左的恶犬已是一齐攻来,他的眼角风瞥见龙子右侧以及后方,也有恶犬扑上。
龙子飞起一脚,马蹄狠狠踢中靠得最近的一条恶犬,那犬被拦腰踢飞,呜鸣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又纵身猛扑。
他挥刀正待逼退左侧几只恶犬,先护龙子带她冲出,这时,竟见那条青皮冲她露出森森利齿,咆哮一声,猛然扑上。
青皮犬王体格极大,与金奴无二,跳得也是极高,若是扑中马背上的她,后果不堪设想。
裴世瑜一刀斩下一条扑到身前险些咬到他腿的犬首,不顾剩下紧跟上来的几条,转身正要冲向她,先对付犬王。
这时,离奇一幕发生。
她抬起一臂,露出玉腕,上缠她养的那条小金蛇。
小金蛇昂然挺头,向着那条迎面正冲来的青皮嘶嘶吐信。
阳光照下,小金蛇通体发着金光,看去极是醒目。
青皮仿受震慑,陡然停了下来,然而显是不甘,在龙子的前方不断咆哮,来回走动,似催促周围恶犬继续围攻。
金光陡然一闪,小金蛇倏然从她手腕上蹿出,如一道利箭,射向那条青皮。
阳光晃目,裴世瑜一时没有看清小金蛇去了哪里,只见它仿佛凭空消失,然而,青皮却仿佛突然遭到某种极为可怕的看不见的攻击,在原地猛烈翻滚跳跃,发出狂暴而痛苦的吠声,接着,瘫软在地,四肢不停抽搐,很快,一动不动,竟就死了。
裴世瑜这才看清,原来方才那小金蛇竟钻入青皮的一只耳内,将这条凶猛的恶犬活活咬死了。
小金蛇很快从青皮耳中爬出,又窜向近旁另外一条恶犬,如法炮制,亦消失在犬耳之内,很快,那条恶犬亦是倒地暴毙。
接着,又是一条恶犬死去。
当小金蛇第三次从犬耳内爬出,昂立在死犬头盖上时,周围的恶犬纷纷目露恐惧,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声,这回却再不是方才的威胁与震慑,而是充满恐惧与臣服。
群犬纷纷后退,向着来时的方向逃窜而去,转眼逃了个无影无踪。
裴世瑜被这一幕惊住,醒神,望向李霓裳,只见她从马背上爬了下去,走到小金蛇前,伸手,小金蛇便又温顺地游上了她的手腕。
李霓裳有些心疼小蛇。
世上何来传奇里的仙家玄物。
她师傅所言的小金蛇震慑百兽,应也是出于生生相克的道理。寻常野兽,不管再如何凶猛,最惧怕的,便是耳中进入异物,何况是条毒蛇。
它腮内的毒液,更非无穷无尽,方才为了保护她,竟接连放毒咬了三次。
再继续咬下去,逼尽毒液,不但效果大打折扣,对小金蛇的本体也有损害。平常每放毒一次,便要今日才能完全养回毒液。何况距离下次血饲的时间也快到了,小金蛇急需药血维持。
只是此刻情况紧急,她略抚了抚小金蛇脑袋,先将它收好,便立刻转向裴世瑜。
他这才完全醒神,与她对望一眼,压下满心诧异与惊喜,向她点了点头,又迅速地转头,望向方才那些恶犬逃走的方向。
他已看见追兵正急追而上的身影了。
好在前方不远,应就是一个可以出山的口子。这片山体地势也比昨夜入山那里要来的平缓,龙子应该可以骑了。
他带着李霓裳翻上马背,朝前继续而去。
谢隐山带来的这几十条猎犬,战力不次于一个兵营。故方才这些猎犬脱离他们的视线,自行追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拦。本意是想令猎犬拦截裴家子。
此子身边带着一个女子。哪怕他再神勇,想在自己赶到之前完全摆脱掉来自几十头食人猎犬的围攻,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方才去的一群猎犬竟灰溜溜掉头逃了回来。
猎犬既没有围住他,他显是又继续朝前逃走了。
昨夜他一夜无眠,亲自骑马,绕山察看了一夜的地形。
此处再过去,走出一片树林,离出山口也就不远了。
倘若再叫他逃走,想追,那便是难上加难。
“怎么办?”孟贺利有些焦急。
昨夜因了疏忽,眼睁睁看那小子从他把控的关卡逃走,愧疚不已。
“不如放火!”
一直紧随的宇文敬咬牙说道。
“他就在这山头里,咱们围起来,三面放火,留下一个出口。不信他不出来,到时候瓮中捉鳖!”
“不可!”谢隐山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这个季节,正是山中母兽与百禽的孕季,如此烧山,有违天德。况且这一带,山林绵延不绝,山火万一蔓延不灭,也会影响附近山民。
宇文敬悻悻作罢。
“继续追!”
谢隐山眺望一眼前方。
“前面出口,我也已布了人。到时两头合围,想要抓他,也是不难!”
第57章
二人沿溪流方向再行片刻, 穿过一片丛林,只见近畔林木渐稀,知应快接近出口了。
这时, 前方忽然林鸟惊飞。裴世瑜环顾左右, 看见附近有座小岗,立刻跃身下马,引龙子迅速转了过去。
山岗地狭,后方便是一道陡坡,堪堪只能容下二人一马, 好在岗前生有浓密树丛, 是个可以藏身的所在。
他的判断无误,谢隐山果然在这方向也布了人。藏好后,没片刻,只见一队人马窸窸窣窣地自树林对面现身。这座山中随处可见的土岗, 并未引发注意,那队人马从前经过,走了过去。
李霓裳看着队伍渐远, 屏住的呼吸这才慢慢松出。不料这时,竟又发生意外。
春时转暖, 岗土解冻, 前几日又一直下雨,岗顶土质渐软,而龙子体重颇巨, 后蹄踩中一块嵌入岗缘的石头之上, 将那石头踩松,掉落了下去。
裴世瑜来不及抢救,便见岗缘土石跟着已坍下一片, 泥土夹杂着石块,骨碌碌地沿着陡坡掉落下去。
响声发在寂静的山林里,听起来分外清晰,顿时惊动了前方那些本已走过去的人。
领队停步,回头疑虑地看了一眼发声的方向,立刻命人返回查看究竟。
裴世瑜一把抓起李霓裳手,拉着她便沿陡坡下了土岗,将她推到岗下一处只能容她的隐蔽石缝里,低声飞快地道:“你待这里!外头无论何事,你都不要出来!”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
“你若是等不到我回来接你,那应是我一时还脱不开身,也不用过于害怕。记住,你只管待在此地,一定不要出去!”
“我在走过的路上留了联络记号,你这里也留了。我枯松师父必定很快就能找到,就是那个大和尚,咱们婚礼那夜你见过的,到时你跟他走便可!”
嘱咐完毕,他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她的手里,用力将她按了下去,转身便去。
李霓裳眼睁睁地看着他疾冲上了陡坡,立在岗顶之上,一跃,身影消失不见。接着很快,另头传来一道高呼之声:“人在这里!快去通知信王!要抓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这里——”
呼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阵突然迸发的人喧马嘶和刀剑相交的杂声里,杂声远去,想是他引着那群人,离开了此地。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渐渐地,附近被惊走的山鸟陆续飞了回来。
任她再如何侧耳细听,鸟鸣和着溪流,成为了她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她一个人在石缝下枯坐着。
他在离开前,再三叮嘱,不许她出去,让她等待人来。
但她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对方那么多人,群犬也可能卷土重来。他却单枪匹马,身上还带着伤。
从他身影消失在岗后的那一刻起,她便惶遽无比,恨不能立刻出去,察看他到底怎样了。
然而她怎不知,她即便出去,也是帮不到他任何忙,相反,或倒会成为他的拖累。
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他的话,等在这道石缝之下,等人来带走自己。
日头渐渐升高,光从她头顶的石缝里射入,照在她的身上。
天气分明不热,昨夜睡梦里的她,还冷得直往他的怀里钻,然而此刻,这阳光却照得她浑身出汗。她只觉自己燥热无比,汗不停地流。
就在又一滴汗水沿她饱满的额流入眼,刺激得她眼泪都要出来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石缝里钻了出来。
她要出去看一下。
她曾经一个人奔走在路,渡过黄河,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一定会很小心,保证不会给他添任何的麻烦。她只想知道,他此刻究竟怎样了。
李霓裳抓住长在陡坡上的杂木,费力地爬了上来,回到了之前他们曾停留过的那片土岗上,看见地上布满踩踏出来的凌乱的马蹄印与脚印。
她循着印记一路追去,不时看到地上的乱草丛里有溅落的血迹,也不知是他身上流的,还是谢隐山那些人的,正心惊肉跳,侧旁忽然窜出一匹骏马,定睛一看,竟是他的坐骑。
她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四顾,却看不到他的身影,猜知应是和主人散开,或是被他放走的。
那坐骑似认出她,奔到她的身旁,亲热地跳跃了几下,又主动地屈起两条前腿,矮身下去,等待她上背。
李霓裳忍住眼睛发酸的感觉,爬上马背,继续一路追寻,穿过林子,又翻过一道山岗,终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口,她听到随风传出来的一阵打斗的喧声。
她将龙子放了,驱走,免得它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自己继续悄然寻到山谷入口的附近,奔向一片茂盛的杂木,不顾当中蒺藜刺身,猫腰藏起来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出去,随即便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心跳都当场停滞。
就在谷口不远之外左边的前方,一面高耸的崖壁腰上,凌空横生出一道十来丈长的天然石梁,突兀地挑出半空,连接起了对面的一片山塬,然而宽度却极为狭窄,勘勘只容二三人并排站立而已,远远望去,似是一道空中石桥。
李霓裳看见裴世瑜和那个当日在太华山天生城里要杀她的汉子就悬空停在这条石梁中央,正在恶斗。
下方是道裂谷,河水奔腾而过,从下爬上这里不大可能,看去,应是这两个人从山顶跃下,落足在了石梁之上。
李霓裳推测,或是他被追到此地,率先跃下,想涉险走石梁抵达对面塬顶,从而甩开追兵,那个谢隐山却跟着跳下,这才会有如此局面。
这道石梁不但狭窄,是个风口,因了下方长年的水汽蒸腾,表面更是生满青苔与藤蔓,极是滑腻,与上方的距离也是不近,约有三四丈,跃下稍不小心,必会失足,滑落到下面那波涛汹涌的深渊里。
非胆大艺高之人,怎敢轻易冒险。
也是因此缘故,谢隐山带的人虽多,但除他之外,此刻一时尚无别人胆敢一道跃下。那些人此刻有的聚在山顶之上,向下焦急张望,大声呼喝,有的则留在距李霓裳不远的谷口附近,应是奉命在守出入口。
正午阳光当空直照,在刺目的强光晕影里,李霓裳的双目干涩得几乎流泪,却又似浑然不觉,始终紧紧地盯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不敢有分毫的分神。她揪心不停盼望,希望他能立刻摆脱谢隐山的纠缠,顺利渡到对面去,甩开追兵,但那姓谢的却如蛭附骨,几次分明看着他已落了下风,就要被甩开,很快却又缠上,继续挡着他的去路。
就在李霓裳看得焦心如焚,恨不能自己也冲上去助他一臂之力之时,祸不单行,此时,竟又发生了一个叫她加倍悬心的意外。
她看见昨夜那个狙击不成的太保,也出现在了山头之上,此刻竟手持铁弩,瞄准了他的后背,突然,向他发射弩箭。
而他此刻,正与谢隐山恶斗。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肝心若裂,双目发红。
“当心!”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这两个字。
她用尽全力,扯嗓,尖叫着,喊出了声。
几乎同一时刻,不顾一切,她又从自己藏身的荆棘树丛后猛然站了起来。
“裴世瑜!当心后面!”
她又冲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继续放声大呼。
在她接连发声的这一刻,她自己仍是浑然未觉,直到看到石梁上的裴世瑜猛地转面,并且,不止是他,连那个方偷袭了他的太保以及谷口附近的人,也全都扭头看了过来,这时,她方意识到,方才响在她耳边的那一道全然来自陌生嗓音的惊呼之声,竟是发自她自己的喉咙!
这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住自己的咽喉,惊呆了。
裴世瑜反手一刀,劈飞宇文敬从后射来的弩箭,随即遥遥望向发声的方向,当望见显现在谷口外的那道身影,认出是她发声在提醒自己,惊骇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快跑!”
他立刻冲着那道身影,厉声高呼 。
李霓裳被裴世瑜朝她发的这道咆哮似的厉吼声惊醒,整个人一颤,醒神过来,转身撒腿就逃。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谷口那些人纷纷朝她追了上来,几只箭也射来,一支恰好将她一片裙裾钉在地上。
她被绊倒,扑跌在地。
“不许放箭!不许放箭!”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宇文敬也是认出了人,竟是昨夜那个与裴世瑜同乘的的他惊鸿一瞥的月下美人,双目顿时放光,在山顶上高声下令,惜距离太远,无人听从,幸好最后见她似未受大伤,这才松出一口气。
“是你?”
追上来的一个孟贺利手下的头目认出她,急忙命手下将她控制住,自己冲回到谷口,隔空向石梁上的谢隐山报告这个好消息:“禀告信王!与裴二一道的女子抓住了!”
这声音随风传送到了石梁之上,裴世瑜登时目呲欲裂,咬紧牙关,一刀猛地劈向谢隐山。
这一刀,力若万钧,迅如闪电。
谢隐山一个分神,反应只慢半拍,手中那把他握了半辈子的刀竟被对面的少年人斩断。
在一声刺耳的断刀声中,裴世瑜又狠狠踹向谢隐山,正中他的胸腹。
霎时,他胸腹内翻江倒海。
剧痛之下,谢隐山站立不稳,一连后退七八步,脚下一滑,人歪倒,栽出了石梁。
万幸,谢隐山功夫了得,临危不惧,一把攥住了附生在石梁下的老藤,身体凌空随风晃荡,这才没有跌落下去。
这一幕,将山头和谷口的全部人都惊住。
“信王!”
上面的孟贺利骇得魂飞魄散,大吼一声。
方才他在山顶之上,本也想要伺机放箭,然而,一是风大距离远,二是信王与此子斗得难分难解,唯恐误伤,加上天王又有活捉命令,万一射到了要害,无法交差,故始终不敢叫人放箭。不想太保贸然一箭,竟引出这一连窜的意外。
此刻他也顾不上恐惧,亦纵身跃下石梁,摇摇晃晃勉强站定后,冲了上来,俯身救人,终于助他重新爬上石梁。
这时再看那裴二,人早已疾奔下了石梁,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山塬之中,想是要绕去谷口救那女子了。
“信王你怎样了,你没事吧?”见谢隐山脸色发白,问道。
方才那裴家子突然状若疯虎,变得凶猛无比,他受的一脚,实在不轻,当时虽已及时卸力,免去肋断,但胸腹内似腑脏移位,血气翻涌,此刻喉头仍感微甜,怕是已出血了。
谢隐山暗暗调息片刻,摆了摆手。
孟贺利望向谷口。
这裴家子的悍勇,当真是有几分骇人。信王与他领着如此多的人,围追他这么久,人手伤了不少,竟始终难以得手,叫他且杀且走,此刻非但依然没有抓到,反而险些令信王丧命于此。
“可恨!”
从昨夜一直追捕到此刻,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他,也觉困顿无比了,何况方才又经历如此一番惊魂,恨恨骂了一句。
“他若去救那女子,咱们正好以逸待劳,用她作诱饵,将他抓住,应当会容易一些!”
谢隐山不及回答,对面石梁上方的山顶之上,传来斥候的通报之声:“禀告信王!附近来了一拨人马,正往这方向赶来!”
“是什么人?”孟贺利立刻问。
“身份不明,但领头的,看起来是个大和尚!”
孟贺利一怔,望向谢隐山,见他神色略微古怪,似想起了什么旧事似的,也不说话。
孟贺利自然不敢多问,只在旁等待。
谢隐山沉吟了下,慢慢道:“那些应当是裴家君侯派来接应他兄弟的人马。那个大和尚,早年我随天王,与他打过交道……”
他顿了一下,停住不说了,只环顾一圈,见人马皆已疲倦,忍下自己胸中的不适之感,很快便做了决定。
“罢了,既叫他又逃了,便先撤吧!将那女子带走!”
“我若所料没错,她身份非同一般。带回去,交给天王,由天王发落吧。”
谢隐山说道。
第58章
天王此次的伤情, 堪称是他这半辈子戎马生涯里受过的最为严重的一次,经不起长途跋涉。
位于太华山麓的那座天生城,无论距离或是城势, 都适合送天王过去养伤, 何况谢隐山吸取前次教训,不但将裴家子当日走的那条密道封死,剩下的唯一一个出入口,更是重兵把守。这回称是固若金汤,绝非夸大。
龙门撤军后, 天王便去了此地养伤。
谢隐山既无意再与河东来的那个大和尚起正面冲突, 自然不会再给裴家子任何可以中途救人的机会,命手下将少女投入一辆临时弄来的马车里,套上双辕,由自己亲自看着, 立刻便踏上返程,连夜行路,于次日傍晚回到潼关, 抵达了天生城。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谢隐山骑马率众入内之后, 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孟贺利先将人看管起来。
“找间好点的屋。她要甚,若是可以, 都给她送去, 你自己斟酌着办,看好人最为要紧!”
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
孟贺利正待执行, 忽然看见上司又停步,抬头眺向某个方向,循他目光望去,发现他在看振威太保。
太保一反常态。
平日无论何事,他绝不会与信王同行,昨日返程的路上,他却紧紧跟随在旁,也是少见。此刻人也已是下了马,却未立刻入内,而是站在附近,与闻讯赶出来迎他的陈长生等人说着话,目光却似时不时地瞟向附近那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很快,他听到上司稍稍压低些声,又吩咐:“你亲自看管,勿假手于人!太保若是私下来向你要人,无论是何理由,你勿答应。他若强要,你告知我便是!”
上司如此吩咐,个中缘由,孟贺利自然知晓。
太保喜好女色,此事人尽皆知,而此女色殊,难得一见,想是他已看上了人。昨日返程之时,便曾对信王开口,称可将押人这等小事交给他,叫信王有事自去。信王当时以俘虏随时可能引来路上攻击颇为危险为由,加以婉拒。
此刻到了地方,又不忘这样的安排,看来此女身份应当确实非同一般。
孟贺利应是:“信王放心,我必会看紧人!”
谢隐山这才离去,径直转往天王居处。
他行至庭外,向守卫询问天王这两日的情况,被告知天王都在按时进药,医士亦时刻侍诊在旁,只是天王嫌人碍眼赶走了,贴身只剩个服侍了他多年的老仆。
谢隐山正待入内,却听守卫又道:“方才义王、平南大将军等也到了,正在拜望天王。”
前些时日,在做出夜渡龙门袭击晋州的最终决策后,陈永年与四大将军之一的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并未随同出征,而是被天王派去关中经营。二人是今早才赶到的。
谢隐山略一踌躇,正待避开,等他们走后再来,庭中传出一阵脚步声,抬目看见陈永年几人正从里面走了出来,两边碰面,一番客气寒暄。
陈永年神情见愁,道天王此番伤得不轻,自己进献了些名药珍材,但愿天王能早日康健,以安众心。
“怎的我听说,天王那夜竟是被裴家一个小儿单枪匹马闯入大帐所伤?”刘良才语带不平,“我方听消息之时,实是不敢相信。天王酒醉,难道身旁众将济济,那夜竟无一个能护天王?”
谢隐山沉默不言。
提及此事,他至今也仍觉后怕,故明知刘良才暗在指责自己,却也不予争辩。
那夜裴家子固然神勇惊人,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也确实是大意了,难辞其咎。
这时,与二人同行的扬威太保何尚义依着份位,向他行过一礼,随即关心地发问:“听闻信王亲自率人去捉那裴家小儿了,但不知此行结果如何?”
“未成。”谢隐山简单应道。
何尚义叹了口气:“我看信王脸色也不大好,想是乏累。天王已经受伤,这边还要信王理事,信王可千万不要累到了身体。”
谢隐山抱了抱拳:“诸位自便,容我去向天王禀事。”言罢,继续往里走去,来到那扇门前,叩门入内。
天王身着一袭宽衣,人靠在榻上,手握书卷,正在闲读一册赋集。
天王少年起便□□读书,经史子集,无一不览,最爱为孙子、史书,若有闲暇,则喜读赋,两汉以来,至六朝,无文不读,就算行军打仗,书箱必也同随。只是近年兵事冗繁,他渐无暇分心了。这几天,大约受伤,或也是为排遣郁闷心情,重又拿起已许久未碰的旧卷。
谢隐山向他行礼,他拂了拂手,目光从卷上抬起,扫他一眼,接着,自己又翻一页过去,口里道:“观你灰头土脸。怎的,又没抓到?”
谢隐山面露愧色,提起衣衫下摆,下跪请罪:“下愚无能,确实再次失手,又叫人走脱了。请天王降罪!”
天王起初一声不吭,继续翻书,渐渐地,他的翻书声越来越快,突然,只听“啪”一声,他已满面怒容,将手中那册书卷重重砸在了榻前的地上。
“要你们这些人何用!连个弱冠小儿都拿不下!”
接着,一个翻身,他自己下了榻,猛地抽出横在榻前剑架上的一柄青锋宝剑,转身朝外大步走去。
才走几步,忽然,身形一顿。
谢隐山抬头,他已是一手捂胸,面露痛楚之色。
他一惊,待上去搀扶,天王摆手,不叫他扶。
谢隐山知他脾性,决计不肯服输,只好收手。
只见他自己在原地又僵立片刻,闭目调息,应是痛楚过去了,缓缓回身,将方拔出的宝剑插了回去,又俯身,将地上那册他自己砸的书也捡回,拍了拍沾尘,放好,再走来,亲手将谢隐山从地上扶起,含笑安抚。
“他若如此容易被抓,那夜孤便也不会险些丧命在他手下了。你何罪之有!方才是孤不好,你勿恼。”
他虽面上带笑,神情平和,然而掩不住脸色灰白,额渗冷汗。
谢隐山待叫老仆去传医士,已遭天王皱眉阻止。
他自己坐了回去。
“孤方才只是一时激切,无事。今日药也吃了!你不必多事!将经过说给我听!”
天王武功盖世,却恨苦药,此事他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说出去,恐遭天下人耻笑。
谢隐山只好作罢,将这几日追捕的经过捡重要的简单说了,未提宇文敬半句。
大约是方才已经发作过怒气,天王此刻目中虽然阴霾不散,神情却颇显平淡。
沉吟了片刻,忽然发问:“振威太保是否也去了?”
谢隐山向来不愿在天王面前谈宇文敬如何,此举无异于离间,为他所不齿。
他含糊道:“是。太保同行,想亦是出于为天王复仇之心。”
“他可有坏你的事?”
“并无。”谢隐山一顿,又道,“此次事败,全是我的无能,与太保无关。”
天王冷冷瞥他一眼,未再发话,只自己出神了片刻,眉宇间慢慢显出几分萧疏寥落的倦色。
“孤知晓了。孤看你应也是乏倦了,此行辛劳。你去休息吧。捉人之事,你无须再费心了,孤自己再另外安排。”
谢隐山道:“多谢天王体谅,我还有一事,要禀告天王。此行虽未能拿住那裴家小儿,但捉住了一个女子。”
“哪里来的女子?”
天王又已自己慢慢歪靠了下去,顺手拿起方才的书,口里随意应道,显是未将此话放在心上。
“便是去岁冬里曾在此地被那裴家子救走的崔昆之女。这回裴家子逃走,身边就带着她。人我已带回来了。”
天王似觉几分意外,但很快,大约是想到之前这女子曾令部下拔刀相向,又皱眉,面露不耐烦之色,兴趣依旧不大。
“倒是有些巧合。只是抓她来,又有何用。拿去威胁崔昆?莫说崔昆是否会因一个女儿而受制于人,孤也不屑做如此之事!”
他抬目,瞥一眼老部下:“莫非你也看上了?若真如此,你收了便是,以你之功,也早该续弦享福了,莫说一个,便是十个,亦是应该。只是若收此女,莫叫别人知道,免得无端又惹纷争。叫孤知晓她又生是非,孤定杀不饶。”
谢隐山急忙澄清:“天王误会。我怎会有此念。我是疑心此女身份,或并非崔昆之女,而是前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天王抬目。
“裴家小儿不久前娶李家公主,大婚夜生变,此事人尽皆知。我当时便在太原府刺探,虽未近观过那位公主,但大婚日于行宫外也曾远远看过一眼,当时便觉看去与此前的那位崔家女有些相像。”
“不止如此。倘若此女真是崔昆之女,如今人应当是在青州养病才是,即便病愈,又怎会忽然千里迢迢现身在了此地,与那裴家小儿一道?且我观这二人……”
他眼前浮现出那对少年男女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对望时连四目都似勾连出蜜滴的模样,顿了一顿。
“这二人举动亲密。那夜我围庄他们逃跑,共乘一骑。昨日那女子为提醒裴家子避箭,不惜以身犯险,这才被捉。裴家儿亦是如此。当时我与他已鏖战多时,各有乏力,我也不算下风,他见那女子被我的人捉住,为去救她,竟忽然有如迸出神力,令我险些坠下石梁。”
想起当时的一幕,他此刻仍是心有余悸。
“总之,他二人举动,极似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依我看,十有八九,应当就是裴家小儿所娶的那位李家公主!”
天王又坐起身,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
“正是。如今用来抓那裴家儿,再好不过。我已叫人将她关起来。也无须咱们再做什么,若我所料没错,那裴家儿很快定会来此设法营救,到时以逸待劳,抓他更容易些。”
天王唔了一声:“既如此,你看好人。莫出岔子。”
谢隐山应是,轻轻一顿,望了眼天王,欲言又止。
天王顺手又拿起那卷书,以臂撑着身体,蹙眉僵硬地慢慢靠了下去。
“还有何事?如此看孤作甚?”
谢隐山迟疑了下:“方才没有与天王提,昨日那个赶到救助裴家儿的人是……”
天王听他停住,不悦道:“何人?”
“禀天王,乃是那个大和尚韩枯松。”他终于说道。
天王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谢隐山见他神情看去虽然平静,然而,双目却始终盯着手中书册的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不敢打扰。
需禀的事,已悉数说完。他行了一礼,正待悄然退出,天王忽然说道:“这姓韩的若是敢来找事,给我杀无赦。”
天王说出这话之时,面无表情,语气也如寻常,然而话下,却带着一缕透骨之凉。
谢隐山再次应是,行过一礼,轻轻退了出去。
这一日他极是忙碌,等手头之事全部处置完毕,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坐下后,方感疲倦无比。
昨日被伤到的胸部似又隐隐胀痛。他解衣察看,见胸前一个乌青脚印,比之昨日愈发清晰。懒怠为此传医惹人背后议论猜疑,自己拿了伤药,胡乱用了,正待整理一番便去休息,看见案上摆着一柄匕首。
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主人显然颇为爱惜,拔出后,只见匕刃精光闪烁,连缝隙处也不见丝毫淤血残留的痕迹。显然主人每次使用过后,必擦洗干净,才重新归鞘。
这便罢了,引起谢隐山注意的,是匕鞘所镶嵌的宝石纹样。
与寻常宝刀宝剑惯用的各类吉纹装饰不同,这把匕首,用古老的各色宝石拼接出觜、参二宿的纹样,颇为罕见。
谢隐山只觉自己从前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召了仆人问话,被告知,说是孟贺利送来的,道是从那女子身上搜检而出,不能叫她留着,便送到了他这里。
谢隐山拿起匕首,反复地看着上面的纹样,突然,目光动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因为年岁长久,不敢确定。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做了决定,拿起匕首,匆匆又走了出去。
李霓裳睡下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这一次,她竟然又回到了去年曾经到过的这座天生城。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少年郎。大约因了这个缘故,当今日从马车中被放出,发现自己身处此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非但没有恐惧,竟反而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宿命般的梦幻之感。
这一次,虽同样是俘虏,但待遇比上一次,要好上不少。关她的地方,不但颇为齐整,身边甚至还有一个妇人服侍——自然了,妇人是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她十分清楚。
她一被关进来,妇人便搜了她身。虽然小金蛇被她提前藏在胸衣内,妇人没有发现,但是,他留给她防身的匕首,却被拿走了。
那柄匕首的鞘上镶有古老的宝石,看起来有些年头,似是他的贴身之物,取出放在她手心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就这么没了,全是她过。
不但如此,她也直觉那个谢隐山应是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会以她为诱饵,来诱捕裴世瑜。
原本她从那道藏身的石缝下出来时,再三地对自己说,她会很小心,不会连累他。结果,她还是连累了。
她怎会如此无用。
她时而想这,时而想那,因了极度的自责与担忧,辗转反侧,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个看管她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娘子,起来吧!”
“天王要见你!”
第59章
李霓裳出来, 看见谢隐山等在外,也无多话,道了句“随我来”, 转身便去。
这个时辰, 兵寨内除去巡夜的士兵,其余人早各入梦。李霓裳忐忑随他前行,在寂静而昏暗的山中兵寨里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她被带到寨内位置最高,亦最靠内的一处所在。房宇依山建在坡上, 屋后就是华山绝壁, 抬起头,但见壁立千仞、巨岩雄峙,人在壁脚之下,那种当头青天倒挂太岳悬顶似的强烈的压迫, 直叫人生出一种宇宙浩渺,而人若蜉蝣渺小的心惊肉跳之感。
谢隐山正沿石阶往上,迈了几步, 停下,转头看她。
李霓裳收目, 跟他继续上阶, 来到石阶的尽头之处。
这座此刻仍透着灯色的院落,应便是那天王的居处了。
门外的一队夜卫看见谢隐山,为他打开了门。
谢隐山引着李霓裳入内, 穿过庭院, 来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前。
“你不必害怕!等下天王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天王不会拿你怎样。”
临叩门前, 李霓裳见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她一眼,提醒似地,与她又如此低声道了一句。
此人虽一开始就差点杀了她,这回又阴魂不散地追捕裴世瑜,还将她抓了。但平心而论,李霓裳觉此人算是少见的磊落,昨日被他带回的路上,对她也无半点为难,甚至颇为照顾。此刻又得他如此提醒,显也是出于善意,一怔,随即领悟。
想是方才她停在绝壁下的举动,叫他起了误会。
提醒完,也不待她回应,谢隐山便轻轻叩门,随即推开虚掩的门,示意她进。
李霓裳定了定神,循着灯光方向,慢慢地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内。
门后是间书斋,四围不大,一席一案,除去必备的文房,陈设简单。
在她入内后,最先扑入眼帘,亦是叫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满墙的书籍与案头凌乱堆得尺高,看起来像是外面投递来的公函等案牍。
屋中唯二能暗显主人身份的物件,一是一架人高的巨大鎏金枝烛,上面燃着条条巨烛,用以照夜。另外一件,则是摆在墙边的铸金浮箭漏壶。那壶身上雕有龙纹,看制式,应是从前宫廷内制的仿古御物。想是山中计时不便,设下此物,以方便此间主人在书斋伏案之时,可利用壶中剩余的水量,来确定具体的时辰。
虽然只是一个兵寨,但看起来,经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霓裳没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天王,在此日常起居的所在会如此素简。屋内除去那两件器具,其余入目,甚至可以用凌乱来形容。似乎此间主人对这些外物,丝毫也不加在意。
这时,一股山间的夜风从窗外涌入,将排烛吹得不停摇曳,光线一下变得忽明忽暗。
“你便是谢信王捉来的那个女娃?”
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从书斋的尽头处传入耳中。
李霓裳猝然从烛火上抬目,这才发现对面窗后有人,只因近旁一具高大书架遮挡,光照不到,比书斋其余地方昏暗,起初她没留意。
这是一道身量颀长的侧影,那人双手交负在后,方才似乎正在临窗眺月,一袭青色宽衣,被山风吹得袂动不止,背影看去,隐带着几分飘飖意态。
也不知为何,这道风动衣袂的肩背之影,一下叫李霓裳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眼熟之感,仿佛她从前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那人抬臂,闭窗止风,接着,转过身,缓步向她踱来。
李霓裳也看清了此人的样貌。
这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龙眉凤目,仪容清癯而英美,若非他眉头带着一道刀疤,凭添几分骁悍之气,眼也如鹰睃般明锐,宛然一目可慑四方,李霓裳几乎有点不敢相信,她从小就听人说的那个嗜血魔头横海天王宇文纵,生得会是如此一番模样。
眼前这个样貌清峻,看去风度颇见潇洒的人,竟就是姑母每回提及便咬牙切齿咒骂不止、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反贼宇文纵。
魔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身形意态又似有几分眼熟,李霓裳未免惊讶,下意识地正在分神思索,那人已踱到案前了,似有所觉察,目光停在她的脸上。
“你认得孤?”
李霓裳一惊,没料到这天王竟洞隐烛微至如此地步,急忙摇头否认。
他又扫她一眼,也未再追问,自顾一手撑着案面,动作略僵,带了些吃力地缓缓坐了下去,靠在身后的一张背凭上。
李霓裳便笔直地定在对面,一动不动。
圣朝虽亡,但她也曾是公主。
别人也就罢了,对着这个反贼头子,她怎可能向其屈膝?
只见这天王斜靠片刻,双目又扫她一眼,似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当她仿佛不知事的小娃娃一样,自顾从案下拿出一样东西,握着,慢慢地放在了案上,指着问道:“这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李霓裳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是那柄被收走的他的匕首。
深更半夜,这个伤情显然还是不轻的天王不去休息养伤,突然将她提来,竟是为了问这匕首的来历。
李霓裳很是不解。她本还以为,这个天王夜半亲自提讯,是为从她这里问关于太原府和裴家的事。
她一时不知他目的为何。想到牵涉裴世瑜,自然愈发谨慎,还是一动不动。
天王等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身边,指着案上文房说:“孤听信王讲,你本是个哑子,昨日却发了声。孤还以为你能讲话了。若还不能,那便写下来,也是一样。”
“小女娃,你莫怕。你老老实实,将你知道的尽数告诉孤,等孤抓到了要抓的人,放你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变得和颜悦色,语气听去,好似是在哄娃娃。
昨天那样发声之后,在无人时,李霓裳又试,发现发声真不再似从前那样做不到了。只是大约由于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缘故,颇为吃力,嗓音也含糊而细弱,她很不习惯。
或是要再多说些话,才能慢慢完全恢复。
她也不清楚,当时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可以突然迸发出那样惊动全场的声音。
对于自己莫名恢复说话能力的这件事,原本自然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些天,在她的身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相比之下,此事于她,也就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了。
何况是此刻如此的情景,她更不愿意开口。
那天王又等了她片刻,道:“你与裴家子一起。此刀是他给你的?”
李霓裳还在迟疑,天王耐心大约耗尽,突然变脸,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
“小女娃!你要是不说,我立刻命人将你投进犬房!”
李霓裳见他神情焦急而烦躁,目光凶恶,看去极是可怖,不由感到心惊,想到已被他自己猜了出来,顿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天王眯了眯眼:“他是哪里来的?”
李霓裳走到他的近旁,跪坐在案侧,执笔应说此事自己不知,只是昨日分开之前,他留给她防身而已。
天王盯她半晌,见她神色坦然,看去不像是在撒谎,默然了片刻后,拿起匕首。
烛火洞洞,李霓裳看见他用指腹轻轻抚摩过匕柄,看去,似是想感受这匕柄上残留的什么东西似的,模样显得十分怪异。
李霓裳不明所以,缩在一旁,不敢发出半点杂声,唯恐惊扰。
她不是没见过喜怒无常的人。譬如裴家的那位郎君,仿佛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裴家的那位郎君再如何翻脸,也不会令她感到害怕。
眼前的这个天王,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偷见那天王一直看着匕首,凶恶面貌不见,似深深地陷入某种思绪,或是对旧事的回忆,神情渐渐似喜似悲。
半晌,只听他喃喃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也不要了的……原来在我不知之时,你又拿回去了,我就知道,你怎会绝情如斯……”
眼角,竟似隐隐有泪光浮现。
李霓裳一头雾水,只觉这匕首对他似乎意义非凡,且那个“你”,直觉应当是个女子。
她更是被所见的一幕给惊呆了,愈发不敢发声,拼命低头。
这个天王,或是将她视作无知的“小女娃”,眼里根本没她的存在。
她此刻却恨不得脚下生出道裂缝,叫她躲进去才好,害怕等他醒神,发现被自己看见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又会迁怒于她。
万幸,总算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小女娃,抬起头来。”
李霓裳依言抬头,见天王似已从回忆里出来了,看去神情已是如常,望着自己,缓声问:“你便是李家的公主吧?”
他顿了一下。
“你嫁去河东裴家,可去过裴家那位姑母的墓地?”
或是天王方才想到过什么充满感情的往事,此刻连带着看李霓裳,都叫她感到他的眼里,似还余了些温情。
李霓裳摇头。
裴二确实没有带她去过,她没有撒谎。
天王目露失望之色,未再逼问什么,只继续握着掌中的匕首,人一动不动。
李霓裳摇完头后,忽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日她在裴家旧宅误闯了女子住处的一幕。
她登时生出一种联想。
难道那个住处,便是裴世瑜姑母生前的闺阁?
而眼前的这个天王……
她觉自己的联想太过匪夷所思,甚至,是对已逝之人的一种冒犯。
但是倘若不是,为何眼前这个天王如此发问?
她正在为自己的这个猜想感到惶恐不安之时,突然,只听一道响亮的满含怒气的拍物之声响起。
她一抖,抬目,见天王不知又为何故,将那匕首重重地拍在了案上,面上柔情尽数消失,再次转为怒气。
接着,他人也跟着倏然站了起来。
“小女娃!你给我老实说!裴家小儿怎会拿了他姑母的东西?”
李霓裳被吓呆了,反应过来,慌忙摇头。
天王神情极是愤怒。
“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知道她的!她当日既肯留下匕首,无论去哪,都会一起带走的!”
“莫不是她没了后,他们恨我,不肯叫这匕首随她陪葬?”
“该死的小贼!这是她的东西,她没了,他们竟也敢夺!待我抓住这小贼,我剁了他的手!”
只见天王自己越说越气,迈步便朝外走去,大声喝道:“信王!”
谢隐山方才在外,并未走远,闻声便疾步入内,推门。
“去!”天王指着身后的李霓裳。
“去把她绑了,吊在山门口!昭告出去,裴家人若是三日内不来,孤便杀了他们娶的前朝公主,好叫天下人知道,裴家人到底假仁假义到了何等的地步!”
谢隐山显得有些吃惊,并未立刻执行,看一眼脸色发白的李霓裳,迟疑了下,似想开口说话,天王勃然大怒。
“立刻照孤说的去做!”
谢隐山一顿,只得低头,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云郎!”
李霓裳此时再也顾不上别的了,想也没想,从喉间又迸出这个人名。
登时,只见那道本已暴怒的背影定住了。
“云郎何人?”
她又道一声。心一横,鼓足勇气,继续努力地从喉下发出尽量清晰的声音。
“我有话,要代裴家的姑姑讲给那个云郎听!”
第60章
谢隐山从去年第一次见到面前这少女开始, 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其施加过一些关照。
倒不是对人有何想法。他早心如古井,况且一把年纪,可以做她父辈了。如此关照, 一则, 这和他天生仗义的个性有关。此女当日以崔昆之女的身份被挟来做俘虏,入营寨这遍布恶人凶汉的地方,既未大呼小叫,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恐惧失态,看去柔而不弱, 颇见风范, 年纪也小,他自然印象深刻,不忍过于凌辱。二则,也和他个人的早年经历有关。
他少年时曾娶妻, 妻为表妹,性情柔顺可喜,二人自小便由家中长辈做主定了亲, 后来如约成婚,婚后夫唱妇随, 举案齐眉。
原本若就那样过下去, 人生也可谓逞心如意顺风顺水,奈何末世之下,浊浪滔天, 凡人怎可能独善其身。他祖传下来的巨富家产, 成为祸根,连年来,不是朝廷上官以各种名目盘剥勒索, 便是各路人马轮番登门,不是要钱,便是借粮。
他原本也都忍下,能过则过,毕竟家业祖传,更重要的是,自己已是有了妻小之人,怎可率性而为。奈何那年北方遭灾,饥殍遍地,朝廷非但不予救济,州官反而在他开仓赈济灾民之时,以平冦为由,派人来夺粮草,交涉中发生冲突,没几日,一顶通寇的罪名便落了下来,派兵前来抄家。
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率部曲杀死官兵。
早些年前,他才十五六岁游历四方之时,便因机缘巧合,入了蜀地,结识过天王。
天王当时还是西南王府的世子,却不以身份自矜,是个极重义气之人。二人年纪相仿,性情迥异,一个洒脱不羁,傲睨万物,一个少年老成,练达沉稳,但侠气相通,一见如故,他对那位世子印象不错。如今自然也知他遭遇,已是天下闻名的叛王了。
此番知自己的事是不可能善了了,索性心一横,清点家产,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全部烧了,带着人马,投向了当时兵败也辗转到河北的宇文纵,从此开始了随他纵横天下的经历。
他的原配终究还是因了此番变故,不堪惊吓,病故而去,只留了一个女儿,他颇为怜爱。不幸的是,不久之后,爱女亦因随他路上辗转,染病早夭,叫他至今每每想起,便觉遗憾无比。
也是因了这些旧日经历,他知自己是提头之人,过了今日便不知明朝,为免又牵累无辜,这些年便再无续弦之念了。此番遇这柔弱少女,更是叫他想到自己早亡的女儿。
倘若不是世道虎狼,平安长大,应也与她仿佛年纪了,故心中更增一分亲切之感。若能,自是尽量对她施以便利。
今夜他在一番回忆过后,终于依稀想起,此匕他早年仿佛在天王身边见过。
上古曾将天下划州,并于天上建相应的星宿分野,以观测禨祥天象,占卜地上所配州国之吉凶。
匕鞘上的觜参星图,指代之地,正是蜀地冀州。
他记得此匕还是他初次与天王相交之时所见。
当时二人都还是惨绿少年,天王尚未接位,更不曾起事,二人一道行猎饮酒,自己见他身上所携之匕的鞘纹不但精美,且也别致,便拿来把玩了两下。就是这不经意的举动,入了天王之眼。他性情豪爽,向来一掷千金,当时立刻向他致歉,笑说,倘若不是因为此匕是他出生之时长辈特意为他所制,必会赠予。过后,竟执意代赠一匹良马,以表歉意。
此事谢隐山至今印象深刻。也是因了这段往事,才叫他后来决意投奔过去,听他号令。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也没有在天王身边见过此匕,还以为天王珍爱这件与他血亲有关之物,妥善珍藏了起来,没想到今夜,竟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几十年过去了,他也不敢肯定,此匕一定就是从前的那把匕首。但若是真,对天王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故他也不耽搁,连夜过去,将匕首呈了上去。
天王当时方睡下不久,只看一眼匕首,便变了颜色,立刻叫他将那少女带来。
此刻,谢隐山也不知李家公主到底说了甚,怎的天王会暴走至此地步,要将她吊起来逼迫裴家人现身。
他知天王脾性,怒火当头之时,多劝反而火上浇油,只得先应,打算等今夜过去,再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不料这李家公主忽然说出这么一个名字,竟叫天王如遭雷击,当场石像一般地定在了原地。
云郎是谁?
谢隐山也是不知。
他此前从未听过这个显是女子对心爱情郎的昵称之名。
然而,看天王此刻反应,难道他便是所谓的“云郎”?
谢隐山正惊疑不定,天王已是抬眼,目光射向了他。
他看一眼那李家的公主,只得退了出去。
屋门闭合,天王缓缓地转过身来。
“你一个小女娃!你怎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的语气僵硬无比。
李霓裳看见他发问完毕,便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去双眼萤萤,目光乱烁,神情显得极是狰狞。
她压下心中的恐惧之感,迅速在心里又急思起来。
看他这反应,十有八九,自己猜测应当没错,他就是裴家姑母在画跋里提及的“云郎”。
只是,该怎么和他说,才能最大可能地打消掉他要将自己吊在山门口威胁裴家人的疯狂决定?
“快说!”
她还没完全想好,就见天王咬牙切齿,厉声喝了一句。
她一面点头,一面使劲继续地想,用她那细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我……方能说话不久……天王若是听不清楚……尽管提醒……勿过于急躁……我……害怕……”
对面之人显然已极躁怒,然而看了眼她那吃力的样子,终还是勉强忍了下去,只将眉头皱得紧紧。
李霓裳终于思定,一咬牙,说了起来。
“齐王将我嫁去河东,大婚之夜,试图袭杀裴家之人,此事天王应已知晓,我便不再赘叙。当时裴家二郎如何愤怒,可想而知,我十分害怕,为逃脱他的追捕,逃到了裴家的祖宅里,躲了起来……”
“方才我对天王讲,我未曾去过裴家姑姑的冢地,此话不假,但是,我虽然不曾有幸去拜祭裴家姑母,却去过她生前住的闺阁……”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观察天王神情,见他听到这里,目光一动,直直地盯着自己,眼一眨不眨。
她定了定神,知自己万万不可说错一个字,便呼出一口气,又继续说了起来。
“当时是为藏身,我无意闯入,草草看了几眼,觉是一间女子的闺阁,也未在意,只道是终于暂时得了栖身之地,又乏又累,就在那里睡了过去,不想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河,在蜿蜒的河岸两畔,景昃禽集,兰柳生烟。一个生得极美极美,胜过人间一切绝色的瑶池仙女从云雾缭绕的河尾向我飞了过来,她水佩风裳,宛如初日芙蕖,又说不尽的仪态婉转,风流万千。我当时看呆了,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美貌的神仙姑姑!”
“我从小到大,也算是听过一些人夸赞我的容貌的,但是和这位仙女姑姑相比,简直犹如艾草之于兰芷,鸠鸟之于凤凰。我若是能做她的婢女,长随左右,每日为她穿衣梳头,那也我的福分!”
“我更没想到的是,仙女姑姑竟然对我说,她是此间主人,生前就住这里,今夜见我到来,是个有缘之人,特意显身,与我相见,乃是有事要我相助。”
李霓裳口里胡诌着,心中委实忐忑,唯恐不合天王心意,他又翻脸,要人去把自己吊起来,然而,当发觉自己夸赞梦中女子美貌之时,这天王听得极是入神,不但如此,面上隐隐似还露出骄傲得意的神色,却又强忍不肯表露出来,神情便变得比方才更加古怪的一幅模样,心里一松,知自己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胆子顿时更大,又接了下去。
“我便问她,我能为她做何事。神仙姑姑说,他日我若是遇到一个叫云郎的人,叫我告诉他,她如今居在昆仑神山洛神宫之中,一切安好,唯一放心不下,便是她的云郎了。”
“她人在神山,心中却是日夜为他担忧,盼望他能克制恶念,少造杀孽,多行善事。如此,到了来生,两人便能长相厮守,再也不会分开了……”
李霓裳断断续续,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只觉喉咙发干,停了下来。
随着她闭唇,屋中悄然寂静了下去,唯余烛火轻曳,人影微晃。
李霓裳分明知道自己全在胡说八道,然而,不知为何,此一刻,当她再次忆起那夜她在那间旧阁内观画的所见时,与当时的茫然不同,仿佛通真达灵,天人感应,恍惚之间,竟觉自己说的好像都是真的,仿佛她确在那里做过如此一个梦,梦里,也当真有那样一位女子,要她这般传话给那个叫做云郎的人。
她定了定神,将这种突然萦绕她的奇异之感驱散,又回到了现实,再次偷看天王。
他的身影凝立,双目定定,似望前方,又好似穿透墙壁,在望着不知是何处的远方,人如同魂飞天外,神不守舍。
她不敢再出声,便屏息等待。
也不知过了,忽然,只见天王的身影动了一下,他似回过神来,急切开口:“还有吗?就这些?她就没有再和你说别的了?”
“还有!还有!”
对上他那充满希望似的渴盼目光,李霓裳怎敢说没,又继续编道:“神仙姑姑还说,她本早就想和云郎说了,奈何天人两隔,音讯渺渺,一直在等有缘人,如今终于等到了我,入梦相见,托我传话。”
“就这样?”天王竟似还没听够,又继续催逼。
李霓裳只得绞尽脑汁又说:“我问神仙姑姑,谁是云郎,我如何知道是他。神仙姑姑说,此为天机,她不能立刻告诉我,但等到有朝一日,我遇到一个裴家故人,到时,自然便会知道……”
“还有吗?小女娃,那夜你还梦见她说了什么?全都告诉孤!”
“我……”
李霓裳顿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道:“我问神仙姑姑,托梦一事,匪夷所思,万一日后那个云郎不信,那该如何是好。神仙姑姑说,只要我和他说,花朝节后,以郎入画,他便就明白,定会相信……”
她实是编造不下去了,心虚地闭了口,却见面前的天王听到此言,神情大恸,双肩甚至似在微微发颤。
只听他喃喃道:“静妹……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既如此放不下我,怕我寻你家人的仇,这么多年了,你为何不亲自入我的梦,说与我听……反而要假旁人之口……”
这声音未毕,便戛然而至。
李霓裳惊见天王身体晃了一下,抬手压住胸,神情痛苦,慢慢地,嘴角挂出一道血痕。
她吓得不轻,慌忙冲上去,一把扶住人,又待转头叫谢隐山来,已是被他阻了。
“不用叫人!”
他闭了闭目,道。
“小女娃,你扶我坐下便可。”
李霓裳只得从命,将人扶着,送到他方才起来的地方。他自己歪躺下去,抬掌拭去唇角的血,闭了目,似在调息。
李霓裳不敢发声,也不知自己该做甚,只得立在一旁干等。
这天王就那样闭目侧卧,一动不动。
就在李霓裳开始顾虑他是不是就此已经没了气,突然,听到他开口,发出了一道幽幽的声音:“小女娃,你给孤老实说,你这些骗孤的不经之谈,都是从哪里得知的?”
她的心砰地一跳,望去,只见他已缓缓睁眼,两道目光射了过来。
他的面容依旧苍白,神情却变得高深莫测。
李霓裳完全看不出,他此刻到底是怒,还是不怒。
“你给孤说出来,孤便不怪罪你。”
托梦之言,实是经不起推敲。
他此刻回味过来,自是理所当然。
“余素好丹青,尝遍游四方,瞻习古圣手之韵致。”霓裳回忆了下,开始背诵。
“……去岁仲冬,应云郎之邀奔蜀,以观壁画,果未欺我。花朝节后,我欲思归……”
“住口!”
她背的画跋突然遭天王打断,只见他又猛然坐起身,面皮一阵白,又似一阵红,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你怎知道这个?你从哪来看到的!”他喘了口气,问道。
李霓裳顿了一下。
“天王英明。我方才的那些话,确实只是托辞。但我也确实去过裴家姑姑生前的住处,并且在那里,无意看到过裴家姑姑单独留存下来的一幅画。”
她停了下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天王也不再有任何的言语或是反应了。
他只定定地坐着,影如石化。
有顷,李霓裳打破死一般寂静,轻声说道:“梦固然是托辞,但那夜,我会闯入那里,必是冥冥中,裴家姑姑引领我去的。”
她看了眼案上的匕首。
匕鞘上那用古老宝石镶嵌出来的图案,乃上古代表蜀地的星宿分野。再联想面前之人今夜不经意的一些片言只语,虽然他与裴家姑姑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她还不是十分清楚,但这匕首本应是天王所有,从前给过裴家姑姑,一度遭她返还,天王拒收,想是弃了,最后又被她悄然藏起,这一点,应是毫无疑问。
“天王你想,她留存那一幅本或该她毁去的画,又藏了此匕,难道不是印证我方才所言之梦?不管她画中云郎是为何人,又或她与她的云郎有着再多恩怨,我亦敢说,她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刻,心中对那位云郎,必是情真意切。”
“她又是裴家的姑姑,在天之灵,倘若看到裴家无端被人攻击,子侄受到威逼,她将如何自处,又如何得到安宁?”
“况且……便如原画跋言,‘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
她迟疑了下,最后又道:“只要那位她叫他云郎的人不曾忘记她,她便一直活在世上,无所不在,说不定,就在身边伴着那个云郎呢。”
随她话声落下,屋中再次陷入沉寂。
李霓裳已是用尽全部心力,话更是讲得喉咙生疼,此刻唯只等这天王最后的心意了。
倘若他还是一意孤行,定要用她来逼裴世瑜,再设陷阱捉他,那么,不用等到那个时刻,她便用小金蛇先与这个天王同归于尽,大家得个干净!
许久,天王的身影动了一下,朝外叫了声信王。
谢隐山就在门外附近,早将屋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觉天王似改了主意,松下一口气,也只当作无事一般,应声入内。
“将这小女娃带回去吧,暂再羁押起来。”
他显得极度萎靡,言罢拂手,示意人去,便慢慢自顾又歪卧了下去,似精力已是彻底耗尽,闭了眼目,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