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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随着范方明联合北方的武节节度使何长寿等人以孙荣行亏名缺、德不配位为由发兵征讨洛阳开始, 北方狼烟张天,孙荣被迫饮恨掉头,去维护北面仍在他控制下的地盘, 彻底失去对潼关的争夺资格。

    天王放开关卡严控, 鼓励民商往来。扼控南北交通的风陵口很快便恢复了百舸争流商旅不绝的阜盛景象。若不是渡口附近不时仍有军士巡逻经过的身影,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此地才经历过一番兵荒马乱。

    李霓裳在鹤儿的陪同下,由裴家的一队虎贲护送, 于昨日抵达此地, 渡过渡口,转上谢隐山早早派来等候的马车,不顾旅途疲劳,行路至深夜, 在途经的驿内落脚,胡乱宿到天明,便继续上路。

    在快到潼关镇的时候, 一行人遇见特意亲自来此迎接的谢隐山。

    谢隐山面带笑容地走了上来,向李霓裳行礼, 问好, 慰问路上的辛劳。

    此前是瑟瑟传讯,说青州变乱,长公主被江都王所俘, 受了些苦病, 人随后被裴家二郎所救,又辗转到了天王这里,天王善待, 长公主因思念公主,盼她前去相见。

    昨日一见到谢隐山的人,李霓裳便打听关于长公主的情况,那人却说不知,只是奉命来接她而已。李霓裳只能作罢,此刻终于见到个话事之人,和他寒暄一番过后,问道:“我姑母如今怎样了,人此刻落脚在哪里?”

    谢隐山微微一顿,随即笑道:“长公主无大碍,身边也有瑟瑟娘子服侍,请公主安心便是。”

    李霓裳向他道谢。谢隐山赶忙摆手,说不敢当。

    一旁的鹤儿见她欲言又止,显是想再打听另外一人,又面皮过薄,便替她开口,向着谢隐山行礼问:“但不知我家的二郎君怎样了?”

    “裴二郎君一切安好,他也在此地。请公主随我来,到了便可见面。”谢隐山应道。

    谢隐山的答复依旧语焉不详,但与瑟瑟的消息却相互印证。

    李霓裳不是很明白,天王此次何以突然大发善心。但无论如何,看起来他似乎确实没有大的恶意,况且裴世瑜也在。且听谢隐山的语气,接下来应是要领她去见人了。

    她松下一口气。想到人还在路上,不好再继续追问别的什么,便随谢隐山继续上路,渐渐发现,似乎是往天生城的方向行去。

    起初她还忍着,待中途停在道旁驿内小歇完毕,出来预备再次上路,临上马车前,再次发问:“我姑母是在天生城里吗?”

    谢隐山似微踌躇,这时,身后的官道之上,远远地来了一队骑马之人。

    他转过头,手搭凉棚眺望,很快,顺势转了话题,笑道:“公主请看!谁来了?”

    李霓裳也看清楚了,那道疾驰在最前的骑影,正是裴世瑜。

    一别有时,没想到,他忽然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眸,她的一颗心立刻下意识为之雀跃。

    正砰砰跳动,面靥亦随之迅速染上一层薄晕之际,忽然,下一刻,当脑海里浮出他临走前的那个清晨里曾发生过的种种,满腔的欢喜之情,一下又被一阵莫名涌出的畏怯之感所掩盖。

    她更不知,他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绪,过去了这些时日,是否依旧恚怒未消。

    随着对面那道骑影越来越近,她变得愈发惶恐,乃至竟有一种手足无措之感。

    倘若此刻能够有一个可以让她躲避的地方,她一定会先躲起,待理好心绪,做好准备,再出来与他相见。

    然而,并没有如此一个缓冲之所。

    谢隐山已转身去迎人,她只能勉力镇定心绪,垂下眼眸,一动不动地立在马车之前。

    裴世瑜本想灌醉天王,怎料不遂人愿,天王海量更甚于他,不但自己醉倒了,更没想到,醉酒加上这段时日奔波所致的疲劳,一睡竟能如此长久。出来后,问守卫营门之人,被告知信王一早出去,尚未归山,猜测他应接了李霓裳一行人径直去往长公主那里了,立刻动身赶去,不想追到这里,便遇见了人,立刻打马来到近前。

    裴家的一众虎贲早也看到他了,纷纷上去行礼。

    裴世瑜飞身下马,立在道旁,口里与众人叙着话,问这段时日自己外出之时兄嫂与太原府近况,视线却一直往远些的那道停在马车旁的倩影上飘去。

    众虎贲循他视线望见,忙都识趣地退到了一旁,改而与随他同行的侯雷几人说话。

    裴世瑜快步来到李霓裳的面前,冲着伴她的鹤儿笑眯眯地呼一声阿姊,夸她一段时日不见,比自己走之前更为美貌。又转头看一眼跟来此刻已停马在后的侯雷,道:“他应有话要和你说。快去!”

    鹤儿何时见他对自己如此甜言蜜语过,掩嘴笑个不停,又见丈夫果然远远地望着自己,心中对他早也十分思念,便走了过去。

    她一走,裴世瑜便飞快地握了李霓裳的手,将她拉到近旁人少的地方,低头附耳道:“你姑母同意我们的事了!”

    李霓裳抬起头,对上一双闪动着喜悦光芒的眼眸。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目光明亮,神采飞扬。

    在这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之上,李霓裳已是找不到半点当日他曾经有过的愤恨。

    他说完,见她望着自己不说话,便将他与长公主见面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她亲口答应,还起了誓,说只要你自己点头,她便绝不强迫。瑟瑟当时也在一旁,她也听见了!”他稍稍加重语气地说道。

    比起他的变化,从他口里讲述出来的这一件事,更加令李霓裳感到不敢置信。

    见她睁大一双美目,定定望着自己,他微微挑了挑眉。

    “你不信?她就在潼关镇上养病,我这就带你去,你何妨自己亲自问她!”

    他再拉起她手,欲带她立刻掉头去往潼关镇,谢隐山已是上来劝阻。

    “公主一路奔波而来,想必十分疲乏。此刻天色也不早了,过去还有些路,等赶到,又是三更半夜,不如先往营城歇上一夜,待明日再去,也是不迟。”

    李霓裳这才恍然,原来她的姑母人不在天生城,而是在潼关镇。

    但白天,一行人分明已路过那一带了,怎的谢隐山不立刻带她入镇,反而舍近求远,非要她绕一圈再去?

    她心中存着疑窦,也不便发声,裴世瑜却不一样,被谢隐山的话提醒,直接便问。

    谢隐山自然是奉命而行,另有目的。

    他推脱道:“一早我出来时,小公子你仍醉酒未醒。我想这,最好是由小公子陪公主去见长公主更好,故将公主先领往城营先与小公子汇合。没想到小公子你如此快便出来了。”

    裴世瑜一听,仿佛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不再深想,又见日头确实偏西,她更是面带倦色,舍不得叫她再连夜来回奔波,望着她道:“也是。那便先一道去那里过一夜?”说罢,等她回答。

    李霓裳又一次因自己的新发现而惊讶。

    她感到这一趟,他似乎与那位天王的关系也改善了不少,至少,不再象从前那样,一提起对方,便剑拔弩张,势不两立。

    这一点,从谢隐山和他说的那一段关于醉睡的话中,便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不但如此,从他此刻说的这一句话来看,天生城于他而言,应也不是从前的敌穴了。否则,他怎么可能主动建议带她一起去那里过夜?

    见她没有立刻点头,裴世瑜自己仿佛也有所领悟,瞥一眼谢隐山,压低声道:“放心。老……”

    他一顿。

    “宇文纵那厮,勉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吧,还是有几分豪气在的。这一回你姑母的事,我虽还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药,但看去,暂时应当不会有过大恶意。”

    李霓裳知他误会自己所想了。

    她既知宇文天王秘密,怎可能怀疑对方欲对他不利。方才只是诧异于究竟发生什么,竟能令裴世瑜改变态度而已。闻言醒神,忙摇了摇,又点头。

    谢隐山暗松出一口气,忙叫众人全部调马,往天生城去,李霓裳与鹤儿也回到车中,两拨人并在一起,走到黄昏,在天擦黑的时分,抵达了目的之地。

    一到地方,上山从营门开始,李霓裳便觉反常。只见那里凌空高高挑起一对大红灯笼,入内,自入口处开始,一直到天王所居的那片地势最高的山坡之上,一路亦张挂着灯笼,远远望去,犹如一条蜿蜒的火龙,悬浮在开始暗下去的深蓝夜空之中。不但,城营内其余每一处入目能见的所在,亦是亮满火杖与灯幢,几将整个天生城,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道路的两旁,更是列队整齐立着两排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军士,仿佛都是精挑出来的,个个魁梧雄健,他们额扎红帻,身着明甲,威风凛凛。

    看到二人现身,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从营门起始,众人依次下跪在了道路的两旁,口中齐声高呼:“恭迎裴郎君与公主殿下归!”

    这声音洪亮有力,响彻山谷,惊得李霓裳当场停在了原地,不敢前行,忍不住又望向裴世瑜,见他显也不明所以,与她对望一眼,转向谢隐山。

    谢隐山笑容满面地道:“请小公子与公主入内。天王已在等候。”

    第92章

    李霓裳发现她与裴世瑜被带着似在往议事大堂的方向行去。

    人尚未走到近前, 透过前方两扇大敞着的门,便见堂中亦是结彩悬灯,满目都是金晃晃的光。大堂门外, 摆着两张腰扎彩缎的硕大的牛皮金鼓, 周围羽旄彩灿,仪仗列队。

    附近一片宽敞的演武场上,更是挤满了营中的军士,只见众人个个喜笑颜开,当看到她与裴世瑜现身, 渐渐到了近前, 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起哄之声,将堂前的气氛烘托得倍加热闹。

    她愈发满头雾水,实在不知那位宇文天王的用意何在, 脚步也不由地迟缓了下来。

    身前探来一臂,裴世瑜示意她停步。她立刻停在他的身边,不再前行。

    “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他向着谢隐山发问, 语气有些生硬。

    “小郎君放心!自然是大好事!”

    裴世瑜看一眼前方,眉头微微皱起, 抓起李霓裳的手, 道了声“我们走”,带着她,掉头便欲离去。

    谢隐山赶忙抢上一步, 挡在二人前方。

    “小公子与公主何妨再前行几步, 自然便知分晓。”

    “鬼鬼祟祟!给我走开!”

    裴世瑜显是当真不悦了,声音陡然加大,一把推开谢隐山, 带着李霓裳就走。

    这突发的变故,引来附近那些军士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来,方才的起哄声慢慢停歇了下去,原本热闹的气氛登时随之变冷。

    “公主!”

    就在这时,李霓裳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呼唤自己的熟悉声音。

    这嗓音……

    她倏然停步,转过头,看见一名身着绛裙的女郎盈盈立在附近的一根灯幢之畔。

    上方的一只灯笼映出她含笑的一张面庞。

    竟是她一直记挂的瑟瑟!

    李霓裳惊喜不已,立刻甩开裴世瑜,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欢喜地攥住了她的手。

    “你怎会在此?你的伤怎样了?”

    “我已无事。多谢公主关心。”

    她凝望着李霓裳,含笑应道,看见正用眼神向自己暗下命令的谢隐山,迟疑了下,接道:“公主且随我来,咱们有话细细再说,如何?”

    今夜这天生城内的气氛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至多也就令人生出尴尬而已,并无任何危险之感。瑟瑟既也来了,李霓裳有无数的话想问,立刻点头。点完头,想起裴世瑜,转头望他。

    谢隐山立刻道:“公主一路跋涉,想必人也乏了,请她先去休息一下为好。”

    裴世瑜迟疑了下,看一眼瑟瑟,终于不再坚持。

    谢隐山又迅速望向瑟瑟。

    瑟瑟便轻牵住李霓裳的手,领她与随在后的鹤儿来到附近的一间屋中。

    屋内显也经过特意布置,如女子的起居场所,门口还有五六个婢女叉手候立,看见李霓裳到了,纷纷见礼,随即争相挑帘开门迎她入内。

    “你怎来此了?我姑母呢?她怎样了?”一进去,李霓裳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长公主仍在养病,好在已无大碍。”

    她轻轻一顿,“我怕公主过于担忧,故来此先见公主,好叫公主放心。”

    “那你自己呢?先前我托裴家派人回去找过你,你已不在那里,我极是担心,幸好后来得知消息,你人在谢信王那里,他答应将你送还。这些时日,你过的怎样?”

    “我当真一切都好,有劳公主记挂。”她笑着应道。

    初见面的一阵子激动过去之后,李霓裳很快便觉察,瑟瑟似有意回避,不愿详谈她前段时日的经历。不但如此,她今夜来此的理由,似也给得有些牵强。

    李霓裳望一眼屋外的华灯光影,狐疑道:“今夜你当真是自己来的吗?他们如此排场,究竟想做什么?”

    瑟瑟转面看向婢女。众婢立刻捧出一套华服凤冠,望去竟是婚服的样式。

    “这是何意?”李霓裳诧异不已。

    瑟瑟命婢女放下衣冠出去,待屋内只剩她二人并同样一脸疑惑的鹤儿,这才低声道:“天王欲亲自再为公主与裴家二郎举办一回婚礼。”

    鹤儿实在忍不住,惊讶地道:“天王这是何意?我家小郎君与公主不是早已行过婚礼?”

    方才人在外面,当着那信王的面,瑟瑟不敢有所表露。直到此刻,她的眼里才流露出来不解之意。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天王究竟为何如此行事。我亦是被接来此地,要我服侍公主,我方知晓他有此意。”

    比起困惑不已的瑟瑟与鹤儿,李霓裳却忽然有所领悟。当眼前浮现出年初裴家姑母二十年忌的那个夜晚里,那一道独坐在坟茔前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了出去。

    长空流云,一轮明月初升,正静静地悬在太华的绝峰之间。笼罩在辉煌灯影里的整座营寨恍若悬浮起来,漂在了灯影与头顶洒落的满天清辉之间。

    此一刻,风恬月朗,雾阁云窗,此间犹如一座梦幻的琅嬛洞府,哪里还有半点兵营的肃杀之感?

    那一头,李霓裳跟随瑟瑟走后,裴世瑜迟疑了下,看一眼前方那面敞开的堂门,也不用谢隐山引路了,在周围早已静默下来的注目之中,走了过去。

    他一脚跨入,便见一人立在堂中的一面轩窗之后,似全然没有留意外面的气氛变化,独自仍在赏着窗外的月色与灯影。听到脚步之声,方转过头来。正是天王。

    只见他高冠盛服,腰系金带。满堂华灯映照,他从头到脚皆是簇新,整个人看起来眉舒目展,精神焕发。

    看见裴世瑜如此闯入,他也不见任何意外表情,走了回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这才对着匆匆跟入的谢隐山说道:“带他过去更衣!”

    言语里,尽是命令的口吻。

    因方才见她遇到瑟瑟十分欢喜,人也跟着瑟瑟走了,裴世瑜的不悦之情便也消了下去,此刻闯入,只为看一下这天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药。谁料他用如此口吻说话,怎还能忍得下去,火气又冒了出来,质问:“你究竟想要作甚?”

    天王看了眼谢隐山。

    谢隐山只得解释起来:“小公子稍安勿躁。天王对小公子与公主无半分恶意。今夜不过是想为你二人重新行大婚之礼罢了。外头也都准备妥当了,只待大礼过后,大家伙沾光,共吃一杯小公子与公主的喜酒!”

    裴世瑜愣住了。

    他与她已过去的那一场大婚,虽仪礼周全,但实话说,裴世瑜每每想起,心中也不是没有遗憾之感。

    若能和她重行一次婚礼,以弥补当日,他固然是一百个愿意。

    然而,要办,也当在兄嫂与裴家族老的主持下举行,怎能在此地,由眼前这个严格来说还是敌对的人来替他操办?

    “你究竟何意?我与公主的事,哪里轮得上你来插手?”

    裴世瑜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自然不会点头。

    这简直太过荒唐!他无法理解。

    这个宇文纵,凭什么觉得他自己有这样的资格?就凭二人曾在西峰顶上喝过一顿酒?

    天王终于亲自开口,神色严肃:“前次你的婚礼乃是阴谋,怎能作数?我与你姑母的关系,你也知晓。我说过,我拿你当子侄看待,此绝非戏言。恰好你二人都在跟前,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由我做主,替你二人将婚事重新办了,有何不可?”

    此人分明满口都在强词夺理,然而,或是裴世瑜自己心中对此也无强烈反对之感,一时竟说不出反驳之言,听完,只觉他热心过头,有些古怪。

    天王此时又抬臂,指向设在大堂中央的一面巨大的屏风。

    “你与公主今夜在此再行婚仪,拜过天地,再拜此间太华神母,请神母见证,护佑你与公主往后余生平安喜乐,顺遂无灾,这又有何不好?”

    裴世瑜抬目望去,隔着半透的屏面,隐隐果见后方设有一座龛台,金碧辉煌的,看不清到底供着何方神明,但见台上已经摆满鲜果香烛,青烟袅袅,想必就是他口里所说的太华神母了。

    此言更是暗合他的心意。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就要点头之时,忽然又想到一事,再次迟疑了起来。

    他是无妨,反正是和她拜堂。但她会不会脸皮过薄,觉得尴尬,不愿如此胡闹行事?

    “怎的,你还不答应?”

    天王等了片刻,见他还是沉吟不语,忍不住面露不快。

    “此事须得再问下她……”

    裴世瑜踌躇了下,说道。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通报之声:“禀天王!那位瑟瑟姑姑说,公主已梳妆完毕,就等裴郎君去迎了!”

    不待天王发话,谢隐山彻底暗舒出一口气,立刻走了出去,命人鼓乐预备婚礼。

    众人立刻再次活跃了起来,纷纷翘首等待,天生城里很快又恢复了起初的热闹与喜庆。

    裴世瑜也不再推脱,利索地换了早为他备好的婚服。二人在天王的一手安排之下,稀里糊涂,又行了一次婚礼,最后照天王的意思,向那座被护在屏风后的神台跪拜,再行大礼。

    裴世瑜是浑然不觉,想着既是太华圣母,拜拜总不会吃亏,自是不敢不敬。

    李霓裳虽也没看到所拜究竟是何方神明,但心中却隐有所想,更是恭恭敬敬,无比虔诚。

    天王立在一旁,看着一双小儿女并肩一同跪拜的身影,目中满是欣慰,更是笑容满面。

    伴着司仪一道洪亮的“礼成”之声,天王赐下的犒赏喜宴也同时开始。

    天生城内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响声久久不绝。

    瑟瑟与鹤儿将李霓裳送入今夜寝屋,见裴世瑜很快到来了,二人识趣地领着众婢立刻一道退了出来。

    鹤儿知瑟瑟腿脚受过伤,怕她吃不消久站,一出来,便叫她自去歇息,说这里今夜由自己领人值守。

    瑟瑟敬她是裴家君侯夫人身边的得力之人,怎敢以自己为大,说她此行路上辛苦,让她先去休息,由自己留。

    正相让不下,忽见鹤儿停了下来,望向自己身后。

    瑟瑟转过头。

    一名仆人走来,传话说,信王寻她有事,叫她出去一下。

    “你去吧,这里有我。”鹤儿忙道。

    瑟瑟一顿,只好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向外慢慢行去。

    第93章

    一道高大的身影停在院外的道旁, 正是谢隐山,他看去已是等了有些时候。

    瑟瑟略略加快脚步,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垂落眼皮。

    “有劳信王久等。”她敛衽而拜。“不知传奴出来, 有何吩咐?”

    谢隐山望着面前女子恭谨的模样,转面示意附近随从全部退开,道:“你随我来。”随即转身而去。

    瑟瑟迟疑了下,显是不愿跟去,在原地踌躇了片刻, 见他已转上前方走廊, 身影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无奈跟上。待她也转过拐角,发现那道身影已是不见。

    此处没有灯笼照明,昏暗无光, 她初来乍到,是今日午后才被接来的,不识得路。正抬目, 寻他去的方向,忽然, 自身后的昏暗里, 无声无息地探来一双臂膀,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腰上。

    接着,足下一空, 她已被人抱了起来。

    瑟瑟轻轻挣扎。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低道:“送你回来了, 你便装作不认得我了吗?”语气颇为冷淡,隐含不悦。

    瑟瑟慢慢停止挣扎。

    此时,营城里除去轮值的士兵, 其余军士皆在附近参宴。众人发出的阵阵喧笑之声随着夜风越过院墙飘来,显得这个昏暗角落愈发宁静。

    “信王还是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瑟瑟在对方的胸膛与臂抱间垂目不动了,只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唯恐发出的动静落入人耳。

    “上去是坡路。你腿伤方愈,还是少走为好。”

    谢隐山淡淡道了一句。

    “放心罢,你以为我还叫你来作甚?我是有话要问。”

    他又说了一句,随即迈步前行。

    瑟瑟安静了下去,任他抱着自己快步穿过一条无人的斜坡山道,来到他在营城的住处。入内,他摸黑将她放坐在一张坐床上,自己走去燃灯。

    随着灯火亮起,映满屋室,他转过身,打量了眼女郎。

    她微垂眼目,一动不动,显是在等待他开口。

    “你不必担心,并无别事。将你带来此地,只是为着说话方便一些。”

    谢隐山的神情此时看去早已如常,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派人将你接来此地,很是仓促,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

    瑟瑟慢慢抬目。

    “请信王开口。奴若知晓,必无所不答。”她的语气依旧极其恭敬。

    谢隐山微微点头。

    “我问你,长公主当真愿意放公主自由,叫她安心嫁给裴二,往后不会再去扰她了?”

    他问。

    瑟瑟对上谢隐山投向她的两道带着施压意味的目光。

    “你给我如实回答!”

    他略略加重语气。

    “如你所见,天王与裴二姑母有旧,因而爱屋及乌,对他十分爱护。我亦不必避讳,天王绝非善人。你若胆敢有半分诳骗,就算我想饶你,只怕也难过天王那一关。”

    “长公主未曾与奴谈过此事,但以奴想,她既答应过裴二郎君,往后应是不敢再逼迫公主做她不愿做的事了。”

    瑟瑟与他对望片刻,慢慢应道,说完,再次垂目下去。

    谢隐山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面上,似在审视她是否撒谎。

    “抬起眼,看着我。”他忽然说道。

    瑟瑟应话,再次抬眸,迎上对面那两道锐利的目光。

    她静静坐着,任谢隐山打量,良久,轻轻眨了一下眼,唇角微牵,梨涡随之隐现。

    “信王看完了吗?”

    “妾张目久了,实在有些眼酸了。”

    她轻声说道。

    谢隐山的视线在她那一双依旧迎向自己的美眸上停了一停,一顿,慢慢收回视线。

    “最好如你所言。”

    片刻后,他道一句。

    瑟瑟不应。谢隐山也未再说话。二人沉默地对坐了片刻,一阵夜风从窗隙中透入,掠动烛火。

    瑟瑟的身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双足踏地,人跟着从坐床上慢慢站了起来。

    “信王若无别事,我先回了。”

    她轻声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既未应可,也未说不可,便再次向他敛衽拜谢,随即从容迈步,循着方才来路,朝外走去。

    谢隐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又转到她正随缓步微微起伏的裙裾之上,迟疑了一下,在她身影将要消失在门后的一刻,唤了一声。

    “等一下!”

    瑟瑟停步,转头看了过来。

    “信王可还有吩咐?”

    “你腿伤到底怎样了?”他问。

    “已是痊愈。”

    瑟瑟应道,轻轻一顿,随即转身向他。

    “前段时日幸得信王救助。此前也无机会表谢,正好趁着此时,请受奴一拜。”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的神情极为郑重,向着对面之人,再次深深下拜。

    谢隐山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微微抬臂,作势阻止她的拜谢。

    “罢了!当初你若不骗我,早说你是公主之人,即便当时两方仍然为敌,我也不至于当真会把你当做是……”

    她一动不动地立着。

    烛火映出女郎的姣面,她垂落眼眸,神情平静,显全然没有在听,抑或完全不在意他在说甚。

    谢隐山打住了,改而望向她的腿胫。

    “今夜想都无事了。我方想起来,营中此时恰好有位极擅伤科的军医在,便是替天王看过伤的,据说早年还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你再等等吧,我叫他过来,再给你瞧一下。”

    “多谢信王。真的不用了——”

    瑟瑟还在婉拒,他已走到门口,唤来一名在外的亲信:“去将陆郎中叫来我这里!”

    那人应是,立刻去了。

    “举手之劳罢了,你大可不必如此防范。”

    “难道你以为我会挟恩,日后还继续要你同寝不成?”

    谢隐山转头瞥她一眼,语气冷淡地道了一句,便走了出去,留瑟瑟一人在室。

    她独对灯火,凝立良久,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耳中传来一阵脚步之声,又有一人在外与谢隐山说话,知是那陆姓军医到了,猝然醒神,立刻走回到方才的位置,匆忙坐了下去,抚正裙角。

    军医叩门,得她应声,便推门而入。因年纪有些大了,眼神不济,晃眼只见一名绛衣女郎坐在屋中,也没看清眉目,只觉艳光逼人,知是信王方才所讲的伤了腿的那个女郎,怎敢细看,来到近前之后,放下随身携的药箱,将烛火移到近旁,卷起衣袖,向着女郎躬身行了一礼,道了声得罪,说:“劳烦小娘子,请将双腿展直平放。”

    信王没有跟入,瑟瑟自在了不少,自是配合地伸直双腿。又见这老军医诚惶诚恐,头不敢抬不说,更是只敢隔着几层裙小心摸探着自己的腿伤,想着既然良医在前,何妨叫他仔细再检查一遍伤情,便自己伸手,主动将外层裙裾卷起,口里笑道:“我年纪不小,早也不是什么小娘子了。军医不必顾忌,只管为我检查便是。”

    军医方才正在吃酒,听到信王传召,以为是他哪里受伤,匆忙赶来,才知是要为一女子检查腿伤愈合情况,听信王说话,觉他对此女似颇看重,想到他往常身边并无女伴,今夜房中却突然有人,必是相好,怎敢怠慢。

    没想到女郎语气随和,又如此配合,十分感激,连声道谢,这才抬起头,看清面容,不觉一怔。

    瑟瑟起初并未在意,很快发觉老军医反常,为她检查腿伤的过程里,看了她好几眼,又将目光投向她因捉着裙裾而露出的一段手腕上,目露惊奇之色,欲言又止的,不由也奇怪起来。

    军医检查完毕,说伤情确实已无大碍,只是仍要注意将养,不可长久行路。

    瑟瑟道了声谢,自己放下裙裾,整理了下,见他还在看自己,便随口笑问:“怎的,你是认识我吗?”

    军医终于说道:“敢问娘子……可是从前长安宫中乐官蒋鸣年的女儿红临?”

    瑟瑟蓦地定住。

    这军医看见她的神情,愈发肯定起来,更是激动不已:“当真是你?你可还记得我?我是当年宫中的医官陆十四啊!我乃你父亲的好友!”

    瑟瑟吃惊地望向面前这位老军医。

    “记得那时你虽小,却天生爱乐,有回因习琴过勤,十指被弦磨破,血流不止,你仍不肯歇息。还是你母亲心疼,将我叫去你家,请我为你调的药!”

    这老军医回忆起旧事,面上又露出悲伤之色。

    “你父亲壮烈之时,我不在长安,当时听闻消息,万分悲恸,曾到处托人打听,寻访你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以为你也早就不在人世了。没想到多年之后,今日竟会在此遇见!”

    老军医一阵唏嘘,回过神来,转头望了眼身后的方向,面上重又露出欣喜之色。

    “果然是上天垂怜,庇佑忠良!原来蒋娘子你不但活了下来,如今还是信王之人……”

    “你认错人了!”

    瑟瑟犹如被针忽然刺了一下,整个人醒神过来。

    她的脸色苍白,笑容更是彻底消失。

    “我不是什么蒋家女儿!更不知你在说甚!”

    老军医一怔,目光在她的面上停了一停,又落在她的腕上。

    “你当真不是?方才我一见你,便觉极为眼熟,一下就想起你的母亲。原本还不敢相认,但见你腕上也有一抹红痕。此为你天生胎记,你父亲才为你取名红临,记得当时还曾戏说,等你长大,两家便可结亲……”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瑟瑟猛地站起身。

    老军医见她满面怒容地望着自己,不禁张口结舌。

    此时在外早就听到屋内动静的谢隐山忍不住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瑟瑟,迟疑了下,问那陆姓军医。

    “老朽方才以为这位娘子是从前长安一位故人之女……”

    老军医此时自己也怀疑起来,讷讷地应。

    “住口!”

    瑟瑟厉声截断他话。

    “休再胡言乱语,辱没无干之人!”

    “我不是什么蒋家女儿!”

    言罢,她神色转为冷漠,迈步便朝外走去。那老军医见谢隐山皱眉再次看向自己,腿一软,跪了下去,不住叩首:“是,是,怪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信王饶命……”

    那道绛影已是走出屋门,谢隐山急忙追出,从后抓住她臂,却被她一把甩脱。

    “全都滚开!别碰我!”

    她头也未回,口里发出一道满含厌恶的低低叱声。

    二人相识之后,她在他的面前,皆是柔顺婉媚之态,即便如今回来,她刻意疏远,亦是不敢对他有半点不敬。

    如此态度,实是头遭。

    谢隐山不禁一怔,醒神过来,见她已是走出老远,迟疑了下,还是随了她一段路,见她头也未回,一口气只往今夜那婚房的方向走去,起初步履急促,似身后有厉鬼追逐一般,渐渐地,当接近那座庭院,她的脚步开始放缓了,最后,在路上停了下来。

    谢隐山亦立刻停步,屏息未再上去,不敢惊她。

    片刻后,远远地看着她再次迈步前行,此时她步伐已是完全如常。几名婢女很快闻声而出,将她迎入,她的身影随之彻底消失在了那一片辉煌的灯火尽头之处。

    谢隐山独自在路上伫立了片刻,忽然记起,尚未给天王回复,怕他还在等着,一顿,转身离去。

    第94章

    裴世瑜从小到大, 做过了不知多少如今回想起来颇觉离奇古怪的荒唐事,然而,论异想天开和匪夷所思, 与今夜经历相比, 都可谓是小巫见大巫,简直完全不值一提了。

    二人一入这间“洞房”,他将门一关,立刻转向李霓裳,连声向她赔罪。

    “实在对不住, 今夜绝不是我的主意!我也不知那宇文老儿究竟如何想的, 非要替咱们再行一回大婚之礼。我方才死活不愿,他就是不肯松口……”

    那宇文纵做事随心所欲,路子也是不正,他怕李霓裳方才是受到胁迫才点了头的, 怕她暗恼自己,正着急忙慌地解释着,却发现她并未在听他说话, 正打量周围,神情看去, 并无任何不快的迹象。

    他一顿, 随她一道观看这间“洞房”。

    这件事虽然从头到尾,极是莫名,但不得不说, 操办得可谓是用心。

    论庄重, 自然比不上二人上次那一场在汾水古行宫里举行的婚礼,但若论喜庆热闹的程度,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天醒来他走得匆忙, 也未细看,此刻打量周围,见屋内布置确实用心,满目金昭玉粹花团锦簇,只见她走到梳妆案前,拿起一面鎏金圆镜,在手中转了几转,抬头转面看着他,嫣然一笑:“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没有生气。”

    明烛映照,在她一双宛如缀着星芒的美眸眼底里,果然似正流动着隐隐的笑意。

    裴世瑜彻底松了口气,目光在她指间转动着的镜上停了一停,起初有些不解,抬目望她,见她还那样瞧着自己,抿了抿嘴,没再说话,然而,眉梢眼底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

    裴世瑜心里微微一动,忽然,仿佛有所领悟,知她究竟是在笑甚了。

    她定是暗指上回他怒气冲冲拔剑去砍日光镜的那件事。

    那原本绝不是一件如何美妙的事,然而,或是因为二人今夜的心境都早已与当时截然不同了,因了长公主的放手,他们此前的全部阻难彻底消散,忽然便拥有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前景。

    如此良辰美时,当再想到当日他怒气冲冲拔剑斫镜的一幕,自然便只剩下唯一一种感觉。

    二人如有心有灵犀,如此对视片刻,又想到这一场莫名的婚礼,忽然,再也忍不住,一齐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两人便搂作了一处,他低道:“上回的破镜没扔呢。这趟回去,我立刻叫人将它修好,往后就摆在咱们屋中,往后我用它早晚帮你梳头画妆,好不好?”

    李霓裳方才确实是因眼前这面镜子,联想到上回那面曾被他砍斫为两半的日光镜。

    她喜欢镜后的铭文。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何等美好的八个字,总觉它若就那样遭弃,未免总是一个遗憾。

    “真的?”

    她却未料那镜仍在,仰面望他,目露惊喜之色。

    她的反应令他感到无比的愉悦。

    他笑吟吟看着她,顺势将她手中之镜取走,轻轻扣回在了案上,低低道了声“是”,随即俯面向她,深深地吻住了她。

    来自她口脂的香甜慢慢濡浸在了他的唇舌之间。他深深地陶醉在了其中。

    此一刻,人世万般的愁苦,他少时便曾立的戡乱建功的雄心,仿佛全部离他而去了。他生出一种自此以后她将完全属于他的盈实之感。

    但这并不够。

    分别之后,方知何为相思意。

    又将她抱到榻上,压在身下,他一边不断啄吻着她绯红的面靥,一边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想我吗?”

    他这一句或是想要求证更多爱意的无心之问,忽然勾出李霓裳暗藏的一点心事。

    “快说!”

    没有得到她立即的应答,他霸道地催了一声,不想依旧未能得他预想中的答复。

    她反而不再笑了,微微偏头,将面半藏在了他的肩下。

    他持住她的下巴,将她脸轻轻转了回来,令她重又向着自己,端详她闭目微微颤动的一双长睫。

    “你怎么了?”问罢,见她依旧闭目不言,他思索自己方才是否哪里说错了话,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罢了。你不想我无妨。我想你,也是一样的。”他开始哄她,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做小伏低,反而惹得李霓裳倍加柔肠百转。

    这个好起来要人命,恼起来,也真的令她胆战惶恐,度日如年的裴家郎啊!

    接到瑟瑟消息上路之后,她便无暇再多想什么了。然而在此之前,他那样离去之后,她表面看去如常,内心却陷入极大的仿徨。再次相见,她心中更是不安,不知应当如何自处,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

    万幸,他看去已是彻底从离去前的那一夜里脱离出来,完全不再记得,他曾经有过如何的愤怒。

    然而李霓裳却不同,阴影依旧难消。

    哪怕是直到此刻,知姑母态度已是大变,她依旧还是不敢相信,上天竟肯厚待于她,她真的可以如此幸运,从今往后,能够摆脱她那与生俱来的身份的禁锢。

    她慢慢睁目,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正一眨不眨在望着她的俊目。

    “我也想你。”

    “很是想你。”她应道。

    在他的眉眼里因她这应答而开始隐露笑意之时,她又接道:“但是,我也很是害怕。”

    她环顾着天王为她二人特意布置的这间华屋。

    他此际仍是想不通,那个天王为何一意孤行,坚持行这在他眼里极为荒唐的举动,但她知道。

    平心而论,这个夜晚很是美好,原本似乎不是一个适合说这话的机会。她本也没打算提及。然而……

    “你怕甚事?”

    在他不解的疑问声中,她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落,坐起背向他,略略理了下鬓发,亦是整理心绪。

    他从后迅速贴上,又抱住了她的腰。

    “怎么了?你和我说!”他固执地催问。

    “你当真已不再生气了吗?”她转面问他。

    这话令裴世瑜浮出疑惑之色。

    “你忘了吗?”

    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你动身往青州去的时候,我知你在生气。”

    尽管已是一遍遍地告诉过自己,不要在意他那时的愤怒。

    那样的情况之下,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当做无事。他无论如何愤怒,都是情有可原的。

    然而,真正想要做到释然,是如此的难。

    她并非伤心于当时她那样的讨好,都留不住他的脚步。

    她是害怕,那是否昭示着在他知道关于她一切的不堪之后,从心里已是看不起她,不愿碰她。真的害怕。

    但当时那种境况之下,那些她与崔重晏有关的事,她不能,也不愿再隐瞒下去。她必须让他知道,再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他。否则,即便她永远可以在他面前维持住无辜,在她自己这里,内心也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他面露恍然,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面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我不是在恼你!”他立刻解释,随即伸来双臂,将她轻盈的身子轻而易举地整个抱起,转了个向,令她面对自己,两人相对跪坐在榻上。

    “阿娇,我当时确实极其愤怒。但我不是在恼你!”

    他重复一遍自己的话。

    “你根本无须讨好我。更不用像当时,用那样的方式来……”

    他打住了,深深地凝视着她。

    “你没有任何的不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一向都是如此。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你没有半点错!错的都是别人,还有不开眼的老天爷!知道你和那姓崔的事后,反而叫我愈发同情起你。当时我若那样要了你,我裴世瑜算什么人?接受你对我的补偿吗?你根本没必要那样做的!你越是那样,便越叫我恨自己的无能。”

    “我当时唯一的念头,便是快些去见你的姑母,好将你彻底自她手中解脱出来,往后无牵无挂和我在一起。”

    “老天亏待了你,但对我裴世瑜,却确实不薄。”

    说到这里,他的眉目舒展,神情间尽是快意之色。

    “虽然我生来便未见过我的阿爹和阿娘,但我有我引以为荣的姓氏,有世上对我最好的阿兄和阿嫂,如今又遂我心愿,叫我遇见你,得到了你!”

    李霓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原来此前所有的患得患失,都不过是她自己庸人自扰罢了。

    眼前这位年轻的郎君,他的性情或许不是最温柔的,发起脾气也会叫人害怕,但他对她的宽容和爱意,却一定是最为真挚的。

    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愿意对她付出如此热烈,毫无保留的爱意。

    她凝视着他,眼眶泛红,忽然,一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你不信吗?”他急忙抬手,为她抹去挂在面颊上的泪。

    李霓裳急忙摇头,笑着想忍住眼泪。然而,眼泪却越来越多,完全无法抑制。

    上天从此难道真肯厚待于她了,竟赐了她如此一位如意檀郎。

    他起初手忙脚乱地只顾为她抹着眼泪,片刻后,看着她依旧泪盈于睫的模样,仿佛想到了什么,迅速下榻,抄起外氅,一把披在她的身上,攥了她手,道一声“我们去个地方”,拉她悄然走了出去。

    李霓裳不由自主随他同行,见他转到马厩牵出龙子,也没惊动应正同乐吃酒的马夫,只叫她稍候,很快,取来鞍具,全部抛在马背之上。

    她终于忘记流泪,问他要去哪里,他却不说,只冲她一笑,利索地准备完毕,便将她带上马背,催马往营门而去。

    此时,整座营城里的人仍聚在礼堂附近的空地上,吃酒作乐。通往营门的马道空无一人。他催马来到营门前,命守卫开门,骑马而出。

    灯火辉煌的天生城很快被抛在了身后。

    下山,李霓裳又问他几声要去哪里,他依旧不说,不但如此,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束带,不由分说,竟将她的双眼蒙了起来。

    她一怔,醒神过来,下意识抬手想要拿开,却听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命令之声。

    “不许解开!”

    “谁叫你方才一直哭个不停。略施小戒。”

    他的语气是一本正经的,然而,鼻却亲昵地蹭了蹭她娇嫩的面颊。

    “你靠着我便是,到了,自然知晓。”

    接着,当两片温热而柔软的嘴唇含住她的耳垂,又如此轻声解释之时,李霓裳只觉心头一阵微颤,半身登时酥软了下去,不再试图去解目带,听从他话,柔顺地依靠在了他的怀里,任他带着自己前行,去往也不知到底通向哪里的目的之地。

    接下的余程中,他未再发声。陷在完全黑暗里的她,反而多出一种奇异的安全之感。她从龙子变换的时急时缓的蹄步与耳畔的风声里,模模糊糊地感觉,他们似乎先是绕着山麓行了一段路,接着,踏入一片应是旷野的所在。又行了一段路,龙子的马蹄落地之感渐渐松软,耳畔风声转小,李霓裳的鼻息里,似也开始闻到一缕淡淡的松木清香。

    龙子的蹄步渐渐放缓,伴着耳边不绝的仿佛踩踏过落叶的沙沙之声,空气里的松香也变得愈发浓烈,沁人心脾。

    她实是不知,自己到底已经被他带到何地,他又为何会突然兴起,要带她往这里来。

    龙子终于停步。他下了马,将她抱下,走了脚步,放下了她。

    她立在足下松软的地面之上,侧耳听了片刻周围的动静。

    万籁俱寂,耳边似只有风过之后的阵阵簌簌落叶之声。

    她抬起手,试探着摸了下周围,发现身后是道粗壮的树干。

    又一阵风吹过,头顶飘下一簇细微的异物,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摸索着拿了起来,感到似是一缕松针落叶。此时,又一阵清新的松息,随着呼吸,沁入了她的肺腑。

    就在这一瞬间,李霓裳想到了一个所在。

    她的心为之一跳,一下扯下仍蒙住眼的目带,睁开眼睛,果然,见自己置身在一片丛林之中。

    明月当顶,松影落地。

    一个英气勃勃的年少郎君,正静静地立她的面前,在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环顾四周。

    这里,竟真是当初他们相遇,他带她从天生城出逃的路上曾经停留过的那片松林。

    就是在此地,同一株老松之下,他摘下他的面具,向她显露出他的真容。

    也是在那一刻,她的心被那英俊少年带走,自此之后,再也无法忘怀。

    见她微微仰面,只定定地望着自己,裴世瑜将手中握着的一张傩面覆在了自己的脸上,道:“想起来了吗?”

    李霓裳与两道从傩面后投来的目光相视着。

    “公主,今夜我特意带你来此,是想叫你知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记住了你。”

    他慢慢地说道。

    “上天应也已知,他对我太好,对你却太过不公,才会安排你我相识。上天之意,是叫我将我的运道分一半给你,如此,往后咱们福祸一体,吉凶相连,再也不会分开了!”

    松针自二人头顶簌簌轻落,掉在他们的发顶与肩衣之上。

    他仰面,望一眼头顶的松盖。苍苍老松,枝盖漏下月光,点点细碎如雪。

    “我带你来此,亦是想叫这老松作个见证。”

    “裴世瑜对李霓裳的心,神明可鉴,此誓不渝!”

    他凝望着她,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李霓裳怔立了片刻,慢慢抬臂,取下那一张遮挡君颜的傩面,指沿着他面容的线条,勾勒着他的样子。忽然,无声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一把接住,将她紧紧地抱住。

    “我想回去了。你跟我回河东吧!”

    一段炽热的亲吻过后,裴世瑜在她耳边说道。

    “我这就带你去见你的姑母,见完了,咱们立刻就走。等回去了,若无战事,我每天陪你,你想做什么都行。若是有战,我就让阿嫂陪你。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与我一道同行。你会医术,正好可以助我,做我的军医……”

    “总之,往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李霓裳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来他所描绘的种种,心下不由为之憧憬,心跳加快,一时热血沸腾,竟生出一种迫不及待似的感觉。

    “好。”她闭目点头,含含糊糊地应。

    他最后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又笑着,重重地亲了她一口,这才松开,打唿哨召来龙子,携她复上马背之后,他催马,带着她便向潼关的方向驰去。

    第95章

    谢隐山行至天王居所, 亲卫言天王在婚礼结束后便回了。他入内,却不见人,略一思忖, 走过穿堂, 转到屋后,果见那老仆立在此地候侍,而前方的崖头之上,挑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灯下, 正是天王的一副背影。

    只见他盘膝坐在空崖之前, 身前一张矮几,几上一壶酒,一杯盏,在他的对面, 另摆着一只酒盏。

    他看去仿佛正在与人对酌,然而那里却又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只静静立着一尊神位似的木牌。

    谢隐山心知,此应便是今夜小郎君与公主在礼堂内拜过的那一座“太华神母”的神位。

    当时此位隐在屏风之后, 左右又覆落红幔, 朦朦胧胧,自然无人看清神主位究竟属谁所有,更不会有人想着去一探究竟。

    此刻借着灯笼的光, 谢隐山隐约看见神位的面上刻有“先室裴氏爱妻之神位”的字样, 他迟疑了下,不敢上前,便停了脚步。

    天王似已带着醺意, 心情更似是谢隐山此前从未见过的好。只见他端起酒盏,向着神位敬了一敬,饮下一口,便闲聊似地和对面的虚空说道:“今夜我太高兴了!你应也极是欢喜吧?总算如愿,能够让你亲眼看到他与那小女娃在你面前结成连理了。此为大事。唯一遗憾,便是我不能与你一道共受他二人的跪拜。不过无妨,只要你高兴,我更高兴……”

    他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一面再为自己斟酒,一面继续对着那片木牌笑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你知不知道,他与我在西峰之巅饮酒了,不但如此,竟还与我相谈甚欢!我知他本意是想灌醉我,只是小小儿郎,这一点心思,怎可能瞒得过我?他酒量确实又很是不错,喝到后来,我亦有几分不胜酒力。静妹你猜我如何对付?”

    他的眼中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我趁他不注意,以袖遮掩,偷偷都倒在地上。这傻小子,自诩聪明,还不是中了我的招数,果然先将自己喝醉,倒了下去!”

    他仰天大笑,发出一阵快意的哈哈之声。

    这时,一阵夜风从崖头卷过,噗一声,木牌被吹翻倒下,眼见就要掉到地上。

    他一惊,甩杯纵身扑去,伸臂一下将它接住了,这才长长吁出口气。

    “静妹你是气我欺负那傻小子吗?莫气莫气!后来我不是背他下去了吗?这臭小子,沉得很,我背他才下到一半,便险些没了半条老命,不得已,只好叫人将他抬下山去。你也不要只知爱护他!要不是他重伤过我,以我当年之勇,怎会如此无用。还有,你怎不去怪他行刺我,害我伤处至今未曾痊愈……”

    天王今夜不但心情极好,醉得更是不轻,竟捧着木牌对着它诉起苦来。

    谢隐山怎还敢上去,屏着呼吸,正待悄悄退去,不料这时,天王似有所觉察,忽然打住。

    “何人?”

    谢隐山知他已被惊动,见他抱着木牌,猝然转脸望来,面上带着几分恼怒之色,只得从隐身处走出。

    见是他,天王的神色便缓和了下来,迎着夜风,自顾闭目了片刻,似在醒神。

    谢隐山行礼告罪,解释道:“属下方才前来,是想向天王回禀和那长公主有关的事。我已盘问过那个瑟瑟,料长公主此番既亲口应许过小郎君,应当不敢再反悔。”

    禀完,谢隐山等待片刻,见天王始终未再发声,正欲告退,不料他忽然睁目,道:“伯远你来得正好。你陪孤再饮几杯罢!”

    他如此开口,谢隐山怎能拒绝,应是。

    天王酒意似已去了不少,只见他将方才抱住的神牌小心地放到一旁,高声命老仆再送一壶酒并一只洁净酒盏过来,随即示意谢隐山坐到对面。

    谢隐山见他竟亲自提壶,要给自己斟酒,赶忙辞让。

    天王微笑道:“今夜孤逢喜事高兴,你也不必过于拘束。就当是从前咱们少年时喝酒一般便可。何况这些年,你助力孤不少,替你倒一杯酒,又能如何?”

    谢隐山双手端杯敬酒:“恭喜天王,小郎君与公主今夜才算是真正喜结良缘。在此大喜之日,属下谨以至诚之心,恭祝他二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福泽延绵!”

    天王闻言,又哈哈大笑,显得极是喜悦,端杯一口饮尽。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天王的极力靠拢之下,小郎君如今看去虽仍未完全顺服,但对天王的态度实际已有转变巨大,二人的关系更是一日胜似一日。谢隐山是亲眼将这变化看在眼内的,心中也是由衷感到欣慰。只要如此维系下去,他二人将来更近一步乃至相认,想来也将会是水到渠成之事。

    二人一边对酌,一边又谈论了些今夜婚礼的事,亲卫送入一道方传到的捷报。

    捷报由义王陈永年发自绛州。

    就在孙荣掉头北上去抵御北方那几个集合南下的节度使后,陈永年领着宇文敬带兵发往潼关北的绛州与泽州。

    孙荣阵脚已乱,怎还有能力顾及这片夹在河东与潼关之间的地盘。不过短短一段时日,陈永年便顺利攻下绛州,今夜捷报恰好送到。剩下的泽州,自然也是指日可待。

    谢隐山立刻起身敬酒:“恭喜天王又下一城!今夜实是双喜临门,属下先饮为敬!”

    或是这个胜利是预想中的理所当然,天王看去并无多大欣喜,笑着示意他归座,望他一眼,用带着几分歉疚的语气说道:“此事你谋划已久,本该派你去打,如今却因我这边的琐事羁绊住你,是孤耽误你立功了。”

    当时陈永年积极请战,谢隐山便以另有事务为由,避开争锋,将这机会让了出去。

    “是属下自知能力不及义王,这才甘愿拱手相让,与天王何干?”谢隐山笑道,神情不以为意。

    “何况,天下正乱,天王之雄心,又岂止这两个区区的弹丸之地?属下若想立功,日后还愁天王不给另外机会?”

    天王凝目他片刻,笑叹一声:“论豁达大度,与你相比,孤自愧不如。”

    他停顿了一下,又微微颔首:“不过,你此言倒也不差,眼前便有一个大功。”

    见谢隐山举目望来,天王缓饮一口,握杯问道:“北边的战事,你怎么看?”

    谢隐山道:“天王既问,属下便胡言几句,若有说得不当之处,请天王指正。”

    “北边那些人莫看此时来势汹汹,实则一群乌合之众。范方明一向首鼠两端,此前惧怕孙荣威胁,想借天王给他造势,又不甘诚意投效。卢龙节度使乃贪利之辈,此次趁火打劫,想分一杯羹罢了,不足挂齿。倒是那个武节的李长寿,算是有几分风骨在身,但实力太弱,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又能翻出什么浪?”

    “以我看,此战当为拉锯。短时之内,两方谁也难以压过对方一头。”

    天王点头:“你所言不差。你道孤之前为何一直纵容范方明借我之名造势?他以为他天下第一聪明,可利用孤,却不知孤要的,就是如此局面,要他自以为是,错判形势。待他们耗上一段时日,两败俱伤,你就替孤发兵出关,直取洛阳,立下一个谁也无人能及的汗马之功!”

    谈及军事,天王与方才抱着木牌时的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他那一双染醉的深目之中流露出来浓重的肃杀之色。

    他缓缓捏指,掌中的银酒盏被挤得瘪作一团,“咔哒”一声,又被随手掷在了案上。

    “到时,一个一个的,你再看孤如何收拾掉他们!”

    谢隐山一愣,这才恍然,彻底明白为何此前在攻下潼关之后,天王未再乘胜追击,反而舍近求远,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先去攻打河东。

    原来天王当时真正的目的,是为麻痹河北节度使范方明,以促其野心膨胀,生出也想一逐中原的幻想。

    至于攻打河东,也是真,但只是一个顺带的目标。虽然遭遇意外被迫撤兵,天王就此偃旗息鼓养伤至今,但殊途同归,也达成了他当初真正的目的。

    谢隐山不禁被天王暗中早已布下的这个大计所折服,想到若是顺利掌控东西二都,以天王的盛势,一统天下,必将不远。

    他向来沉稳,但此刻亦是被这展望所感染,不禁一阵暗暗血热。

    “到时属下必全力以赴,以助天王早日实现宏愿!”

    天王再次大笑起来,笑声畅快。

    “说这些为时过早!孤向来不是空放大话之人。天下固然没几个能入我眼之人,但也并非全部都是草包……”

    说到这里,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望向谢隐山。

    “崔昆跟前那个义子……”他一时记不起名字,顿了一下。

    “姓崔,名重晏,此前乃青州飞龙右军将军。”谢隐山提醒了一句。

    天王点了点头。

    “此人倒有几分胆识,心机也够,为崔昆所不容,我还道他改投孙荣去了,没想到竟敢回去。也是有几分运道在身,赶上崔昆自顾不暇,竟叫他起死回骸绝地重起了。他也是随崔昆一道退到齐州了吗?”

    “禀天王,那边最新消息暂时尚未送到。但据前次探子之言,白虎关守不住后,这崔重晏并未拖泥带水,连青州一并弃了,迅速撤走。”

    天王沉吟了一下。

    “换做是我,也会如此。再守青州已无意义,不过是空耗军力等死罢了,还不如先随崔昆退到齐州,伺机而动。”

    他望向谢隐山。

    “虽说齐州之地也不足以支撑长远,犹如苟延残喘,但此人还是不可小觑。你留意一下,有动向即刻告知。”

    谢隐山应下。

    天王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目光再一次转向一旁的木牌。谢隐山看见,会意,正待起身告退,这时,前方再次传来近卫到来的脚步之声,通报也随之入耳。

    “信王可在?瑟瑟娘子来寻,道有事相告。”

    谢隐山不由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天王,见他正提起酒壶,欲往另外一只空盏内注酒,听见,抬目正也望来。

    他心下微微一跳,不禁略觉几分不自在之感。

    “伯远与此女还是有几分缘分的。起初孤还以为是细作,既是误会,最好不过。”天王一笑。

    “你若当真有意,孤便代你开口,叫那长公主舍了,送你便是!”

    谢隐山知天王一向明目达聪,逖听遐视。此前自己身边突然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若是分毫不知,反倒是不正常了。

    至于以如此语气说话,也是事出有因。

    他与那女子的相识,确实颇为意外。

    便是此前那次,他从崔重晏的手中救回振威太保之后,赶往潼关,去预备即将到来的突袭龙门关的发兵之事。

    那日人在路上,他的手下孟贺利忽然来找,说下面的人在潼关镇一带遇到一名青州口音的人,那人虽作普通人的装扮,身上却藏着刀,身手不俗,应是青州来的军士,且携一女子。女子腿脚受伤,无法行走,这青州兵正在为她寻医,被巡逻撞见后,一番搏斗,寡不敌众逃逸,剩那女子在路。

    下面人疑此女也是细作,但看她容貌美丽,杀了可惜,正叫人将她送去附近的驻地军营里充作军妓,不料对方开口,说自己认得信王,和他有故,求见信王之面,还有重要事情相告。下面人见她说得信誓旦旦,不敢隐瞒,便上报到了孟贺利这里。

    谢隐山想不出自己何时认得如此一个女子,但听说有重要事相告,虽当时行程紧张,还是叫孟贺利将人带到面前。见了面,却听对方说,她绝非细作,只是青州一富人家中的乐伎,因得主人宠爱,不被正室所容,竟将她双腿活活折了卖给牙人,一路辗转到了此地。

    她在青州有个当兵的表兄,闻讯一路追赶至此,将她从人牙手里解救出来。因这一带遭受兵乱,乡野里无处寻医,为给她治腿,只好冒险来到还有居民的潼关镇,没想到被当做奸细抓住了。当时无依无靠,害怕被投作军妓,因她此前听闻信王乃是当世豪杰,本就极是仰慕,绝望之下,为免被送走,只能病急乱投医,胡言称自己是信王故人,恳求他救命,放她一遭,只要不去军营,无论要她怎样都可。

    谢隐山自认他看人,从来不会有误,观她言辞恳切,楚楚可怜,完全看不出来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先便信了一半。但为谨慎起见,叫她弹奏一曲来听。她当场要来一张琵琶,随手拨弄一曲,果然是如动仙乐,极为动听。不但如此,她弹的还是谢隐山家乡里的故调,一问,竟是同乡之人,只不过因为家穷,很小便被家人卖走,此后再也不曾回去过罢了。

    谢隐山便是再铁石心肠,那一刻也是起了怜惜之心。想此女不但容貌出众,也颇有机智和胆色,不大常见,若真被送到那里,以她的姿色,必将生不如死,何况腿还残着,无人照顾,只怕没几日会被折磨死,何况又是同乡女,经不住她苦苦哀告,一念之间,鬼使神差般,便将人留了下来,不但给她治好腿,还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后来因小郎君的事出来,他才知她真实身份,明白自己当初被她蒙蔽。只不过这些事,又都是另外的说法了。

    天王应当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己和这女子的事,也不方便全部告知上司。

    谢隐山压下心中涌出的郁郁之情,道:“天王勿拿我取笑。我与她并无别事,当时只是随手救下而已。”

    天王看他一眼,笑了笑,也没再说别话,只拂了拂手。谢隐山便匆匆转出,看见那女子果然立在外面,正在等着自己。

    她看去已是沉静如常,与今夜她被那军医认出之时的样子判如两人。

    谢隐山直觉那军医应当没有认错人。

    若她当真是蒋女,这身份不但不是耻辱,反而值得人敬重。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怎会有如此反应,看见人,脚步不由放缓了几分。

    瑟瑟见他步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一礼。

    “奴见过信王。”

    “找我何事?”他若无其事发问。

    “公主与裴郎君不在屋中了。我方才去问过,有人看见他们一道骑马出了营门下山。我若所料没错,他二人或许会连夜赶去长公主那里。这里既已无事,可否容我这就回去看看?”

    谢隐山未免意外,示意她稍候,自己立刻转身入内,将事向天王说了一遍。

    “属下不如这就送她回去,顺便也看着点事。”谢隐山道。

    天王点头,又吩咐道:“你亲自盯着!若发现那长公主胆敢使诈,便除掉她!”

    第96章

    天微微亮, 晨风曳着散不去的湿重夜雾,如河流一般,在因战乱而荒芜多年的乡野间缓缓地流淌着。

    曹女官枯坐在野草丛生的院井角落里, 守着煎药的一口炉子。她神情愁苦, 表情呆滞,也不知在想甚,连面前的药汁渐渐沸腾也未察觉,直到鱼眼似的水泡从药罐的盖隙间大片地溢出,沿着罐身淌下。烟雾升腾, 嗤嗤的灼滚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一下醒神。仓促之下,连布巾也忘记垫,慌忙徒手去提。

    皮肉才触到陶罐,她整个人便被烫得惊跳起来, 把不住手,“砰”一声,药罐落地, 砸得四分五裂,沸腾的药汁倾溅四处, 浇泼在了老女官的腿脚之上, 滚汁烫得她跳起来抱住腿,才发出半道惨叫之声,突然仿佛想到什么, 扭头望一眼那屋, 生生又咽忍入腹。

    声音惊出一名被临时派来在此服侍兼监视的仆妇,探头出来望了一眼,走了过来。

    曹女官早不见了昔日的骄横之态, 忍痛自己一瘸一拐地迎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低声请她再去拿一副药来,又陪笑地指着自己的腿,请求一并也带些伤药来。

    仆妇盯她一眼。曹女官忙卷起裤管,展露出自己烫得红熟的一片腿肉,仆妇这才勉强而去。

    待人走后,老女官吃力地慢慢挪到近旁的石阶之上,才坐下去,听到才出去的那名仆妇似又转了回来,正领不知谁人,在往这里行来。

    老女官顾不得腿脚,侧耳细听。那仆妇正用殷勤的语调和人说话:“……郎君与公主怎如此早便到来了,未得消息,此处还全无准备,怕怠慢……”

    老女官打了个激灵,猛地从石阶上弹起,奔出院门。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见那仆妇果然引着两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一个是年轻男子,面容俊朗,衣饰华美,老女官一眼认出,是那位去年岁末曾来青州议婚的裴家二郎。和他同行的女子,则正是送嫁到了河东之后便一直未再见过面的公主。

    老女官拖着烫伤的腿,不顾一切地冲上,连滚带爬地迎到了李霓裳的面前,不住地磕头,更喜极而泣:“公主!可把你给盼来了!老奴还道日后再也见不到你面了!”

    李霓裳停下脚步,看了眼老女官蓬头乱发涕泪交加的狼狈模样,抬目望向前方那座笼在晨寂里的院落,迟疑了下,问道:“我姑母怎样了?”

    老女官抹了把涕泪,又朝随她停步的裴世瑜也磕了个头,接着赶忙从地上爬起,躬身道:“长公主就在里头,病得厉害,爬都怕都不起来了。原本是老奴与瑟瑟娘子一道照顾,昨日不知何故,来了人,不由分说将她带走,老奴方才起早正在煎药哩!公主快随老奴来。”

    “……公主不在的这段时日,青州那边乱成了一团……”老女官一边以前所有的谦卑之态引着李霓裳往里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了起来。

    “全怪那个该死的崔重晏!往日我还道他是个有本事的,谁知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自己死就算了,拖累长公主!若不是他,长公主怎会开罪齐王,落入那个陈士逊的手里,险些连命都没了……”

    老女官悲伤的语气里充满怨恨,也不知是在怨崔重晏还是陈士逊,抑或这二人都是这位对长公主忠心耿耿的老妇的怨气所在。

    “天杀的陈士逊!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他竟敢将长公主推到阵前,就那样活生生地当着无数贼粗汉的面,吊了她整整三日!她怎经受得住如此凌辱……”

    “她可是长公主啊!”

    老女官再次悲从中来,欲放声大哭,又忌惮同行的裴家子,强忍眼泪。

    “可怜她最后心心念念的,还是葬回长安故土,要给烈祖烈祖一个交待,好叫他们都知道,她已是尽力,纵然最后无果,也不曾辱没半分她身为长公主该有的担当……

    裴世瑜看一眼从到这里后便变得异常沉默的李霓裳,轻咳一声。

    老女官忙噤声不敢再说,低下头,一面抹泪,一面一瘸一拐地引着人来到一间紧闭房门之前,叩门后,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小声道:“她昨夜一直昏睡不醒,公主稍候,待老奴试试,能不能叫醒……”

    “哎!”

    抬头看见屋内情景,老女官的口里发出一道惊声,赶忙疾步入内。

    裴世瑜停在门外,往里望去。

    昏暗的屋中没有点灯,空气里散着一股潮恶的药浊气味。他看见一道背影静静坐在镜前,披头散发,辨出便是几日前见过面的长公主,她的姑母。

    “长公主何时醒的!怎自己不声不响就起了!长公主是要梳头吗?老奴搀你躺回去,给您在榻上梳,也是一样……”

    “是阿娇来了吗?”

    长公主未动,也未回头,只发声问了一句,嗓音干哑得如被钝刀磨过,传入李霓裳的耳。

    “是!”老女官望一眼门口的方向,哽咽起来。

    “公主来探望您了!”

    李霓裳定在门外,望着屋内这道似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跳蓦地一阵加快。

    登车从青州出发去往河东的一幕,在这一刻忽然浮出脑海。分明才半年不到而已,此刻回想起来,竟是如此遥远,远得犹如已是过去半生。

    长公主听完老女官的话,没再出声,继续静默于镜前。

    李霓裳慢慢地走了进去,停在她的身后。

    老女官退出,看见裴家子依旧那样停在门外,虽未跟入,却也没走,迟疑了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未敢出声,低下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裴家儿,在你带走阿娇前,容我最后再与她说几句我们娘儿们之间的私话,如何?”

    长公主也未回头,只忽然如此说道。

    裴世瑜一顿。

    “你是怕我背着你,强要她跟我走?”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我既已发誓,便不会食言。”

    裴世瑜望一眼李霓裳的背影,终于还是退走,避到外面,等在了庭院之中。

    只剩李霓裳了,她慢慢地走到长公主的身边,跪坐下去,当抬起眼时,惊呆。

    眼前的她的姑母,憔悴苍老得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她印象中,姑母那一副饱满的双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枯瘦无比。本平滑的眼角和唇周,显出道道细密的鱼尾纹。在她的双眉间,更是深深地镂出一道川纹。

    晓色从对面的窗中侵入。

    李霓裳更是震惊地看见,在她的两鬓和额前,竟抽出了几绺斑白的发丝。

    眼前这个任由苍老侵蚀脸容的妇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姑母,那个曾无比爱惜容貌的长公主?

    李霓裳定定地望着,半晌,无法动弹。

    长公主亦久久地凝视着镜中映显出来的身边这作着新妇装扮的娇美少女,忽然,唇角上翘。

    只这一个细微的表情,便令她面上的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了起来。

    她慢慢转颈,目光从镜面移到李霓裳的脸上。

    “我的阿娇,真是好看啊。”

    “姑母当年曾被称作长安第一美人,但与今日的阿娇相比,姑母也是自愧不如。”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

    “难道那裴家儿对你如此钟情,竟连婚礼之夜那样的仇恨也都可以不管不顾,假戏真做,定要将你变作他的妻。”

    李霓裳看着眼前如此一个全然陌生的姑母,就在这一刻,在她的心深之处,生出了一种恐惧的直觉。

    这直觉提醒她,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头,更不要再听面前的姑母和她说什么了。

    然而,她却无法挪动半步。

    “姑母羡慕你。是真的……”

    耳畔再次响起长公主那仿佛含着笑意的叹息之声。

    “不是羡慕你比当年的姑母美貌,而是羡慕你能遇到一个如意郎。”

    仿佛陷入某种思绪,长公主闭目,停顿了片刻,当再次睁眸,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

    “姑母当年若也能够如你一样,遇到一个能保护姑母的如意郎,姑母也就不用被迫嫁给白头翁了。可惜上天对我丝毫看顾也无。姑母一嫁再嫁,委身不知多少人,到头来,双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今日,你也要走。”

    “都走吧,走吧!姑母知道,我已是留不住你了。”

    李霓裳的眼睫微微颤抖。

    她抬起眼,对上长公主那一双正满载着笑意的眼睛,鼓足勇气,问道:“往后姑母有何打算?”

    长公主看着她,不说话。

    “倘若……倘若姑母愿意,裴家郎君说,他可以去和兄长说,划一块封地给姑母,往后姑母带着阿弟安心住下,如此,后半生可保平安无虞……”

    长公主忽然再次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我的傻阿娇,你怎会替姑母做出如此的打算?”

    她又笑了一声。“叫姑母在裴家圈定的牢笼里老死,还要感激他们的宽容与厚待?倘若如此,与此刻立刻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她一顿。

    “倘若那样,姑母还不如就那样死在白虎关的关门之外!”

    李霓裳看着面前的姑母,眼眶慢慢地红了。

    一种熟悉的绝望之感,在她的心里再次升出,令她整个人发冷,齿根也似生出一缕寒气。

    “阿娇,姑母何妨坦言,我当年丢下我的亲儿,保了你,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我固然不配做人的母亲,更不是你的好姑母。可是,是我不想吗?”

    她惨淡一笑。

    “我也想做人的母亲,做你慈爱的姑母!但不行。我没有选择。便似我当年不想嫁老翁,最后却还是嫁了一样!”

    “你的父亲跪下,以天下苦苦求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夜,在他达成目的走后,我独个人坐在宫阶之上,哭了整整一夜。那个时候,谁人会来怜悯我?”

    长公主说到这里,猛地吸了一口气,猝然闭目。在她那张瘦得脱形的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恨意。

    半晌,当她又吁出那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神情已是归于平静。

    “你比我命好。有人护着,姑母留不住你了,也不敢留。”

    “至于我和你阿弟将来的去向,你既问了,何妨便告诉你,好叫你安心。你知武节的李长寿吗?他祖上系草原贵人,母系则出自中原高门卢氏,据说先祖与裴家的祖上还曾是至交。他先祖后来投奔我朝,立下大功,先帝赐姓,至今已传数代,世代效忠我李家。如今的李长寿,更是如此。”

    “崔昆那厮怎靠的住。我通过前宰胡德永与李长寿有过交通,深知他信靠。崔昆此次意欲将我与你阿弟送走软禁,我上路前便已设法传讯,叫他派人前去接应。虽中途出了意外,我辗转流落在此,但你的阿弟,应当已是安全在他那里了。”

    “李长寿固然势弱,领地苦寒,更或许朝不保夕。但那又怎样?”

    “天下亡了。”

    “除非我也死了,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放弃光复天下。”

    她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霓裳,抬手,为她擦去从眼中正在不断流下的眼泪。

    “阿娇,你哭什么?”

    她微笑。

    “哭你还有我这样一个累赘吗?”

    “倘若你觉得,如此还是不够,我的存在依然妨碍你的后半生,你叫那裴家子杀了我便是。”

    “我知他对我早就恨得牙痒了。”

    她说完,转面又望了片刻镜中的自己,整理了下自己凌乱的头发。

    “姑母累了。你走吧。”

    她起身,走入内室,消失不见。

    李霓裳一个人继续定坐。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日光开始映红东窗,她浑然不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叩门声,瑟瑟的声音传入耳际,她方醒神,起身,只觉头重脚轻,在原地停了一停,极力打起精神,走去开门。

    瑟瑟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

    “都说了甚话?怎如此久?”裴世瑜在外面早已等得焦躁不已,终于看见李霓裳出来,目光落到她泛白的脸上,立刻便问。

    “是她食言,不让你走?”

    不待她应答,他便敏锐地有所察觉似的,微微变了脸色。

    李霓裳摇头,低道了声无事,迈步先出,迎面一阵刺目的朝阳之光从檐廊下射来,逼得她无法睁目。

    她勉强走了两步,愈发心慌气短。伴着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响起,一阵晕眩,人便软倒了下去。

    第97章

    应是一夜未眠所致的气虚, 她的意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耳边充斥着各种或远或近的嘈杂脚步声,又仿佛有人在焦急地高声呼唤她的名字。她想睁开眼睛回应, 然而, 又或是这些时日思虑亦是过甚,一种身心交病似的深深疲倦之感向她袭来,她只觉思劳意冗,整个人被一种渴盼彻底休息的意念所控制,下意识不愿醒来。

    在极力挣扎过后, 她放弃了, 世界里的各种杂声离她远去,她再次失去了意识。

    然而渴盼中的安宁,并没有到来。

    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了森罗殿中,时而被架在灼热的火炉之上, 烈火烤得她浑身皮焦肉绽,痛之入骨,时而又浸在冰潭, 寒意切骨侵肌,她牙关紧咬, 浑身打颤。她向着冥冥中的森罗殿主告饶, 恳求慈悲,却始终无法解脱,被迫在这陨身糜骨般的苦痛中煎熬着, 恨不得肉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终于不知多久, 苦痛饶她,释她飘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冥漠世界。她依稀看见,仰头的顶上, 有片朦胧的光,那光穿透了黑暗,直达眼底。

    她心中知道,她要继续向上,去到光的地方,永远地脱离那惊怖的折磨。然而身下却又不知何来了一股沉重的力量,如影随形,紧紧地拖拽住她的腿脚,令她无法继续往上。

    她被凝在生死长夜的分界中央。

    蓦地,身下吸力加大。

    身体如沉重的秤砣,砰然坠地。

    在她因这坠落而惊醒的前一刻,脑海之中,正深深地定格着一张慢慢转向她的的面孔。那张本极美丽的面孔之上,溅满血沫星子,目光狂乱,神情决绝。

    那是许多年的那个夜里,姑母以一人之力杀死那侵犯着她的流兵,在疯狂毁尸泄恨过后,看过来的那一张脸。

    这一幕,终此一生,她或都将无法抹平。

    她的心狂跳个不停,猛然睁开双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屋中亮着一盏灯火,鹤儿陪在床畔,发现她不安地挣扎,正用手中一块方拧的湿巾在替她擦拭额头冒出的汗,忽然,看见她睁开眼睛。

    “公主你醒了?”

    她欣喜不已。

    “你发烧了!少主听谢信王说天生城里有个姓陆的军医早年曾在宫中服侍,医术很是不错,怕别人的马跑得慢,亲自赶去将人叫来。他方去抓药了。我这就叫人去告诉他!”

    她匆忙走到门后,开门唤人,吩咐了一声,扭头看见李霓裳正试图起身,急忙回来阻止,将她轻轻按躺下去。

    “那郎中说公主长久郁结脾肺,又劳倦内伤,故发热神昏不知。要好好休息。你躺着,不要起来,我帮你擦身上的汗,再换上干爽衣裳。”

    李霓裳此时仍未从那令她坠地的梦魇中完全脱离出来,方才试图起身之时,确也觉浑身乏力,便不再勉强,闭目,任她为自己擦去心口和后背上积的潮汗。待换过衣裳,心神终于平复了些,低声问道:“我姑母呢,她怎样了。”

    鹤儿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应答。

    李霓裳睁目,见她面带犹豫,略一思索,便就领悟。

    “裴郎君怪她了吗?”

    鹤儿见被她猜中,只好点头。原来因她出来昏倒,裴世瑜疑是长公主毁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许她留所致,极是不满。天王知晓,更是大怒,当场下令杀长公主,倒是被裴世瑜阻拦,让先拘押了起来。

    不但如此,就在昨日,那胡德永领着人也终于赶到了此地,本欲求见天王,想接长公主前去投奔李长寿,结果遭池鱼之殃,一并全被关了起来。

    李霓裳没想到自己昏睡之时,又出这样的事,吃了一惊,不顾鹤儿劝阻,爬起来便下了地。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裴世瑜已是转了进来,和她四目相望,立刻疾步上前,将她抱起,令她坐了回去。

    “你感觉如何了?再叫郎中给你看下!”

    不待李霓裳应,他抬头便待吩咐鹤儿。

    李霓裳靠在他的怀里,摇头阻止。他抬手,摸她的额,又试了下自己的额温,感到相差无几,这才作罢,改叫鹤儿去取些吃食送来,随即将她小心地放躺下去,给她盖好被,跟着,自己也斜靠下去,陪卧在了她的身旁。

    “郎中道你需要静养。我也无事,我陪着你。”

    “对了。”他笑道,“你的小金蛇,我也有替你养着。你只管安心歇息,多久都行。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

    他帮李霓裳掖了掖被角落,口里说道。

    李霓裳看着他隐透着倦色的脸容,轻声道:“我真的没事了。累你照顾我,你也去休息吧。”

    “我不累。”

    他一笑,凑过来亲了下她的额,极轻,极温柔,仿佛她是一根一吹便会随风去的羽毛一般。

    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前所未有。

    李霓裳胸中似有暗潮在缓缓地满涨,堵上了喉头,直至眼眶。

    “你在想甚?”他似有所察觉,端详着她的神色。

    来时的路上,曾因他描述而对将来生出的全部的憧憬和喜悦,已是消散。

    李霓裳整个人被一种无言以表的伤感攫住了,无法承接他投来的关切目光,眼睫抖了一下,垂下眼睑。

    他为何如此好。他越是好,她心中那莫名的悲伤之感便越发如潮,已是将她整个人彻底没顶。

    他看了她片刻,眼神渐渐变了。

    “可是你的姑母出尔反尔,不许你随我回河东?”

    李霓裳闭了闭目,摇头。

    “她没有。”她低声道。

    “她答应了,许我走。”

    “真的?”他仿佛仍带疑虑,紧紧地盯着她。

    李霓裳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

    “真的。”她应道。

    他又看了她片刻,确定她并未对自己说谎,松下了一口气。

    “如此便罢。”他说道。

    “既是误会,明日我便与谢隐山说,叫他放人,让他们都走吧。”

    李霓裳沉默着。

    他看一眼她,略一思忖,也不知何故,忽然又改口:“不必等到明日了,不如我这就叫人去说一声,好叫他们收拾停当,早些上路。”

    “我瞧那个胡德永急得很,应也巴不得快些离去。再拖下去,万一天王又改主意,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又解释了一句,他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的她的背,叫她先休息,随即翻身下榻,快步离去。

    次日,天黑了下来,瑟瑟跟随鹤儿入内,来到了李霓裳的面前。

    瑟瑟是来和李霓裳告别的。她在外等候片刻,便被领了进来。

    并没有分离应有的任何悲伤或是不舍。

    瑟瑟平静地告诉李霓裳,他们已预备完毕,明早便会在胡德永带来的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出发北上,去往李长寿所在的北方。

    说完说些,她便闭了口,李霓裳亦未多问。两个人都陷入了异常的沉默,相对无言。

    在对坐许久过后,李霓裳抬目,望向鹤儿。

    她应是预先得过某种吩咐,从瑟瑟入内之后,便一直以服侍为由,停在角落之中。此刻收到李霓裳的目示,踌躇了一下,终是不敢强留,迈步,慢慢退了出去。

    “是姑母叫你来的吧?”李霓裳道。

    “她是还有话,要你带给我,是吗?”

    瑟瑟望了她片刻,开口。

    “公主,这或是上天赐下的叫你改命的唯一一次机会。你一定抓住。”

    她凝视李霓裳。

    “走罢!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她说完起身,向着李霓裳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谢隐山远远地立在外,看见那道身影从公主的居处走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改道转去暂居在旁的那位姓陆的老御医的所在,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果然,见她去了那里,陆医诚惶诚恐地迎出,二人立在角落里,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陆医忽似悲伤不已,下跪在地。她将人扶起,递上一小包不知为何的物件,又向着陆医深深地还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去。

    谢隐山沉吟了片刻,见那陆医在她走后,似依旧难掩悲伤,仍停在原地目送,便走了上去。

    陆医拭去眼角的泪痕,正待转身入内,看见谢隐山到来,急忙拜见。

    “瑟瑟娘子方才找你,说了何事?”谢隐山径直便问。

    在她被陆医认出之后,谢隐山曾另寻了一个机会,又向陆医求证她的身份。老医当时原本不敢再多说什么,但禁不住盘问,又吐露了些关于那蒋家女儿的别事。

    据陆医之言,两家议亲虽是戏言,但也并非完全戏言。

    陆医有一侄儿,自小文武双全,蒋女和他从小认识,青梅竹马。不料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宫之时,被长公主看中。长公主喜她聪明伶俐,生得又玉雪可爱,将她要去,带入府中养了起来。陆家自此不敢再肖想什么婚事,但陆医知这一双小儿女的友情依然甚笃,侄儿甚至立志将来要投考宫卫,就是为了能和她时常见面。后来长安生变,待到陆医回来,寻她已是不见,侄儿也一并失联,不知当时就死在大乱之中,还是侥幸逃命,如今人还在哪个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那夜认出是她之后,陆医原本想向她询问侄儿的下落,不想当时,她不但矢口否认身份,又那样发怒,陆医以为或许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人,更不敢贸然开口问这些事。

    此刻信王发问,陆医知她方才来找自己一事,应已被看见了,又勾出一阵伤感。

    “她就是蒋家女儿,我未曾认错人。”陆医道。

    “她方才过来,是和我说,我那侄儿后来与她遇过,当时他已是末帝麾下的尉官,护着末帝出逃,几年之后,不幸死于兵乱。”

    陆医捧出方才她递的物件。

    谢隐山瞥一眼,见是用手帕包起来的一些金银和小首饰。

    “她给了我这些,叫我早些辞事,回乡养老……”

    陆医忍不住哽咽出声。

    谢隐山转身便疾步而去。

    第98章

    “吁——”

    随着车夫口里发出一道勒马之声, 车停在了潼关镇口道旁的一所旧驿的门前。瑟瑟与随她同行的曹女官从车中下地。

    因明日便将动身离开,长公主以及前来接应的胡德永一行人今夜都已迁到此处。

    方才瑟瑟入内见李霓裳,老女官本欲同行, 奈何公主不允, 只能等候在外。

    回来的路上,老女官不敢发问,但一直在暗中窥探瑟瑟的神情,疑心她并未与长公主同心,脸色有些难看, 此刻下车, 再也不加掩饰,盯了一眼瑟瑟,将她丢在身后,急匆匆地抢先朝里而去。

    瑟瑟步伐如常地走入驿门, 朝着一扇透着昏光的门行去。

    潼关因其战略要地的位置,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曾多次易主。每一回易主, 便意味着新一轮的战劫。多次下来,这间曾在前朝有着西关第一驿之名的著名大驿早已残破不堪。

    胡德永和几名与他同样须发斑白的老叟正焦急地等在门外。一路辗转, 一来就被强行剥去衣冠投入监牢, 虽虚惊一场,但个个蓬头乱发,缺衣少帽, 形貌狼狈无比, 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紫衣金带的宰臣风度。终于看见瑟瑟现身,胡德永急忙迎上,焦急追问:“如何?公主可被你说动?”

    瑟瑟恍若未闻, 双目望着前方,从几人身侧走过,入到门口。

    门后的这间屋子,地面潮湿,墙壁泛霉,四壁空荡荡,剩几张残旧床案,门框和窗棂之上,布着不知因哪一战而留下的纵横交错的刀剑砍斫印痕。

    长公主背身向里,正卧在榻上,只露出来一堆打结的乱发。

    瑟瑟入内之时,先于她进的老女官正趴在床榻之上,将嘴凑到长公主的耳边,在和她低声说着什么。听到瑟瑟脚步之声,老女官扭头看她一眼,闭了口,起身立在一旁,用带了几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她。

    “禀长公主,婢子回来了。”

    瑟瑟向着榻上的背影禀道。

    那影一动未动,似是睡去。

    屋中落针可闻。片刻后,老女官的切齿骂声忽然响了起来。

    “你这贱婢!别以为我当时不在近旁,便不知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去的路上,我是如何吩咐你的?你究竟和公主都说了甚?你的眼里,到底还有无长公主?”

    瑟瑟朝长公主的背影跪了下去,叩首。

    她不停地叩,用力极大,额头碰地,发出不绝的沉闷撞击之声。

    夜风从破窗的缝隙里灌入,昏淡的烛火被吹得几欲熄灭。伴着瑟瑟额头叩地发出的响声,长公主拖在脑后的乱发堆里也发出一阵咳嗽之声。

    她越咳越是厉害,到了最后,咳得整个人都蜷曲成了一团,痛苦得似要将整一副肺腑都咳吐出来。

    老女官慌忙又冲到榻前,一面为她揉着胸背,一面低声呜咽起来:“苍天怎不开眼!怎的就这么命苦!全都是没有良心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屋外此时不知是谁跟着发出一道泣声。很快,胡德永等人全部跪了下去,朝着门里也竞相哀哭起来。

    一时之间,屋里屋外,愁云惨雾,耳边只充斥着痛苦的咳声和悲伤绝望的哭泣之声,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

    瑟瑟仍在不停叩首。额头开始破裂,血丝渗流出来。

    长公主的咳声终于停了下来。老女官倒来一盏茶,将她扶坐起来,待喂她饮水,长公主未动,只凝视着榻前仍在朝着自己闷声磕头的瑟瑟,微牵唇角。

    “不必如此。你起来吧。”

    她的声音平淡,因咳嗽涨得额侧布满了紫色青筋的一张脸上露出微笑。

    “天不助我,叫我落到如今这个田地,生死全在他人一年之间,莫说前途了,便是性命也是难保。我知你已另有贵人,竟还肯回来随我,于我而言,已是万幸。”

    “你何来过错?起来吧。”

    她的声音传到门外 ,胡德永等人的哭声变得愈发悲切起来。

    瑟瑟流泪,额血缓缓流下,与泪混在一起,面颊血泪斑斑。

    她依旧叩首。非但不停,反而比方才愈发用力。咚咚撞地。似欲叩死在此地。

    这时,屋外的悲切哭声低了下去,很快,戛然止住。

    “拜见信王……”

    胡德永等人似含几分恐惧的颤巍巍的声音传入,唬得曹女官脸色跟着微变。

    “砰”一声,紧跟着,门被人一把推开。

    果然是谢隐山来了。

    只见他大步入内,沉面走到那跪地女子的身侧,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不顾她的挣扎,拽着强行便带了出去。

    胡德永领人依旧跪在门外,看着瑟瑟被他带走,急忙爬起来,待问究竟,却见他神色阴沉似含怒气,一时胆怯,又退缩回去,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他带走不见,相互对望几眼,愈发伤感起来。

    瑟瑟起初奋力挣扎,然而如何挣脱得开,被迫随他行了十来步路,发觉手臂被他五指攥得紧紧,以致于到了疼痛的地步,便停了挣扎,任由他带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院落,转到一条空旷的走廊之上。

    走到一半,他似再也压不住怒气,猝然停步。瑟瑟不备,踉跄着继续前冲了两步,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才站稳了脚,她抬起头,借着附近灯笼的光,见他神色阴沉地看了过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定。

    很快,瑟瑟见他抬臂伸手,似欲替她擦拭面额之上的血迹,立刻扭开脸,侧过身去,低下头,自己摸出一块手帕,胡乱抹擦了起来。

    谢隐山看着她,方伸出的臂在半空停了一停,慢慢放落,脑海里也浮现出了刚遇到她时的情景。

    当时见面过后,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颇受打动,更怜她是同乡,有意救助。但因自己急着去往龙门关,她一个女流,带在身边诸多不便,便打算留她下来,待治好腿伤之后,若那表兄仍无下落,便给她些银钱,叫人送她回乡。不料她说不愿,那里已无亲人。他又提议,为她安排个忠厚之人嫁了,如此,下半生也算有个着落。

    总之,他当时因此女的容貌与才情,虽也生出过几分惊艳之感,但并无占有之念。

    是她自己对他的安排悉数摇头,只说不肯走,苦苦哀求让他收留。他也是鬼使神差一般,一时不忍拒绝,只好将人带在身边同行。随后有天晚上,他喝了些酒,去看她时,自然而然,发生肌肤之亲。

    起初他颇喜她知如何柔曼承欢,懂体贴照顾,处过一段时日之后,更发觉她巧思聪慧,解语如花。有她在旁,可叫人忘忧破闷,他竟生出了离不开之感。又想她际遇勘怜,既机缘巧合,辗转变作了自己的人,不如哪天择机禀过天王,也算是给她一个身份。随后她腿伤渐渐愈合,中间夹杂着出了裴二之事。因天王情绪不佳,自然不适合提自己这种私事。再后来,有一天,他做梦也没想到,她突然告诉他,她是裴二娶的那位公主身边的人,公主应在找她,请求让她回去。

    他当时的震惊可想而知。也立时便明白过来,自己一开始就被她欺骗了。

    他追随天王这么多年,无数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凡事早就练得矜平躁释,荣辱不惊。

    表露身份之后,她自然也向他诚恳赔罪,似想解释什么,但他仍是控制不住情绪,大怒之下,当即拂袖愤然离去。之后更不想见她,心灰意冷,知事不可勉强,况且裴家确实是在找她,便主动告知对方,答应将人送回去。

    回来之后,她索性彻底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谢隐山有时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作出的恭谨而生疏的模样,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他与此女从不曾有过融洽相合、肌肤之亲。他更是后怕不已。

    美色不是没有见过,但如此女这般,段位之高,心机之深,实是他前所未见。

    枉他自负平日心细如发,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她若是仇家派来的细作,只怕十个自己也早已死在了她的手里。

    此刻,想到她在长公主面前那般卑躬,不惜自残,也要获取她的谅解,却不愿自己碰触她一下,当真避他如同蛇蝎一般了,谢隐山心中的怒气,不禁愈甚。

    然而下一刻,当想到陆医之言,他满腔的怒火登时又消解大半,只剩下了怜恼之情。

    “连公主都知趋利避害,决意脱离她的亲姑母,往后不再受她羁绊了。我实在不知,那妇人到底对你施过如何的恩亲,能叫你死心塌地,至今还是如此效忠于她!”

    谢隐山冷声说道。

    “她便是对你有再大的恩,你这些年被她所用,也当还清了。”

    瑟瑟起初不应,只用手中已染满血的帕子再压了片刻伤额,待血慢慢凝止,终于,转目望向了他。

    “公主与裴二郎君相知。她也值得裴二如此相待。”

    “我不过一奴婢之身,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她平静地道。

    “我若也要你留下呢?”

    谢隐山沉默了一下,说道。

    瑟瑟抬目看他一眼。

    “信王何以如此自降身份?难道是舍不下我的身子?”她笑了笑。

    “我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何况,我对信王除了感谢,并无任何别的想法。信王若真的喜欢我,也不嫌我此刻这模样瘆人,我也愿意悉听尊便。今夜无事,长夜未央,在我走前,正可行乐,我保证必会叫信王前所未有地满意——”

    “住口!”

    谢隐山轻叱了一声,喝止她无所顾忌的言语。

    他的心中已是隐隐明白,她恐怕去意坚决,不可能如公主那般留下了。

    明白了这一点,他本当立刻掉头便走。

    不过是乱世里萍水相逢的逢场作戏罢了。她既毫不在意,他怎么可能不忘。

    然而心中,却始终如同插着一根横刺。

    “所以,你当时就是为了保命,才胡言你认识我?只要能够助你保命,无论是谁,你都将主动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是不是?”

    在忍了又忍之后,他终于还是不甘。看着她,问道。

    他问完,见面前的女子微微垂目,顿了一下,便迅速抬目,迎上了他的两道目光。

    “是的。当时周遭太乱,到处都是兵马。我不能行走,我更不愿被充作军妓,我得保证我在腿伤好起来前的安全。在你的身边,自然是最安全的。”

    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谢隐山极力地压下就要因她这一句话轻易又被挑起的怒气。

    “那么,为何是我?你怎会想到我?在此之前,我绝对不曾见过你的面!”

    “但我见过信王你的面。”她应道,在谢隐山疑虑的注目中,接着解释。

    “就在那会儿之前的那个夜晚,在你为了救宇文敬与崔重晏相斗之时,我就在那里,藏在暗处,看到过你。”

    她深深到地凝视着面前之人。

    “我的直觉叫我知道,信王你是一位可靠之人。故在被抓之后,我的一个想到,也是唯一个想的到人,便是信王你。”

    “至于我为何主动勾引了你。”她一笑。

    “你救了我,为我治伤,我报答你,不是应该的吗?何况,我也只是为了不被更多人睡而已。”

    “萍水相逢。你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位恩客。如此而已…”

    谢隐山不等听完,转身欲待离去,已是转身,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他转过面,看着身后那道仍静静立着的身影,冷冷道:“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天王放你们走,绝非出于仁慈之念,而是他瞧不上你们这些人。在他眼里,你们不过是一群终日做着大梦的蝼蚁而已。”

    “这一趟,你们侥幸不死,下次难道还会如此幸运?”

    “多谢信王提醒。”

    瑟瑟缄默片刻,慢慢说道。

    “人皆有自己当走之路。长公主如此,我亦是。”

    “我知道,我的这条路,尚未走完。”

    她向着对面的男人深深地行了一个拜谢之礼,转过身,疾步离去。

    第99章

    却说这边胡德永眼睁睁看着瑟瑟被带走, 知那人是宇文纵亲信,听闻宇文纵今日已走,将此地之事全部交代给他了, 看他样子又来者不善, 想到一行人明日能否顺利离开,还全捏在对方手中,怎敢贸然生事。

    那几个随他一同赶赴来此的,向来以他为主心,见他都不敢阻拦, 更是杜口吞声, 莫敢有言。直到人不见了,这才围到胡德永的身边慌忙问计。

    这些人与胡德永有所不同。

    胡可算得上是末朝难得的一位宰相了。虽最后事穷势尽,皇朝土崩瓦解,但他为维持末局, 确也曾殚精竭虑,并因此而积累下名望与人脉。后来继续做官自非难事,但无论事哪家之主, 新主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马,又怎会真的重用他这外来之人, 不过赐他荣衔高高挂起, 好向天下人显示自家恩泽罢了。到了现在,他一把年纪,本早当挂印归乡, 但他却愈发怀念起自己前朝遗忠的身份, 做梦都以管仲、尹伊自比,为此,这几年不屈不挠, 始终在暗中四处奔走,身边慢慢聚集了不少追随者。

    这些人里,除去一部分胡德永的学生和门徒,剩下的,多为这乱世下的没落家姓,或四处树敌无处可去,或能力平庸,去往别处不受重用,领着子弟慕名聚在了他的身边,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若真能打着前朝旗号浑水摸鱼在这乱世里啃下一口,他们也就能分得一杯羹。

    此前青州势盛,众人都有盼头,自是齐心,不料崔昆运道不好,只顾盯着孙荣,不防被人偷家,多年基业毁于一旦,长公主也遭了大难。人人灰心丧气绝望之际,忽然盼来转机,裴家子竟救下了长公主,众人登时燃起希望,推这几人与胡德永一道不辞劳苦赶来,想着往后又获裴家为靠,谁知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裴家不但没有改变态度,如今竟连公主也要去了。

    今夜瑟瑟去探公主,众人都还怀着一丝希望,等在此地,盼公主能被瑟瑟请回。

    显然,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告破灭了。

    一人向着胡德永垂泪道:“公主难道当真就此留在河东不回?她天生祥瑞,人尽皆知,又是少子的亲姊,她若是不回,咱们去到李长寿那里,李长寿问起,该当如何解释?此亦是不详之兆啊!何况我们几个肩负重托而来,同僚们都还在盼着,这叫我们回去后如何交待?”

    这个想法,也是其余几人的担忧所在,众人无比神情悲切,如丧考妣。

    “长公主是因救命之情,不好开口多说。老宰公当年不是与裴家先人有过交情吗,恳请再去一趟河东,向他们再解释清楚,此前联姻一事,实是崔昆一手炮制,长公主寄人篱下,不得不从,从头到尾,是个天大误会。听闻裴家君侯通情达理,他们不与咱们同心,不肯再事旧朝,咱们不能强求,但无论如何,公主不能不回来啊!”

    胡德永依旧没有发声。众人想到他前次的经历,显是这条路子有些难度,面面相觑过后,当中另一人迟疑了下,又道:“老宰公可去面见过公主?她若实在回不来,也罢,不能强留,但所谓归正首丘,勿忘在莒,但求她务必不可忘记她的身份,不可背弃她的血脉,更不可就此一去,再不回头啊!”

    “她可以不顾咱们这些外人,但她还有长公主与幼弟在。去了那边也好,求她得安乐之余,若能以公主身份劝引裴家看顾一二,待到日后,有难之时,稍加助力,则也不失是一个法子。”

    裴家人对公主似颇为看重。

    君侯夫妇到底如何,他们不好说,但公主所嫁的那位裴家少主对她却实是上心,才来这几日,众人便已是有目共睹。今日裴二不知何事不在,前几日,公主病中,都是他自己衣不解带在旁陪伴。

    况且,倘若不是因她之故,他又怎会出手去救长公主?

    若公主不回已成定局,那便退而求其次,公主留在裴家,日后这边万一遇事,也多一条路径可走。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众人赞同,纷纷附和,向胡德永行礼,恳求他再走一趟。

    胡德永深锁双眉,闭目沉吟良久,睁目,长叹道:“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为着朝廷之计,便是要我脑袋,亦无不可,何况是区区一张脸面!我少不得再走一趟了!”

    他担心那裴家子外面回来阻拦见面,道:“叫人替我备马!我这就过去!”

    他的一个学生忙抢上来搀扶:“天黑路远,老师年纪也大了,不如坐车去吧。”

    “不必了!骑马快些!”

    胡德永一把甩开,一面整理衣冠,一面转身朝外走去。余者有的追他同行,有的抢出去叫随行备马。

    一人行正急匆匆地行出庭院之门,忽然定步。

    只见门外立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女郎。她静静停在此处,看起来已有片时,发前垂下的面覆随风微拂,隐隐映显出其后的一张姣面。

    “公……公主?”

    这些人早前在齐王寿日的那一回曾远远见过公主的模样,但也仅此而已,从未近距离接触,此刻突然看到,一时不敢确定,迟疑地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霓裳抬手,慢慢掀起覆面,露出脸来。

    “公主!”

    “真的是公主!”

    胡德永一把推开方才又搀住自己的人,走到李霓裳的面前,颤巍巍扑跪在地,向她叩首。

    “老臣胡德永,参见公主!”

    “臣等参见公主!”

    其余人反应过来,随他纷纷跪在李霓裳的面前。

    胡德永实是激动万分。上次去太原府,他便一心想见李霓裳之面,奈何不得机会,抱憾而归。

    其实方才即便旁人不曾提议,他自己也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在离去之前见她一面。万万没有想到,公主竟会在此时到来,激动得浑身颤抖。

    “老臣不才,今日终于得见公主之面!听闻公主这两日玉体有恙,老臣心急如焚,早就想去探望,奈何不得门径,方才正待冒昧去往公主那里,不想公主玉驾亲临!”

    “长公主遭逢大难,大业举步维艰,豺狼横道,率兽食人!逢此危难之际,不能没有公主啊!”

    胡德永抑不住老泪,俯伏在地,失声痛哭起来。余者更是涕泪交加。

    李霓裳从众人身畔走过,将满耳的悲切泣声留在身后,行至那面门前,推门而入。

    屋内,老女官正服侍长公主进一碗方煎出的药。

    她的双眼红肿,泪汪汪等着药凉的工夫,口里小声地咒骂不止。

    “该死的贱人!勾引了个汉子,也敢效仿起公主,背叛长公主了!急难何曾见一人,这话当真没错。丧了良心的贱人!且看她翅膀到底能硬上几日。岂不知世上男子多薄幸,恩情比不了过夜的露水,待到日后,看她如何收场……”

    长公主仍笔直地坐着,闭了双目,人一动不动。

    老女官咒着,忽觉察外面声音有异,正待起身出去察看究竟,又听到推门之声,抬头竟见李霓裳已是入内,吃惊不已。

    “竟是公主来了!”

    老女官反应过来,疑心自己方才的咒骂已入她耳,心里登时发虚,慌忙讪讪地来迎。

    李霓裳看也未看她一眼,双目落到长公主的脸上,走到她的面前,停步。

    长公主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脸色仍极苍白。看到李霓裳到来,神情并未显出任何的异常之色。

    一灯如豆。昏暗的光映在她因暴瘦而凹陷的眼眶里,反烁着幽幽的光。

    仿佛这一切,全在她的预料之内。

    李霓裳向她下拜,行过叩礼,起身后,道:“我来迟了。姑母恕罪。”

    老女官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似是有所领悟,但却全然不敢相信,反应过来,目露狂喜之色,飞快地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凝视着对面的李霓裳,良久,目光微烁,神情似笑非笑,唇角动了一动。

    “姑母知道,你定会迷途知返,知哪里才是你应当的归宿。”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言罢,她紧紧地闭目,良久过去,仿佛低低地吁出一口长气,终于,僵紧的肩膀也缓缓地松了下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面容之上,已是隐隐流露出了一缕无法隐藏的快意神气。

    “我若所料没错,你尚未与那边说好吧?”

    “裴二不是个好说话的,咱们如今又都捏在别人手里,若是此刻就叫他知道,万一他横加阻拦,怕又节外生枝……”

    她沉吟道,“你就当无事,先随他回去。等姑母到了那边,派人过去将你暗中接走,再叫胡德永去见下他的兄长,寻个借口解释一番,请他见谅。我料裴大碍于颜面,不会过分为难,更不至于为了此事大动干戈……”

    “此事无须姑母费心,更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李霓裳截断了长公主的话。

    “走之前,我自会与裴二郎君说清楚。他是坦荡君子,我随姑母走,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如此藏头缩尾,倒似在做贼一般,徒惹人笑话!况且,胡德永年事已高,难得跟前还有如此一位肯为我朝奔走的老臣,姑母如此驱用,就不怕他万一出事,往后更无可做事之人?”

    她的神情冷淡,语气异常平静。

    长公主还是头一次遇到李霓裳用如此的语气和她讲话,更不用说,言语中尽是对自己的反驳。

    她的神情一僵,面上闪过一缕混杂着惊讶与尴尬的神色,更是极力压下心中因遭她顶撞而生的不悦之感,又扫了一眼面前的侄女。

    “你若自己有把握,自然再好不过了。”她定了定神,脸上勉强挤出一缕笑意,说道。

    “我还有一事,请姑母听好。”

    李霓裳继续说道。

    长公主眼皮蓦地一跳。

    她看着对面的侄女,心里泛出来一种奇异的不祥之兆。

    她自然还是从前的阿娇,她的亲侄女。

    她不会背叛自己而去,这一点,长公主甚是笃定,从不怀疑。

    她也确实如长公主所料的那样,自己乖乖回来了。

    然而,面前的这个女郎,却又隐隐好似已经变了一个人。

    她回来了,却是如此陌生,以致于见她望来,听她说话,都能叫长公主生出一种犹如芒刺在背似的不安之感。

    “何事?”

    长公主自是不愿示弱,缓缓扬直脖颈,问道,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笑意。

    “我随姑母去,自会尽我所能,助姑母达成心愿。但是,从今往后,从今夜此一刻起,我做什么,我不做什么,都将由我自己决定。”

    李霓裳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亦是如常,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是异常清晰。

    说完,她凝视着神情渐变、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的姑母,微微一笑。

    “这一点,请姑母记在心上。”

    “阿娇先回了。明早再来与姑母汇合,一道上路。”

    她向着僵坐不动的长公主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待去,看见一旁因吃惊而变得呆若木鸡的老女官,扫了她一眼。

    “下回若再叫我听到你大放厥词,此前那荣婆子如何死的,你也一样,下去和她作伴!”

    曹女官醒神,浑身一抖,立刻跪落在地,啪啪地狠狠抽起自己的脸,连声讨饶。

    “公主开恩!公主开恩!老奴该死!老奴往后再也不敢了——”

    李霓裳从老女官的面前走过,打开门,看见瑟瑟正站在门外。

    瑟瑟眼角泛红,眼眶里似含泪光,唇角却带着一抹笑意似地,默默地望来。

    李霓裳和她对视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随即收目,迈步离去。

    第100章

    天王伤情渐愈, 本早就计划发兵东出潼关,至虢州一带驻扎,以预备接下来的东进大计, 却因前段时日的事, 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如今婚礼操办过了,那儿郎子和他的关系,虽距他期待依旧甚远,但至少,看见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 张口闭口便是老贼。

    短短一段时日, 便有如此变化,说起来,天王也算是满意的,最后只剩如何将人从裴家要回的事了。

    但此事非同小可, 他自己也知,不可操之过急,念来日方长, 军事不可再耽搁下去,照惯例, 将这边的余事都交给谢隐山, 自己昨夜便离开天生城,出发去往了潼关。

    天生城不大,可容的兵马有限, 所驻全是天王亲兵。他大部的人马, 除去义王陈永年所领的那一支正在作战的,其余如今都集在潼关营待命,随时预备出关东进。

    裴世瑜知天王昨夜已离开天生城了, 但此事和他完全无关,况且,关系军情,他更不便过问,免得让人误会他有刺探之意,不料今日一早,谢隐山的部下孟贺利来找,说天王要他去往潼关见面。

    他这几日都在驿馆内照顾着李霓裳。此地距潼关不算远,但一个来回,至少也需一天的路程,传信又没说叫他过去何事,他自然不大乐意,然而孟贺利却说天王吩咐,要他务必赶去,不得延误。

    人在屋檐下,又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裴世瑜更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之人。往后是否叫回对方为“老贼”不知,但现在,别的不论,就是冲着他替自己和她又办了一场婚礼的这件事,也不好过于冲撞。

    裴世瑜只好与孟贺利一道,匆匆赶去,差不多晌午抵达,被带入大营,才知军中为了迎接天王伤愈归来,同时为了给他展示这段时日的操练成果,将军们领着各自部下,正在举办演武大会。

    大营扎在潼关旁,今日的演武场所就在关楼畔的一片旷地之上。天王高坐在点兵台的中央,左右陪坐着十数名麾下干将。各营为在天王面前争功露脸,无不派出最为出众的将士,射箭、相角、骑术,相互竞争。

    裴世瑜到时,演武大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场中发出的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声若撼地。他被亲兵带到点兵台下,天王正与左右之人观战,谈笑风生,听到亲兵来报,吩咐了一声。裴世瑜被引上点将台,行礼过后,亲兵指着设在天王座下一张离他最近的空位,请他入座。

    这位置离天王不过数步,按说,即便是贵客,也不该坐在此处,何况是他这个不久前还是死敌的后辈小子。万一他中途暴起要对天王不利,只怕谁也来不及阻止。

    裴世瑜不知天王安排自己坐在此处的用意,看他一眼,见他正为场下的一名获胜者大声喝彩,又高声命人赐酒下去,略一迟疑,便不再多想,上前入座。

    周围众将领见状,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这个空位,天王竟是为这裴家子而留。

    惊异过后,便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军中正在流传的一个说法,道天王近来善待这个曾刺杀过他的年轻人,目的是为了向天下昭显他的宽仁,亦为示恩裴家,以怀柔为先。裴家若能就此顺应大势,甘心投效,于天王自是大利。

    原本部分人对这说法还抱怀疑态度。毕竟,长久跟随天王的人都知,以他性情,既结下了那样的大仇,除非对方主动讨饶,否则,想天王率先示弱,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这个说法了。否则,何以解释天王近来的异常之举。

    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纵容与喜爱,就算是个瞎子,也能闻出来一些味道。

    裴世瑜没有理会周围之人向他投来的各种目光,泰然安坐,一面自斟自饮,一面观看场中演武。

    不得不说,即便他眼高于顶,向来不将别家放在眼内,此刻也是被面前这支军队所展现出来的精气所感染。

    场上的这些军士,个个威武刚健,雄赳气昂,他们眼里显露出来的那种渴求胜利的悍勇精气,几与裴家的虎贲军不相上下。

    尤其最后,武士列作方阵,齐为天王献上凯旋战舞。

    在震耳的擂鼓声中,演武场宛如化作战场,上有甲光曜日,风云叱嗟,场面之雄浑,气势之恢弘,实是震撼人心。

    当最后,众星向斗,万川归一,武士聚到点兵台前,齐声向天王恭祝凯旋。他们发出的祝声夹杂着全营军士的欢呼之声,如龙吟虎啸一般,响荡在潼关内外。

    纵然心中不甘,裴世瑜也不得不承认。论军力强盛,当世这个天王若称第二,恐怕无人能当第一。

    天王发出一阵笑声。

    “万骑鞭过起尘兮,潼阙蔽日瞰云兮。铁衣曜日起笳鼓兮,安得丈夫奏凯旋兮!”

    待演武场上的欢呼之声慢慢平息下去,他命人取来纸笔,信手写了几句,便命再次赐下酒去。

    有人上来,取天王手书,到前方高声宣读。

    全场再次响起欢腾之声。

    点兵台上的众将更是连声恭维,颂天王文采。

    天王笑了笑,望一眼身旁始终沉默静坐的裴世瑜。

    “裴家儿,你说说看,我的这些勇士,比之你河东虎贲,孰高孰低?”他似是随口般地问。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倏然转为寂静。

    众人无不停下手中之事,纷纷看着裴世瑜。

    裴世瑜抬目,望向天王。

    他神情从容,抛出这句话,便自顾斟了一杯酒,端起,微饮一口,这才举目,也望向他,面含微笑,神情怡然。

    然而,裴世瑜却清楚地看到,在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分明带了几分审视般的味道。

    他似故意要在这样的场合,刁难自己。

    倘若违心,说河东军不如天王军,他裴世瑜往后也不用回河东了。今日此刻,将会是他此生无法洗刷的污点。

    但他若说天王军不如自家虎贲,如此场合之下,显也不够妥当。结果必会引发众人不服,激怒在场之众。

    他不怕树敌,但显然,倘若他的回答招来如此结果,则意味着,在天王为他设下的这个明晃晃的陷阱之前,他选择主动跳入和他硬杠。

    此固然不算错,但显然,绝非智举。

    二人四目相望。

    片刻后,天王目中隐隐似掠过一缕夹杂着失望的懊悔之色。

    他瞥了眼周围开始交头接耳面露讥意的部下,微咳一声,正待发声将这场面掩过,裴世瑜已是起了身。

    “方才天王借潼关演武随口成诗,以抒英雄壮志,叫我很是佩服。想起前日曾登太华西峰,当时也是有所感触,奈何自小顽劣,腹无点墨。好在我也有一长处,那便是不怕贻笑大方。不如作一打油诗,以应答天王。”

    天王似是有些意外,微微抬了抬眉,示意近侍为他送去笔墨,裴世瑜却未接,拔出自己身携的那一柄匕首,大步走到了点兵台上所架的一面巨大金锣之前,举匕,开始在锣面之上刻字。

    匕尖随他腕力,在金铜所打的坚硬锣面之上嗤嗤游走。金属碎屑纷纷掉落,匕尖镂出了道道深刻的划痕。

    很快,他刻字完毕。

    一旁的众将早已围拢过来观看,见刻字笔走龙蛇,字字深入金面,清晰异常。

    “万仞雄峰入九霄,但见瀛寰乱未消。”

    “我将浩气凝青霜,欲扫胡尘靖宇朝!”

    一人高声如此念道。

    且不说这诗应答如何,金锣乃战场之物,为求送声最远,面以最为坚硬的铸金所造。就算匕首再如何锋利,想在上面刻字,也是不易。何况是短时间里,刻出如此齐整的字样。

    众将对望,一时默不作声。

    裴世瑜收了匕首,掸了掸方才落在他衣袖上的些微金末,长身玉立,望向座上天王。

    “论东征西讨,挞伐群雄,我虎贲军自然无法与天王的雄军相提并论。但我裴家军数十年如一日,守关靖难,于这乱世里尽己所能,为万千边民守住最后一片安身之地。这一点,敢问天王,可曾有过?”

    他话音落下,不止点兵台,台下附近许多原本正欲看他笑话的军士,亦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的刻字言志与随后的这个解释,不曾贬低今日主家,但更不见自谦。不卑不亢之余,最后一句反问,不啻于反将天王一军,隐然反客为主,竟是倒压天王一头。

    孟贺利一直就在点兵台前,将台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唯恐天王发怒,胆战心惊望去,却见他一言不发,凝目在这年轻人的身上。他神情高深莫测,全然不见喜怒。

    四周陷入异常的凝寂。

    裴世瑜知自己该去了。

    他也明白天王今日将他召来此地的目的。

    是显武扬威,展示军力,好叫他看到天王军的威势,借此警告裴家,日后若也有举兵逐鹿之念,先掂量一番轻重。

    他神情如常,走到天王面前,向他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走下高台,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穿过大营走了出去。

    无人加以阻拦。

    他径直出了营门,从停马柱上解下圈住龙子的马缰,正欲纵马离去,孟贺利从后匆匆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裴郎君等一下,天王另有一话,要我传你!”

    裴世瑜停步转头,见对方奔到自己的面前,站定,又似怕被人听到了,望了下周围,这才压低声道:“天王命我对郎君说,携公主回河东后,哪日若逢梦兰之喜,务必派人来告一声,他好为郎君与公主备上贺礼。”

    此话传毕,莫说裴世瑜莫名其妙,连孟贺利也觉得古怪,好像哪里不对,然而却又说不上来。

    裴世瑜眺望了一眼方才来的方向:“他这是何意?”

    “应是……应是天王盼郎君与公主早日喜得贵子?”孟贺利胡乱猜道。

    又是因了姑母的缘故?他竟连这都要过问。

    虽然裴世瑜绝对不会照他之言行事,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而且,被这一句提醒,忽然想到,将来若真有那样一日,究竟会是何等感觉?

    才出起神,又忽然想到,和她至今仍未圆房。既不曾有过那事,又哪里来的什么梦兰之喜?

    怎的这宇文纵竟似比自己还要着急。

    不过一天不见,想到她,忽然归心似箭。

    也不知她此刻在做甚,是否在记挂他。

    “替我道声谢。”

    他随口说了一句,按住龙子的背,轻轻一跃,人便坐上马背,转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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