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本当旖旎无限的宫室, 转眼变作恶斗之场。
裴世瑜双目似已冒出火星,扑上挥剑便刺。
在剑锋猛烈相交发出的一阵不绝于耳的刺耳铮鸣声中,崔重晏倏然一个反手, 剑刃转向裴世瑜, 在他一侧的臂膀上划出一道血口。
这伤口应当不浅。
血迅速渗出,染红半边衣袖。
“少主当心!”
几个因不放心而守在宫室门口的将士惊声高呼,纷纷拔出刀剑,作势围拢。
裴世瑜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伤臂,抬起眼, 双眸射出精光。
“都给我闪开!”
他喝一声, 一个踏步朝前,剑锋宛如蛇信,直取崔重晏的咽喉。
剑锋速度太快,崔重晏闪避不及, 侧颈应剑而伤。那伤除起初绽出一缕血痕。慢慢地,血从破口处滴落。
不过才如此几个来回,二人便已各自见血。
就连李霓裳也看出来了, 这二人不像是论输赢,从挥刃的一刻起, 便如冲着对方性命而去。
崔重晏绝非泛泛之辈。
裴世瑜若是有个闪失, 她便是万死,亦难辞其罪。
“住手!”
她慌乱地喊了几声。谁也没有听她,厮杀更为凶猛。
李霓裳急忙又冲那几名紧张观望不敢动的将士喊:“快通知君侯!”
这里距府城有些远, 一个来回, 等人赶到,最快恐怕也要天明了。远水不解近渴。然而除去君侯夫妇,李霓裳实在不知, 还有谁能阻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搏命。
那些人醒神,转身要走,裴世瑜又厉声喝了句“不许去!”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打斗附近的一扇槅窗竟被扭在了一起的二人撞破,止不住势,两人双双滚落庭中。
李霓裳追到窗前,看见两条背影一前一后,几个纵跃,转眼出了庭院,不见人影。
她在近旁,便是羁绊。
一出来,二人不约而同就往古行宫外的旷野地杀去。转眼又是几十个来回,除去一开始的剑伤,各又挂彩。
此时早也杀得凶性大发,红眼如同斗兽。兵器脱手,便转为肉搏。缠斗中崔重晏硬生生吃下一记重击,随即迅速反杀,手指扼住裴世瑜的咽喉,将他死死压制在了身下。
就在他咬紧牙关,握起另拳,待砸向裴世瑜的面门,地上的裴世瑜怒吼一声,猛然挺腰。
近身肉搏极耗体力,何况是这种不要命似的打法。斗到此刻,两人体力多少都已有些不支,加上不备,崔重晏一下被掀翻在地,情形顿时转换。
裴世瑜不再给他任何反击机会,紧跟着从地上一跃而起,握拳重击他的太阳穴。
崔重晏眼角顿时出血,人更是险些晕厥,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一时无法动弹。
裴世瑜盯着在身下缓缓挣扎,显已失去抵抗能力的崔重晏,一面大口大口喘息,一面抬臂,抹了把自己口鼻里流出的血。
“姓崔的,你输了!”
他的面容染血,神情狰狞。
“你今日只有两个结局,赢我,你可以走。既然输了……”
他迈着略蹒跚的步伐,走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剑,走回来,停在崔重晏的身畔,低头俯视着他。
“那就去死!”
言罢,举剑,刺向崔重晏的心口。
崔重晏只觉耳骨缝的深处里都似透出来针扎似的痛楚。他勉强提气,凝聚精神,抓起一把尘土,猝然朝他面门扬砸过去。
趁这短暂的间隙,又用尽全力从地上起身,向着附近的汾水奔去。
裴世瑜双目被迷,暴怒不已,向着身后方才追出来的将士高声下令射他。
他话音才落,暗处便射来一排乱箭。
是崔重晏方才等候在外的随从赶到,见状,为救主所发。
场面一阵混乱,将士有的护着少主,有的与崔重晏随从厮杀,有的追杀崔重晏。
待裴世瑜终于能够睁目,再追到汾水河边,只见火把光照出岸边七零八落掉落着的羽箭,草丛中洒落鲜血,他人却已消失不见。
众将士屏息望向少主。
“去找!”
“一旦找到,格杀勿论!”
裴世瑜望着漆黑的河面,寒声下令。
搜索持续一夜,并无结果。
裴世瑜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的。
李霓裳一直在等消息。煎熬着,心神不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脚步声,急忙奔出,抬头,当看见他的样子,惊了一下。
他立在阶前,面庞沾血,双目通红,唇角和身上挂彩,衣裳撕裂数处,模样看去很是狼狈。
晨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袖,他一动不动,望着停在了门后的她。
李霓裳那颗悬了一夜的心,非但无法放下,另外一种忧心,又悄然爬上心头。
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迈出门槛,到他面前迎他,轻声道:“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不应声,李霓裳只好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拉他进来。
他也没抗拒,只是沉默地跟着她入内,又任由她为自己解衣宽带。
除去破损的血衣后,他安静地登上坐床,坐了下去。
李霓裳跪坐在他的身旁,用素帕沾水,小心地为他擦去面上的血污。附近营队里的军医也赶到,为他处置臂上伤口。待军医退下,李霓裳道:“你饿了吧?我叫人送些吃的来!”
说完,她急忙忙地转身要去,却见他慢慢转过脸来,问道:“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他回来后,开口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李霓裳心咚地一跳。
这一刻还是来了。她知道,躲不过去的。
她慢慢抬眸,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
她顿了一下,先问:“崔重晏如何了?”
“投水跑了。还在找。”
他只简短地应了一句,青肿的唇角便紧紧地抿起。
获悉如此一个消息,李霓裳一时也不知是如何的感觉。
是遗憾那个人带着自己的“污点”仍活着,还是为他侥幸逃脱而暗自松出一口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迎上他的目光,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裴世瑜的面庞上浮出一缕显然夹杂几分惊异的阴影。
他看着她,仿佛全然不知疼痛,将他已受伤的唇角抿得更紧。
纵然昨夜心中已是翻来覆去想过数遍,她该如何解释,才能最大程度将自己摘清,获得他的谅解。
然而此刻,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她忽然又有一种无从说起的茫然之感。
那些想好的饰辞,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觉虚伪。
她说不出来,对着他时,也忽然半点都不想说。
她定住神,鼓起全部勇气,将当时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讲她如何主动约崔重晏见面,讲她如何用簪子在他掌心写字激他,问他敢不敢要她,以及,最后如何被他取走。
讲完,她看着他沉默而僵硬的样子,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轻贱和无耻。
倘若不是因为昨夜的意外,她原本应当是要欺瞒他一辈子的,是不是?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良久,他都没有反应。李霓裳慢慢垂下颈子,一动不动。
“就这样吗?没有别的了吗?”
忽然,他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再次响在了她的耳边。
她慢慢抬头,见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和他对望片刻,闭了闭目,睁开眼,正要开口,他忽然又抢在前道:“罢了!不用说了!你当我没问吧!没事了!”
言罢,他转面朝向那面破损的窗,看着窗外渐白的晓色,片刻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仿佛想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即便从坐床上起了身。
“昨夜害你受惊,是我的错。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去看看搜人是否有了进展!我去一下,等完事,我便来接你。”
他对她柔声说完,扶她坐下,又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即转过身,朝外匆忙走去。
李霓裳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等一下!”她喊道。
裴世瑜停在一幅垂地的纁幔之畔。这是此前为婚礼而布置的。大片的用珍贵的丹雘所染的深红帐,将寝堂饰得喜庆而不失庄严。
李霓裳慢慢站了起来。
“我想了想,既然已经说了,还是和裴二郎君你全部说完为好。”
“真的不用说了。”
晨风入室,卷动落地的纁帐,不时绕扑在他肩上。
他一动不动,没有转回身,只背对着她,如此重复一遍。
“我与他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你我举行婚礼的前夜。”
李霓裳没有照他所言停下,继续自顾说道。
“那天我已下定决心,无法坐视齐王与姑母利用婚礼来谋害你们。我想做点什么弥补,但凭我自己一个人,恐怕难以达成。我便想到了他。”
“天黑后,我将他约到河畔帐中,表达我的想法,希望他能设法提醒你们,以及向边关传信。凑巧,我知道你裴家可能有一笔先祖留下的藏宝,我告诉了他,加上……”
她顿了一下,看着前方那道纹丝不动的背影,紧紧捏拳,任指甲深深地插入手心,借这疼痛之感,才能叫自己有勇气继续将全部的不堪都说出来。
“……加上以身相许。”
她闭了闭目。
“他答应了。当时就在帐中。若不是瑟瑟闯了进来,我与他那时就应当已有夫妻之实……”
“住口!”
他突然喝了一声。接着,他全部的坏脾气,都仿佛被身畔那一张正随风扑拂在脸面上的帐幔给惹了出来,暴怒地挥臂,一把拽下。
伴着一道轻脆的裂帛之声,那帐幔自他头顶的高耸画梁上如霓霞般坠落,最后,凌乱地堆在了他脚边的地面之上。
李霓裳又见他猛然转头,双目投在自己的脸上。
“我叫你不用说的!你听不懂吗?”
他咬着牙,双目仿佛冒火,恶狠狠地说道。
李霓裳从未见过他如此凶恶的样子。
她慢慢闭唇,凝视着他愤怒的样子,极力忍着,不叫自己红了眼眶。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深深呼吸,片刻后,当再次开口,声音又缓和了下来。
“没事。真的没事。”
他盯着她脚前的地面,口里重复着说了几遍。
“你休息。我去去就回!”
带了几分仓促,他转过身,踩着满地的落帐,大步走了出去。
第82章
卫将邓蟒带着人手, 从昨夜一直搜索到了天明。
少主对那入侵的青年显然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无论是为讨好少主,还是为着立功的目的, 他自然都会不遗余力。
与那人一道的随从昨夜几乎全部被杀, 只剩一二人趁乱逃脱,应与那人同行。邓蟒从本营召来了全部能调用的人手,一部分在河畔野地上搜,以防他万一已经上岸,剩余人沿河两旁搜查, 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方。河滩的大石后、堤岸的凹洞里、水边的草丛深处, 统统不能放过。遇大片芦苇搜查不便,便放火焚烧。
就这样一路找,一路烧,然而, 一则天黑河阔,二来,汾水这段水域支流众多, 水路四通八达,纵然众人已是尽力, 找到天亮时分, 除烤熟了芦苇丛里来不及逃走的数十只水鸟,要抓的人却无影无踪,不见下落。
少主一直同行。看得出来, 随着时间流逝, 他的怒气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发填胸。他的臂伤也不轻,却只撕下衣裳临时胡乱扎住而已, 到天将亮时,血仍未完全止住。邓蟒见他面无人色,一张脸白里透青,唯恐他有闪失,再三苦劝,总算将他先劝了回去,自己继续带人搜寻。
到辰时,一大群人已折腾大半夜,又饥又困,这时,远远见少主骑马沿着河岸又至。邓蟒赶忙迎上,见他已是更衣,但觑他面色,却比走之前,仿佛更为阴郁。
便小心翼翼禀说,暂时还是还没下落。言罢见他停在马背之上,眺一眼沿着河岸延伸出去的大片莽原,一把拽下随身的一面令牌,便命随从持着,去将驻得最近的云旗、武视二营全部数千人马也立刻调来,加入搜索之列。
云旗武视二营负责太原府城防卫,从前只听君侯一人号令。去年起,君侯特许,少主凭着令牌,也可调用,但前提,是要有特殊的紧急要务。
邓蟒不禁暗自咂舌,心中不禁愈发好奇起昨夜那青年与李家公主的关系。
到底是出了何事,才会叫少主如此大动干戈。
虽觉饥乏,但少主如此态度,他又怎敢提及休息,于是转身,正要喝令手下打起精神继续做事,这时,河岸上又疾驰来了几骑。
“君侯来了!”
有军士看见,喊道。
邓蟒回头。果是君侯到了。
昨夜没等到寿筵结束,弟弟便带走李家公主,悄然离去。
次日他就要动身出门。他夫妇也是过来人,只要公主自己愿意,二人自然也不会过多干涉,便当不知。谁知回到府邸,到下半夜,竟收到行宫出事的消息,夫妇急忙起身,连夜一道赶了过来。
方才抵达行宫,只剩李家公主一个人坐着,看去神情怔忪,眼圈还有点红,似刚哭过,却强作无事模样,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言辞中,更全是自责之意。
裴世瑛担心弟弟,叫白氏陪伴公主,自己立刻去追。
照公主说法,弟弟再次离去,和自己到来也是前脚后步,然而他却一骑绝尘,裴世瑛一直追到这里,才追上了人。
那名要去调兵的虎贲看见君侯到了,忙上去拜见。
裴世瑛一眼看见他手中令牌,停马问了一声。虎贲不敢隐瞒,转头看一眼少主,说了出来。
裴世瑜这时走来,喊了声阿兄,便催虎贲立刻出发。
虎贲看着君侯,一时也不敢动。
“还不快去!”
裴世瑜变色,冲那虎贲厉声喝道。
裴世瑛对上虎贲投来的求救目光,迟疑了下,略略颔首。
虎贲如逢大赦,赶忙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你们继续搜人,待那二营的人到了,再去休息。”裴世瑛吩咐邓蟒。
待众人退散开来,剩兄弟二人在河边说话。他打量了眼弟弟的模样。
他虽换过衣裳,人看去齐整了些,眼底却布满血丝。
“公主说你受了伤,昨夜一夜没有休息。你回行宫去吧,这里有我!”
裴世瑜摇头:“我这小事而已,怎能劳动阿兄。我很好!阿兄请回,不用担心。等我事毕,我自己回!”
“你的事就是阿兄的事。听话,快回吧!”
然而,任裴世瑛如何劝,裴世瑜也是一动不动,固执不走。
裴世瑛眼前不禁浮现出方才来时所见的景象。河边连路过火,到处都芦苇丛烧过之后烟熏火燎的痕迹,河边烟火弥漫。
不知情者,还以为是敌情到来,烽火传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昨夜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全貌自然不得而知,也不方便细问。但从李家公主简单的描述里,他也能猜到大致。
那崔重晏也实是熊心豹胆,做这样的事。
莫说弟弟如此性情,便是换做是自己,只怕一时也是无法冷静。
他无奈让步:“也好。我也无事,那就一道罢。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姓崔的胆敢如此冒犯,岂能容他来去自如!”
裴世瑜转身上马便去。
裴世瑛目送弟弟背影消失,随即自己也加入搜索。
午后,那两个营的官军全部到位,对这一带进行筛网式的搜查。
又半天过去,黄昏到来。
裴世瑜已是一天未进饮食,却丝毫不见疲倦,依然带着人在查找。
邓蟒轮班回来,找到他,见他双唇干裂,递上随身带着的一只酒嚢,又苦劝起来:“卑职方才遇见君侯,君侯叫卑职若看到少主,就和少主说一声,让少主先回……”
裴世瑜一言不发,自顾仰脖,大口灌饮。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呼唤之声:“少主!少主!前方有情况了!”
裴世瑜倏然抬目,望一眼,一把将酒嚢砸在地上,人便纵身跃上马背,邓蟒急忙呼人跟上。
这里是河流的转角之地,附近长满芦苇,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对面。
虎贲们不但在此地找到经过刻意掩盖的足印,随着搜索深入,很快也发现了几点新鲜的血迹。
这个发现叫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早已召来更多的人,将这片芦苇地包围起来,慢慢缩小圈子,向着中心搜去。
裴世瑜亲自带着一队人,循着血迹往里而去。
地上的血滴变得越来越清晰。包围圈也越来越小。最后,在抵达一片生长最为浓密的芦苇深处之时,他停了下来。
足印和血迹在这里消失了。
一块巨大的滩岩,静静地矗立在前。
裴世瑜缓缓抬起视线,目光从地上的足印和血迹转到这块岩石之上,盯着,许久,一动未动。
他身后的众人都已做好准备。
只要少主一声令下,便立刻冲上,将那躲在石后的人抓住。至于留下性命,还是当场大卸八块,那就看少主的心情了。
邓蟒更是跃跃欲试。
为了抓住这个入侵者,他从昨夜开始,就没喘过一口气。早在心里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底朝天。不过,这厮也确实顽强,受伤的情况下,面对数千人的围捕,竟也能坚持到这个时候。
好不容易终于搜到,这若不抢着立个头功,实在是对不住自己。
然后,前方的少主不知何故,却迟迟没有下令。
裴世瑜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岩石,目光仿佛穿透了岩体,落在对面。
他的神情更是绷得紧紧,紧得他那一张俊面也几乎为之扭曲。
良久,只见他慢慢抽出佩剑,攥在手中,迈步,在身后那许多道目光的注视下 ,一步步地走到岩石之前,停了一停,蓦地举剑,向着岩石一角重重斩了下去。
伴着一道尖锐刺耳的金石相撞之声,剑刃所过之处,岩角迸裂。
一块破碎的大石,从岩体上应声掉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响声,将还隐在附近芦苇从中的水鸟亦惊得四处乱窜,一时鸣声不绝。
邓蟒和众人不解,反应过来,正待上前询问,只见少主已是收剑,转身冷冷道:“传令收队。不用找了!”
说罢,他迈步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少主这举动的意思。
邓蟒更是困惑不已。
少主分明对那入侵者痛恨万分,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人真抓到,就在石后,他却突然又放过?
纵然心中一万个不解,然而,少主已经发话,人也走了,众人只能听令,向着伙伴呼喝了一阵,纷纷收队,跟随离去。
崔重晏无力地靠坐在岩石背面的地上,闭目,听着周围的脚步之声渐渐远去。
当耳畔重新归于寂静,他松开了紧握在手的原本预备用来最后自裁的一柄匕首,慢慢睁目,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
他已明了。
这个裴家子,必是知道了此前他与她之间的那些事。
以对方的傲气,怎能容忍自己曾经对裴家施过的恩。
哪怕那并非出于自己的本心。
他调动大队人马,大动干戈,一天一夜,不肯停歇,终于搜检到了自己,在最后的关头,却又放他一条生路。
这不过是那裴家子在向他宣告一件事,当初自己所施的边关传讯之恩,他还清了。
二人之间的这个梁子,非但不解,经此一事,反而更是不能化解了。
往后再见,不是他死,就是他死。
第83章
裴世瑛这一天带着人手活动在汾河的对岸, 到了傍晚,眼见日暮西山,手下还是没有任何回报。
等天一黑, 搜索将更加困难, 而且,除非崔重晏已死在某个尚不为人知的角落,否则,时间拖得越久,便越难找到和他逃脱有关的有价值的路径线索。
他的眼前浮现出弟弟切齿的模样, 显是对此人已经恨之入骨。倘若这回抓不到人, 就让他如此逃脱,恐怕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此事都将会成弟弟心中过不去的一桩心病。
思及此,裴世瑛不再有任何犹豫, 正要叫人再去调来更多人马,连夜继续搜查下去,挖地三尺, 也是在所不惜,这时, 一名虎贲奔来向他禀报, 道少主已是收队归来。
“人抓到了?”裴世瑛问道。
虎贲摇头:“并未见到。”
“是已经死了?”
虎贲再次摇头:“也没有说。只说少主带队归。”
裴世瑛不禁疑惑。
以弟弟性子,正在这气头上,除非抓到了人, 或者已亡, 否则他怎可能自己就这样折返。
他立刻返回,远远望见弟弟立在河畔。
太阳一落下山,天色便迅速阴暗下来, 野风更是转为劲疾,呼啸掠过河堤,掀得岸边茵草起伏如波。他双目盯着脚下水流湍急的河面,也不知在想什么,全然不觉自己到来。
亦或风杂过大,附近的邓蟒等人已是纷纷上来迎他,弟弟还是毫无反应。直到一名虎贲靠近,提醒一声,他才惊觉,猝然转过头来,看一眼,转身走来。
裴世瑛更是大步向他走去,会在一起,裴世瑜的面上便露出笑意:“阿兄你回了?走吧,我在等阿兄。”
他环顾着四周的冥冥暮色。
“人应是抓不住了。罢了,都散了吧!”
他平静地说完,自顾召来龙子,上了马背,低低地喝了一声,龙子载着他便去了。
裴世瑛并未上去追问,待他走得稍远些,望向等在一旁的邓蟒。
邓蟒憋得已快胸闷,见状,不待君侯发问,立刻上去,飞快地将方才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又觑着君侯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出自己的疑虑。
“……石后十有八九应藏了人……少主不知何故,却……”
正说着,忽然看到君侯皱眉,盯了自己一眼,急忙打住。
裴世瑛转头,眺着那道渐渐消失在旷野里的骑影,沉吟一下,道:“石后未必藏人。少主体恤你们辛苦,全散了,收队回去,明日全体加餐。”
邓蟒一怔,随即会意,忙顺着君侯之言点头应是,又喜出望外地道谢:“那卑职就代弟兄们多谢君侯与少主了!”
裴世瑛点了点头,叫人将收队的命令传遍,自己上马全力追赶,终于追上弟弟。
二人同行,裴世瑛见弟弟异常沉默,一路上竟一句话也无,未免又有些担心。然而,涉及情事,他知自己便是说再多,恐怕也是无用,只能靠他自己消解了。
白天出去至少百里。当兄弟回到行宫之时,已是子夜时分。
这个白天,白氏带着李霓裳,一直盘桓在用作起居的明心殿内等消息,等到此刻凌晨,还是不见丈夫和阿弟回,心中早也惴惴不安起来。
自己尚且如此,李家公主是怎样的心情,可想而知。
从一早她到来开始,公主便为昨夜的事再三赔罪。看得出来,她不但极为自责,更是自惭万分。白氏再三地劝解,她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了些。随后,白天剩余的时间里,她的言行看去和平日也是无二。但白氏怎会不知,她心中的担心和焦虑必定远甚于己,作出无事的样子,不过是不想自己为她费神而已。
她越是如此克制,白氏便越是心疼,心里盼着阿弟能早些回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阿弟平安归来,他二人将此事早些揭过,李家公主心里的负担才能减轻些。然而左等右等,天黑夜深,始终不见人回。
就在片刻之前,白氏观她心神不宁,已是到了坐立不安无法掩饰的地步,实在不忍,索性提议一起到行宫门外等待。依然无果。夜风实在太大,无奈再次入内。
她满面疲态,白氏劝她先去休息。这时,婢女带着几分喜悦的通报声传来:“君侯和少主回了!”
白氏心中一松,和李霓裳对望一眼,正待出去,伴着一阵脚步之声,丈夫身影已是出现,急忙迎上。
“阿弟呢?”
白氏顾不上别的,开口便如此发问。
“一道回了。”裴世瑛转头望向门外。
李霓裳落在白氏的身后,一时停了脚步,紧张地看着,竟不敢透口大气。
门外果然应声转入一道身影。
裴家的那位二郎也走了进来。
他的眼底笼着层淡淡血色,透着疲态,但面上却显出笑意,看去已是如常。和白氏点了点头,唤了声阿嫂。
白氏吁气,这才问了句搜查的事。
裴世瑛没有作声。
“地方太大,未曾找到。罢了!”
裴世瑜简单地应了一句。
白氏看一眼他,又望向丈夫,直觉有所隐瞒,但也未当场细问,只看了眼始终未曾发声的李霓裳,借口夜深乏累,朝丈夫使了个眼色,退走,剩他二人独处。
寝堂早已收拾好了,连那一面破裂的窗,也修复如新,看不出半点前夜曾经留下过的狼藉痕迹。
婢女们将一桶桶的热水倾入一只巨大的香木浴桶之中,备妥浴膏并浴巾。
李霓裳正在酝酿勇气,待走向这个与她一道回到寝间的年轻男子的身前,为他宽衣,甚至,也可亲自服侍他去洗浴,却听他说道:“我不累。你应当乏了,先去洗罢!”
说完,他抬臂,自行解了衣带,除去外衣,丢在一旁的案上,接着坐到榻沿之上,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李霓裳一顿,应了声好,慢慢转过身去。
她独自入得浴间,褪去衣裳,坐入浴桶。
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满她全身的肌肤,为她舒缓从前夜起累积至此刻的全部疲乏。
这本当是个享受的时刻,她却魂不守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外间那个人的身上。她闭着双目,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猜测他此刻在做甚,揣度他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然而,外间始终静悄悄的,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更等不到他走进来。他仿佛已经不在那里了。
水微微发凉,开始浸冷少女的肌肤。李霓裳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一缕雾气悄然从闭着的眼角里渗出,与浴汤残余的一点热气混合,消失不见。
她睁开眼眸,自己扶着浴桶出来,拭干身体,裹上衣袍,慢慢走出来时,脚步停了一停。
原来是他睡着了。
他已接连两夜不曾合眼。
应是筋疲力尽,在等她的时候,竟这样倒头在榻,和衣便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李霓裳的心里忽然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她默默看了片刻,蹑足走到榻前,拿起一幅被衾,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不敢扰他安眠,自己来到那张梳妆案前,登上坐床,坐了下去。
时辰一刻一刻地流逝而去。
下半夜,这座古行宫的周围万籁无声。她独自对着案头上的一盏烛火,在寂天寞地似的等待中,渐渐感到疲倦。
终于,她困极,再也支撑不住,胡乱地趴在梳妆案上,也睡了过去。
不知这样睡了多久,连梦境都充满混乱和凝涩。当突然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麻,好似遭人在梦境里痛打过一番。
有人将她从坐床上抱了起来。
她不敢睁眼,蜷缩在那人的怀里,装作继续熟睡。感到他将自己抱着送到了那张他方起来的榻上,接着,被衾将她身体盖住了。再接着……
就在她以为,或许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片刻后,耳畔传来一道轻微的利刃出鞘之声。
她偷偷睁目,看见他盘膝坐在她坐过的地方,微微低头,就着案头的残火,正在用一块罗帕,擦拭着他那一把匕首。
他拭得极为仔细,一遍遍,不厌其烦,利刃寒光闪烁。终于擦完,他用拇指抹过锋刃,似终于满意,长长吁出一口胸气。
残烛熄灭。
黑暗中,匕首归鞘。
他仿佛随意躺了下去,等待天明。
晓色在窗外渐渐显现。
天光方见微亮,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走到榻畔昨夜丢着他衣裳的案前,望一眼榻上的人儿。
她蜷在被下,一动不动,睡得很熟。
他轻轻拿起自己衣物。在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忽然,榻上的人儿动了一下,一条雪臂膀从被下探出。
李霓裳睁开眼眸,望着他的身影。
裴世瑜察觉,转面,朝她微微一笑。
不过睡了一二个时辰而已,他看去精神奕奕。
“你再睡,不用起来。”他解释了一句,又拿起自己的蹀躞带,待要系上,手忽然停在腰上,顿住。
李霓裳坐起身了。
被衾从她的肩膊上滑落,凌乱堆在腰上。
在榻前年轻男子的注目之中,她抬手,慢慢地,一寸寸地解开了衣襟。
少女动人的胴体,仿佛晨曦薄雾中一朵沾含新鲜露水才打开的娇柔花苞,毫无遮掩,完全地显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晚一点儿走,应当也是无妨。”
她鼓足她这辈子迄今为止或许可称是最大的一腔勇气,凝望着对面的人,用带着微微颤抖的嗓音,向他发出邀请。
前夜过后,浓重的歉意和愧疚之感,便将她整个人深深地攫住。
无论君侯夫人如何抚慰,都无法令她减轻半分。
因她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愤恨。
隐隐约约,她也有一种感觉。
无论他从前表现得再如何大方,当她的过往,真正全部摊开在他的面前之时,还是深深地伤害到了他的骄傲。
这更叫她感到无比惶恐和忧愁。
她害怕,芥蒂一旦在心,往后只怕再也无法彻底消除。
她该怎么办才好。
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目光落在她的身躯之上,她一颗心砰砰跳动。全身血潮都似迅速地聚到他目光此刻停留的那片雪脯之上。这令她的双颊甚至雪颈,都为之染上一层淡淡的粉晕,美得不可方物。
她探身向他,用她发凉的手,抓住他的一只手,牵引着,将他整个人带了过来,叫他坐在榻沿之上,再将那只大手压在自己暖呼呼的胸上,暗盼能够索取来自于他的安慰。
他却仿佛失去动弹的能力,任她引导,一动不动。
李霓裳压下心中变得愈发浓重的羞惭之感,再一次鼓起勇气,又从榻上跪起,将自己柔软的身子贴靠在他的后背之上,两条藕臂穿过他的腰身,从后紧紧地环抱住他。
细碎的亲吻落在他的后颈之上。她的手也穿入他的衣襟,弄乱了他方穿好的衣裳。
当柔荑穿过松开的蹀躞带,游移向下,快要到达那危险地时,这年轻男子忽然抬掌,将那一只在衣下诱着他的手,牢牢地按住,阻止了它的试探。
李霓裳一呆,慢慢止了亲吻。
裴世瑜闭了闭目。
“昨夜回来太迟,来不及和你说。”他开口道。
“我已替你了结你和那姓崔的事。昨日我留他性命,放他去了!往后你不再欠他什么!你和他更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转过面,望向身后的她。
“剩下的,只是我与他的事!”
“将来他若再犯我手上,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他切齿说完,将那只僵在自己衣下的手轻轻地抽了出来,接着,站起身。
“还有,我也想明白了。你此前嫁我,确实是缘名失实。我若不明不白就要了你,我裴世瑜算什么东西,往后又如何立足于世?”
“今日我就动身,去和你的姑母说清楚,也替你彻底了结你和她的关系!”
“你等我回!”
他说完,将李霓裳的衣裳连同被衾一道拉回到她肩上,又抚慰似地,拇指轻轻抚了抚她两瓣如失色蔷薇似的唇,随即整理好行头,最后操起匕首插入靴靿,全部收拾停当,快步离去。
第84章
定下东行计划后, 裴世瑛早早就为弟弟打点好了出远门的一切事务。从路线、沿途接应、消息传递乃至盘缠、伤药等这种细枝末节,无不考虑周到。
其中最为重要的随行,虽是裴世瑜自己从五百虎贲亲兵里选出来, 无一不是久战沙场随他出生入死过的锐士, 但裴世瑛还是将自己的亲卫队长侯雷也调来加入。他不但对裴家忠心耿耿,更兼熟悉道路,老成持重,此行跟在弟弟身边遣用,最是妥当不过。
然而, 即便安排已是如此周到, 还是有人放心不下。
此人便是大和尚韩枯松。
为免引出任何与公主有关的不必要的猜疑,裴世瑜此行连本家的那些叔父叔祖也是全然不知。
他是除裴世瑛夫妇之外唯一知晓裴世瑜去向的人。
原本他也未被告知,只道裴世瑜有事要出去一趟,并没放在心上。这两日他人在红叶寺里, 昨夜听到细作消息,放心不下,一早便赶了回来, 在城外的路口,撞见一队虎贲整装待发, 知是要与裴世瑜同行的, 一问,果然如此。
他关爱徒弟,自然停下, 叮嘱了几句, 叫众人务必上心,在外保护好少主,尤其是, 有事千万不能全部由着少主脾气行事。众人叫他放心,说侯副将也会同行。
侯雷极得君侯信任,娶的妻是夫人身边的鹤儿,平日几乎就是君侯的影,从未见他离开过。这回到底是要去往何地,君侯竟安排他也同行?
大和尚再问要去何方,众人却又不说。
纵然裴世瑜早已领军作战,独当一面,但在大和尚的眼里,他依然是从前那个长不大的风风火火的少年。又见众虎贲话说一半,怎能放心,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见君侯与少主停在庭中,正在话别,侯雷果然立在一旁,立刻上去,开口便问虎瞳要去哪里,所为何事。
裴世瑛知大和尚的性情,此事既被他撞见,他又关心,不说他恐怕不会罢休,然而又深知他嘴。
上次就是因为他失言,惹来了宇文纵这尊大佛,险些弄出大事,这回更是事关李家公主,怎敢叫他全部知晓,便含糊提了一下,说去青州有事。
“青州?那边如今正不太平,虎瞳这个时候又去作甚?”韩枯松追问。
就在几日之前,裴世瑛刚收到飞鸽传书,送来青州那边的最新情况。
江都王陈士逊用兵如神,出其不意,利用孙荣与齐王相持的矛盾,设计引两方冲突,自家黄雀在后。不过短短一段时日,便连奏凯歌,顺利拿下宿州和徐州。
如今乘胜追击,正在攻打沂州。
齐王此前一心占稳宿州和徐州,将注意力都放在孙荣那里,又料定孙荣如今掣肘颇多,一时不敢和自己翻脸,因而,并未做好全力应战的准备,对此前一声不响的江都王更是没有多少防范,且实话说,也没真正将对方放在眼里。他没想到,江都王竟如此横插一脚,猝不及防,节节败退。
一旦沂州失守,青州便岌岌可危,而齐王实际并无多少可据之地。
江都王偏安已久,此次突然犯难,显是有备而来,更有传言,他实际已投效天王宇文纵。
也就是说,青州如今三面是敌。这一回除非齐王与孙荣再次和解,孙荣出兵助他,否则,他应当很难全身而退了。
韩枯松的嘴缺个把子,头脑却是极好,问完,面上露出狐疑之色,望一眼沉默着的裴世瑜,忽然,想到唯一的一个可能。
“莫非是不放心那个长公主?虎瞳此行过去……是为保护她?”
他瞪大双目,又问。
既已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裴世瑛只得点头,随即压低声提醒,勿将此事说出。
韩枯松一口应下,叫他放心,“我晓得!”接着立刻又道:“人带得太少!我也要去!”
齐王不用说了,难保狗急跳墙。那个陈士逊和君侯的关系,更是一言难尽。万一叫他知道少主过去,意图对他不利,也是难说。就算最后有君侯夫人保底,劳动夫人,怕是不美。
“大师父你不用去!”
不等裴世瑛开口,裴世瑜自己便当场拒绝,见他还要再说,道:“当真不用!我还嫌人多了!”
他平日常独来独往,此次原本也只带上七八人而已,最后扩成二十人,确实是裴世瑛强制。
“何况大师父你太吵了!”
见韩枯松似还要坚持,他又加上一句。
韩枯松被噎了一下,瞪他一眼。
裴世瑛责备弟弟,随即转向韩枯松:“多谢大师父对虎瞳厚爱。人手确实够了。何况咱们这边也需大师父的助力。”
如今局面复杂,河东与孙荣的交界之地随时也有可能发生异动。韩枯松只好作罢,然而终究是不放心,想了想,说自己有话要私下叮嘱,将裴世瑜拉到一旁。
“大师父还有什么事吗?”
裴世瑜已全部准备妥当,只待她和阿嫂过来,最后辞个别,便立刻动身出发。
韩枯松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你要当心长公主!”
他顿了一下。
“那个娘们,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别看她如今寄人篱下,论阴险狡诈,蛇蝎心肠,她和齐王匹夫是旗鼓相当,谁也不输给谁!否则她怎么能把她侄女当诱饵来勾你上当?”
“大师父!”裴世瑜面露不快,“不许你这么说阿娇!”
韩枯松改口:“是,是,你勿恼!我不是说小公主不好。我说在说这个长公主!她自己早年过得不顺,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和她一样,不对,最好比她更为悲惨!虎瞳你一定要当心她!”
他扭头看一眼裴世瑛,见他和侯雷在说话,将裴世瑜又叫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我晓得,你此行全是为了公主。我有一策,保证你往后再无烦扰!”
“何策?”裴世瑜问道。
韩枯松抬臂,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青州那边不是乱起来了吗?你到了后,不如找个机会干掉她,就说没遇到,她死在乱兵阵里了,谁知道真假!”
裴世瑜沉默了下去。
“你听我解释!”韩枯松继续劝说。
“小公主自然是极好的,我一开始误会她,是我不好。但她这个姑母,不是我说,就是个累赘!不是大师父不解风情。冒犯说一句,小公主再好,有如此姑母,你娶到她,未必就是好事——”
见裴世瑜皱眉,又要开口,大和尚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
“长公主委身齐王,又用侄女联姻,图的是甚,不用我说,你想必也清楚。就那么点事而已!除非咱们供她,把挣下的家业全都给她,否则,只要她在,迟早必会连累咱们!”
“我这一趟就是代阿娇去的,就是和她把事交待清楚!”裴世瑜应道。
大和尚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君侯当真认为能交待清楚?我看未必。”
“便似你当初从青州传回消息,说要娶李家公主。我不信君侯那时当真赞成,只不过,他知你属意那女娃,不愿拂逆虎瞳你的心意罢了!你大师父我说话直,你要怪便怪,怪我,我也要说!如今事又来。倘若她只要些咱们给的起的,看在公主面上,君侯必定不会吝惜,但若哪天,她要的是咱们的地,咱们的人,到时怎么办?也都给吗?”
“李家那女娃,若当真能狠下心,不管她如何,那也罢了,只是我看难。到时候,虎瞳你夹在中间……”
大和尚的脑袋晃得仿佛拨浪鼓。
“总之一个字,难!反正她不死,后患无穷,你小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还不如趁这天赐良机,你去除掉她!退一万步说,就以她对咱们曾经做下的事来论,杀她也是天经地义。就算是老天爷来了,也判不了我们不好!”
裴世瑜慢慢摇头。
“不行。此事阿娇不会点头的。我若真做下,她不会原谅我!”
韩枯松气得顿脚:“谁叫你告诉她?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这时,伴着一道女子渐渐行来的裙钗擦动与步足之声,两人立刻噤声。
“我知大师父你为我好,但往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我尽力而为便是!”
裴世瑜最后低声如此说道,在韩枯松投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转头朝已过来的白氏唤了声阿嫂。
韩枯松看见白氏带着几个婢女来了,身影出现在门廊后,立刻面露笑容,也唤一声夫人,随即暗自叹气,退到一旁。
白氏笑着走上来,说天气转暖,他这一趟出去,时日怕不会短,给他备了两件夏衫,昨日忘记收入行装,方才走到一半,才想了起来。
裴世瑜道谢。
白氏看了眼左右:“阿娇呢,怎不见她?”
一早起身后,李霓裳便和白氏在一起,也一道出来送行。这衣裳是白氏亲手归置的,怕婢女拿错耽误时辰,想着离别在即,阿弟和她应当有很多话要说,方才便叫李霓裳先来。不想这会儿自己都到了,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裴世瑜环顾四周。
白氏正要打发人回头去找,一抹身影已是及时出现。
李霓裳匆匆上前,为自己的迟到解释了一番。她方才走路,不小心闪了下脚,找个地方坐了一下,这才迟了。
“已是无事。阿嫂放心。”
她微笑道。
白氏看她走路样子,确实不见有异,点了点头,领着众人先便去了,剩他二人说话。
周围的人一走,她便垂下了眼眸。他也沉默了下去。
气氛仿佛一下变得怪异了起来。
“你的脚,真的没事吗?”
片刻后,裴世瑜打破沉默,轻声问她。
李霓裳依旧垂目望地,只微微点了点头。
裴世瑜注视着她螓首微垂的模样,脑海中浮出了今早的事。
他竟拒绝她。
倘若几天之前,如今的他去和他说,他会拒绝她,他定会以为是自己吃错药。
然而此刻,他没有后悔,半点也不觉后悔。
心中的一股火气,直到此刻,仍是没有消解下去半分。
就在昨日,他明知崔重晏就在大石之后,只要走过去,便能轻而易举杀了他。
然而,他还是放过了。
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平白受下任何人的施恩。
更不能容忍她欠下人情。
尤其,对方竟还是崔重晏。
同样,她曾受到过的羞辱越多,便越叫他恨自己的无能。
在没有为她解决这些之前,他何来的资格,去占有她。
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如此去做。
“你安心等我回来!”
他再一次地向她留下如此一句话,怀着心中暗自隐忍的,无法向任何人言明的一缕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之情,上马离去。
李霓裳随了送行之人立在道畔,望着他率着一行人往青州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尘路的尽头之处,不觉怔了。
暮春的黄河两岸,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景色丝毫不逊江南。
傍晚,一条渡船横在一片水流平缓的渡湾口。在船头船尾的甲板之上,或坐或站,聚着几名貌似渔夫实则神情警惕正在瞭望四周之人。
船舱之中,设有一张酒席,崔重晏正在舱中,与一人对坐。
他是昨日抵达此处的,到了后,很快联系上了此前曾给他传信的上官赞。
上官赞这些时日原本也奉命在这一带等候,见他终于到来,大喜过望,约定在此见面。
崔重晏既肯赴约,显是已经不容于齐王,走投无路,见面自也无须套话,几杯劝酒过后,便又谈到孙荣对他的延揽之意。
“酒酽春浓,如此佳时,能再与崔将军相见于此,我实是欣慰!为替崔将军接风,我今日特意命人在在河中打捞鲤鱼。想前朝时,为避讳李家姓氏,食鲤竟成禁忌!而今天下情势早已大变,大召皇帝雄兵百万,傲视群雄,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崔将军年少英杰,从前在崔昆那里,大材小用,怎比得过我大召皇帝折节待士?只要崔将军肯投效……”
他看看而言,指了指河对岸的方向。
“陛下此刻就在会兴,我可引见。往后,崔将军才真叫鱼跃龙门。莫说富贵荣华,便是……”
他停了一下,觑一眼崔重晏。
“陛下有一女,貌美无双,号安阳公主,与崔将军乃天作之合。只要将军点头,天家娇客之位,虚置以待!”
崔重晏面露感激之色,起身向他拜谢,再次入座之后,喟叹了一声。
“我功亏一篑,私藏甲械,竟被崔昆知晓,遭他追杀,落到如今地步,是我太过无能。承蒙陛下不弃,我怎敢不应?更蒙先生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我敬先生一杯,往后还请多加关照!”
上官赞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等崔将军做了天家娇客,就是我求将军看顾了!将军受伤,还是不必强饮了,且先记下,日后咱们再聚。”
崔重晏正色道:“多谢先生体谅。此最后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罢,正要饮下,上官赞又关切道:“将军来了,飞龙军中那些效忠于将军的将士,不知该当何去何从?”
崔重晏道:“先生放心。我虽不能入城,但崔昆一时还不敢动他们。待我暗中传讯回去,他们收到消息,自然就会一道行事,反出青州,前来投奔。”
上官赞大喜:“好!崔将军果然筹谋深远!应当我敬将军才是!”
“不过,要想事成,崔某还需向先生借一物。”
“何物?崔将军尽管说!我必无所不应!”上官赞一口应承。
“请先生先饮,饮完我再借。”
“好,好。”
崔重晏含笑看着他端起酒杯,仰脖,饮杯中之酒,无声无息地抽出事先暗藏在袖中的匕首,朝前挥臂一抹。
伴着一道咽喉深处突然飞溅而出的血花,上官赞瞪大双眼,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崔重晏,手中酒杯更是笔直落下,被崔重晏稳稳接住,轻轻地搁回在了案上。
“老匹夫!你当我不知吗?甲械之事,分明就是你设计使人告到崔昆面前去的!”
“既如此,我便借你人头一用!”
他一手死死捂住上官赞那张正在努力张翕的嘴,压低声冷冷说完,另手再次握刀一送。上官赞登时气绝。
崔重晏轻轻咳嗽一声。
坐在外面船头上的崔交听见,突然暴起,拔刀横斩向身边那几名上官赞的随从的腿。
在接连的惨呼声中,那几人毫无防备,转眼便都断腿倒下,被崔交一一杀死,踢入河中。
除掉人,他冲入船舱,入目便是一具歪在流满血的甲板上的无头尸首,立刻上去,丢入黄河。
崔重晏慢慢裹好包在衣裳里的头颅,命他将船划上岸,又一把火将船烧了。
他立在岸边,目光从熊熊的火上慢慢转向太原府的方向,盯了片刻,随即收目,不再停留,提起头,在渐渐压顶的苍茫暮色之中,连夜向着青州赶去。
第85章
刚下过一场雷鸣电闪的磅礴大雨, 位于青州附近一片临时驻下的营地里,满眼泥泞,到处都是狼狈挤在帐中躲雨发着痛苦呻吟的伤兵, 空气里漂浮着马粪和污血混合的潮湿气味, 久久不散,嗅之叫人作呕。
齐王坐在大帐之中,正在与麾下议事。他的面容憔悴,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再也不见昔日的威仪模样。聚在他身旁的诸多将领亦个个神情沮丧, 谁也不敢贸然发声。
偌大的坐满人的营帐之中, 竟然鸦雀无声。
就在不久前,在拉锯之后,曾被齐王寄予厚望的有着青州第一险的白虎关失守。
江都王陈士逊的兵马朝青州城又挺进一步。
青州城的门洞实际已经如同大开,被破, 将是无可避免的结局。
从白虎关失守后,军中便人心浮动。一个消息正在私下里迅速传播,道齐王已做好弃城的打算了, 世子崔栩连夜往北奔去齐州,目的就是提早打点, 好将那里当做最后一个可以用来据守的大本营。
但是所有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 若真走到那一步,失去腾挪之地,即便能够利用天险拒敌, 从此也只剩下苟延残喘。
如今要说还有什么希望, 那就是孙荣能够迅速发兵相助。
为了得到借力,齐王不但彻底放弃对徐州宿州的争夺,答应若是赶走陈士逊, 两地不但仍归大召所有,而且,愿意奉上孙荣很早前便垂涎的原本属于齐王的博州之地。
今日应当会有消息回传。
田敬已经等了半日,焦灼不已,不顾泥水溅污靴履,在大帐外走来走去,不住地翘首张望辕门方向。
“报——”
终于,伴着一道洪亮的通传之声,一匹快马踏着泥泞冲入营房,在两旁军士的猜疑注目之中,向着大帐疾驰而去。
田敬知是消息到了,赶忙上去,从信使手中夺过信报,随即匆匆入帐,疾步奉到崔昆面前。
崔昆飞快取出,看了一眼。
田敬与众人怀着最后一缕希望,屏息等待。当看到齐王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信报,许久没有作声,他勉强定下心神,从齐王手中接过信报。
只瞥一眼,心便咯噔一跳,彻底绝望。
派去求见孙荣的使者回报,孙荣不在洛阳,根本没见到面。据说前段时日,他在会兴附近练兵,应是想要夺回对潼关一带的控制权。不料这个时候,北面的冀州刺史范方明忽然联合武节、卢龙等节度使发布檄文,痛斥孙荣是丧伦败行的无德之徒,僭越称帝,妄以天子自居,荼毒中原,遂联合南下,替天行道,攻打洛阳。
联军兵势汹汹,短短时日之内,便打下邢州,直指魏州。再下去,洛阳危险,孙荣被迫转兵北上,前去平叛。
也就是说,他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怎可能发兵来助齐王。
早就有过传言,这范方明因遭孙荣猜忌,畏惧身家性命,暗中早与宇文纵暗通款曲,以求庇护。
他叛出大召,并不稀奇。但早不动,晚不动,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联合另几名同在北方的节度使一道发难,名为反对孙荣,实则于齐王而言,也无异是给了扎心的致命一刀,彻底断绝希望。
齐王脸色灰败,咬牙说道:“传本王的命,撤密城兵马,限三日内回兵,协助青州防卫!”
白虎关与密城是青州在南面的两大拱卫,呈东西犄角之势。
齐王原本还寄希望于救兵到来,助力夺回白虎关,重筑防线,故在密城始终留有一支重兵,由他的一名亲信统领。
如今夺回白虎关的希望破灭。
陈士逊可以绕开密城,从白虎关直接攻打青州,那么密城的防守,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齐王没有明说,但众人心中无不雪亮。
退走齐州,看来是无法避免的选择了。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言。
就在气氛压抑难当之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疾奔踏水的脚步之声。
“禀齐王!好消息!好消息!”
一名副将满身泥泞地冲入大帐,满面皆是狂喜之色。
“禀齐王,白虎关那边刚刚传来消息,陈士逊失利,后退一百里!关城又被咱们夺回来了!”
众人惊诧不已,纷纷发问。
田敬也醒悟过来:“怎么回事?怎又夺回关城了?”
“据说是右将军回了,众将士士气大振!右将军出其不意,领将士夜袭,打得陈士逊措手不及,被迫后退!”
崔重晏暗藏甲械之事被齐王察知之后,齐王按捺不住,将飞龙右军中的将领来了一个大换血。百长之上的中高层军官,全部由自己人代替。后来得知崔重晏获悉消息,不敢再回青州,本还想将包括崔忠在内的十来名头领全部杀掉,以儆效尤。但又考虑这些人在右军中颇有威望,害怕此举可能引发哗变,更是听说,崔重晏可能通过上官赞已被孙荣延揽过去,这才醒悟,自己可能中计。
他恼恨不已,但在此关头,还需孙荣助力,怎敢翻脸,更不能杀那些人了,只能暂且留下性命。
当时甲械事发之时,陈士逊尚未发兵来袭。等战况不利,尤其听闻右军士兵普遍无心作战,敷衍上命,即便以贻误战机之罪,杀过几个带头之人,也是无济于事,齐王未免暗自懊悔。原本应当再隐忍一段时日。但那时,一切已是无法更改了。
谁能想到,崔重晏竟会在这个时候回归。
大帐内变得鸦雀无声。
田敬更是惊呆,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愁,急忙望向齐王。
齐王早已从座上霍然起身,神情惊疑不定。
“报——”
就在此时,帐外又传来一道通传之声。
“右将军到!正在辕门之外,求见齐王!”
大帐内的青州众将再也掩不住惊诧,纷纷低声议论起来。田敬更是冲出大帐。过泥水坑时,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跌得满身污泥也是不顾,爬起来,一口气径直奔到了大营的营门之后。
一人停马营门之外。在他的身后,是身着盔甲的军士。他们的甲衣上沾着泥点和污血,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方转到了此处。
消失近小半年的右将军崔重晏突然如此现身,引得整个大营都起了一阵骚动,连许多负伤的士兵也不顾伤情,出来挤在辕门附近,默默观望。
崔重晏坐在马背之上,手中提着一只包裹似的东西,看见田敬露面,投来冷冷目光。
“崔……崔将军!别来一向可好?”
田敬反应过来,说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
崔重晏未加理会,自顾下马,从田敬身边走过。伴着足上皮靴一路踏溅出来的水花,他大步走到大帐之外。
早有持戟为他掀开帐门。他径自入内,在两旁投来的无声注目之中,走到齐王面前,解开手中包裹,显露出内中一颗用生石灰腌过的人头,摆在地上。
“上官赞!”
众将认出头颅之主,正是那个此前逃去投奔了孙荣的上官赞,纷纷惊呼出声。
“我来迟一步,害义父受惊至此地步,是我的罪!请义父宽恕!”
崔重晏看着面前的齐王,向他行了一礼,开口说道。
他的神情是恭敬的,语气更是如此,便仿佛此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还是那个提头为齐王攻城略地的螟蛉义子,而齐王,也依旧是对他信赖有加的恩主与义父。
空气仿佛凝固,帐内更是陷入死寂。
齐王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地上人头之上,神情变了数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从座上走到崔重晏的身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知道,这些时日,为父对你是日思夜想!”
他说完,恨恨拔出佩剑,将地上那颗人头猛地劈成两半,犹不解恨,又呼人入内,指道:“上官赞居心险恶,栽赃陷害右将军,害我险些错失忠义之子!将这人头示众三日,再马踏成泥,以震慑宵小!”
持戟奉命执行。
帐内气氛松了下来。众将点头附和,气氛一时融洽无比。
“来人,率队回城!右将军此番刚回,便立下大功!本王要为他接风洗尘!”
帐内欢声笑语。齐王也笑着亲自要领崔重晏出营回城,崔重晏却立着不动,只望着齐王,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周围的笑声慢慢消失。众将又都屏息敛气。
齐王与崔重晏对望片刻,目光微动,忽然,转向左右说道:“此子既忠且勇,此次更是救我于危难,殊勋异绩,非我亲儿,远胜亲儿。反观崔栩,鲁莽无礼,屡教不改,不是能胜任大事之人。本王当择贤继位,何况他本就是我崔氏之人!”
“来呀,给我传话出去,即日起,废黜崔栩世子之位,立崔重晏为世子!”
齐王话音落下,四周之人无不惊呆,田敬更是变色。
“没听见吗?还不拜见世子!”
齐王环顾众人,冷冷说道。
众将这才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田敬也勉强挤出笑意,急忙和众人一道,向着崔重晏下拜,改口呼他世子。
齐王带笑看着这一幕,待众人行礼完毕,命人布告出去,此事大定,不再更改。
第86章
当夜齐王大摆宴席, 从田敬起,青州上下之人一律改呼崔重晏为世子。席间齐王与崔重晏谈论天下形势,说到兴起之时, 开怀畅饮, 气氛极是融洽。
宴罢,崔重晏以前线军情紧急为由谢绝齐王挽留,连夜动身离开。
田敬亲自送崔重晏走出宴堂,状极恭敬。
“世子如今是众望所归,更是我青州军民的仰仗, 务必保重, 千万不可再像从前那样,亲冒弓矢之险。”
崔重晏颔首而去。田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立刻转身入内,见齐王依然坐于案后, 也不知是醉酒还是疲乏,闭目一动不动。
田敬命左右全部退下后,起初不敢贸然发声, 立候片刻,实在忍不住了, 试探道:“难道当真要将辛苦打下的基业, 全部传给一个外人?”
“此子野心勃勃,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绝非甘愿久居人下之辈, 我早就看出来了。”
齐王睁眼, 目光阴沉,缓缓地道。
“我早也后悔,不该由他坐大, 只是骑虎难下,一时找不到缘由。原本想着借此机会,能将他一举除掉。他若死,右军无主,自然归我掌控,也就不会有随后的失利!全怪我一时疏忽,竟忘记了那个贱妇,以致于功亏一篑——”
齐王想到长公主坏事,忍不住还是咬牙切齿。
“罢了!”
齐王吁出一口气,拂了拂手。
“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无用了!世子应快到齐州了吧?”
田敬彻底松下来一口气。
虽然从一开始听到齐王当众宣布改立世子开始,他便断定,这不过是迫于情势的权宜之策,但随后,齐王在筵席上的态度太过诚挚,还感叹若早日做出如此决定,青州也不至于会有如此劫难,语气中颇多感慨,叫田敬难免都开始忐忑起来,唯恐齐王当真做了如此打算。
“是,将要抵达!”
“传我口信,叫他到了后,无论这边情势如何,暂时都不要回来了,就照原定计划,好好先稳固齐州!”齐王沉吟道。
“我这就派人给他悄悄传信,叫他务必先沉住气!一定要等到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他说完,转身匆匆朝外而去,刚打开门,惊骇不已,猛然后退一步:“崔……”
“世子!”他反应过来,立刻改口。
“世子不是走了吗?怎又回了!”
崔重晏立在门外,显是已将方才他二人的对话尽数都听入耳内。两名原本负责守卫的持戟此刻则低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崔重晏正眼都未看他一眼,便径自跨入,朝着齐王走去。
齐王也是没有料到他会去而复返,方才惊怒起身,抬手已是拔出佩剑。
崔重晏停在他的面前,仿佛没有看到一柄正指向自己的利剑,行礼过后,开声道:“我方想起来,回来便未见长公主之面,待拜过再走,却不知长公主去了何方?”
齐王发觉长公主私下传讯坏事之后,方察觉她与崔重晏早已背着自己勾结在了一起,极为恼恨,只觉她与那李珑如同鸡肋,自然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留下,又怕她在身边继续坏自己的事,当时便命人将她送往李霓裳从前住过的那个地方,名为养病,实则先拘押起来。
见崔重晏如此态度,一时定住,进退维谷。
崔重晏等待片刻,向着齐王下跪叩首,完毕起身,他对上齐王惊疑的两道目光。
“我崔重晏自小无依,投奔义父,承蒙义父栽培才有今日。义父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固非良善之辈,却也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早前对义父有所防备,不过是为自保而已。”
“我可对天发誓,只要义父信守今日之约,往后诚心待我,咱们从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我崔重晏,绝不敢行大逆不道之举!”
他望着齐王,最后一字一顿,如此说道。
齐王看着他,脸上的阴云消去,慢慢收回手中之剑,面露宽慰笑意。
“好,好。得你如此佳儿,我心甚慰!”他不停地点头。
“至于长公主,她前些时日身染重疾,我是怕青州万一不保,故提早叫人送她出去休养了。算着时日,她应当早已到了,也该有消息回报。收到我便叫你知晓!”
崔重晏略一沉吟,“莫若将人接回为好。义父以为如何?”
齐王拍了下额:“是!我儿所言极是!之前是无奈之举。如今你回来了,情况自然大不相同。我这就叫人去将她接回!”
他望向田敬。
田敬赶忙应是,正待出去,崔重晏已道:“如此小事,便无需义父费心了。义父若是信得过,还是我叫人去接罢!”
齐王自然应允。崔重晏便行礼,随后正要离去,恰好这时,通报之声在外响起,道前些日护送长公主的人传回信报。
齐王命人入内。
伴着一阵纷乱的脚步之声,外面冲入一个身上染血之人,正是前些时日被派去押送长公主的那名将官。他禀说出事。
原来去的路上,长公主因气恨忧愁,加上一路颠簸,一病不起,耽误行程,一行人竟遭遇一股江都王刺探的军队,寡不敌众,被迫逃亡,对方紧追不舍,长公主知自己累赘,为保护李珑,命他带着李珑先去,由她殿后,吸引追兵注意,他这才得以脱身,将李珑送到地方之后,连夜赶回,向齐王禀事。
齐王起初吃惊,醒神过来,问道:“她如今人呢?”
“当时卑职在夫人身边也留了几个人。其中一人冲杀出来与卑职汇合,说同伴皆死,夫人被抓,如今人应当就在江都王的手里……”
这将官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齐王皱眉。
李珑还在便可,那妇人的死活,并不如何要紧。但,有一点不好。
谁都知道她是自己夫人,万一遭受羞辱,与己而言,实是有失脸面。
思及此,齐王心中不免懊悔。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将她除去,留个李珑在手,便足用了。
崔重晏却是闻言变色,目光冷冷盯着地上的那名将官。那人察觉到他眼中的杀气,惶恐不已,不住磕头求饶。
田敬正要出言,为自己的人开脱,这时,又传来一则紧急军情。
这回送信来的,是奉崔重晏之命正领兵守着白虎关的崔忠。
崔忠送来的紧急信报里说,江都王重整旗鼓,这一次,亲自带领重兵前来攻打白虎关。不但如此,竟将长公主也绑在阵前,以此要挟青州军出来对决。否则,便将她充作军妓,好叫天下人都知,齐王是如何一只无能至极的缩头乌龟。
那江都王的军队虽然刚吃败仗,但非但没有影响士气,反而愈被激发出来斗志。更听闻他许诺,只要攻下青州,便准许部下在城中劫掠三日,以此作为对青州的报复手段。
对方的渴战之心可想而知。因而崔重晏在回来前,命崔忠避其锋芒,暂勿正面迎敌,只需利用城关死守,先消磨对方心志,与此同时,也是给自己争取尽量多的整顿时间。
谁也没有想到,那江都王竟会用如此的方法,来逼迫对决。
“岂有此理!陈士逊果然是卑贱小人,如此行径,令人发指!”
齐王脸色发青,恨恨骂道。
崔重晏的神情亦变得有些难看,不再停留,转身匆匆离去。
他连夜行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白虎关,崔忠迎他入内。
他大步登上关楼,朝外望去。
就在城关之外,两山相夹的一片野地之中,密密麻麻驻满江都王的军队,旌旗蔽日,阵列分明。
在队列的最前方,距城关数十丈开外的不远之地,一架高高竖起的攻城云梯之上,竟真用绳索吊着一名妇人。
妇人披头散发,耷拉着头颈,曝晒在烈日之下,人悬在半空,仿若一只用稻草扎成的人偶,被大风吹得晃晃荡荡。情状极是不堪。
“已这样吊了三天。”
饶是崔忠素来狠绝,此时也是不忍再看,只低声向着崔重晏说道。
崔重晏没有立刻说话,只凝视着城关外的长公主。
这时,他立在城楼上的身影被下面的人看到。一阵喧哗声中,一名将官纵马出列,来到云梯之旁,指着空中的长公主大声说道:“你便是崔重晏?我家王上还道你的好义父被吓破了胆,连夫人都不管了!可是终于想通,肯派你来再与我王大战一场了?”
长公主被下方的喧哗声惊醒,吃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透过披散长发,当看到崔重晏时,失神的双目突然圆睁,死死地盯着他,一眨不眨。
崔重晏与她遥遥相望片刻,忽然抬手索要弓箭。崔忠不解,只茫然递上。
崔重晏接过,慢慢弯弓搭箭,瞄准对面的妇人。
他的神情冷酷,目中透出一缕杀意。
崔忠这才顿悟,心下更是了然。
这是要给长公主一个痛快,免得她再遭受更大的屈辱。
长公主凝视着张弓待要射杀自己的崔重晏,面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在猎猎的大风里,她颤抖着张开干裂得出血结痂的唇,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你替我告诉霓裳!等到长安光复的那一日,务必记得将我遗骨带回,埋在祖宗地旁,好叫他们知道,我没有玷辱长临长公主的名号!我已尽我之力,无愧我的姓氏——”
鲜血从她因了喊话而破裂的口唇上不停滴落,溅在下方那将官的头上。他仰头望一眼,又见崔重晏已张满弓,竟是真要下手射死这妇人,不禁也是暗自心惊,急忙下令,叫部下迅速将人放下。
绳索一砍两断。
长公主一被放下,便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将官又看一眼关楼上的那道人影,迟疑了下,命人先将妇人带下,接着,唤人火速出去传信。
距此数百里外,密城的守军已与江都王的另支军队对峙多时。起初战况并不激烈,江都王的重兵仿佛都压向了白虎关,但就在这几日,江都王人马如潮水一般,突然一波波地压上,数量之众,远超密城守将杨灵的预料。
他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已快要坚持不住,而相继派出去求救的信使却全被拦截。杨灵的焦急,可想而知。
这天傍晚,随着夜幕降临,持续一天的战事,终于得以暂停。
在城外江都王的阵地里,一面大帐之内,一名男子与几名心腹秉烛议事。
此人身材高大,浓眉隆鼻,仪容不俗。年纪也不大,与靖北侯裴世瑛相仿。
他的眉头微锁,身边几人亦沉默不言。看去,仿佛也遇到了件棘手之事。
“如何?你们都是如何想的?是拿这边,还是全力围攻白虎关?”
片刻后,他将手中的信报丢开,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之人,发声问道。
此人正是江都王陈士逊。
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众人正各自在心中权衡利害轻重,一名小兵入内传话。
“禀江都王,外面来了一人,自称姓裴,来自河东裴家,行二,求见王上。”
河东裴家,行二,那不就是那个靖北侯裴世瑛的兄弟,白家商社女主人的夫弟?
帐中之人皆知主上与裴世瑛过往有些纷争,加上这消息实是突兀,不禁都觉意外,纷纷望向江都王。
他显也没有想到,一顿,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不曾提及。只说求见。”
“带进来吧!”
陈士逊吩咐道。
第87章
片时, 随着帐外一道渐近的靴履清响之声,帐帘被一亲兵卷起,进来一名个头颀长的年轻男子。
他看去至多弱冠之年。想是出门在外, 为免引人注目, 衣着极为普通,一身青衫,乃至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到来, 也令帐内几人都有眼前为之一亮之感。
年轻人矫健的步态, 冠玉般的面容,清湛而明亮的目光,尤其,在他入内之后, 那一种不失礼节,然而实际却又旁若无人似的举止做派,无不显出他出身和来历的不俗。
帐内一时寂然。
裴世瑜望向正对面那名与兄长仿佛年纪的男子。帐中几人, 唯他目光沉沉地打量自己,看去气度压人。何况小时候他也曾见过陈士逊, 如今时隔多年, 对方的样貌变化并不大。他一眼便认出人,行过客礼,随即受着周围目光的洗礼, 长身而立, 神情坦然地静待对方开口。
“见我何事?”
陈士逊对裴家君侯也暗存争锋之心,何况眼前这个看去最多才弱冠之年的后进小子,怎会放在眼里, 打量一番后,也未让座,发声问一句,便自顾斟一杯酒水,端起饮了一口。
裴世瑜更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今日来,确实是有求于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也无客套,径直便道:“我听闻消息,密城守将杨灵正在派人日夜挖掘河道,预备一旦失守,便引水淹城。此事江都王不会不知吧?”
陈士逊与部将对望一眼。
方才他与身边人所议正是此事。
白虎关先得后失,如今由那个崔重晏亲自坐镇,想从他的手里再夺回,以打通去往青州的军道,怕是不太容易。即便最后能够攻克,代价必也惨重。
这是不得已为之的下策,不是江都王的初衷。
白虎关走不通,剩下就只能在密城这里做文章。陈士逊早已得报消息,密城守将杨灵对齐王死心塌地,早就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利用密城近水的地利,预备一旦守不住,便引水淹城,以将密城方圆三百里变作汪洋泽国的代价,来阻绝敌军通往青州的道路。
如今难处就在于这一点。
最理想的状况,是赶在杨灵能够引水前攻下城池,掌控局面,如此,既能达成军事目标,又不至于会造成过大的恶果。
但现在,没看到结果,谁也不敢保证能达成。
陈士逊也不能。
“你何意?”
陈士逊避而不答,只如此应了一句。
裴世瑜端详他。
“容我再问一句,万一杨灵真的引水淹城,江都王怎么办?
“我在来的路上,遇到许多徒步迁徙之人,都是附近乡民,世代居住此地,如今却无片瓦遮顶,无寸土立足。但据他们所言,他们尚为幸运之人。许多他们的亲邻如今都还被关在城中,想逃也逃不出去,哭声震天。”
“小子,这不是你的事,我自会斟酌!此为军营要地,你一个外来之人,不宜久留,速速退下!”
江都王寒声道,正要叫人将这裴家子轰出去,却见他已变了脸色,目光扫过自己身侧的几人,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难道江都王是想赌一把?赢了,便能往青州进军。输了,大不了拍拍屁股,转身退到高地,江都王自己毫发无伤,留密城内外生灵涂炭?”
陈士逊的麾下如今确实是有一部分人秉持这个想法。赌一把。若是不通,再退而求其次,去攻打更为艰难的白虎关。
见被这裴家子说中,帐内再次转为寂声。
陈士逊沉默。
“江都王如此做,就不怕有损祖上阴德?”裴家子忽然哦了一声,神情里尽是讥嘲之意。
“我竟忘了,江都王祖上好似世代都操马贼行当,只知成王败寇,又何来阴德可损?”
陈家父祖在前朝末年以走私盐而起家。说马贼或言过其实,但陈士逊绝非良家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此言一出,陈士逊自己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只冷冷盯他一眼。帐内其余几人,却全部面露怒色。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陈士逊隐然已有一方雄主之状,他的部下里甚至有人已经上言,认为他应当像孙荣一样称帝,更是将他的祖上追溯至东汉名士陈寔。谁还敢提半句江都王父祖曾经操过的旧业。此刻这裴家子却出言讥讽,丝毫不掩轻蔑之意。
那几人纷纷起身,当场拔刀。
“找死?竟敢如此诋毁我王!”
裴世瑜丝毫不见惧色:“崔昆一向道貌岸然,如今狗急跳墙,做如此之事,不过是原形毕露罢了。只是,我听说江都王在江南颇有义名。怎的,你江都百姓的命是命,到了江北,他们就全都该死了?”
“臭小子,管你屁事!再敢口出妄言,休怪我等刀不认人!”
这裴家子的身份毕竟非同一般,何况,考虑到江都王与白家交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江都王自己若不开口,他这几人又怎敢真的动手,也只能怒斥几声罢了。
“天下人管太下事!小爷我怎就管不得了?”
裴世瑜应道,盯着陈士逊。
陈士逊沉面和他对望着,片刻后,缓缓抬臂,拂了拂手,示意部下收刀,随即说道:“裴二,你说这许多,到底意图为何?不必绕圈子了!直说便是!”
裴世瑜终于展眉,笑了起来:“江都王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我这一趟没走错!既如此,我便直说。给我七天时日!我帮你打白虎关,打不下,莫说你要淹一个密城,便是淹掉全青州,我也不说你半个不好!打下来,你把长公主交给我!”
他如此放话,不止旁人,连陈士逊也觉吃惊,面露讶色。
他将俘虏来的长公主放在白虎关前虚张声势,又让人以为自己也在那边督战,目的就是为了大造声势,尽量将青州军的注意力引向那边,好叫他能快速突破这边密城防线。
但没想到,那个杨灵如此棘手,令他也觉进退两难。
若是放弃,真的全力去攻白虎关,只怕战事不但旷日长久,最后伤亡也必巨大,得不偿失。
若在这边赌一把,万一输了,确实会如裴家子所言,密城方圆数百里将会变作汪洋泽国,生灵涂炭。
正是他当效仿裴世瑛收拢人心的时机,为了一个青州,背负如此骂名,这值不值?
陈士逊与对面的年轻人对望片刻,忽然大笑起身,命人再取一只酒杯,接过后,亲手又斟一杯酒,奉上道:“我给你半个月,那一支已驻在关前的人马也由你调用!只要你能助我取白虎关,到时,不止还你人,我更可与你结拜!往后你就我的兄弟!你来我江都,如回你自家!”
裴世瑜并未接酒,只瞥他一眼:“酒不急,待我回来再饮。人也先留你这里,七天后我来接!”
他说完,朝陈士逊抱了抱拳,转身掀开帐帘,大步离去。
这日午后,一支约三千人的队伍在经过又一天的行军跋涉之后,终于进入齐州境。
身负败绩,本就士气不高,在路上又走几日,加上烈日晒顶,腹饥口渴,个个无精打采,队伍渐渐拖长,后方甚至有人趁着军官不见,停于路边树荫之下休息。
崔栩骑马在前,经过一段拐道,回首看见后方情况,立刻命身边的亲信掉头回去鞭策那些躲懒的军士。片刻之后,不见亲信回来复命,身后的队列非但没有跟上,反而仿佛停了下来。
他恼火不已,索性命先头队伍也停下,自己正要亲自到后方去察看情况,这时,方才那名亲信领着一个信使模样的脸生士兵从后纵马狂奔而来,看见他,大吼:“世子!不好了!青州出大事了!”
崔栩急忙迎上,问是何事。
那人从马背上下来,趴跪在路边,嘶声力竭地道:“崔重晏杀回来了!齐王遭他软禁,被迫废黜世子之位,改立他为世子!此事人尽皆知!齐王寻到机会,好不容易送出密信,叫世子回去相救,谁知被那贼子察觉,派人追杀,信使路上遇难,我乃驿卒,他将事情托我,嘱我定要将此救命之信交到世子手中。”
“齐王危!盼世子早日回兵相救!”
那自称驿卒之人高高举起手中一道打着火漆的密信,喊道。
宛如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开,崔栩大吃一惊,一把夺过密信,撕开飞快看了一眼,待下令立刻调拨队伍回去,身旁一名长史出言,先不可冲动。
他一下被提醒。
这信使面生,此前从未见过,万一是诈。
他压下惊怒,先确认火漆,再盘问细节,并无可疑之处。待再次下令回兵,长史又说,齐州之事重要,如此折返,不是小事,还是先派快马返还刺探一番为好。
崔栩细思有理,命人马就地驻扎,开始焦灼等待。
他本以为至少要等上两三天,不料,就在当夜,斥候便纵马归来,带来一个消息。
此事千真万确。
齐王改立世子的消息,已传到他们昨日刚路过的郡县,县令也已得知消息。
崔栩气恨得险些当场呕血,当即下令,连夜返回青州,然而当真要回,却又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崔重晏那贼厮为这一日已准备多年。右军听他号令不用说,如今父亲遭到囚禁,田敬他们必然也被夺权,左军怕是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自己这样回去,未必就能调拨得动。
就凭他现在手头这数千人马,即便回去,又如何能够与崔重晏对抗,杀此贼儿,解救父亲?
正焦头烂额,那送信的驿卒想起来,信使提过一句,齐王让他设法联络天鸿节度使吴正衡,借兵杀回青州。
这吴正衡是孙荣之人,地界正与齐州相交。崔栩原本是为防范吴正衡而来的。但如今情势逆转,敌可成友。
将崔重晏赶走,才是头等大事。否则,青州落入他手,与落入江都王之手,又有何区别?
崔栩当即命人火速联络吴正衡。
如此浑水摸鱼大捞好处的机会送上门来,他怎不同意,派儿子领上两万人马,跟随崔栩,浩浩荡荡,杀回青州。
第88章
一连数日, 崔重晏亲自在白虎关坐镇,严防死守。
江都军企图利用长公主扰乱军心的计划被破之后,军阵看起来并无多少变化, 每日攻势依旧。
但, 崔重晏很快便觉情况不对。对方的进攻并没有尽力,总是打一阵,遇阻便走,完全看不出半点夺城该当有的血战气势,看去, 倒更像在虚张声势。
倘若敌方志不在夺城, 又耗着不走,他能想出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声东击西,以佯攻牵制住己方尽量多的兵力,实际目标, 应是通往青州的另一要地密城。
领悟这一关节之后,崔重晏并未慌乱。
天时助他。就在人都以为他不得已将再次改投孙荣以求一容身之地时,他顺势而为, 选择回来。
太原府之行,全然出于他的冲动之念。因为这一次冲动, 他付出惨痛代价, 险些丧命在了彼地。
既然已经赌输一次,只剩一条命在手了,他又何妨以命为赌注, 再搏一次。
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 可以继续泣血隐忍、屈己侍人。
他更是失了耐心,无法再忍受另一次从头再来,更放不下他这许多年所费的心血。
青州能有今日之局, 与他从前多次舍生忘死的守护息息相关。飞龙右军更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精锐之师,是他一切梦想的基石。
他什么都可以失,唯独这支军队,绝不能丢。
所以他必须回来,给自己一个交待。
他已将青州各要害位置都换成自己的人,但密城守将杨灵,他并没有动。
杨灵虽是齐王死忠,但守住青州却是共同利害,故他丝毫也不担心对方会在背后给他使绊。
他也得报,杨灵早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一旦守不住,便引水淹城,以此彻底断绝江都军队的进路。
青州战事的开端太过意外,大局已坏。杨灵若确实守不住,也只能如此行事了。
有这最后一道防线,那边无须过于担心,反而要做好陈士逊一旦计划不成便回头强攻白虎关的可能。
下半夜了,崔重晏独在关楼,依旧无眠。正对灯陷入凝思,一道来自远处的隐隐的厮杀之声,陡然将他惊醒。
这声音仿佛来自身后青州的方向。
他迅速起身,登上城楼至高之顶。
在视线尽头的漆黑夜色之中,莫名闪烁起了点点的亮光。亮光渐渐连点成片,越聚越多,远远望去,状若一条汇聚万沙的河流,正在向着关楼后的营房涌来。
他的心中生出不详之感,正要派人过去察看,在城楼的下方,一名随同崔忠的副将已是纵马疾驰赶到,看见他,仰面吼道:“崔将军!不好了!崔栩引着天鸿军杀来!”
崔重晏惊诧万分,一时以为听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昆迫于情势,不得已当众宣布废崔栩,改立他为世子。
实话说,在他的眼里,区区一个齐王世子的头衔,什么也不是,他从前不屑,如今更是如此。加在头上,于他而言,反而如同辱没,故他不许身边之人以此称他。
他之所以逼迫齐王发声,不过是向众人宣告一种态度,以减少控制青州时的不必要的阻力而已。
崔栩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恨他入骨是必然之事,但崔重晏完全不担心他那里会出任何岔子。
齐王对他下手,也是在青州解难之后。如今青州危局未解,崔栩敢有任何轻举妄动,都无异于是在往他自己的身上扎刀放血。
齐王必会安抚好崔栩,绝不容许他这个时候发难。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崔栩怎敢不惜自废局面,宁可彻底葬送青州,也要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掉头回来寻仇。
“齐王呢?他竟未加阻止?到底怎的一回事!”
崔重晏飞身疾下城楼,厉声反问。
那人满身挂血,胸前中箭,显然方经一番力战。
他喘出几口气,将发生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就在今夜,崔栩突然领着一支数万的人马连夜开到青州,随即兵分两路。入城的那一支遇见崔交所领的一支驻军,二话不说,便猛攻起来。混战之际,齐王获悉消息,连靴都来不及穿好,赶去制止,田敬叫天鸿军退兵。
岂料,请神容易送神难,对方本就是图利而来,岂肯如此退去,当即开出天价条件,要求奉上米万石,布十万匹,金银百车,以充作行军钱粮。田敬知利害,一口答应,然而对方要他立刻兑现。这一时之间,哪里能凑出这许多钱资?请求予以宽限,日后再还。
对方狮子大开口,不过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吃定青州有难,当场翻脸,非但不肯收兵,反而一举杀入城中,四处放火烧屋,大肆劫掠。青州民众从睡梦中惊醒,四处奔逃,哭声不绝。可悲这座富饶的东境古城,转眼沦为人间地狱。
又因夜黑风高,人马混乱,另一支由崔栩亲自带领的人马浑然不知身后之事,依旧照着原定计划,正往这边杀气腾腾赶来。崔重晏方才远眺所见的光点,便是军队夜行用来照明的火杖。
“崔栩带了多少人来?”他问。
“至少过万!崔忠将军已领人马相迎,派人尽力向他喊话,叫他勿中奸计,如今当合力拒敌在先。但那厮完全不听,只怕很快就要杀到!”
这将领受伤不轻,提着一口气来传讯,此刻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纵然崔重晏一向沉得住气,此刻闻言,亦面色大变。
犹如佐证方才之言。
在城关后方不远之外的驻军兵营里,伴着四起的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喧嚣之声,火光冲天而起,照红了周围的漆黑夜空,亦深深投映在崔重晏的一双瞳仁底上。
他死死地盯着火光,神情僵硬,突然,猛地拽来坐骑,正待上马亲自赶去定乱,就在这时,关楼之外,对面敌军的阵地之上,突然又响起隆隆的密集战鼓之声。
鼓声夹杂着喊杀之声,宛如雷震,声势撼动四野。
几乎同一时刻,一阵乱箭如飞蝗一般,出现在了城关上空的黑夜里,射入城墙。
附近几名军士来不及躲,中箭负伤倒地。
“崔将军!”城头上的一名士兵以盾护身,扭头朝他大喊:“敌军又来!”
崔重晏冒着满天如雨般不停射入的乱箭,疾奔再次登上城头。
白天已后退的江都军此刻又如潮水一般从对面的原野上涌现。前方无数骑兵前冲之时发出的群马蹄声混合着战鼓之声,撼得脚下关楼的地面亦为之微微震颤。
马队疾冲到距离关墙不过数丈之距时,在弩兵的乱箭掩护之下,身着护甲的江都勇士纷纷下马,搭设云梯,巨木撞墙,开始又一轮的进攻。
此番攻城的阵势,与此前截然不同。前阵的攻城军士,个个悍不畏死,气冲斗牛。
“报——”
“天鸿军在城中大肆劫掠,放火烧了城中粮库!”
“报——”
“崔栩已杀入后营,崔忠将军正领兵狙他!”
前方是倾巢而出全力攻城的江都敌军,后方是杀红眼的崔栩,青州城内还有一拨正在趁火打劫的贼军,飞龙军顾此失彼,关楼附近一时陷入混乱。
“将军!怎么办!”
崔忠此时冲上关楼赶到,一刀砍断一支正射向崔重晏的乱箭,焦急发问。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身后怎会发生如此变乱。
前后夹击,关城只怕是难守了。
即便将士血拼,最后守住,能将两边全部压制下来,需要的代价,必定也将极大。
一旦精锐折损,想再恢复军容,只怕没那么容易。
更怕齐王趁机反扑,到时情势逆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狂风大作,吹得关楼望台侧的旗帜猎猎作响。
崔重晏的目光从对面原野里那密密麻麻的敌军阵地上挪开,转脸,望了眼身后失火的方向,忽然,转向西面。
他的目光凝定不动,仿佛穿透夜空,展达到了某一个看起来极为遥远,然而,此刻仿佛一下又变得近在咫尺的所在。
崔忠如他肱骨,怎不知他素日志向。
当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方向,思索片刻,登时了然。
今夜的剧变显是不可收拾了,关楼外的江都军更是有备而来。
这场乱战,极有可能就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青州已成鸡肋。与其冒着折损将士的代价去死命维持,最后被人摘桃,不如铤而走险,放弃此地,趁孙荣如今正出兵北上镇压范方明等人导致洛阳空虚的机会,转而奇袭洛阳。
只要冒险成功,趁天下人不备的时机一举拿下昔日东都,有李家人在,后面想立稳脚跟,压服人心,也是不难。
“将军!难道……”
崔忠被这大胆的计划惊得心脏一阵猛跳,后背一阵冷汗,又一阵热汗,忍不住发声询问,话说一半,又不敢尽言,停了下来。
崔重晏望向他,双目烁动着异样的寒光。
“传我的令,有序撤退!”
他慢慢地捏掌,握为紧拳,沉声下令。
这一场巨大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了天明。
天亮,白虎关再次被破,当江都王的军队入内,已是不见崔重晏的主力。
天鸿军怎会真的愿意和江都军厮杀,此时一哄而散。崔栩如梦初醒,奈何寡不敌众,带着自己的人马慌乱逃走。齐王等人亦被迫逃离青州,仓皇往齐州退去。
青州一夜易主,城头高扬起江都王的旗帜。
此时距裴世瑜立下赌约日算起,恰好是第七天。
城中满目疮痍,昨夜过火的废墟地上,此刻仍在冒着浓烟。民居门户紧闭,街道空无一人,寂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一名年轻男子纵马穿过空荡的街道,在来自两侧门后的恐惧的偷窥目光中,来到江都王临时设作事务处置地的齐王府,径直闯入。
陈士逊正与麾下在商议如何接收青州并安抚民众,听报裴家子到,忙屏退众人,见到面,笑着请他饮酒,以谢他此番助力。
“罢了,我不是助你!人呢?我来接了!”
裴世瑜也无客套,径直开口便向他要人。
陈士逊一时应不上来。裴世瑜见他目光躲闪,不禁心生疑虑。
“怎么,莫非你想继续扣人,食言不成?”
“二公子误会。你既达成赌约,我怎会不放人?只是……长公主人此刻已不在我这里,被接走了!”
裴世瑜一怔:“谁接走的?去了哪里?”
事已至此,陈士逊只好说道:“实不相瞒,天王派人将长公主接走了,留话请二公子去一趟天生城。”
这个变故,实是裴世瑜来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不禁意外,又极恼怒,正待翻脸,陈士逊忙又道:“我还被告知,李家公主或许也已去了。”
陈士逊的心里对此事极感不解。
这裴家子向他要人,情有可原。此前他娶李家公主的事沸沸扬扬,陈士逊自然也听说过。无论他这次索要长公主的目的为何,总归是与那位公主有所关联。
但此事,天王怎也会横插一脚,这就叫他百思不解。
不像崔昆这些人,借用前朝皇裔达自己的目的。
天王与李家是死敌,他要人,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顺藤摸瓜斩草除根,好将全部李家后裔一并杀死,以绝后患。
但,即便天王真有如此打算,似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更不用说,怎又牵扯到这位裴家子?
“你勿怪。并非是我不愿守诺。实在是天王开口,我不好不应。”
陈士逊起初是不信裴世瑜能赌赢此事,加上不好拂天王脸面,便将人送走了。此刻自知理亏,只能如此歉然说道。
“此次我能拿下青州,二公子实是功不可没。今夜设宴,请二公子为我上宾,咱们把酒……”
不待陈士逊话毕,裴世瑜便转身,疾步离去。
第89章
五月末, 太华山顶积了一个漫长严冬的冰雪彻底消融,万峰披翠,溪泉竞流, 满目皆是蓬勃秀丽的入夏之景。
这一日傍晚, 在通往潼关的一条不见人烟的野道之上,纵马渐渐出现一队骑影。领头的骑者是位年轻的男子,头戴一顶青色的箬笠,姿容英朗,背影挺拔。夕光若金泥般涂洒在开满各色野花的小道之上, 暮风拂着多情的道旁杏柳, 盼望着系住俊美郎君的目光,却不期他笠沿落尘,显有急事在身,又何来心思驻足。他扬起马鞭, 鞭梢卷碎了一簇挡在他马头前的花枝,乱红飞舞,他驱着坐骑, 马蹄踏过一地残瓣,风一般越过沟坎, 掉马转上官道, 将身后的随行抛得愈发得远。
这行路人便是裴家世瑜。
从春入夏,距他离开河东至今,转眼已过去数月。除去在青州停留办事的一段时日, 其余时间, 他几乎都是在奔波当中度过。而今又回到了这个他曾数度出入的老地方,知官道前方不远,便是潼关地界, 恨不能立刻赶到才好,打起精神,再次催马。
官道旁的一所驿馆附近,谢隐山正在道旁的一座别亭外等人。
他已收到消息,知裴家子这两日应当能到,便放下别事,亲自来此迎候,免得别人错过。
眼见天已擦黑,他吩咐了声身边的侍从,命继续守在此地,自己正待返身先行入驿,这时,在官道对面的尽头处,出现一道骑影。
那影如疾风卷道,迅速逼近。
借着白天剩余的最后一缕天光,他一眼认出,来者正是自己在等的人,当即翻身上马,迎了上去。
裴世瑜早也看到相向来迎的谢隐山。
没见到便罢,一见到他,路上连日积聚起来的怒意便抑制不住了,火冒三丈,怎还会和他客气,没等他来到近前,驱马上去,开口便骂。
“又是你?你来得正好!我问你,老贼到底意欲何为?叫他立刻将人交还给我!还有,你给我告诉他去,我已到了!有事尽管冲着我来!他若胆敢利用此事对公主行不利之事,她有毫发的损伤,我都不会放过,定要将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给掘了!”
谢隐山急忙停马在道,拱手:“小公子息怒,误会了,误会了!公主尚在赶来的路上,长公主则在养病,身边还有瑟瑟娘子陪着,都好得很,天王以贵客之礼相待,何至于到此地步!”
裴世瑜一怔,也停下了马。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猜测,宇文纵突然将长公主强行要走,以此引霓裳与自己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宇文纵想借机一网打尽,除掉显然至今还不安分的前朝后裔,也一并将他除掉,以泄此前之恨。既如此,他自然也不用顾忌兄长此前的叮嘱,还是骂他老贼最为顺口。
谢隐山如此发话,裴世瑜未免意外,打量他一眼。
谢隐山又道:“谢某在此已候小公子多时。旅途困顿,小公子若是不嫌,今夜可以暂时于此驿舍落脚。”
他望一眼从后正骑马追上来的侯雷等人。
“我已为小公子和诸位英雄备下酒席,何妨休息一夜,别事明日不迟。”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
“不必了!人到底被你们弄到何地去了?”
谢隐山知他不见到人不会相信,便不勉强,当即叫他跟随自己同行。
深夜时分,一行人抵达潼关镇。谢隐山将裴世瑜带到了附近一所戒备森严的别院,叫迎客的下人接待侯雷等人休息,自己继续领裴世瑜来到后院,停在一方清幽的庭院之外,指着里面说道:“人就在这里。小公子稍候,我叫人先去通报一声。”
裴世瑜耐着性子等。
谢隐山向着闻声而出的婢女发问:“瑟瑟娘子睡了吗?”
婢女摇头。“还在长公主身边陪着。方才婢子们请她去歇,由婢子们服侍,她不走。”
谢隐山抬头,望一眼庭院尽头处那扇透出朦胧灯色的门窗。
“去说一声,裴家二郎君到了,叫她们准备一下,二郎君要见长公主的面。”
婢女应是,转身入内。
片刻之后,随着门扇开启,方才传话的婢女伴着一个女子从里面现身。
是瑟瑟出来了,步履匆匆。
裴世瑜正要上去问话,见谢隐山已迎上,和她先说起了话,只好停下来,却听他问:“你腿伤尚未痊愈,怎自己走得如此快?况且,方才也不是要你出来,只是传一句话,叫你们准备一下而已。你不用出来也是无妨!”
裴世瑜发觉他连说话的声音忽然也放低许多,忍不住瞥了一眼。
瑟瑟对他毕恭毕敬,恭谨地行了一礼,低声应说自己已经无事,立刻便转向还等在一旁的裴世瑜,脸上也露出笑容。
“裴郎君!你怎会来此?”她的语气难掩惊诧,亦隐隐暗带几分疑虑。
裴世瑜知瑟瑟应还不清楚自己与她后来的事,或以为他仍以敌对待她。
“我这趟出来,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长公主,没想到迟一步,知你们如今人在此地,我便来了。”
此刻不方便多说什么,裴世瑜只如此简单解释了一句。
谢隐山早已奉命将裴家二郎如何施展奇计攻克白虎关,只为将长公主从江都王手中换回的事告诉过瑟瑟了。瑟瑟又是极其聪敏之人,此刻再听裴世瑜如此一句话,便领悟过来,猜知公主应已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假戏真做,相互钟情。否则,他不记前仇,已是极其宽宏,怎可能还会如此费心费力去设法救人?
一时间,她一阵欢喜,又一阵隐忧,竟是悲喜不明,愣怔一下,很快醒神,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长公主方才醒了。裴郎君请随我来。”
裴世瑜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面见她的姑母,和她当面说清楚事。
这是压在他心底的一块大石。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寝不宁,食不安。
方才到来,虽然还是不解宇文纵此举的目的,但人既确实暂无大碍,便想着若太过虚弱,此刻不便见面,也不急这一时,等人好些,再说也是无妨。
不过,此刻瑟瑟既然主动开口,这件事,自然是越早说清,越好。
裴世瑜不再犹豫,当即随她入内,来到一间寝屋。
长公主乃裴世瑜的长辈,自然不必讲究什么大防。
她已被婢女搀扶起来,披衣半卧半坐,面无血色,双目微闭,看去还是极其虚弱,与裴世瑜印象中的那个齐王夫人更是迥然不同,仿佛一下苍老了十来岁。一个老女官守在她的榻侧,看去也是面色死灰,一副失了神魂只剩个躯壳似的样子。
“裴二郎君来了。”瑟瑟走到榻前,轻声说道。
长公主慢慢睁眼,被瑟瑟和老女官扶起坐直,似想开口说话,却是有气无力,张了张嘴,难以发声。
老女官双目通红,向着裴世瑜下跪,抹着眼泪,千恩万谢。
瑟瑟悄然后退,立在角落,沉默地望着。
裴世瑜摆了摆手,叫老女官起来,看一眼长公主这一副仿佛随时就要病死的模样,迟疑了下,开口道:“还是请长公主先休息罢。我退下了!”
他行了一礼,转身待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话音:“二郎君见我,是为我阿娇吗?”
裴世瑜停步转面,见长公主终于完全睁开双眼,看着自己。
她主动留他说话,裴世瑜便不再推辞,颔首应是,拜她一拜,径直说道:“此前裴李联姻之事,虽起于诈,然天下皆知,六礼俱全。于礼于法,无可更改,裴某更为公主所感,愿与她结作连理,共度余生。我敬长公主是她唯一在世亲恩长辈,故特来面见,告知此事。”
他盯着榻上神情依旧委顿的长公主,稍稍加重语气。
“从公主到我河东,礼成日起,她便是我裴世瑜之妻!我虽不才,却愿以余生之力尽心护她安宁,还望长公主慷慨成全。”
“我知长公主对她颇多恩情。往后,只要我力所能及,长公主若是有需,我必会为长公主效力,以尽孝道。自然了,万一若有所不能,还望长公主见谅。”
他言罢收声,屋中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正当裴世瑜准备长公主有所异议之时,只听她慢慢说道:“此事你便是不说,我也想开口的。这回我受此大难,若非有你全力相救,早就已经死在江都。”
她抬起眼,看着对面的裴家子。
“裴二,阿娇若是自己肯跟你走,我有何不可?”
眼前这妇人竟如此轻易便答应放手。
裴世瑜看着长公主,迟疑不定之时,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一缕感激的笑容。
“你是我的恩人。大恩不报,恐遭天谴。”
“你若是不信,我何妨这就对天起誓。我若背信弃义,敢勉强阿娇半分,愿我此生所愿所想,皆都成空,永陷悲苦,不得解脱!”
听她发出如此毒誓,曹女官目露惊恐,似想扑上去阻止,却又无胆。
角落里的瑟瑟亦吃惊困惑地看了过来。
“如何,这样,你还不放心吗?”
长公主向着裴世瑜微微而笑,问道。
裴世瑜霍然醒神,不再多话,向她再拜,随即退出。
他行在庭院之中,步伐起初迟缓而凝重,渐渐地,转为轻松,越来越快,最后,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一夜,他就近宿在此地,睡得异常安稳,梦里全是她的笑靥,醒来心情格外畅快,自那夜之后,一直压着他的全部心事皆消,疲倦更是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抖擞,天未亮,便又随谢隐山马不停蹄地出发去往天生城。
长公主那里的大事顺利解决,还剩最后一件事,看那宇文纵究竟是要作甚,如何才肯放人走。
路上行了大半日。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天生城。
裴世瑜被告知,天王在太华的西峰之巅备下酒水等他,只许他一个人上去,峰顶见面。
“天王之言,裴二郎君若是不敢,那便罢了。他喝完酒,自便下来。”
一听这话,同行的侯雷立刻阻止:“少主万万不可答应!当心有诈!”
裴世瑜停在天生城门前的一段石阶之上,缓缓仰头,眺望不远之外那一座矗立在天穹之下的至高绝峰。
从这角度望去,此峰宛如造化刀削斧凿,与天连齐,巍然不可逾越。
“少主!”侯雷再次唤他。
“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去便回!”
他抄起火杖,掉头,沿着一道山径,疾步便往上而去。
第90章
裴世瑜曾为潜入天生城而勇攀险峰, 当时的经历,可谓是踩着生死一线而过来的。今夜又欲登西峰,有现成路径可循, 不必再像前次那样履险蹈危九死一生了, 但想顺利登顶,也是不易。
西峰远高过那座无名峰,且只能从天生城所在的北麓迂回绕道而上。途经众多陡坡和断崖,更要提防不知何时残损的断道,稍不留意, 便可能失足滑落, 跌得粉身碎骨。
他携着火杖独自往上而去。起初尚见石阶,待登上半山,足下便只剩残径。但有过前次经历,于他而言, 最大的考验,或许不是途中不时遇到的残损险道,而是这迂回的漫长登顶过程。
他从黄昏之时踏着金夕上山, 当终于抵达绝顶云台,已是次日黎明。
绝顶气温陡降, 寒气逼人, 一片云山雾海之中,凌空露出一座突兀朝天的状若小山的巨岩,岩头之上, 显露出来一道人影。
那人肩披黑氅, 腰佩宝剑,手拄着一杆松杖,面向着绝峰下的白茫茫云海而立, 身影凝然。
隔着飞云薄雾,在黯淡的晨曦光里,远远望去,这人影宛如与巨岩化作了一体。
裴世瑜性急难改,为快些见到人,登顶途中只作短暂休息,此刻终于抵达,整个人早已是汗流浃背,又饿又累。
这次与前次截然不同。
前次是他心甘情愿,莫说疲累,死亦是在所不惜。此次却完全出于被迫,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方才在途中越想越气,已是不知骂过多少回了,此刻远远一看见人,登时发作出来。
“老贼!见面便见面,鬼鬼祟祟躲在此作甚?我已到!你究竟想要怎样?”
巨岩顶上的那道人影闻声,转面俯视,但却仅此而已,并无别的回应。
裴世瑜不得已,只能大步前行,终于一口气赶到巨岩之下,仰头,见他两道目光俯瞰,落在自己的脸上,冷冷道:“你再呼一声老贼试试,我立刻下山,杀了那个婆娘!”
裴世瑜噎了一下,只能强行压下心头怒火,喘一口气,擦去额头滚出的热汗,再次发问:“你要我费事登山至此,究竟为了何事?”
天王瞥他一眼,这才拄杖从岩头上走下,停在他的面前,脸上也露出了一缕笑意。
“我近来养伤赋闲,想起太华自古凌绝,自秦皇西峰筑观起始,历代帝王将相,骚人墨客纷沓而至,忽也兴起,想到峰顶一饮。”
他环顾四周。
“此处虽有松朋鹤友,云衣霞影,但终究太过出尘,非我肉身凡胎能够呼引,一人独酌,又未免无趣,听闻你来,便将你叫上,陪我同饮几杯。”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胸中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方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升起,正要再次破口大骂,见他盯着自己,顿时想起还有人质在他手里,一顿,扭过头,看见附近有株已不知多少岁龄的孤立老柏,在龙蟠虬结的苍劲枝干之下,有副不知凿于哪个年代的石案石凳,上面果然摆着几只酒坛,两副杯箸,并一些酒菜。
他早觉饥渴,既不能骂人,索性大步走去,自顾坐下,拍开一只酒坛口的封泥,倒酒出来,端起畅饮。
一连饮下三大杯,才稍稍解渴,肚子又咕噜作响,便取箸吃菜。
“你就不怕我在酒菜中下毒害你?”
天王踱步跟来,双手负后地立在一旁,观看了片刻他这大喇喇反客为主的模样,忽然问道。
裴世瑜正眼都懒得瞧他。
“我若真死在这里,你也不必费事叫人再将我弄下去了,路不好走,劳烦直接将我丢下去。谁人不死,但能长眠在此,古往今来,怕是没有几个。”
天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跟着坐到他的对面,提起酒坛,往一银壶里注酒,注满后,端壶,亲手为他先又满上一杯,柔声叮嘱“吃慢些,勿噎住”,这才给自己也倒了酒。
完毕,他端起酒杯,正待轻饮,抬眼,发觉对面的年轻人已停下手中筷箸,改向自己投来狐疑目光,这才醒神,方才自己一时忘情,言行在他眼中怕是有些过头,自己未免也略觉尴尬。
然而,他却又实在难以抑制心中对这小儿郎的喜爱之情,索性哂然一笑,为自己解围,随即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
“我听闻你与陈士逊打赌,七日内拿下白虎关?陈士逊本不大信,多给你七日,没想到你竟能成。他自视过高,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的,这回马前失蹄,也是看走了眼。”
天王语气隐隐自得,对上裴世瑜的视线,微微一笑。
“你很不错,竟想出如此奇策!不但轻而易举拿下白虎关,叫青州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易了主。”
他忍不住又由衷赞道,难掩激赏。
裴世瑜在赶到青州之后,凭着侯雷通过白四等人及时搜集送来的消息,得知崔栩已带着崔蕙娘领着一队人马连夜离开青州往齐州方向去了,便猜齐王恐怕已无法御下,面对江都军队进攻,力不从心。否则,以青州的军力,就算得不到外援,也不至于如此快便铺起后路。
只是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崔重晏竟还敢回来,探听到长公主已被送走,便立刻追去,本想将人救走,便可回去,谁知晚了一步,找不到人,只好又四处查访,耽搁了一些时日。
等他得知消息,长公主竟落到江都王的手里,被当做人质在送到白虎关前,崔重晏也回来,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当即又追到陈士逊的大营,当面索人。在摸清陈士逊的意图后,他便敏锐地联想到了崔栩。
凭着他与崔栩打过的交道,他深信一点,比起背水一战的崔重晏,崔栩才是青州内部最易被攻破的弱点,他又深知崔栩与崔重晏的矛盾,这才有了那一个引虎归山引发内斗的安排,果然奏效,轻而易举达成目标。
裴世瑜方才正在举箸,被天王那一句“当心噎住”的语气听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当场胃口全无。幸好他看起来很快如常,说起白虎关赌约的事,裴世瑜这才镇定下来,怀疑是自己多想。
“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依旧带着几分戒备地盯着对面的天王,随口应了一句,“何况,若无身边之人同心,以我一人之力,又能做甚事!”
此子不但勇武过人,有上将军风范,更非一味逞勇斗狠之人,善用计策。
更重要的是,他平日言行狂傲,但真正遇事,竟也能做到宠辱不惊,不是那种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之人。
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沉稳的一面。
倘若再历练一番,将来他能达成的功业,恐怕真正是不可限量。
天王一阵狂喜,心内憧憬无限,满心满眼,更是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此掩盖自己此刻的心绪。
这时,一片朝阳从东峰的方向喷薄而出。
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随着朝阳跃空,眼前登时变得光明无限。
天王放下酒杯,再次登上他立过的那块巨岩之巅,随即转头,招手示意裴世瑜同来。
裴世瑜依言亦攀上岩头,停在天王的身侧。
“你看!”天王指着前方说道。
裴世瑜展目眺望。
随着日出东方,聚在峰顶的云雾在迅速消散。四周青黛参差,群峰起伏,朝云与霞光如彩色的缎带,披拂在了远处的天际之上。在那片云霞之下,黄渭曲流,若隐若现。
视线的尽头,仿佛无穷无尽,更头顶凌霄,足踏白云。
大风掠过山巅,裴世瑜只觉如同置身神霄绛阙,心旷神怡,不由地长啸一声,胸中浊气,仿佛尽数排去。
宇文纵的心情显也极为畅快,随他哈哈大笑起来。雄浑的笑声与清越啸音交杂,回声震荡在群峰之间,久久不绝。
“儿郎子,你都想到什么?告诉我!”他忽然止笑,转面问道。
裴世瑜遇这日出胜景,心情舒畅,也就不计较被他逼迫着爬山爬了一夜的辛苦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觉无限遗憾。
倘若此刻,身边站着和他同看日出之人,不是这臊眉耷眼面目可憎的老贼,换做是她,那便完美了。
他不应。
宇文纵也不用他回答,一时豪情无限,兴致勃勃地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剑,指着西面道:“你看到了吗?周野平开,沃地千里!那里便是关中之地!长安已在我的掌中!”
接着,他将剑锋指向北面。
“那里!是黄河渭河!九曲之地,自古以来,兵家必争!”
他手中的剑锋映照着朝阳,闪烁出一道灿烂如虹的光辉。
伴着这一道如虹的剑气,剑尖倏然再次转向日出的那个方向。
天王的语气亦随之加重。
“那里,是中原之地!”
他顿了一下,微微仰面。
“匈奴无猎!”
“关塞平清!”
“越裳奉贽!”
“风尘不惊!”
迎着绝顶之巅的大风,天王高声诵吟,倏然转向裴世瑜,双目射出炯炯的光辉。
“儿郎子!这个天下,东西南北,大好河山,自三皇五帝起,多少人想要将它纳入掌中!”
“等到将来,有朝一日,孤将这一切全部交给你!如何?”
裴世瑜本已被天王豪情所染,当听他吟诵昔年秦皇观基浮图铭文,更是心潮澎湃,一时热血沸腾,不想耳畔突然响起如此一道话音,不觉一怔。
或许是寂寞久了,明知时机未到,天王却还是将他引到此峰见面,渴望与他共享自己所想。
一阵激动之下,更是险些就要张口说出自己和他关系。
幸而最后一丝理智尚存。
当看到他用盯傻子似的目光盯着自己,登时清醒过来,知如今时机未到,他对自己还是怀着极大厌恨。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将事弄糟,那便得不偿失。
话又一次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忍了回去。
天王扶了扶额。
“昨夜等你之时,我已喝了不少。怕是醉了。”
他以此掩饰,随即又道:“你勿多想。你也知我与你姑母的关系,方才想着你姑母生前最是爱你,有所感触,才说错了话。”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还是因这天王永失爱人,表面看去还好,实则已有些神志错乱,喝了几杯酒,便对着自己说出这些莫名之言?
裴世瑜只觉匪夷所思,听他又提姑母,心里再次不舒服起来,冷了脸,道:“我要这天下,我自会取,何须要你助力?”
他又想起自己连夜登山的目的,从巨石顶上一跃而下,回到云台之上。
“我赢下赌约,长公主本早该由我带走的,你却强行要走了人!”
“你究竟欲待怎样?”
天王独自立在上方,俯瞰他片刻,悠悠地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杀她吗?”
他面露不屑之色,剑花闪过,佩剑一把归鞘,人也从上方下来,从裴世瑜身边走过,自顾坐回到老柏之下,端起面前的酒,微微啜了一口,这才转脸睨他一眼。
“等我心情好,自然就会放人!”
“我少个能陪我喝酒的人。儿郎子!你到底喝是不喝?”
这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长这么大,裴世瑜还是头回遇到如此荒唐之事。
若在平时,他早就翻脸,上去一脚将这酒席踹翻,看他还如何喝酒。
然而此刻,实是人在屋檐之下,不得不低下头,原地愣了片刻,只好又上去,闷声坐了回去。
天王这才重新面露笑意,又不惜自降身份,在裴世瑜困惑而戒备的目光之中,亲自给他斟酒。
“你勿恼,也不必一直将我视作仇敌。道可变,人更是如此。若有机会,何妨随我去蜀地走上一走,看看我蜀地风土。那里物阜民丰,风光更是不逊天下任何别地。儿郎子,我可向你担保,只要你肯走上一趟,便一定会知蜀地之好。”
“毕竟,我与你的姑母关系匪浅,我说你如同我的子侄,此话应也不差。她生前又最是爱你,应也不愿看到你我成仇,你说是不是?”天王顿了一顿,又轻声如此说道。
裴世瑜此刻简直已是惊呆,更无法再出言反驳他半句,只觉他走火入魔,疯得厉害,只想快些将他灌醉,如此,便可甩开他自己下山。便一声不吭,由他说话,只一杯一杯地陪他饮酒。
渐渐地,发觉此人除去强记博闻,学识广博,出口成章,颇有几分风流儒雅的风范,对兵法更是如数家珍,不觉被勾出谈兴,忍不住开始回应。
他本就是个意气中人,加上酒意渐浓,人也放开,竟忘记初衷,一应一和,说到尽兴之处,只差没有和对方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了。
到了最后,裴世瑜非但没有将天王灌醉,反而是自己,敌不过对方海量,不知不觉,竟醉倒在了柏下,人事不省。
天王放下手中杯,凝视着醉睡过去的年轻人,慢慢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他这一觉,也不知醉睡多久,当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慢慢记起了醉酒前的最后一幕,好似是他与那宇文老贼在太华西峰之巅的老柏之下对饮,二人竟然相谈甚欢……
他陡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觉不是西峰云台。
他置身在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华屋之中,锦帐静垂,暗香浮动。
更叫他意外的,是屋中竟设龙凤喜烛。看去……
好似一间洞房?
这是什么地方?
他差点以为还在醉梦之中,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待彻底清醒,从榻上一个翻身便滚落下地,掀开重帐,冲到门后,一把打开门,眼睛被屋外耀目的午后艳阳刺得无法直视,闭了闭目,耳中也随风隐隐飘来一阵远处军士训练的整齐的吆喝之声。
他还在天生城内,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时,耳边响起一句问话之声:“郎君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几名婢女垂手侍立在门廊之上,侯雷守在门口,看到他开门现身,发声问他。
“我醉了多久?”
裴世瑜的脑袋还是有些胀痛,又揉了揉,再次闭目问道。
“郎君睡了两天。”侯雷应道。
裴世瑜一顿,忽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倏然睁目。
“公主呢?她到了没?”
“信王一早来过,说公主快到了,见郎君还没醒,他便去了。”
裴世瑜顿时懊恼起来:“你怎不叫醒我!”言罢冲回屋内,穿了衣裳,唤婢女送水,匆匆洗漱完毕,一刻也不停留,迈步便朝山下疾行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