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傍晚, 门外一道突然而至的传报之声,将正在书斋中沉浸于写字的牛知文惊得手腕一顿。
滴墨自笔尖啪地溅落在纸,毁了他近来最为得意的这一幅手书之作。
运道算是不错。
中原的孙荣和北方那几个军头正杀得你死我活, 宇文纵则只盯着绛州泽州打。另据太原府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 他又屯兵潼关,下一步似东去洛阳,暂时应当没有发兵北上的意图。
作为河东南界的太平关一带,如同其名,近来竟真太平无战, 连守将牛知文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早早回来在此重拾笔墨之趣。
他扫兴不已,恼火地扭头向门,问是何事。
“报将军,宇文纵来了!人就在关门之外!”
牛知文大吃一惊, 将笔一丢,奔出便问究竟。
他还道宇文纵虚晃一枪,看似要打洛阳, 实则又发大军北上,以报前次被狙之仇。问明白情况后, 未免一怔。
原来竟是宇文纵带着一队只有几十人的轻骑到来, 看去都是他的长随而已。
“他意欲何为?”牛知文不禁迷糊起来。
“说去太原府有事,要从咱们这里借道。”
从龙门关走这里再去太原府,确实是最近的一条便道。
牛知文再次诧异不已, 略一沉吟, 叫来仆从更衣,披挂整齐过后,急匆匆赶到关门前, 登上关楼向下眺望。
果然,如手下人所言,一人领着一队人马,被关门所阻,停在护城河对面的岸上。
日头西斜照在河边。在余晖的光里,那当先的马上之人看去风尘仆仆,面带倦容,正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横海天王,宇文纵。
“你便是此处守将牛知文?快放下吊桥,打开关门!天王有要事在身,从你这里借道路过!”
见他显身,宇文纵身旁的一名随从高声喊话。
牛知文怎会就这么放人进来。莫说不能确定这是否一个诡计,便是对方当真只是为了借道路过,给他牛知文十个胆,他也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这可是宇文纵。
牛知文叫来相关之人询问,得知在外的探子并未送来过有军队发往这个方向的消息,又亲自登上望台观察,确定几十里没有伏兵,这才应道:“我受君侯派遣,在此镇守关楼。没有君侯之命,不敢擅开关门,请天王自行另外取道为好!”
亲卫正待再次喊话,天王抬手阻拦。
宇文纵与对面关楼上的守将远远对视,缓缓道:“你不放心,也是常情,孤无意为难你,本该另外取道,只这回确实是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这才要从你这里借道。你放心,孤可对天发誓,此行绝无半点恶意。为表孤之诚意,你只需放孤一个人入内便可,孤的这些随从,全部留在外面,一个也不用跟随!”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随从阻拦:“天王不可!太过危险!”
宇文纵却宛如未闻,只紧紧地盯着关楼上的人。
对方语气谦恭,听去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倘若不是亲耳所闻,牛知文怎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宇文纵,竟也会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他迟疑了下,向着对方抱了抱拳,语气也缓和下来。
“并非是我不信天王,奈何身负君侯之托,不敢有半分懈怠。可否请天王稍安,容我即刻派人快马赶去通报?若得君侯许可,我当即放行。也无须天王多等,快马来回,最多三两日便可。”
他见天王脸色蓦然转寒,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冷冷道:“你是牛知文吧?”
“听好,不放桥开门,孤便将你这的村人全部杀掉!一口也不会留!”
牛知文心惊不已。
这一带田地肥沃,因久无战事,这几年间,周围聚居来的村落人丁不断增多,皆依附关城而生。
他没有想到,这天王变脸竟如此之快。
万一他威胁是真,自己不放他进,他当真下令屠村,在君侯那里,就是自己的大过。
然而,放他进来,自己又真的无法做主。
他进退两难,宇文纵已是森然下令:“去!照孤的话做!”
他的随从纷纷拔刀,调转马头,杀气腾腾地朝着附近村落的方向驰去。
牛知文大是惶急。
这宇文纵果然如传言所讲,是个不折不扣的乱世枭雄,狠厉如斯。
明知他在威胁自己,牛知文却不敢冒这个险。
君侯向来爱护民生。真若为此缘由死了一村人,自己必定罪责难逃。
“等一下!”
他权衡完毕,急忙放声大喊。
“你一个人进!卸下全部兵器!我亲自送你同行!”
众骑听见,转头望向天王。
他命全部随从后退,等在此地,接着,毫不犹豫摘下佩剑,连同腰上别的短刀,全部扔在地上。
完毕,他翻身下马,在关楼上投下的无数道注目里,一个人大步走到护城河前,大张双臂,仰头朝上,高声喝道:“开门!”
纵是敌对,牛知文不禁也被对方的胆魄与气势所震动。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放人入内了,命士兵放下吊桥。
在绞索卷动发出的沉重的吱嘎响声中,吊桥被缓缓下放,落在天王脚前。
在吊桥的尽头,那面依山而落的紧闭的铸铁关门,也慢慢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天王不可!”
身后再次传来长随的劝阻之声。
天王疾步行至吊桥之前。
正当他的靴底就要踏上桥面,“咻”一声,伴着一道尖锐的箭簇破空之声,一支箭沿着护城河的方向从侧旁直飞而来,不偏不倚,簇头深深地钉入了他脚前的桥面之上,拦了他即将踏落的靴履。
天王盯着足尖前那一枝向天而插的犹在微微震颤的箭杆,眼皮微微抽跳了一下,猛然转面,看见一影沿着河岸一面骑马,一面饮酒,正向这边行来。
黄昏的夕光漫映在山与岸间,护城河的水面金光粼粼。在金烟笼罩似的岸木影里,只见那人放箭过后,一面走马而来,一面继续举起手中拎的一只酒嚢,仰脖,又长长地饮了一口。
“少主!少主!”
“是少主来了!”
不待那人行到近前,关楼上早有人眼尖认出,高声呼喊不停。
宇文纵慢慢收步,立在桥前,转面,看着那道沐浴在夕阳里的骑影向着自己行来,越来越近。
他已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张轮廓分明的年轻脸容了。
那一夜,谢隐山去后,他方从手下人的口中得知,裴家儿曾独自入营,又独自出营离去。
他来的目的,应和李家公主有关,这不难猜测,但何以过而不见他面便悄然离去,这令宇文纵颇感费解,在遍寻人不见,他仔细回顾自己与谢隐山当时在帐中的对话之后,突然领悟。
当时他心中虽觉不安,但依然可以安慰自己,或许这便是天意。在他不敢也不知该如何挑明的时候,叫此子如此知晓了二人的关系,往后,或会是一个新的开端。
毕竟,在他刻意接近之下,二人关系如今已是大为缓和,早不复当初的敌对之态了。
然而很快,他便被现实击醒。
在见到谢隐山,从他口中得知都发生过什么,又看到他的颈伤之后,天王便被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攫住。
如此恐惧,前所未有,即便是年轻时他兵败到了绝路之际,也不曾有过。
当时他什么都顾不上,放下了一切,将事交给谢隐山,自己立刻赶往河东。
他没有想到,半道竟这样见到人。
此刻天王被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激动之情所鼓舞,连路所有的疲乏一扫而空。
就在他欲走向马背上的儿郎子时,忽然对上他投来的两道斜睨目光,登时,整个人又如踏入冰地,一缕凉意自足底升起,手脚亦如被无形之索束缚,慢慢停步,只望着他到来,停马在了距自己十来步外的河岸,人坐在马背上,饮尽了最后一口酒,这才微微眯起一双通红醉目,缓缓斜面过来,目光再次扫过自己。
“谢隐山没告诉过你吗?”
他居高俯瞰,那一副染着醉意的斜飞眼角里,藏不住深深的厌恶与冷漠。
“我说过的,你若敢再踏上一步河东之地,我便杀了你!”
天王看他良久,开口。
“你随我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马上之人一动不动。
“求你了,虎瞳。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又轻声说道。
少主竟也在此。
牛知文彻底地长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颇是不解。
少主应当并非才来,看去到来有些时候了,只是不曾入内,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样子。
牛知文早已沿着吊桥疾奔而出,前去迎人,快到之时,冷不防听到这天王如此说话,语气竟似带了几分哀求,惊诧不已,直觉叫他下意识地猛然刹住步足,停在吊桥之上,不敢再继续靠近。
裴世瑜继续在马背上坐着,与天王对望片刻,忽然,一把掷了空嚢,下马,迈着虚浮的脚步,从天王的身旁走了过去。
天王看着他往山脚下的野地行去,示意随从不得跟来,随即疾步跟了上去。
第112章
天王随那年轻人行至一远离众人的僻地, 见他停步慢慢转身,两道目光投来,显是在等自己说话, 一时间, 思绪翻涌,又悲喜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那夜我与谢隐山在帐中说话,你人就在外面,是吗?”
他定了定神, 终还是以如此的方式发了话。
裴世瑜未加应答。
天王苦笑了下, 摇了摇头。
“我确是多此一问了。你自然是听到过我的话,否则那夜怎会过而不入?我知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确实不是裴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我本也无意叫你立刻便知晓此事的, 谁料……”
他轻顿,凝视着对面的年轻人。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如此也好,叫你早日知道, 你我父子便也可以早日相认——”
“我请天王自重!”
裴世瑜显是喝了不少的酒,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随即截断他话。
“我父乃前朝堂堂靖北侯裴大将军!他已故去, 早已不在人世!”
天王静默了下去。
“你为何如此痛恨于我?是因当年我曾与朝廷为敌,与大将军为敌,最后害他身死监牢?”
片刻后, 带了几分小心, 他慢慢地问。
回应他的,是裴世瑜那紧闭的唇角与愈发冷漠的眼神。
天王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
“我宇文纵做事, 从来不给任何人以交待。世人毁我,骂我,由他们去,安能浮石沉木,损我半分?”
“今日我却破例。不是我要为自己洗名,而是你对我,应是存了几分误解。”
“不错,我少年时确曾起兵,不但做了天下人眼中的反贼,更被如裴家这样的所谓忠门所不容。但是那样的朝廷,我不反,他也会先杀我。从来只有夺情,你见过父丧未毕,便有命做儿子的入京的道理?”
“遇如此之事,裴家或会为了他们所谓的忠名,所谓的大局,选择委曲求全,我宇文纵却不能忍了!不杀那作威作福的传旨太监,难道要我自己割下脑袋,送上去给长安的皇帝老儿助兴?”
应是渐渐浸入往事,他的情绪微微波动了起来。
“我起初也无意发兵长安。”
“我不知你是否知晓我与你母亲的一些过往。我与她一见倾心。在那之前,我曾求婚,却被裴家拒了,我不死心,当时特意又去长安找她,她不顾我苦苦哀求,拒我于千里之外,对我冷酷至极。但那时,我依然心存幻想。”
“裴家之所以不允她与我一起,就是为了维持门第,害怕我宇文家玷污他们的忠名。我心里想着,我若当真坐实反叛,此生怕便和她真的永无机会了。我只要自保,朝廷不再为难我,往后我在西陲,也不特意去为难他们。”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那皇帝不自量力,还是个睁眼瞎,竟好似看不到长安已是摇摇欲坠,还做梦都想如何维继天下,怎会容许我起这个头。很快,朝廷派兵来打,不是我的敌手,数次败北去后,我以为就此可以消停了,不料随后,我又收到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前来,而这一次,领军之人,竟是她的兄长!”
“自此我再无半点犹豫,索性发兵,直接打去长安。不将长安彻底打个稀巴烂,难消我的心头之恨!”
纵然事情已是过去二十多年,此刻说起,天王依旧带着几分未消的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裴世瑜。
“虎瞳你说,我何错之有?说句不敬的话,裴大将军最后身死天牢,那是他自己愚忠所致!倘若你定要将这也算到我的头上,我无话可说!”
“对了!”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再次解释起来。
“世人还传我以人肉充作军粮,称我为食人魔头。”
“可笑至极!”
他面露不屑之色。
“想当年,老子反出朝廷,一路打去,沿途州郡,无不望风披靡,凡阻挡者皆死!人,我是杀过不少,我认,但何须以人肉充饥!不过是那些恨我之人诋毁,而世人畏我,以讹传讹罢了!”
他说到激动之处,上去几步,紧紧地攥住那儿郎子的手。
“虎瞳!你自小在裴家长大,我知你多少应是看不惯我的。只要你肯认我,回到我的身边,往后你想如何,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照你心愿行事。记得咱俩那日在太华西峰顶喝酒观看日出,我曾对你说的话吗?此大乱之世,只要你我父子同心……”
裴世瑜一把甩开天王,后退一步。
“你何以造反,是否魔头,关我何事?我只问你一句话!”
“当年你将我姑母与兄长他们阻在道上,究竟都对我的姑母做过甚事,她才会委身于你,过后有我?”
他压低声,咬着槽牙似地问。
说出这一句话,于他而言,似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问完,他通红的眼便死死盯着天王的双目,胸膛微微起伏,喘息个不停。
夕阳渐渐沉向二人身后的西岭,天际依旧布着余晖,四野里的暮暝却骤然转浓,野风大作。
天王应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如此一件事,定怔了片刻,醒神过来,微微转面,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地道:“你怎会想到问这个……”
“这对我极是重要!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裴世瑜缓缓地捏了捏拳,似在极力控制自己情绪。
“或者,我来换个问法吧。”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你当时,有无强迫她?”
天王倏然转面回来,看他一眼,皱眉道:“谁告诉你我强迫过她?是你的兄长,还是你那些该死的族人?”
“谁都不曾!我只问你!”
“自然没有!”
天王盯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宇文纵!”
裴世瑜直呼他名。
“你在告诉我,你阻拦了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冻死在缺衣少食的冰天雪地里,逼得我姑母不得不去见你,见面后,她好端端的,便心甘情愿献身于你?”
“凭什么?就凭你乱臣贼子的身份?凭先父被你所累,身死不久?凭她对你还有感情,心中仍是爱你,所以丝毫也不计较你所行的卑劣之举?”
“虎瞳!”天王面色微变,低喝一句。
“你怎敢如此说话!”
“怎么,你这就受不住了吗?”裴世瑜冷笑一声。
“先父对李家的忠诚,我固然不懂,也做不到,但对先父,对我裴家而言,为朝廷镇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全家被杀又怎样?只怪你自己无能,败在了先父的手下!先父没有半点错!你却怀恨在心,恃强刁难孤儿寡母一行!”
“我当日虽然不在,却也不难想象,我若是姑母,只会认清你的真实面目!对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无耻之辈,说鄙视都是轻的,怎可能还会有半点情爱之心?”
“那样的情况之下,倘若她当真如你所言,竟心甘情愿,我……”
他的眼底血丝聚得血红一片。
“我将看不起她!更宁愿我从不曾来过这人世!”
“放肆!”
天王脸色铁青,大怒之下,抬臂便欲朝他挥去,那臂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裴世瑜只冷冷看他,眼睫一眨未眨。
天王额头上的青筋怒胀,眼皮突突激跳,神情怒怖,整个人看去,宛如一头暴怒的即将露齿噬人的猛兽。
然而,半晌过后,他却还是缓缓降臂,不但如此,还呵呵怪笑了两声,神情诡异。
“你裴家人清高,是天下人万流景仰的典范。我宇文纵却是乱臣贼子,怎能与他们相比?”
“罢了,我本也不屑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因你之故,我才多说两句!”
“小子,你听好,当日莫说是阻拦,我便是将裴家之人统统杀光,也是问心无愧!”
他傲然说道。
裴世瑜凝立片刻,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弯腰下去,轻轻地放在天王的脚前,接着,看着他,直起身,开始后退。
“宇文纵,你也听好,我以我的出生为耻,却以我的姓氏为荣!”
“我生来姓裴,死也姓裴。我烈祖是治戎安边、弘毅厚德的君子,世宗一朝里的大英雄,无论夷狄,天下人所共仰!我的天祖、高祖、曾祖,祖父,连同我的父亲,无一不是如此,世代遗芳余烈!”
“这东西,今日物归原主!”
“从今往后,我与你也再无任何的干系!”
裴世瑜的双目宛如滴血,一字一句道完,用唿哨声唤来了坐骑。
龙子从远处飞奔来到近前,他纵身跃上马背。
“你给我站住!”
天王厉声喝道。
“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承认,便能改变这一切吗?”
他的吼声才出了口,便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四下消散在空旷的野地之中。
“世瑜!”
天王发力追赶,然而,纵然竭尽全力,又如何能追得上骏马的四蹄。
眼见他头也不回,骑影渐渐抛下自己,融入远处那片残血般的暮影里,胸前的旧伤处忽然作痛,胸中发闷。
他却依旧不肯停下,发足继续狂奔。
“世瑜!”他再次提气,冲着前方那道骑影怒声大吼。
“你敢不回,我便杀光裴家那些——”
他话未喊完,喉头微甜,眼前跟着一黑,脚步打了个趔趄,停了下来,慢慢地弯下腰去。
等在关楼附近的牛知文与天王的亲卫们皆不放心各自主人,许久不见二人回来,正焦躁不安,看见龙子忽然竖起耳朵,似听到某种声音,随即向他二人方才去的方向奔去,急忙在后跟了上来。牛知文带人去追裴世瑜,众亲卫则赶到天王身畔,发觉他脚前的地上,竟有一摊暗血。
“天王你怎的了?”
众人吃惊不已,围了上来。
天王直起佝偻着的腰身,慢慢抬脸。
他面无人色,须发被风吹得狂舞,双目却枭视狼顾,直勾勾盯着前方,神情凶狠无比。
众人不禁愈发心惊,不敢发声。
“给陈永年传令,不用去潼关汇合,即刻改道,发兵——”
众人正屏息听着天王咬牙下令,这时,关门的方向疾驰来了几骑快马,不待赶到近前,马上的人便高声喊了起来。
“信王有急信送到!”
“洛阳已被崔重晏奇袭攻下!信王请天王即刻回去,商议应对之策!”
天王闭目,一动不动,片刻后,待他睁目,除去面色苍白依旧,神情看去已是平静如常。
“回吧。”
他目光沉沉地再次望了眼方才那骑影消失的方向,下了最后的命令。
第113章
他骑着马, 从夜色的深处里游荡而来,无声无息停在一座筑在水畔的古行宫前。
他久久地定在阙门之前,待入不入, 身影宛如凝柱。
漆黑的天际之下, 隐隐地烧起了一片火云,那火渐渐笼罩住古行宫,映红宫畔的半条古老河流,也映红他的影,如描似画, 凄丽无比。
在熊熊的, 彻底吞噬整座古行宫的的烈焰之中,他缓缓地转面过来,望向她。
映在他眼底的火光未散。
这一双猩红的、宛如染醉的赤目里,射出的两道目光, 却如陌路一般冷漠,她在梦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古行宫在烈焰中轰然坍塌。
李霓裳也被耳畔突然响起的一阵欢呼之声惊醒,心还因了片刻前的梦境而突突地激跳个不停, 宛如就要撞破胸脯,跃出喉咙。
她闭目了许久, 慢慢睁眼, 对上枕畔一双正幽幽看着她的圆目。
她与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对望片刻,吐出一口气,伸手, 温柔地摸了下小金蛇的脑袋, 坐起了身。
夜风在帐外的旷野中呼号,远远听去,仿佛有无数的孤魂野鬼正在四处游荡, 发着充满了怨气的呻吟与号叫之声。
她素面披发,对着亮在陋帐里的昏灯坐了片刻,又看一眼小金蛇,记了起来,拿出一柄小刀,卷起衣袖,用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腕。
殷红的血滴落,缓缓地聚在小盏之中。
等待中的小金蛇欢快地游向血盏。
她丢了刀,漫不经心地用块帕子裹了下伤,便再次卧下,闭目犹如睡去。
一缕夜风钻入帐中。是陋帐的薄帘被人从外掀起一角。
在随风摇曳的烛火光里,瑟瑟弯腰走入,见到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
虽然心中不解,但知她不会解释,便也不再多问,更不像上月初次撞见之时那样惊慌。
她放下水瓶,取出伤药,走了上去。
李霓裳任她拿起自己的伤腕,依旧闭目蜷卧,只问:“方才出了何事?”
瑟瑟仔细地为她包扎了伤腕,陪坐在旁,看着她养的小畜食血完毕,向她游去,消失在了她的身后,这才轻声说道:“方才崔交收到一个消息。”
“是……”
她本待说“好消息”,看了李霓裳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改口。
“崔重晏拿下洛阳了。他们都很高兴,一时失态,吵到公主了罢?”
李霓裳的眼睫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还让崔交告诉公主,他已彻底脱离齐王,往后再无须受制于人。他也已与李长寿联络过了,等公主到了武节,委屈公主,暂先留在那里,待他无后顾之忧,最多几个月内,他必将公主一行人接去洛阳。”
李霓裳望着头上那片被夜风吹得不停颤摆的帐顶,片刻后,再次闭目。
“武节明日便到。这一路走来辛苦,公主睡吧,我不打扰了,等明日入城,便可好好休息。”
瑟瑟也不再说话了,为她盖上薄被,轻轻退了出去。
大风在帐外刮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天明,露宿的众人起身,抖去昨夜落在身上的细沙与枯枝,胡乱收拾一番,在崔交与领队的持护下,继续向着武节行去。
从潼关出发,历时两三个月,一路辗转至此,虽未再遇巨大险情,但走的尽都是荒路与僻道,餐风露宿更是常态,如胡德永这样的年迈之人,早便疲顿不堪,若非李霓裳将马车让给他,自己骑马,只怕他早就支撑不住。
好在再难走的路,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刻。
今日就能抵达武节,不但如此,昨夜又意外地收到崔重晏攻下洛阳的天大喜讯,众人兴奋异常,今早一改颓态,精神振奋,临出发前,胡德永更是死活不愿再乘马车,感激涕零地恳求李霓裳回到车上,说入城时,必有将士与民众围观,要她乘车入城,如此才合身份。
李霓裳知胡德永极为固执,见他坚持如此,也就遂他心意,不再推让。出发后又走了半日,午后,一行人马停在路边小歇,领队来报,此地距武节不到二十里路,走过前方的坡梁,便可遥望城池。
“昨夜我已派人快马入城,传报长公主与公主到的消息,料李轲应已收到,今日应当有所安排——”
他口中的李轲,是李长寿的族弟,颇多谋略,跟从李长寿多年,是李长寿的肱骨心腹。
李长寿本有三个儿子,早年跟随李长寿相继战死,如今跟前只剩孙辈,最大的一个也才十七岁,难撑大事。
前朝覆亡,各地交伐乱战,实力不算如何雄厚的李长寿之所以还能安然存到现在,除去他野心不大,仇家不多之外,也离不开这个族弟在旁襄助。
李长寿对李轲极为信任,不但任命他为武节副使,自己若是外出之,必也会将后方之事全权交托给他。
此次也是如此。李长寿发兵参与联军讨伐孙荣之战,将武节事务都交给了李轲,命孙子李忠节在旁协理,像迎接前朝长公主与公主这样的事,自然提前有所交待。
领队正在禀话,前方的土坡之后忽然下来一匹快马,朝这方向疾驰而来。
领队回头望了一眼,说是自己的人,转身迎了上去。
李霓裳也未多加留意,眺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腕伤隐隐抽痛,思绪一下又被拉回到了昨夜的梦境。
心绪依然无法完全安宁。
她收回目光,正要去看姑母,也转移走自己的注意力,这时,见那领队狂奔而回,神情显得极为紧张。
“公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轲或已背叛节度使,要对长公主与公主不利!”
他大声喊道。
正各自休息的众人纷纷惊起。
李霓裳慢慢停了步。
崔交先前受伤不轻,为着赶路无法养伤,以致伤情至今未愈,方才正在闭目休息,听到这话,猛然跃起,疾奔而上。
“消息哪里来的?”
方才的来人,是城中的一名卫官。他收到来自李忠节的秘密传信,说他和此前被接来的贵人李珑都已被李轲软禁,无法走出去半步了,怀疑李轲应是另有所图,让他们一行人千万不要入城,立刻离去。
胡德永等人也都围上,听完,犹如晴空落下霹雳,无不变色。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惶急发声,让赶快整队,掉头离去。
“怕是来不及了!”卫官神情焦虑。
“李轲一早便带着人马出来,说亲自来迎长公主与公主一行人。我是绕道赶到这里的,他应当很快就会到来!”
众人纷纷望向李霓裳。
这一路,因长公主精神不济的缘故,遇事无一例外,全部都由公主做主,胡德永等人渐渐已是习惯,此刻下意识又都如此。
李霓裳问附近哪里可以容身。
当听到领队说,最近的城池也在百里之外,且不知守将是否已被李轲控制或是收买,众人无不面色死灰。
“阿娇,你过来!”
李霓裳正沉吟之际,马车中忽然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她命瑟瑟打开车门,在老女官的扶持下坐起身。
李霓裳依言到她面前。
“我先前还是小看了崔重晏。如今看来,从前押在他身上的注,并未落空。你立刻就走,保住自己是第一要务!等与他汇合,你安全后,再设法来营救你的阿弟!”
她用发凉的手攥住了李霓裳的臂。
“见了他后,该怎么做,应当不用姑母再教你吧?”
她低道,双目紧紧地盯着李霓裳。
“姑母的心愿,你阿弟的安危,圣朝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能出事!”
言罢,她松开李霓裳,唤来崔交与领队,命立刻拣选出还能作战的人,挑出能跑的马,全部带上,单独护公主一人离去。
胡德永等人怎会不知,逢此变故,这确实是唯一的法子了。
翻身之计,如今看着最大的借力,就是崔重晏。
而想用他,公主显然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他们这些人当中,谁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公主。
无人反对。
不但如此,胡德永立刻领人下跪叩请:“长公主所言极是!请公主立刻上路,勿再耽搁!”
崔交早已集合人手。那边的领队也迅速拣选出人手。总计合起来还有几十人,悉数整队完毕。
“他们来了!”
一名被派去在坡上瞭望的斥候此时纵马赶回,高声呼喊。
“人马看去至少上千!”
李霓裳依然立在原地未动。
“还不快走!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长公主愤怒地抬手,用力地拍着马车的车壁,嘶声力竭地吼道。
“公主!快些走吧!”
崔交面上也露出焦急之色,忍不住发声催促。
李霓裳抬头,望着前方远处自坡后渐渐显出来的一簇旗纛的影。
“倘若李轲死了,能控制住局面吗?”
在众人屏息等待之时,她忽然问道。
领队与崔交对望一眼。
“他若身死,自然不难。但这不可能。他行伍出身,又素来谨慎。崔统领有伤在身,就凭我们这几十人,想将他一举击杀,谈何容易!”
“公主快走!再不走,便来不及了!”胡德永等人急得纷纷顿脚,恨不能上来推她离去。
李霓裳慢慢地道:“我已逃够,不想再逃。”
众人一呆。
她看着周围的人。
“我可以杀他。若是能成,是上天庇佑。若是不成,自然也是天意,诸君降他乞命便是,等保住命,过后,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更不必为这上天也不庇佑的所谓大计徒劳奔波了,意义何在?”
胡德永等人面面相觑。
“公主!”身后传来长公主愤怒的声音。
“你可知你在说甚?你是疯了吗?还不快走!”
她不顾老女官的劝阻,挣扎着从马车中爬下,又推开试图阻拦的瑟瑟,正待厉声呵斥,李霓裳转身向她,神情平静。
“姑母,天下人不是都知我祥瑞之名吗?”
“既是祥瑞,今日何妨来验证一番。老天若是连这点事都吝于庇佑,我还算什么祥瑞?”
第114章
四下寂静。
长公主双目圆睁地看着她, 惊怒之余,眼神中更是露出几分不敢置信似的恐惧,犹如此刻在她面前的李霓裳, 当真已是失去常智, 变作了一个完全不知她在说何话的疯子。
胡德永一众人无一例外,目瞪口呆。
崔交与领队也瞠目而视,显也没有想到会遇如此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又都望向胡德永。
胡德永醒神, 目露惶急之色, 想再劝说,然而,又或是被李霓裳方才说话的那种神情和语气所震,迟疑了一下, 竟不敢开口,只焦急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周围的随从更是屏声敛气, 偷偷看着公主,无人说话。
瑟瑟同样难抑惊诧。
她很确定, 公主没有失心疯。
她也从不会去怀疑公主天生祥瑞的说法。不但不怀疑, 反而一日比一日越发深信起来。
若是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不去信,那么,不用真的走到最后, 就在此刻, 她只怕自己连继续走下去的那点气力,也将不复存在了。
然而瑟瑟更不相信,公主会愚到凭此虚无之说, 就做出这样在常理看来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的决定。
她看着李霓裳那一张平静得异乎寻常的脸,极度困惑之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夜入她帐时见到的那一幕,心怦地跳了一下。
对面,那一支由千余人马组成的名义上是来迎人的队伍已走下土坡,显露出了它的气势。
在迎风飘动的旗帜下,骑兵顶盔掼甲,气势雄浑,正在列队而来。
长公主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李霓裳,用低得只有李霓裳能听的到的声,切齿地道:“你在胡说什么?你不会真相信吧?姑母求你了,你快走——”
“送我姑母歇息去。”李霓裳向瑟瑟吩咐一声。
瑟瑟应是,与慌张走来的老女官一道将长公主强行架住,送回马车。
李霓裳将崔交与领队叫到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对面的人马越来越近了。
在大队的前方,隐隐已能辨出一道人形。
那人膀阔腰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满身披挂,光明铠甲前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烁动着刺目的亮光。
此人便是武节副使李轲。
“照我吩咐去做。”
公主的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对望一眼,不再耽搁,返身安排,命众人如常列队,听命行事。
李霓裳又转向胡德永,也叮嘱了一番。
“公主!”
胡德永心乱如麻,忍不住想开口再劝。
“有劳老宰公。”
李霓裳打断他的意图,向他深深施了一礼,随即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马车。
胡德永无法相信,以公主之力,能做成此事。然而事已至此,她的态度如此坚决,方才话又说到那样的地步,如箭在弦上,除去赌一赌那渺茫的“祥瑞”,他也再无别的办法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转过身,朝着正紧张望着自己的众人点了点头,上去安排事情。
武节副使李轲早已看到对面那一小队停在路旁的人马,派人前去探问,确认无误之后,望向身旁副将,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早就不满居于人下,更看不上李长寿年老胆小,顽固死守武节这贫瘠之地,偏安不思扩张,生出了自立之念,只是此前一直不得机会,只能韬光养晦,窥伺待机。
这一次,时机终于到来。
李长寿一向痛恨孙荣,认为他僭越称帝,为天下公敌,早年更是宇文纵之后位列第二的导致前朝覆亡的元凶之一。这回冀州节度使范方明邀他组成联军共伐孙荣,他一反常态,不但不拒,还亲自披挂领兵,南下征讨。
这于李轲而言,如同天赐良机。
李长寿一走,他便在暗中排事。因听闻那前朝公主有祥瑞之名,又年少美貌,昨日收到消息之后,定下计划,今日以迎接为名见面,到时,将包括胡德永在内的全部人杀死,只留公主与先前已被接来的李珑,将这对姐弟控制在手,以备将来之用。
副手叫来几名亲信,最后一次吩咐,待稍候双方汇合,听令行事。
对方长途跋涉而来,只剩下几十名护卫,而自己这边带着精挑出来的上千人马,莫说出其不意发难,便是强攻,拿下也是易如反掌。
李轲领队行到近前,停下了马。
胡德永已带人列队立在路,稳了稳心绪,整过衣冠,上去寒暄。
“你便是武节副使李轲?我乃胡德永。节度使离开前,想必已向你提过我的名了吧?”
李轲假意惊喜,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胡德永面前,向他行了一礼,笑道:“老宰公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末将收到消息,老宰公护送长公主与公主今日到来,为表敬重,特意一早领着人马出城到此相迎。远道至此,不知长公主与公主怎样,贵体安否?”
胡德永道谢,连说不敢,远远指着身后马车说道:“长公主身体抱恙,还在歇息。公主也是行路疲乏,人在车中。好在都无大碍。有劳副使挂心。”
李轲今日的重要目标是那位酌春公主,不确认身份,怎会放心。他手下有名不久前从青州那里投奔来的人,曾见过公主之面,今日特意带了过来。
“末将对长公主与公主早便心存敬心,今日终于将人盼到,可否容末将先行拜见一番?”
胡德永只好叫人前去通报,很快传话回来。公主代替长公主谢过副使,因旅途疲倦,宜尽快入城为好。
李轲怎肯退让,道:“还是再去通报一遍为好。待我拜过,上路也是不迟。”
一面说话,一面径自迈步,朝着马车走去。
胡德永哎哎两声,赶忙和身后的群臣阻拦,被李轲一把推开。
不顾周围骚动,他一手按住腰刀,自顾前行,傲慢之态,尽露无遗。
对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叱责之声:“你便是李轲?怎敢无礼至此地步?惊到公主,可知何罪?”
李轲停步望去,见一女子站在那辆马车之前,面带怒色地望着自己,一顿,心里不禁感慨,中原果然美人遍地,就连这个看去仿是侍女的女子,竟也生得如此美貌。
莫怪人人都想逐鹿。
他打了个哈哈。
“末将乃一粗鄙武夫,行事莽撞,不知惊到公主,还请公主见谅。”口中赔罪,脚步还是不停。
“拦住他,不可吓到公主!”这女子号令了一声。
李轲看见对方的几名随从向着自己奔来,哪会放在眼里。
无须下令,他身后的大队人马早就跟上,轻易便将对方那区区几十人全部阻挡开来。
李轲也不客气了,獠齿渐露,发怒:“我为表敬意,特意带人出城二十里地相迎,怎的你们却看不起我,连我想要参拜也不予准许?”
胡德永慌忙上来拱手赔礼,请他息怒。
李轲冷哼一声,迈步正待再往马车走去,见方才发话的美貌女子打开车门,从车厢中扶下一位女郎。
她的脸容被幂篱垂落的面巾所掩,然而,无须露出真容,她只需立在那里,仿佛便已足够叫人生出一种感觉,她是一位绝世的佳人。
“你是武节副使?”
李轲听这女郎向着自己发问,声若清铃,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几眼,迟疑了下,命身后之人止步,自己上去见礼。
“末将李轲,拜见公主。”
“既知公主在上,方才为何冲撞?”
方才那美貌女子又怒声叱问,却被女郎抬臂阻止,命她噤声。
接着,公主举起面巾,露出脸容,两道秋水似的目光投向李轲。
“如何,我是否公主?”
四下寂静无声。
李轲一呆,醒神过来,回头看一眼那认得公主之人,见他点头,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仰天大笑起来。
“你是公主就好!天助我也!合该我李轲翻身,凭空捡来一个大便宜!”
“放肆!”那侍女又厉声喝道。
李轲怎会在意,止笑,神色转为阴沉,正要向着身后之人下令,将公主与这女子一道带走,看到公主忽然面露微笑。
“李副使莫非是想作乱?岂不知我有天命在身,你如此不敬,不怕遭到天谴?”
李轲一怔,反应过来,心中不禁嗤笑。
这前朝公主的祥瑞之名,他怎会不知。不但如此,他也想过日后若是为己所用,则将如虎添翼。
然而,想要以此说法来震慑住自己,眼前的这个公主,未免也太过天真稚嫩。
他的面上作出愈发恭顺的样子。
“公主言重。末将只是要将公主请去好生供奉而已,何来不敬之念?不如这就请公主随末将走吧,省得下面人不知轻重,若真吓到公主,末将担待不起。”
李霓裳的目光环顾一圈,最后从他身后那一群已是蓄势待发的部将身上收回,再次落到他的脸上。
“看来,我是不得不听从副使的安排了。”
“李副使,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怕天谴?”
她在风中立着,衣袖飘飘,注视着他,最后问道。
李轲面露不屑之色,不再说话,扭头看向副手,正待下令动手,忽然此时,眼角的余光之中,瞥见如有一道细如筷箸的金光,闪电般朝着自己面门掠来。
他下意识转目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公主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她宽大的随风卷动的衣袖,抬起眼,冷冷看了过来。
就在此时,他感到兜鍪与盔甲空隙间的脖颈一凉,似有风入,紧接着,传来微刺之感,如脖颈被虱虫叮咬了一口似的。
他并不在意,只又看了一眼公主,确证并无任何异样,只道是阳光剧烈,看花了眼,便转身向着部下喝道:“还不动手,更待——”
他一面发令,一面拔出腰刀,正待走向公主,亲自将她抓住,忽然,举刀之臂停在半空。
口舌一阵发麻。
这麻木感如潮水一般,从他脖颈方被异物叮咬过的位置,迅速扩散到了全身。
他不适地转了转脖颈,呼吸了几口气,想继续发声,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竟无法使唤舌头,不但如此,手脚也跟着彻底麻木起来。
一具原本强悍的身体,竟似也无法撑起身上所穿的这一副光明甲。
甲胄前所未有地沉重,如山一般,将他整个人压的透不出气来。他难受地张开嘴,用力地呼吸,想让更多的新鲜空气进入肺腑,然而很快,就连呼吸这种对于活人而言最平常不过的事,他竟也无法做到了。
“咣当”一声,刀从他的手里脱下,掉落在地。
这异常立刻引起离他最近的亲信的注意。
几人见他脸孔转白,唇色发青,身体僵硬地停在原地,不禁吃惊地望了过来。
李轲的眼前掠过方才那公主整理衣袖的样子,还有那一道他以为不存在的诡异金光。
他猛然有所醒悟,吃力地转过脖颈,看见她还那样立着,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轲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想叫人抓住这个看似柔弱毫无攻击力的公主,来救自己的命。然而在别人的眼里,他却只在嗬嗬怪叫,整个人中了邪一样,口里发着一连串谁也无法理解的混乱声音。
他狂怒至极,用尽全部力气,挣扎着向她走去,才走出几步,人一头倒在地上,一阵挣扎过后,双目翻白,不停地痉挛,样子看去极是诡异。
全部的人,都被这意外一幕惊呆。
甚至就连瑟瑟,也没看清公主方才到底如何施展手段,便叫此人死得如此顺利。
她一个哆嗦,头脑立刻清醒过来,拉着李霓裳后退,高声呼道:“祥瑞在此!李轲胆敢作乱,遭了天谴!这就是下场!”
惊呆的崔交与领队此时也迅速醒神,趁着对方不备,领人冲向李轲亲信。
那几人皆被李轲诡异倒地的一幕震住,不及反应,当场便被控制。
领队上去,一刀砍下还没死透的李轲的脑袋,将这一颗洒着血滴的头颅,用刀高高挑起。
“李轲遭受天谴已死!节度使即将胜仗归来!尔等从者,放下刀剑,公主可向你们保证,节度使必会宽恕!”
众士兵面面相觑,很快,纷纷抛下手中武器,下马向着前方跪拜,有喊公主饶命的,有喊天命在上的。
胡德永一屁股软坐在地上,喘过几口气,仰面呆呆地盯了片刻头顶的天,急忙又爬起来,与众人来到李霓裳的面前,也跟着下拜。
李霓裳这时才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她闭了闭目,睁眼,行至几步之外的无头尸前,借袖遮掩,无声无息地将小金蛇从盔甲内收回,在身后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里,回到马车之中。
半个月后,武节节度使李长寿领兵,仓促归来。
第115章
李长寿收到消息的时候, 仗暂时已停,驻军前方。
此前孙荣面对联军进攻,虽应对被动, 但所谓百足不僵, 老底毕竟还在。起初几次失利过后,改变策略,坚地固守。只要不出,联军每攻下一次他设防的点,便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尝到做乌龟的甜头, 孙荣每日任凭对方叫骂, 充耳不闻。
他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在等对方自乱阵脚。
果然如他所料。三方本就各怀目的联合在了一起。局面不如预期,数次受挫过后,出兵变得谨慎, 都想各自尽量多地保住实力,不愿全力以赴。
这样僵持一段时日,就在联军进退维谷之际, 凭空传来一个消息,崔重晏奇袭洛阳, 竟叫他冒险成功, 打下洛阳。
孙荣在北上之时,只部署了西面,以防备宇文纵。
他做梦也没想到, 世上除了宇文纵外, 有人竟也胆敢觊觎他的洛阳,从另个方向向着他的心脏狠狠插下一刀。
被人偷家,他被迫仓皇撤退, 回兵去救后方,联军趁势发动全力猛攻。孙荣军中人心彻底涣散,他也再无法组织抵御,兵败如同山倒,退兵途中到了檀州,遭遇部下反叛,死在了回往洛阳的半道之上。
这个在前朝亡后接手大半江山占据中原腹地,曾也不可一世的乱世之主,一夜之间,轰然倒下,他所建立的短命帝国,也随之崩塌。
孙荣死后,联军三方就下一步的行动又起分歧。
这趟出兵,三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曾想过真正打到洛阳。无论是冀州范方明、卢龙秦福波,还是李长寿,实际都早默认,能终结孙荣帝业的,当世目前只看宇文纵一人。
三人先前共识,是趁孙荣被宇文纵牵制的机会,在后者还没将目光看向中原北的时候火中取栗,从锅内尽可能多地捞取一些地盘和人口。
如今局面被一个此前从未真正进入过这些一方霸主视野的人给搅乱。
崔重晏的根基不深,听闻又与崔昆交恶,孤军才入洛阳,联军若是全力攻打,他未必就能保住战果。
阻拦他们南下的,是对宇文纵的忌惮。
宇文纵必定早将洛阳视为盘中肉,怎会容忍落入旁人之手。若为争夺洛阳,先与崔重晏打一场,再与宇文纵正面为敌,到了最后,怕是得不偿失。
联军因此决定观望为先,三方暂各停兵在了自己的阵地里,谁知李长寿随后得知,范方明与秦福波这一对联姻亲家,竟背着自己,已是瓜分起了因意外而凭空得来的魏、博、檀等地,大为光火,正思量如何反制,忽然收到了从后方传来的急报。
急报是他孙儿李忠节设法派人送出的,送信人上路后便狂奔南下,并不知当日后来发生的事。
李长寿得到信报,又惊又怒,几欲呕血,没有想到他一直推诚相信言听计用,此次更是托以身家的族弟在背后竟刺来致命一刀。
可叹自己,原本还笑孙荣被人偷家,不想转眼竟轮到自己。
当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领兵回来。
本以为等待他的,是紧闭的城门与背叛的部众,入了地界,一切风平浪静,担忧或是李轲设下的陷阱,派人出去刺探了一番,这才知晓当日后来的事。
一场原本足以彻底夺走他一切的叛乱,竟这样消弭。
吃惊过后,李长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他几个儿子早年悉数战死,孙儿李忠节成为他最大的期望。
忠节虽才十七,却颇为聪慧,此前也曾面告李长寿,族叔李轲人后颇为骄横,与在祖父面前的样子大不相同,有些忧心,提醒祖父对他加以防备。李长寿却不以为然,认为李轲追随自己多年,兄弟情深,人无完人,他便有不当之处,也是做大事不拘小节而已,非但不听,反将孙儿训斥一顿。
此次他出兵南下,李忠节请命同行,李长寿爱惜孙儿,唯恐他有闪失,以他年纪尚小为由,不肯答应,特意将他留在后方,却没想到,李轲竟被孙儿说中,行如此之事。
他入城时,李忠节得知消息,带领官员匆匆出迎。
祖孙见面,李忠节奔上,膝跪于地。
李长寿见孙儿毫发无损,欢喜之余,更是后怕,抚他头顶,不禁潸然泪下自责不已。
“都怪祖父愚昧,当初不早听你之言,险些害了你的性命!”
李忠节仰面道:“李轲矫心饰貌,祖父却顾念手足,以己待人,何咎之有!只怪孙儿无能,那日事先虽已有所觉察,想带贵人出城避祸,不料还是迟了一步,落入李轲之手。万幸公主祥瑞,上天助力,化解危难,否则,孙儿只怕自己会成李轲威胁祖父的累赘之人!”
李长寿被提醒,忙问那一众人的情况,被告知俱安然无恙,李珑当日只是受到惊吓,长公主也早已安置妥当,正在养病。
“公主呢?她可安好?”
“公主也好!祖父从前你只信李轲,大半个武节都交给了他。如今出这事,虽说下面军士无罪,但他营私植党多年,爪牙众多,不能不除。这半个月来,公主都在助孙儿剪恶除奸,安抚城民。方才知祖父回来的时候,孙儿正要往公主那里去!”
李长寿忙拭泪,叫他领自己过去拜谢。
李忠节欣喜应是,上马伴祖父来到位于城北的别宫。
这是李长寿早前为迎长公主一行人而特意预备的地方,系一处大宅所改。他虽无力将此处造得如长安宫那般美轮美奂,但也尽己所能,特意整修一番,足见诚意。
李长寿赶到,远远竟见偏门开着,许多城民模样的人挤在那里,朝内翘首张望,还有许多面带病容之人排着长队,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大街之上。
守卫倒是不少,却都立在一旁,视而不见。
李长寿不由皱眉,正要质问孙儿如何安排的事,李忠节自己已是抢着解释起来。
“祖父息怒!孙儿便是再无用,也不敢任人进出惊扰贵人们。这是公主的意思。”
李长寿不解。
李忠节解释,李轲那日冒犯公主遭到天谴当场身亡,消息传开之后,到处都在传公主的祥瑞之名,次日起,就不断有人慕名,带着香火与用来祈福的香草来到大门之外跪拜,祈求公主代替他们向上天和神明传达求福之心,当中不少还是病患。
“……孙儿当时担心冲撞到公主,惹公主不喜,闻讯过来,想将人劝离,不想公主身边的那位姑姑出来,说公主命她转话,她不敢应求,因她也是凡俗之人,不过,恰好略知几分医术,承蒙父老错爱,愿竭力为患病之人治病,以减轻他们的苦痛。”
“公主不但身负天命,刚到便如此怜恤,实是我武节民众之福。孙儿自愧不如,唯一能做之事,便是从军库拨来药材,派军医协从。这些天公主极是辛苦,除孙儿这边的事时常找她,她竟当真亲自在此给人看起病,有时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李忠节说起公主,眼睛发亮,口若悬河,不觉伴着祖父到了宫门之外,守卫拜见。
周围的城民看见李长寿,更是起了一阵骚动,无论看病的还是想来一睹公主真容的,纷纷上来跪地磕头,请求节度使一定要将公主留下,道她应验天命,将来本地万一逢灾遇难,有公主在,上天说不定就会听求,保佑他们。
李长寿叫孙儿将几名年长之人扶起,答应下来,急忙入内。
李霓裳方才正在此处忙碌着,从胡德永的口里得知李长寿回来了,便将看病之事交给几名军医。
军医们早就从军士口里听到了那日发生的事。当中那些信祥瑞之说的,自是对她奉若神明。不信者,更不敢有半点不敬。
毕竟,谁知她那日到底施出何等手段,竟能叫全身被盔甲包裹得连弓箭也射不进去的副使当场离奇死去。
以医者的经验推断,李轲或应是中毒身亡,但以她这娇弱的模样,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光是想想,也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受她所托,众军医无不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懈怠。
李霓裳在瑟瑟的陪伴下回住处。
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后,瑟瑟对李霓裳彻底听命了起来。
无论她要做什么,包括此次亲自为城民看病,瑟瑟除去在旁全力襄助之外,不会再多问半句。
李霓裳更衣后,没去长公主那里,只静静坐在前堂之中等待。
很快,一名婢女到来,说节度使方已拜见过长公主,此刻在老宰公等人的陪同下,来此拜见公主。
话音方落,伴着一阵橐橐作响的杂乱靴步之声,李长寿带着李忠节已是到来,看见李霓裳,激动不已,纳头便拜。
李霓裳面露笑容,叫他起身。
李长寿起初不肯,见李霓裳走到自己面前,弯腰伸手虚扶,这才从地上起来,感激涕零地道:“老臣早年便蒙受先帝皇恩浩荡,赐姓之荣,更是铭记于心,未曾敢忘。臣无能,于乱世中未有寸功可报,常怀愧疚之心,多年来忍辱负重,积蓄力量,唯愿有朝一日,能为先帝尽忠报答皇恩。今老臣孙女有幸得嫁太子,此乃臣家莫大荣幸,亦是长公主与公主对臣家恩宠有加。老臣深感皇恩如山,愿以余生之力,领孙儿忠节,效犬马之劳,为公主与太子尽心竭力,成就大业。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公主,方才在长公主那里,节度使得见太子之面。老臣听闻节度使有一孙女,年貌恰与太子相当,便提议婚配,先定婚事,过一二载,至适婚之年再行大礼。节度使甚是欢喜,长公主亦已应允下来。”
胡德永笑容满面地在旁解释。
李霓裳微笑。
李长寿心情实是激动,接着又道:“崔重晏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绝非泛泛之辈,能力远在老臣之上。只要他拥戴公主与太子,我李长寿甘居次位,日后便是以他为首,也是无妨,不但如此,公主与太子将来若要去往崔重晏处,我亦可率众,追随效力!”
“节度使忠肝义胆世所罕见,我代阿弟谢过。不过,目下暂且不必考虑这些,不如固城屯粮,以备不虞。”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笑道。
第116章
才十月, 北风便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到洛阳,寒风扫叶,满城瑟瑟。
即便是大白天, 在坊外的街道之上, 行人也是寥寥可数。
到了午,一道洪亮而浑厚的钟声突然从金钟寺内冲天而发。
此声未散,附近钟声跟随响起。
俄而,满城远近钟鸣,声音响荡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送入了躲在家中避祸的居民耳里。
他们被这不同寻常的钟声惊动, 从紧闭的门户内走出,来到街上,相互打听起消息,每一个人的眼中, 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之情,
金钟寺的那一口钟,平日绝无声音, 一旦响起,便意味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又更替一回主宰。
所有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不久之前, 金钟的声音才刚响过一次。
那是为大召皇帝孙荣而鸣的丧钟,同时,也是新到的主人对所有权的宣告。
那青年将军领着他的军队, 如利剑一般刺向空虚的洛阳, 没有花费多大的代价,便顺利地终结了孙荣的统治。
这对于如今的洛阳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他们无须如从前的洛阳人那样,付出被碾作齑粉的代价。他们只需静待新主上位,如从前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等到一切从头开始,便可恢复原本的生活,直到不知何时的下一次,又一位新主到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来得会是如此之快。
横海天王宇文纵抵达了。
他亲自率领万众之军,从潼关东出,沿着洛河,顺流而下。
天王的大军舟骑并行,水陆共进,浩浩荡荡,如巨龙一般,在这一日,开到了洛阳。
洛河的两岸龙幡虎纛,旌旗蔽日,巨龙阵内,刀戈所发的雪亮光芒如霜雪一般,倒映在洛河的万顷碧波之上。
不久前奇袭夺地的崔重晏已在天王抵达之前,率领部众退出了洛阳。
今日,当地的旧官、名士、人瑞,数千之众,徒步出城二十里地,跪候在洛河的岸边,恭迎天王的到来。
天王乘坐在一艘藏纳雄兵的巨船之上,在两岸骑锐与步卒的持护着下,劈波斩浪,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纤夫所发的号子之声,响彻震天。
洛阳令登上巨船,战战兢兢地被引到一间阔大的船舱之中,看见一道披袍擐甲的身影端坐在舱室的中央,其人双目如电,不怒自威,两旁侍立的随将更个个宛如怒目金刚,杀气腾腾,不由双膝发软,噗通一声下跪,颤抖着手,高高举起手中物件。
他献上的,分别是洛阳的舆图、府库的财物清单。
与他同行的崔忠,则奉上一封来自崔重晏的亲笔拜书。
崔重晏说,他对天王仰慕已久,自知绝非天王对手,更不敢螳臂当车,鸠占鹊巢。
之所以先于天王攻打洛阳,一因当日退路已绝,乃置之死地以求后生的无奈之举,二来,也是出于对孙荣构陷自己的痛恨。
如今行险侥幸,大仇得报,获悉天王到来,他自当持守身份。入城后,除取用过供养部下的粮钱,其余一分一毫,未敢觊觎。
今日特意将入城后所得的舆图、府库门钥,以及孙荣后宫三千美人,悉数献上,以表对天王的敬仰与恭服。
舱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声。
宇文敬、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太保将军何尚义等人纷纷面露喜色。
天王却面沉如水,拿起献到面前的物件,随手翻弄几下,掷回到案头之上,抬眼,两道目光射向跪在面前的崔护。
“他岂会平白献地?他是想换取范方明秦福波那几人的地盘吧?”
崔忠后背一凉,登时毛骨悚然,深感这座上人心目敏锐,炳若观火,知不可能瞒得过去了,便深深叩首。
“天王英明。将军确实是不得已,才生此妄念,求生而已。他被孙荣所害,齐王不容,如今又献出洛都,想天下之大,竟无以立足。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范方明几人对天王阳奉阴违,大是不敬,将军愿效仿江都陈士逊,为天下表率,做天王马前之卒,荡清这些狼贪鼠窃之辈。若是侥幸得以成事,将来待到天王功成之日,将军必也双手奉上,追随天王!”
崔忠说完,屏息等候,半晌,听到头顶之上终于发出一道冷淡的声音。
“你那家主年纪轻轻,倒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如此做派,孤若还是赶尽杀绝,未免要叫天下之人齿冷,从此落下一个鼠腹鸡肠,不能容人之名。”
“罢了,去告诉他,好自为之罢。”
崔忠知事已成,心跳大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倍加恭敬地叩首。
“卑职代崔将军多谢天王厚恩!”
他一退下,舱中众人便喜笑颜开。
那崔重晏虽无根基,但所谓困兽犹斗,他若孤注一掷,负隅顽抗,洛阳有邙山为据,又做过数年孙荣的国都,防御齐备,绝不是一个好拿的地方。
原本打算要打一场大战,没想到如此简单,崔重晏识得时务,竟主动献出洛阳。
宇文敬笑容满面地请天王下令,说外头岸上的众人都还在恭候,等他入城。
天王却听而弗闻,似陷入某种思绪,再未发声。
众人不明所以,舱中渐渐消声。
这时,只见天王慢慢抬目,缓缓道:“孤欲再攻河东。尔等谁愿领兵?”
天王既同时拿下前朝东西二都,占尽了中原腹地,而孙荣身死,齐王残喘,试问当今天下,有谁再能争锋?
稍能入眼之敌,不过只剩河东裴家罢了。
若能一鼓作气,再取河东,则面北之日,水到渠成。
只是前段时日,天王与裴家那小儿走得极近,众人谁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再提攻打之事?
不料,天王自己竟如此开口了。
众人无不意外,面面相觑,很快,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
方才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谢隐山在旁始终沉默无声,此刻似是微惊,抬目,迅速望了眼天王,立刻抢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开口:“属下愿意领兵!”
不料,天王充耳不闻,竟似没有听到,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刘良才与何尚义怎甘落后,紧跟着出列,抢着说道:“属下愿领兵前去!必定竭尽全力,不负天王所托!”
很快,不少其余部将也都争相表态。
宇文敬更是又惊又喜。
此前他人不在天王跟前,回来后,便听到一些进言,说天王对裴家二郎颇为看重,处处爱护,竟似生出延揽之心似的,比对他这个侄儿不知要亲切几许。
他本就因公主对这裴二颇多嫉恨,旧事未了,新恨又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没有想到叔父竟说翻脸便翻脸,忽然竟要发兵再攻裴家,狂喜不已,忙也抢着表态。
天王的目光从争事的众人身上掠过,点了刘良才与何尚义。
“你二人各领兵五万,兵分两路,发往河东,务必给孤拿下潞州!”
“天王!”
谢隐山目露焦急之色,一反常态,截话欲再开口,天王已道:“你颈伤方愈,需要休息。不必再说了!”
谢隐山无奈闭口。
天王微微一顿。
“谁若能再打下太原府,活捉裴家兄弟二人,回来,孤封他为洛阳王,宫中府库的藏物与美人,尽管自取!”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刘良才与何尚义大喜过望,双目放光,在众人投来的艳羡目光中下跪,争向天王表必胜之心。
天王面含微笑,勉励几句,道:“孤在潼关等候捷报。”
洛阳已是近在眼前,他这意思,竟是一步也不入了,这就回兵西归。
事既毕,众人辞拜天王,退出船舱各去忙事。
谢隐山被留下,跟进洛阳建制之事。
他立在岸边,看着巨船在两岸千余纤夫的齐力拖曳之下,缓缓掉头,于声传数里外的震天恭送声中,开始逆洛河而上。
就在巨船将要收起甲板之际,他按捺不住,又迅速登船,来到天王所在的舱外。
亲卫在外,说天王独在舱内歇息。
谢隐山叩门,不闻回应,推门,这才看见天王竟歪靠在案后的甲板上,双目微闭,脸容发白,不禁大惊。
“天王!你怎的了!”
他疾步来到跟前,将人扶起,摸了摸他脉搏,待起身叫人,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呻吟一声。
“我没事……勿叫人知晓……”
他的两道眉头深深皱起。
“甲胄太重……压得我气闷……你帮我解开便可……”
谢隐山急忙依言,替他除去甲胄。
他此前曾从天王近卫的口中得知天王追裴二到太平关的事,也知他当时呕血,心里有些担忧,怕旧伤又发,便带陆医诊治。
原本以为已经有所起色,没想到此刻又遇如此一幕,不禁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天王坐起,喝了几口水,再闭目片刻,睁眼,对上谢隐山投来的目光,笑了一下。
“孤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有在用药。”
“你又回来何事?”
谢隐山只得压下忧心。“属下斗胆,劝天王三思。”
见他面露不悦,立刻又道:“天王勿要误会。裴家若是当真不肯投效天王,一意孤行,则迟早一战,此无可避免。”
“属下并非全然反对天王今日决定,只是私以为,不必立刻如此绝然,彻底翻脸成仇。天王为何不许属下领兵?我若去了,不定还有寰转之机。倘若能够说动裴家君侯,以天下苍生为念,化干戈无无形,岂不是更好?何况,潞州乃天王此前亲口应许过裴世瑛的,不与他们争夺,当时属下也在,听得一清二楚。”
“孤已让地,至于能不能守住,就看他们自己本事,即便夺回,也不算违诺!”
天王冷冷道。
“况且,不是孤不给机会。是裴家人自己太过可恨。孤回来后,念在旧情面上,特意又曾亲笔去信,盼裴大能体恤孤几分,容孤日后再去河东探视。你可知道,那裴世瑛是如何答复孤的?”
谢隐山一怔。
天王低道:“他回信看似客套,实则不思教唆之过,满篇都是叫我往后勿再进入河东!”
“更不用说虎瞳了!他太叫我失望。是我的亲儿,却视我为仇敌!”
“不将他打痛,他不会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他咬牙切齿。
“孤定要叫他知道孤的厉害,亲自过来求孤!”
第117章
河东今岁的寒意, 来得格外匆匆。
尚未入冬,从北方原野上吹来的风便带着刺骨的寒意。
午后,君侯夫人白姝君处置完事, 唤来鹤儿问古行宫那边的消息, 被告知裴曾这两日并无新的传讯。
“娘子不用太过担心。”鹤儿安慰她。“老管家他们都在那边。二郎君若是有事,定会立刻遣人入城来告知娘子。”
白氏眉头微锁。
实是祸不单行,先是公主之事,紧接着,天王那边又出意外。
小叔回来后, 从小铁打似的人也病倒, 守了几日,总算见他转为平安,不料当夜,他又悄然出去, 不见了人。
起初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她与丈夫四处寻找无果,正焦心如焚, 收到牛知文送来的消息,这才知道, 他竟去将宇文纵阻拦在了太平关外。
那日的事以及宇文纵的反常举止, 于局外人如牛知文他们而言,自是无法理解。
随后小叔与宇文纵单独见面到底又发生过什么,旁人更是无从知晓。
白姝君从随后小叔表现出来的样子猜测, 他与那位宇文纵, 从那一面过后,关系必是彻底破裂。
天王那边如何,不得而知, 但从小叔这边来看,除非有什么重大变化,否则,已是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当时她与丈夫再次见到他,是在那座古行宫里,他醉得极是厉害,沉睡不醒。
据留守的说法,他们是在夜间巡守之时,于行宫外发现龙子徘徊,却不见少主,知有蹊跷,立刻跟着龙子找去,竟在附近那座废塔旁的河边发现了人。他满身酒气,独自胡乱卧在乱石滩上,河水涨高也无知觉,半边身子已是泡在水里了,如何呼唤都是不醒。几人将他抬回,随即送来消息。
在那之后,直到今日为之,接连不短的时日里,他再也不曾入府城半步。他不修边幅,沉默无言,终日只知饮酒,醉了便睡,睡醒又饮,任凭丈夫和她如何开导或是劝解,也无半分用处。
好好的人,一夕之间,竟变得消沉颓废至此地步,夫妇二人的担忧,可想而知,却又无法一直在那里守着。想到那夜他独自醉在河边的情景,更是后怕,唯恐他再出意外,除叫裴曾带人留在那里服侍,又命姚思安也时刻跟随,不得离眼半步,她与丈夫则是谁有空,便就过去探望。
前日,北面雁门一带又传来消息,开始有胡人骑影出现。
从前每到雪厚草枯之前,胡人便会南下劫掠,此是惯例,至于出动大军发动战事,也是不奇。
今年天冷得早,岁末严寒的程度,恐怕更甚往年。
自裴家重新执掌河东,北方的胡人已多年未敢再发动大战,但据探子陆续回报,这些年里,北人绝不是安常守分的存在,一直厉兵秣马,如今号称甲骑三十万众。
不但盛壮至此,年初偷袭事件后,他们又从孙荣手中获得大量的物资。
如今那位首领安木岱的野心,绝对远不止于劫掠。
不但河东之北,还有河西地广阔之地,始终不曾真正解除过警备。
一日不能将安木岱打残,便一日不能放松,这也是为何中原和北方大乱,天下群雄竞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丈夫面对各方的衅战,始终却只持御守之势的原因。
他一直担忧后方会有大的动作,前日一收到守将刘丛送来的消息,便亲自察看去了。
丈夫离去前,将府城的内外之事都交托给她,她已几日脱不开身出城,眼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怎放得下心。
白氏沉吟了一下,抬面望一眼窗外阴暗的天色,命婢女关窗防雨,自己起了身,亲自取来几件厚衣并一些吃食,收拾好后,正要准备出门,鹤儿提醒她用饭。
白氏这才想起,自己午食还没来得及吃,确实是有几分腹饥之感了。
因急着出城,也无暇坐下细嚼慢咽,吃了几口,婢女送上一碗鱼羹,她一口未碰,只闻到气味,便觉腥重,胸中一阵泛呕,人也跟着略有不适之感。
最近变故实在太多,她不愿身边之人再为自己的这种小事大惊小怪,强行压下不适之感,缓过来后,也吃不下别的了,坐了辆马车,立刻出发去往城外。
车出城门,才一会儿,忽然,车速慢了下来,似在道上遇到了什么人。
随从传话,说恰好遇到夏府马车,车里是刚拜佛回城的夏家主母,她已下来,等着拜望君侯夫人。
白氏出城不愿惹人注目,特意坐了一辆寻常的青毡马车,带着几名随从而已,不料还是被熟人认了出来。
别家也就罢了,夏家不可怠慢。
白氏立刻命人停车,推开车门。
夏夫人领着随从都已恭候在了路旁,见白氏露面,上前行礼。
白氏含笑点头,略略寒暄几句,请她自便。
本以为和夏家主母就此别过,不料她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就想登门求见了,却怕打扰,正犹豫不决,恰好今日相遇,择日不如撞日,若是方便,想请君侯夫人借步说话。
她既开口,白氏怎会不应,便将人请上自己马车,命左右退开,问她何事。
夏夫人似遇为难之事,又犹豫一番,开口先问裴世瑜的近况,道:“前日偶听我家惟钰提了一句,近来未见少主露面,前些天本想邀他行猎,方知他不在城中,却不知少主又去何处忙事去了。”
近来发生在小叔身上的变故,除去公主被长公主带走去了李长寿那里这一桩无法遮掩,消息已是传开,别的,白氏和丈夫自会遮掩。
尤其他与宇文纵的事,事关重大,更是特意吩咐知情的几人,务必严守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半分。
夏家公子夏惟钰与小叔并非密友,又怎会知他近况。
白氏说他有事在外,尚未回来。含糊带过话题之后,因急着去探人,笑道:“夫人若是有事,可尽管直言。”
夏夫人这才将所想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原来顾家也知晓公主已去了的事,人既走了,婚约自然作废。这家本就一直希望能将女儿嫁入裴家,此前碍于公主人在,无奈作罢,不想如今情形又变,公主已去,少主妻室之位空出,顾家再次看到希望,这回又求到夏母跟前,希望夏母借辈分和夏家之前对裴家的恩情,再次出面牵线。
夏母推辞不过,叫夏夫人先再去向君侯夫人打听下口风,看有无成事可能。
裴家此前已是拒过一次婚了。夏夫人早就看出,即便没有公主,裴家应也无意为少主娶顾家女儿。奈何夏母发话,不敢不从,犹豫了几天,正好今日在道上遇到君侯夫人,便问了出来。
白氏听完夏夫人的来意,哭笑不得,更觉无奈,没有想到顾家又旧事重提,自是当场拒绝。
“劳烦夫人回去再转告老夫人一声,顾家小娘子的八字先前送来,我这边也合过,说与我家二郎大冲,万不可作配。此事关系重大,绝无更改的可能。还是请为小娘子早日另觅良缘为好,千万不可如此耽搁下去。”
君侯夫人话虽婉转,拒绝之意,却是显而易见。一拒再拒,夏夫人怎会再自讨没趣,忙笑着说记下,略略再说两句场面话,开口告退。
路上因被此事耽搁,待白氏终于赶到地方,已近黄昏,天色愈发暗沉。
且这里比城中,更要冷上几分。
裴曾与永安正要出去,看见白氏到来,忙迎她入内。
白氏顾不得手脚麻冷,开口便问:“虎瞳这两日怎样?”问完,见裴曾愁眉不展,只摇了摇头,虽已是有所预料,心中依然感到一阵难过。
“他还是终日醉睡不醒,谁也不见?”她轻声问道。
裴曾又摇头。
“今日倒是不曾饮酒,还出去了,仍未回来。永安方才回了,说他人在石塔那边。我见天就要黑,看着还要下雨,方才正想出去叫他。”
“还是我去吧。你叫他,他未必听。”
白氏叫永安携上雨具,自己拿了件带来的厚氅,骑马匆匆便去。
“少主之前整日不见人,和他说话也不理,不是喝酒,就是闷头睡觉。今日不知怎的,一早自己突然出去了,又去石塔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我实是不懂,那破塔有什么好看,都快塌了,外头还这么冷,风又大,方才眼见还要下雨,我就回来拿伞。幸好夫人来了,要不然,还真不知少主要坐到何时,肯不肯回呢……”
永安一边缩着脖子骑马,一边吸着被冷风冻出来的鼻涕,絮絮叨叨地说道。
石塔离得不远,就在行宫附近,白氏很快便到。
“夫人快看!少主他想干什么!”
永安忽然瞪大双眼抬手指着前方,惊恐地叫了一声。
不待永安发话,白氏早已看见前方塔顶上的一道身影。
野地里疾风劲吹,雨水此时也已落下。
那道身影正高高地立在塔尖之上。
塔顶本就狭窄,加上距离使然,远远望去,似是只有一小块仅能容人落足的危地。
那影如蜻蜓落在残荷顶上,衣裳在大风里狂摆,人随时似要被风吹下,或是失足跌落。
姚思安立在下方,正仰面望着塔顶,神色焦急,想出声呼唤,又怕惊了人的样子,忽然发觉白氏到来,立刻过来相迎,说少主在塔尖上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不许自己跟上。
白氏紧张得心砰砰直跳,飞快下马,一口气奔到塔下。
到了近前,她也终于看清,他立在斜风冷雨之中,人面向着前方远处的河面,足底则是牢牢地钉在塔顶之上,身躯笔直,这才微微松出口气,定了定神,用上方足够听到又不至于惊吓到他的声音喊话。
“虎瞳!你下来!快随阿嫂回去!”
她一连喊了三声,塔顶上的人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白氏已看到他肩上的衣裳被雨淋湿了,不顾自己,只担忧他会再次染病,正要亲自爬到塔顶去叫,这时,只见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似从身上摸出一片不知是为何物,看去仿似镜样的东西,猛地挥臂,朝着远处的河面投掷过去。
这一掷,臂上似凝聚着他全身的力道。
那圆物脱出他手,高高飞起,如流星盘旋,急速地打着转,穿破雨幕,在雨水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如虹的影,最后化作黑点,远远地落在了宽阔的河面中央,迅速不见。
白氏一呆,尚未反应过来,看见他已转身,影子一晃,消失在了塔顶之上。
很快,他的身影显现在了塔下的那道残门里。
裴世瑜接过永安飞快递上的厚氅,走到白氏的面前,围在她的肩上。
白氏醒神,正待开口,他已是笑了起来。
“我前些时日心情不好,叫阿兄阿嫂为我担心了,是我的错。你二人放心,我已好了,没事了!”
倘若不是看到他被冷雨打湿的密密睫毛垂耷下来,听到他说话的嗓音嘶哑无比,白氏险些以为,他又恢复成了从前神采飞扬,无忧无虑的那一副模样。
“二弟……”
白氏只觉喉咙一堵,叫了他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就好。”
顿了一下,她欢喜地道。
“你这就随我回城去!”
“不用啦!”裴世瑜继续笑道。
“我已许久没去河西了,有些想念我自小长大的地方。阿兄去了北边,我今夜就去那里,回去协助守备。劳烦阿嫂,叫阿兄放心,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河西。除非我死,否则,河西无需阿兄费半点心,阿兄只要守好河东便可。”
“我不在,阿兄就交托给阿嫂照顾了。”
“阿嫂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身体!”
裴世瑜向着惊呆的白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礼毕,起身待去,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
裴世瑜不由地停步,转面望了过去。
姚思安直觉应是出了事情,立刻迎上,与对方说了几句,面色微变,转身迅速奔来,大声喊道:“夫人!少主!出事了!潞州刺史派人求救,天王大军压境,攻打潞州!”
白氏心咯噔一跳,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裴世瑜。
他面上笑意已是彻底凝固,迅速消失,视线落向远方那看不见的潼关的方向,慢慢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虎瞳……”
白氏一时心乱如麻,正要叫他不用管这事,她立刻去和裴忠恕等人商议应对,却见他倏然转面,望向自己。
“他来得正好!”
他咬牙切齿,眼底已是布满怒意。
“我这就领兵去往潞州,去会一会他的大军!”
第118章
裴世瑜持符调来一支就近的备军, 兼程行军,赶到了石会关。
这是去往潞州的最为便捷的一个关口。
当年曾经也是在这里,十四岁的他一战扬威, 从此获得家族与将士的认可, 拥有了带兵的资格。
绳其祖武,继袭功业,叫列祖列宗以他裴世瑜而荣,这是他自小起便发下的一个宏愿。
从某种程度而言,此地于他, 也是一个福地和发轫之始。
然而这一次, 迎接他的,却是意想不到的的一幕。
石会关守将得知他领兵到来,匆忙相迎,明白他的来意, 请求他能否先行整休,稍候半日,等天黑之后, 再出关过去。
军情如同火情,裴世瑜怎肯停留, 命立刻开关。
守将无奈, 这才解释,说此刻无法开关,将他带到了城头之上。
“少主请看!”
裴世瑜展目望去, 吃了一惊。
城外赫然聚集着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民众, 看去都像是逃难的人。
寒风凛冽,昨夜刚下过一场冷雨,难民身上衣裳潮湿, 许多人正挤在城墙下的避风处,胡乱坐卧,借此稍挡寒意。更多的人则连这样一块容身之地也无,只能成堆地聚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人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妇人怀抱婴儿,胡乱坐在泥泞地里。孩童们更是瑟瑟发抖,惊恐地依偎在大人的身边,哭声此起彼伏。
他们都是来自潞州的民众。
天王大军压境,势不可挡,一夜便下数地,潞州刺史根本无法抵御,被迫已是连退两百里地。
这些民众想要逃入河东避祸,然而,到了这里,却是望城兴叹。
城门紧闭,高墙如铁,将所有人都拒之在外。
荒芜的田野里,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之声,更添凄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疲惫与绝望。
而在远处,通往潞州的那条道上,逃难行来的队伍仍未见绝。
更多的人如潮水一般,正在向着这个方向缓缓行来。
“怎么回事?为何不开关门?”
裴世瑜面露隐隐怒容,目光从远处长龙般的队伍上收回,转向守将问。
守将急忙跪地请罪。
“开门!”
裴世瑜转头下令,被守将一把拉住。
“不可!”他慌忙解释,“少主听我一言。”
“关城内地方狭小,无法容纳如此众多之人,便是放入,也无法安置。”
“这便罢了。这些人里若有奸细混入,那当如何是好?听闻君侯此刻在北境一带备战,此地如府城的门户,末将受君侯之托看守门户,身负重责,岂敢以府城安危为戏?万一有失,末将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守将解释完,见他沉默了下去,又道:“君侯素来仁厚,末将也未敢全然不顾这些人的死活,已派人送信去问夫人如何处置了。白天容易引发群聚,开门之后,他们万一冲门,那就麻烦了。少主稍候,待天黑,末将派人先出去,在城门附近戒严,少主再领兵过去,如此,不至于引发过多混乱。”
此时,城头上的异动也引起了城墙下方之人的注意。当看到上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将军,难民们原本空洞的眼睛里又起了希望的光。
短暂的一阵骚动过后,无数的人涌到城墙根前,朝着大门的方向叩首。
“行行好吧,放我们进去!”
“再下起雨,我们就都要冻死了!”
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裴世瑜目光在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头再次下令:“开门!”
“让他们全部留在关城里,勿随意走动,勿叫继续北上,你再加强守备!”
“城中容不下,便去清空粮仓。那里足以容纳万人。”
守将犹在迟疑。
“你还在等什么?”裴世瑜道,“我可以告诉你,我阿嫂的回复,必会与我相同。”
“你只需做好一件事,立刻照我吩咐去办!”
“末将谨遵少主之命!”
守将再不敢不从,传令下去。
城门在难民不敢置信的注目下缓缓开启。
当意识到是因这位年轻将军的到来,他们才终于能够入城,虽依然不知明日会将如何,但至少今夜,他们和他们的妻子父母不用再受寒冻之苦。
人们自发向着两边退开,让出通道。
“他便是裴二郎君!裴家的少主!”
人群里,忽然有人认出他,高声喊了起来。
周围骚动起来,很快,人们又纷纷涌上,朝这位正领兵骑马从城中出来的年轻将军下拜。
“少主来了!我们有救了!”
一张张原本早已疲惫不堪的面上,也终于露出欢欣的神情,呼声不绝于耳。
裴世瑜双目直望前方,半刻也未停留,疾风般冲出关门,将所有的欢呼之声抛在身后,迅速离去。
他在次日的深夜抵达,与潞州刺史徐会碰面。
前方的情况,已是到了极为严峻的地步。
天王十万人马,从毗邻的泽州绛州迅速集结而至,如入无人之境,几天便开到了潞州府城之下。
领军的刘良才与何尚义不但是其麾下猛将,更以凶暴和残忍而闻名。而潞州满凑勉强三四万人马,当中真正能战者,不过半数而已。
刺史率着军民正苦苦守城,终于见到河东的首支援军到来,这才重燃希望。
但是,即便如今加上裴世瑜临时调来的这五千备军,双方兵力也是悬殊。
裴世瑜迅速组织反攻。先是利用他擅长的奔袭战术绕过府城,与前方的军队前后夹击,遏制住了刘何没日没夜的近乎疯狂的攻城大战,随后,又成功断掉对方粮道,劫不走的,悉数原地一把火烧光。
连番反击奏效。数日之后,天王军队因陷入粮荒,被迫后退了五十里地。围城之困,得以破解。
然而,这不过是暂时的局面而已。
难民越来越多,每日道上到处可见扶老携幼之人。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袱,带着仅剩的家当,艰难往北而去。
不久又得到消息,天王正从绛、泽两地筹集粮草,再次发来此地。
与此同时,刺史也收到一道来自天王的亲笔手信,命他即刻与裴家撇清干系,转投自己,否则,必将加派人马来攻,到了那时,破城之日,便是屠尽全城、灭他阖族的日子。
黄昏,彤云阴郁,压满城头。
裴世瑜停在城外的一道坡脊之上,居高西望。
那里,是绛州与泽州的方向。
距离天王大军撤退也已过去半个多月了。
连日来,尚未探明对方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或是粮草未能到位,竟一直没再发动进攻。不过,也不曾后退半步,始终据守原地,与这边成对峙之态。
他已如此立在这里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这时,一名潞州的副将从城中匆匆骑马赶至,与守在附近的姚思安说了几句话。
姚思安尚未听完,心便惊跃不已。
这两日在他心中隐隐担忧着的事,还是如此发生了。
他唯恐被少主听到,迅速低声喝止对方,正要带人走远些再说,不料他已被惊动,转面发问:“出了何事?”
姚思安还想推脱,然而他人已转身走到近前,抬起双目望来。
“到底何事,不能叫我知晓?”
他轻轻皱了皱眉。
一旁那副将的神情焦急万分,似迫不及待想要张口,然而,看了眼姚思安,终究还是不敢造次,又强忍下去。
姚思安又岂不知,非议既起,无论他如何遮掩,不想叫少主知晓,也不过是暂缓而已,总会传入他耳。
就这几日,河东那边又传来一个确切的消息,胡人确已倾巢南下,据说骑兵总计达数十万之众,大战或将一触即发。
潞州军中开始有人畏惧,各种猜测纷扰不绝。
也怨不得众人如此。
潞州从来不是什么军事要地,前朝最盛之时,也只是一个平州而已。天王此前攻下毗邻的绛州和泽州,对潞州也是不闻不问,任由刺史投去河东。
不但如此,据说不久前,他亲自发兵洛阳,也不过出动了五六万兵马而已。
如今却一反常态,派来十万大军,由这两个叫世人闻风丧胆的悍将一味猛攻,一副不打下来便不罢休的态势,实是不合常理。
潞州军中起了一些抱怨。
姚思安从手下口中得知消息后,命人不许传讲,更约束部下,不得因此而与对方起任何的冲突,以免事态失控。然而事情并未有所缓和。
就在方才,潞州有部分将领聚在一起,闯到刺史面前,上言他们是因亲近河东,这才彻底开罪天王,遭此劫难。
孙荣已死,放眼天下,再无能够阻挡天王之人,观天王此番出兵,显然意指河东,而裴家如今北境已经告急,自身难保,更不用说顾全首尾。
当初投向河东,本就为求庇护,如今裴家若是无力襄助他们退兵,刺史不如带着军民改投天王,总好过无端受累,遭池鱼之殃。
此事惹得刺史极为愤怒,当场便以动摇军心之罪要将带头之人斩首,以正视听。
姚思安讲完方才报来的事,见少主面庞迅速涨红,额角上的几道青筋隐隐跳动,目光更是变得阴郁至极,不由愈发忐忑起来。定了定心神,正要劝解,见他已是飞身上马,朝着营房疾驰而去。
第119章
天王军的攻势虽然暂停, 然而,大军驻扎在潞州城外,营房相连, 旌旗遍野, 军士昼夜轮番操练,发出的鼓角之声,有时甚至能随风传到数十里外,人在城中,也是隐隐可闻。
敌方不动, 但那种随时便将大举压上的巨大胁迫之感, 却是一日胜过一日,甚至比真正的战事更加叫人透不出气。
连日来,潞州营中的气氛极为压抑,每日除去操训, 其余时间从早到晚,营中几乎所有人都是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然而此刻, 扎在城门附近的这座军寨门口却挤满了围观的军士,一眼望去, 黑压压全是人头。
那几个获罪的将领已被剥去盔甲, 人五花大绑,跪在营外的一片空地里,刽子手持刀在后, 等待行刑命令。
各种议论之声嘈嘈切切, 不绝于耳。
“……也怨不得将军到刺史面前进言,听说他们去打绛州和泽州,也不过是几万人马而已, 轮到咱们,竟发来十万,这如何抵挡?”一个士兵唉声叹气。
“就是就是!”他身旁的人附和,“那个宇文天王可不是什么善茬,当真若是屠城……”
他停了下来,眼中露出恐惧的光。
“可不是吗?”又一人接话,语气带着几分不满。
“咱们有难,河东却只派来这么点人马,塞牙缝都不够。虽说暂时是保住了府城,谁知后头又会怎样?将军也是出于顾虑,才去刺史那里进言,当真杀头,未免太过叫人寒心。”
“你们听没听过,天王早年就与裴家结下过深仇大怨?如今越看越是了。莫非他是因此怪罪刺史,这才发来大军报复?若当真如此,咱们也太过冤枉了。裴家如今自己尚且难保,又怎会管咱们的死活?”
“放屁!”
这些抱怨惹出另外一些人的不满,当场发怒。
“你们是耳聋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北面那些胡狄又大举南下了吗?这些年要不是裴家在北面撑着,胡狄说不定早就打到咱们这里了!再说了,刺史当初带着咱们与河东交好,可是人人都说好的。如今不过才起头,稍有不顺,你们不思量如何齐心应对,只会抱怨,依我看,真正要寒心的,是裴家才对!”
“说得好!裴家仗义,绝不会坐视不管。别的不讲,裴二将军不是早早赶到了吗,这回要不是他带我们打退围兵,哪里还轮得上你们在背后非议?贪生怕死的鼠辈,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受责之人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
“我们也只说说而已,你怎就骂人了?你说谁是鼠辈?”
“说的就是你们!”
“你再说一遍?”
“胆小鬼!鼠辈!”
两拨人渐渐由口舌发展到肢体冲撞,相互推搡,眼看就要殴在一起,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裴二将军来了”,登时,方才的各种吵闹议论戛然而止,营门内外变得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齐齐投落在了裴世瑜的身上。
刺史之子正在附近焦心张望,一看见他,如逢大赦,冲上迎接,一面引他往大帐走去,一面在旁低声求告。
“恳请少主勿要见怪。实是这回宇文纵的大军来得太过凶猛,大伙准备不及。少主未到前,这几人是为先锋,部下受损不轻,今日聚在一起,多饮两杯,醉糊涂了,竟贸然去到父亲面前胡说了一番,这才惹出父亲怒气,要杀他们正法。正是用人之际,恳请少主大人大量,勿和他们一般见识……”
裴世瑜沉默着,只大步向前走去,入了大帐。
徐会坐在当中,面上含着怒意。他的面前跪了不少的部将,众将都在苦苦求情,奈何他的怒气始终不消,忽然看到裴世瑜进来,急忙起身。
“谁叫你去惊动少主的!”
他愧怒不已,冲儿子叱骂了起来。
“仗才开打,一时不利而已,这些贪生怕死之辈便动我军心,还敢闯到我的面前来,不杀何以明律?你是嫌我潞州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其子慌忙下跪,众将也纷纷低头,无不噤声。
裴世瑜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并非有人呼我,是我自己得知消息,来见刺史。”
“将军们的言行,也是出于体恤部下之心,情有可原,不该因此获死。况且,大敌未退,阵前斩将,是为不吉,故裴某斗胆,恳请刺史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他的态度极为诚恳。
徐会也是盛怒之下才出口杀人,方才众多部将苦谏劝阻,他自己心中也已摇摆了起来,只还顾虑裴世瑜的想法,唯恐惹他不满。此刻他亲自赶到,开口也是求情,徐会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
他沉吟了一下,双目冷冷扫过儿子和众将。
“今日既得裴家少主求情,我便暂时饶过他们性命,容他们以功赎罪,改杖责为戒!我话再放在这里,今日起,谁若胆敢擅自私下再议不当议之事,叫我知晓,绝不再饶!”
众将纷纷应是,又转向裴世瑜,亦是一番拜谢,次第退出大帐。
裴世瑜发声过后,就没再多说半个字了,此时也开口告退。
“少主留步!我另有话要说。”
裴世瑜停在帐门之后,慢慢转身,看着他走到面前,请自己入座。
“刺史有话请讲。”他脚步未动,只道。
徐会也未再坚持,只紧锁起眉头,双手负后,开始在帐中来回缓缓踱步。
“我当日率领军民投向河东,与君侯夫妇交好,除去与宇文纵手下之人有仇,恐对方不能容我之外,更也是出于对裴家与君侯大义的敬慕之心,这一点,无论到了何时,绝不会有半点更改。如今宇文纵发来大军攻我潞州,若在平时,纵然他气焰熏天,有君侯背倚,我又何惧之有!”
他微微叹了口气。
“不料事有不巧,河东北境如今也面临大战,君侯势必要将主力投在那里。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非但不能助力令兄半分,如今还要叫他与少主为我分心,实在是惭愧万分。宇文纵又果然是狼戾不仁,凶残令人发指!他那日的来信,少主也曾阅过,当知他绝非恐吓,或真有屠城之念。”
“我是无妨,死守到底便是,大不了以身殉城。而今大乱之世,连孙荣那样的人物,最后都落得那般下场,何况我区区庸人一个,何以惜身?然而身为刺史,我又不忍连累治下百姓,叫他们因我也遭受大劫。”
“屠城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人心惶惶,迁逃之数,日甚一日,他们都想进入河东,受你裴家庇护。”
“我既已与令兄言明共同进退,如今叫我背弃令兄,改投宇文獠贼,乃绝无可能之事。而北境安危更是第一,绝不能有失,相较之下,我区区一个潞州算得了什么。故我思量再三,想请少主尽快回去,君侯那里,比我这里更需少主襄助。除此,我也想请少主代我转告君侯,我另外有事相求。”
他踱来,停在裴世瑜的面前。
“大难临头,我虽是刺史,也不能强迫全部人都随我心意行事。那些要走的,念他们往日功劳,我放便是。效忠于我的敢死,则随我继续守城,掩护我儿带愿意跟从的子弟与军民尽快撤入石会关。他纵然帮不上大忙,应也不至于全无用处,往后便彻底并入河东,受君侯统领,听凭遣用,如此,既全我私心,君侯也不必过多分神在我这里,他只管以应对胡狄为先。”
“只是……”
他顿了一下,竟郑重下跪。
“我也知道,短时内安置潞州百姓,不是容易之事,这种非常时刻,许我儿带着军马投靠,更是冒险之举。我怕君侯为难,本也不敢随意开口,恰好借此机会,趁对面尚未攻来,厚着颜面将我所想告知少主,请少主代我尽快转问君侯,可接纳否?”
刺史说完,见裴家少主怔望着自己,半晌不曾发声,以为他是不信,急火攻心,正待起誓,这时,留意到帐外发出一阵不小的杂声,似是营里出了什么意外,引发将士骚动。
他正待出去察看,帐门已是被人一把撩起,只见儿子旋风般冲入,欣喜地大声喊道:“父亲!裴家君侯到了!”
刺史惊愕不已,醒神过来,从地上爬起,正要出去,见一人已是踏入大帐,向着自己大步走来。
竟真是靖北侯裴世瑛到了。
他的衣角沾尘,应是仆仆道途赶了急路而来的,然而,周身上下,不见半分鞍马劳神的倦怠模样,两道炯炯的目光,更是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仿佛只要他在,无论多大的难事,也必将迎刃而解。
大帐的外面,已来了许多闻讯的潞州将士,更多的人还在奔走相告,纷纷朝着这里涌来。
在裴家的少主到后,刺史便知,裴世瑛不会就此便无消息。
但考虑到北境如今吃紧的情状,他以为对方最多也就是派遣一二部将,带些人马到来支援。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他本人亲自来此。
“君侯已带来两万人马!还有五万后援正在路上,不日便也会到!”
听着响在耳边的汇报之声,刺史箭步上去,裴世瑛也抢上一步,紧紧地握住他的臂膀。
“刺史为着一诺,不愿叫我为难,宁为玉碎,也不惜放弃大好祖业,舍身求仁。我感激无以言表,必倾尽全力,以不负刺史的信赖与相托!”
徐会激动得无法出言,惟有领着方闻讯陆续赶到的众将欣喜下拜。
裴世瑛将他扶起,抬目,望着那道从角落里向着自己慢慢走来的身影。
在与弟弟对望片刻之后,他的面上露出笑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120章
裴世瑛的到来, 对士气的提振,可谓是立竿见影,压抑气氛一扫而尽, 不但军士加紧修筑工事, 深壁固垒,全心投入严防死守的准备,就连许多原本正在收拾家当准备逃走的潞州民众闻讯,也纷纷自告奋勇组队而来,加入到了城防的事项当中。
对面暂停攻城的原因也明了了。
裴世瑜在定下劫粮策后, 先是以最快的速度, 将计划送到了阿嫂白姝君的面前。
他的行动若是成功,对面必定急需补充粮草,而最便利的路子,就是从刚纳入天王治下不久的邻州绛、泽两地调运。
巧得很, 在裴家回到河东之后,从五六年前起,白氏商社便派人陆续在暗中以各种身份结交毗邻数州里的官员, 收购当地粮铺。到了现在,周围能排的上号的民商, 几乎都在白氏掌控之下。
绛州和泽州, 自然也不例外,哪里有多少储粮,白氏的账下一目了然。
这两地刚经历过不久前的易主之战, 本就亏空的官库储粮, 早就粒米全无。
得知小叔的计划,白氏火速通知这两地的粮铺转移储粮,导致筹粮官在赶到当地之后, 根本调征不到足够的粮食,强行破开民仓,见到的也只是空仓和哭诉不易的掌柜。
筹粮官迫于压力,本想命地方官员从民间征借。然而,民众家中米缸也不富余,若是他们不肯配合,一家家搜刮过去,想要凑够前线所需的粮食,怕是要到猴年马月。
不但如此,筹粮消息也是不胫而走,尚未行动,民众便恐慌起来,纷纷藏匿家中口粮。
天王不久前也下过一道严令,各地如今须以抚民为第一要务,风头之下,若再大肆强行征粮,影响势必恶劣,就怕任务完成之后,功劳没有,最后反要落个问罪的下场。
筹粮官空忙了一阵,毫无进展,自己不敢做主,无奈只能暂先回去复命。
对方如今应当正在设法再从别地运送粮草过来,而路途辗转,尚需一些时日,这才迟迟无法再次发动攻势。
裴世瑛婉拒刺史接风设宴,改而一同出城检视前线,又用带来的酒食就地犒赏了一番有功的将士,事毕回到营中,天色早已黑透。
未再有任何的耽搁,他来到了裴世瑜的军帐。
入内,便见弟弟独自跪坐在地,一柄长剑横放在他膝上。
昏暗的烛火将他的跪影投在了帐壁之上,那影阒然不动。
他慢慢抬眉,望了过来。
帐内没有燃炉,透着丝丝寒气。裴世瑛的目光在他黑瘦的面庞与熬得发红的双目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案头上的晚膳。
饭食几乎未动,更早已冷透。
他正待叫人撤下,改送些新的热食过来,被叫住了。
“阿兄无须再多费事。我不饿,等饿了,我就吃。”他说道。
裴世瑛命人送来一壶暖酒,坐到他的对面后,挑亮烛火,往盏中注两杯酒,一杯推到他的面前,一杯自己举起,笑道:“这次又幸好有阿弟你在,助力刺史,方守住潞州未失。刺史等人方才在我面前对你再三夸赞,阿弟你居功至伟,为兄更是以你为荣。为兄先敬你一杯!”
裴世瑛说完,自己一口饮尽,却见弟弟并未举杯,只凝视自己。
“别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阿兄你不清楚?”他轻声道。
“阿兄不怪罪我,便已是我莫大之幸。至于功劳,我有什么功劳可言?没有阿嫂的话,此刻这里不知已是何等的光景了!”
“你不要多想!”裴世瑛立刻说道。
“此事阴差阳错,非你能够左右。正所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咱们活在世上,守正于内,问心无愧,便就够了!”
“话虽如此,阿兄你说,若叫刺史和那些逃难路上也对我感激不尽的百姓们知道,那姓宇文的实是我的生身之父,此战是他为泄恨所致,他们又会作如何的想法?”
裴世瑛见弟弟说完这话之后,眼底越加泛红,而唇角却又微勾,看去似笑似哭,神情极为诡异,心中不禁难过至极。
“虎瞳。”他的声音放得极为柔和。
“我知此刻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叫你开怀。别的我便不说了,但你确实是将自己绷得太过紧了。姚思安说你已接连多日不曾好好合过眼。阿兄往日有过军令,战时严禁醉酒,但此次,可以破例。”
“今夜阿兄在,陪你多喝几杯,喝完,你只管放心去睡,好好睡一觉,等醒来,精神好了,想法或便不一样了。”
裴世瑜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想睡,也睡不着。”
“河东北境除去雁门一带东陉西陉两个大关,还有十八隘口。不但如此,北胡此次既大举南下,则河西必定也是不得太平了,处处都要用兵。每个关口和隘地最少需多少人马,还有咱们的总军力,我最清楚不过。阿兄你已带着两万人马到此了,咱们哪里还有另外多出来的五万军队可以调来此地?”
“阿兄,你来了这里,北境那边,真的没事吗?”
裴世瑛和弟弟对视片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一笑,目露激赏之色。
“你果然是天生的将帅之材。既被你说中,为兄便也不瞒你了。北境不能失,这是咱们裴家人的底线,只要一息尚存,便绝无后退的余地。已到的这两万人马,是目下为兄能拨来此地的全部可用之数,至于路上的五万,乃是为防刺史他们恐惧天王之势,为稳固军心,虚构而已。”
裴世瑜怔望兄长片刻,发话之时,声音已是微微哽咽。
“北境兵压空前,原本是最需要阿兄坐镇的时候,阿兄却不得不来这里。我听说叔祖他老人家暂替了你的位置。他已如此年纪,病痛缠身,还要他再披挂上阵……更不用说,因我一人之罪,竟令我河东的南北两头同时置于险地……”
他的神色怆然,牙关紧紧咬在一起,手掌也慢慢攥紧一直横在膝腿上方的剑,突然,人自案后直挺挺立起,迈步便朝外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
裴世瑛面露厉色,迅速喝住他,走过去,将剑从他手中一把强行夺走,放下道:“莫非你又想去杀他?”
他一顿,似想到了什么,转身迅速走向帐门,打开朝外吩咐一声,叫人全部退开,这才回来。
“今时非比往日。我告诉你,真若到了那人罪不可赦自取灭亡的那一日,世上谁人都可以杀他,为兄我亲自去杀,我也绝不容许你是那个动手之人!”
他停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放心吧,你叔祖镇守边地多年,熟知北胡战法,经验甚至远超为兄,有他在,足以等到我回去了。何况那边还有你叔父、大师父、刘丛、杜杰,众将都在,你完全不必顾虑。”
他将僵住的裴世瑜强行按坐回去,当再一次开口,神色也恢复了起初的缓和。
“虎瞳你已做得极好,不必有半分的负罪之感。我知你也在为着百姓流离和将士的伤亡而内疚,但为兄再告诉你,即便没有你的事,咱们和天王,迟早或也免不了这一战。这就是乱世下的常态,只不过这次,恰好提前发生了而已。战既起,如何设法在自己最大能力之内护住更多的人,将伤亡减到最低,这便是最大的仁慈!愧疚有什么意义?”
“可是阿兄,你原本完全不用如此仓促同时来应对南北两面的大敌。我心里清楚,你太不容易了……”
“你想错了!”裴世瑛微微一笑。
“谁向你允诺过,咱们裴家不能同时打两场仗的?立于乱世,便当做好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全部意外的准备。往后咱们兄弟,说不定还要面临同时三个,四个,乃至更多的敌人。”
“总之,为兄只一句话,你没有半分的错处。况且,如今的局面,难道还会比咱们从前更难?远算不上是困境!”
裴世瑜慢慢地低头,沉默了下去。
裴世瑛看他一眼。
“我既已来到这里,你便不用留了。我听你阿嫂说,你原本就打算去往河西的。如此局面之下,倒是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本就打算派你过去,以加强边防!”
“这里不用你管,今夜你好好休息,明日你便领着你那五千人马火速去往河西防范险情,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没有立刻回答。
裴世瑛的神情登时转为严厉。
“这是命令!河西乃是我祖祖辈辈世代守卫居住过的地方,论重要的程度,非但不逊河东,甚至更加重要!你敢不从?”
裴世瑜终于抬头,低声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吩咐他早些休息。
“我也乏了,我叫姚思安传令下去准备,便也去歇了,到了明早,我给你送行。”
他步出营帐已是深夜,唤来附近的姚思安,吩咐立刻将事通知下去,连夜准备。
姚思安应是退去后,裴世瑛依然立在原地,似陷入了某种凝思。片刻之后,他缓缓转头,远远地望了眼方才走出的那座帐房,随即迈步,继续朝前走去,行出大营。
侯雷带着一队亲卫,正等候在那里。
裴世瑛上马,径自出城,朝着对面敌营的方向纵马而去,一直来到了数里外的一道野陂之前,慢慢停马。
陂下,早早已有另外一队人马等候。
领头的见他到来,吩咐部下候在原地,不得擅自靠近,随即驱马到了近前,下马行礼。
“谢隐山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多谢君侯,肯来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