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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裴世瑛还礼下马, 吩咐侯雷领人候在原地,非命令不得上去,率先往近畔的一片高岗走去。

    谢隐山也命孟贺利领同行之人在此等待, 随即跟上。

    仿佛心照不宣, 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高岗,停在岗后的一个下风处,确保谈话之声,不会随风漏入众人之耳,这才止住脚步。

    “多谢君侯赴约!我知北关当下情势紧急, 不敢耽误君侯, 便直言了,若有得罪,请君侯海涵!”

    谢隐山也无客套,立定后, 立刻如此说道。

    裴世瑛颔首:“但讲无妨。”

    “天王已是一意孤行,此次无论谁说什么,也是劝不住他了!”谢隐山一开口, 便面露焦急之色。

    “先前他派刘良才与何尚义发兵,将我留在了洛阳, 不许我干预此事, 我不得已,托几位与我交好的将军与太保们继续劝阻,天王同样不听。不但如此, 还大发雷霆, 发话谁若敢再多言半句,一概以通敌之罪论处。”

    “那二人的攻势被少主阻挡,天王收到消息之后, 非但不停,反而愈发暴怒。另外紧急调运来的粮草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

    “不但如此,我何妨直言,天王也已给梁胄下令,要他整备军队,随时待命,再次从龙门发兵攻太平关。之所以没有立刻执行,以我猜测,应还是天王尚留最后一丝犹疑,不愿叫外族借他之便获利而已。”

    谢隐山望向对面的裴世瑛,目中充满深深的忧虑。

    “君侯你有所不知,天王他如今实是……”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言辞。

    “他如今理智几乎尽失!”

    “我随他多年,从未见他愤怒至此地步,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万一忍不下去,两败俱伤,对河东,乃至整个天下,也将造成动荡。这应当也不是君侯所愿见的。故我思前想后,这才不顾天王禁令约见君侯,盼君侯能听我一言,尽量化解干戈。”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天王此次如此意气行事,目的是为降服虎瞳?”

    谢隐山点头。

    “君侯所言,大差不差。我这趟来,就是希望小公子能回心转意,认天王为父。只要他肯回到天王身边,事情自然便就消解。只是我知道小公子的性气也大,与天王同出一辙,寻他怕是无用,这才斗胆,求到了君侯的面前。”

    他注视着裴世瑛。

    “小公子与君侯亲近,只要君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定能够劝服小公子。他若肯服软,回归他原本的身份,天王自然气消,如此,这场战祸也就消弭,君侯可全力应对北地。这难道不是君侯与河东民众所乐见的好事吗?”

    裴世瑛收回了方才一直在远眺北境的两道目光,转向谢隐山。

    “关于虎瞳之事,我裴家知晓的,也就寥寥数人。当中一位,便是叔祖。”他忽然说道。

    “他也是我裴家如今份位最高的长辈。你可知道,前些天他来与我换防,就虎瞳之事,他是如何说的吗?”

    “愿闻其详。”谢隐山应道。

    “他说,虎瞳从拜祖庙的那一日起,便就是裴家的子弟了。而今有人施压,强行要他脱离,若他连这都不全力相护,他枉为裴家的叔祖!”

    裴世瑛目光冷淡地看着神色微变的谢隐山。

    “天王此次忽然如此发难,醉翁之意,我岂不知?但虎瞳性情刚强,宁折勿弯,这一点,也没有人比我更为清楚。”

    “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我是绝不可能以任何借口,要他违背心意,去做他不愿的事!”

    谢隐山迟疑了一下,抱拳。

    “确是我考虑不周。但恕我直言,除此之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此事?君侯难道当真以为,凭河东之力,能在北境御敌的同时,还抵得住天王的雷霆之怒?并非是我轻看君侯,如此局面,哪怕是当年极盛之时的孙荣,也决计无法两头兼顾。”

    “退一万步说,即便君侯能够兼顾,所需的代价,只怕也极为惨重。我便不说军民之殇了,难道君侯就不怕裴家元气大伤,从此丧失这些年积起的崛起之势?此为乱世立足之根本,根本若失,君侯日后又何以去争天下?”

    他再次朝着裴世瑛作揖。

    “并非是我不肯体谅小公子,强行要他违背心意行事,而是我以为,父子天性相亲,如藕断丝连,即便小公子如今不愿,只要他肯回,假以时日,总是能改变心意的。天王性虽刚愎了些,却绝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否则,我谢隐山也不会甘心听命于他多年。”

    裴世瑛注视着显还不肯放弃,仍在极力游说的谢隐山,摇了摇头。

    “上回天王与虎瞳在太平关碰面过后,我曾给天王回过一道信。我在信中请他多些担待,如今更不要操之过急,与其强行频入河东于事无补,甚至愈发激怒虎瞳,不如耐心等待,以后再说。须知虎瞳的性情,压得越狠,他反倒越是悖逆。”

    他展目,眺向天王军营所在的方向。

    “想是天王有所误解,并未听进我的劝告。”

    谢隐山顿时忆起在洛阳外的战船上,天王提及裴世瑛回信之时的痛恨模样,不禁默然。

    “谢信王,你可知道,虎瞳生平最为崇拜之人是谁?”

    忽然,他听到耳边又响起问话之声,回神望去。

    “便是我裴家的烈祖,第一代靖北侯。”

    谢隐山一怔。

    关于裴家这位名号时可见于前朝世宗成宗两朝史集里的祖宗,他自然也有所了解。

    “相隔数代,已是百多年的一位作古之人,却何以能叫虎瞳神交敬仰?无他,不过是因烈祖大仁大勇,一生都在践行侠肝义胆四字,与烈祖母一道护国安民,死而后已罢了!”

    “公者千古,遗风余烈,万世犹香。而私者再盛,最多也不过一时。”

    “有朝一日,倘若天王也能如我裴家那位烈祖一样,赢得虎瞳的敬重,到了那时,无须天王开口,虎瞳自己也会以他有如此一位父亲而深以为荣!”

    谢隐山登时静默了下去。

    “受教!”

    片刻后,他道。

    “等我回去,我必将此话原原本本转告天王,只是如今势已如同水火,天王怒气正盛,单单如此一句话,我怕仍是不足以说动他退兵。”

    “君侯难道当真敢冒这样的大险,要在两头同时应战?君侯可否想过,只要一头失守,必定波及全局,万劫不复?”他忍不住又道。

    裴世瑛向着河东的方向,面北默立了良久,转回身来。

    “河东或者河西,从来便不属于裴家所有。”

    他平静地说道。

    “我裴家历世先祖,自第一位拓荒河西的国相文贞公开始,到烈祖,再到先父,从来不曾将他们的守地视作己有,哪怕是寸土尺地。”

    “传到我这一代,我也不过是秉承祖宗遗志,尽我所能,继续担起守卫之责而已。这个乱世当中,倘若有人比我更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接我守卫边地、保护黎庶的责任,我甘愿让出位置,投效贤者。”

    裴世瑛的神情从容,沉声说道。

    谢隐山吃了一惊。

    裴世瑛对上他投来的两道不敢置信似的目光。

    “怎的,信王以为我在诓你?不信我话?”

    他微微一笑。

    “我的阿弟,他从小便立志高远,眼中更是无人,将天下归一视为己任。”

    “但争夺天下,从来不是我裴世瑛的所望。人在位上,止兵戈扰攘,还万民以安居之世,不负先祖之德,我便足矣!”

    山岗头上野风阵阵,吹得他衣袍拂荡不止,愈显他肩背挺直,屹立如松。

    “你再去告诉天王!”

    裴世瑛面上的笑意消失,转为肃然。

    “他从前不是数次要我投效于他吗?”

    “倘若他能得我认可,有资格接替我,守好河东与河西了,到了那时,我必会领万千军民投效。此言既出,驷马难追!”

    “北境情势危急,我却抛下外敌,亲自来此见你,目的,自然与你一样,是为止息这场本不该发生在此时的同袍操戈。这便是我裴世瑛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我话已至此,倘若天王还是执迷不悟,则我裴世瑛纵然是以卵击石,也必将背城死战,在所不惜!”

    他这最后一言,铿锵如铁,字字句句,更是击在谢隐山的耳鼓之上。

    片刻后,他从惊愕中醒神,当领悟到眼前这位裴家君侯的所言,绝非是在伪饰,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激动和狂喜,又由衷地感佩。

    从知道裴家少主与天王的关系之后,他的心中便暗藏隐忧,担心将来到了最后,免不了两雄争霸,而天王与裴世瑛若就是决战的双方,则少主夹在中间,该当是如何不堪的一个乱局。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世瑛竟会有如此浩荡的襟怀,叫他彻底为之折服。

    倘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实践诺言,领军民投效天王,想必到了那时,小公子应也早已成为天王的继位之人了,鉴于他与裴家的亲厚,对于裴世瑛而言,原本最为棘手的下意裹挟之难,自然也就不是问题。

    谢隐山不再多话,感佩至极,俯伏跪拜。

    “君侯气度之恢弘,可容纳日月,叫是我更是自愧不如!”

    “请受我一拜!”

    第122章

    不顾阻拦, 谢隐山坚持郑重行礼毕,方起了身。

    “君侯之言,如甘霖沛雨!我必火速传信天王, 快则三五日, 最慢七八天,定有回讯。”

    他略一沉吟,“至于阵前,我这就去见何刘二人。未有天王新的指令之前,不许他们再有任何行动!”

    “有劳信王, 我便坐等佳音了。”

    裴世瑛颔首欲待离去, 这时,侯雷的声音隐隐传来:“君侯!情况好像不对!”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隐山也听到孟贺利向自己发来警报。

    “信王!快上高处看看!有异动!”

    他二人迅速登上岗顶,只见旷野的深处里, 闪烁起了隐隐的火光。那火光宛如无数条长长的一字长蛇,并列前行,正在向着潞州城的方向缓缓移去。

    “像是从驻营那边出来的!或是平南大将军他们要行动了!若真如此, 不到天亮,便就能到!”

    孟贺利在下方又嘶声力竭地大声吼道。

    谢隐山的脸色微微一变, 转向裴世瑛。

    “君侯快些回城!我去瞧一下!”

    他奔下高岗, 跃上马背,领着人便朝火光的方向追去。

    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向来自视甚高,这次出动大军攻打潞州, 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 潞州弹丸之地,刺史也是庸碌之人,十个加在一起, 也是不足挂齿,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当关注的,是后面如何去攻打河东,却没有想到出师不利,大军硬生生被阻在了潞州城外。

    不但如此,天王竟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粮草之事。

    虽然消息已经传来,新一批的粮草正在路上,不日便到,但刘良才丝毫也不觉欣喜。想到连天王都被惊动,他倍感耻辱,更怕自己的地位受到何尚义的威胁。

    两人虽然一向都被视作义王陈永年的人,表面交好,实际暗中龃龉不合。

    他比何尚义的资历更深,封位也要高上一等,此番作战不利,听闻他在背后出言讥嘲,说是自己急于争功不听劝告所致,暗恨不已,更怕何尚义夺走天王允诺过的洛阳王名号,急于想在众人面前扳回一城。

    就在今日,他从探子那里获悉,裴世瑛也亲自率军到来,对方士气大振,且还有强援在后,唯恐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当即发令,用前段时间陆续搜来的最后一点存粮犒赏军队,令上下饱餐一顿,随即亲自率军夜行,预备到了天明时分,再一次地发动攻城之战。

    此次行动虽然突然,但对于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短时间内集合行动,并无难度。

    一声令下,庞大的军队,便如同化作一头匍匐在地表之上的巨兽,覆盖了漫山遍野,以填满沟壑、踏平一切的气势,开在了去往潞州城的路上。

    在距城池还有二十余里地的时候,刘良才获悉,对方已察知行动,严阵以待。

    据前方斥候的回报,有一陌生男子与潞州刺史徐会一道登上了城头,在安排布防。远远望去,有龙凤之姿,想必那人应当就是裴世瑛了。

    领如此一支大军行军在道,哪怕夜间,刘良才也没指望能够瞒过任何人,非但没有犹疑,反而命人去给后军传令,加紧跟上前锋与中军的步伐,预备三军压上,全力攻城。

    “传我的命,到时谁有先登之功,破城之后,我必厚赏!”

    他的近卫正要下去传令,这时,刘良才留意到前方的先锋队伍似是受阻,行军速度缓了下来,不禁怒起,正要叫人上去察看,一个传令官骑马匆匆赶来,禀说信王谢隐山来了,阻住了行在最前的何尚义,何尚义不敢违他,带队停了下来。

    刘良才一怔,面上随即掠过阴沉之色,在近卫的拥簇之下,疾驰赶去。

    士兵手中的松明火杖熊熊燃烧,发出的光亮,将附近的一片野地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刘良才看见一道魁梧的骑影带着一小队人马,停在了先锋军的对面,阻住了军队的去路。

    何尚义和几名随军将领则一言不发,沉默地列队,停在一旁,见他骑马带着人赶到,全都看了过来。

    刘良才纵马来到谢隐山对面,也未下马,冲他抱了抱拳,便道:“信王怎会来此?又为何如此挡道?还请让开,免得耽误战机。”

    “放肆!你不过是大将军,见到信王,安敢不下马!”

    随在谢隐山身后的孟贺利指他厉声喝道,叱他不敬之罪。

    耳边鸦雀无声,唯只剩下火杖燃烧所聚的轻微的哔哔啵啵之声。

    刘良才转目,对上谢隐山的两道目光。见他坐在马背之上,冷淡地望来,迟疑了一下,最后只得不情愿地下马,朝他行礼。

    谢隐山开口道:“退兵回去!没有新的命令,不得擅自再往前行军一步! ”

    刘良才顿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

    “敢问信王,这是天王之命,还是你的命令?若是你的,有天王之命在先,恕我不能遵从。若是天王所发,你可有任何天王的信谕?”

    “我敢如此发话,自是出于天王之令!你照办便是!”

    刘良才沉吟片刻,道:“我若是不从呢?”

    “大胆!你敢公然违抗天王之命?”孟贺利再次出声斥道。

    刘良才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我出发前,是天王当面授下的命令!如今就凭他一张口,我怎知此话真假?”

    他盯着对面的谢隐山。

    “我听闻,信王似与对面有些往来,如今天王不在跟前,自然说什么都由你了。况且……”

    他冷笑了一声,“信王此时,难道不应是在洛阳主持局面吗?怎就来了这里?恕我不能从命!”

    言罢,他转头,提声朝着身后的大队说道:“照我的令行事,继续前行!”

    他的命令被传令官迅速传开,伴着一阵夹杂了马嘶的骚动之声,方才停在原地的前锋队伍开始慢慢地动了起来。

    “全部将士,都给我听着!”

    谢隐山浑厚的声音蓦然响起,随风传荡开来。

    “天王有命,暂停攻城!尔等速速全部原路返回!”

    “有胆敢违抗者,视同忤逆,以不赦之罪重治,立地杀无赦!”

    他在天王面前的地位,隐然要压义王一头,更不用说,也是个战功赫赫的人物,平日威望素著。

    即便是在这一支听命于陈永年刘良才等人的队伍里,不少中下层的军官以及普通士兵,心中也都敬他处事公平。

    火光跳跃,映显着他的面容。众人见他神目如电,威势迫人,一时全被镇住,竟不敢妄动。

    方起的骚动,慢慢又停了下来。

    刘良才又恨又怒,更是直觉不对,心一横,拔出佩剑。

    “众将士听我命令!他与对面素有往来,岂知不是私通,故意混淆视听,耽误军事?给我抓住他!天王那里有我担着!谁敢不从,休怪我以军法处置!”

    “还有你们!都在等什么?还不上去?莫非你们也都与他勾连在了一起?”

    刘良才又朝着方才停在近旁始终不动的何尚义等人喝道。

    何尚义见身边部将看着自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谢隐山的对面便涌来许多士兵,只是大多数人依然有所忌惮,不敢过于逼近,只十来名刘良才的亲信带头冲上。

    谢隐山随即从怀中摸出一道信函,迎风高高展了一下,铿然高声说道:“天王手信在此!上有印鉴!命我接管刘良才何尚义的兵权!尔等谁敢不从!”

    何尚义一愣,犹豫了下,很快,朝手下使眼色,命人后退。

    其余人也慢慢再次停了下来。

    刘良才却显然还是不甘,双目死死盯着他手中的信函,忽然说道:“拿来我看!”

    谢隐山转向孟贺利,淡淡道:“去将天王手信交他!”

    孟贺利接过,朝刘良才走去,行至他的马前,双手奉上信函。

    刘良才接过,示意近旁亲兵将火杖凑近,随即打开信函,却见内中空无一物,醒神过来,只是已经迟了,在他马侧的孟贺利突然出手,将他从马背上猛地拽下。

    他全无防备,人跌落在地,紧接着,一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这突然的变故,将全部人都惊呆。近畔他的亲兵反应过来,欲待救人,却听孟贺利喝道:“谁敢上来,我要他命!”

    刘良才大怒,奋力挣扎,奈何颈上有刀,很快便被几名紧跟着冲上的孟贺利部下一道制服,无法动弹。

    “好你个谢隐山!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竟敢假传天王旨意!有本事你杀了我!”

    刘良才大骂不停。

    谢隐山神色不动,双目只冷冷地扫过早已变色的何尚义等人,道:“谁敢不从我命?”

    何尚义不出声了。

    “全部听令,不许攻城!掉头回去,等后续命令!”

    很快,大队的人马,开始陆续掉头。

    这时,从队伍的后方疾驰来了一骑快马,马上之人沿路高声喊话。

    “粮草已到——”

    “天王有令——”

    “攻下潞州,不得延误——”

    渐渐地,风中传来清楚的呼喝之声,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已开始掉头返回的前锋队伍又起一阵骚动,无数的军士站定,相互议论,接着,不约而同,齐齐全部望向谢隐山。

    方才已被制服的刘良才此时恢复精神,趁机反击,竟叫他从转面过去分了神的孟贺利手中挣脱出来。

    他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向何尚义,指那传讯的方向,嘶声吼道:“听见了没?粮草已到!天王命到!”

    “这才是天王的命令!”

    “抓住这姓谢的!杀了他!这个吃里扒外,胆敢公然作乱忤逆天王的逆贼!”

    场面也迅速混乱了起来。

    许多军士转身,握紧兵器,在军官的指挥下,再次朝着谢隐山围来。

    很快,他便陷入了重重的包围,前后左右,刀枪剑林。利刃反射火光,如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芒。

    孟贺利待再去追刘良才,他的亲兵早已迅速涌上,阻在二人中间。

    他转头,又见信王被困在包围圈的中央了,心中惊骇,一面呼唤信王身畔的部下全力护他脱困,一面奋不顾身,自己也朝那方向冲去。

    何尚义此事也不再摇摆,假意安抚了几句惊魂未定的刘良才,便转向谢隐山。

    他知对方武功不凡,唯恐自己步刘良才后尘,也落入他手成质,不敢过于靠近,只停在众军士的身后,唤了一声信王。

    “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受缚吧!看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尽力保住你命,等回去了,也可替你在天王面前求个情。”说完,却见他并无多大反应,仍定在原地,整个人看去似极郁懑,又似在犹豫不决。

    “谢隐山!”

    片刻过后,他直呼名字。

    “天王传令已经如此清楚了,难道你还敢公然抗命?”他疾言厉色地叱道。

    谢隐山此刻心中的沮丧之感,实是难以言表。

    他知刘良才不会听从己命,便设计用假信分他心神,伺机将他制住。

    只要控制了他,剩下一个何尚义便容易对付。拖上些天,等他面见天王,将裴世瑛的话转达过去,料天王便是有再大的愤怒,应当也会平息几分,至少,向来不会再继续发兵,如此逼迫。

    怎料事情不巧,竟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实是叫郁闷难当。然而,转念再想,大好的转机,分明就在眼前,若不抓住,怎能甘心。

    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杀出去 。

    谢隐山迅速驱散了心中的沮丧之情,抬起头,双目环顾四周,抬手,按住刀柄。

    “大家都是兄弟,我本实在不愿刀剑相见,但实是有事,不能留下,我请众兄弟给我行个方便,不要为难。”

    “我保证今日之事,实是出于误会。你们今日放我,绝非是对天王的不忠,相反,等事情过后,我还会为你们记功,请天王予以奖赏。”

    “但是!谁若是执迷不悟,不听我劝,那便只有一句话了。”

    谢隐山的目光转为凌厉,收紧手掌,慢慢拔刀。

    “挡我者死!”

    刀刃不过半露,在他身畔的众将士便仿佛感觉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杀气,不由心生忌惮,慢慢往后退去。

    “不许后退!谁敢包庇,以同罪论处!”

    何尚义心中对他实是存着忌惮,听见刘良才在身后的不远处不停地怒吼,逼人向前,腹中暗骂了几声,自己自然不会照办,正要召来更多手下,耳中又听到一阵士兵所发的喧哗之声。

    这喧声与方才传讯时的动静不同,充满惊惶,还夹杂马嘶之声,似是大队人马中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

    何尚义循声扭头望去,看见一道骑影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了大军的队列当中,似利箭劈波斩浪,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迅速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杀而来。

    起初他看不清对方是谁,更奇怪附近军士们的反应,仿佛众人都认得此人,起初一阵杂乱的喧嚷过后,非但不去围攻阻拦,反而迅速自动分道,叫那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在千军万马当中,竟如流星一般,肆意疾驰。

    “是河东少主!”

    在混乱的喧嚣声中,何尚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吃惊不已。

    天王此前对那裴家少主的态度转变之大,一度成为众人闲暇之时的谈资。

    都说天王不记前仇,极力延揽。

    自然,也就招来部分人的忌恨。

    譬如太保宇文敬,便是当中的一位。

    他在从前本就因那公主,对裴家这位少主生出过嫉心。

    如今天王又对他器重至此地步,太保愈发嫉妒,此也是人之常情。

    刘良才与太保关系一向亲近,这回他之所以如此坚决攻战,除了立功心切,与太保也难保一定就没有关系。

    “提防他的箭!”

    何尚义又被响在耳边的一道呼声惊醒。

    借附近的火光,何尚义看见那裴家少主从背后一把摘弓,一面疾驰,一面挽箭,果然,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

    对方向他一口气发射数支连珠箭,全然是不射死他绝不干休的态势。而军中的弓箭手却因他纵马穿行在队列之中,担心误伤到了自己人,不敢胡乱放箭,叫他抓到了机会,一面冲阵,一面闪避攻击,伺机放箭。

    几支箭后,仗着马速,转眼竟冲到距他不过数丈的地方。

    裴二最早曾在大营之中刺杀天王,差一点得逞,对刺杀手段必是驾轻就熟。

    何尚义不明白自己和他结过什么大仇,疑心他或是将自己错认作刘良才,眼见他牢牢盯住自己,仍朝这边纵马冲来,不禁头皮发麻,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在亲兵的掩护下,慌忙往后退去。

    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他再次挽弓搭箭,何尚义也以为他又要射自己的时候,突然,只见他转过身体,放出了箭。

    箭向着另个方向飞去,嗖一声,穿过人隙,钉入了刘良才的胸前。

    刘良才方才已上了马背,发觉裴二在千军万马当中追着何尚义,犹豫了一下,实是厌恶何尚义,便暗示手下人不必过多出力,做做样子便可。

    他没有想到,对方真正的目标,竟是自己。

    刘良才的腹部中箭,箭簇穿破甲衣,力道虽已被卸去不少,依然插入了肉中。

    他痛呼一声,身体一歪,险些摔下马背。

    周围的亲兵赶上,七手八脚将他扶住,有人牵马护着他离开,有人冲上来,挡杀裴世瑜。

    裴世瑜已纵马已他近前了,整个人从坐骑的背上腾身而起,高高地立在马背之上,又一脚踢飞一个冲到龙子面前的士兵手里的刀,足尖登着对方的肩,用力一跃,整个人仿佛苍鹰击空一般飞起,一连越过数人头顶,最后扑在了刘良才的身上。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拖着刘良才翻下马背,在地上一连滚出数圈。

    停下后,一道剑锋,抵在了刘良才的脖颈之上。

    “退兵!”

    在他的耳边,也随之响起声音。

    刘良才没有想到,自己竟接连两次失手,先后落入人手。

    他清晰地感到,插在腹中的箭簇因了方才的翻滚更深地入了肉,痛得他脸孔微微扭曲。

    他抬目,对上了从头顶上方射下的两道冰冷目光,略略一个迟疑,只觉身上又传来了一股惨烈的剧痛。

    裴二握住箭杆,猛然发力,箭簇朝他腹深之处,继续插了下去。

    “刘将军,你若不想被这支箭搅断腹肠,那就照我的话行事。”

    刘良才整个人抽搐着,豆大的冷汗不住滚落,再也坚持不住,示意亲信照他吩咐行事。

    “全部退后!”

    何尚义对上谢隐山投来的两道锐利目光,瞥一眼已经痛得死去活来的刘良才,沉默了下去。

    谢隐山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命孟贺利带人上去,再次牢牢控制住刘良才,唤军医为他治伤,接着,自己转向裴世瑜,向他深深地行过一礼。

    “多谢少主,今日帮下这个大忙!潞州之忧,暂时是可以不计,只是仍未彻底消除。我这就回去面见天王,请天王彻底收回成命。可否请少主也随我一道,再去见天王一面?”

    谢隐山言毕,见裴世瑜并未应声,只缓缓转过面来,直视于己,心中顿悟,暗叹一声,又道:“罢了,少主不愿,我也不敢勉强,当我方才不曾开口。也请少主不必过于顾虑潞州战事,这一回,天王应当是会退兵的。”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一字一句地道:“他为何发兵来此?你又怎知他会退兵?”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沉默了下去。

    “是因我阿兄今夜出城与你说的那些话?”

    谢隐山的心倏然一跳,迅速抬目,撞见他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顿时明白了过来。

    与裴家兄长在说话的时候,他必定也在附近。

    “君侯确实叫我转告天王,他有意退让。”

    谢隐山定了定神,说道。

    “君侯心怀仁念,深明大义,叫谢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但如此,这对少主或是裴家上下而言,也可称得上是最好的安排。”

    “你所谓的最好的安排,便是以我阿兄的退让为代价?”

    他的脸色青白,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止声音,他整一个人,也似因着身体里某种正在受着压抑的强烈的情绪,害病一样,开始颤抖起来。

    “少主你怎的了?”

    谢隐山被他骇人的模样惊到,叫了一声,下意识欲伸手相扶,却见他僵硬地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自己。

    “我的兄长,凭什么要将创下的基业拱手让他?他有什么资格去受?”

    “少主你听我说!”谢隐山急忙解释。

    “天王百年之后,少主成继业之人,到了那个时候,两家不但早已化敌解仇,更是水到渠成,如同并作一家,这不是极大的好事?令堂若是地下有知,必定也会倍感欣慰!”

    他的话却换来了一阵瘆人的冷笑之声。

    裴世瑜僵硬地转面,目光掠过面前这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军队。

    “他不是逼迫我吗?为此不惜兴师动众。所谓伏尸百万,血流漂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他终于停下瘆笑,点了点头。

    “因我一人之过,害了万千的潞州军民,更害我的阿兄,要他不得不屈己下人,向他低头。”

    “我实是古往今来,第一有罪之人!”

    “他赢了。我遂他意便是!”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隐山一怔,不明所以。

    一阵大风掠来,将近畔一杆插在地上的巨大火杖吹得摇摇欲坠,松明火焰狂舞不已,火星子四下飞飘,溅在他的身上,不断灼焦他的头发和眉毛,他却似乎浑然无觉。

    谢隐山嗅到了毛发燃烧的焦味,正要将他从火杖旁拉开,见他动了一下,忽然抬头,朝着周围的军士喝道:“你们全都给我听着,我有一事,要叫你们知道,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的眼底映着火杖的红光,犹如流动着一滩血水,闪烁不定,望去惨淡而诡异,然而,唇畔却慢慢地浮上来一缕漫不加意的笑意。

    “我非裴家之人,更不配冠以裴姓。”

    夜风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初时无不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互望几眼过后,狐疑地看了过来。

    谢隐山的心一阵狂跳,此时才回过味来,转头看见周围慢慢围来了许多的军士,急忙朝孟贺利使了个眼色。

    天王自是希望能够早日认回小公子,叫天下人都知道,小公子是他的儿子。

    然而,绝不会是如此一种方式。

    孟贺利醒神,虽还不懂裴家少主到底何意,但也明白,他要说的话,必是不能叫众人听到的。

    他立刻唤来手下,正要驱走周围的人,这时,对面传来了一阵群马奔驰的轰然之声。

    从潞州城的方向,赶到了大队的人马。

    裴世瑛远远望见对面那道立在巨大火杖旁的身影,便一眼认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心底里,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安之感。

    “虎瞳!”

    他厉声呼他名字。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给我过来!”

    他一面不停唤着弟弟,一面奋力催马,以最快的速度越过同行而来的侯雷等人,朝前疾冲而去。

    裴世瑜循声转头,看着裴世瑛朝自己赶来,笑着喊道:“阿兄你也来了?对不住你了!我大约又要叫你操心。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面回来,不顾裴世瑛的呼唤,继续说道:“我本该姓宇文的。那个自号横海天王的人,他才是我的生父。”

    夜风将他的声音传开,叫立在谢隐山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也送入了裴世瑛与他身后众人的耳中。

    人人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周围更是陷入死寂,人人敛气屏声。

    他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浓了,环顾四下,神色从容。

    “怎的,你们不信?你们没有听错。宇文纵,他就是我的生父!”

    “横海天王,英明神武,威震四海;三军所到,敌者无可抵挡,旌旗所指,河山尽在他掌。他攻城略地,无往不利,叫黎庶共仰,同沐恩光!我何德何能,上天竟叫我有如此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实是我莫大的荣幸!”

    “信王你看如何?”

    他歪着面,转向了谢隐山。

    “我这样,他应当会满意了吧?”

    言罢,他仰天大笑起来,又转为狂笑。

    笑到最后,眼角已是渗出泪光,他却仍是止不住,继续地笑。

    裴世瑛停下了马,闭了闭目,随即转头,叫身后之人全部退开。

    侯雷等人怎敢再多停留,早就气都不敢多透一口了,忙带人撤回,远远地避开。

    对面,谢隐山醒神过来,立刻也命孟贺利将人屏退。

    孟贺利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慌忙应是,领人驱退了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军士。

    片刻过后,方才围满人的旷野上空空荡荡,只余了一地烧得只剩些残火的松杖,点点火光,散落满地,如星子一般,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光。

    龙子停在附近,时不时转头,凝望一眼主人,不安地轻轻打着响鼻。

    裴世瑛下马,朝着弟弟快步走去。

    裴世瑜的笑声终于渐渐转小,直至静悄,最后停了下来。

    “阿兄,我知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但是接下来,我求你,不要留在这里。”

    “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信王替我转给我的父亲,阿兄若在,怕不方便。”

    他背对着裴世瑛,嘶哑而疲倦的声音随风传来。

    裴世瑛脚步一顿:“是何物?虎瞳你想做什么?”

    “阿兄,求你了。”

    “若是送不出去,我的余生都将食而无味,寝不成寐,终有一天,我会活活憋死。”

    裴世瑜低声说道。

    裴世瑛望着他的背影,踌躇了片刻,只得往后退去。

    “少主?”

    谢隐山等待了片刻,终究不敢再以从前那小公子的称呼去叫他,只沿裴家人的称呼,试探着叫了他一声,见他神色平静,略略放心。

    “敢问少主,不知你有何物,要我代赠天王?”

    “无论何物,都请少主放心交我。我必竭尽全力,尽快送抵天王面前。”

    裴世瑜慢慢抬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

    谢隐山望了一眼,转目到他脸上,见他目光落在足前的地上,便又看向他那只握剑的手,反复数次之后,忽然,心中生出一种不详之兆。

    就在此时,青锋无声无息地出鞘,在映着火光的夜幕下,划出了一道冰雪般的光芒。

    瞬间,光芒一闪而落。

    伴着洒落下来的几点血,一断小指的指节,掉落在他脚前的地上。

    “少主!你这是何意!”

    谢隐山瞳孔陡然紧缩,惊呼出声,仓皇地抢上一步。

    当看清眼前的一幕,饶是他生平杀人不计其数,此刻两腿也微微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我的父亲,他为我送来如此一个大礼,叫我没齿难忘。我身为他的儿子,倘若不予还礼,怕是孝道有亏 。 ”

    年轻的英俊脸孔,苍白如纸。

    他冷漠地用剑尖挑起了脚前之物,挥了一剑,朝着远处漆黑的旷野深处,随意抛丢了出去。

    “这便是我要还他的礼,不洁之物,也不敢脏他的眼,你告诉他,我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表孝道。”

    “好了,我这里无事了,请信王自便。”。

    何为诛心,恐怕这便是诛心。

    比千军万马摧城拔寨的报复,还要来得残酷一百倍,一千倍。

    谢隐山怔忪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仍未能从他的狠厉所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可以走了。”裴世瑜后退一步,再次说道。

    裴世瑛方才退得并不远,早被这边的异声惊动,飞奔返回,当看到这一幕,神色大变,面容顷刻间血色全无。

    “虎瞳!你——”

    他喝了一句,然而,声未落,便戛然而止,他冲上去,紧紧捏住弟弟那仍在流血的伤手,迅速开始为他止血裹伤。

    “你太执拗了!阿兄知你心中苦闷,但再如何,你也不能如此对自己。”

    “是阿兄没能处置好事,叫你……”

    终于处置完毕,裴世瑛停了下来,微藏哽咽。

    裴世瑜方才一直闭目不动,任他为自己止血,此刻缓缓睁开眼睛,见谢隐山依旧未去,冷冷看他。

    少主决绝到了如此地步,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说什么也没意义了。

    谢隐山心知此处已是容不下自己。

    他缓缓后退了几步,下跪,朝他叩首完毕,随即起身,望了眼他方挑剑的方向,转身疾步离去。

    “阿兄,你永远都这样,分明已为我做了一切,却总觉得你做得还是不够好。”

    裴世瑜看了眼自己的伤手,满不在乎。

    “我的心中,反而很是畅快。”

    说完他转头,望了眼河西的方向。

    “这里我帮不到阿兄什么了,我这就去河西。”

    他轻顿。

    “已耽误多日,我便不回家了。”他又说道。

    “请阿兄见到阿嫂,替我和她道声别,叫她不用记挂。等我下一次空闲了,我就回来,看望阿兄和阿嫂。”

    “好。阿兄和阿嫂等你早日回来。我们得闲,便去那边看你。”

    裴世瑛有一种预感,今夜过后,从他自毁似地如此当着裴家的部众说出那个他本最为不齿的秘密之后,这一生,恐怕不知将会是何年何月,又借着何等的一个契机,他与妻子,才能等到弟弟再次踏入家门的那个“下一次”了。

    这一点,他的心中极是清楚。

    然而,他能做的,却只是顺着他的话与他道别,仿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这只是兄弟之间的一场普通的离别。

    “一言为定!”

    裴世瑜看他一眼,展眉一笑。

    “一言为定!”

    裴世瑛为他唤来一直在附近徘徊的龙子。

    “对了,你去了那边之后,若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或人,尽管告诉阿兄。往后若有机会,阿兄便会留意的。”

    裴世瑛送弟弟上马回城的时候,想起近日这两日收到的关于李长寿那边的消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隐晦地提了一句。

    裴世瑜的眼角微垂,两道浓密的眼睫动了一下,很快,他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笑了笑。

    “多谢阿兄。并无。”

    他上马疾驰而去。

    第123章

    谢隐山说完原委, 话音落下之后,天生城的这间书房内,便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烛火摇曳, 忽明忽暗。

    他不敢抬目,长跪不起。

    对面之人一言不发,他只听到从头顶方向传来渐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他的脊背之上, 压得他无法透气。

    自天王从洛阳启程西归开始, 每日便有上言不绝,无不是劝他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这些人里,有天王的部下, 有投自孙荣的部分旧人,甚至还有不知何处来的耆老与乡贤,他们苦苦跪候在天王行船经过的水边埠头上, 只为得见天王一面,好献上他们手中高举的万民书。天王以天时未到, 四海未定, 断不可效仿孙荣为由,一概不应,这才消停了下去。

    回到天生城后, 他名义在此督战, 实际因受此前复发的旧伤困扰,也只能暂时在此养身。

    谢隐山不愿带来这样的消息,然而无法避开。

    良久, 天王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在了他的耳边,那声音苍哑而低沉,气息虚浮,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给我。”

    谢隐山取出藏在袖中一只小匣。这匣极轻,然而,却又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

    在天王的注视之下,他从地上起身,双手捧住,上前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天王盯着看了片刻,缓缓伸手过去,指触到冰凉的木纹,顿了一下,打开匣盖。

    匣中露出一小片布包。他揭开布包一角,当目光落到内中之物,手在空中僵住了。

    一小截苍白的残指静静地卧在其中,断口处沾着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然而,颜色却依旧刺目至极。

    天王那伸出的颤手便如此停在空中,他死死地盯着,眼皮不住地剧烈跳动着。片刻后,似咬牙,继续朝它探去。就在快要触到之时,“啪”一声,匣盖猛地合上,天王紧紧地闭上了眼。

    “你为何……不拦……”

    片刻之后,谢隐山听到他发出了一道发抖着的斥责之声。

    “你为何不阻拦!”

    他又一字一句切齿似地重复了一遍,猛然睁目,目光如刀,直刺谢隐山,人也猛地站了起来,双掌重重地压在案上,撑着身体,愤怒地向他俯压过去,状若噬人。

    谢隐山扑地,额头重重触地:“是属下的过!请天王处置!”

    天王整个人浑身战栗,便如此盯着他,呼哧呼哧大口地喘息了片刻,浑身的力气与精血又好似被抽离而去,闭目僵了许久,忽然,低低地道:“起来吧。”

    “孤知道,他是要用这手段来报复孤……”

    “你怎可能阻止的了……”

    面前之人,仿佛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雄鹰,一头失去爪牙的猛虎。他昔日的威严与霸道,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憔悴,神色惨淡。

    “退兵罢!”他怆然说道,微微拂了拂手,便继续定望着面前的木匣,一动不动。

    退兵本是意料中事。谢隐山行至门口,将这道命令传了出去。他的心情,非但没有任何放松,反而愈发沉重了几分。

    这样的结局,实是残酷。

    一直以来,天王在河东军民的眼中,无异于是莫大的敌对。提及天王,最多的,恐怕就是厌恨与恐惧之情。

    强势纵然如同天王,也不敢贸然强行公布此事,唯一的顾忌,就是少主的感受。他自己却在这个时候,甘冒遭昔日亲朋部下鄙弃的可能,抛去他原本引以为荣的身份,自己向着世人公开了此事。

    若非激愤自弃到了极点,怎可能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

    断指之举,更是彻底地斩了二人间最后尚存的一丝血亲的关联,再也没有任何的余地了。

    从此往后,除非上天能够降下奇迹,否则,天王只怕是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重续父子的关系。

    天王应也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一时愤怒之下的施压,换来的,会是如此一个局面。

    看去是少主屈服,然而,在这一节被斩下的骨血面前,天王一败涂地。

    “他人呢?”

    许久过去,书房中再次响起一道沙哑的问话之声。

    谢隐山见他身形晃了一下,欲上去搀扶,他自己又扶着案晃坐回去。

    “他既已公开身份,如今河东人怕也是难容他了。他怎样了……”他低问,面容笼罩着深深的无力之感。

    关于身份之事,当夜传遍整个军营,说什么的都有。在起初的震惊过后,潞州军中便起了不少埋怨乃至迁怒的情绪,河东将士则多为沉默,上下避而不谈,甚至为此还发生了一场斗殴,起由便是几个河东军士听到潞州军士在背后非议,出手打了起来。

    虽然风波很快平息,随后,刺史也严令部下不许任何再谈论半句,然而,又如何能阻挡的住私下的议论,传到河东或是太原府,想必也是很快的事。

    谢隐山想起自己在次日清早远远目送之时看到的那一幕。

    君侯送他远行,兄弟告别之后,他停在路边,又朝河东的方向立了许久,下跪叩首,上马去了。

    当时一幕看似并无任何异样,然而,谢隐山却生出一种感觉,仿佛此去之后,他再也不会回了。

    他顿了一下,斟酌一番,只道:“因河西也传来军情,少主次日便去了河西。”

    天王闭目,神情萧索。“你下去吧。孤想一个人坐一下。”

    房中剩他一人,他又枯坐许久,终于,缓睁双目,再次探手过去,轻轻打开匣盖,凝视着内中的物件。

    当日西峰之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在他的心中,曾经满是骄傲与对将来的期待。

    眼中渐渐闪烁出一片微不可察的泪光。天王将断指握在了掌中,慢慢地收紧,仿佛这样,便可以用自己的体温叫它恢复原本的鲜活生命。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夜风吹开一面没有合紧的窗户,从缝隙里涌入几片雪。

    窗外,今岁天生城的初雪,不知何时已是悄然飘落了下来。雪花如絮,无声地在远处的峰顶上积起了一层白霜。

    他停在窗后,凝望着河东的方向,久久未动。

    山雪越下越大,寒风卷起,扑进窗内,渐渐落满窗棂。

    “静妹,我对不起你……”他向着漆黑夜空,喃喃地道。

    “求你再入一次我梦罢!你告诉我,我该当如何,才能叫他回头……”

    他猝然停了下来,被一阵咳嗽打断。

    这一句喃喃自语,也终究无人听见,唯有寒风夹杂着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天地之间唯一能有的回应。

    这个冬天的肃杀寒意,也早早地降临到了齐州民众的头顶之上。

    天空灰蒙蒙,许多在前些时日逃出来躲在附近荒野里的城民们瑟缩在一起,不安地张望着齐州城的方向,有家难归。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直到此刻依然不是很明白,为何他们一直生活的这个原本远离府城的地方,相继到来了世子、齐王、还有齐王义子这些他们原本从前只是听说的大人物,更不明白,为何齐王的那位义子又与齐王父子反目成仇,你死我活。但有一点,人人都知,那便是齐王败在了他昔日的义子手中,已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其实并不愿意看到齐王落到今日地步,甚至对他报以同情,毕竟这些年,齐王算是有着不错的仁义之名,不至于横征暴敛,叫人无法生活下去。况且,齐王效忠前朝。不管前朝是好是坏,在天下人的心里,若论正统,还是前朝。时局愈坏,战乱愈频,愈叫很多老人渐渐淡忘了前朝末年因混乱曾带给他们的痛苦,只追念起了曾经有过的光环,毕竟,几百年延续下来,根深蒂固,就算是后来又出现过新的皇帝孙荣,也是无法改变这一点。在天下人的眼中,昙花一现的孙荣只是一个暴发户,何况他已经死了,他短暂的皇朝也灰飞烟灭。而这愈发证明一点,他不是奉天承命的天子。

    城门大开,崔重晏率领着军队,如黑云压城般地到来,铁甲森森,刀枪如林,马蹄踏过两旁跪满投降军士的街道,溅起一片片的污泥。

    尚被困在城中的民众惶恐不安,纷纷避让,唯恐祸及己身。

    寒风掠过屋脊。

    堂内满地淋着火油,气味刺鼻。齐王一身玄底金纹衮冕,头戴一顶十二旒玉珠冠冕,立于堂中,身影一动不动,

    齐州刺史王焕踉跄着扑进门,铠甲裂痕渗血,当看到眼前的一幕,焦急万分:“齐王快走!出城密道尚未封住!留得青山在,便有回来之日——”

    崔昆不动。

    “我养狼成患,今日叫其反噬,是天不助我,岂能如鼠辈遁逃?”

    “你们都走吧,去跟随我儿,将来为我复仇!”

    刺史看着满地的火油,犹豫了一下,咬牙,下跪叩首,随即匆匆起身,正待离去,堂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士兵蜂拥而入,顿时将毫无防备的刺史制住。

    王焕回头,看见田敬带人冲了进来,不及反应,血雾喷溅,当场便身中数刀,扑倒在地。

    “田敬,你怎回来了!我自问从前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于我!”

    齐王目眦欲裂,然而佩剑出鞘的刹那,几枝弩箭便贯穿射入他腿。在他破口大骂声中,人也被强行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田敬终究是不敢与齐王对望,含愧低头道:“你莫怪我,实是崔重晏来得太快,城外已被包围,好在你也无意苟活,不如将命借我一用。”

    他说完,命士兵堵住齐王之口押送出来,自己转身匆匆奔了出去。

    崔重晏停马在了城中这座最为雄伟的府邸朱漆门前。他高坐马背,玄甲染血,手中的刀尚在滴落着残红,冷眼看着田敬上前,跪地相迎。

    “我已拿下崔昆,交与将军处置。另有一事,恐怕将军至今不知。敢问将军,可知紫微垣星图卷?”

    不待崔重晏应,他忙又接着说道:“此图乃由前朝天师况西陵亲笔所绘,齐王私藏多年,视若至宝,却不知德不配位,不受天佑。如今将军到来,当归新主。图卷已被崔栩带走,他逃往李长寿那里去了,请将军速速派人追上,将图卷取来,以应天意。”

    崔忠在旁听到,不禁意外。

    关于前朝末年那位有着未卜先知之名的天师,他自也是有所耳闻。据说此图是天师参悟天机之后所作,后来他悄然离朝,不知所踪,图卷留在了宫中。再后来,天下越乱,玄说之风愈盛,况西陵渐渐如成神通一样的存在,更不知何时起,开始有传言,有朝一日,倘若星群运行与图卷所绘天相吻合,彼时图卷在何人之手,那人便是应承天命之人。

    这种传言,他也只当玄谈看待,毕竟前朝覆亡之后,再无人知晓天师下落,这所谓的图卷更是影踪全无,或是杜撰也未可知,不料,原来一直都在齐王手中。

    齐王愈发愤怒挣扎,奈何口舌堵塞,人更是被压制得死死,只能发出一阵徒劳的含混之声。

    田敬说完,见崔重晏目光阴沉地看向显是咒骂的齐王,方暗吁出一口气,崔重晏抬手一箭,射了出来。

    齐王闭目,不料预想中的一幕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发自田敬的一道惨叫之声。竟是他咽喉插箭,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接着,崔重晏朝着崔忠挥了下手,方才那些跟随田敬叛乱的士兵便也全部遭到斩杀。

    崔重晏下马,踱到齐王面前,打量了眼齐王的装束,亲自抬臂,将他头上方才因挣扎而歪倒的冠冕轻轻扶正。

    完毕,他命人松开齐王,自己后退几步,微微勾唇,朝他行了一礼。

    “田敬背叛主上,死有余辜,我已替你杀了他。”

    “你对我终究是有收容之恩,我便遂你心愿,容你自焚,以全你体面。你去便是。”

    他命人让开通道。

    齐王面色死灰,僵立了片刻,终于,抬起沉坠的脚步,踉跄转身,带得头上的冕旒玉珠微微抖动,缠在一起,发出了一道细碎的碰撞之声。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料到的一幕发生。

    齐王猛然从近旁一个军士的手中夺来利刃,转身便扑向崔重晏。

    “当心!”

    崔忠等人都在后方,当惊觉冲来,已是来不及了,眼见齐王已是扑到崔重晏的面前,出手又快又狠,惊骇万分。

    "铛"一声,一柄剑鞘格住刺来的利刃。

    刹那,崔重晏旋身错步,剑也出鞘,刺入了齐王的身体,透胸而出。

    衮服上金丝蟠龙被血浸透。

    齐王手中之刀落地。

    “我时运不济,输便输了……”

    他双手攥着剑锋,嘶笑,齿缝间不住地溢出血沫。

    “宇文纵二十年前便扫荡天下……河东裴家数代累望……就连李氏……也尚存法理与血统……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趁乱夺了些地盘,弑主不够,也妄想染指天下……”

    崔重晏俯脸,冷漠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剑锋猛然拧转。

    尸身倒地。

    他用齐王挂在自己甲衣上的一截龙袍袖摆擦拭去剑锋上染的污血,转头,目光投落向北,凝望那片阴霾的天空,迈步踏过满地的血浆,转身而去。

    第124章

    朔风刮了一夜, 天亮后,雪依旧不止。

    城门外荒野积雪,天地间唯余一片银白。守卫的士兵身披厚重铠甲, 手持长矛, 立于城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远方,忽然此时,几人骑马从远处仓皇奔来。马蹄踏碎冰雪,溅起阵阵雪雾。

    李忠节如常那样一早来此, 方结束了巡逻, 正在下面的值房中烤火化冻。

    士兵立刻通报。

    少年一把抓起方放下的弓刀,身形如同一只敏捷的猎豹,几步并作一步,迅速登上城头瞭望。

    对面人马渐渐近了, 前后几骑都是护卫的模样,中间一道摇摇晃晃的影,看身形仿佛是个女子, 只是从头到脚都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望不见脸容。

    为首的领队率先纵马冲向城门, 城头嗖嗖射来弓箭, 成排插在马前雪地之中,阻止靠近。

    “我乃武节刺史之孙李忠节!尔等何人,速报来历, 否则, 休怪我不客气!”他冲着下方厉声问话。

    领队被迫止马,喘息着高呼:“请少将军开门!我等来自青州齐王府,是崔小娘子来了!她与公主从前相识, 如今无路可去,请求公主庇护!”

    城头的士兵听得分明,纷纷望向李忠节。

    青州早便出了变故,齐王父子逃往齐州,曾经的齐王义子崔重晏不但与齐王反目成仇,更是迅速崛起。在公主一行人来此后的短短不过小半年时间里,便将范方明和秦福波打得溃不成军。

    就在不久之前,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说他已经转戈去打齐州。

    难道这么快,就叫他又再次得手?

    李忠节怕是奸细诡计,正要开口,命对方露脸,看见那女子勉强坐定了身体,自己已是摘下遮挡风雪的斗篷帽子,仰面望来。

    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女,容貌清丽,只是脸容苍白,看去人病恹恹的,十分虚弱。

    “我名叫蕙娘。求小将军去向公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少女央求。

    李忠节迟疑了一下,又盯她一眼,终还是命人传消息进去。

    很快,一辆马车碾过结冰的道路,从城北方向驰来。

    马车停在城门之后,一个女子搭着瑟瑟的臂,匆匆踏下铜蹬,雪狐裘的领口缀着的一颗明珠随她步足轻晃,珠光和着地上的雪光,划过她玉净的半边面颊。

    "公主!天气如此冷,你怎亲自来此!"

    李忠节以为只是瑟瑟或是青州的哪个旧人过来确认身份,却没想到公主竟会亲到,转身奔下城头去迎。

    伴着戍楼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小将军的玄甲上还凝着未曾化尽的冰碴,耳尖微红。他抱拳行礼的姿势,也比平日哟啊高了几寸。行完礼,又朝一旁的瑟瑟也恭敬地行了一礼,唤了声姑姑。

    瑟瑟含笑颔首,说不敢当。

    “人呢?”李霓裳已迈步向他走来。

    “公主随我来!”

    李忠节急忙领她登上城头。

    “就在那里!”他指着前方的雪地说道。

    李霓裳俯身看了出去。

    "阿姊,是我……"

    马上的少女颤声唤她。

    虽隔着十数丈的距离,李霓裳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开城门!”她立刻吩咐。

    李忠节一听,忙传令下去。守卫挥旗示意开门。一行人马匆匆涌入。

    “阿姊……”崔蕙娘眼含热泪,迫不及待自己便滑落下马,朝李霓裳蹒跚奔来。李霓裳微笑迎上,见她忽然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人昏厥了过去。

    “快来人!搭下手!”

    她急忙上去,和跟上的瑟瑟合力,一时也难以将人抱起,回头叫人。

    “我来!”

    李忠节冲上,弯腰伸臂,轻而易举便将昏过去的少女从雪地里抱起。

    李霓裳摸到蕙娘手指冰冷,迅速解下狐裘,罩在她的身上,领口明珠擦过了李忠节露在护颈甲上的发热面脸,光滑雪凉,如冰珠迅速滑过。他突然记起前些天巡城听见的私话:公主不止嫁了一次河东的那位裴二,或者当呼宇文二?在青州时,仿佛也与那个如今风头正盛的崔重晏有几分瓜葛。

    李霓裳见他抱起人不动,转面看去。

    碎雪扑在她鸦青的鬓角。

    她转脸的刹那,李忠节慌忙低头,却也看见了凝落在她睫毛尖上的几点细碎冰晶。这双眼,宛如神祠中可望不可即的神女的眼。

    他迅速迈开大步,将人抱到马车之前。

    车门打开,他在瑟瑟的助力下,将少女小心地放平,令其安躺,随即跃下马车,远远退在了一旁。

    崔蕙娘早前被她父亲狠心下毒,虽罪不在己,但终究是与自己有关。有时偶然想起这个与自己有过交往的可怜女孩,除齿冷于齐王的狠心与扭曲,心中总也有几分记挂在。

    然而生逢乱世,两地迢遥,她应当注定是要依附于父兄而生的,自己更是连立稳脚跟也为时尚早,来此之后,终日为了谋一安稳殚精竭虑,晨昏不宁,所能做的,最多不过也就暗祝她平安顺遂而已,没想到,今日她竟会逃亡来此。

    到住处一阵忙乱,将崔蕙娘安顿下来,见她手脚渐渐暖了起来,呼吸也平顺了些,李霓裳终于放下些心。才坐到床边陪伴,瑟瑟已是到来,将她请出,低声向她禀了方才问来的事。

    据那几名护卫的说法,齐王万万没想到崔重晏竟能火中取栗,迅速起势。在获悉他献上洛阳示好于天王,接着,就趁范方明与秦福波分赃不匀大打出手的机会,转身灭了秦福波,将范方明也打得节节败退,一路北去,最后被迫以让地为条件来换取李长寿的援助,这才勉强获得喘息之机后,便知他下一个的目标,必是自己了。

    那日兵临城下,他自知在劫难逃,更知不会容自己父子存活,提前强命崔栩带着一支由自家子弟组成的亲兵从密路离开,好存下崔家最后一点骨血,以待日后东山再起。不料行踪还是走漏,一路遭到追杀,终于逃到这一带,崔栩无颜来扰,暂借天气庇护,躲入山中,只命他们几人护送蕙娘来此投奔。

    “说是她身体太弱,怕撑不住冻,盼望公主看在她昔日与公主也曾同宿一室的份上,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宽恕往日冒犯,好心加以收留。”

    床榻方向起了一阵轻微的动静。

    “她快醒了!”守在前的婢女出声。

    崔蕙娘是因身体虚弱,加上逃亡路上担惊受怕,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方才终于见到李霓裳的面,松下一口气,这才撑不住晕倒。

    她悠悠转醒,满室只听铜漏悄声,睁眼见自己躺在一张榻上,李霓裳正快步走来。

    崔蕙娘攥着绣衾被的手指节立刻发白,肩膀抑制不住颤抖。

    "求公主垂怜。"她滚下床榻叩首,不顾地面硌得膝盖生疼。

    李霓裳托她起身,柔声道:“你起来,不必如此。”

    崔蕙娘固执跪地,摇头:“齐州……已被崔重晏所占,兄长带我出逃,一路遭人追杀,兄长命人送我来此……”

    她微微哽咽:“我能得公主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本该心满意足,不能再有非分之想。只是,若是可以,能否也一并救助我的兄长?不敢多求别的,他如今带着人躲在山中,缺衣少食,我怕坚持不了几天……”

    “我知长公主看重崔重晏,本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免得为难公主,只又听闻,范方明不久前遭他攻打,也是因李刺史的助力,才侥幸未步秦福波的后尘,故斗胆恳求公主出手解难。我阿兄他固然不是好人,但若不是他还肯看顾我几分,我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眼泪涌出,“他如今知错了,悔不当初,往后定会痛改前非……”

    “对了!我还有一物,要献给公主!”

    崔蕙娘忽然记了起来,焦急地左右环顾。

    “我的东西呢!”

    她来的时候,背上携着一只行囊,此刻就在屋中。李霓裳示意婢女取来。她忙擦干眼泪,解开。

    内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只像是用来存放重要文卷或是图轴的密封管筒。她打开,从中取出一副画卷,捧了起来。

    “这是前朝天师况西陵亲笔所绘的一幅星位图,我父亲看得比他性命还重。当初在青州的时候,藏在密室顶礼膜拜,有日被我无意撞破,他险些就要杀我……”

    蕙娘说起旧事,眼圈再次红了,但很快,继续说道:“这回他叫我阿兄逃走,把这星图也给阿兄一并带走了,还千叮嘱万叮咛,要他务必好生保管。世人都说什么有朝一日,天上星位若是走成图中样式,此图所有之人,便是天命之人——”

    蕙娘咬了咬牙。

    “什么天命之人,就算真有,也不可能是出在我家的。公主走后,那些日子里,我只能躺在榻上,半死不活,无数个夜晚,我听着远处更夫一遍遍敲着梆子走过,他敲的哪里是辰点,分明是在数着,还要多少具囫囵身子,才能填满这世道的护城河。”

    她的眼睛越发红了。

    “我父亲为了他的野心,就能狠心对我下手。可怜又可笑的是,他的野心到了最后,不过也只是场痴心与妄想,更不用说,如今只剩下我阿兄了。莫说一幅,便是十幅天师图卷,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往后他能好好活下去,我看便是他最好的天命了。我对他说,这一幅图卷,倘若真有应验,也不会应在他的身上,不如献给公主,免得他身轻福薄,承受不起,他听了我劝,叫我转呈。”

    “我父亲虽遭反噬,身已横死,但掌青州多年,也算是留有几分薄望。这回舅父为求自保,将我们出卖,当时追兵紧咬在后,我们能够逃掉,就是仰仗着当地人的掩护。这回若能渡过难关,待我阿兄重新召集旧地人马,对公主多少总是有点用处。”

    李霓裳沉吟间,听到崔蕙娘又轻声道:“还有一事。阿兄说,早年先帝……”

    她迟疑了一下,悄悄看一眼李霓裳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道:“先帝继位后,原本极是倚重天师,事事皆问,天师在朝中的地位,可谓凌驾宰相,却不知何故,有日未见他上朝,先帝派人去天师府邸传叫,不见他人,才知他已走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天师的下落。”

    “我父亲早年曾在朝中得见天师之面,极为仰慕,说有诸葛之才,可逆乾坤,若能得他辅佐,夺取天下,如虎添翼。父亲说,天师耳后三道卧蚕纹,暗合'福禄寿'三台星辉,乃长寿之貌,到如今也就六七十岁而已,必定还在人世,故这些年他暗中一直寻人,可惜始终没有下落。”

    “阿兄说,公主若能访得天师,请他襄助,则光复大业,何愁不成。”

    崔蕙娘含泪,额头重重叩在了冰冷的砖石上:"求公主开恩,救我阿兄一次,给他一个机会!"

    屋中静默了下去。

    菱花窗外,雪子击打窗棂,发出轻微却又清晰的簌簌之声。

    这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传报再次自门外送入,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崔重晏已至,人在城外。

    第125章

    军队停驻在了武节城的百里之外, 崔重晏只带着一队亲卫,来到城门之下。

    铜环响动,两扇城门缓缓开启。刺史李长寿亲自带人到来, 将崔重晏迎入城中, 盛宴以待。

    宴场设在城中最高的雪华楼下,李珑坐于主位,长公主在他身侧,胡德永与李长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陪列座下。

    开筵后,虽几乎无人敢多发声, 但鼓乐伴侧, 歌舞不绝,气氛也可算得上是融洽,直到酒过三巡,崔重晏叫停舞乐, 起身,举杯转向李长寿敬酒:“此前青州事变,崔某未能护住长公主与太子的周全, 万分惭愧,幸得刺史挺身而出, 力挽狂澜, 实为天下之表率。崔某敬刺史一杯。”

    他一饮而尽。

    李长寿称不敢当,连忙回敬,却听崔重晏继续说道:“今崔某侥幸也算站稳脚跟。贵地固然风水宝地, 然稍嫌偏仄, 不若冀城地处要冲,四通八达,为谋事之良地, 况且,范方明在冀城之时,连年大兴土木,宫室气象,丝毫不亚于洛阳,不如迎太子去往冀城,刺史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下,宴堂内顿时悄然无声。

    不到半年而已,天下已然发生大变。孙荣、崔昆、秦福波这些曾搅扰风云乃至不可一世的人物相继凋亡,北方本为众所推首的范方明也是元气大伤,连经营多年的冀城也丢了。

    而各家的消亡和衰败,他于其间,力有巨焉。

    方才说那话时,他分明面带笑容,但一股压迫之感,却如他那一队按剑正肃立在堂外积雪地上的亲卫,叫人无法忽视。

    李长寿一时无言。

    崔重晏也未看其余之人,只转向座上的长公主与李珑,行礼道:“冀城万事皆备,臣民更是日夜翘首,恭迎长公主与太子摆驾前去。”

    李珑不由微微神往。

    从前青州富足,来此后,刺史李长寿虽也竭尽全力供奉,但确有落差。不久前范方明被打得狼狈不堪,派遣使者来搬救兵,自也携带厚礼,诸如月华流转之时织就的鲛绡纱,西域雪山千年髓脉凝成的血玉髓,还有什么九鸾衔珠鎏金博山炉、孔雀翎捻金线的美服、采自南海巨鲸腹的龙涎凝脂香、整段千年伽南木镂雕云龙的沉香枕……随便任何一样,拿来都是稀世珍宝,当时开盖,宝光四射,叫在场的人都看直了眼。

    刺史因阿姐的授意拒了宝礼,改以划地为条件。

    说冀城宫室不逊洛阳,应当为真。

    他悄悄看着身旁的长公主,见她望了眼胡德永。

    果然如他所料,老宰官起身推搪。

    “崔将军美意,我代太子谢过。此地到冀城不算近,长公主身体一直未曾痊愈,怕是经受不住道途之苦,况且天气仍是严寒,不如等到日后,再从长计议,崔将军以为如何?”

    崔重晏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只捏着手中酒盏,立定不动。众人不由屏息,偌大的宴堂,寂然无声。

    正紧张之时,只见他忽然点头,再次转笑。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跟随陪笑。

    宴堂中的笑声越来越大,气氛终于再次转为祥和。

    满堂的笑声里,他忽然放下酒杯,走到长公主的面前,行礼道:“我欲求见公主,请长公主代为通融,崔某感激不尽。”

    周围的笑声慢慢又悄歇下去。

    长公主微笑:“崔将军远道而至,筵席尚未过半,等休息好了,再安排别事,也是不迟。”

    “崔某有要事要见公主,不可耽误。请长公主这就予以方便。”

    崔重晏蓦地提声,双目盯着长公主,强硬之态,尽显无疑,无形中更似有一缕杀气隐隐腾起。

    人人心知肚明,崔重晏此行到来,绝非善意。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当堂发作。

    李珑不由瑟缩了一下。

    无数道目光也偷望过来。

    长公主顿了一顿,压下当众遭受冲撞的不悦,面露犹疑之色。

    李长寿皱眉,正欲起身说话,这时,身后响起一道通传之声:“公主到——”

    众人倏然松了口气,立刻转头望去,见宴堂大门之后的阴影里,果然立着公主。

    廊阶下,满地雪光倒映,将她眉间的一朵描金花钿染成了带霜的雪青色。

    “参见公主!”

    众人纷纷转身,向她行礼。

    崔重晏慢慢转头,望了过去。

    同行而来的瑟瑟行至长公主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长公主一言不发,慢慢起身,欲待离去,见李珑犹定坐不动,目光扫去。李珑慌忙起身,仓促间衣袖不慎带翻了案上的一只酒壶,“咣当”一声,壶瓶落地,酒液顷刻漫洒一地。

    发出的异声在这寂静时刻分外刺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见长公主沉面,李珑愈发慌张,正手足无措之时,瑟瑟已是上前,将壶从地上拿起,轻轻归位,随即望向对面李珑,投去安慰目光。

    李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稍稍定下心神。

    瑟瑟目送他匆匆跟随长公主离去。

    接着,李长寿胡德永领着百官相继退了出去。瑟瑟最后清退堂中所有侍人,自己最后退了出去。

    宴堂内只剩下崔重晏一人。

    李霓裳迈步,走进变得空旷的堂中,停在他的对面,朝他点了点头,面露笑容。

    “当日,我以为你已死在黄河之中。那时怎会想到,今日会在这里,又见公主的面。”

    半晌,崔重晏终于说道。

    他显是在强行抑制情绪,语气颇为平静,然而,那微微烁动的目光,紧绷的下颚,无不在显露着此刻他内心的强烈波动。

    李霓裳并未闪避来自他的目光,与对面的男子对望了片刻。

    “多谢崔郎君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还有,上次若不是你派崔护到来,我这一行之人,恐怕也无法顺利来此落脚。”

    “请受我一拜。”

    她开口说道,语气恳切,接着,向他深深行了一道拜礼。

    崔重晏身形一动,上前几步,抬手待要阻拦,然而她已拜下。他停了下来,慢慢收手。

    “崔蕙娘是你收容了吧,让她说出崔栩的藏身之地,我不会为难她。”

    “你这趟来,是代表天王,还是代表你自己?”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道。

    崔重晏仿若未闻,只注目在她的脸上,片刻过后,答非所问:“公主与从前,仿佛不一样了。”

    “我听说,北地如今到处都在传扬一首童谶,什么木子开花,李复天下,又说公主受神明庇佑,坐实祥瑞……”

    他慢慢踱到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来此之后,李长寿的势力,确实大涨。不但趁乱扩了地盘,我听闻,投奔者也是络绎不绝,户口渐涨。”

    他顿了一下,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当日,在武节城外,你究竟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霓裳与他对望了片刻。

    “从前机缘巧合,我养了一条小蛇,行动迅捷,毒可杀人,我常随身携着。”

    崔重晏一怔,目光在她身上梭巡了一下,慢慢道:“原来如此。”

    “所以,如今你们是不需要我了,是吗?”他注视着李霓裳,问道。

    李霓裳并未回答,只道:“宇文纵势大,你我两方各自行事,他暂且或尚可容你一二,但你若与我们一道,不怕他立刻便容不下你?”

    崔重晏轻轻哼了一声。

    “裴世瑜……”

    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目光在李霓裳的脸上落了一下,似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睫也未眨动一下,继续说道:“此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谁能想得到……”他一顿,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此事实是匪夷所思,宇文纵麾下之人,必会因为此事,各怀心思,如今他恐怕还无暇顾及我——”

    “这或便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孙荣是个蠢人,妄自尊大。既无压过天下的实力,又无可号令天下的法统,宇文纵尚未敢立刻称帝,他就敢出头,成为天下众矢之的,他不先死,谁死?”

    他凝视着李霓裳。

    “公主应当不曾忘记当日之约吧?公主嫁我之后,两方联合,以我军事,加公主之名,别的不敢多说,扫合整个北方,绰绰有余。到了那时,即便宇文纵前来攻打,也是无惧。哪怕暂时无法制胜,与他长久对峙平分天下,并非没有没有机会。何况……”

    “他身体应当有些不妥,年岁也长,一旦他死,剩下一个裴世瑛,有何可惧?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

    “你怎知他身体不妥?”李霓裳问。

    “揣测罢了。”他似不愿多说,含糊带过。

    李霓裳不再追问,只道:“在那之后呢?”

    崔重晏沉默了下去,片刻后,看着她从身前走过,衣风卷动近畔一口金猊炉嘴里出来的香烟,如在她的裙裾间,洇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停在一扇窗前,推窗向着庭中雪立了片刻。

    “崔郎君,我从不曾忘记当日之约。”

    她慢慢回脸,望向身后正看着自己的崔重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刚到青州,不能说话,我将你约出,问你是否要我。你从我的头上取走了一枚发钗,以此为约。”

    “你若肯发个誓,或者无须发誓,只要你言明,你将遵循当日约定,效忠我李家,恢复朝廷,无有二心,我立刻嫁你,今日便可举行婚礼。”

    “我言既出,绝无反悔。”

    静悄无声。

    她等了片刻,再次开口:“当初的约定,是为换取你扶持我李家的光复大业,你当清楚。如今你既做不到,嫁你有何意义?请将昔日信物归还于我。”

    堂中依旧无声。

    “也罢,约既不存,所谓信物,你继续留,或是归还,于我而言,其实也无两样。”

    “如我方才所言,崔郎君此前对我李家的助力,我铭记于心。”

    “此言绝无作假。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回报。”

    她朝着崔重晏再次行了一道郑重的拜礼,随即不再停留,朝着堂门走去。

    崔重晏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身形一动不动,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迈出楼门之时,突然到她身后,攥住她一条臂,转身带着她,强行便往楼上登去。

    他的手劲极大,李霓裳如何挣脱得开,被迫跟从,一路踉跄地行到顶高之处,这才停了下来。

    高楼之巅,寒风呼啸,卷起覆檐的层层积雪,如飞沙走石般扑面而来。

    “你意欲为何?”

    李霓裳并无慌乱,也无挣扎,立定之后,问道。

    崔重晏衣袍猎猎翻卷,向着西面远处的一片苍茫,立了片刻。

    “公主,曾经我唯一的念头,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我能正大光明地踏入长安,回到我从前在崇仁坊的旧家,正衣冠、具牲醴,祭告我崔家先灵于九泉,对他们说,我没有叫他们失望。这些年,为了此志,凡力所能及、力所难及之事,我全都做了,折腰摧眉,拜人为父,忍辱含垢,我也在所不惜。”

    他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任寒风裹雪扑打面门,片刻后,睁开发红的眼,转向李霓裳。

    “后来我才明白,此天地间,弱肉强食,自古如此,何况是这大乱之世。强者执棋掌乾坤,弱者如芥随沉浮,人若不能自主,随时可成他人盘中飨食。”

    “公主,方才我不愿欺骗于你。但你问问你自己,你是否在欺你自己?”

    方才众人虽都离去,但并未走远,此刻全都还聚在不远之外的空地上,很快便发现了楼顶的动静。

    “崔重晏,你想干什么?”

    李忠节第一个发现,仰头朝上,怒声高呼。

    第126章

    长公主急奔而来, 觉崔重晏模样不善,立刻令人上去,却遭崔忠带人拦截, 大怒, 仰面斥责:“崔重晏你大胆!你意欲何为?公主若是有半分不好,你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崔重晏丝毫未加理会,只盯着李霓裳,目露讥意:“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一群乌合之众, 便真能成事?”

    他指向下方, “一个妄执的妇人,一个懦弱的少子,数辈自诩忠诚实则冥顽的老朽,便幻想复国?我看你也非愚人, 你有不凡的出身,更有当世独一无二的祥瑞之名,我实在不懂,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竟甘愿受这妇人操控, 与这一群愚人为伍, 做螳臂挡车之事,去求不可能的镜中花、水中月?”

    李霓裳半句也未应答,只平静地道:“崔郎君好意, 我铭感五内, 也愿崔郎君早日冀遂宏图,泽被苍生,到了那时, 我若还在,必也将顺应天势,乐见万民之福。”

    “楼顶风大,再不下去,恐我姑母担忧。我先去了。”

    她转向栏杆之外,抬臂示意下方众人不必惊慌,随即朝崔重晏点了点头,迈步从他身旁走过。

    “等一下!”

    崔重晏一把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去。

    李霓裳转面望他。

    崔重晏毫无避让之态。

    “公主,你之所以如此行事,莫非是出于你对李氏血脉的忠诚?”

    “裴二已彻底自毁前程了,如今两边恐皆难容他,河东军民认定他是宇文纵的人,宇文纵的部下却忌惮他心向裴家。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在边塞之地终老。他于你,已是毫无用处,裴家更是如此。”

    “我崔重晏可对天发誓,只要你嫁我,我此生必只公主你一人,绝无二念。将来若是上天遂人心愿,天下的一半,仍是你李家所有,不但如此,我也会为李氏历代帝胄另立祧庙,四时享祀,永续血食。如此,你可愿意考虑一二?”

    大风将李霓裳的衣发吹得狂舞,人仿佛随时便将乘风而去。

    “我当真万分不愿与公主为敌。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青天可证。若是有纤毫虚妄,辜负公主,叫我将来死后,魂散九野,不得归家!”

    他凝视着对面的李霓裳,一字一句地说道。

    “姓崔的,你干什么!放开她!”

    这时,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杂乱的登楼之声,一道身影从楼门后飞身扑来,原来是李忠节仗着人多,方才冲破阻挠,率先强行赶到了,见此情景,大怒,提剑便要朝他砍来,被李霓裳喝止:“不要胡来。我没事!”

    李忠节硬生生地止了步,在旁紧紧盯着崔重晏,手中握剑,全然是随时准备上来的姿势。

    李霓裳转向崔重晏,“多谢崔郎君美意。”

    她沉默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

    “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崔郎君哪日若是改了心意,随时可再来,我在此恭候。”

    崔重晏看着她,目光渐渐转冷。

    此时更多的人陆续涌上楼顶。长公主也在人搀扶下上来了,忌惮霓裳还在他的手里,不敢过于发作,只喘息着含怒道:“崔重晏,当初若不是我冒死传送消息,嘱你勿入青州城,你早已死在崔昆的手中了!还不放开公主!”

    崔重晏一言不发,更未看长公主一眼,只继续看了李霓裳片刻,慢慢撒开她臂,朝她作揖拜了一拜,旋即转身而去。

    “阿娇你怎样?你没事吧?”

    长公主冲至李霓裳的身边,不放心地问,见李霓裳摇头,这才微微吁出一口气。

    她转颈盯着下方,看着崔重晏的身影从楼门下行出,在雪庭中停了一停,仰头朝上,又望了一眼这个方向,这才继续前行,终于,领着他的人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雪地里留下一列深深的凌乱足印。

    她定了片刻,深深的忧虑,又再次爬上她的眉梢。

    “这厮此番也不遮掩野心了。万一他出去,立刻翻脸,发兵来打,我们如今怕是不好应对。阿娇,你不该一下便拒了他的,何妨先答应下来……”

    看得出来,长公主并不满李霓裳方才的态度,只是不敢过于显露,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长公主安心!”身后传来声音。

    李长寿与胡德永领着一众大臣上来迎人。

    “我已派人跟出去,盯着城外动静了。长公主放心,崔重晏如今还要看宇文纵的脸色行事,料他不敢太过造次。我若所料不错,他此番应会作罢。公主此举,非但不是惹祸,反是自救。”

    他行了一礼,解释,“长公主莫忘了宇文纵。他怎会容许头上有人借咱们的名声扩势?公主不答应他,以咱们武节如今的实力,尚不入宇文纵之眼,咱们只要藏而不露,勿过于张扬,他或也不会特意为难咱们。但方才若是答应了下来,哪怕是虚与委蛇,实也是在给自己招祸。”

    “崔重晏非泛泛之辈,他如今最缺的,就是资历与法统。宇文纵又怎肯容忍咱们与他联合?到时必会阻止。崔重晏自己或是无事,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号令天下共伐宇文纵,但是太子,只怕是要遭大难的。”

    众人被他一言点醒,纷纷点头,又各抒其见。

    “公主!父亲!”

    下方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李忠节从外疾奔回来,传来消息,崔重晏出城离去,未再回头,应是准备撤兵了。

    众人松下一口长气。

    长公主定了定神,示意瑟瑟将李珑领来,道:“向你阿姐,还有众忠臣良将拜谢。若非他们扶举,怎会有你今日立足之地。”

    李珑走来,依言先是向着李霓裳恭敬地行礼,接着,转向众人。

    李长寿等人急忙跪拜下去。

    李珑不觉看向随众跪在角落里的瑟瑟,收到她鼓励的目光,终于,鼓足勇气,对着众人大声说道:“众卿快快起身!咱们如今当务之急,是上下一心,先过完这个冬天。待来年春暖,继续稳固根基,储备粮马,做长久的计划!”

    他说完,转向一旁的李霓裳,小心地看她,似在征询她的意见。

    李霓裳的目光穿过面前的众人,望着瑟瑟。

    瑟瑟似有所察觉,眼睫微微一颤,立刻朝她俯拜下去,将额头深深埋入冰冷的积雪地里,一动不动。

    李霓裳收目转向李珑,朝他含笑点头。

    “臣等必竭股肱之力,誓以血诚效力!伏愿天心早眷,皇图重振,俾宗庙之祀不绝,大业之统早竟!”

    李长寿与胡德永领着众人发声,那声响如洪钟,震得楼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随风飞来,灌入李霓裳的衣领。

    一团雪落在她颈项的肌肤上,顺着衣领滑落。雪团被体温焐热,慢慢化水,沿着肌肤流下。

    她打了个寒噤,贴在她腰间衣下的小金蛇被唤醒,在管中慢慢振动。

    李霓裳轻轻握住竹管,安抚小金蛇,在满耳的跪拜声中,她想了起来。

    喂养它的日子又到了。

    ……

    昏昏沉沉中,李霓裳听到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呼唤自己。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人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

    又是那个梦境。

    模糊的背影渐渐远去。古老水边的行宫在烈焰中坍塌。脊兽仿佛发出凄厉的长鸣,火舌卷着朱漆梁柱上褪色的幔帐,化作漫天的金红蝴蝶,扑向自己。

    瑟瑟一早便来等候,等到此时,天光大亮,仍不见李霓裳醒来,不敢惊动。忽然听到帐幕后发出她的呻声,苦痛无比,慌忙冲进去,掀开帘幕,见云锦被褥间,李霓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目紧闭,正急促喘息。

    “公主!公主!醒来!”

    瑟瑟用力推她,焦急呼叫。

    李霓裳双手死死攥着胸口里衣,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瑟瑟那两道焦虑的目光,半晌,眼睛灵动起来,朝她笑了起来。

    “我没事……好像做了个噩梦。”

    她松开抓着胸衣的手,吐出一口气,说完,在瑟瑟的帮助下,慢慢坐起身,却发现胸前和后背汗涔涔的,聚满冷汗。

    瑟瑟压下心中隐忧,叫婢女取来罗帕,为她擦汗,服侍她换好衣裳。婢女为她梳发。

    晨光浮动,菱花镜映显出李霓裳的面容——眼睑下浮着两抹淡青,唇色比新雪更苍白三分。

    瑟瑟往她肩上加了件衣裳,接着,坐在一旁,慢慢替她搓揉手背,想令她的手能变得暖和一些。

    她瞥一眼帐幔,知那诡异的小东西,此刻应当就在里面的某个角落里。

    这东西每月都要公主饲血。瑟瑟渐渐开始疑心,公主的变化,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极是怕冷。无论瑟瑟如何费尽心思为公主食补,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最叫瑟瑟担忧的,还是公主自己。

    她对此仿佛毫不在意,完全没放在心上。

    “今年暑气比往年更盛,公主怎连指尖都是冰的。”

    来此快三年了。一年比一年冰。

    瑟瑟忍不住轻声说道。

    李霓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放低衣袖,问她何事。

    侍女捧着青瓷盅进来。

    雪蛤芙蓉羹腾起的热气里浮着枸杞红。她在瑟瑟的注视下咽了几口,感到胸前终于慢慢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长公主命我来请公主过去,商议太子的婚事。”瑟瑟看着她说道。

    李霓裳持着调羹的手停了下来。

    “长公主说,李刺史的孙女下月便将及笄,已是适婚之龄。她的意思,待及笄之后,便可安排大婚。”

    瑟瑟看着她解释,语气似带几分小心翼翼。

    李长寿的孙女小名唤作之儿,与她那个阿兄忠节一样,天性活泼,十分爱笑,与崔蕙娘的关系也很好,常来李霓裳的跟前走动。

    李霓裳的眼前浮现出那女孩儿笑起来时露出一双梨涡的模样,是如此无忧无虑。

    她的心情忽觉微微沉重。

    “我知晓了。你先去回禀,稍候我便去见姑母议事。”

    李霓裳沉吟了一下,慢慢说道。

    瑟瑟应是,恭敬退下。

    第127章

    三载的光阴, 在乱战中烧作了灰烬。

    天王从未停止征伐的脚步。他的兵马穿出蜀地,越过长江,踏遍南方, 最远已抵黔桂与岭南之地。

    那些从前朝末年开始便自立割据的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与方伯们, 再也无法维持他们土皇帝般的统治。巨大的危机如乌云袭来,从最初的对抗到后来的联合,再到最后的绝望。冷酷的兵锋之下,顺者生,逆者亡, 血漂染红了一道又一道的护城河池, 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的不服从者。

    传言,世代盘踞黔中的刺史在逃到僚子部后,命巫祝将天王的画像用血绣在祭旗之上,日夜施加诅咒, 期待上天感应祷告,早日降灾在这个南疆子民口中能让小儿止住夜啼的的“食人阎罗”的身上。

    天王仍未称帝,但他的地位, 早已如同无冕之王。

    而世人也在观望,他之所以至今没有称帝, 除去继承者带来的困扰之外, 北方的局势,或也是一个考量。

    就在天王挥师统伐南方的时候,在中原北的这片土地之上, 战火也从未停止。而在这当中, 最激烈,影响也最大的,当属发生在崔重晏与江都王陈士逊之间的争战。

    陈士逊在赶走崔昆占领青州后, 一面显出他服从于天王的态度,一面却在不断地扩充兵马。

    大乱之世,向来是能者血气相争,弱者沦为鱼肉。

    他正当青壮,少时从盐枭堆里杀出血路,一步步行至今日。盐铁腥风铸就的一身筋骨,又怎会甘心任人拿捏。或也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当世那位最强王者盛貌之下的另一面,他自是要为将来做些谋划。

    陈士逊也未遇到任何来自天王的发难。这位天王在轻松取下洛阳后,便似乎忘记了兵家必争的北方,注意力全然投到南方,更是没有察觉到来自于陈士逊的二心。

    陈士逊如今最大的敌人,反而是崔重晏,这个昔日从青州走出的人。

    这一对敌手,年岁相当,皆藏争心。一个新占据这片富庶的东方之地,欲将它彻底融入江都,以便能够成为将来风云再变之时可以凭借的大后方,一个部下多为青州人氏,故土难离,不夺回旧地,他何以服众?

    战事的胶着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青州城墙上的旗帜数次更替。战报混着离乱的灾民,终年在驿道上来回穿梭。原本稠密的人口锐减。

    最后一次,插在青州城头的江都王旗是被暴雨冲走的——持续了大半年的江南旱灾,让江都的河池见底,接踵而至的长江洪水,又冲垮下游的堤坝,江都也变得灾民遍地,人心浮动。

    天不助力。

    正当陈士逊陷入两难之时,他收到了一道天王大军即将回师的消息。

    这个信报,本也无非同寻常之处。任何一个能到他今日位置的人,都有一套成形的专事搜集并传递消息的人马班子,以保证上位者能比普通人更快地掌握天下诸事的最新动向。

    此事却令近年来专注于眼前近战的陈士逊陡然变得警觉起来——不是消息本身,而是因为,这个消息,是信王谢隐山发给他的。

    这是自早前俘虏长公主一事之后,时隔数年,他再次收到来自天王的消息——以谢在天王面前的地位,毫无疑问,这件事可以视作出自天王授意。

    这个时候,天王为何突然想起他,特意发信告诉他此事?

    不久,他做出放弃青州,暂先回往江都治灾的决定。

    这一场长达数年的拉锯对战,终以崔重晏的获胜而告终。它不仅仅是对青州归属的争夺,随着陈士逊的退去,放眼整个北方,再没有可以与崔重晏一争的相当人物了。此前犹在观望的几股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或主动或出于被迫,纷纷倒向崔重晏。

    长久的战乱和厮杀,早已将人刺激得感官麻木。这一支如从炼狱淬出的军队在巨大的封赏诱惑之下,更是彻底变作了攻城和杀人的机器。

    飞龙军踩着泥浆涌入青州,刀刃上沾的泥血还没来得及干透,便又以李长寿挟裹前朝皇室为由,转头向着武节发去——再拔掉李长寿,北方便真正完全变作崔重晏的势力范围。

    三年的时间,也给了武节宝贵的喘息之机。公主在到来当日便当众显出的神秘力量,坐实了她的祥瑞之名,自此,军民当她如神女一般,更是彻底上下一心,相信有她在的地方,必是受到上天护佑的土地。

    正是在如此信念之下,武节垦荒屯田、广储粮秣,全民皆兵。崔栩则借齐王从前的名望,从战乱的青州招募流民,训练成一支军队。加上太子李珑广施仁政,公主更是常常带人亲自施医布药,仁德之名远播四方,周边民心所向,短短三年时间里,武节不但人口大增,兵力更是从最初的数万翻倍增长,渐渐站稳脚跟。

    倘若时间能够再长一些,面对此番崔重晏的卷土重来,武节的应对,或许能更从容一些。

    不过,比起三年之前,如今的武节,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李长寿联合范方明迅速应对。由李忠节与崔栩布防鹿关,范方明则在平城,两地同时发力,抵御飞龙军的北上。随后不久,出了一点意外,范方明在战事中意外坠马受伤。

    这几年间,他因此前战败失地,本就抑郁不乐,身体每况日下,这次拖着病体,没能挺过去,阵前亡故,其子接位之后,惧怕崔重晏的攻势,唯恐不敌遭难,意欲暗中投降,引兵马从后路包抄鹿关,被部下察觉。

    那将领的夫人仰慕公主之名,听闻公主在武节宫中设下学馆,招收世家和武官子弟,由前朝的大博士甚至宰相亲授课业,并教导骑射和武功,已有许多人送子弟前去就学,便迁居了过去,他自然不愿背叛联盟,见劝阻无果,反遭威胁,索性先下手带着心腹杀死了人,随后发来求助,李长寿亲自带人赶去接管,稳住局面。

    这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崔重晏大约也没料到,此番会遇到如此顽强的狙击。速战速决未能奏效,随后的粮草与补给是个问题,便也暂停了攻战,因而这十来天,前方算是平静,并无新的消息传来。

    瑟瑟去后,李霓裳凝神又坐了良久,随后起身。

    临出门前,她对镜最后照了一番,往唇上又点一层口脂,令妆容倍加艳丽,完全盖过面色,方走出寝屋。

    身后一队婢女默默跟她来到了长公主的居前,瑟瑟正在外面等候,伴她入内之时,轻声说道:“太子来了,正行晨礼。”

    李霓裳悄然停在堂门之外。

    长公主靠在坐床之上,一旁伴着老女官。李珑正从带来的食盒中亲手捧出一盘用鎏金银碟装的糕点,由老女官送到她的面前,解释:“我听说姑母最近胃口不好,特意带了姑母喜欢的金丝牡丹酥,炸出丝缕酥壳,托糖渍的牡丹花冠。姑母尝一下,味道如何?”

    老女官笑容满面,连夸太子孝顺。

    长公主浅浅吃了两口,放下,接过帕子拭了拭唇,叹道:“我哪里是喜欢吃。只是怀念从前长安的味道而已。”

    “是。姑母放心。有姑母和阿姐,还有众多的忠臣良将,咱们迟早一定能克复长安,恢复大统,到时姑母居功至伟,天下共仰。”李珑应道。

    长公主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随后闲问:“最近你都读了什么书?”

    李珑忙道:“太傅授业,教储君治国,必以《孝经》为纲,又令我摹写《天子章》,曰‘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辅以《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申明仁政本源。晨昏讲读间,又诵《礼记·大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以广帝王胸襟。"

    长公主不断点头:“好,胡德永教得不错。先有孝道,再有德行,最后治国。你当铭记在心,身体力行。”

    李珑又道:“我也有勤加练习骑射,不敢有半分懈怠。如今前线有战,我也想去——”

    他话音未落,就被长公主阻止:“万万不可!你关乎国本,金贵之身,怎可冒如此风险?”

    “是。孩儿谨遵姑母吩咐。”他应道,目光微微闪烁。

    忽然此时,他似察觉到李霓裳停在门口,忙转过身,唤一声阿姐,又小心地道:“我也给阿姐备下吃食,等下正要送去的。”

    李霓裳面上露出笑容,点头入内。

    长公主示意李珑与众人出去。李珑与老女官等人依言走了出去。他行至走廊拐角处,见离得远了,面上方才的恭谨之色也消失,听到身后跟上的贴身婢女柳儿问是否还去书房上学,勾了她的下巴,轻佻地低声调笑:“上什么学,叫人牵马来,你扮我的跟班,随我出城去……”说罢,叹了口气,“等我娶了亲,怕就不方便了。那个李家孙女,她哪有你好看……”咬着耳朵,也不知说了什么,婢女一面扭着俏脸躲闪,一面吃吃地低笑:“当心叫长公主瞧见了。”

    “我姑母怕什么。你机灵点,千万别叫我阿姐知道倒是真的。她整日高高在上,人前人后端着,我看见她就心里发憷——”

    “她是你胞姊,你怕她作甚。如今再如何威风,将来还不是要听从太子的命令!”

    “话虽如此,谁知会是在何日呢——”

    李珑转过拐角,险些撞到人,抬起头,见竟是瑟瑟,登时停步。

    婢女惊恐万分,当场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不敢抬头。

    瑟瑟脸容僵硬,目光从婢女的身上,缓缓转到李珑的脸上,死死盯着。

    李珑起初也吓一大跳,面容煞白,很快反应过来,也噗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膝。

    “姑姑饶我!我知道姑姑对我最好了!我已知错,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堂中,长公主正在和李霓裳说话:“……眼见你阿弟日益成材,姑母心中甚是宽慰。如今他也大了,李长寿的孙女就要及笄。姑母的意思,瑟瑟应当和你讲过吧?”

    “崔重晏那厮真当该死!”她切齿地恨骂了几句。“不如尽快大婚,一来稳定人心,二来,也好彰显咱们天家恩典。”

    李霓裳道:“前线有战,局面不稳,恐怕不是操办婚事的好时机。何妨延后,等战事结束再议,也是不迟。”

    长公主不满道:“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意思。乃是李长寿临走前自己也点头的。”

    见李霓裳依旧沉吟,长公主走到她的身畔,附耳低声道:“你糊涂了吗?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将李长寿一家人绑紧,这样他才肯拼死,为咱们出力!人心难测,万一他若如范方明儿子一样,临阵倒戈,咱们后悔也就晚了!”

    “李刺史的忠心,无须婚事挟裹。姑母多心,恐怕反而叫李刺史心寒。”

    “你!”长公主面露恼怒之色,欲带发作,又强忍下去。

    “此事就这样了,日后再说。”李霓裳说道,“正好新筹到了一批军资,这趟我亲自送去,犒赏将士。”

    长公主的第一反应便是反对:“不行!太过危险了!而且,那种全是腌臜男人的地方,你金枝玉叶之体,怎可……”

    话未说完,她停了下来,怔怔凝望李霓裳片刻,眼眶慢慢红了。

    “阿娇,难为你了……”

    她转面,揩去眼角湿痕,吩咐人:“快叫瑟瑟去将太子请来……”

    “不必了。”

    李霓裳知她用意,是想叫李珑前来道谢,发声阻拦。

    “太子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可惜从小与我分开,以致于生分了。这几年我和他说了什么,他未必也真正入心。我看他与姑母颇为亲近,烦请姑母多多留意,叫他务必戒骄戒躁,万勿辜负李刺史胡太傅和一众将士与万千子民的拥戴。”

    长公主点头:“这不用你说,我自然知晓。”

    “不好了——”

    就在这时,伴着一道仓促的脚步之声,只见老女官仓皇地奔了进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老女官喘息道。

    “说是忠节小将军出事了!”

    李霓裳的心猛然一跳,迈步急冲出去。

    那名从鹿关日夜兼程赶回报讯的士兵满身血污,看见李霓裳,当场下跪,泣血谢罪。

    他带来了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

    就在数日之前,崔栩因复仇心切,不顾李忠节劝阻,带着人马出关,突袭一个探说是崔重晏粮仓的据点,不料落入崔重晏设的陷阱。李忠节为救人出兵。混战之后,崔栩带人侥幸脱身,李忠节和一队亲兵共百余人不慎落单,被截断退路,被迫退往附近的一座营垒。

    崔重晏得知消息,亲自带人包围营垒。万幸营垒依山而建,十分坚固,且入口险绝,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崔重晏一时也难以攻破。

    “崔将军数次领兵返回,想要破开包围救人,奈何重重把守,他也受了伤,又担心鹿关空虚,万一有失,只能暂时先退回守关。”

    “他说他也没脸再见公主与李刺史的面了,如今只求能救出小将军,等他杀了仇敌,大仇得报,他便自刎谢罪!”

    “假使被困,他们最长能坚持多久?”李霓裳压下心头因这个消息而带来的惊惧之感,问道。

    “那地原本常设十来人,作日常守望而已,储备有限,最长恐怕只能坚持半个月!”

    李霓裳片刻也未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李长寿所在的平城。

    隔日,她便快马抵达数百里外的平城。

    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声,老将军身上的战甲在月光下泛起冷霜。为了不影响军心,数百里外的那个消息,并未在这里传播开来。

    当李霓裳被迎入大帐,解下披风,向着对面的老将军深深下拜谢罪之时,这个素来刚猛的老者,眼里也开始泪光闪烁。

    他避开李霓裳的大礼,请她起身入座,拜道:“此事我已知晓,不能为我孙儿影响大局。原本我们的兵马便不及对方。他此次出兵,称十数万之众,若是分散兵力过去解救,反而正中崔重晏的下怀。他趁机集合来攻,此地万一失守,他便可直驱武节。倘若那样,因小失大,这几年里公主与老朽的心血,便都将付诸东流!”

    “刺史!”几名他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忍不住失声喊道。

    “忠节他才十九岁!他可是刺史唯一的亲孙!”

    李长寿须发尚沾尘土,抬臂阻止众人,铁甲铿然作声。

    “《六韬》有云,'将受命之日,忘其家',自先祖入汉地以来,族中男儿战死之地,便是埋骨之处。今犬孙被困,生死当交天意。即便绝嗣,九泉之下,亦可告慰列祖英灵!"

    帐内气氛死寂片刻过后,一名副将上前行礼道:“可否……”

    他迟疑了下,看着李霓裳,吞吞吐吐道:“可否向裴家求救?咱们与他们并无怨隙……距离咱们最近的应州,便有他们的驻军。倘若他们愿意,以最快的速度,半个月内,救兵应当可以赶到……”

    三年前,那场震动天下,后来被世人传讲过无数个版本的潞州之围过后,裴世瑛立刻全力应对北境之敌。

    世人都讲,他将震天的怒气尽数撒在了来犯的北敌身上。安木岱本以为能借天王之压利于作战,谁知天王猝不及防撤军,又遭遇愤懑至极的裴世瑛。一战过后,不但没得便宜,反而被打得后退了三百里,将原本从孙荣手中占来的应州也丢了。

    自那之后,应州便常驻裴家守军,正式归入河东领地。

    “不必!此为天大的人情,怎可贸然求助?况且裴家一向自守,与咱们向来没有联络,他们未必愿意掺和。”

    李长寿也知道一些公主与裴家的旧日瓜葛,唯恐她夹在中间为难,当场便出言拒绝。

    “此法甚好!我这就写信!”

    李霓裳却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吩咐人速取笔墨。

    “公主!老臣怕公主不便……”李长寿显是有些意外。

    “我无任何不便。只要能救忠节,任何法子都要去试!”

    副将面露喜色,不待李长寿吩咐,忙取来笔墨。李霓裳提笔疾书,很快便写好一道书信,封妥,叫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出。

    李长寿再也抑制不住,当场潸然泪下,不顾甲衣不便,双膝跪地,哽咽道:“多谢公主,此行无论裴家是否愿意出手,我都欠公主一个天大的恩情!”

    李霓裳忙从座上起身,将李长寿从地上搀扶起来,宽慰了一番,怜他年迈,唯恐他支撑不住倒下,正要劝他先去休息,这时,只见方才出去安排送信的那名副将带着一名外来信使模样的人奔转回来,面带狂喜地大喊:“应州来人了!说已派兵马前来驰援,大队正在路上,十日内应当赶到!”

    李霓裳极是惊讶。李长寿更加如坠云雾。

    忽然,李霓裳认出向自己跪拜行礼的信使,好像是韩和尚身边的人,便问究竟,对方说,君侯知悉武节战事,十分关切,特派就近的韩将军带着五千人马赶来,以便应急之用。

    大帐里的众人无不喜气洋洋,李长寿更是感激涕零,当场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早便听闻裴家君侯大义,今日方知传言不假。”

    李霓裳更是百感交集,勉强平复下情绪过后,纵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末了,终究是不敢多问别的半句,只道:“君侯夫妇大恩,今生我恐无以为报,但愿来世结草衔环,回报恩情。”

    “公主快不要如此说话!”那信使赶忙躬身行礼。

    “君侯命小的带话给公主,他与夫人已有爱女。夫人常念公主,盼公主喜乐,万事顺遂。”

    李霓裳一怔,不知怎的,鼻头忽然微微一酸。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生出落泪的冲动,忍住了,随即便为那对伉俪感到由衷的欢喜,命人将信使带下休息后,请李长寿也去歇息,保重身体。

    当夜她在营中过了一夜。次日,公主到来的消息广为传播,平城士气大振。

    李霓裳始终未曾离开,在此焦急等待援军的消息。

    数日转眼便过,这里始终静悄悄的,对面未再发动新的战事。

    被困的李忠节那边,也暂时未传来更坏的消息,只探得信报,围军非但没有减少,比起原来,反有增兵之态。然而不知何故,也始终没有攻击。看起来,崔重晏的目的,仿佛是想将人困在里面,坐等粮绝。

    七八日过去,李霓裳渐渐感到不安起来,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自己还不知晓。

    到了第十天,预计将至的援军未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消息。

    果然如李霓裳此前的预感那样,出了意外。

    崔重晏有所防备,竟提前在韩枯松赶来的必经之道上设下拦截,阻挡援军。

    李霓裳如今只盼韩枯松带领的援军千万不要出事。倘若有个闪失,那么她将罪上加罪,万劫不复。

    就在当天,她也收到了一只匣子。

    匣子是崔重晏派人送来的。

    内中别无它物,只一支发钗。

    深夜,霜风卷动城头的纛旗,李霓裳暂居的驿馆屋中,一盏铜雀灯台淌着烛泪,映得匣内露出的一寸钗头闪烁着冰冷的金光。

    李霓裳和衣卧在榻上。

    一阵风过,门动声中,是瑟瑟端着夜食入内,看见她闭目宛若睡去,放下后,等待了片刻,轻轻为她盖高被衾,正待转身退出,眼角的余光,掠见了近旁那一枚似曾相识的发钗。

    她慢慢转脸,目光在李霓裳的一张消瘦面容上停了许久,似在反复犹豫间,忽然,咬牙道:“公主!你可曾想过,太子他或许并非——”

    她陡然顿住了,慢慢闭目,片刻后,再睁目,看见榻上的公主不知何时已睁开一双美目,微微歪过一张脸来,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太子他或许并非什么?”她轻声问。

    瑟瑟看见烛光淌金般泊在她的眸底,漾起几点细碎的琉璃似的微光。

    瑟瑟慢慢呼出一口气,“没什么……我方才随口乱讲而已……”

    她勉强笑了一下,窥见公主不再追问,只乏倦地垂落眼睫,掩尽眸光,只剩沿着眼尾游走的些微薄红的晕色。

    那是她这些天日夜难眠所留下的印记。

    瑟瑟压下心中随之涌出的深深的负罪之感。她定了定神,再望一眼那枚发钗,改口:“公主明日真的要去见他吗?他这时候将这钗子送回来,分明是另有所指。”

    那个崔重晏,何其高傲。

    他或也是始终耿耿于三年前公主曾对他说过的那一段话。

    这一次,他是要公主主动将这东西再交他,而非如从前那样,是由他自己动手取来的。

    “不要去!”

    瑟瑟几乎是哀求地道。

    她不忍叫自己看大的那曾经的小公主,再去受一次比从前或更深刻的屈辱。

    “不要去!”

    “我知事关李忠节的生死,公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她道。

    “公主还记得那姓谢的人吗。他从前曾给过我一样东西,叫我有事可以找他。我去找他,叫他想想法子!”

    李霓裳凝视了她片刻,慢慢坐起来,微笑摇头:“那是人给你的,将来或能救你命的东西,怎能用在和你无关的事上,去为难别人。”

    “何况,明日我去,未必像你想得如此不堪。你莫过于担心,我或许也可以和他谈谈。”

    瑟瑟目露困惑。

    “你说,这几年,那位天王宇文纵,何以只盯南方,对本是兵家必夺的北方,反而视若无睹?”李霓裳忽然如此问道,有些没头没脑。

    瑟瑟一怔,皱眉思索了片刻,摇头:“确实费解。”

    “崔重晏与那位姓陈的江都王,各年轻气盛,又兼具野心和实力。若是强打,或许也能打下来,但有没有可能,过程不会容易。更有无可能,面对自己单独难以抗衡的强敌,会叫这二人联合起来。故我若是天王,不如坐山观虎斗,先腾出空来,去做别事。”

    瑟瑟顿悟:“我明白了!如今就是天王要动手的时候了!”

    李霓裳微微蹙眉。

    “他心思深沉,又极其善变,究竟如何打算,我也不敢论断,只是凭我自己所想,胡猜一番罢了。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不可能真的毫不关注北方。”

    “三年前我果断拒绝崔重晏,是因为那时候,咱们完全没有可以和他谈的本钱。答应了,就是将一切都交给他拿捏。如今有所不同。虽然时间还是太短……”

    她微微吁了口气。

    “若宇文纵能再晚几年来,叫崔重晏和陈士逊再争斗下去,说不定对咱们更有利些。不过,如今总算勉强也有一点说话的余地了。”

    “我敢断定,宇文纵如今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崔重晏。他自己一定也知晓。他再强大,在天王没死,势力没有崩塌之前,他需要我们的助力,这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像他那样一个理智的人,必会权衡考虑。”

    “那……等日后哪天,若是天王没了呢……”瑟瑟沉默了片刻,问道,依然难掩眉间忧色。

    李霓裳出神过后,摇了摇头。

    “谁能看到如此远?我真的不能。这世上的意外太多了,我不知明日,甚至下一刻,在我的身上,或将会发生何事。真到了你说的那个时候,倘我侥幸还在,再论便是。”

    “公主说的是,是我愚钝。”

    瑟瑟凝望她片刻,轻声说道。

    “公主既决意如此,明日容我也同行。”

    李霓裳点头。

    “不早了,公主好好休息。”

    瑟瑟服侍李霓裳重又卧下,正待退出,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格外响亮。

    “公主可睡下了?”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

    “如此晚了,还有何事?”

    瑟瑟快步走出问话。

    片刻之后,李霓裳看到她神色古怪地入内。

    “……公主还记得一个叫孟贺利的人吗?”

    她立在一旁,顿了一顿。

    “是他来了,说,天王听闻崔昆从前有一幅星图,在公主手中。”

    “天王要那一幅星图,还说……”她停了下来。

    “说甚事?”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

    “他说,天王下令,要公主亲自送画过去。”

    瑟瑟看着她,轻声说道。

    第128章

    瑟瑟显然仍未从消息的冲击中完全镇定下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抑制不住地微微拔高了些音调。

    随她最后一个绷紧的音节坠地,屋中顿时显得分外静默了起来。

    她微屏呼吸等待片刻, 见李霓裳的目光凝定, 一动未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安地再次开口,解释:“公主暂也不必过多顾虑……他只身来的,看着不像是来发难……”

    “请他到客堂。”

    李霓裳抬起眼, 说道。

    当孟贺利见到李霓裳的面时, 他的态度相较于他带来的那个透着咄咄之势的“命令”,显得分外谦恭。甚至可以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卑微之色。

    他是谢隐山的干将,从前地位便就不低, 如今随天王势涨,必早也封官进位。李霓裳叫他起身不必行礼,孟贺利却不从, 执意郑重叩拜。

    李霓裳观他风尘仆仆,叫入座, 他更是辞谢不受, 恭立一旁。

    李霓裳作罢,道:“图确实在我这里,天王若要, 我可交孟将军转呈, 也是一样。”

    “天王是要公主亲自携图。”孟贺利急忙说道。

    “将军可知为何?”李霓裳望向他。

    孟贺利迟疑了一下,“卑职只知传话,其余……不敢妄自揣测。”窥她不语, 忙又道:“公主无须有半点担忧,放一百个心。卑职不才,却也可以项上人头向公主担保,公主此行,绝无性命之虞,更不是要将公主扣留或是怎样。天王说,公主去便是,绝不阻拦公主回来。”

    “将军误会了。”李霓裳解释,“我并非顾虑此事。天王既要我去,我自当欣然从命,只是我这里正有战事,不便离开。”

    孟贺利径直道:“李长寿的儿子不会有事!”

    “崔重晏和陈士逊或能一争,有天王在,这里还轮不到他做主!”

    他说话的语气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神情里更是流露出来几分惟有长久立于巅峰才能有的一股由内自外的自信之色。

    李霓裳从座上慢慢站起身。

    “请公主稍安,很快会有消息送到。这边若是无事了,便也请公主尽快动身,好叫卑职能够回去交差,卑职感激不尽!”

    “不敢打扰公主过多,卑职先行告退。”

    他向李霓裳行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去。

    李霓裳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傍晚,瑟瑟也从城外匆匆归来,屏退旁人,不顾喘一口气,便向李霓裳禀事。

    她在城外定好的会面之处等了一天,始终没有等到崔重晏露面。

    显然,他应是被什么别的事羁住了。

    “孟贺利应当没有说空话。忠节小将军或很快就能回来。”

    瑟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复杂,喜忧半掺。

    于武节而言,崔重晏固然是个巨大的威胁,然而那位天王,他又怎可能是善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施加援手,怀的到底是何目的。

    瑟瑟的话,也很快得到验证。当天的夜间,李长寿又一次收到鹿关那边送来的急报。不过与此前不同,这一次,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好消息。

    驻在鹿关附近的崔重晏兵马不知何故突然退去。崔栩起初以为又是圈套,不敢贸然再次追击,派人出去刺探,感到不像是诈,担忧仍被困住的李忠节,便再次领人过去救援,半路竟遇到了李忠节一行人,这才知道,原来不止驻在鹿关附近的敌军不见了,原本困住李忠节的众多飞龙军也都走了。

    李长寿起初几乎不敢相信。很快,部下也奔来相告,说探子回报,驻在平城几十里外的崔重晏大军也开始撤退了。他亲自出营几十里察看,果见远处,无数火杖勾勒出的大队人马如长龙一般,在黑夜中缓缓而去。

    李长寿这才相信,退兵应当不是崔重晏设下的计谋。他赶回,于天明时分,接到了返程中的李忠节一行人。

    祖孙相见,恍如隔世,李忠节见到祖父,纳头便拜,说因自己不慎,害祖父担忧。李长寿禁不住老泪纵横。祖孙正叙着话,崔栩也从后赶上,翻身下马,双膝跪地,解衣露背,双手高举一根荆条,羞惭满面地恳求李长寿鞭抽自己,以惩其罪。

    李长寿将人扶起,安抚了一番。

    李忠节只受了些轻伤,莫名脱困得以归来,庆幸之余,更是困惑,见过祖父后,迫不及待追问,究竟出了何事,崔重晏突然退兵。

    李长寿直觉,此事必与公主有关。

    乱世当头,本就没有朋敌之说。今天的朋友,明日便可能翻脸,同样,今日刀戈相见,明日也有可能化敌为盟。

    只有先设法生存下去,才有可能谈及别事。孙荣、崔昆、秦福波,范方明……他看着众人一个一个兴起,又看着众人一个一个陨落。

    武节在短短三年里能有今日之势,甚至可凭地利与崔重晏的大军对抗,这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但也仅限于此。想短时内便实现长公主的心愿,光复圣朝立国称帝,恐怕不大现实。

    除了耐心,更需要时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此番崔重晏再次兴兵到来,他便有一个直觉,崔或是另有所图。

    即便不是为了救孙儿的缘故,公主开始考虑与崔联盟,他也不会反对。非但不反对,反而会一如既往全力支持——因为在他们的头上,另外还有一座大山。

    天王的军队已踏破了南疆的烟雨,回师北顾。他听闻中原那些天王统御之下的地方在沉寂了数年之后,又再次鼓噪沸腾了起来。不管天王是顺势就此改换名号登基称帝,还是会继续维持现状,接下来等待他们这些人的,恐怕都将会是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击。

    至少目前为止,他们当中,看不出有谁能够足以独力掀翻这座大山。与其被各个击破,倒不如放手一搏,先过这最大的一个难关。

    李忠节心思机敏,见祖父沉吟不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登时激跳起来。他欲待发问,瞥一眼身畔的崔栩,又强行忍住,将祖父引到一旁,这才变了脸色。

    “难道公主答应了崔重晏?”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愤怒与羞惭齐齐涌上心头。

    “倘要公主委身才换来我的性命,我不如战死在了鹿关!她人在哪里!我这就去见她!”

    他年轻的脸庞涨得血红,冲动之下,转身便待离去,被李长寿喝住。

    “不得鲁莽!公主之事,岂容你置喙!”

    他强行拦下李忠节,再次严厉告诫一番过后,正要赶回城中亲自面见去问清楚,一名公主身旁的近卫到来,带来了她的口讯。

    “公主说,她有要事在身,需出一趟远门,归来时日不定。这边的事,便都交托给刺史了,有劳刺史费心。”

    李长寿惊讶不已:“公主可有说是去哪里了?”

    近卫道:“不曾说。”

    “她人呢?是谁护送的?我去相送!”

    “公主说,路上之事,无须刺史顾虑,更不用送。她一早已经动身了。”

    李忠节从吃惊中醒神回来,一言不发,转身一阵狂奔,一口气不停,如灵猿般迅速攀上附近的一座山顶,焦急地远眺寻望。

    曙色初溶,雾绡漫卷远峰。

    在远方山野的尽头处,一队人马若隐若现,如游丝引线,渐渐消隐在了微白的天色之中。

    傍晚,当敌军离去的消息传遍全城,笼罩在头顶数月的阴霾消散,城民奔走相告之时,李霓裳所乘的马车,已将身后的城池远远地抛下。

    瑟瑟伴她坐在马车之中,沉默地看着车窗两旁不断往后闪掠消失的野地,蓦然间,发觉马车慢了下来,便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见前方是个山谷的入口。

    荒道口上,斜阳静静照射,显出了通往前方的一条蜿蜒窄道。

    周围空荡荡,连飞鸟也绝踪迹,寂静无比。

    孟贺利显是对这地势有些戒备,命队伍先停了下来,派人入内,先行查看一番。等待的功夫,他仰面环顾四周,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的山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不远之外,一道山梁之后,一名青年的骑影凝定在残阳中,鸦青大氅静静垂落。

    他的眉峰聚敛着深深的暮影,显得脸容上的的郁懑阴影愈发浓重。

    他将目光停驻在前方山谷口的那一架马车影上,久久不动。

    在他的身后,崔忠看了眼身旁那几名面露不忿之色的部下,迟疑一番,走上去低声询问:“是否行动将人都杀了,留下公主?”

    孟贺利传来了天王的口信,称武节乃是天王的地盘,任何人不得染指。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便终结了十万飞龙军为时数月的攻战。

    功败垂成。说甘心从命,怎么可能。

    更屈辱的,是除了少数嫡亲的高级将领之外,还不能叫其余将士知道撤退的真正原因。否则,对大军的士气和主上的威信,都将是不小的打击。

    “他若发兵来打,我们胜算如何?”

    在山梁刮过的风声里,崔重晏眯眼看着远处前方那一支停在山谷口外的队伍,反问了一句。

    崔忠沉默了下去。

    按照主上原本的计划,并不想这么快便动武节。武节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来,不迟。

    只要剿杀了陈士逊,整合完青州和江都,实力必有质的飞升,到了那时,也足以去谋划另外一件大事。

    一旦成功,天王纵然三头六臂,也不足惧。

    没有想到,青州战事竟会拖得如此之久,如同人陷入泥潭,难以拔脚——还是小看了陈士逊这个盐枭,彻底打乱主上的计划。

    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武节,如今竟也能够抵住大军的攻打,迟迟未能破局,以致于给了天王掉头插手的时机。

    倘若不愿再忍,就此与天王公然翻脸,新的大战必定很快爆发。到了那时,河东裴家和已彻底成为死敌的陈士逊,或都可能伺机加入,瓜分地盘。

    那样的局面之下,即便主上的全部人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由他带出的飞龙右军,也绝无胜算。何况如今大半都是这几年新补的,虽也都是强兵悍将,但顺势可用,逆势,恐怕就难说了。

    崔忠不敢言明,但内心却十分清楚。

    回头再看,当初先去打青州,与陈士逊相争的决策,其实是个最大的错误。

    “走罢。”

    半晌,崔重晏缓缓地捏紧手掌中的马鞭,几要将鞭柄捏得扁碎。

    他压下心内鼓荡着的纵马冲下山梁的冲动,向着静默的身后众人道了一句,随即收目,蓦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孟贺利虽自信,但却不是盲目自大之人,否则,接公主这么重要的事,也不会交给他。

    不但这段地形适合埋设伏兵,这诡异的寂静,更是令他警觉地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氛。

    片刻之后,派出的人陆续回来,称并无可疑。

    他此行带出的人手皆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群鸟伴着风声,鸣叫着飞过谷口,陆续停歇在了附近山峦的树梢之上。

    确定无事之后,他引着人马,继续前行。

    瑟瑟也收回目光,闭合车窗,在李霓裳的膝上轻轻压了条毡毯,以抵御渐渐袭来的夜间寒气。

    行程虽然紧凑,但一路的接待,异常周致。李霓裳乘坐的马车,外观普通,内里的装饰却极为奢华。香木的车壁,以蜀锦贴饰,身下铺满数重的驼绒软垫。车内冰鉴与暖炉皆备,以应对这季节的午炎与夜凉。车窗是用连片的云母薄片镶嵌,关闭之后,既挡风沙,又存天光。每停一地,无论是驿居,还是露宿在外,前头必都有专人提早做好落脚的准备,褥必锦,食必精。

    故上路后,除因长久乘坐马车带来的倦怠,其余倒也不算难捱。

    大半个月后,这一日,又抵达一地,似是一处集镇。

    李霓裳有些昏沉,正斜靠在位置上,闭着双目,忽然,她的耳中似听到河水卷岸哗哗而过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远处响起的隐隐的号子之声。

    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瑟瑟看她一眼,凑到窗前,推开一角,朝外看了出去。

    一股水腥从开启的车窗角中猛然涌入,掠过李霓裳的鬓边,钻入她五官七窍,令她周身的毛孔陡然一张。

    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风陵镇到了。”耳边响起瑟瑟的轻声。

    越近渡口,车外便越是人声鼎沸。搬运工的号声混着茶摊的窃语:“信王在南疆以德服人,连莽山的三十六寨都献了金银铜矿,最近天天有船送到,好家伙,船吃水到底,船头船尾,全是军士在押解……"

    又有赤膊正聚在路边小歇的船夫议论声传来:"……听说僚子部的首领也被信王收服,将那逆首杀了,头颅割下,用石灰腌渍,昨日快马送去天王那里了。我亲眼看见,头挑得高高,就从我身旁经过!”

    “信王盖世之功!真英雄也!”

    “是啊!是啊!他应也快回来了吧……”

    李霓裳悄然睁开眼眸,望了眼瑟瑟。

    她早已关闭车窗退回,低头垂颈,在静静地为自己揉着膝腿。

    “你这算什么!前几日我们还拉了一条大船!你们猜,船里装的是何物?”忽然,又有几名纤工的声音响起。

    “好家伙!舱底竟锁着南疆深林里捕来的战象!每头都用铁甲覆盖,发出嘶鸣,震得船舱都似破裂,我们更是险些立不住脚!听说是要转往新都永昌城,好为天王的登基大典助兴。”

    ……

    马车没有停顿,沿着青石码头继续前行,穿过集镇,渐渐将各种忽高忽低的杂声留在了后方。

    深夜,马车终于再次停下。李霓裳听到孟贺利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到了。请公主下车。”

    车门开启,瑟瑟先行下车。

    她微微弯腰,迈出车门,抬头望向前方。

    当夜空下那漆黑的高耸峰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身形微微一顿。

    和她白天的预感一样,这一趟的终点,是阔别已久的天生城。

    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

    第129章

    眼前的天生城, 依旧是李霓裳记忆中的旧地,山阶、马道、连片的营房,就连从前群马撞破门墙修缮后留的痕迹也依稀可辨, 并无任何改变。

    但这地方, 和从前确实又有所不同了。

    潼关已经多年无战,此地也就失去驻兵的必要,早已空置。

    李霓裳随孟贺利来到一处所在,一众显是提前来此的仆妇与婢女疾步迎出见礼,口称公主。

    李霓裳停在映透着灯色的院门之外, 迟疑了片刻, 慢慢迈步入内。

    早有一名仆妇为她轻轻推开屋门。

    满室的光辉,刹那映入眼帘。

    鎏金烛台上的对烛燃着明亮的火苗,映照出一幅静静垂落的销金合欢锦帐,鸳鸯锦被整齐铺卧, 上面的光泽鲜亮如初。

    她怎认不出来,面前的这间旧屋,便是从前天王曾经一厢情愿操办的那场婚礼的洞房。

    不但如此, 屋中的陈设,竟也与从前一模一样。

    恍惚间, 她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有人逆转了时序,将那夜之后的一千多个日夜晨昏,皆都抹平。

    忽然穿堂风掠过, 屋中烛火猛地一颤。

    一股冷意窜上心口, 李霓裳人也从怔忪里苏醒过来。

    “请公主入内。”

    服侍的人不知她为何定在了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

    “公主想必乏累得很,今夜可在此休息。待到明日, 卑职再送公主去见天王。”

    这时,身后也传来了孟贺利的声音。

    李霓裳转颈,见他远远地停在院门之畔,说完向着自己行了一礼,便待离去,叫住了他:“等一下!”

    孟贺利止步回来。

    “天王不在此地吗?”她问。

    “是。天王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孟贺利应道。

    “他在何处?”

    “天王这一年来,大半时日都在永昌城中——便在从前玉京旧址的那一带,如今正扩作新城,距此不远,不到百里。”孟贺利应是怕她不知,详作解释。

    李霓裳此前虽远在武节,但也知道些天王着手营造新都的事。

    以他如今的份位,就算暂还无意称帝,但像日后新都地址择选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先提上日程。

    长安废墟之地,自是无法再承国都之运。众人本都以为洛阳会是理所当然的新都,不料,或是不喜孙荣占过此地的缘故,天王对此也迟迟没有发话。

    有人看出他对太华一带仿佛颇多青眼,便叫风水术士在这周围勘看,最后择出一地,那地依黄河天堑,靠中条山脉,有“龙蟠凤翥”之势,又有东乾、西坤双岭,暗合天地定位,是块上好的兴龙宝地。

    除去风水之说,此地也控崤函古道咽喉,必要之时,既能截断关中与中原的联系,又可借黄河漕运调配晋豫粮草。日后若再发动人工拓深运河,便可同时辐射长安、洛阳、太原这三个天下的中心方向。无论从战略还是漕运的角度来说,也极适合在此建城。

    此地应当还合天王之意,他下令丈量建城,定名永昌。

    “不敢扰公主了,请早些歇息,卑职暂先告退,今夜就在近旁,公主有事尽管召唤,卑职随时候命。”

    孟贺利再次躬身辞去。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华屋,胸中缓缓闷涨,双足更是如坠沉铅。

    今夜莫说在此就寝了,此刻她便是连抬脚迈过门槛的气力,竟都似聚不起来。

    婢女起初都垂首屏息地立在两旁,候她入内,片刻后,觉她有异,陆续悄悄抬目,看了过来。

    “公主?”瑟瑟低唤一声。

    “若是此屋不便……”她望一眼门内,“我去瞧下别处,收拾一下。”

    她说完,正待出去,李霓裳已转身走出庭院,叫住了孟贺利。

    孟贺利走得不远,正在吩咐守卫,听到她唤,匆匆回来,问有何吩咐。

    “有劳将军费心了,只我不累。”李霓裳整理好纷乱的心情,面带微笑地道。

    “将军膺重之材,天王更是日理万机,却特意接我来此,想必是有要事。劳烦将军,不如这便送我去永昌城吧,省得又多耽搁一夜,令天王久等。”

    孟贺利应是没有料到她会提如此要求,忙道:“公主不必如此匆忙……”

    “劳烦了。”李霓裳截断他的话。

    他瞥一眼她身后的所在,犹豫了一番,终于点头:“也好……那便照公主所言。”

    黎明前的时刻,李霓裳所乘的马车穿过一座高大的瓮城,进入了城池。

    其实这座新城的旧址,在前朝末年之时,便曾被朝廷相中过,认为此地可攻可守,计划据此营造一座长安洛阳之外的中都,以备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乱。当时名字都已起好,叫做玉京。而最早勘出这地址的,也不是现今的术师,而是当时的天师况西陵。李霓裳的父亲命他一并也负责城池的设计和营造,奈何预算庞大,更耗人力,朝廷钱粮紧张,根本无力支撑如此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不过起了个头,便就不了了之。

    如今的新城,便是在从前的旧址上扩修出来的,限于时日,虽也只初步完成城墙与皇城等核心地带,但即便这样,这座集大半个天下人力物力而成的凭空拔地而起的城池,也已开始隐隐显露出来日后它作为国都的宏伟的气魄。

    马车行在一条从城门直通城北的通衢大道之上。天时尚早,除去偶然迎面遇到的巡城的玄甲卫,到处空旷无人。车轮碾过阔路所发的清晰的粼粼之声,反而愈发烘托周围的寂静,仿佛这是一个黎明前的梦境。

    但是,用不了多时,待到玄甲卫的鞭梢劈破晨雾,一切便又都会苏醒,沸腾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车船,将会源源不绝地继续往此而来。吃水三尺的漕船送到满船裹在毛毡中的西域玉山料,它们几经转运,跋涉来此,压得艞板吱呀作响。东海的明珠和蜀中的十丈织锦被搬上码头。从深山中挖凿的金青宝石和象林国的沉香木,则将涂镀明堂中的金碧之色、竖作一根根的蟠龙柱础。

    李霓裳被带入位于城北的新宫。孟贺利请她稍候,自己匆匆离去。

    寂阒昏暗的广场里,除去角落和暗处里布着的执甲守卫,看不到半条人影。

    她并未等待多时,孟贺利很快回来,继续将她引往群殿尽头的深处,那里有座筑在地势最高处的楼阁。

    他止步在了阶前,仰头,用含着几分敬畏的目光,望了眼头上的北阙,随即低声道:“天王就在上面,请公主上去。”

    此一刻,他变得格外谨慎,连呼吸都似小心翼翼了起来。

    晨风晃动了悬在楼台飞檐深处的鎏金铜铃,铃舌轻磕内壁,碎响漫过描金游龙梁柱,驱飞了方落脚在上方的几只疲脚雀鸟。

    李霓裳穿过甲卫执守的门樘,跟随一名卫官登上层楼。

    在耳畔那断续响动的惊鸟铃的碎吟声里,她来到方才孟贺利仰望的所在,停下了脚步。

    数丈之外的前方,是一座望台。一道背影向栏而立,北眺远方。

    卫官隐身退去。她屏息立了片刻,悄悄抬目。

    立足在这座至高的望台之上,下方那错落的群殿廓影便一望无际,更显低矮。

    然而,九重歇山顶外,视线的尽头,远山余脉,如片片铁铸的屏风,还是遮挡住了双目,不见山的那边。

    山尖刚染一线蟹壳青的曙光。

    天将要亮了。

    李霓裳不敢惊动,又垂落双目,静静等待。

    “怎么,昨夜那地方不合心意吗?连夜要来这里见孤。”

    伴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李霓裳抬眼,看见天王已转过脸来,两道目光投来,落在她的脸上。

    隔着些距离,方才天光也暗,她未细看,只凭身影认出人而已。

    此刻对望,当终于看清人的模样,李霓裳的心中不禁大受震动,以致于忘记回应。

    三年未见而已,眼前的天王,竟满头大半都是白发了,宛如苍老了一二十载。

    “天王误会。我是想早些来见天王之面。”

    李霓裳醒神,压下心中陡然生出的宛如兔死狐悲般的悲凉之感,应道。

    天王打量了她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转身,迈步朝里走去。

    “进来!”

    应是觉察到她还定在原地,他走到阁门前时,冷冷唤了一声。

    李霓裳急忙跟上,迈入这间与望台相连的阔阁。一进去,便见她交给孟贺利的紫微图平搁在了案上。

    又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

    她很快认出,眼前无论是案几摆设或书册文牍的堆放,都与天生城的那间书房相差无几。

    或者,此间之物,应当就是从那里原样搬来的。

    此时她也终于暗悟,何以方才登上那座北向的望台,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见他已自顾入座,李霓裳未敢多加打量,立在一旁。

    “听闻你这几年很是厉害,竟坐实祥瑞的名头,连李长寿都能沾上光,鸡犬升天,武节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王的语气平淡,然而,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眼前这位居在至高之处的人,除去外貌苍老许多之外,仿佛还是旧日那位李霓裳熟悉的天王,性情半分也不曾改变。

    李霓裳原本那因时空割断而带来的拘束和紧张之感慢慢消失。

    “叫天王见笑。全是靠着李刺史与军民齐心,合上下之功,才侥幸能够得以存活到了今日。”

    “何时准备扶持你那个弟弟做皇帝?”他轻描淡写,与她闲聊似地又道。

    李霓裳迎上对面那双锐目中射来的目光。

    “以天王盖世之功,炳若日星,尚且至今不曾加冕。我李家不过前朝遗脉,流萤微光,何德何能,怎敢与天王争辉。”

    “还有,此次武节逢战,李刺史孙儿被困,性命攸关,幸得天王施加援手,我感激万分,在此多谢天王。”

    她向座上之人郑重地行了见面之后的第一个拜礼。

    阁中静默了下去,稍顷,只听天王淡淡哼了一声。

    “绘这紫微图的况西陵,人在哪里?”他再次开口,已是更改话题,问完,目光从案上的图卷上抬起,向着李霓裳望来。

    在来时路上,听孟贺利的口风,天王似在发动治下的各地官员在找此人。

    她据实讲出,说自己全不知晓,见他未再多问,卷起图卷随手放在一旁,便示意自己坐到他近前的一张单人坐床之上。

    李霓裳辞谢,他不悦道:“孤叫你坐,你就坐!”

    李霓裳急忙依言跪坐上去,又见他开始上下打量自己,极是异常,正被看得渐渐浑身不适,发觉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有些不满,更不知哪里又惹他不快,问也不便问,只得忍着。

    “小女娃,你昨夜赶了一夜的路来,刚到便来此见孤,饿了吧?”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用旧日的称呼叫她,还冒出了如此的一句话。

    李霓裳尚未反应过来,听他朝外喊人送入早膳。

    两名侍人抬着食案入内,摆在李霓裳面前,跟入的婢女们将吃食摆上,依次是一碟像是内裹蜜料的千层面笼,一碟应是浇浓烧汁的脍鱼薄片,几只酥皮的胡麻旋饼,一碗像用驼峰或类似食物熬出的琥珀色的胶质浓羹,另杂七杂八摆满食案,又送上香汤和净帕。

    “吃吧。吃饱再说。”

    见李霓裳困惑望来,天王和颜悦色地道,旋即靠在一张凭几之上,一手执笔,另手拿起撂在案头上的文书,不再管她。

    李霓裳只得洗手,吃起东西。

    她固然一夜不曾进食,腹中空空,这一案的食物,也皆为珍馐,但却依旧胃口全无。只是碍于天王在侧,食不知味地吃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样东西,余下未碰,旋即轻轻放下餐具,正待道谢,一旁忽然发声:“你太瘦了!再多吃点!”

    她抬眼,见天王低目正用手中的笔在勾披文书,头也没抬说道,只得又吃了起来,最后实在吃不下去,放下道:“多谢天王。我真的饱了。”

    天王终于挥手,叫侍立在旁的人将东西都收走。

    众人退下,李霓裳见他一面继续飞快披勾文书,一面问:“知道孤这几年里,为何不看北方吗?”

    李霓裳正待摇头,天王的语气不容置疑:“说!”

    “驱虎吞狼,待到两败俱伤,原本可能联手应对天王的那二人也因青州彻底变作死敌,天王再各个击破,最后……”

    她停了下来。

    最后再对付河东,和自己这最后一股他未必入眼的势力。

    虽说当局者迷,但崔重晏和陈士逊到了后来,或许也未必就不明白这一点。然而卷得太深,当投入的代价到了一定程度,想要抽身,已非易事,打到最后,不决出一个胜负,恐怕谁也无法向身后之人交待。

    如今想来,当初天王支持陈士逊攻入青州赶走齐王的时候,或许就已谋划到了这一步。

    不得不说,细思之下,叫人后颈生凉。

    天王听她声音停下,抬目看她一眼,终于放下手中之物,微微哼了一声。

    “这两个人,一个表面奉我为主,一个曲意献上洛阳。想和孤玩心思,还晚生了几年。”

    李霓裳不言,只在心中不停揣度他这趟要自己来的目的,发觉他又开始端详自己。

    “你果然聪明,这几年在李长寿那里,做得也很不错,没有叫我失望。”

    天王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竟开口称赞起她。

    这叫李霓裳倍加吃惊。

    “敢问天王,此番叫我到来,除去献图,可有别事?”

    她迟疑了下,终于,发声问道。

    “你问得很好。孤此次叫你来,确实是有另外一事,要你去做。”

    “你给孤生一个孙儿出来。”

    天王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李霓裳起初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一时无法反应。

    “你去虎瞳那里,生个孩儿出来。”

    天王再次开口说道。

    李霓裳终于醒神,对上了天王那一双肃穆的眼,当意识到他绝非是在发着诳语之时,整个人瞬间滚烫起来,腾一下,从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

    话冲口而出。她的心突突地激跳。

    她原本以为,天王或应预备称帝,她,或者说,她代表的身份,可能对此事有用,所以才会要她携图前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竟会是如此荒唐的一个要求。

    她的反应似全在天王预料之中。

    他神色不动,只示意她坐回去,见她不动,便也由她。

    “你也知道,孤至今没有一个合宜的继承之人。你的身份合适,人聪明,容貌也好,还与他做过夫妻,天下再也没比你更合适的女子了,你更是孤将来孙儿母亲的不二人选。”天王解释。

    “裴——”

    李霓裳的脸孔涨得血红,顿住了,竟无法顺利地呼出这个三年后再次涌上她喉头的名。

    “他……是不可能会再看我一眼的!请天王收回如此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她的脸孔涨得绯红,几乎就要渗出血来。

    “孤相信你。以你的聪明,只要你肯,必能做到。”

    天王却恍若未闻,自顾继续说话。

    “小女娃,只要你答应下来,做到此事,孤日后不会亏待你的。将来你要留下最好,你若依旧要走,你那个弟弟,在武节那块,立国也好,分封也罢,孤都可以答应。孤也向你保证,至少,在你有生之年,你活一日,你们便可存续一天。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

    “我有些不适,多谢天王赐饭,请天王容我告退。”

    李霓裳心烦意乱得几乎无法自持,脑子轰轰地响,顾不上失态,朝着天王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匆匆便去。

    才走到阁门之畔,身后已是响起一道阴森的声音:“孤既可以救李长寿的那个孙儿,把他放回去给你,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这条性命。”

    这声仿佛冰棱刺脊,令李霓裳的后背陡然再起凉意,爬遍全身。

    她停了下来,凝立片刻,转颈,对上了天王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

    她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慢慢转回身来,解释:“并非是我不从,而是此事,我真的无法答应。他——”

    那梦境再一次地浮现,她的心中又涌出一阵巨大的难过和绝望之情,眼底暗热。最后她压下这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天王也知,他必恨极我了,视我如同陌路,怎还可能与我……”

    她当真无法想象此事,更是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跳过,继续极力推脱。

    “此事确是不可能的。但凡我能做到,有天王如此许诺,我怎会不应?但我此刻我若为了别的缘故,胡乱答应天王,日后又做不到,反而耽误天王大事。请天王三思,与其强行要我去做如此难如登天之事,不如及早另做打算为好—— ”

    “有比你去与别的男子周旋难吗?”

    天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截断了她的话。

    李霓裳的心咚地一跳,猝然抬目,看见天王的眉须微微跳动,双目盯着自己,面容之上,显出严厉的怒色。

    “我儿对你赤诚一片,你这女子,竟然不识好歹,敢背叛他!”

    “啪”一声,天王一掌重重拍在了案上,激得案头的一叠文书微跳,坍塌下来,哗地一声,尽数滑落在地。

    “当初若不是也因你之故,他怎会远走边地,至今不回?”

    “孤不妨实话告诉你,若非看在你三年前还知拒绝崔重晏的份上,才不和你计较,容忍至今,莫说一个李长寿,便是十个,孤也早就发兵灭了你们!”

    “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再作答复!”

    他朝外喝道:“把孟贺利叫来!”

    很快,伴着一阵急促的靴履落地之声,孟贺利带着几分惊惶走了进来。

    “送公主回去,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她再出来一步!”

    天王面罩寒霜地自座上起身,拂袖而去。

    第130章

    “天王留步。”

    李霓裳被迫再次出声, 试图叫面前之人打消他的念头。

    她猜测他此次召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旁人应是不知,示意孟贺利先行退出,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道:“我体有暗疾,应当无法——”

    “那就叫人给你治,治到好为止!”

    他冷冷打断,显当她的话是在推脱。

    “怎么,莫非我宇文家之人, 竟配不上你吗?”愈发浓重的阴云, 在他的眉间淌动。

    李霓裳彻底沉默了下去。

    晨风拂过,远处飞檐悬钩下的铃舌乱颤,叮叮当当,碎响再次飘来, 搅乱了那怒冲冲离去的步履之声。

    天王再次猛地顿住步足。

    "朱九!"他再次发出一道厉声。

    候在望台角落朱漆廊柱下的那名玄甲卫官再次迅速上前,未及开口应召,便见天王抬臂, 戟指飞檐,佩剑撞在他腰间的金带之上, 铮然作响:“统统给孤摘掉!"

    卫官没有料到会得如此吩咐, 下意识地仰头,望一眼远处的檐角,错愕一下, 又瞥向和自己相熟的孟贺利, 对上他同样愕然似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应是。

    脚步声彻底消失, 那威压之感方终于散去。

    一道冷汗顺着护颈悄然淌进锁子甲中,方才一直退立在外的孟贺利松下来一口气,暗自思忖。

    天王这个时候召她携图到来,目的不外乎是为接下来的大事做准备——随着南方臣服,几年前曾被压下的登基议题,最近又开始频频被人提起。但无论最后是先称帝,还是先北伐,若眼前这个近年甚得北方民望又有祥瑞之名的公主主动降附的话,则无论是向天下人彰显天王的宽恩,还是昭示法理与天道,都将起事半功倍的作用。

    而天王突然转怒至此地步,也显而易见,她没有顺从天王心意。

    方才他还道盛怒之下,天王这就要对她不利。

    “……天王稍后有事……公主若是方便,不如照天王的安排,先回去,三思再定?”

    李霓裳对着狼藉的一地文书僵立,动弹不得之时,耳边传来一道迟疑的委婉提醒之声。

    她慢慢转面。

    孟贺利不知何时已重新入内,等在她的身后,眼睛只盯着他自己的足尖,显是为防尴尬,避开与她对视。

    她默默行出。

    天光大亮,她随孟贺利循原路而出,穿过空旷的广场时,看见东面一座应作议事用的殿前,乌靴皂履,一群人正踏着晨光迤逦行来,当中大多武将的模样,也混着些素袍缓带作民间名士打扮的人,看去,应都是要去见天王奏事的。而众人当中,独以一名青年男子最为显眼,金冠镶玉,独披一袭锦氅,衣袍上的金线夔纹随步流转。他正昂首顾盼前行,留意到几名玄甲卫抬着云梯从远处匆匆赶来,便转目望来,目光登时一亮,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不住望来。

    众人很快也发现了她,纷纷转面驻足,远远望来,目光各异。

    李霓将披风兜帽压低了半寸,迈步朝前疾行而去。青石砖上残露未晞,慢慢洇湿裙角。

    如来时那样,她被送回到那座空旷的旧日山营,也依旧落脚于那间曾被短暂用作婚礼的院屋之中。

    天王如此安排的目的,显是为了时刻提醒,叫她面对她曾经的身份和在天王眼中,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

    来自这位强势者的愤怒与现实的威胁,如一座沉重的大山,罩在李霓裳的头顶之上,压得她透不出气。

    理智说服她,不必怀有任何的顾虑,暂先闭目答应下来,先渡过目下难关,才是最明智,也是她应当做的。别的,待日后细想对策不迟。这种事非一蹴而就,她完全可以阳奉阴违,就算拖上一二年,乃至更久,不见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先为自己赢得转圜的时机。

    然而,等到到了最后的期限,孟贺利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的答复之时,她颈项僵硬,竟迟迟无法点下头去。

    她惧怕再去面对那一双梦中的眼。

    倘若点下这个头,无论她作何打算,她势必不得不去那里走一趟,这将是不可避免的可见之事。她不敢想象那一幕,那将会比叫她去死,还要艰难百倍,千倍,万万倍。

    她也可以去做任何事,只要能够令武节存活下去。

    唯独有一件事,她无法去做。

    那便是在离开他之后,又去利用他。

    更不用说,是以如此欺骗的方式。

    这件事,只要她点了头,对昔日那位雪松树下向她揭开傩面的英俊少年而言,都将是一种侮辱。

    “公主?”

    见李霓裳始终不应,瑟瑟目露焦急之色,忍不住轻声提醒。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了对面正在等待自己回复的孟贺利。

    “劳烦你转告天王,此事……我确实无法做到。”

    孟贺利看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失望与忧虑之色。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道:“武节如何能阻挡天王一统天下之势?公主当真不再考虑吗?”

    他继续等待片刻,见她不再说话,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在寂静的只剩下山风声的空城里,李霓裳在这张床榻之上,度过了她在此的最后一夜。

    次日,孟贺利再次现身,将她送到位于风陵镇附近的驿馆。

    暮色将至,她在此过夜,明早与随从一道上路,回往武节。

    “天王必不食言。公主此行回程,可保平安。”

    “今夜卑职会在天生城值守。公主有任何事情,还都可以随时回来,我必恭候公主大驾。”

    孟贺利止步于驿馆之外,言语意味深长,似是别有所指。

    烽火弹指三春,或便是有些人的一生。

    渡口和驿馆中人的脸孔,三年里,早也不知换过多少轮了。如今的驿丞陈七是个颧骨高耸鼠须稀疏的中年男子,袍子松垮地罩在竹竿似的身上,走路如风,腰间的驿符与铁钥撞得叮当响,对着孟贺利时,满脸谄媚之色。

    大约也见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只为得以觐见天王一面的人,或当这一行主仆也只是某地豪族,并不放在眼中。孟贺利离去后,不过只用他那一双三角眯缝眼略略看了眼头戴幂篱的李霓裳,叫手下的驿卒领人进去,照孟贺利的意思,安顿到最好的东屋里,自顾便就走了。

    天黑了下来,瑟瑟捧着烛台入屋。

    李霓裳独坐,瑟瑟掌灯过后,走来停在她的身后,开始为她拆发卸妆。

    李霓裳怎会听不出来孟贺利临走前那一席话的含义。

    天王必不食言,说好让她回去,便不会强留。

    但是回去之后,等待她的,或者说,等待武节的,将会是什么,也是显而易见。

    本以为武节应当还能在多方势力的夹缝里获得一些腾挪的机会。

    如今看来,大难即将到来。这一点,恐怕是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在此前都不曾想到过的。

    难道,除去她改变主意,掉头回去,便当真再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她费力地思索,心中如同堵满乱麻,心神不宁至极,浑然不知此刻,驿丞陈七正匆匆赶往后门,将一满身酒气之人接入,脸上堆满谄笑地行礼:“方才奴子说是太保来了,我还不信!快快请进!”

    宇文敬跨入后院,并未说话,先看了他身旁的人。

    陈七早便留意到他外披一袭罩衣,几名随行远远立在驿馆后门之外,显是在为他把守,立刻示意手下人退去。

    宇文敬打了个酒嗝,随即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驿丞鹳骨一动,低头看了一眼,拇指捻住了他自袖底递来的银锭,低道:“东厢第一间。卑职这就去将闲杂之人引开。”

    宇文敬欲待入内,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停步转头,尚未开口,陈七的眼尾褶子已经堆出笑纹:"太保放心。这驿馆里,连耗子都是聋的。"

    灯笼晃着贵人行路略晃的背影,转入了东厢走廊。陈七探出头,飞快张望了外面,关门蹑步离去。

    远处有隐隐的打更之声传来。

    戌时已是过了。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镜中映出的影,心中忽然有些感激。

    天王召她来的真正目的,她没有隐瞒瑟瑟。

    她必定是希望自己假意先答应下来的。

    但对于自己如此一个可称作是“任性”的决定,她并没有发声劝过半句,更不曾问她拒绝的缘由。

    “明日还要早起。我去瞧瞧,水备好了没,叫人送来,服侍公主早些歇了。”

    瑟瑟仿佛有所觉察,抬目,朝着李霓裳微微一笑。

    这时,廊外恰也传来轻叩门扉之声。

    瑟瑟转头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玉搔头,迈步过去应门。

    “是你!”外间随之响起她略惊诧的声音。

    李霓裳还道是送水来的仆从,但瑟瑟的反应显然有异。她拿起簪子飞快笼好长发,起身跟出,见一披着罩衣的青年男子立于阶前,金绣蟠纹的袖口在灯笼下泛着幽光。

    这立在门外的,竟是几天前曾在广场里撞见过的宇文敬。只是此刻仿佛喝了酒,脸膛通红,笑容可掬地朝着瑟瑟微微弯身,唤了声姑姑,接着便转向李霓裳,郑重作揖,口称公主,说冒昧来访,若有打扰,还请海涵云云,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霓裳,目光灼灼。

    瑟瑟皱了皱眉,挡在李霓裳身前。“如此晚了,太保来此做甚?是孟将军亲自送公主来此!”

    宇文敬知她与谢隐山有些过旧,自也不敢过于怠慢:“我自然知晓。请姑姑放心。”他也不再遮掩,一面说话,一面强行踏入。

    “我有事要与公主商议,请姑姑暂时行个方便。”

    瑟瑟怎肯单独留他,一面高声呼人,一面朝外走去,却见门外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李霓裳知他必是有备而来,那驿丞应配合他,早已清走了人。

    对眼前之人,她并无惧怕,便示意瑟瑟暂先出去。

    瑟瑟犹豫了一下,瞥一眼榻角,想到公主应当能够自保,终于,慢慢先退了出去。

    "公主这趟路途迢迢,怎的这就回去了?我叔父竟也不多留公主歇息几日,公主实是辛苦了。”

    烛火跃动间,他的目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太保连夜来访,总不至于是为说这个?"李霓裳将烛芯挑亮,反问了一句。

    "我叔父此次召你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踩着略虚浮的脚步跟到案前,手扶住案角,自得地微叩案牍,发出轻微的叩击之声。

    "听闻他向你要一幅前朝天师所作的图卷,莫不是……他终于肯效法古人,行九五之事?"

    他紧紧地盯着李霓裳,脸上掩饰不住地显出激动之色。

    李霓裳语气平淡:"我来只为献图,其余天王也不会和我讲。太保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来我这里做甚。”

    室内忽静,唯闻她手中烛拨挑动烛芯爆燃所发的轻微哔啵之声。

    宇文敬的一双醉目扫来,目光不由被吸引,落在了近前这侧影之上。

    这应是第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离地打量。

    她看去仿佛方卸过妆容,青丝只用一支玉簪草草拢住,斜挑半截冷光,鬓间的几缕发丝略散,烟缕般垂贴在一段素绫衣领掩住的玉颈上,面庞未施半点铅华,仿如雪中一片素绢,白得透着近乎病似的苍色,唇也是褪了朱砂的淡樱,衬得眉梢的半痕青黛愈发鲜绿起来——比他见过的那些描金贴翠的美人,更叫人挪不开眼去。

    宇文敬一时分神,无法挪开视线,忽然发觉她放下烛拨,抬目冷冷看来,这才醒悟,轻轻咳了一声。

    "公主何必在我面前故作糊涂?”他哂笑,“你老实说,我叔父是否将要称帝,这才命你携图前来,到时你再领你李家之人与武节一并归降?”

    “我已说过,除去送图,别事我全不知晓。”

    宇文敬神情略见阴沉,微微一顿,忽然又露出笑容。

    “也罢,你不说,我不勉强!”

    他改口,“我听闻那崔重晏早就对公主居心叵测,三年前他未能得逞,此次不过是江都有灾,他方得以侥幸赶走陈士逊罢了,竟不自量力,再次发兵武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他以为天下人看不出来?他不止打武节的主意,更是想打公主你的主意!想借公主美名,为他自己造势!我叔父又岂能容他得逞!”

    他面露得意之色,涎着脸,倾身靠向李霓裳。

    “公主这趟回去之后,务必观清情势。当今天下,无人能与我叔父相争,崔重晏更是不入流之辈。我对公主倾慕已久,公主何妨考虑与我联姻?只要有我在,我不但保你全家无事,别事,但凡只要公主你开口,我也都好商量……”

    借着几分酒意,宇文敬抬手欲勾住面前佳人的脸,早被李霓裳避过,欲去开门。

    “太保自重。若无别事,还请自便。”

    宇文敬抢上一步,将门咔哒一声反闩。

    “你敢不从?”他转过脸来,恼羞成怒了起来。

    “你敢用强?”李霓裳不怒,反而看着他微笑。

    宇文敬愣了一下,面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等我叔父称帝,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天命继位之人,这天下谁也休想和我争!你若识时务,附我麾下,他日待我御极,我与你共执山河,到时你凤冠九翎,岂不比如今这样为他人作嫁衣裳要好?”

    他话音未落,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驿丞的咳嗽之声,有人冲到了近前,紧接着,急促的拍门声便响了起来。

    “公主可在里面?”隔门竟是孟贺利的声音。

    宇文敬顿时定住,闭口无声。

    李霓裳打开门,果见孟贺利站在门外。他的目光掠过宇文敬,行礼:“不知太保也在这里,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宇文敬早不见了方才的醉态,勉强维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含含糊糊解释,称自己无意得知公主在此,前来拜访叙旧。

    孟贺利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不欲多事,默不作声。宇文敬见状,知她应当不会说出自己方才的那些话,暗松口气,便寻了个借口,讪讪而去。

    他一走,瑟瑟便入内,问李霓裳有无受惊。李霓裳说无事,叫她不必担心。

    孟贺利盯着宇文敬的身影消失,问道:“太保方才可有得罪公主?”

    李霓裳道无事。孟贺利见她息事,料宇文敬应无胆再来骚扰,也就作罢,解释说,他半路遇到朱九派来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天王今夜微服出行,此刻人已在天生城了。

    “他命卑职再给公主带最后一句话,叫公主务必要想清楚。今夜他会亲自在那里,公主若是想通了,便去见他。”

    天王今夜悄然出行,应是一时意动,只允朱九一人同行。而天生城如今已非战略要地,也就公主在的那几日,是由孟贺利自己的人留守的。公主一走,把守的那一队人,便皆是闲兵老汉,大多数怕是连天王的面都不曾近距离见过。

    如今天王身份非往日可比,加上信王也曾再三叮嘱孟贺利,要时刻留意天王近况,他不敢懈怠,这边传讯毕,知宇文敬应不敢再来骚扰,便拜别而去。

    宇文敬藏在暗处,看着驿丞点头哈腰送走孟贺利,转头又向自己这边奔来,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过去。

    那陈七极为狡狯,被踹倒在地,顾不得痛,顺势下跪,磕头赔罪,说孟贺利来得太过突然,毫无防备,他拦也拦不住,已是发声提醒了。

    宇文敬犹不解气,还待踢去,远远看见陈长生骑马找来,这才作罢,陈七伺机慌忙溜走。

    因新城建造之需,天王应宇文敬的自请,封他作了天运枢令,管辖新城督造之事。这官职权力不小,平日更是少不了各种宴饮酒席。今夜便是在一名官员设的筵席上,陈长生发现宇文敬不见了人,一番寻找无果,忽然想到几天前偶遇过后他念念不忘的事,赶忙寻来。

    此刻见到人,知他并没有真正闯下酒祸,才稍稍松了口气,突然,又想到一事,心咯噔一下,倒抽一口凉气。

    “怎的了?你在想何事?”

    好事彻底被搅,他败兴至极,待去,却见陈长生定定望着孟贺利方才去的方向,费解问了一句。

    陈长生立刻将宇文敬拉到驿馆内的一间僻静空屋,命驿丞将所有人赶走,他自己也不许靠近,这才关门,低声说道:“你闯大祸了!”

    宇文敬不以为然:“放心。那公主也知利害。方才当着孟贺利的面,她也不敢多说我半个不好!”

    “不是公主这里!是姓孟的!你想,谢隐山人不在,为何要将他的这个心腹留下?还不是为了对付咱们?公主是不会说出去的,但这姓孟的知道你今夜闯去公主这里,他若是到天王面前添油加醋一番,天王会如何做想?”

    宇文敬登时脸色大变,剩余的最后一点酒意也在顷刻间化为冷汗,沿着后背涔涔而下。

    “天王命公主献图,显是在考虑登基之事。这公主身份特殊,还有祥瑞之名,你竟在这个时候未经天王许可,私下找她——”

    宇文敬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他怎不知自己近年越来越不得天王欢心,尤其是,在知道世上竟还有那样一个人物存在之后,更惶惶不可终日。好在上天有眼,那威胁已去,必是不可能回来与自己争夺了。但这并不表示,自己的地位,就真的是不可替代的唯一了。

    他一把攥住陈长生的手臂:“快去找我师傅!让他帮我去解释!”

    陈长生摇头顿脚:“你怎不明白!你私见公主,就是大罪!说什么都没用,百口莫辩。”

    “那怎么办……”宇文敬双目发直,喃喃颤声自语。

    “我有一个办法,为今之计,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先下手为强!”陈长生目中掠过一道阴影,抬手做出一个砍杀的动作。

    “什么!”宇文敬惊骇失声。

    “杀死我的叔父?你疯了?他身边亲卫如云,个个都是高手!这要是事败,我们便就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陈长生一把捂住他嘴,走到门后,悄悄打开一道缝,随即探头出去,确定无人,回来低声道:“你在想甚?我怎敢对天王不敬!我说的是姓孟的!只要他死了,自然也就无人会去天王那里告状。我看他方才走的方向,便是往天生城去的。他若在那里过夜,咱们就有一个天赐的良机,叫他死得和咱们毫无干系。”

    他如此这般地道出计策,宇文敬听罢,心砰砰地跳,迟疑了一下,很快,切齿道:“好,就这么办!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若能借此除掉这个祸害,便如砍断谢隐山的一只手,在师傅那里,也是一件功劳!只是,既已动手,便一定要成功!”

    “太保放心!此事交给我!”

    二人又低声详细商议了一番细节,全部拟定,不再停留,匆匆离去。

    他二人走后,驿馆大门关闭,白天的喧嚣也彻底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李霓裳被孟贺利方带来的那个消息弄得愈发心神恍惚,坐立不安。

    天王忽然这样叫人又给她带话,显是在加重对她的胁迫。

    李霓裳有一种预感,此事他若不达成目的,绝不会作罢。

    倘若她不管不顾,明日照原计划踏上返程,那么极有可能,她人还没回到武节,天王便已会有所动作了。

    李霓裳正焦虑不已,迫不得已,思忖是否照天王的意思,先回一趟,见面后,先稳住他,此时,外面又有人在轻轻叩门。

    李霓裳与瑟瑟对望一眼。

    瑟瑟慢慢走到门后,戒备地问:“谁?”

    “是我!送宵食来了!”听着,竟好像那驿丞的声音。

    不知他前倨后恭,是为何故。

    瑟瑟一怔,便说不要,不料他却不走。

    瑟瑟迟疑地打开一道门缝,只见这驿丞自己已是挤入门内,匆匆将门关闭,放下手中的食盒,开口便道:“公主呢?我有要事要禀公主!”

    李霓裳便走了出来,见这驿丞朝自己行了一礼,神色恭敬,和傍晚的样子竟是判若两人,不禁也感愕然:“你究竟何事?你怎知我是谁?”

    陈七低道:“公主可还记得三四年前在这一带做事的白四白掌柜?这几年这边变化大,他从前露过脸,不方便在此了,便改我留下,当个差事。”

    李霓裳怎会想到这个外表鄙俗的驿丞竟会是白家之人,惊讶不已,忙向他问好。

    陈七慌忙还礼,又道:“方才我见宇文太保与义王的那个侄儿鬼鬼祟祟躲着人议事,便偷听了一番,听见他们说要放火烧死孟贺利!”

    天生城大门旁的一个库房内,存有不少从前战时用剩下的火油。这二人谋划趁着半夜换班的空隙,设计杀死守卫,改以自己心腹代替,伺机点燃火油,一把火烧掉整个天生城。

    “如今天干物燥,据我所知,天生城只有一个出入口。他们先烧断通往大门的路,再封死大门,如此,引燃全营,那孟贺利便插翅难飞,凶多吉少。”

    “我想着既听到了,便须将此事告知公主,好叫公主有个准备,至于如何处置,就看公主的意思。此处不方便久留,我先告退。”

    驿丞禀事毕,匆匆离去。

    瑟瑟将人送出,一关上门,她的双目晶亮,整个人更是一扫连日以来的压抑之态。

    她握紧拳,快步走回到李霓裳的身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公主!公主你当真是祥瑞降世!处处有上苍保佑!逢凶化吉!”

    她闭了闭目,极力稳住因这突然消息而带来的冲击之感。

    “那二人熟知天生城的地势与人事,既定下计策,势必计划周密,极有可能成事!”

    无论从方才孟贺利还是陈七的描述来看,天王今夜去了天生城一事,除极少数他身边的亲信外,没有人知道。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在阴差阳错之下,横海天王宇文纵,今夜将会会被烧死在这座山营之中。

    非星陨大荒,剑折龙渊。

    峥嵘几十载的如此一个大人物,竟以犬狗戏虎狼之局,草草结束一生。

    “若是此人真的如此死去,公主此次之难迎刃而解!”

    瑟瑟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再次发抖了起来。

    “不但如此,他若是死了,这中原一带,必又有无数人出来争夺,称王称霸……外面越乱,咱们或越能多得几年去备战……”

    “说不定,或许有朝一日,咱们的所想,也当真能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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