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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跟随李霓裳同来的众军士纷纷上前, 行跪拜之礼。

    长公主看也不看,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中下来, 环顾一圈, 便对崔重晏道:“你先去吧。此事过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说完,走到李霓裳的面前。

    李霓裳知她只是顾及颜面,才没有当场发作,不过, 无论怎样, 都是无妨。

    李忠节是李长寿之孙,他要送一个人走,武节境内无人能够阻拦,何况从昨夜到此刻, 时辰已经不短,即便姑母发现情况不对,已派人出去追赶, 料已无法追得上了。

    她向长公主轻声说道:“姑母息怒,我先送你回城。”

    长公主狠狠盯她一眼, 含怒一言不发, 转身向着自己的车驾走去。

    李霓裳跟了上去。

    “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崔重晏的怒声。

    “你们将我当做什么人了?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长公主回首,略想了一想,示意他随自己来, 二人停在路边, 她咬牙切齿道:“你待怎样?此事变成这样,也非我之所愿。”

    崔重晏的脸色极为难看。

    长公主看见了,顿了一顿, 放缓语调又低声道:“我已派人去追了,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告知。”

    她抬头望眼天色:“也不早了,崔将军不如在此就便,先歇一夜?别的事,待明日我再与你细论,如何? ”

    崔重晏的神色依旧阴沉,但比起方才,已是缓和了不少。他转面看一眼停在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皱眉,正在沉吟,身后不远之外的一片浓密草林后,突然起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动静,初听便如晚风掠过草尖的摩擦之声。

    就在谁也没有防备的时候,草丛里一支暗箭无声射出,像荒草深处窜出的毒蛇,迅疾无声地扑向崔重晏。

    “将军当心!” 崔交面向草丛,最早看见,惊骇大叫出声,向他飞奔而来,然而中间相隔甚远,一时如何能够赶到他的近处。

    崔重晏身形急转,腰身拧转如旋风,箭擦着衣袂飞过,射入他身边的树干之上,木屑飞溅。

    转眼间,连珠第二箭又到,他拔刀格挡,险险躲开第二波攻击后,目光阴沉地扫了眼草丛的方向,在又一支箭即将向着自己到来前,猛地侧身,手臂伸出,铁钳般一把攫住转身待逃的长公主。

    长公主猝不及防,惊呼声未及出口,人已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拖拽过去,硬生生挡在崔重晏的身前。

    一支已经离弦的箭,对准长公主的心口激射而来。

    镞上一点寒芒,在黯淡的暮光中也刺目得令人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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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霓裳心骤然被攥紧,似要炸开,身体早已先于思想,不顾一切冲来,猛地撞开长公主。

    “噗——”

    那一声闷响格外清晰,箭镞擦她一侧上臂掠过,撕裂月白衣袖。

    血涌出,顷刻间便浸显出来。

    崔交等人赶到,朝着草丛的方向便扑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刺了进去,拔出。

    一股血从草缝隙里喷射而出。

    崔交将草一刀展开,赫然只见一人歪倒在地,颈项的部位不停流血。

    “崔栩!”

    崔交又惊又怒。

    崔栩用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崔重晏,切齿道:“崔重晏,你定会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不会饶你——”

    崔重晏毫无反应。

    “阿兄!”崔蕙娘奔来,扑到气息渐消的崔栩身边,低声哭泣。

    长公主惊魂未定,面色惨白如纸,起初呆呆望着臂上不停淌血的李霓裳,反应过来后,和赶上来的瑟瑟将她扶住。

    “阿娇,你怎样了?”长公主颤声问道。

    李霓裳眉头微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忍痛摇头道:“无大事,只是一点皮肉擦伤而已。”

    长公主看清应当确实未伤及臂骨,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反应过来,恨恨盯了一眼已经气绝的崔栩,猛地转身,双目圆睁,目光射向了崔重晏。

    “你这畜牲!方才要不是阿娇救我,我今日已是命丧此地!我家阿娇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长公主歇斯底里地朝着崔重晏破口大骂。

    崔重晏僵立原地,方才抓人的那只手,仍悬在半空,指节分明,指端却微微颤抖着。

    他任由长公主痛骂,见瑟瑟已在为李霓裳包扎伤口止血,闭了闭目,缓缓放下手臂。

    “来人!”

    长公主双眼通红,厉声大喝:“给我把崔栩,还有这个姓崔的,全部抓起来!”

    崔栩对崔重晏恨之入骨,无时不刻想着复仇,今日原本以为终于等到机会,没料出如此意外。眼见长公主怒火中烧,只得朝李霓裳高声喊道:“公主,我并非有意,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再效力!我的阿妹,烦请公主多加看顾!”

    他朝李霓裳磕了个头,起身领着人疾驰而去。

    “抓住他!”

    长公主愈发怒火攻心,又指着崔重晏嘶吼。

    她带出的武节一众军士纷纷朝着崔重晏围合过来。

    “将军快走!”崔交等人一边抵挡,一边大喊。

    这里仍是武节腹地,长公主如此狂怒,万一再招来更多人马,想要突围而出,怕也不是容易之事。

    崔重晏咬牙,飞上马背,超前出去数丈,忽然又调转马头,挥刀逼退周围之人,策马如闪电冲到李霓裳的面前,俯身探臂。

    如一片被疾风裹挟的落叶,李霓裳一下被他拽上马背。

    “拦住他!拦住他!”

    瑟瑟仓皇大喊,奋力狂追,扑跌在地。

    崔重晏纵马疾驰,在崔交等人的协助之下,将身后追兵甩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借着夜色掩护,到深夜时分,他与甩开追兵的崔交等人再次会合,又马不停蹄继续上路,终于在次日,走出武节地界。

    黄昏,离崔重晏驻军的一处所在已是不远,一众人马疲惫不堪,停在一条野道之上。

    崔交问是连夜继续赶路,还是先在此驻扎休息,崔重晏眺望远处,又看了眼骑在马上的那道身影。

    她太过反常,平静得不像遭受掳掠,不但如此,昨夜在短暂休息,他重新为她包扎伤口后,坚持自己骑马。

    崔重晏原本有些疑虑,疑心她是否设计逃走,但是到了今日,他已肯定,她丝毫也无逃走之意。

    这令他在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之感。

    今日一天,她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他自然看得出来,她应当十分疲乏,略一沉吟,命就地驻扎,今夜先在此过夜,等明日再回。

    崔郊应是,立刻率人,开始收拾地方。

    崔重晏下马,慢慢走到她的坐骑之畔,道:“请公主下马。”见她没有反应,便靠近了些,略一迟疑,正待伸手扶她,只见她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声无息,整个人忽然栽向一侧,径直软了下去。

    崔重晏急步抢上前去,一把接住,只见她双目闭合,脸色惨白,触手冰冷,竟昏迷了过去。

    崔重晏心惊不已,在她耳边呼唤,又取来水壶,往她嘴中灌了些水,片刻后,只见她慢慢睁开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无事。

    崔重晏不敢再耽搁,立刻将她再次强行带上马背,连夜一阵疾驰,在半夜时分抵达营地。

    一进入营中,军医便跟了进来,检查箭伤后,说不像有毒,伤也不重,认为或是她体虚太过,精气不济所致,开了一副宁神聚气之药,让多加休息,或便能好转。

    李霓裳睡了一夜,次日精神看着果然好了些。崔重晏将她带入城中,又转至城外幽处的一所山中别院,本是为调养等待痊愈,不料,没过几天,情状又坏了下去。

    崔重晏唤来名医,然而还是不见彻底好转。便如此,不知换了多少郎中,反反复复,她日渐消瘦,甚至连皮肤也仿佛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青雾,人困乏无力,终日卧床,大多时间沉睡不醒。

    午后,李霓裳从昏睡中再一次醒来,转头问一名守在榻前的婢女:“外头怎么了,是什么声音?”

    婢女应说,是崔将军听闻有一巫神可驱百病,特意重金聘来,在此为公主祈祝所发的声音。

    李霓裳闭目片刻,吩咐:“你去替我传话,说我想见他。”

    婢女应是,走了出去。

    崔重晏匆匆赶到,见多日来一直昏睡的李霓裳穿戴整齐,身着一袭明艳宫装,坐在一扇花窗之后。

    窗棂如一幅画框,框住窗外花树探来的三两花枝。午后的明媚阳光照着花枝,漫射在她身上。

    她便在这花影下坐着,整个人宛如被镀上了一层薄脆的一触即碎的花雾。

    崔重晏停在门外,定定望着。

    方为她梳妆完毕的婢女见他到来,行礼退了出去。

    “听说你在请人为我祝祷。多谢你了,只是不必再费心。没有用的。”

    李霓裳转面,平静地说道。

    崔重晏慢慢走了进来。

    “你究竟是怎的了?要如何做,你才能好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含几分虚弱的恐惧,与他一贯在人前所显出的刚鸷大相径庭。

    “崔郎君,你挟持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李霓裳未应,只如此反问一句。

    那日一时起意,冲动之下掉头又将她掳走,那一时刻,他想的究竟为何?

    是为了用她打压武节或是别的他想要除掉的敌对?

    还是明知,他永远已经不可能得到她了,但在他的心底里,依旧还是存着几分不甘的缘故?

    他沉默着。

    “不管是什么,恐怕都要叫你失望了。”

    等不到他的回应,李霓裳自顾接着说道。

    “我的时日,应该是不多了。”

    崔重晏牙关渐渐啮紧,看她许久,忽然道:“你若当真恨我至死,想回你姑母那里,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李霓裳再次凝视窗外那一片斜阳,良久,悠悠道:“不必了。”

    崔重晏怔了一下。

    “于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今日有如此结局,是我自己的选择。”

    “很早前,我便知道了,我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到来,停在门前。

    崔重晏走了出去,与传话之人低语几句,回头看一眼李霓裳背影,吩咐婢女用心服侍,走了出去。

    瑟瑟风尘仆仆赶到,被挡在城门之外,焦急等待。

    公主那日被意外掳走,长公主激怒之下旧病复发,人又倒了下去。李长寿数次派遣使者,要求与崔重晏谈判接回公主,发出去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对方无半点回应,直到不久前,消息传来,据说公主到了那边之后伤情严重,甚至或已危及性命,崔重晏正在遍访名医,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自然愈发焦切,如今甚至已在考虑出兵。

    伴着一阵马蹄之声,城门开启,有人出来,将她接入,领到了崔重晏的面前。

    “你来何事?”他冷淡地发问。

    瑟瑟开口问公主近况,见他不应,心中的不祥之兆不由愈发强烈。

    “你若是不想她就此丧命,我劝你立刻让我带她回去,如此,公主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瑟瑟冷冷说道。

    崔重晏目光微微闪烁,显然不肯相信她话。

    瑟瑟强忍心头愤恨,解开所携行装,露出带来的一只小匣。

    匣内装着几颗药丸,开盖,便散出一股奇异的兰香。

    “这是何物?”崔重晏不禁走来,看了一眼,发问。

    瑟瑟拨开药丸,从药匣底部抽出一张方子似的笺子,冷面叫他来看。

    那笺上所留,并非方子,却是一道手书绝笔。

    “余毒浸骨髓,大限将至,穷搜半生未得自救之法,然世间有一人,才智非凡愚可及,余早年与之有交,前朝况西陵天师,倘其尚在人间,当隐踪故都长安左近,异日,汝倘药毒反噬,可访之!切切!”

    “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或也知道,公主身边豢一小蛇?”

    崔重晏颔首,忽然若有所悟,抬头:“难道你是说,公主今日如此境况,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测若是无误,应极有可能。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她服用此药继而血饲,为炮药,公主还特意在阴凉地辟出药园,专用来培花。这匣子她便一直存在园内房中,我也是前些日去那里为她收拾地方,才无意发现,赶来就是要寻公主问个清楚!倘若是真的,找到那位天师,公主说不定就能无事!”

    崔重晏一时定住。

    “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想害死她吗!”

    瑟瑟再也忍耐不住,恨声喊道。

    如被针刺一般,崔重晏仓促醒神,带着瑟瑟朝城西郊外赶去,才至庭中,撞见服侍她的婢女正慌张地向着这边奔来,当中一婢看见他到来,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道信件,颤声嚷道:“公主她不见了!”

    崔重晏脸色大变。

    那婢女继续呜咽解释,道他走后,她说想要休息,将人全部打发走,方才送药过去,才发现她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道信笺。

    崔重晏劈手夺过,阅毕,一把投掷在地,迈步冲了出去。

    瑟瑟捡起,匆匆看了几眼,也仓皇而出。

    第152章

    李霓裳留下一道托请崔重晏转给瑟瑟的信件, 称是自己想要云游四方,此后不复相见。

    她悄无声息从山院的一面小门走出,朝着水声的方向, 不停走去, 迂回弯绕,直到前方被一条大河所阻,方停下脚步。

    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道,支撑她的双脚, 漫游至此。

    春草绒绒地铺满坡垄, 野花泼辣辣开着。蒲公英的明黄、地丁的浅紫、不知名的碎白,密密匝匝淹过她的裙裾。风过,花浪簌簌抖起,将饱胀的花粉和草腥气播向她的肺腑。

    日落黄昏。

    她面向河水, 静静立在野岸之上。

    她自然记得,在她存放药丸的那口匣底里,至今应还放着一张方笺。

    直觉告诉她, 或许那便是那位老宫监留给她的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但在意外受伤之后, 她从不曾想过去打开它。

    于她而言, 并无必要。

    小时的梦魇里,河中到处都是浮尸。

    那应是一种召唤,冥冥中, 早早便已告诉她, 她本就应是其中的一条。

    而今便是她的归期了。

    晚风从河面卷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狂摆,舞荡如蝶。

    她的目光胶停在远处山头那一轮正沉沦的赤红之上。

    大河在泼彩的夕光中, 从她脚下蜿蜒,一路流淌,仿佛要把这无边的春野,烧向天地的尽头去。

    万水归一。

    陌乡或是故地,又有什么分别。

    在哪里离去,都是一样。

    她放出了小金蛇,驱它离去。

    仿佛预感到大限将至,它这些时日也不吃不喝,终日不动。

    失去了她,这小东西或也无法再长久存活,但她为它选的这最后的乐园,烂漫自由,它应当也是会喜欢的。

    她尝试了几次,在发觉它不肯离去,始终静静伴她脚前后,不再勉强,收了回来。

    李霓裳抱着坠石,沿着岸草,向着面前的大河,走了下去。

    金色的河水寸寸上涌,逐渐淹没她的裙裾、膝腿、腰肢,当涌动的水簇拥在她胸前之时,她的身子开始如一株柔弱的水草,伴随着周身围绕她的盛开的裙伞,在水中摆荡。

    呼吸沉重起来,然而她却只觉如释重负——那是她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彻底轻松之感。

    她终于还出了恩情。

    甚至可以说,她有些感激那射伤了她的一箭。

    河水继续升起,直至没顶。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忽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古行宫的影。

    那座在她梦中曾毁于烈火的古行宫前,也流动着一条古老的河流。

    她原本宁静的心,忽地微牵。

    一缕模模糊糊的愧疚之感,随之自她的心中升起。

    她下意识在水中微微挣扎了下。

    她终究还是有牵绊的。

    那个她唯一辜负了的人,来生再报。

    黑暗压来。

    她松软了下去,身子在柔软的水中下坠,又随着水中的暗波,飘向河的中央。

    水下,一柄剑鞘突然从斜侧插来,拦腰阻住了身子的坠势。

    接着,探来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攥住她飘摆的身子,将她托起,举出水面。

    男子带着她回到岸边,将她抱上来后,立刻放下,清去口中异物,跪在她的身旁为她渡气。

    她依然紧闭双目,没有醒来。

    他的面容一分分地苍白起来,终褪尽血色,而双目渐渐转为赤红,手更是无法掌控颤抖了起来,却始终不肯停下。

    终于,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缕细如游丝的低低呻吟之声。

    他迅速探指到她鼻下,感觉到了几分呼吸,目中登时放出狂喜的光。他不停呼她名字,用力地揉搓她的双手和胸口,当感到她冰凉的皮肤终于恢复暖意,确定她的呼吸回来,自地上跃起,朝着远处打了一声呼哨。

    一头通体漆黑雄健异常的骏马现身,风驰电掣般,奔到他的身旁。

    他迅速脱去她身上吸满水的沉重衣裳,从马背上扯下一件披风,裹住她的身子,抱着,正待上马,崔重晏恰在此时寻到此处。

    已是数年未见的旧日宿敌猝然相对,目光交锋,各自猛地停了下来。

    她被他抱在怀中,闭着双目,覆着潮湿乌发的额头贴靠在他身前,宛若温顺睡去的模样。

    崔重晏的眼睑不由隐跳,暗中缓缓咬紧牙根。

    瑟瑟赶上来,当看清眼前之人,一时不及细想他究竟是如何会在此时现身于此地,不顾一切地喊道:“裴郎君!你来的正好!公主快不行了。世上或只有前朝况天师能够救她了!那人如今若还活着,可能就在长安一带!你过去,或更为方便!求你快带公主过去找他!再耽搁下去,公主怕便支持不住了!”

    她已在周围苦苦寻了许久,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跌在地。

    崔重晏派出一同寻人的军士正从远处奔来,纷聚在他左右,只待他令下。

    “让开!”

    裴世瑜眉峰聚煞。他紧抱怀中人,蹬马迅速上鞍,高高坐于野岸坡上。

    随着一声厉喝,他猛然提缰。

    龙子奋扬发力,居高,四蹄高高飞起,如天龙一般,朝着众人笔直俯冲而下。

    惊人的威势,令近畔几名军士不由闪避,不敢以肉身相抗。

    转眼,骏马带着主人,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将军!追吗?”

    军士的问话将崔重晏唤醒,然而他的耳中仍如回旋瑟瑟片刻前所发的言语,暗中犹如重重落在他头上的一记无形之锤。

    他被提醒了。

    长安不是他的地盘。

    比起自己,这个他分明瞧不起向来却又难压的敌手,或却能够带着她,长驱直入、无所阻挡。

    到了今日,他还是输了一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她带走,无法阻挡。

    不是因他无能,是天意偏袒。

    他在原地立着,宛若变做一道化柱,许久,一动不动。

    ……

    晨光初降朱雀门外新开的埠头之上,位于城南的中央街肆已沸。蒸饼的雾气裹着胡麻香,与驼粪味混在一起,漂悬在了青石道的上方。金漆的崭新幌子下,贩浆翁的吆喝与骡马的驱赶声此起彼伏,青灰布衣的路人往来不绝,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不会停歇的河流。

    这人流忽在街北的尽头处分岔,市声到此,陡然低伏下去。

    那里,便是永昌新城信王府的所在。

    两尊石狮踞于高阶左右,狮口含珠,目如铜铃,朱门包着碗口大的浮沤钉,门内照壁,隐现蟠螭之影。

    自平南归来后,天王对他愈发委以重任,就在不就之前,恩荣更是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天王加封他“御极信王”的名号,更是将这所新城中除宫城之外最为气派的宅邸赐作他的府邸。

    可以说,至此,一直以来的“二王”相争的局面,已是彻底变作了一王独大。

    天王之下,便是御极信王,再无第二人可以相争。

    今日便是乔迁之贺。

    是夜,信王府邸华灯如昼,筵开玳瑁,夜宴上,琉璃灯盏流溢着蜜色的光晕,映照得满堂宾客衣冠粲然。信王身着蟒袍,高踞主位,容光焕发,与宾客频频举杯。

    恰笑语鼎沸、笙歌绕梁时,一名管事忽然疾步趋入。

    他面色古怪,顾不得满堂喧嚣,侧身自舞姬身畔穿过,径直凑到信王座前,以袖掩口,低语了几句。

    刹那间,信王脸上的笑意凝固,目中闪过一缕惊异之色,在座上定了一定,正当众人看来之际,他霍然起身,袍袖带风,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笙箫管弦声渐歇。

    满堂宾客举起的金樽停在半空,众人面面相觑,张望他的背影,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令他会在如此一个场合,失态至此地步。

    谢隐山越走越快,到得外堂,几乎是在疾步奔行。

    冷月浸照,角门外的最深处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立在灯笼的昏光之下,那人夜露湿鬓,衣角被夜风掀动。

    见谢隐山现身,他立刻上来。

    谢隐山赶忙也大步跨下门阶去迎。

    直到相对,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今夜此刻所发生的一切。

    他打量了眼深夜到来的裴世瑜,见他周身风尘仆仆,消瘦的脸上布满倦容,一双眼布满血丝,看去憔悴无比,与印象中的那位裴家二郎天差地别,激动之余,也是心惊,“少……”

    旧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在呼出之前,硬生生止住。

    “裴郎君!”

    他定了定神,改口,正要见礼,却见他已向着自己长揖到底。

    “裴某贸然,多谢信王相见。”

    倘若说,方才乍听管事告诉他,河东裴家的那位郎君突然现身求见自己,他还只觉意外的话,此刻,当见到他竟会对自己谦恭至此地步,谢隐山可谓是诧异万分了。

    他从惊呆中醒神,急忙加以阻止。

    他知对方这几年身在边地,杳无音讯,突然夜访,更不用说,如同换了一个人,不见半点往昔对着自己时的桀骜之态。

    他何其精明,略一思索,便道:“裴郎君不必多礼,若是有事,只管道来,只要谢某能够做到,必无所不应!”

    第153章

    裴世瑜揖道:“我要找一个人, 恳请信王相助!”

    “是谁?”

    “信王可知前朝天师况西陵其人?”

    “他?郎君要找的人是他?”谢隐山惊奇道。

    “信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裴世瑜目光一动,立刻问。

    谢隐山看他一眼,迟疑了一下:“若是方便, 可否告知, 是因何事找他?”

    裴世瑜怎还耽搁,将李霓裳身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她如今命悬一线,倘若能够尽快寻到此人,或许还有生机。信王若肯助, 此恩此德, 裴某没齿难忘!”

    谢隐山听他嗓音嘶哑,眼角更是暗暗发红,又要向自己作揖,赶忙扶住:“竟是如此!郎君安心, 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至于此人下落,我正好也知道, 只是……”他停了下来。

    “只是如何?”裴世瑜焦急问。

    “他如今人在蜀牢之中。”

    “蜀牢?”裴世瑜吃惊不已。

    “正是。不瞒郎君,天王此前一直派人在寻访此天师下落, 也就是在我南下归来之后不久, 派出去的人在长安南山中访得一名老者,无论是年纪体貌,皆与天师相符, 虽耄耋之年, 却身轻体健,常为附近山民猎户行医望病,便将其带了回来, 他也认下身份,果然便是天师。”

    “那又为何会在蜀牢里!”裴世瑜难掩焦切之情。

    那天师被带到天王面前后,天王起初极为厚恩,待以上宾之礼,二人相处甚是洽和,不久后,天王甚至还携天师一道回往故地,去为先祖修陵,谁也不知出了何事,待天王回来,已是只剩他自己,那天师却被投入当地死牢,天王命人严加看管。至于个中内情,连朱九似也不明,据说,应是天师不愿为天王称帝所用,开罪天王。

    这段隐情,谢隐山自是不便细说,只含含糊糊应了几句,见裴世瑜沉默下去,解释道:“换做是任何旁人,只要裴郎君开口,我立刻效力去将人带来,但此人身份不俗,又是天王亲自下的死牢,我也不可违逆天王之意,可否请郎君稍候,待我先去请示?”

    “也请裴郎君安心,事关公主安危,无论那天师犯下何等重罪,天王定也会将人放出来的。蜀地已新修一条专驿,直通此地,只要得天王首肯,我以飞鸽传书,将人从那边提出,再以最快速度送来,快则五六日,最慢不会超过十日,人必能送到。”

    谢隐山又安慰他道。

    这一路上,眼见她一日比一日虚弱,裴世瑜五内俱焚,若是可以,他是一刻也不愿再多耽搁下去。

    然而,谢隐山如此安排,也有他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懂。

    何况,那位天师不但还存活于世,竟能如此快便叫他知晓下落。虽还要等待几日,但无论如何,比起漫无目的如大海捞针一般再去寻人,能有如此结果,已属幸运。

    “如此便全拜请信王!”他郑重道谢。

    “裴郎君不必多礼,但不知公主人在何处?若是不弃,我这就派人去将公主接来,请郎君与公主今夜先在寒舍下榻,待我见过天王,我便立刻回报消息。”

    “多谢,我已有落脚之处。”

    裴世瑜将居处告知谢隐山,“裴某不扰了,这就先行告退,静候信王消息。”

    谢隐山便也不勉强,目送他身影离去后,唤来管事,吩咐他代替自己酬宾散宴后,立刻呼人备马,出门而去。

    他一口气赶到新城那座宫中。

    此刻已过三更。整片宫殿俱是漆黑无光。他来到天王居所之前,命卫士去请朱九。

    很快,朱九从宫门后走出。二人关系相熟,无须虚礼,朱九开口问他何事,如此深夜求见。

    “天王这两日病痛发作,寝食不宁,方才才睡了下去。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如明日再说。”他低声道。

    那天师被请来后,起初一段日子里,除常应天王要求随在左右,也替天王开方,虽做不到拔根,却也能叫天王大大舒缓苦痛。这本是好事,不料也不知怎的,自那人开罪天王,天王余怒不浅,宁可忍受苦痛,也弃用天师留的祛痛之法。

    他说完,觉谢隐山目光闪烁,似在极力压抑情绪,看了他一眼:“究竟何事?”

    谢隐山便将今夜之事道了出来。

    “什么?你说少主人来了?要寻那个天师?”朱九一时之间心跳也是加快,他抬头,望了眼天王歇处,道:“稍等!我这就前去通报!”

    他疾步入内。片刻后,谢隐山看见天王寝处隐隐亮起一团灯色。

    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是未见朱九出来。

    渐渐地,他心中感觉有些异常。又耐心等了片刻,终于见到朱九再次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隐山急忙迎上。

    “怎样?天王怎么说?”

    朱九目光有些仿佛有些躲闪,说很是不巧,因天王身体苦痛,近日从上古奇书中习得一闭关之法。

    “方才阿大出来说,天王恰今夜开始闭关,吩咐过,未完之前,无论何事,都不得打扰。”

    谢颖珊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得到如此一个答复。

    他目瞪口呆,抬头又望一眼那片还亮着灯火的楼檐,情急之下,一把攥住朱九的手臂。

    “究竟怎么一回事?怎如此之巧?天王今夜忽然闭关!”

    朱九面露无奈之色,只看着他,闭口不语。

    “那要闭关多久?”

    朱九摇头:“我也不知。”

    谢隐山与他对望,突然间,若有所悟。

    他慢慢松了朱九的手,低声说道:“我知晓了,这就去和裴郎君说去。”

    天王的闭关来得毫无征兆。

    第二日,谢隐山再次到来,被告知天王依旧未曾出关。

    再一日,又是同样的答复。

    他来到城外那座位于驿馆附近的小院,将今日结果说了出来。

    看着对面那道僵硬的背影,他压下心中的无奈,正欲言又止,只见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他面无人色,唇已干裂得隐见血口。

    “裴郎君,你也勿过于心焦,待明日一早,我再去见——”

    他安慰的话音尚未落下,只见他朝着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我不在时,有劳信王替我看顾着些她。”

    他哑声道罢,转身大步走出院门,解下马缰,跃上疾驰而去。

    新城长街之上,忽然马蹄声起,一骑飞驰从城门的方向到来。

    新城内除去信使邮差,余者包括官员,也不得纵马疾奔。

    路人起初以为又有什么紧急驿报送到,待马上之人近些,方看清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紧咬牙关,颈间筋脉张布,双目笔直望着前方城北那座宫城的方向,纵马直来,纷纷避让。

    宫门之前,两排甲卫正按刀而立,日光落在铁甲之上,寒光闪烁,令人望而生畏。

    几名刚结束事务从宫中衙署出来的官员正从宫门后走出,低声议论天王反常的闭关,忽见一骑如电,竟从他们身侧掠过,直入禁宫。

    众官愕然,还未及反应,又听身后起了一阵铁甲铿锵之声,众卫已如潮般涌入,厉声呵斥,紧追不舍。

    那人策马疾行,穿过重重宫门,直至内宫广场,才猛然勒缰。

    他身下的骏马长嘶,前蹄高扬。

    他翻身而下,立在广场之上,环顾四周,处处飞檐叠嶂,脊兽吞吐琉璃之光,闭了闭目,便直挺挺地跪在广场中央,弯曲下他如松的背脊,面北,纳头而拜。

    甲卫已追至他的后方,刀戟森然,瞬间将他围在中央。

    领队意外之余,余怒未消,正要命人上去先将人擒住,忽然又觉这闯入者眼熟,仔细再看,不由微滞,略一思索,命手下不得擅动,速去通知上官。

    甲卫统领朱九大步流星而出,见裴世瑜端跪于广场中央的青砖地上,四周兵刃环伺,远处,跟入的官员三五成群,向着这边窃窃私语。

    朱九立刻将领队召到身畔,附耳吩咐几句。领队受命,奔去命手下全部撤退,又将那些还在围观的官员悉数驱走,清空后,下令关闭宫门。

    巨大的广场之上,唯余一道笔直的跪影。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又在更漏声中一盏盏熄灭。

    夜风掠过殿角的兽吻,发出低沉呜咽,那尊跪影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更深露重,霜华渐凝。他衣袍早被夜雾浸透,肩头覆上一层寒凉的水汽,膝下青砖沁出的冷意,顺着骨髓爬上。巡夜宫人提灯经过,远远瞥见那道黑影,低头加快脚步走过,只余灯笼投下摇晃的片片昏光。

    东方既白,晨钟撞破夜寂静。

    那青年肩头的露水在朝阳下蒸腾成雾,他苍白的脸上,凝着夜露融化的水痕。往来宫婢抱着金盆玉盏走过,碎步绕开这片仿似无形中划出的禁地,去远了,裙裾扫过回廊,又禁不住回头,侧目偷觑。

    日影西斜,第三日的暮色裹着铅云压向宫阙。

    伴着远处山头后的一阵闷雷之声,起初只有零星雨点砸在男子依旧挺直的脊背上,很快,连成密不透风的银帘。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汇成细流,在他的衣襟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很快,他整个人被浇头,从头到脚,流淌着不绝的水滴。

    朱九按着刀柄,在远处的一道宫廊下来回踱步,靴底踏出的声响越来越急。当再一次转头,隔着雨帘,眺望那一道模糊的跪影后,转身,朝寝宫的方向大步而去。

    殿门依旧紧闭,阿大走了出来说道:"天王伯伯还在闭关哩!"

    朱九抹了把额头,擦去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汗的水痕,犹豫不决。

    “那个人是谁啊?”

    阿大走到宫阶下,踮脚张望广场的方向,眼中满是好奇。

    他扭头,悄声问,“我看他都跪了三天了!没吃的,也不喝水。他怎么了?他不累的,也不睡觉吗?”

    朱九长吸了一口气,一咬牙,迈步朝里走去。

    阿大看见,慌忙冲了回来,死死抱住朱九的腰:“不行,你不能进去!天王伯伯说了,谁也不见!”

    朱九发力,将人一把震开。阿大跌坐在地,却又紧跟着爬起来,死死抱住他脚,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这少年极为执拗,那年被天王从天生城的废墟带回来后,便一门心思只听天王的话。朱九一时挣脱不开,又不敢狠踹,只能膝跪在地,朝里喊道:“天王!郎君已经认错了!再这样下去,他便是铁打,也会坏掉!恳请天王慈悲,让他进来,听听他想说什么,若是不合心意,再将他赶走便是!”

    他不停叩首。

    阿大松手,呆呆看着。

    门后依旧无声。

    正这时,从外匆匆奔来一名宫卫,对着朱九禀道:“信王传信,叫朱统领你立刻送郎君回去!说是人已经接来了!”

    朱九一愣,起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醒神过来,狂喜地从地上跃起,掉头,连宫卫递来的蓑衣也不接,径直便冲入雨幕,疾奔而去。

    “郎君!”

    他奔向广场,朝着远处那道跪影大吼:“信王叫你快些回去!”

    “你要的天师——天王已接来,遣送过去了!"

    他冲到近前,一把攥住裴世瑜湿透的肩膊,喊道。

    裴世瑜早已僵直的脖颈缓缓抬起,雨水冲刷着他青白如同死人般的脸,鬓中的水珠簌簌滚落。

    起初他的目中透出一片茫然似的光,忽然间,那双死去搬的眸子里迸出骇人的亮光。

    他猛地挣动身躯,想要站起,却因血脉久滞,膝盖骨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才离地半尺,他颀长的身躯,便如断翅的鹤般,重重栽进积水里,额头磕在青砖之上,溅起一片混着血丝的浊水。

    "备舆!"

    朱九的吼声撕开雨幕。几名玄甲卫匆匆抬着肩舆奔来,与朱九一道,将他抬了上去,随即朝着宫外走去。

    雨水不住拍打他仰天的一张脸。他紧闭双目,睫毛不停颤动。朱九一面吩咐手下注意脚下,一面接过另个宫卫递来的蓑衣,待将他盖住,却见他忽然睁眼,一个翻身,人从肩舆上翻落在地。

    “郎君!”朱九一惊,待抢上去再搀扶他,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掌推开朱九,咬肌暴凸,按着地面,慢慢将身体从雨地里拔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朝前奔去。

    雨线斜劈宫门,他跌撞着,扑向宫门外的拴马石,攥住了马缰。龙子似已感知到来自主人的战栗力量,长嘶一声,驮着他,冲向雨幕深处。

    朱九追出宫门,见道上一串急速消失的蹄印,转瞬便被暴雨冲刷殆尽。

    第154章

    154.

    暴雨倾盆, 龙子嘶鸣着,在院门前人立而起。

    裴世瑜滚鞍下马,靴底踏出飞溅的泥水。他撞开扉门, 几步跨入院中, 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烛火助明。榻上躺着已昏迷多日的李霓裳,在她的身前,正坐着一位清瘦的老者,在为她诊脉。老者身着葛衣,银须垂胸, 三指正搭在她的腕间, 闭目诊脉,神色凝注。

    他停在门后,湿透的衣摆在地上缓缓湮出水痕,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重重摔在地上。

    裴世瑜再睁眼时,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侧首, 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身旁便是她的睡颜。

    她双目阖闭,胸口微微起伏,双颊似乎也不再是此前那种令人绝望的苍白。

    她应是睡去, 而非昏迷。

    像是怕惊破一场易醒的梦, 裴世瑜屏息,小心翼翼地下地,走了出去。

    谢隐山正与那位天师对坐在另间屋中, 谢隐山的神色显得颇为恭敬,正在亲手为老者斟茶,见他进来,两人抬头,谢隐山起身迎来,低声问他身体如何。

    “我无事!”

    裴世瑜走到老者面前,忍着膝痛,跪地重重叩首:"求天师救我妻子!"

    他声音嘶哑,额头抵在地面。

    老者示意他起身,见他不动,作罢,放下茶盏,道:"惹祸的那小孽畜,原主该是我那师弟胡经。"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少年时,我与他曾一同求学,立志匡扶天下。"

    窗外暮色渐沉,信王默默添上新烛。

    天师继续道:"不想入世之后,才知一切不过是书生意气而已。朝堂倾轧,抱负成空,我凡心不死,便专心于百家之术,依旧妄想能以此再展抱负,我那师弟却……"

    他摇了摇头,"他天资极高,却专研毒物,想以此操控人心。"

    "他自西域引来奇蛇培毒,需用美人兰为引。此花与毒虫同源,亦是来自西域,最早乃前朝世宗年间所得的贡品,民间罕见,只在宫中有所培植,胡经为入宫,找到了我,那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与他再次会面。只是当时,我已彻底灰心,知己不过一无用之凡人,生出去意,便出言劝阻,随后不久,我出宫离去,怎知他已入魔,在我去后,竟甘以奴身谋到入宫的机会,继而结交权贵……"

    话至此,天师沉默了下去。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前朝覆灭之后,故人零落,昔年帝都,化作墟城,胡经的一番念想,自也泡影。尊夫人的身份,我也从信王处听知一二。她自胡经处接过那小孽畜的一刻起,应便已知,会有反噬之日。”

    天师望了眼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

    “她……可还有救?”裴世瑜颤声问道。

    “昨日我给她用了些保心之药,不过,也只暂能缓阻而已,想要彻底克毒,还是要以美人兰为引。”

    “她自己应便有栽种!我派人去取!”裴世瑜当即从地上跃起,转身便待出去。

    “少年人!”天师在后叫住了他。

    “那些只是寻常药株而已,再多也是无用。”

    裴世瑜僵住。

    “胡经活着时,倾尽心血,也试不出能够彻底克毒的法子,我对毒物研习,本是远不如他的,也只能凭我自己所想,胡乱揣测一番。”

    “天下毒物,多生相制。如钩吻之侧,十步有断肠草;赤练出没处,往往生朱砂灵芝,盖造化玄机,阴阳互根,未有独阳而无阴,亦未有毒疠而无解也。”

    裴世瑜凝神细听,不敢错过半字。

    天师继续道:“那小孽畜与美人兰应便互为相制。胡经精通此道,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潜心专门培植美人兰,自然也是想要从中得到彻底克毒之物,之所以未成,以我推断,便是他无美人兰之母株。”

    “母株?”一直在旁静听的谢隐山忍不住插了一句。

    天师微微颔首:“是。”

    “盖母株者,得地脉之精,合四时之序。春采则含少阳之气,秋收则具少阴之华。及其孽生,譬如火传于薪,光热渐微,水分为流,其势自弱。”

    裴世瑜何等聪敏之人,当即便领会了过来,扑到了天师近前。

    “我明白了!何处才能得到美人兰的母株?”

    天师思索了下,道:“我性好读书,早年在宫中时,借着便利,曾广阅宫中藏书,尤其阅遍历朝陵舆志录,几无所遗。倘我没有记错,如今中原唯一能寻到美人兰母株的所在,应当便在前朝世宗昭德皇后陵。”

    “昭德皇后陵?”

    天师颔首,继续娓娓道来。

    “世宗朝国力兴盛,美人兰最早便是当时一西域小国进贡而来,被认为是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极乐世界。据说世宗皇帝对其早逝的原妻颇多情深,不但为其择选宝地,独筑陵寝,更将那一株由西域引来的仙草,陪在其陵寝的风水位上,应是盼望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异世永生。”

    “宫中唯一母株已被陪葬,剩余不过是孳株而已,到我师弟之时,更是已逾百年,药性愈弱,他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是难以得到如同母株那样的药性。”

    “他的天资,远胜于我,却因迷失本心,以致于误入歧途,泰山在前而不能目视,实是可叹!”

    天师的叙话之声消失,屋中沉寂了片刻,裴世瑜慢慢转向谢隐山。

    不待他开口,谢隐山立刻说道:“昭德皇后乃郎君与公主的祖母,血脉相通,如今为救公主,迫不得已惊动她老人家,她必不会见怪。我这就去寻向导,准备上路,郎君只管好生休养身体,等我回来便可!”

    “我无妨,我自己去!有劳天师在此,再护着些我的妻子。”

    裴世瑜再次跪到天师面前,郑重叩拜。

    天师望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抚须沉吟了一下,道:“罢了,带上小女娃,我同行便是。美人兰若真在那里存活,这一百年余下来,怕也早已大片孳生。你们找不到母株,怕会误事。小女娃拖不起了。”

    次日,谢隐山带着人马到来。

    李霓裳卧在一辆厢内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中,车队在西行的官道上疾驰,马蹄扬起阵阵尘土。

    数日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境。

    因天王近年回迁人口,一路过去,偶能见几处新修的茅屋,然而,炊烟依旧稀落。

    帝都化作的断壁残垣,依然到处可见,萋萋荒草淹没了从前的繁华大道,残阳如血,马蹄踏在抽满荒草的残街之上,惊起片片昏鸦。

    向导引路经过长安,继续往西,在出去数百里后,终于进入陵寝的山中。

    那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巨大的需数人合围的古木参天蔽日,其间的藤蔓粗若人臂,交织如网,几无能容人下脚之地。

    马车无法前行,起初,李霓裳被转到简易的肩舆上,待继续深入,连肩舆也通行受阻,裴世瑜唯恐她会在天师不在之时出事,不愿将她留在外,坚持自己背负着她同行。

    军士们在前轮番挥刀开路,刀刃砍在粗壮的藤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行人在向导的引领下,终于抵达他口中所言的一处谷口附近。

    那里,应也是进入陵寝的要道,不料,领队却反复寻找无果,最后,无奈停了下来。

    "不对,"他抹了把汗,"按说,这里该是谷口!"

    众人随他所指,环顾四周,只见山势陡峭,浓密的草木之下,依然可以辨见,岩壁间,到处布着刀劈似的裂缝。

    天师虽老当益壮,但毕竟年迈,被人搀扶至此,歇息过后,端详四周,又取出罗盘,察看一番,说地脉移位,应是多年之前,这一带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地动,此前的谷口,已被倾塌的山石彻底掩埋。

    谢隐山此时也记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前朝亡后,不少宗亲王室乃至帝陵,纷纷遭过盗掘,唯世宗与昭德皇后陵免难,如今看来,除帝后陵寝远离群陵,另筑风水地外,地动致令山河移位,封死入山之境!”

    裴世瑜定立在乱林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

    天师沉吟道:“别无他法了。若是能有此山方位概图,我便能根据风水,定出大致的陵寝位置,如此,便可劈道抵达,省时节力。如今无法确定,只能试路,看运气如何了。”

    当夜,一行人在附近宿营过夜。

    山风呜咽着穿过密林与岩缝,吹了一夜。次日,谢隐山与裴世瑜领人出去探路,傍晚时,无果而归。第三天,依旧如此。

    李霓裳的情况突然开始坏了起来。

    裴世瑜愈发沉默起来,每日不是亲自开路,便是衣不解带地陪伴在她的身侧,没日没夜,仿佛不知疲倦。

    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

    天师的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到了第四日,夜雨袭来,腐叶的气味混合着湿冷的山雾随风而来,众人呼吸不畅,李霓裳的面色比前几日愈发青白。

    残月如钩,篝火将熄未熄,偶尔爆出几点火星。

    谢隐山和衣而卧,手边横着出鞘的佩刀,刀刃映着微弱的火光。

    想到入山受阻,公主日益不妙起来,他心事重重,久久无法入眠,偶侧过脸时,目光停了一停。

    年轻的郎君将昏睡的公主抱在怀中。隔着篝火跳跃的残光,朦朦胧胧地,他看见裴世瑜低头,唇附在她的耳边,似在与她低语。

    记得昨夜,他便是如此抱了她一夜,整夜不曾撒手。

    "其恨似霜降西风,萧瑟亦凋百草。其爱若惊蛰春雷,轰烈可醒万物,"

    谢隐山的脑海里,忽然跳闪出如此一言。

    这,或便是小儿女的情肠罢,如未淬的新剑,锋芒易折,伤人,亦伤己身。

    第155章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自己年纪大把, 何来竟似少年人那般多愁起来。

    他转过脸,不再看,闭目之时, 一只手却又下意识地在另手的拇指上转了一圈, 却转了个空。

    他停了一下,想了起来——那枚曾伴他征战多年用来托弦的扳指,已被他给了出去。

    这么多年了,再无半点音讯。

    当中曾离得最近的一次,或应便是半年多前, 他返回新城的那一次吧。

    听闻她当时就在那里, 然而,等到他赶到之时,她已是离去,丝毫也无与他再见之意——那个时候, 听闻她分明知晓他不日即将归来,只要她有一丝丝的心,肯稍稍再多留几日, 或许他便能赶上。

    狠心至此地步。恐怕那枚扳指,如今也早被丢弃, 躺在不知何处的蒙尘之地吧。

    谢隐山驱散了脑海中不当有的无用杂思。

    裴世瑜那如疯如魔的状态, 令他也倍感担忧,正想着如何尽快入睡,以恢复体力, 明日继续探路之时, 忽然,远处,枯枝断裂的一道脆响, 惊动了他。

    他猛然睁眼,五指已扣住刀柄。近畔的几名随从也立刻警醒起来,在他的示意之下,无声隐藏在了浓密的草木之后。

    林中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了起来,由远及近,踩碎落叶的节奏也越来越分明,模模糊糊,有火杖光在闪动。

    谢隐山正待领人迎上,在渐近的跳跃的火光中,几道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家的家将侯雷!只见他的靴上沾满泥浆,肩头还挂着几片树叶,显是星夜兼程而来。

    侯雷的意外到来,将所有人都惊动。

    他快步走到裴世瑜的面前,单膝跪地,从贴身处小心地取出一卷用皮囊包裹起来的泛黄羊皮,说君侯得知郎君需前往昭德陵为公主求药的消息,唯恐年代久远,道途受阻,万一耽搁,自己无法亲自赶来,派他将此山陵图舆送来,以备之用。

    裴世瑜眼角通红,接过,随即立刻转给天师。

    天师展开舆图。

    虽年代久远,看去应有百年之久,其上由朱砂与墨线绘制的山脉风水走势,却依旧鲜明如故,一目了然。

    天师端详片刻,目露欣喜之色,道有此山陵图舆,明日便可定位。

    谢隐山闻言,终于略松下一口气,吩咐人今夜养足精神,明日全力开道,尽快抵达。

    次日,晨光初现,天师择定东南巽位指挥开道。百年老藤应刀而断,开路的声响,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山谷间回荡。

    至日影西斜,前方之人奔来禀告,说地势似有所改变。

    天师登上一处高地,眺望片刻,指着乱林尽头的方向道:“我若没有看错,那里应当便是陵山了。”

    众人精神大振,立刻朝着前方继续行去。

    两座相对的陵丘轮廓,开始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众人跟随天师往其中一座开道行去,草丛中,一名士兵突然踢到硬物,拨开乱草,眼前出现了一座坍塌的石碑,螭首碑额已是断裂。

    昭德皇后的陵山,终于到了。

    脚下,是一条抽满了荒草的宽阔神道,一座座石像生,半掩在及腰的荒草里,朝前延伸而去。

    在神道的尽头之处,一座半坍的荒宫,出现在了视线里。残阳如血,周围万木森森,数以千计的昏鸦在残破的荒宫之上盘旋,嘶哑的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裴世瑜负着背上的李霓裳,停在神道之上,凝神了片刻,将她小心地放下,靠坐在一尊石马畔,自己走到神道中央,朝着前方,郑重下拜。

    众人皆是屏息而立。

    他行过拜礼后,将她重新背负起来。

    天师带着一行人,绕着陵山,继续寻找风水之位,在行至一处山隘口时,在腐叶的气息中,忽然涌来一缕清冽的芬芳。

    众人加快脚步,循着异香前行,那香气越来越是浓烈,最后,当转过山隘,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平坦的一片幽谷中,大片的奇花如海一般绽放,仿佛会发光一般,在渐暗的谷地里,莹莹生辉。

    百余年来,想来这些花朵,在这与世隔绝的谷地中,不知开了又谢了多少轮回,静静地守护着亡灵。

    众人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住,纷纷停下脚步。

    裴世瑜忍住激动之情,望向天师。

    天师凝神观望片刻,喟叹:"造化之妙,竟至于此。也难怪胡经痴迷之中,至死不悔。"

    他吩咐众人在附近寻合适地方落脚下来,次日亲自寻找,得到来自母株的花后,因李霓裳情况危急,便用先前带出的药具等物旧地炼药。

    仿佛是做一场长长的梦。

    睫毛轻颤,李霓裳睁开双眼。

    结满蛛网的褪色藻井上,一缕月光透过缺了口的琉璃瓦隙斜斜洒落,映在她身前的斑驳的青色宫砖之上。

    她定了片刻,恍惚间,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她再次闭目,回忆着脑海中破碎的片段记忆,努力拼凑起来。

    投水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当再次回转意识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梦中少年的脸,耳边响起过他的声音。

    她知道她在带着她奔走于道。每当她深感疲倦,想就此放弃,长睡下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将她拉回,而当她想要睁开眼睛,好把梦中的脸看个清楚的时候,却又总是挥不开那种包围她的死亡的阴影。

    她再次睁开眼睛,缓缓转过脸,目光凝定住了。

    一道身影的轮廓,映入她的眼帘。

    那人斜坐在她身前不远处的一座残门之畔,背靠门框,头微微歪向一侧,下颌抵在他抱在怀中的剑柄之上,影一动不动。

    李霓裳凝望了片刻,坐起身,用大病初愈后发软的双腿撑住自己,踩着宫砖,朝那身影慢慢走去,停在他的身畔。

    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饱满的额前,月光漏过梁架缺口,在他脸上描下明暗交错的光痕,勾勒他疲惫的一双眉眼。

    他便如此睡了过去。

    李霓裳凝望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张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毯衾披在他的肩上,却见他猛地抬头,睁开了一双尚未退尽血丝的眼睛。

    在剑鞘猝然撞击地面发出的脆响中,李霓裳和裴世瑜的目光相交在了一起。

    谁也没有说话,他也停了下来。二人便如此四目相对,静静望着对方。

    月光悄移半寸。

    荒宫外,一只夜枭的啼叫骤然划破寂静。

    他动了一下,从地上起了身,放下剑,将她拦腰抱起,送回到她方才醒来的榻上,将那张毯重又替她盖好,用嘶哑的声音低道:“此处是前朝昭德皇后陵。你的毒解了,此地也不合久留,若能撑住的,明日便动身出去。你可先随天师在长安就近休养,请他再替你调养些日子,待身子好全,你再回你姑母那里去。”

    他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是你救了我吗?”

    李霓裳转过脸,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他停了一下,转过面,道:“是前朝的天师救的你。”

    “对了,你养的那物,天师暂替你收了,你无需记挂。”

    “你歇息吧。”

    他走到方才睡去的那扇空门前,拿起剑。

    “谢谢你。”

    李霓裳压下心中刹那间涌出的无限情绪,鼓起勇气,对着那道背影再次说道。

    他在门后停了片刻,转过面。

    “该我对公主你说谢才是。”

    “阿皎已经平安回家了。她告诉我,是你送走她的。”

    “多谢公主。”

    月光下,他朝她微微一笑,用温柔的声音,说出这最后四个字,走了出去。

    李霓裳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眼眶慢慢热了起来。

    黎明破晓,晨雾未散,李霓裳坐在一架就地取材搭成的简易肩舆之上,跟随一行人循着原路行出了陵山。

    山麓下,她转上马车,悄然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出去。

    裴世瑜带着侯雷等人,停了下来。

    在此,他便要与队伍分道,掉头北归。

    谢隐山立在他的身前,神情犹豫,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朝他作了一揖,道:“郎君保重,返程多加小心!”

    裴世瑜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上马,坐定。侯雷等人知要上路了,跟着上马挽缰,忽然此时,对向从长安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扭头看去。

    “信王!前方可是信王!有急报——”

    谢隐山倏然转头,看见长安的方向,来了一匹快马。

    孟贺利的一名部下口中高喊,纵马正在往此方向冲来。

    他的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兆,立刻快步上去。

    “出了何事?”他问。

    那人显是一路急速赶来的,滚鞍下马,喘息着喊道:“不好了!前日南蛮王到来,天王宫中赐宴,过后酩酊大醉,义王便勾结刘永年何尚义二人,假传天王敕令,关闭城门,转头围攻宫城!”

    谢隐山脸色大变,猛地攥住信使衣襟,将人从地上一把提起。

    “天王呢!如今怎样了?”他厉声喝道。

    信使摇头:“当时天王醉酒,被困在宫中,宫内只有朱九和一众卫士,孟将军人在城外,收到消息时,城门已是紧闭,他一时攻不进去,也不知宫门那边究竟能撑多久!请信王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谢隐山目呲欲裂,将信使一把丢开,转向一旁天师,一个深揖:"烦请天师照看公主!我先去了!"

    言罢,他奔向自己坐骑,纵身跃上,带着随骑,转眼卷尘而去。

    天师停在道旁,眺望片刻新城的方向,转向身后,对裴世瑜道:“裴二郎君,那便就此别过了。素闻令兄仁德兼备,有经纬之能,此番果然名不虚传。老朽已是衰朽之年,日后便在山野遥祝令兄,愿他日建不世之功,福泽苍生,德被天下。"

    天师说完,命人赶车继续上路。

    李霓裳透过车帘,一直望着。

    他勒马道中,一手仍紧紧攥缠马缰。

    龙子似有所感应,不停原地踏着碎步,跃跃欲试的模样。

    忽然,只见他猛夹马腹,掉转马头,箭一般,从她和天师身旁掠过,纵马往谢隐山的方向追了上去。

    侯雷等人醒神,相互对望了几眼,急忙也跟着掉头,一同而去。

    李霓裳吃惊地掀开车帘,探身望了出去。

    远处的山道上,一路烟尘,渐渐融进朝阳,消失不见。

    第156章

    156

    南征归来后, 谢隐山不是没想过陈永年会行作乱之事,故一直未再外出。

    他万万没有先到,此次因公主之事, 乱了安排, 当时走得仓促,一时大意,怎料到他竟立刻抓住机会,铤而走险。

    天王一旦醉酒,便极难醒来。更不用说, 陈永年既然胆敢如此行事, 必会做充分准备,宫门一旦被攻破,以宫城内的防卫,根本无法抵挡大量的攻击。

    谢隐山几欲呕血, 正奋力催马加鞭,忽闻身后马蹄声急,回首看见一道单骑的影, 正从后飞驰而来,衣袍翻卷间, 他一眼认出是裴世瑜追了上来, 只见他□□那匹神骏已风驰电掣般赶上自己。

    裴二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从旁一掠而过。

    谢隐山心中终于稍稍一宽, 猛挥马鞭, 追逐而上。

    长安到新城五六百里路,马在途中驿站五十里一换,终于, 在次日的深夜,谢隐山带着路上紧急接管来的一支两千人驻军,赶回到了新城,勒马在城外附近一高坡之上。

    整座城池漆黑如墨,城门紧闭,城墙上火把寥落,唯有巡夜卫兵的铁甲偶尔反射寒光。

    除去耳边的风声,只剩远处不知何处的荒野地里遥遥传来的几道野狗的吠声,响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一时不确定城中情况究竟怎样。

    难道是陈永年计划得逞,已顺利攻破宫城,控制住新城,天王此刻已遭遇不测?

    他忍着心中涌出的一缕惧意,转面望向身畔的裴世瑜,见他盯着前方,慢慢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

    谢隐山抬手示意,两名斥候立即翻身下马,借着夜色向城门潜行而去。

    城墙上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得箭垛时隐时现。

    城门忽然沉闷作响,缓缓开启。数骑举着火把疾驰而出,当先一人,正是孟贺利。

    谢隐山心中登时一松,立刻驱马迎了上去。

    "信王!"

    孟贺利高声呼他。

    “没事了!天王已平定城乱,陈永年刘良才皆已身死!”

    他奔到面前,笑容满面地禀道。

    原来天王早有除陈永年之心,只是碍于他跟从多年,党羽众多,这几年又极为恭顺隐忍,少一个契机。自谢隐山归来后,一再恩用,便是为激起陈永年一党的不满,促其自乱,与此同时,早安插商俭为耳目。

    数日前,商俭自何尚义那里探查到了陈永年的计划,意欲趁着谢隐山离去之时发难,便旁敲侧击,何尚义本就与刘良才存有龃龉,更是慑于天王之威,终究还是无胆作乱,临阵前,暗中将计划托盘告知。天王将计就计,借着宫宴之机,放陈永年等人攻入宫城后,关门打狗,将作乱者一网打尽。

    至此,陈永年一党,除去那个被天王遣回原籍的宇文敬,剩者的干将皆已伏诛。

    今夜城中戒严,抓捕余党。

    谢隐山彻底舒展眉头,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陈永年之流,不过是凭着时势挣得几分功劳而已,玩弄权术,在天王面前,自取灭亡而已!

    城门后涌出的一众军士也跟着大笑,一时沸腾一片。

    后方坡上,那道身影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

    “都怪卑职,大惊小怪,派人误报消息,令信王担心了!”

    谢隐山摆了摆手:“你尽本分,当嘉奖才是。”

    “多谢信王不怪。天王此刻就在城中,请信王入内!”

    谢隐山正待入城,忽然想了起来,转头,见裴世瑜已调转马头去了。

    他急忙追赶,追出去一段,见前方头也未回,纵马便去,马蹄声在道上渐行渐远,彻底消息。

    谢隐山只得停下,略一沉吟,掉头匆匆入了城门,策马直驱宫城,宫卫为他开门,他下马,一路快步入内。

    宫城已清洗过了,但沿途经过的广场石缝间,仍可见渗着暗红的血渍。他穿过,随宫卫来到天王寝处,停了下来,等待片刻,朱九便示意他入内。

    谢隐山快步走了进去。

    殿内残烛昏暗,愈显空旷。天王闭目,衣襟半敞,束冠歪斜,静静地仰卧在一张坐榻之上。案头,酒壶旁倾着一只金杯。

    谢隐山不知他醉酒睡去了还是醒着,一时不敢发声,迟疑间,耳中传来天王低沉的声音:“是将你连夜吓回来了?”

    谢隐山看去,见他睁开眼睛,撑着榻坐起。

    烛光映着案头的残酒,在他一双充血的眼内投下晃动的影。

    天王的神情,看去满是疲倦。

    谢隐山便行礼,道:“我知天王向来算无遗策,不过是循例回来而已。”

    天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不愿再多提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杀戮。

    “小女娃如何了?那个天师可有用?”天王接过阿大此时送上的一方刚绞干的罗巾,一面自己擦了把脸,一面问道。

    “托天王的福,天师顺利找到灵药,公主已化险为夷,只是还需慢加调养,随天师往终南去了。想要痊愈,应当还是要些时候的。”

    “这回倘若没有天师出手,公主实是危在旦夕。”谢隐山看着他的脸色,又加了一句。

    天王冷哼道:“一个招摇撞骗的老匹夫而已!孤若当真和他计较,哪里还能容他活到今日!既然还有几分用处,随他去便是了。”

    谢隐山知他应是无意再追究天师之罪了,也不敢问那天师,究竟是如何触怒他的,只道:“天王宽厚。料那天师经历此番教训,定会加以悔改……”

    天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勿再提此人了!你将此番经过说来我听!”

    谢隐山便将一行人如何入山,如何因地动迷路,那裴家兄长又如何及时送来陵山图,助力找到陵山,终于顺利寻得灵药的经过说了一番。

    天王目光微动,似在凝神思索,道:“裴家历代,为何会特意保管一张陵山图?”

    谢隐山顿时想起一个传言,却不愿提及,说是不知。

    “世宗帝后有德,安寝之地,不可再受外人打扰。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要将通道彻底封死,永隔交通。”

    天王忽然说道。

    谢隐山一怔,随即立刻应是。

    天王再闲叙几句,道:“不早了,你赶路回来,想必也乏。故这里无事了,你回去歇了吧!”

    言罢,天王自顾端起酒壶,倒了杯酒。

    阿大在旁小声道:“天师说,不可多饮。”

    天王头也未抬,只翻了翻眼:“他知道甚!喝完这一杯,孤便睡。你们都下去!”

    谢隐山上去一步道:“天王不问裴家二郎此刻人在哪里?”

    天王握着酒杯的手停了一下,慢慢抬眼,望了过来,道:“有何可问?他去哪里,关孤何事。”

    他的语气平淡,宛如无喜无怒。

    “我收到新城出事消息回来,未敢邀他一同助力天王,他自己却与我一道赶回。方才在城门外,发现虚惊一场,他便又走了。”

    对面,天王举杯的手臂蓦地凝在半空。

    突然,"哐当"一声,金杯从案几滚落,洒出的琥珀酒水湿了一旁的几卷书册。

    天王猛地站起,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

    "你说什么?他……他自己来了?"他的胡须颤抖,声音不稳。

    “郎君马快,但此刻应当出去不远,最多也就二三十里地罢。”

    谢隐山极力维持着寻常的语调,说道。

    他话音未落,天王踉跄着朝外奔去,衣带松散拖在地上,绊倒了一盏鎏金烛台。

    “天王伯伯!你还没穿鞋!”

    阿大抱起一双靴履,追了出来。

    火光忽明忽暗间,那道身影早已出了殿门。

    谢隐山跟着追出,见天王一面大步赤足跨下丹墀,一面朝着闻声惊慌赶来的朱九喝道:

    “备马!”

    “备快马!”

    “孤要出城!”

    他的声音惊动檐下的几只栖鸦,夜鸟扑簌簌展翅,惊慌飞入漆黑的夜空,消失不见。

    附近一阵骚动。

    朱九匆忙牵马出来,天王扯过缰绳,翻身上马,穿出宫门,径直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月光将城外的官道照得发白。他一口气追出四十余里,在官道转弯处,忽见群骑停驻在一处河湾旁,正在整歇。十来随从,有的饮马,等待今夜跑得脱力的坐骑恢复力气,有的提着水囊,在河边补水,唯独不见裴世瑜的身影。

    天王循着草坡望去,终于寻见那道身影。

    他盘膝,正背对,静静坐在河边的一片草陂地上。坐骑在旁悠闲甩尾。

    侯雷等人看到他停在马背上的影,惊诧不已,停下手中各自正在做的事,纷纷看了过来。

    他似有所觉察,转过头,当视线远远掠来,他似是一怔,随即神情绷紧,接着,人便从地上一跃而起,鹞子般翻身跃上马背。

    “等一下!”

    天王已纵马抢到跟前,挡住他坐骑的去路。

    裴世瑜停马,紧闭双唇,目光从他脚上扫过。

    天王自知模样狼狈,这便罢了,此刻如此情状,该他发话,他却心头茫然起来,仿佛确实不知如此追来之目的。

    酒水一路化作汗水,淋漓而下。

    一阵语塞过后,见裴家部属随从围了过来,都在望着自己,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道:“无它!孤过来,是想与诸位说一声,此去只要在孤所管辖的的地界,沿途任何驿馆,但凡有需,尽都可以更换快马,口粮管够!”

    侯雷等人起初一愣,万万没想到,他衣冠不整,赤足跣脚地单骑追来,竟是为了如此一件事。

    行路之苦,再无人比他们更为清楚,有这等供应,自然是求之不得。

    侯雷待谢天王豪爽,又不敢擅自做主,便看着裴世瑜,见他似也怔了一下。

    天王说完,不再停留,调转马头,从裴世瑜的身旁经过,随即催马,沿着来时之路返去。

    绕回那河湾,待身后之人看不见他了,天王脸上笑意消失,迎风揉了揉额头,低低喝了一声坐骑,正待回去,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天王转头,见竟是那儿郎子单独追了上来。

    裴世瑜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天王身边,从自己的脚上拔下左右两只靴履,各自替他穿在赤脚之上。

    天王一时惊呆。

    “多谢了!”完毕,只见他赤脚踩地,后退一步,随即身形微沉,抱拳当胸,朝自己郑重行了一礼,转身再上马背,掉头便疾驰而去。

    第157章

    157

    当谢隐山与朱九率众在后匆匆追来时, 只见天王孤身,停骑在道。

    月光将他骑影拉长,他低着头, 似在出神看着自己的脚。

    谢隐山记得他出来时赤足, 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脚上多出一双靴履。

    不过,如此些须小事,无关紧要。

    "天王?"

    谢隐山勒马轻唤。

    天王忽抬鞭指空:"随孤来!"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疾驰, 朝前而去。

    谢隐山不及多问, 率众与朱九拍马跟上。

    破晓时分,太华的轮廓被山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隐山跟随天王入了残城,来到他昔日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

    天生城已毁多年,天生始终无意重建, 但谢隐山知他偶还是会回这里盘桓一番。

    "裴大此番备战胡骑,你如何看?"天王面向对面的晨雾立了片刻,忽然发问。

    信王望着群山在雾里的轮廓:"胡人控弦二十万, 首领安木岱恨裴家如鲠在喉。裴大如今既敢一改此前的守态,想必是筹谋已定。"

    "可有疏漏?"

    谢隐山喉结动了一下, 又止住。

    那年裴家北线吃紧, 正是眼前人亲率大军,直捣河东南境,以致于生出随后的巨大变故。

    他垂目不言。

    "是南线吗?"天王陡然点破谢隐山的心思。

    谢隐山迟疑了下, 终还是应是。

    天王却神色坦然, 似当年事与他毫无干系,接道:“裴大既有过前车之鉴,此次为何还敢如此用兵?莫非是他拥兵百万, 如今足以应对南北同时大战?”

    “你放心说,无妨!”天王又道。

    谢隐山不再犹豫:“既如此,我便斗胆直言。我以为,裴家这几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兵力又胜当年一筹。南线若再有战事,应当能够应对。除非——”

    他停了下来。

    “除非什么?”

    “除非那来袭之人,仍是天王。”

    “你是说,他料定此番,孤不会再与他为敌?”

    谢隐山未应。

    天王静默片刻:“这裴大,看似谦谦君子,实也是心机深远。此前他始终不曾扩地,最大掣肘,怕就是北境。如今趁着兵马都肥了,孤又不会出兵,他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一旦他除去北边心腹祸患,再掉头南下,孤怕是也要掂量掂量了。”

    谢隐山望着他,神色略微紧张。

    天王笑了笑:“罢了,他既如此抬高我,我便也成全他一次。日后,同争天下,有如此一个强敌,也是好的,否则这天下若是唾手得来,有何乐趣可言?”

    谢隐山只得应是。

    “那个姓崔的,留不得了!”天王转向谢隐山。

    “弓箭许久没法了,再不动,怕就要生锈!”

    “孤总觉那崔重晏是个祸患。送佛送到西,你回去后,别事都不必管了,准备一下,预备随时出兵,灭了崔重晏!”

    谢隐山顿时明白过来,天王这是要助力裴大,彻底扫除大战隐患。

    “是!我回去便准备!”

    天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小女娃,待她好了些,就接过来,让她在我身边养病吧!”

    “她若要回,至少,也等到孤过完寿日再回!”

    天王又添一句。

    送罢天王回宫,谢隐山愈发忙碌起来,府中军吏进出如梭,夜半常闻马蹄踏过街石之声。

    半个月后,他收到消息,逢胡人再次犯边挑衅,裴家在北境,再次开战。

    ……

    山中数月,药香氤氲,萦绕竹庐。

    经过天师的调理,李霓裳在山中养了数月,余毒一丝丝地拔出,身体可见地日益好了起来,从上个月开始,气色便有了红润的影。

    这一日,满三个月,天师叮嘱,她已可恢复日常饮食,剩余的,再慢慢调养便可。

    时令也不觉从夏迁入了秋。

    隔日,朱九亲自驾车来此迎她。

    李霓裳郑重去向天师拜别,谢他救命之恩。

    天师在庐中研药,闻言搁下石杵,指着窗边微笑道:“既如此,公主可否割爱,将这小畜留下,待老朽日后云游,也可为伴。”

    窗边的竹笼里,小金蛇盘在一块暖玉上吐信。

    因未再饲血,它已恹恹不动,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天师如何调喂,渐又恢复活动。

    李霓裳凝望小蛇。

    "月有圆缺,缘有起灭。"身后传来天师的话声。

    "譬如窗外云影,看似消散,实则化作甘霖。缘法如是,今日之离,正是他日新缘之始。"

    李霓裳缓步走近,指尖伸出,穿过竹笼,轻触蛇首。

    小金蛇昂首吐信,顺着她的纤指缠上她手,依偎片刻,又爬回到了暖玉之上。

    李霓裳转头,唇角微扬:“能得真人照料,是它造化,我有何不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竹林院外,婢女打起车帘。

    李霓裳被接入宫城,继续休养几日,这日天黑之后,阿大来她的面前,说天王请她过去。

    这名叫阿大的少年,应是天王身边的小侍,不知何时,因为怎样的机缘,来到天王身边,这几日,常来她这里给她送药。

    李霓裳很快便觉察出来,他与一般侍人完全不同,他可以称呼天王为伯伯,少常人的心思,像从乡野闯来的懵懂之人,全然不受规矩的限制,天王却又仿佛对他有着无限的宽容。

    阿大在前领路,手中的宫灯在夜色里晕开团团的黄晕。他对李霓裳似乎也有天然的亲近之感,一路和她说个不停,说自己是在太华那废墟城里被天王捡回来的。说自己最大的用处就是气力大,天王无论去往哪里,他都要替天王捧着披挂和刀剑。又说信王方才还在天王那里。

    "公主瞧见那地方没?"

    行至一处宫廊时,他忽然又指着不远外的广场,"对了,先前有位郎君跪在那儿,跪了快有三天三夜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大的表情依旧带着几分震惊的余影。

    李霓裳一顿,迟疑了下,问是谁。

    “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他姓裴!”阿大说,“那日朱九进来,让我传话,说有个裴郎君来求见。天王伯伯本在忙事,听到后,起初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让我出去说,他要闭关。那个郎君就自己跪在了那里!”

    李霓裳脚步微滞。

    "他就在那里跪了好几天,不吃不喝。那日雨下得可大啦,我都害怕他会死!"阿大用空着的手比划,看了眼左右,忽然压低声音,"天王伯伯让我说他闭关不见那个郎君,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在窗后整宿站着,就远远地看着他呢。"

    李霓裳停在一道冰凉的朱漆廊柱之畔。阿大的声音还在耳边嘟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真是奇怪……”

    那地此刻漆黑一片,李霓裳怔怔望着。

    “公主!”

    自顾走在前的阿大终于觉察她未跟上,回头唤了一声。

    李霓裳醒神,迈步继续前行。

    阿大将她领了过去,依旧是前次来过的那座北阙楼台,恰遇到方走出的谢隐山。

    李霓裳知他为救助自己也出力不少,道谢。

    他看去行色匆匆,问了几声病情,去了。

    李霓裳随阿大入内。一进去,便觉气氛与前次不同。楼中灯火明亮,梁间垂落茜纱宫灯,远远望去,像浮着朵朵暖云,台屋雕花长窗半开,夜风裹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木芬芳穿窗而来,拂动鎏金香炉里逸出的青烟。

    天王不复压迫之感,身着常服,凭几坐在一张案后,神情看着颇为和蔼。

    "身子可好了些?"

    天王指着身畔示意她入座,烛光映得他眉宇间的沟壑都似浅淡了几分。

    李霓裳致谢:"蒙天王施助,已无大碍。"

    他端详了下她的面容,点了点头。阿大奉上果子和煎茶,天王叫她随意用,见她不动,倒:“怎的,是怕孤扣着你不放么?"

    李霓裳抬眼,瞥见他唇角的似有若无的弧度。

    从进入的第一刻起,李霓裳便觉察到了来自对面之人的愉悦。这愉悦无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但却不经意从他的眼角和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流露出来。

    她也不知他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舒心之事。不过,这或意味着今夜的会面,不至于会令她过于难以应对。

    她跟着也略略放松了些,道:"天王言重了。”

    "先养好身子罢。"天王将一碟蜜渍青梅推到她的面前,"要走随时都可。"

    李霓裳一愣,不觉抬目,看着他。

    “怎的,你不信?”天王笑了笑,“孤难道是言而无信之人?”

    李霓裳醒神:“多谢天王。”

    也不知为何,当听到自己可以随时离去的话,她竟没有任何欣喜之感,甚至,不骗自己地说,从苏醒后,她对自己究竟何时能够回去这件事,似乎也不关心了。

    “尝一个。”天王指了指方才推来的碟子。

    碟中的青梅裹着糖霜,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李霓裳伸指拈起一颗,含入口中。酸甜的滋味混着干梅子的清香,在唇齿间漫开,缓缓沁入咽喉。

    “怎样,好吃吗?”天王望着她的目光似含了几分期待。

    李霓裳便点头应是。天王显得有些欢喜,道:“这是孤故地的特产,梅子来自一株多年的老树,味道与别地所出有所不同。孤知道你会喜欢!当年静妹也说好吃——”

    他一顿,改口道:“你若也觉好吃,待明年再结新梅,孤命人制好,封在罐中,给你送过去,每回吃了,再密封回去,存于阴凉之地,可长久不坏。”

    李霓裳怎样受这特殊待遇,赶忙待要拒绝,天王摆手道:“无须推脱。小事罢了。有人吃,也是好的,梅子熟了,也是空落地罢了。”他的语气似带几分惆怅。

    李霓裳只得道谢。

    第158章

    158

    屋中一时寂静了下来。

    李霓裳等待天王开口问自己某件事。

    "知道今是什么日子么?"他终于开口, 却是如此一句话。见李霓裳摇头,他唇角再次微扬:"是朕的寿日。"

    "谢隐山他们说要大办,我嫌聒噪, 拒了。"

    李霓裳只剩意外, 醒神,忙起身行礼贺寿:"恭祝天王福寿绵长。"

    “不知今日是如此的好日子,我也未有准备,空手——”

    “那便陪孤小酌几杯,如何?”

    不待她应, 天王径直呼人设席, “你大病初愈,不必饮酒,你饮茶,给孤倒酒便可。”

    阿大领着人抬来一张食案, 摆在花窗之下。李霓裳只得随天王入座,以茶代酒,再次贺寿。

    几杯落腹, 天王酒兴渐起,也不用李霓裳, 自己频频倒酒, 眼角渐渐泛出酡红。

    李霓裳迟疑了下,正待开口劝他缓饮,天王倒酒完毕, 看她一眼, 站起身,在她面前踱去步来。

    李霓裳起初不以为意,以为是他酒兴上来, 踱了几个来回,见他还是如此,既不坐回,也无别的动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王瞥她一眼,忽然皱眉道:“孤脚有些疼,你来扶一下。”

    李霓裳急忙起身,上去搀扶,回到案后,天王指着脚道:“这靴子穿得甚是合脚,怎的也会脚疼。”

    李霓裳看一眼,道:“靴若合脚,或是天王这两日行路过多?天王还是要多加休息。”

    他不言,闷闷坐了回去。

    李霓裳颇感莫名,跟着回位,见他似是若有所思,自己又斟起酒,放下之时,广袖扫过,不慎带翻了面前的酒盏。

    酒液一下倾出,沿着案角滴落,眼见就要洒在他的靴面之上,天王这才惊觉,急忙挪脚,又一把扣住杯沿,将酒盏扶正。

    但还是迟了。几滴酒液,溅在了他的靴面之上。

    天王低头看见,一定,随即高声呼人取巾。

    阿大听见,转身慌忙而去。

    没等到阿大回来,天王先已皱眉不止,等不及,一把撩起自己衣袖,低头先擦拭起靴面。

    “巾来了!"

    阿大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急匆匆地递上一方雪白罗帕。

    天王头也没抬,劈手一把夺过,将方才已擦过的靴面又细细拭了一番。

    李霓裳早就留意到他脚上的靴,并非重工贵物,只是一双极为普通的皮履,皂底乌皮的面,莫说与天王在宫中的衣着不搭,甚至,皮面发皱,靴底的两侧边缘,还带着马镫磨损留下的痕迹,看着像是穿过一段时日了。

    那几点酒痕洒在上头,原本就看不大出来,何况又经他如此反复清理。

    天王再三地擦,最后抬起双脚,就着灯火又看了一番,这才作罢。

    李霓裳实是无法理解,他何以如此宝贝这双平平无奇的旧靴,只是这种贴身穿戴之事,她也不便过问,见无事了,也就作罢。

    天王将帕子掷开,坐正,抬眼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见他唇微动,似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下的一副样子。

    "陛下可是有话要说?"不忍见他如此辛苦模样,李霓裳便代他问了出来。

    天王仿佛松下一口气,立刻指着自己的靴:"你可知这靴,哪里来的?"见她摇头,道:“是裴家那儿郎子的!"

    李霓裳万分错愕,不禁又望向天王的脚。

    她的反应,显然深得天王心意,他的神情终于舒展起来,强压笑意,将唇抿得紧紧,几乎变作一线,但嘴角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扬起。

    见她看来,便又略略抬脚,将靴再展给她看,拂了拂手,道:“也没什么,就那夜他听闻宫中出事,连夜特意火速赶了过来,临走前,见孤忘记穿靴,从他脚上脱下,亲手给孤一只一只穿起来,也不嫌脏,自己赤脚踩着泥地上马去的。”

    天王的语气愈发平淡,然而,眼角皱纹里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是李霓裳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李霓裳至此,方恍然,为何他方才故意在面前走来走去,又说脚疼。只是她迟钝,未能有所察觉。

    “小女娃,你看!”天王再次指靴,“不过是旧履一双罢了,当时因孤赤脚,也就受了,回来待弃,只是见大小肥瘦,甚是合脚,念物力艰难,孤也就留下了,再穿几日便是。”

    李霓裳看着对面之人在自己面前装作不经意,实则炫耀的样子,忽然也领悟过来,这回见面,他何以未再询问她此前那一趟西州之行的事。

    那一趟究竟如何,于他而言,应已不重要了。

    天王炫耀够,终于收靴,看她一眼,道:“小女娃,那儿郎子对你,当真是没的说,他为了叫孤放那天师出来,竟肯自己找上来,在外跪了几日几夜,孤实是……”

    天王眼中流露出又恨又是无奈的神气,顿了一下,打住,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

    “你若是还有心,世上如此痴情郎,除去我儿,你往哪里找你去!”

    李霓裳紧紧咬唇,垂下眼睫。

    “罢了罢了!孤也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何况情事!你若实在瞧不上,孤也不为难你。”

    李霓裳见他渐显醉意,抬起头道:“天王少饮些!天师也叫我转告天王,养生第一,便是节制——”

    “什么天师!”天王不耐烦地打断她话。

    “也就你那父皇,才会被他哄,真信以为他有通天之能!孤带他回祖陵,问他如何方能叫孤与亡灵相会,他竟说那只是方士欺世之说,惑弄人心而已,还说什么人死灵灭。岂有此理!孤看他才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辈!这回要不是看在他对你还有几分用处,孤便杀了他!”

    李霓裳这才明白过来,老天师怎的会有那样一番经历,锒铛入狱,不禁猜疑或是无法做到,顿了一下,婉转道:“便是不信天师之言,长此以往,怕对身子也是有损——”

    天王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他执杯起身,略带醉步地行至雕花长窗前。

    天王仰首,饮杯中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流入胡须。

    "大丈夫手提三尺青锋,立于天地,要的,是一个快意恩仇!"

    他猛将手中的空杯,远远掷出窗外。

    片刻后,轻微的琉璃碎裂回声打破寂夜,几名宫卫闻声,朝着盏碎的方向奔去,发出动动静,扑楞楞地惊走檐下几只宿鸟。

    宫城夜色如墨,点点昏火,在远处明灭闪烁。

    天王双掌攥着窗棂,手背青筋微微暴起。

    “他日,孤一统天下,是上天之意,半道横死,也是如此!我宇文纵岂是如此冥顽之人!”

    台屋中静默了下去。

    天王独在窗前又立片刻,忽然说道:“不早了,你大病方过,回去歇吧。”

    他背对着,声音有些低沉。

    李霓裳迟疑时,见他转过脸来,走回到座上。

    “这个寿日,孤过得很是欢喜。多谢你了。孤也许久不曾如此多话,小女娃你莫见笑。你去吧,不用陪孤了。”

    李霓裳走出,行至门后,迟疑了下,再次转头,见他也抬头望来,笑着,挥了挥手。

    “去吧。孤再喝两杯,也就好好去歇了。”

    李霓裳朝他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

    是夜,谢隐山出宫后,便召集亲信在府邸议事。

    此前制定的兵策,包括粮草物资的配需,已得天王首肯,只需下发执行。重要之事,不见他随身腰牌,不得擅动。

    众人得令散去,已是深夜。

    三更梆子敲过,信王府的书房仍亮如白昼。

    谢隐山伏案,正在核验最后一卷兵册,门外传来脚步声,管事捧着一只信筒入内,说是方才有人送来。

    谢隐山搁笔接过,见封口严实,却无标记,便问是谁。

    “没说,只嘱务必要交给信王亲开,道是重要之事。”

    谢隐山以刀尖刮开火漆,一枚指环样的物件登时滑出,滚落案头,在兵册上转了数圈,

    发出的弹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瞳孔一定,迅速打开信笺,看一眼,人便站起,带得檀木椅在地砖上刮出尖利的声响。

    "送信人呢?"他问,嗓音发紧。

    管事被他怪异的神色惊了一下,道:"放下就走了……"

    谢隐山拿起扳指,迈步朝外奔去,又倏地刹住脚步,折返内室,走到铜镜前,照了一下。

    镜中映出一张脸,眼底布着血丝,胡茬凌乱,长满半脸,不看衣裳,活脱脱似连熬三个大夜的赌徒。

    "打水来!"

    他摸了把脸,唤道。

    管事忙命仆人送水。他掬水,搓了把脸,擦干,又换了身靛青常服,将扳指纳入襟内,走了出去。

    府门外,亲卫早已备好骏马。谢隐山翻身上鞍,径直来到西门。守门的武侯知他近来常行走在城外兵营,立刻下令开门。

    他出城,一夹马腹,骑马入了夜色,隐没不见。

    第159章

    月悬远处山头。

    谢隐山一口气疾驰到西郊河边, 停在了一处废弃的野渡之畔。

    芦苇丛中,缓缓荡出一条篷船,停靠后, 舱门打开, 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女子,停在船头。

    月光摹出她窈窕的轮廓。

    谢隐山骑在马上,定立不动。女子隔岸和他静静对望片刻,朝他福身一礼。

    谢隐山慢慢下马,跃上了船, 跟随女子默默进入舱门。

    小船缓缓游荡回到芦苇从中, 隐身不见,只剩船桨划出的涟漪在水面上泛出层层涟漪。

    舱内红泥小火炉上煨着酒,矮案上,两盏青瓷酒盏静静映照烛光。

    谢隐山入内, 便停在了舱门之后。

    “多谢信王,肯纡尊相见。”

    瑟瑟再次行礼,笑着指矮案, 请他入座。

    数年未见,她装扮素净, 笑容绽开, 眉目间流转的波光媚韵,却令这简陋的船舱也如一方兰室。

    谢隐山默默入座。

    她屏退随行,闭门, 自己也走来, 坐他对面,挽袖斟酒,露出的两段皓腕, 如霜雪逼人。

    "多年不见,信王风采,更胜从前。"

    她双手奉上酒盏,含笑说道。

    谢隐山未动,任酒面映着晃动的烛影,悬停在中间。

    初见的悸动渐渐沉淀,他开口问道:"你何时来的?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瑟瑟面上笑容也消失,将酒盏轻轻放回案上。

    “公主身体如何了?”

    “安心。已顺利找到天师,替她解了噬毒。”

    瑟瑟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我便知道,吉人自有天相。”睁开眼,见对面男人一眨不眨望着自己,一顿,垂下了眼睫。

    "实不相瞒,"很快,她定住神,接着道,"我此来,也是想见公主之面,将她接回去。只是天王心意难测,不敢贸然露面,思来想去,唯有信王或能相助。想到信王此前曾留信物在我这里,不得已,只能厚颜,以信物叩门,实在冒昧,还请信王见谅。"

    谢隐山的肩背慢慢松软了下去,话声也不觉间放得柔和了,说道:"天王应当无留人之意。"

    他略一沉吟,"这样吧,今夜太晚了,待明日,我替你传话到公主面前。至于她何时回,看她自己意了。"

    "谢过信王!"

    瑟瑟一双美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沿着舱板膝行后退,随即朝他郑重跪拜,额头叩在舱板之上,广袖铺展,如两朵青莲。

    谢隐山急忙探身去扶,掌心触及她微凉的手。那常年握刀的手茧,覆在她腕间的细肤之上,二人一下都停住。

    瑟瑟垂目,烛火在她睫羽下投出细碎阴影。

    舱外,忽然传来鱼跃出水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寂静。

    谢隐山撤手。瑟瑟也低头,急整衣袖。待二人再次各自回位,舱内忽然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呼吸。

    一阵河风钻入船舱,烛火随风摇曳。

    瑟瑟默默拨了拨烧焦的灯芯,挑旺火。

    谢隐山不再看她,道。"我该回了,明日遣人给你消息。"

    瑟瑟端起方才那杯酒盏:"临行薄酒一杯,聊表谢忱。"

    "我已戒酒多时。"

    谢隐山未接,起身,朝她点了点头,踏着仓板往外走去。

    他抬手,打开舱门,待弯腰走出,忽然一阵暖香袭背,瑟瑟柔软的身子从后贴了上来,双臂如柔弱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腰。

    "就这般急吗?"

    她的面颊贴靠在他的后颈,隔着衣料,传来玉凉的温度,喉间呢喃低语,"我知信王如今权位倍高,只是,连片刻的闲话都说不得了么……"

    谢隐山定了片刻,缓缓转头。

    泪从她的眼中流出,在她腮边描出一缕碎珠似的银线。

    谢隐山闭了闭目,转身,铁臂反箍瑟瑟纤腰,几乎要将人揉进胸膛。

    他抱了片刻,松开,附耳低声道:“你误会了。你有事能记起来寻我,我很是欢喜。只是最近确实事多,我不宜在外久留。”

    他沉吟,"这样吧,你若愿意,今夜我便送你去驿馆。来接公主天经地义,天王不会为难……”

    瑟瑟仰起脸。舱门透入的月光将她面上的泪痕镀了层银,她踮脚封住他的唇,谢隐山后撤半步,却被勾住脖颈。

    "别……"哄劝声淹没在了温软唇齿间。

    片刻后,他挣脱开来,呼吸紊乱,偏脸,沙哑声道:“今夜当真不行……”话音未落,却又被她吻住。

    这第二吻来得更急,瑟瑟的指插进他束起的发间,整个人贴上来。

    发兵在即,这是头等大事,如此时刻,断不能有半点岔子。

    孰轻孰重,他自分得清楚。

    谢隐山狠下心,收心正要再推,脸觉她冷冰面庞潮湿一片,一个恍惚,忽觉一粒圆物从她舌尖渡来。他一定,下意识正要吐出,敌不过她灵巧舌尖一顶,那丸已滑入咽喉,和着津液,当场吞咽下腹。

    "唔!"

    谢隐山瞳孔骤缩,一个发力,一把推开怀中人——

    船身剧烈摇晃,撞散了满河的星影。

    瑟瑟踉跄后退,被他的力道推得撞翻了矮案,酒盏砸在船板上。

    清脆的碎裂声里,谢隐山已变色,猛地扑出,俯身在船头,用力掐着脖子干呕,想将方才那下咽的异物呕出,却不知那到底是何物,入喉便散,竟无法排出。

    他惊怒万分,一个跃起,转身便扑向还倒在舱中无法起身的瑟瑟,一把攥住她的衣襟。

    “你给我喂的是什么?你想作甚!”

    月光透过晃动的舱帘映入,在他铁青的脸上,割出狰狞的光痕。

    瑟瑟瘫坐在倾翻的案几旁,一言不发,只抬手,慢慢抹去唇边挂落下来的唾丝。

    谢隐山双目赤红,铁掌猛地钳住瑟瑟玉颈。

    他五指收紧,青筋暴起,瑟瑟面色由红转紫,却始终毫无挣扎,素手垂落船板,如他掌中的一条死鱼,一动不动。

    谢隐山突然撤手,丢下她,踉跄冲出船舱,待跃入河水上岸赶回城中,身形却摇晃起来。

    黯淡月光之下,他一头栽倒在了船头之上。

    篷船里,瑟瑟扶着舱门剧烈咳嗽,擦去唇角血沫,她走到谢隐山的身边,探手在他腰间一阵摸索,摸到腰牌,正待取下,尚未完全昏软的谢隐山聚起全身剩余的力道,攥住了她的手腕。

    瑟瑟看着他极力撑着不肯闭合的双目。

    他的目中满是哀求。

    瑟瑟静默如同石像,待他慢慢闭合眼睛,那攥着自己的手也缓缓松软下去,臂无力地挂落在水中,便将令牌从他腰间一把拽下。

    片刻后,暗处里窜出数道黑影。为首的竟是宇文敬。

    他跳上船,看一眼倒在船头的汉子,上去试探地踢了踢,确认他已昏迷过去,狂喜不已,接着便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好泄心头之恨。

    “拿去吧。照原定计划行事!”瑟瑟在后冷冷说道,将令牌掷向他。

    宇文敬一把接过,仔细纳入怀中,应是,随即道:“放心,事成待我掌权,只要公主嫁我,你我两方联盟,到时,什么裴家崔重晏,天下谁人还能阻挡!”

    “去吧,勿耽误时辰!”瑟瑟只道。

    宇文敬踏上船板,欲上岸时,忽然折返,目光扫过船头的人,眼中显出杀气,一把抽出匕首。

    "此人极难对付,日后也绝不会听从我的命令,留下日后是个大患。不如就此杀了,沉尸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正好!"

    他上去,一刀便要割断谢隐山的咽喉,

    瑟瑟按住宇文敬的手腕,冷冷道:"长公主钧令,留下另有用处。"

    宇文敬看她一眼,只得作罢,悻悻收起匕首,跃上河岸,领着人迅速离去。

    瑟瑟慢慢擦净唇角方溢出的血,召来自己的心腹,吩咐用铁索把人牢牢捆起带走。

    ……

    四更时分,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李霓裳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额间细汗涔涔,中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又遭噩梦。

    她坐了片刻,慢慢躺了回去,知离天亮还早,便闭目,脑海里却总是浮现昨夜被天王召去陪他过寿的种种,辗转良久,终于,朦朦胧胧,才又合上双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她再次睁开眼睛。本以为又是梦中幻听,然而很快,她的狂跳起来,掀开盖被,奔到窗前,一把推开。

    宫外不知何处,隐隐似传来金铁交鸣的喊杀之声,大片的火光在冲天跳跃,宫中广场的附近,隐隐似有数百火把在亮起,玄甲卫奔跑中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混着杂沓的脚步声,阵阵传入她的耳中。

    她登时惊骇不已。

    直觉告诉他,城内应是又有厮杀在发生。只是不久之前不是才诛灭陈永年一党,此刻又是出了什么乱子?

    她正惊疑不定,寝殿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转头,只见朱九狂奔冲来。

    "公主快走!宇文敬不知怎的回来了,拿了信王令牌引乱!"

    李霓裳不及多问,踉跄着被他拽出殿外。

    一队队玄甲卫执戟奔来,回廊上火光乱晃,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第160章

    奔至广场, 一群宫卫骑马,护着中间一顶软舆疾冲而来。舆上的天王,依旧醉得不省人事, 阿大赤足跟在后, 手中紧紧捧着天王的甲胄和刀枪。

    朱九一个箭步扑到软舆前,甲胄撞得扶手哐当作响。

    "天王!"“天王!”

    他猛摇天王双肩,却只换来几声含糊的呓语。

    “昨夜公主走后,天王又喝了许多才睡下去了!”阿大哭着嚷道。

    "王虎!你带一队人马,守南门!"

    朱九扭头大喝, "张彪和顾三各守东西门, 我护天王从北门出,你们务必死守,越久越好!"

    几人领命,带人匆匆赶去。

    朱九下令完毕, 命宫卫抬着天王,自己带着李霓裳骑上马背,一路往北门而去。

    快到时, 因奔跑过快,天王被颠得从舆中滚落,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天王!”朱九慌忙冲上去扶。

    伴着一阵呻吟之声, 天王慢慢睁开一双通红的眼,摇晃着支起身子,顿了一顿, 突然, 双目大睁。

    “怎么回事?”他转向朱九,神色大变。

    "出事了!"朱九扑跪在了天王面前,"宇文敬逃了回来, 不知从何处取得信王令牌,假传上意!"

    原来宇文敬先派人持腰牌,假扮谢隐山之人到城外南营假传信王急命,谎称临时发现东营何尚义的人马图谋叛乱,命全部杀死,不受投降。南营将士见信王令牌,不疑有他,立刻披甲出营。

    与此同时,宇文敬又现身东营,挑拨何尚义的部下,说天王实际对何尚义上次的投靠并不相信,前些天派孟贺利和何尚义一道出去备战,实际是调虎离山,命孟贺利择机下手除掉他,今夜则调兵过来,趁他们不备,彻底围剿。

    何尚义的人马亲眼见南营的人攻来,信以为真,为求自保,当即便和南营人马厮杀,争取时间,宇文敬则亲自领着人马来攻打城门,起初埋伏在外,再次用令牌诈开城门后,埋伏的人蜂拥攻入,正往宫城来了。

    "混账!"天王额头青筋怒暴,暴喝一声,一把攥住朱九的护腕,力道大得甲片都凹陷下去。

    “谢隐山呢!他人呢!”

    “不知道!只听西城门的人说,前半夜曾见他独自骑马出城,也不知去了哪里,始终未回!”

    “那畜生就算逃出来,又何来人马可以供他调遣?是谁随他一道攻来的?”

    “这还不知!但人数不少,看起来颇为混杂,当中有些颇为悍勇!”

    宫卫手中的火把光跃,将天王狰狞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从地上摇晃起身,一把取过近旁一名宫卫的弓刀,掉头,便往回走去。

    朱九拼死阻拦:“不能去!天王固然勇猛无二,独虎难敌群豺!城外两营都被牵制,宇文敬又突然领如此悍兵杀来,显见是有备而来的!如今信王不知所踪,其余将士都在外,远水难解近渴,天王金贵之身,万万不可冒险!恳请天王暂且出宫,过一条河,便可退往北苑,直通山林撤离,待过后,与信王他们汇合,再杀回来不迟!”

    天王的五指捏着刀柄,指节泛出青白。

    夜风卷着一股火油的气味,从前方卷来,那厮杀声已愈发响亮。

    "朱九!"

    他咬牙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只负责保护公主!她若有毫发之损,你以死罪论!"

    言罢,他转身,阴沉着面,爬上马背,掉头便往北门而去。

    朱九急忙喝人全部跟上,自己又紧紧守在李霓裳的身边。一行人匆匆穿出北门,往前方的北苑而去。

    入北苑有十来里路,才走出不过二三里路,身后便传来震天的喊杀。

    朱九回首望去,只见火龙般的追兵已冲破北宫门,火把映着刀光,如潮水般涌来。

    他心中实有着几分惊骇,也不知宇文敬何来的本事,竟能收来如此善战的兵马,策马奔至河道前,却见往日的石桥不见了。

    此前的多雨,竟冲垮路基,面前只余几根断裂的桥桩,歪斜插在浊水之中。

    遭逢绝路,不得已,朱九只能引着天王沿着河岸继续前行。

    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一道流箭飞向岸李霓裳,朱九横刀劈落,箭簇在刀锋上擦出几点火星。

    天王忽然放缓马速。

    "天王!"朱九察觉,一面继续护着李霓裳,一面回头,焦急呼唤。

    天王突然勒住□□嘶鸣的坐骑,翻身而下。

    朱九等人只能也跟着停马。

    “天王,怎的了!快走!他们就快追上来了!”朱九急得热汗不止。

    天王如若未闻,径直走到李霓裳的身边。

    李霓裳急忙下马:“天王——”

    “你听我说!”天王打断她的话。

    “我自负半生无敌,死在我手下的雄杰无数,万万没想到,阴沟翻船,今日竟会栽在那小孽畜的手里。”

    李霓裳一定,听他改口不再自称为孤。

    :"虎瞳终是不肯认我的,我也认了。"他的喉间溢出半声笑,"小女娃,不瞒你说,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世人知道他有我如此一个生父,以致于叫他背负羞耻,远遁边地。这本不是我的所愿。此事已经铸错,我已无法弥补,但至少,我须让他知道,我宇文纵不是鼠辈!"

    李霓裳的心突突地跳。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兆,从她的心里生了出来。

    追兵嘶吼声越来越近了,天王神态自若。

    "前次我对你说他病了,也并非全然为诓骗你去。他本是意气风发的裴家郎,少年振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东!这才是他当有的风采!如今我唯一所愿,就是盼望,他再做回如此的一个儿郎子!”

    天王凝目。

    “还有,小女娃,你很好,我很是满意,他母亲应当也是如此。日后你若能陪伴他,那便更好了!”

    一支火箭"嗤"地插进马前的泥土里。

    “朱九,你即刻送公主离去!余下之人,全部随孤去会逆贼!”

    “是!谨遵天王之命!”

    “天王!”朱九颤声,“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今晚能够脱身,天王必能回来……”

    “不必多言!”天王突然怒喝。

    “旁人是旁人!我堂堂横海天王,岂能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在后如此追逐!生死有命!今日若是死,便是天亡我,有何可惧?”

    “阿大!披挂!”

    阿大奔来,将他牢记捧出的甲胄放下,服侍天王,一件一件上身。

    “还不走!”阿大最后跪地为他穿靴,他拧颈,冲朱九再次怒目喝道。

    朱九咬牙,刀背往李霓裳坐骑的臀部猛地一击,马匹带着李霓裳飞快前行,朱九接着跟上。

    李霓裳不断回首。

    浊浪拍岸,追兵火把的光焰将前方不远之外的整片树林染成血色。天王映着火光,纵马逆流而上,渐渐消失的背影,如刀刻般,清晰地留在了她的眼帘内。

    她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潸然泪下。

    这一夜的后来,李霓裳藏在附近山林之中。

    遥远的厮杀声仿佛持续到了天亮。

    天明后,朱九遇到了一名昨夜从宫中杀出的玄甲卫。那卫兵全身糊满了血,看见朱九,便跪地痛哭。

    玄甲卫说,当宇文敬和一众追在前的叛众看见天王倒提一杆破喉金枪,玄甲崩云,怒马裂地般从对面现身之时,无无惊呆。他神威凛凛,枪锋未动,百步之外,便叫众人吓破了的胆,竟无一人胆敢冲来。

    宇文敬魂飞魄散,当场吓得失禁,掉头就跑,其余他的党羽被震慑,纷纷下跪。不料这个时候,出现了一队蒙面军,十分悍勇。天王以一当百,车轮血战不休,最后刀刃卷了,长枪折断,在杀死几十人后,他终于筋疲力尽,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那些人也惊骇于他的神勇,唯恐他在诈死,不敢靠近。这时,阿大驱赶火马冲进来,抢走天王尸首,抱着天王跳河自戕,尸首随波而走,被浊水吞噬。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玄甲卫说完,伤势过重,气绝而亡。

    朱九僵立许久,突然,他仰面朝天,大吼之声,朝着河流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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