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案是经年的老物件, 榫头本就有些松,怎经得住这一击。一条案腿榫头折裂,案面歪斜过去, 案上盛着残粥的甑罐跟着晃动。
李霓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不料他也同时倾身,飞快探手过来。
双手一道落在罐上,指不慎微微碰触了下。
见面后,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刻意,她听闻的他曾自伤过的那只手, 始终侧对她的视线, 她并未得见。
直到此刻。
她的眼帘中,忽然映入一节铁指。
指碰极为短暂,一掠而过,然而, 留在她指肤上的触感,却如侵透肌肤,格外渗冷。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他那只手顿了一下,抬目, 见她视线停在自己义指上, 唇角微抿了下,便扶正甑罐,将手收了回去。
方才的叙话, 似也被这小意外打断, 屋中陷入静默。
“你在这里,就吃这个的吗?”
李霓裳醒神过来,慢慢也缩回手, 轻声问。
“我很好。你无须多想。”他冷淡地应了一声。
“你的话讲完了吗?”见她沉默着,他蹙了蹙眉,再次出声提醒。
李霓裳仓促醒神,继续讲述当时脱险的经过。
当说到天王以身替她挡住了砸下的牌匾,负伤不轻,她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
他低敛着眼眸。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日最后能够脱险,说起来,还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曾带我走过那条古道——”
“从前事便不必再提!”他终于抬目,看着她,打断她的话。
“能脱险是你们的命福,与我何干?”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道:“我讲完了。这便是我何以会来这里,想要见到你面的缘故。天王要我将此匕送来给你。你若愿意留,再好不过,你若实在不愿要,我将它带回去便可,他绝不会为难我!”
诚然,这一点,她并怀疑。
她对那位天王谈不上有多少了解,但直觉对方此事应当不会食言。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出尔反尔,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到时她再想法应对便是。
一阵静默过后,他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
“你是否还有隐瞒?”
李霓裳望向他。
“他大费周折,迫你去他那里,又逼你不远万里来此,只是要你做这样一件事?”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
李霓裳顿时想起天王起初要她做的那件事。
“怎么了?”
他似立刻捕捉到了来自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目光随之锐利起来,“莫非他真的要挟你,另有目的?”
“并不,没有!”
李霓裳心口疾跳,反应过来,当即否认。
那样的事,怎能叫他知道?
见他视线依旧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强作镇定,避开他的目光,微微垂眸,又强调一声:“确实只这一件事!你勿多想。”
她说完,见他沉默下去,不再继续逼问,暗暗松下一口气。
酥油茶也将要煮好了。
伴着煮壶肚内渐渐响起的茶沸声,她定了定神,将匕首取回,默默收入包裹,穿上雪氅。
全部的话都已说完,她也该走了。
她向那道坐影行过一礼,低低道了声“我去了”,言毕便转身而去,行至门后,待开门低头走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话音:“东西留下。”
李霓裳倏地停步,目睫微动。
她慢慢转回头,见他的目光从火塘的茶壶上抬起,转向了她。
“东西可以留下。”他重复了一遍。
“这是因着先慈的缘故。”他接着道。
“虽然在我看来,此物并不值她留存,但无论如何,是她遗物,既又送到我的面前,我若再弃,便是对先慈的不敬。除此之外,与任何人,任何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最后他看着她,冷声说道。
李霓裳静立片刻,低声应是,将匕首重新取出,走回来,再次轻置于案头,走了出去。
门外,天已亮了,永安就站在附近,张望着这边,神情有些忐忑,忽然见她出来,立刻快步走来。
李霓裳上去,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不对劲,抬臂,朝袖内看了一眼。
小金蛇不见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夜后来,它在她的袖中。
难道是她太累,睡过去后,小金蛇自己又回到了管屋中?
她低头,又检查悬在腰间衣物夹层内的管屋,里面也是空的。
小金蛇喜暖,不大可能会在她睡着的时候独自爬出屋。最有可能,应是爬到了木案下,靠着火塘取暖睡觉,方才却因光线昏暗,木案又遮挡了视线,她没有看见,走的时候,将它落下。
141.
李霓裳的心咚地一跳,预感不妙。
她飞快转身,推开门,吃了一惊,只见小金蛇蜷踞在离他最远的案面角落里,半边身体挂在外,正与对面之人对峙。
应是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压力,它的颈段绷得笔直,状若戒备,一种随时便将发动攻击的姿态,然而,李霓裳却能感觉到,它此刻应当有些紧张,一双滴溜溜滚动的小眼睛里,甚至流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李霓裳望向裴世瑜,见他也神色不善地盯着小金蛇,肩膀微动,缓缓抬手,疑心他欲拔出插在案上的小刀,急忙冲了进来,紧张地朝着小金蛇发了个信号。
小金蛇看见她回来,哧溜一下,飞快地从案上爬下,朝她游来。
李霓裳迅速将它收回到袖中,这才定下心来,不料,这小东西见主人回来,胆子又大起来,倔强地露个脑袋在外,两只小眼盯着那人,口里还嘶嘶地吐信,竟似带着几分挑衅的意思。
他自然看见了,脸色一沉,神情愈发僵硬。
李霓裳急忙将它脑袋强行按入袖内,阻止它再出来。
“对不住了。方才是我疏忽,小畜蒙昧无灵,若有开罪,还请多加担待。”她赔罪道。
他未应,只盯着她攥紧的袖口看了片刻,抬起臂,将那一壶煮好的油茶从火上提了下来。
屋中陷入一阵静默。
李霓裳不再说话,正待转身退出,见他已从火塘前起了身,系上寒氅,戴了雪笠,抄剑从她身旁经过,行至门后,停了一停,转回头。
“公主。”她听到他忽然如此唤她,心不禁跳了一跳。
“偏门或能逞一时之计,但我从未听闻,有人能以邪道而成就大事,反倒是误入歧途、引火烧身者,比比皆是。”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她藏着小金蛇的袖。
“公主好自为之。”
言罢,他未再回头,俯身,走出戍屋的狭门。
李霓裳怎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怔住,听见他在屋外呼唤永安。
“屋中有烧好的油茶,你们喝了,暖下身,休息好便回吧,我另有事,先去了!”
“少主,等等我——”
永安大喊着,追上牵马大步行出的裴世瑜,死命拽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前些天在那个地方,还没说上两句话,天一亮,你就不见了人。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怎又要走?你究竟何时回去?难道这一辈子,你都不回去了吗?”
说到心事处,永安噗通一声膝跪在他面前的积雪地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裴世瑜眼含笑意,伸手将人从地上拽起。
永安觑他神色温和,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到雪地里,死活不起,双臂抱住他腿不放。
“少主,求你回去!他们说你一个人待这里……”他哽咽着,环顾四周,“你以前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受得住这里的冷清?”
秦老六昨夜领着永安几人,挤在杂物间里烧火取暖,因行路疲乏,胡乱都睡了过去,片刻前,众人才被外面发出的杂声惊醒,出来,发现是李二回了。他正想出来,隐隐听到永安又唤他为少主,犹豫了下,停步,只远远地等着。
“你先起来。”裴世瑜道。
“少主你若不肯回,我就坐死在这里。我也不回去了!”
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外人眼里,虽能干如同大人了,但到了多年不见的旧主面前,怎还控制得住情绪,索性撒泼耍赖起来。
裴世瑜一时拿他无计。
“你给我起来,好好说话!”他眉头微皱道。
永安见他不悦,也不敢过分违逆,只好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我兄嫂、老管事、叔父、大师傅、叔祖,还有小阿皎,大家都好吧?”裴世瑜的脸色终于转霁,问道。
永安抹了下眼睛,点头:“他们都好,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君侯和夫人忙事,尤其这一年来,愈发忙,常不在家。”
他靠过去些,压低声音解释了起来。
“胡人年年犯边,总是防御,也不是办法,君侯想彻底解决边患,夫人便到处筹措粮草和军马,忙得脱不开身。阿皎小娘子一个人,有时便很孤单。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又聪明得很,知道我这回要出门,背着比她个头还要大的包袱,跟在我的身后,定要跟我出门,自己过来找你。”
他偷偷望一眼裴世瑜,见他神色渐渐转为柔和,唇角扬起一抹淡笑,精神一振,继续说道:“我问她如何知道你的……”
他顿了一下。
自少主走后,整个君侯府便无人再敢提及和他有关的事。
他偷瞥了眼裴世瑜,小心地继续道:“她说,是有回听到君侯与夫人谈及,才知道她还有一位叔父,自那以后,就总是念念不忘,听说他人在西州,知道我这趟出门就是往那里去,所以想跟出来,我自然不能答应,她闹得厉害,差点要在地上打滚,鹤儿她们怎么哄,她也不肯听,好不容易我才哄住她——”
“我跟她说,这趟出门,若是遇到了你,叫你一定要回去看她!”
永安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第142章
142
裴世瑜沉吟了下, 在腰间摸了把,从蹀躞带上系的一条随身小皮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过去道:“我身边也无好东西, 这是先前在旱河床里见到的一块籽玉, 应是千万年前玉山冲刷下来的,质地甚好,上头还带湮纹,你看像不像兔子?我当时见了,想到阿皎。玉兔月宫, 正合她名, 便留了起来,后来得空,照玉料的形状磨出一枚哨子,传声虽不及军中鹰哨, 但也能发送到几里外。你来了正好,代我转送给她玩,但愿她不嫌粗陋。日后若有机会见她, 我再给她准备见面之礼。”
永安明白了,他仍是不回。
他只得接过, 又哭丧着脸道:“那还有龙子呢?少主你是好心, 不让龙子随你来这里吃苦,龙子不会说话,心里指定也在想着少主你呢。”
裴世瑜未应。
永安这时心念一动, 扭头, 看了眼门后停着的那道静影,犹豫了下,试探道:“少主, 你在此化名李二,你晓得我听到这名字时,当时想到什么吗?好巧不巧,公主同姓——”
裴世瑜登时面露不悦,道:“你胡思些什么?我是从烈祖母之姓,与旁人何干?”
永安一顿,忙是是,应了两声,心中终究还是不甘,一咬牙,壮着胆子,又凑上去压低声道:“少主,你当真要和她一刀两断,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了吗?公主此行来此,千里迢迢,吃了极大的苦,少主你当真半点怜惜也无——”
“住嘴!”
裴世瑜突然截断他话,竟勃然大怒。
永安实是将全部能想得出来的理由都用遍了,还是没法说动他,病急乱投医,这才大胆说了出来。
话出口,见他发怒,神情变得极为严厉,与方才已是大不同,慌忙再次下跪:“我错了。少主勿怪。”
“再不走,大雪怕便封道!你们收拾了便尽快出白狼沟,回到郡守那里,请他再安排人手,送她回!”他道。
“是,我知晓了。”永安低声应道。
裴世瑜上马,头也未回地去了。
永安在原地定定立了片刻,回头,见李霓裳还在门口立着,强作笑脸走了回来,欲言又止。
李霓裳知他应是想说些什么安慰自己,抢在他开口前微笑道:“他替你们烧好茶了。你把人都叫来,吃些东西,休息下,咱们也好回去。”
永安低声应好。
他去后不久,朔风又阵阵紧急起来,黎明与黄昏难辨,天似乎又要下起大雪。几人就着油茶,一道吃了些东西,怕回程会被大雪阻住,食毕收拾完,李霓裳便吩咐上路。
142.
裴世瑜并未走远,立在附近的一处脊坡之上,身后,风卷雪沫。
他看着雪地里显作黑点的一队人马向东缓缓而去,消失在了风雪之中,沉吟片刻,牵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循山垭口绕过一段山麓,转入雪山。
如今满目冰雪,但到夏时,不远之外,虽就是千里戈壁,黄沙漠漠,但雪线之下,山林中却奔跑走动着黄鹿、野牛、岩羊、野驴以及斑头雁等各属的飞禽与走兽。
附近的积雪太过深厚,马匹已经无法前行,他将坐骑留在后面,自己在深过膝的雪里跋涉前行。终于,再次来到了昨夜到过的老地方,靠在岩壁之上,稍作休息,便攀上岩顶,微眯起眼,寻望四周。
四面茫茫,雪峰如刃,割裂了灰蒙的天穹。
并未见到他想见的。
忽然,风仿佛静了一瞬——在他后方的一道岩隙间,伏着一道暗金色的影。
那是一头大虎,随它缓缓起身,霜雪自脊背簌簌滑落,金琥珀般的眸子锁住了他,呼出的白雾混着血腥气,利爪陷入冰雪壳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之声。
雪崩般的轰鸣自身后压来,猛虎朝他扑来。他回头,见一团金影正踏雪扑向自己。那猛虎足有牯牛大小,霜斑虎纹与雪岩融作一体,唯有双目金赤如火,巨大虎掌拍地时,冰岩迸裂如雷,裹着冰渣飞舞。
猛虎转眼迫到近前。
“金奴!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对面那头已有一年未见的猛兽,呼唤。
大虎与他对望片刻,冲到了他的身前,匍匐在地,用毛茸茸的巨大脑袋蹭他向伸来的手。
这大虎便是他从前养在红叶寺的金奴。
金奴最早是他兄长裴世瑛所养,后来跟他。他来西州后,裴世瑛考虑河东那样的人烟之处,不适合长期圈虎,便派人将金奴也用笼子运来,放归在了自己少年时曾遇金奴的旧地。
裴世瑜昨日到此,夜间无法入眠,出门入山,便是来此虎穴附近寻找金奴,但或是它外出游弋捕猎,他扑了个空,总算此刻再次遇见。
他面露笑容,亲热地摸了摸虎头,过后,引金奴来到一处可躲风雪的山壁之下,从携来的口袋里取出特意为它准备的肉干,一条条喂食。
全部肉干喂完,裴世瑜陪它再嬉戏片刻,眼见雪势越来越大,便催金奴回去。
金奴起初似乎不愿,禁不住他催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裴世瑜举头,眺一眼愈发阴沉的天色,思忖她一行人应当早已离去,便冒雪加快脚步出山,回往哨屋。
他跋涉回到停马的垭口附近,放缓脚步,在原地停了一停,接着又继续前行。
一支箭突然穿透雪幕,迎面朝他笔直射来。
箭簇贴着他的耳廓,钉入他身后的冰壁。那箭羽尚在震颤,他已旋身躲开了到来的第二支激箭。
几乎是同一时刻,第三支箭又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自对面雪堆下射出——原是有人埋雪为饵。
这样的距离,又是以劲道极强的铁弩发射出来的短弩,几乎是必死之局。眼见箭镞直取咽喉,他猛然仰身。
锐器紧擦他一侧的颈项掠过,带出一串细碎的血珠子。
他站定,摸了下犹留几分刺痛之感的颈,眼中顷刻聚起杀气。
此时,七八个不明身份之人也已从对面的雪堆后涌出,看去皆作西州军的装扮。
寒光裂雪,他拔剑在手。
第一个赶到的杀手才举起刀,喉头便被剑锋划开,绽出一道血线。
血泼在雪地上,腾起猩红的雾气。
紧接着,又一阵乱箭射到,他反手将这半死之人拖来,格挡在前。
伴着一串沉闷的噗噗之声,十几支乱箭,登时将他身前之人射得形同刺猬。
尸体扑地。他踏背而上,纵身迎面掠入人群,手中长剑如银蟒般,搅飞刀剑,刃口又接连剐过对方最前二人的肋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那二人倒地,余下四人面露惊色,对望几眼,迟疑了下,结成剑阵,欲再逼上,裴世瑜转身疾奔。
这些人原本笃定暗箭偷袭必定能够得手,谁知被他躲过,转眼又被杀了三个同伴,原本已是心气涣散,见状,以为他恐惧逃离,登时恢复过来,急忙追上,不料,他才退至山壁前,挥剑,猛地扫起附近的一座雪丘。
大团的冰渣与雪团瞬间激扬,迎面扑来。
四人如同眼盲般短暂无法目视,只能一面躲闪,一面胡乱劈刺,他的剑锋顺势又抹过了最前那二人的脚筋。
两道惨叫声中,他纵深,踩住山壁上的一块冰岩,借力跃起,剑光如泼雪般紧跟着落下,割裂这二人的咽喉。
待头顶那一阵冰雪雾霾散尽,最后的两个人惊呆,停在对面,不敢上前。当中一人见他手提血淋淋的剑,朝着自己走来,双腿发软。
“射箭!快射箭——”
在同伴嘶声力竭的大吼声里,他醒神过来,慌忙张弓举箭,手却不听使唤,抖抖索索,发出的一支箭斜飞出去,转头,见同伴趁机,早已转身逃命,慌不择路,掉头也跑,一脚踩空,坠下冰崖。
裴世瑜从雪地中捡起弓箭,张弓,搭上箭,朝着前方那道已奔出数十丈的背影射去。
箭从那人一条腿的后膝部位穿膝钉入,那人扑倒在了雪地里。
片片猩血,染红白皑皑的雪。
当裴世瑜走到那人近前,他已瘫在地上,口里喊着饶命,裆下漫出了腥臊的水渍。
并未费多少力气,对方便招认,是有人重金派他们潜入河西,专来取他性命,至于是谁,他们确实并不清楚。
“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裴世瑜继续问。
“是,我领的人,全部都折在这了。我全都说了,饶命饶我,待我回去,我便去向天王检举,是太保意图谋害少主人——”
裴世瑜一刀划断他的喉咙,声音戛然而止。
罡风卷着冰雪粒子,不停地迎面打来。
他未做任何停留,召来坐骑,继续踏上返程之路。
他的心中隐隐有种直觉,此事仿佛并未完全结束,一口气赶回哨屋,推开了门。
屋中静悄悄,早不见了人,只火塘旁多出一个留下的包袱,解开,里面有几张面饼、炒米以及若干肉脯等适合长久储存的干粮。
漫天大雪,掩尽了她一行人离去的印迹。
他奔出,眺望着那个方向,终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那不安之感的驱使下,冒雪继续往东追去。
第143章
143
才出去几里地, 他担心的事,果然竟真发生了。
永安的一名随行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他骑着马, 正朝着这边奔来, 忽然看见他穿破风雪的影,用力挥手。
“少主!少主!不好了!出事了——”
寒风涌进他的嘴里,他咳嗽起来,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是有人截那女子?”
裴世瑜疾驰赶到近前,将人从雪地里一把提了起来。
随从喘了口气, 应是, 说一早出发之后,半道里,竟杀出一队不明身份的埋伏人马。
他们加上秦老六,总共也就五六个人, 寡不敌众,仓促间,永安护着女贵人, 只能退入荒野,以甩开追上的人, 他们则在秦老六的带领下, 利用地形搏杀,以尽力阻挡剩下的人,他赶回来通报消息。
“就在前方几里之外的地方!”
“快带路!”
裴世瑜神色大变, 立刻催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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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血迹越来越浓, 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首。
秦老六和另几名受伤之人正坐在路边的雪地里,看见裴世瑜赶到, 高声呼唤。他扶着受伤的腿,起了身,朝他一瘸一拐走来。
裴世瑜疾步抢到近前,扶住人,目光环顾一圈。
“你们怎样了?”
经过昨夜,秦老六猜他应当是有些来历的,不敢再如从前那样随意,忙道:“我们几个还好,死不了,郎君放心!”
裴世瑜极力按捺下心中的焦虑之感,继续追问,“女贵人往哪里去了?”
秦老六指着旷野的一个方向,说应是往那边去的,又指着不远外的尸首说,今日算是万幸,正当他们不敌之时,竟又来了一拨人马,助力他们杀死了劫道者。那些人问明方向,也追上去了。
裴世瑜一怔:“是什么人?”
秦老六摇头:“没说,我也不认得。但听口气,应当是女贵人的相识,领头的是个少年,看着最多也就十八九岁吧,听到我说女贵人身边的人不多,很是担心,没说两句,便追过去了。”
裴世瑜吩咐同行的随从速去烽燧台叫人,让秦老六几人在此等待救援,自己立刻转身,朝他所指的方向,往旷野急追而去。
天空愈发阴暗起来。
雪非但没有减小的势头,反而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袭来,应有一场暴风雪就要到来。
他自小在西州长大,怎不知飓雪的恐怖之处。倘若不能在天黑前将人寻回,今夜叫他们落单在野外的话,极有可能会被冻死。
他已追出十几里地了,不见半点踪迹。
寒风凛冽,吹在人面之上,如刀剐般生疼,他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热汗。
正焦灼之时,雪地里终于出现些新的未被落雪掩盖的印痕。凌乱的马蹄和足印也时断时续,向着远处延伸而去。
他精神一振,继续追了段路,终于,前方传来一阵打斗声。他循声找去,见是两方人马正在激斗,其中一方应便是追赶她的劫道者,对面那一拨人,应是秦老六口中提及之人,当中有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作普通人的装扮,出手却极老辣,像是行伍出身的老手。
少年这一方已占上风,他那对手露出怯意,转身想逃,少年追上,手起刀落,一刀插穿了对方的后心。
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里,他将人一脚踹开,眼也未眨动一下。
他的手下很快也杀死了另外几人,他正要离去,忽然,见一人停在不远之外的雪中,正望着这边,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看见,朝裴世瑜一拥而上。
少年喝止,打量他几眼,上前道:“你何人!报上名来!”
少年有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目似寒星淬火,猿臂蜂腰,身材挺拔,立在雪中,浑身有股勃勃的英气,叫人过眼难忘。
就在这一个恍惚间,裴世瑜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小郎君不必顾虑,你我非敌。我也是来寻那位女贵人的。你可知她去处?”
他解释了句,问道。
少年注目他片刻,面上的戒备之色略略消去一些,指着地上几个方被杀死的人道:“我暂也不知,不过,我们赶上来的时候,这几人追她到此,人追丢了。”
他们应当不会走远,也在周围这一带。
裴世瑜不再多耽搁,指前方道:“那便分头去找!前方地势多沟壑冰缝,天气恶劣,你们自己也注意脚下! ”
提醒完毕,他调转马头继续前行寻人。
风雪愈发迷眼,数丈之外,便只剩暗茫茫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极力稳住心神,取下义指。
它其实也是一枚特殊形状的急哨,是西州的一名军匠为他所打,吹声如同鹰唳,锐利穿云,可达十数里外。
他含哨,发力,朝着四面吹出哨声,又大喊永安的名字,如此交替,声音穿透风雪,远远送出。
便如此,又找了段路。
风雪迎面,一阵阵打在脸上。
就在他开始被一种绝望般的恐惧之感攫住之时,忽然,风中似隐隐回传来一道嘶声力竭的大吼之声。
“少主!少主!是你吗——”
裴世瑜猛地循着声音方向回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人从一道雪坡后朝着自己奔来,身影渐渐清晰,认出那人正是永安,心脏一阵狂跳,立刻狂奔迎上。
“少主!”
永安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死死揪住他的衣裳,当场喜极而泣,“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方才听到哨声,找了过来!竟真是你!公主出事了,我一个人救不上她!”
“她在哪里?”
“就在几里外,我带你去!”
裴世瑜迈步待去,略一沉吟,又回头,再次发哨,将仍在附近也无头绪的少年一行召来后,命永安迅速带路。
永安凭着记忆,领一行人往出事的地方赶去,路上,讲述了出事的经过。
遭遇劫道之时,场面极为混乱,永安在她身旁和人厮杀,不料一个歹徒钻空,从后靠近,欲将她抓住时,永安还没看清,那人便似被公主所伤,莫名坠马,永安趁机护她杀了出来,逃到这一带,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风雪越来越大,两人发现迷失方向,唯恐越走越偏,看见一座雪岗,艰难跋涉过去,想寻个背风地暂时先躲起来,等待救援,不料,下马靠近时,不知前方有道裂坑,坑口被积雪遮了大半,不到近前,便难以察觉。
当时永安走在前,发现情况不对之时,脚下已经开始松动。他被身后的她一把拽了回去,她自己却收不住势,沿着结冰的陡壁,当场便滑了下去。
万幸的是,斜坑的底下积雪,足有数尺之深,她穿得也厚实,应无大碍,只是被困在了下方,无法上来。永安一人无法将她救出,只能回来找人,方才正陷入绝望,隐隐听到哨声,追了过来,终于遇见了人。
“怎会这样!你怎么保护公主的?竟要她因你而涉险?”
那少年紧紧跟在一旁,忍不住出声,冲着永安怒叱。
裴世瑜看一眼少年,他张望着前方,神情中的焦虑溢于言表。
永安也未为自己辩解,只含愧地望向裴世瑜。
裴世瑜摆了摆手,命他快些赶路。
永安应是,终于带着人,赶到了出事的地方。
果然如他所言,下方有个数丈深的裂坑,一道身影正靠坐在坑底昏暗的角落里,人蜷成一团,看去一动不动。
“公主,是我!李忠节!”少年趴在坑口,探出半边身体,朝着下方呼唤。
李霓裳正裹紧雪氅,将自己抱紧,以抵挡寒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她的耳廓。
李忠节?
她抬起头,果然,见他正在头顶之上张望着下方,不禁愕然。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莫怕!我会将你救上来的!”李忠节再次朝她喊道。
这一幕,实是太过意外,她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到永安也在上头喊:“公主你怎样了?我遇见了少主!他也来了!”
他和李忠节二人的喊话声混在一起,坑内回音震动。
头顶有积雪簌簌落下。几缕飘若轻羽的冰雪,轻轻沾在李霓裳的额头之上。
她闭目,极力定下心神,睁眼,慢慢站起身,仰头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应:“我没事,你们都放心!”
裴世瑜看着下方。
这道裂坑不浅,坡度陡峭,壁又结冰,如镜面般滑溜,毫无着力之处。
莫说是她,便是换作他在下面,没有借力,恐怕也无法上来。
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用绳索之类的物件系在她的身上,沿着冰壁将她拖上便可,但事发突然,身边并无现成绳索。
唯一可用,便是众人身上衣物。
“少主,咱们这些人的衣裳连在一起,结作绳索,应当够用!”永安喊道。
“快!把长衣都脱下来!”
李忠节朝他几名随从发令,飞快除下自己身上的兵器,将雪氅连同外衣一并剥下。
几人纷纷除衣,选出能够用来结绳的结实衣裳,牢牢扭结在一起,连成一条足够支撑一个成人体重的长索后,在末端系了一圈抓扣,垂落下去。不料坑底还是太深,索不够长,全部放下后,还是短了一人的长度,她够不到。
“外头应当还会有人找过来的!我去找他们!”
永安不顾身上只剩单薄夹衣,转身便要出去继续找人。
裴世瑜看着下方的孤影,略一沉吟。
他下去将她举起,衣索的长度便够用了,便叫住永安,不料,几乎在同一时刻,身后响起几道惊呼之声,他转头,见李忠节一言不发,一跃,人已沿着陡壁份迅速滑了下去。
他身高体重远超李霓裳,下滑速度过快,落到坑底后,人收不住势,连着滚了几圈,砰一声,整个人重重撞在冰壁之上。
“少将军!”
他的随从被这一幕骇得不轻,趴在裂口上方大声唤他。
李霓裳反应过来,慌忙上去,将他从积雪里拖出来,见他眉头紧皱,闭着眼,面上几分痛苦的神色,慌忙拍他脸,喊他。
李忠节方才是被那阵冲击力震得人发晕,很快,缓了过来,爬起来道:“我没事,公主你先上去!”
他走到冰壁前,矮身蹲了下去,示意李霓裳踩在自己的肩上。
第144章
144
裴世瑜没有想到, 这少年会和自己想到一处去。
她也怔在一旁,显然还没从这少年带给她的震惊中醒神。
他压下心中升出的一缕难言的滋味,出声提醒:“你照他的法子, 先上来!”
“快些!公主你先上, 不用管我,我能上去的!”李忠节也扭头催她。
李霓裳只得走到他的身后,小心地踩在他的肩上。
少年叫她双手扶好冰壁,自己缓缓起身,如一座小丘般, 平稳地将她整个人高高地托举起来。
多出一个人的高度, 索长果然够用。
李霓裳遵着指导,将活索套在腰上,确保牢牢固定后,上方之人一并发力, 顺利将她拉了上去。
落地时,永安冲上来,将她一把扶住。
她停稳身子, 低头,去解束在腰间的索扣。
这索扣是行军中常用的一种用来防止脱开的特殊活扣, 受力收作极紧的死结。
她的体力几乎已经耗尽, 上来后,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一时怎解得开。
忽然, 一双有着义指的手, 探到她的身前,为她解起了索。
她一顿,悄悄抬眼, 见他垂着眼皮,目光落在索扣之上,神情专注,短时便将衣索从她身上解除,吩咐永安扶她上马,自己与李忠节的手下一道再次将衣索放下。
李忠杰在冰壁旁跑动几步,纵身高高跃起,伸臂一把抓住悬在头顶的索,也被拽了上去。
此时天色昏茫,风雪愈劲,人既脱险,众人迅速穿回各自衣物,不再耽搁,立刻踏上返程。
裴世瑜在前顶着风雪开道带路,永安与李忠节骑马,一左一右,将李霓裳紧紧护在中间,行出来一段路,遇到了闻讯赶来的接应之人。
除去烽燧台的几个老军,白狼沟守备郭裕和此前被留在郡治的孟贺利一行人,竟也在队伍之中。
原来,就在十来天前,郡守收到一个消息,境内疑潜入几批身份不明的人马。
西州主道沿途,设有关卡,但在主道之外,地广人少,不可能处处设防,有心人避开卡口潜伏入境,并非办不到之事,又逢雪季,踪迹被雪掩埋,人员一时难以抓获。
郡守自然知道“李二”是谁,得知此事后,联想到此前到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去找他的,怕万一有因果关联,为防意外,才应孟贺利之求,允他带人来,同时传令给白狼沟守备郭裕,命他协同兼监视。
孟贺利今日才赶到烽燧台,恰便收到了劫道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此刻终于碰面,见裴世瑜与李霓裳各都无事,终于放下了心。
一众人全部汇合,是夜,终于在暴风雪真正抵达之前,回到烽燧。
这个地处荒边的小地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么热闹过,一下涌进来二三十人,吃的问题,暂时倒不是很大,除去储备,众人出来时,随身各都携着能支持至少半个月的干粮。
最大的问题,是宿。
此地统共只有那么几间房,还都不大。相对最清净的一间,自然留给李霓裳和那个服侍她的仆妇,其余人全部挤在一起过夜。
暴风雪持续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终于停歇,然而紧接着,一个更坏的消息又到来。
出去的道路,被冰雪彻底封死了。
这原本也不算意外。大雪封道是年年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时间长短有别,近年最长的一次,封道达三个月之久。
郭裕带人出去探路,傍晚回来说,通往白狼沟的道已完全被冰雪掩埋,以他们的人力,最快估计也要个把月,才能勉强开出一条通道。
全部人挤在这里,男人还好,于李霓裳如此一位年轻女子,未免有些不便。
暴风雪的这几个夜晚,永安和十来名大汉一道挤在地铺上过夜,这日天快黑时,他捶着昨夜因过于拥挤睡得酸痛难消的腰,悄悄将裴世瑜请到一无人之处,建议最好将公主转到哨屋那里落脚。
“我挤挤无妨,就是怕太过委屈公主,眼杂不说,夜里连隔壁翻个身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觑着裴世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永安并非夸大言辞,裴世瑜也是清楚,一入夜,男人熟睡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甚至开门在外方便的声音,皆是清晰入耳。
此处没有女眷,连方便的所在也无。虽然永安已细心地在附近挑了个合适之处,专门临时搭了一个小帐供她使用,但人多眼杂,要她如此混住至少一个月,确实不便。
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外那间紧闭着的屋门。
这几日莫说入夜,便是白天,也极少看到她露面,除去必要的外出,从早到晚,她几乎都是闷在房内度过的。
“你去问一下。她若是愿意,我无妨。”他便应道。
永安欢喜点头,转身正要过去,忽然,仿佛想到什么,又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身后,确定附近无人,方低声道:“少主,我敢和你打赌,武节那个小子要是知道的话,必定也要一起跟去。”
他与李忠节虽然年纪相仿,但彼此各不投缘,来此的几天里,除去必要交流,二人几乎不说话,即便遇见,也是大眼瞪小眼地走过去。
“那日我要是早想到那一招,我也跳下去救公主了,还轮得到他献殷勤?这也就罢了,防我跟防贼似的,连着两天,我说我来替公主守夜,叫他去休息一下,他就是不走,说什么保护公主是他职责,他这样算什么?”
永安早便猜到李忠节的来历了,按说,对方那话说得也没毛病,但提起这事,他心中便生郁闷之感,“我是肯定要同去的,但那边地方本就不大,他若再去,怎睡得下这许多人,少主你说是不是?”
“还有!公主也不知怎的对这小子尤为宽容。他私自一路从武节跟踪到了这里,如此行径,我看公主也没怪他半句!”
他正吐露着腹中已憋几天的不满,忽然发觉裴世瑜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自己头顶之上,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李忠节人竟就在烽台顶上,只是方才应是躺着,被烟口挡住,故未留意,此刻他自己站了起来,正居高临下地俯盯着自己。
永安一愕。
李忠节从台顶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冷笑:“说呀,你倒是继续说呀!公主乃我武节人的主上,我履我保护之责,何错之有?何况,就算不论这个,她姓李,你姓裴,敢问你又是公主什么人,凭什么我做不得,你却能做?”
别的倒也罢了,永安被他最后一句话生生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胀得通红,只得不停看裴世瑜。
“你先去吧,此事问一下公主的意思。”裴世瑜神色倒是依旧,也未见多少波动,只开口打发他走。
永安只得悻悻而去。
裴世瑜对少年道:“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还望勿怪。”
言罢,他朝少年点了点头,转身也待离去,却听身后声音说道:“公主无论去哪里,我必定是要随在她身旁的!”
裴世瑜停步,看了他一眼。
少年丝毫不退,用带着几分挑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眼波闪动。
裴世瑜也未应。少年的面上慢慢显出一缕古怪的神色。
“我若是没有猜错,所谓李二,恐怕应该是河东裴二吧。”他忽然说道。
“那日一见到你,我便猜是你了。公主万里跋涉来此,就是为了见你。我虽不知她目的为何,但我知道,她是被那天王所迫,而他与河东裴二的关系,天下谁人不知?你不是裴二,谁是?”
“你听好了!”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管你与公主从前如何,如今她与你已毫无干系。她如今是我武节人的主上,她去哪里,我必定是要同行的,谁也别想拦着!”
他丢下裴世瑜,大踏步地去了。
裴世瑜停在原地,看着李忠节的背影远去,这时,永安匆匆回来,说公主一口便应了下来。
裴世瑜慢慢收回目光,颔首,吩咐他去做些准备,明早动身。
李霓裳并未犹豫多久,便应了永安的提议。
种种不便倒在其次,最大的一点,是此地能够住人的地方,实在太过有限,她若一直留在这里,一人便要占住最大的一间屋。几天也就罢了,听之前的说法,至少要一个月。
既然他已通过永安之口表了态度,她若再拒,反倒不妥,去往那边,于己方便,于人也是一个方便。
事便如此定了下来,次日上路。
当夜,裴世瑜如前几晚那样,与郭裕等人同寝一屋。
郭裕应当已从秦老六的口中听到些什么,在他的面前,虽然并未明言,但开口闭口,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直呼李二了,而是以郎君为称,就寝之时,更是坚持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他若不卧,其余人必也立着不肯睡下,不止他们拘束,裴世瑜也觉颇多不便。
夜渐渐深,郭裕等人无事,早已熟睡。
这几晚,裴世瑜几次曾在风雪肆虐声中辨出几道遥遥的虎啸,猜测金奴应已尾随他来到这一带,隐在附近。
严冬之际,它的毛发愈发丰厚,不惧酷寒,本能也可叫它觅到合适的雪洞躲避暴风雪,这一点,他并不担心。
他顾虑的是金奴放归后,这两年野性渐显,明日他去了哨屋,万一大虎以为他还在此地,若贸然靠近现身,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乃至伤亡,那便不好。
他起身套衣,蹑足走了出去,来到烽燧台的附近,看了下四周。
冰雪虽然封道,但在暴风雪停止后,考虑她也在此,为防如前几日那样的意外再次发生,夜巡依然继续。
今夜负责轮值的孟贺利不在这里,或是往远处去了。
虽然出于某种缘故,他不喜见到此人,但也不想他碰到金奴出事。
裴世瑜眺望远处,终于,隐见两道影子停在前方的旷野地里,应当便是孟贺利,便走了过去。
那二人便是孟贺利与他的一名心腹,此刻,他正在向心腹交代李霓裳明日去往哨屋的事。
裴世瑜不允他同去,只叫他留在此地。
他低声吩咐心腹,明日带个机灵的人暗随过去,在附近寻合适的容身处落脚,有事随时向他报告。
心腹起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是。
“寒衣还有吃食都多带些。还有,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要叫少主人发现了!”
心腹再次应是。
孟贺利又细细叮嘱他几句,命他回去睡觉。
“我这里无事了,今夜不用你,我来守夜,你养足精神,去给我把事情办好便可!”
心腹感激道谢,正待走,忽然,似记起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道路受阻,武节的信使万一迟迟等不到消息,出来惹事,日后传到公主耳中,怎么办?”
孟贺利不悦道:“我走之前便留人盯着了,此事无须你多问,我自有计较,你照我吩咐做事便是!”
“是,卑职多嘴。将军英明,早有防范,卑职先行告退。”
第145章
145
孟贺利目送心腹匆匆回往住处, 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吐出一口气,抬脚待也回去, 走了几步, 忽然察觉身旁似乎有异。
他微微一顿,猛地转头,影影绰绰,见那里果然竟真立着一道黑影。
“谁!”
他目中陡然掠过一缕煞气,一把按住腰间刀柄, 低喝一声, 脚下跟着上去,疾步到了近前,看清对方,发现竟是此刻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人, 脸色大变,于原地愣怔片刻,醒神, 慢慢跪地,叩首道:“卑职僭越了, 请少主人降罪!”
裴世瑜避开他的跪拜, 让到一旁,忍着心中翻涌的厌恶之情,冷冷道:“是他命你如此为之?”
孟贺利慌忙连声否认, 道绝非天王授意, 全是自己擅自做主。
“你胆子不小,无授意,也敢如此行事。”
“卑职……卑职是怕附近万一还有歹人尚未清除干净, 若再出意外,公主有所闪失,卑职回去,无法向天王交待……”
孟贺利定了定神,应答。
然而,对面之人显然并未相信这个解释,声音依旧寒若玄冰。
“你信不信?若早几年,你此刻已经没命回去再向你的主上去表忠心了!”
孟贺利顿时记起当年谢隐山遭他伤颈之事,至今记忆犹新,不由一凛,不敢再发声,只深深叩首,额头陷在雪地之中,人一动不动。
“起来!”耳边又传来一道难掩厌恶的声音。
“我问你,你瞒公主之事,是为何事? ”
事情发生在孟贺利滞留于郡治的时候,一日,他见到一名从武节赶来的信使,因对方亦是秘密潜来的,不敢贸然露面,只能寻他探问公主下落,还刻意隐瞒来历,他留了个心眼,加以周旋,方知对方是那个名叫的瑟瑟的女子派来的,长公主不幸落入崔重晏之手,武节那边的人焦急万分,无奈只能派人前来问公主计,以议对策。
在孟贺利看来,无论何事,也比不过天王的事要紧,何况那崔重晏目的可疑,谅他不敢真要长公主的命,自己这边好不容易才送公主到此,怎能因这意外中途打断。
他能有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善茬。
以他一贯行事,获悉消息后,本想杀人灭口,就当没这回事,至于武节那边人的死活,任由它去,然而临动手前,终究又考虑到那位长公主和公主的关系,万一若真出大事,自己做绝了事,公主迁怒到主上的头上,那便不美。
再三思虑过后,他改主意安抚信使,说自己会想办法将消息传到公主那里,叫人潜伏下去,耐心等待,实则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拖下去,却没想到方才和手下人说话,竟都入了裴世瑜的耳。
此刻便是否认,也是迟了。
他只得一五一十说出,见他听完,眉头紧皱,又惶恐道:“此事确是卑职的错,妄做主张。要不要告诉公主,全由郎君定夺便是。”
他话音落下,忐忑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到他开口,然而,却非孟贺利以为的答复。
“他这次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苦肉计,逼迫李家公主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孟贺利一怔,没想到他忽然改变话题,竟问起此事,抬起眼,见他双目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跳得飞快,竟比方才更叫他紧张。
“说!”
孟贺利正在紧张思索应对,耳边已响起逼问的厉声。
他的额头开始绽汗。
见孟贺利依然定着不动,显还是不愿如实供述,裴世瑜目露怒光,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
一瞬间,雪亮而冰冷的刀锋,架在他的脖颈之侧。
“你说不说?从前你那上司是运气好,你莫非也想赌运气?”
孟贺利一凛,知他应非恐吓。
几年的光阴,看起来丝毫没有消去他对天王的恨意。
事实上,天王此次费如此大力,要李家公主来此,真正意图到底为何,莫说是他,便是朱九,恐怕也未必敢说确切知道。
但,毕竟是天王身边的亲信,多多少少,他有自己的揣测。
他怎敢说,他疑心天王盼望他与公主破镜重圆,这才将人强行送来此地和他会面,以创造旧情复燃的机会。毕竟,以天王如今处境,急需一个能够继他大业之人。倘若少主人注定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他自然需要另做打算。
这,应也是时隔数年之后,天王将目光重落在李家公主身上的原因。
自然,这更是孟贺利此前自作主张拦截信使的缘由。毕竟,如今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天王得一个合他心意的继位者更为重要?
只是身为下属,他如何敢为活命而泄露自己揣测出来的天王计划?
更不用说,万一李家公主与天王先前在私下已达成共识,如今也正在为达成那个目的而迂回行事,他若是说出来,以面前这位少主人的脾性,怎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对上对面那双布满怒色的眼,被迫再次下跪,只道:“恳请郎君饶命,卑职实在不知。”
裴世瑜目中怒意愈盛,沉腕一字一字道:“是你自己找死——”
孟贺利感到颈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一股热流便沿衣领下来,迅速濡湿里衣。
他脸色惨白,紧紧闭目,只待引颈受死了。
“住手!”
这时,耳中忽然传入一道清脆的女子喝止之声。
他睁开眼,见一道身影从烽燧台的方向匆匆奔来。
竟是李家公主来了!
“放了他罢!”李霓裳道,见裴世瑜的面色愈发难看,并不为所动,走上去,将刀从孟贺利的肩上慢慢拿开。
“他不便说,我告诉你便是,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迎上他转来落到自己脸上的两道阴沉目光。
“天王此次见我,本是为后嗣考虑。不过你放心,当时我便拒了,他也未再强迫,只要我将匕首送来便可,此事,我先前也已与你讲过,句句是真,无半点虚言。”
裴世瑜在错愕之间,脑海中不觉又浮出那日在哨屋中与她对话的一幕。
当时他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对自己应当是隐瞒了什么。
此刻犹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那个人,逼她在这种天气来此见他,极大可能,将会遇到冰雪封道,她若被迫留下,二人或将朝夕相处,那么,那位天王的算计,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拳捏得指节泛白,面上暗浮极度羞愤的阴影,渐渐涨成血色。
孟贺利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凸涨盘结,知他应是愤怒到了极点,情急下,再次叩首求告:“少主人息怒!天王此举,当真是情非得已。此次来的这些人,十有八九,应当与太保那一伙脱不了干系。太保犯事,天王念其宗亲,将他遣回原籍加以看管,他们或认定只要暗地除掉少主人,迟早便可保回太保。天王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伤情累积在身,当初少主更是一剑透他胸肺,至今每逢阴雨,咳不绝止。他如今当真是孤家寡人,对少主人寄予无限厚望,恳请少主体谅——”
“滚!”
裴世瑜自齿缝间挤出这一个字,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孟贺利戛然而止,惶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知她在命自己离开,不敢再发声,只得慢慢从地上爬起。
“你给我听好了,留你命,回去后,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回给他!”就在此时,裴世瑜忽然再次开口。
“勿再枉费心机了,更不要以为,他能以谁人来拿捏我!”
“从前我没杀他,便已是对他最大的体谅了!”
言罢,“当”一声,那一柄染血的刀,已被掷回在了孟贺利的脚前。
孟贺利心彻底凉透,绝望不已,只能哽咽道:“多谢不杀之恩。”
他捡起刀,蹒跚而去。
暗夜下,裴世瑜的背影一时僵立如柱,李霓裳亦默立无言,只剩边野寒风,从二人身边飒飒掠过。
他方才说的那话,极重,极重。
话里的“谁人”是谁,李霓裳心中更是了然。
她终于平复下心绪,望向身前那道背影,慢慢又道:“我非故意来此窥探,方才出来,是想再问你一声,明日之事,你是否真的方便?但凡有任何不便之处,你尽管和我说。”
他继续立片刻,缓转向她,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住了!”
“好。”
李霓裳眼也未眨一下,立刻应道,语气极为恭和。
“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她说完,未再停留,向他行过一礼,垂落一双羽睫,微微低头,迈步待转身回去,耳边又响起他的话声:“明日你若是要回,我便送你出去!”
李霓裳一怔,抬目望他。
“你自己去问孟贺利那厮!”
他冷冷说完,便不再发话,凝神似谛听起来自旷野的什么声音,很快,丢下她自顾去了。
李霓裳怔望他背影,蹙眉思索片刻,不得其解,返身去寻孟贺利。
孟贺利并未走远,颈伤也不顾,人就在烽燧台畔等待着,见李霓裳回来,慌忙走出去下拜,谢她方才救命之恩,听到李霓裳问事,此时怎还敢隐瞒,含愧说出,更自知理亏,又叩首恳求宽宥。
李霓裳这才领悟裴世瑜方才那话的意思。
回到这里后,除去必要的出屋,这几日,她早晚闭门不出,连吃食也是那仆妇送入的,除借机休养,缓解前段时日因赶路而带来的满身疲乏,也确实感到不便,故傍晚永安找了过来,说了去往哨屋的事,她思量一番,没有理由不应,便点了头。
第146章
146
今夜方才, 同宿的仆妇已经熟睡,她却辗转难眠,又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方才, 听到屋畔有人踩过雪地所发的步履之声,直觉是他,忍不住起身,到窗后看了一眼,见果然如此, 随后, 又许久不闻他回屋的动静,心中便不安起来,愈发感觉此次安排她去哨屋一事,他心中应当很是不愿。
倘若没有天王最初要她做的那件荒唐之事, 她或也厚颜便过去了,联想起来后,心中总是无法释然,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寻他当面问个清楚, 免得叫他过分为难, 这才穿衣出来,却没想到,叫她遇见了这一幕。
记得当时离开武节的时候, 崔重晏被天王压制, 已经退了兵。究竟后来又出了何事,怎的姑母会落入他的手中?
他到底意欲为何?
起初一阵夹杂着心急如焚的惊怒过后,想到崔重晏此举必定是有所图, 自己没回去前,姑母不至于会有过多危险,她终于定下神来,见孟贺利还跪在地上,伤颈处兀自在汩汩渗血,便忍气,皱眉叫他先去裹伤,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李忠节也匆匆奔来。
此事也没必要瞒他,李霓裳说了,李忠节大怒,骂崔重晏无耻,更是恨不能立刻插翅回去,偏偏道路又被冰雪阻塞。
“公主,怎么办?咱们若是等道路通了再走,会不会来不及救人?”
李霓裳忽然想起裴世瑜离去前的话,出神了片刻,叫他召集齐人手,先做好随时预备动身的准备。
李忠节不明所以,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回去准备。
这个夜晚,终于在混乱中煎熬过去。
黎明的旷野深处,一声虎啸遥遥传来,惊醒昨夜其余的睡梦中人。
众人在未明的惊恐中纷纷挟起兵器,仓促奔出,以应对猛兽来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残月沉霜。
微茫的晨曦里,一道孤影寒衾覆霜,正跋涉行来。
在他身后的雪地里,敛爪随行一头斑斓大虎。
渐渐走得近了,他命身后的大虎停步,自己继续行来。
众人终于看清,来人便是裴世瑜。
许多人都曾听闻,裴家那位君侯少时便曾有伏虎之名,但却很少有人亲眼目睹,直到此刻,见此情景,方知传言非虚。
想必这头大虎,应当便就是当年之虎。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他行到近前,和见状奔上去的永安说话。
李霓裳早也闻声而出,停在屋门之外,远远看着虎影,顿时想起当年红叶寺里的一番旧事,物是人非,发怔时,永安转身飞奔来到面前说道:“少主说,他知道一条路,可以出去,公主若是不怕路险,可随他同行,他送公主出去。”
裴世瑜所说的路,起点便在哨屋附近,越过一道绝岭,便可绕道借赤骊部转上通往郡治的路。只是,绝岭那一带的路极不好走,稍行差踏错,便有可能坠入雪渊,粉身碎骨。
做好全部准备之后,将随行马匹的蹄也裹上防滑粗布,李霓裳一行人便随裴世瑜上了路。
那头名叫金奴的大虎也一路同行。
她倒还好,认出大虎,并无恐惧之感,但同行的其余人,乃至孟贺利、李忠节等人,起初对它无不忌惮,马匹更为恐惧,只要金奴靠近,便四腿发抖无法迈蹄。裴世瑜对此也无半句解释,只白天领路,夜间另在远处独自支一小帐,与金奴一同过夜。
进入绝岭,李霓裳明白了他带金奴的用意。
雪峰下暗藏冰隙、隐裂,以及一旦踩上便会坍塌的虚雪壳——与这些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危险相比,她前几日的那一番遭遇,几乎算是微不足道了。她猜测这条通道,最早或曾是金奴走过的虎径。
便如此,大虎在前探路,一行人跟随在后,越过雪岭最为凶险的一段路,于数日后,有惊无险地抵达赤骊附近的一处谷地之中。
虽都疲惫不堪,但知已走出险地,明日便可转上主道,众人无不精神提振,将今夜宿营地选在一条冻溪旁后,孟贺利李忠节等便各领人扎营,破冰取水,生火煮食。
李霓裳入了供她休息的一顶小帐,掩合门帘,剩自己一人之后,原本平稳的步伐便消失了。
她略带蹒跚地走到帐内的一口小暖炉前,慢慢坐到褥垫之上,将肿胀的双足困难地从裹着冰壳的靴中拔出,这才发现,潮袜已与双脚冻连在了一起,稍扯,便觉撕皮般痛楚。
她不敢强行脱袜,抬着双脚靠近火炉,想烤化冰,这时,那名一路随她同行的健妇端着热水跟入,看见了,赶忙摆手,匆匆走来,将她双足从火旁挪开。
妇人似已预料到了她脚的状况,坐到她的身旁后,便将带来的一块翻毛皮置在火旁烤,待皮子变得暖烘烘,将她双脚裹了进去,如此捂了片刻,待冰融化,才帮她脱去了湿袜,接着,隔皮轻柔地为她揉搓起脚。
渐渐地,李霓裳那一双原本麻木而冷痛的双足热了起来。妇人继续轻轻揉搓,直到她的双脚恢复柔软与红润,方浸入热水濯净,用布巾拭干,取出来一支不知为何的油膏,仔细抹在她的脚上,最后又为她套上一双干净的袜。
安置毕,妇人将用过的油膏留下,随即出去,取来吃食。
热气腾腾的一碗肉汤下腹,李霓裳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似的。
这妇人是郡守临时指派来的,汉话不大会说,李霓裳只能和她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但妇人对她的照料,却很是用心,兼身体强壮,体力不输壮汉。
这几日翻越雪岭,裴世瑜一直在前紧随金奴探路。为防马匹打滑失蹄,他下了严令,不可骑马,因而大部分的路段里,马只起到装载重物的作用,人要靠双脚跋涉。她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前后有永安和李忠节跟着,但却是这妇人时刻紧贴在她身旁,在她有需要时及时扶持,助她顺利走完了这一段最为艰难的路。
不过,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到方才扎营之前,她的双脚早也已僵痛异常,只是不愿多事,在人前一直强行忍着,未曾表露出来而已。
李霓裳本就很是感激,更不用说,这妇人心细如发,竟看出她双脚不适,及时跟入。
倘若没有她方才的一番处置,明日她双脚的冻伤只怕更加严重。
她知当地妇人喜爱金银饰物,富户不必多说,贫家但有余钱,妇人张口,往往也能见到一二颗用金银所镶的牙,想到行囊中恰还有随身携的一点散金,便取出,全部递了过去。
妇人正在收着碗箸,明白她的意图,赶忙推辞。
“你收下无妨,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多。这一路多谢你,我的脚也好多了。”李霓裳微笑道。
妇人应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摆手,又指着油膏,回头再朝帐外指了指,说了一串话,大意说是照永安吩咐行事,自己不敢私受财物。
妇人说完,朝她躬身行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李霓裳独在小帐内又定坐片刻,忽然间,记起一件事,小金蛇还在大虎的身上,没有收回。
此事说来也是匪夷所思。在雪岭过夜的第一个晚上,大虎卧在离她小帐不远的地方,次日清早待她醒来,发现小金蛇不见了,焦急找了一番,才发现它藏身在了大虎脖颈的一圈皮毛里。原来应是小金蛇怕冷,半夜不知怎的,找到大虎那里去,躲在它丰厚的皮毛里取暖,又或是小金蛇也能替金奴止住瘙痒,大虎竟没有抗拒。
就这样,曾互为敌对的一虎一蛇似结成奇妙默契,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里,小金蛇都是在大虎的身上过来的。
李霓裳坐起,走到帐口,掀开些门帘,朝外看了出去。
天色已是黑透,左右附近燃着几堆篝火。
接连几日的辛苦跋涉,令人人都是疲惫不堪。胡乱饱餐过后,众人大多已各去歇了,此刻只剩下几道身影还散坐在火堆前烤火。
他尚未休息,正独自蹲在不远外的冰溪之畔,看去似在洗手。
在他身后的一片雪地里,金奴趴卧的庞躯,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比起靠她体温取暖,大虎冬日里的丰厚皮毛对于小金蛇来说,应当更为舒适,所以这几个夜晚,除去喂食,小家伙几乎整夜都是和大虎在一起度过的。
就在李霓裳犹豫着,要不要去将小金蛇收回,忽然,一道身影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是永安来找她了。
她走出去,停在帐外。
永安告诉她,裴世瑜已派人去往赤骊部传消息了,明早便应会有车来接,有人会给她带路,再将她送到郡治,到了那里,她便可回去了。
“等公主明早上路,郎君与我也就走了,不再送公主啦。公主多加保重!”
永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惆怅。
李霓裳一时不知该说何话,默然之时,耳边又响起永安的声音:“公主,你脚好些了吗?后头还有些路,若是脚冷,记得睡前自己用油膏擦,可以活血解乏。脚冻伤了,可不能立时便用火烤,那是大忌,搞不好会出岔子的。”
妇人方才显是向他提及她的情况了。
“我记下了,脚也好多了。多谢你有心!”李霓裳诚挚地道谢。
“是郎君看出你脚或冻到了,吩咐我的。公主无事便最好不过,也请早些休息吧,我不扰了。”
永安朝她行了一礼,去了。
李霓裳在原地继续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朝冻溪的方向走去。
金奴正半眯着眼,神情显得十分惬意,似正享受着皮毛下看不见的止痒的快感,听到她靠近的细碎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转过来一颗硕大虎头,认出是她,便又懒洋洋地将脑袋继续耷在自己的两只蜷爪上,一动不动。
他仍蹲在冰溪畔那破开的冰洞旁,俯身正用双手捧起冰水,在哗啦啦地濯洗着面颈,忽然,他仿佛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转过一张湿淋淋的面庞,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站了身,转向了她。
“何事?”
他抬起一臂,随意抹了把脸,掌心带去了面脸上的冰水,随即发问,声音如他此刻的神情,客气又不失疏离,也一如这几日他充当领队时对着她的态度。
今夜雪晴,寒月如昆仑冷玉挂在雪山之巅。如纱的朦胧光中,李霓裳看见他眉睫湿凝,尚未抹净的一层冰水残留在他线条分明的一侧颌面之上,闪烁着幽微的碎光。
“我来收回朱翅,省得它顽皮,打扰你与金奴休息。”
李霓裳微微垂目,盯着他足前的雪地应道。
他扭面,瞥了一眼金奴:“它若愿意,我是无妨。”
“随你意吧!”
顿了一下,他紧接着又如此应了一句,说完,没多做半点停留,转身,迈步便待去。
“多谢你的油膏,还有,这回给我带路,帮了我极大的忙。”
李霓裳朝着他的背影说道,见他身影停了下来,便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永安方才和我都说了,我明日便可上路回去。这次如此顺利,有劳你了。”
李霓裳知他不会接受来自自己的谢意,多话,只怕会惹出他更多的嫌恶。
但无论他如何做想,她这边该表达的谢意,还是要说。
“公主不必如此。这回你之所以会来此被困住,究其根源,与我也算是脱不了干系。把你送回去,本就是我本分。”
“你去休息吧,明早赤骊部的人就会来接你。”
言罢,他径自去了。
李霓裳被留在了冰溪之畔。
前方身影渐远消失,她慢慢转头,望向大虎,在它紧密厚实的皮毛下,隐隐看见小金蛇探出半个小脑袋,正在静静地望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决定容它继续和大虎一道过夜,明早离去前再收。
夜渐深,小帐外篝火燃烧所发的轻微噼啪声消失,耳边彻底陷入寂静。
不知夜已过去多久,静卧中的她睁开眼睛。
远处隐隐似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那声音甚为急促,渐渐到了近前,方向似是来自赤骊部。
难道是接她的人已到了?
她飞快爬了起来,裹上衣裳,匆匆钻出小帐。
月光下,几道骑影已至近前,她认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当日曾替她引路入寨的那位赤骊部的人,同行的另一骑者,看服侍装扮,似来自郡治。
“我是郡守派来的信使!李二郎君可在?有急事!”
那人来不及下马,看见冰溪旁的营地,便放声呼唤,声音透出掩饰不住的焦急。
第147章
147.
整个营地的人都被惊动。永安很快奔上, 问是何事。
那人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距离有些远,李霓裳听不到, 只见永安闻言大惊, 顿了一下脚,失声:“怎会出这样的事!他在的!前半夜都在守夜,就片刻前才去歇息。我这就去叫!”
他匆匆转身,正待去唤人,迎面撞见一道身影已快步走来, 急忙迎上, 喊道:“少主,郡守那边来了一个君侯的急讯,派人找你,却遇大雪封道, 知你与赤骊部的人交好,昨夜便找了过去,恰好得知少主人在这里, 信使便连夜赶了过来!”
他冲到裴世瑜的面前,低声转述。
李霓裳距他二人最近, 却也隐隐只听到他说的一句夫人万分焦急, 也已在赶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并不能听到什么, 只看见裴世瑜听完后, 脸容瞬间转为凝重。
很快,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是在示意永安,永安会意,奔来作揖:“公主,实在对不住,出了点急事,少主与我立刻便要走了。明日一早,请公主照原定计划上路便可!”
他闭口不提何事,显是不方便外露。
李霓裳纵然心中同感担忧,却也不会开口多问,只立刻点头:“我知道了,你们自管去吧。”
她匆匆来到大虎的身边,将还贪恋皮毛温暖的小金蛇收回。
裴世瑜已翻身上马,欲待去了。
“喂!究竟出了何事?”
这时,伴着一阵骚动,身后传来喊话之声。
李霓裳转面,见李忠节手执火杖追了上来,冲着马上之人的背影喊话。
“莫非是你们的北境又起乱子?若是需要帮手,说一声,我也可以叫我祖父发兵相助!先前我们武节遭人攻打,你们发兵来过,虽最后没用上,这个恩,我们也是要认的!有恩必报,我们武节,从来不愿欠下人情!”
那人应声回首,目光在身后少年的身上停了一停。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李霓裳错看,她只觉他的两道目光似又掠过自己,接着,朝还停在她脚边的金奴低低地叱了一声:“走!”随即再无别话,掉头策马便去。
金奴立刻从雪地里起来,一个纵身,跟上前方坐骑。
永安上了马背,冲李霓裳作了个揖,拍马也匆匆忙忙地去了。
随着马蹄之声远去,转眼,二人便转过冰溪尽头的一道雪岗,消失不见。
“公主,究竟出了何事,你可知道?”
耳畔响起一道问话之声,将李霓裳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转头,见孟贺利来到身后发问,应说不知,随即吩咐他让人都散了,继续休息,明早按照原计划上路便可。
孟贺利应是。
李霓裳见李忠节也走来,似要问话,朝他摇了摇头,随即回到小帐之中。
这个后半夜,她无法入眠,坐等到了天明。
次日,赤骊部的人果然如永安说的那样,如约到来。
她一坐上马车,便命自己不必再去多想别的任何杂事。
对她而言,当务之急,是先应对来自武节的那件事。
顺利抵达郡治,她立刻见了被孟贺利私扣的信使,询问详情,但信使所知也是不多,只道崔重晏如今与长公主和公主已结成死敌,他又心狠手辣,情况紧急,李长寿亟盼她能早些回去商议。
郡守或因先前出的那桩不知为何的意外,人不在城中,获悉她到,派人送她一路出去,回往武节。
李霓裳不再耽搁。
先前带出来的随行都还在天王那里,她也不愿让孟贺利送自己回武节,便接受郡守安排火速上路。
事已至此,孟贺利又怎还敢再有任何阻挠,何况天王明面上要李霓裳做的事,她也已经做到,只能拜别,看着李霓裳一行人马匆匆离去。
这一路餐风宿露,说不尽途中各种困顿,终于在这一日,踏入武节境地。
此时距离她上次离去,已过去了小半年。
她走的时候,大地萧瑟,回来,武节城外的野地里,已冒出满目的繁草野花。
李长寿闻讯,领人早早赶了出来,连胡德永也不顾年迈,同行在城外守候。
远远见到李霓裳的马车出现,李长寿迎上前去,顾不得责骂胆敢私下出境的李忠节,向车便跪了下去,叩首到地,泣道:“公主,都是老臣的错,没能护好长公主,连累公主至此地步!”
李霓裳对他敬重有加,更是深怀感恩,这几年若无他忠心支持,怎可能立稳今日局面,见状立刻命人停车,下地后上来,亲手将他扶起,连声安慰。
李长寿终于止住涕泪,道出事情整个经过。
据他之言,在她走后,长公主日夜牵挂,寝食不宁,若不是李长寿和胡德永等人加以阻拦,她自己便要亲自带人过去营救,好容易等到派出去的人和瑟瑟一道回了,唯独竟不见她,长公主担忧她的安危,更是彻底被宇文纵的行径激怒,再不听李长寿劝阻,瞒着他私下密会崔重晏,商议如何救她回来,不料崔重晏两面三刀,趁机竟将长公主扣下,待李长寿等人得知消息,已是迟了,崔重晏已将长公主带走。
李霓裳听完,眉头微蹙,问道:“他可有说目的为何?”
李长寿与胡德勇对望一眼。
胡德勇上前道:“老臣派人发信质问,他置之不理,只说……”
他顿了一下,“只说要见公主之面,到时公主自会知晓。”
“不行,不能上当!谁知他会不会又是使诈!万一故技重施,对公主不利,那当如何是好?”李忠节忍耐不住,插话嚷道。
他的话,未尝不是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的顾虑,随他话音落下,四周无人应声,气氛一时沉闷下去。
“公主!祖父!崔重晏那厮如今不是占了范方明的旧地吗,我也不是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愿领一支精兵,绕过重防,突袭过去,誓将长公主救回!若是不成,我便死在外头,不回来了!”
“大胆,谁容你说话!”李长寿大怒,上去抽鞭打他。
“你先前胆敢私下外出,我还没和你算账!再大放厥词,不用你死在外头,我先打死你算了,省得再惹是生非!”
“祖父!长公主已经落入小人之手,咱们武节,多的是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要让公主重蹈覆辙不成?”
李忠节非但不避,反而迎上,跪地仰面说道。
李长寿举在空中的鞭子停了下来,一顿,沉面道:“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我早有打算!”
他抬脚踢开孙子,随即转向李霓裳,行礼道:“忠节方才之言,虽不知死活,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老臣早年与范方明争斗,大小阵仗打过不少,论起地形,没有人比我更为熟悉。老臣便是想等公主回来,将这边事情交代好后,发兵前去营救长公主!”
“此事不可冲动!还需从长计议!”胡德永吃了一惊,急忙阻止。
李长寿可谓武节军队的主心,他若有所闪失,对武节的打击可想而知,胡德永知道轻重,立刻也走到李霓裳面前道:“老臣虽然年迈无用,却也不是贪生之人。长公主是一定要接回的,老将军也不能冒进。老臣与那姓崔的从前有过往来,不如由我去,替公主探明那厮的意图,到时再商议对策,也是不迟。”
“此计最为妥当!”同行而来的众人交头接耳,低声相互议论,纷纷点头。
“请公主准许,老臣今日便可动身出发!”胡德永又道。
李霓裳沉吟之时,远处的旷野地里来了一骑,待到对方渐近,众人认出竟是崔交,无不变色。
崔交停马,远远朝着李霓裳恭敬行了一礼,随即大声说道:“我家主上命我传话,他只见公主一人,其余一概不见。明日午后,他在白龙坡等候公主大驾!只要公主愿去,他以性命担保,必会送公主安然回来!”
崔交传话完毕,上马便去。
“公主不能去!不可信啊!”
“是啊,公主万万不可涉险!”
众人再次议论起来。
李忠节从地上一跃而起,便要去追,被李霓裳喝止。
众人纷纷望向了她。
李霓裳看着远处那道渐渐消失的骑影,慢慢转面,道:“你们谁都不必争了。他既要见我,我去便是。”
白龙坡是武节与从前范方明相争过的界地,如今那一带,武节与崔重晏各驻一支几百人的守军。
李长寿亲自领着挑选的一队精兵,将她护送到了附近。
李霓裳独自来到坡下,一道身影已立在坡顶的一块巨岩之上。
那人一身常服,长身而立,野风将他衣角吹得猎猎而动,正是约她前来的崔重晏本人。
她沿坡而上。
崔重晏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肯来相见。昨夜我便已经等在这里了。为表我对公主的诚意,我已下令,将驻军后撤三十里地,请公主放心。”
他神色谦恭地说道。
“我姑母呢,她怎样了?”李霓裳并未回应,开口径直便问。
“她到了我那里,我自然拜她为上宾。她也一切安好,公主不必牵挂。”
他的双目凝落在她脸上。
“上次未等到公主答复,便连番变故,错失与公主结好的机会,只怪我自己势不如人。公主这趟出行,想必车马劳顿,很是辛苦,我已在前方不远为公主设下宝帐,公主若是不弃,可先入内略作小憩。”
第148章
李霓裳早便看见坡对面数十丈外的一处野林内, 隐隐露出一片帐角。
她收回目光,冷冷道:“多谢好意,只是大可不必。你以我姑母为胁, 要我来此相见, 究竟有何图谋?不妨直言。”
崔重晏静默了片刻,神色转为郑重,道:“我也知公主是个直爽之人,既如此,便也不绕弯子, 此次将公主请来这里相见, 确实是有一件棘手之事,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没有胜算, 不得已如此为之。倘若能得公主大力相助, 崔某不胜感激。"
李霓裳未应,只看着他。
“宇文纵乃当世不二之王,这一点公主想必也是清楚。他活着一日, 便是我之死敌,我必受极大掣肘。 ”
他未回避, 望着她的双眸, 语气平静地说道。
他有如此想法,李霓裳丝毫不觉意外。
不说最早他被迫拱手让出洛都的旧恨,便是去年在他攻打武节之事, 若非宇文纵从中横插一脚, 如今情势如何,谁也不知。
“所以呢?你便挟持我的姑母?难道你还是想要借我武节之力,与你一道对付天王?”
崔重晏哂然一笑:“去年我欲求好于公主, 确实抱有此念,可惜天不从人愿,如今我已改变想法。如我方才所言,宇文纵不好对付,与其相争,冒险和他玉石共焚,过后叫旁人坐收渔利,不如直取捷径—— ”
他停了下来。
“何为捷径?”
崔重晏未立刻应答,只拔出腰间佩剑,走到近畔一株榉木之前,举臂,一剑削过。
那树干有碗口粗,剑锋过处,起初纹丝不动,片刻后,伴着几道轻微的咔啦断裂之声,上方的树冠向着一侧缓缓倾斜,很快,那被斩断的树干带着整棵树,倒在了地上。
李霓裳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
“你想直接杀他?”
崔重晏微微颔首:“公主果然聪明。”
“你有此意,自己去杀便是,拉扯我这边,是为何意?”
“在公主面前,我也不必隐瞒。实话说,倘若没有公主相助,我不敢保证能够得手。万一若是失败,过后他必加倍报复,到时只怕不好应对。”
李霓裳冷淡地道:“我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只要公主愿意,事必定成。”
李霓裳立刻便想到了小金蛇,蹙了蹙眉。
他仿佛猜到她的所想,立刻接道:“公主莫要误会。我并非是要公主亲自动手。我知公主养的小蛇只是防身之用。况且,那小蛇虽然厉害,也只能用来对付一般之人,遇到真正高手,未必便能一击得中,万一失手,岂非陷公主于绝境。我虽非君子,却绝不会让公主陷入任何险境。”
李霓裳再次皱眉:“既然不是如此打算,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只要公主帮我将人请出他的大本营,剩下的,全部交给我。”
李霓裳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禁暗吸一口凉气:“你是要我单独将天王约出,好给你动手机会?”
“正是。”他面不改色,双目紧紧盯着李霓裳。
“宇文纵疑心极重,尤其这两年,对人防范怕是不浅。当世除去公主,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助我做成此事了。 ”
“崔重晏,你只怕是高看我了。”李霓裳道。
“公主何必推脱,能不能成,公主心中比我更为清楚。”
他摇了摇头。
“他先前强迫公主去往他处,又令公主去往西州,目的为何,我虽不敢妄猜,却也知道,他对公主应当是有所求的。公主此番回来,应也需给他一个交待,只要公主开口见他,他必会应允。到时如何动手,可随机应变,我必能谋得一个万无一失之计,自然,我也会保公主安然无恙回来。”
“我若是不从呢,你待将我姑母如何?”
“莫说长公主身份尊贵无比,便是单单看在公主的面上,我也不敢真的将她如何。只是,此事若是能成,受益者绝非我一人。”
“或者,莫非公主愿意日后再如前次那样,迫于淫威,不得已去往他的跟前听命行事?”
李霓裳心绪一时有些紊乱,未立刻应声。
他在旁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公主有没想过,长公主或也盼望公主能够助成此事。”
坡顶的风一阵阵自李霓裳耳畔刮过,她沉默了良久,慢慢抬起眼眸。
“我要先见姑母之面。”
“只要公主点头,莫说见面,回去之后,我立刻便将长公主送回。”
李霓裳盯着他的眼睛,唇边露出一缕冷笑。
“崔郎君又何必在我面前作态至此地步?我问你,此事是否是我姑母与你合谋?”
崔重晏一愣,面上随之掠过尴尬之色,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瞒不过公主。”他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公主所言,此事也是长公主之意。”
李霓裳压下心中升起的一缕暗怒之火,道:“我姑母呢,我要见她——”
忽然她若有所悟,蓦然转头,望向坡下的那一顶帐屋。
“公主所料不错。长公主今日也来了,人就在那里。公主若是想要见她,自己过去便可。”
不待崔重晏说完,李霓裳已是下坡,疾步往那间帐屋走去。
一位华服妇人此时也从帐门内走了出来,看着李霓裳,等她停在自己的面前,面上露出笑容,柔声说道:“阿娇,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道,前些时日你不在。姑母是有多担心你……”
“姑母应当是担心我不答应,会坏了你的大事罢!”
李霓裳打断她话,冷声说道。
长公主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立了片刻,忽然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她将李霓裳领至附近林中的一处偏僻之地,转身,开了口。
“阿娇,我知你心中怨怪姑母欺骗你,只是姑母也有苦衷,姑母是怕你下不了决心,无奈这才以此名义,想叫你应下。不过,姑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的阿弟,还有我们李家大业……”
“我若是不应呢?”李霓裳道。
“你为何不应?”长公主反问。
“姑母,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几年之前,我曾对你说过,凡事我自有决断,绝不容姑母你再操弄于我。如今你联合一个外人,欺骗我也就罢了,你可知道,李长寿还有老宰官他们,以为姑母你当真陷入险境,想要发兵来救?我不妨和你直说,此事我不应!我先回了,姑母若是仍想留在这里,便请自便!”
李霓裳说完,转身迈步便去。
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转为阴沉,忽然,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她追到李霓裳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不肯应下此事?那个姓宇文的,他难道不该死吗?他活着一天,咱们便要受他压制,究竟何日才能实现大计?”
“是!”她重重点头,“那姓崔的狼子野心,不是个好东西,但如今情况之下,比起来,宇文纵更是该死!只要他没了,中原必定大乱,到时候,裴家,还有那个江都的陈士逊,都是咱们可以用来牵制崔重晏的力量,叫他们自相残杀,咱们先守好如今基业……”
李霓裳绕过长公主欲去,被拦了下来。
片刻后,一道颤抖之声,再次传入李霓裳的耳。
“阿娇,你知道姑母的心。若是这个世上,连你也不肯体谅姑母了,姑母这么多年忍下的一切苦楚,有何意义?姑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霓裳抬目。
“莫非你要姑母向你下跪不成?”
长公主神情悲切地看着她道。
李霓裳一时心乱如麻。
她闭目,片刻后,勉强按下心中纷乱,道:“姑母不必如此。此事事关重大,容我考虑妥当,我再答复。”
她绕过长公主,迈步而去。行出十来步路,身后再次传来声音。
“阿娇!”
她无奈停步,也未回头,只顿了一顿,低声道:“姑母,我着实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姑母也无别事,只想让你先见一个人。等见完了,你想如何,姑母都随你的意。”
李霓裳慢慢回头,对上长公主的目光。
她已不复片刻前的悲切之态,看去神情如常。
李霓裳一时有些琢磨不透,迟疑了下,问是何人。
“你见到了,自然便知。”
长公主微笑道,指向帐屋。
“人就在帐中,你过去,便能见到了。”
第149章
帐中陈设华丽, 有一小女娃,看去三岁大小,相貌生得极是玉雪可爱。她正坐在铺地的一张华丽地毯之上, 一手抓着果子, 一手拿着糕点,左一口,右一口,欢欢喜喜地吃着,没等口中食物全部咽下, 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 抬起头,冲着身边陪伴的一位女子含含糊糊地问道:“瑟瑟姑姑,这里便是西州吗?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叔父啊?每天总是把我关起来,和我在家中差不多, 太没意思了!不是说要带我来找我的叔父吗?”
瑟瑟在旁伴着,正仔细地为她擦去粘在嘴角的一点糕屑,听到小女娃发问, 眼底浮出一缕淡淡忧色,面上却笑着哄道:“很快了, 只要你听话, 很快就带你去找他。”
“太好啦,我终于要见到我的叔父啦!”
小女娃正高兴着,忽然看到帐帘掀开, 进来一位美人, 不禁睁大眼睛定定看着,片刻后,见美人进来后, 什么话也不说,只看着自己,神情显得有些怪异,便躲到了瑟瑟的身后,低声问道:“瑟瑟姑姑,她是谁呀?怎的一直看着我?”
瑟瑟面上的笑容消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李霓裳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醒神过来。
寻找叔父。三岁左右的小女娃。
还有方才最后,姑母和她说话时,脸上露出的古怪笑意……
李霓裳忽然又想起前些日在赤骊部的那一夜,裴世瑜和永安匆匆离开的一幕。
就在这个电光石火间,此前困扰她的事,一下全部明白了过来。
她几乎不敢置信。
“她是裴家人?”
李霓裳指着小女娃,问瑟瑟。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生出的巨大惊骇,但即便这样,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瑟瑟不敢望她眼睛,只深深垂首。
沉默便是回应了。
李霓裳登时怒火中烧。
难怪那一夜,裴世瑜与永安会如此仓促地离去。
联想永安此前透露的一些讯息,也不必瑟瑟多说,李霓裳大略已能猜到经过,必是他们趁君侯夫妇忙于备战的机会,潜入河东,伺机将这一心想要出来寻她叔父的小女娃给绑了过来。
裴家人或许此刻仍然以为小女娃去了西州,怎会料到,她竟会被带到这里来!
小女娃看了一眼垂头的瑟瑟,走了出来,朝着李霓裳道:“我叫阿皎,从太原府来的。你是谁呀?你不要凶她,她对我很好的。除了她,那位长公主婆婆对我也是很好!她们答应我,说要带我去找我的叔父呢!”
再没有任何怀疑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娃,就是裴家长兄夫妇的爱女!
李霓裳暗中呼吸几口长气,抑下心中的怒火,朝着小女娃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了出去,快步来到长公主的面前,压低声道:“姑母!你竟与外人联手,做出这样的事?”
长公主微笑:“你勿多想。你若助姑母做成这件大事,宇文纵死讯一到,我便立刻派人将小女娃送回去,保证她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会掉。”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女娃正从帐门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边,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很是喜欢她呢。生的如此可爱,又机灵乖巧,整天笑眯眯的,谁看见了,都会忍不住疼的。”
李霓裳不再说话,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抬起眼,朝着远处的坡顶看去。
崔重晏依然负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正眺望这个方向。
她缓缓望向对面的长公主,道:“我明白了,请姑母容我考虑几天。”
长公主面露笑容,点头:“也好,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你这一趟外出实在奔波,我心里都清楚,你先休息几日,等身体好了,咱们慢慢商议不迟。”
李霓裳走去,牵住小女娃的手,领她上自己的马车。
瑟瑟怎敢阻止,长公主显也有些不愿,然而见她甚至没看自己一眼,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马车朝着武节城驶去。
李霓裳很快便发现,上车与自己独处之后,这个方才一直在说话笑的小女娃,便变了一个人,她显得有些拘束,安静了下来。
李霓裳疑心她怕生,用车中的盖毯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起来,柔声叮嘱她乏了只管靠着自己放心睡觉。
小女娃点头,闭了眼睛,然而几次,李霓裳又察觉,她在趁着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打量着自己。
又一次四目相对,李霓裳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马车已驶出一段路了,她不再扰这小女娃,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停地在脑海中思索着事情。
“你便是我的那位公主婶婶吗?”忽然,耳中传入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
李霓裳睁开眼睛。
小女娃仰着头,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
她不由生出些许尴尬。
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确是公主,却不是你的婶婶,只是认识你的叔父而已。”
“除了你的叔父,我也认得你的阿爹与娘亲。”她又补了一句。
她说完,便见小女娃望着自己,慢慢地,眼圈红了,一双大眼湿润了起来,很快,蓄满两眼窝的泪花。
李霓裳抬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不料她自己飞快抹了一下眼睛,接着,凑到自己耳边,用带着哭腔的语调,低声道:“我很害怕,我想回家。我想我的阿爹和娘亲了。”
她说完,眼泪便如珠子一般,不停从眼中滚落下来。
李霓裳心痛,更是愧疚无比,将她抱入怀中。
小女娃埋首在李霓裳的怀中,抽噎了片刻,终于,止住哭泣。
李霓裳替她擦干眼泪,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了几眼。
长公主与瑟瑟的马车走在前方,后面跟着随行,崔重晏则远远在后。
她闭合车帘,低声问是如何被带来这里的。
据阿皎之言,她想跟永安外出未果,很是郁闷,鹤儿等人看她闷闷不乐,想到城外春光明媚,一日便由一众家人领着她出城踏春,归家的路上,路边一株枯树因连日雨水泥土松动,倒塌下来正好横在路面,队伍无法通行,众家人都上去除障,她也下车看热闹,路边的草丛里忽然蹦出一只兔子,她被吸引,跟着钻入草丛,渐渐走远,听到身后传来众人呼唤她的声音,就想回去,不想头上忽然落下一条大口袋,将她罩住,等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了。
阿娇年纪虽小,口齿却十分清晰。
“我在路上走了很久,后来就被送到这里。那个瑟瑟姑姑对我倒是很好,总是说要送我去寻我的叔父,可是我知道,她是在哄我的,她们都不是好人,我很害怕,想逃回家去 ……”
阿皎的眼圈再次红了起来。
小姑娘极是聪明,连长公主也被他骗过,以为她年纪幼小全不知情,却不知她察言观色,连蒙带猜,早已知道抓自己的是什么人,方才又猜出李霓裳的身份。
李霓裳附唇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别怕。我会把你送回去的。接下来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阿皎用力点头。
李霓裳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加以安抚。
天黑下来,一行人回到城中,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姓曹的老女官已带着人在等,打开车门,见小女娃卧在车中睡得正熟,便朝着李霓裳行礼,用带了点讨好的语气道:“公主好好休息,这小女娃便由老奴照顾。”
李霓裳也未多话,只看着她令仆妇将小女娃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便也朝里走去。
深夜的更鼓之声响起,越过墙垣,隐隐传入帐幔低垂的内室。
李霓裳独自坐在烛火之前,取了一柄小银刀,用熟练的手法,在自己的臂上轻割而过。
她举着露在衣袖外的一段雪臂,静静地看着自体内流出的殷血渐渐聚满小盏。
小金蛇游来,如往常那样,吸吮了起来。
瑟瑟悄无声息入内,停在一道帐幔之后,看了片刻,走到她的身后,用压抑的带着几分乞求的声音说道:“公主,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你再这样下去……”
她的目光停在那一支已布满深深浅浅不知多少道伤痕的臂上,停住了。
毁损这法子的可怖之处,再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
每逢公主饲喂一遍,接下来的那几天,她总是提心吊胆,唯恐她擦破一片皮表。
李霓裳放下小刀,拿起预先放在案头上的一条素布,随意缠在方才的伤口上,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随口般地问:“太子近日情况如何?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多亏你的照料。你对太子,比我这个亲姊还要上心几分。”
瑟瑟神色一僵,顿了一下,道:“公主言重。太子是圣朝最大的希望,长公主对他寄予厚望。我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婢,又能做什么要紧的事?怎当得起公主如此之言。”
李霓裳转过身,望着她微笑道。“你错了,你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否则,她怎会对你如此信赖,知道无论如何,你也不会离她而去。”
“公主玩笑了。这么晚,不知公主将我叫来,还有何事?”
“我没有玩笑。我方才说的,全是我心中所想。你不但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对我也是一样。”
瑟瑟避着她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能得公主如此看重,是我莫大幸事。”
“你也知道,我是命不长久之人。”
李霓裳注视着她,缓缓地站起身,朝她跪了下去,双膝落地。
瑟瑟大吃一惊,慌忙想将李霓裳从自己面前扶起。见她不动,噗通回跪。
“公主若是有命,便请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怎敢不从?这般莫非是想折煞我吗?我怎受得起公主如此之礼?”她眼角微微含泪,哽咽说道。
第150章
150.
李霓裳起身点头:“很好。你应当知道我所想为何。”
瑟瑟慢慢抬起头:“我也是回来之后, 方知道此事。长公主她还是不了解公主。这回这件事,倘若她不将裴家这小女娃掺和进来,公主未必就不会应允, 如今这样……”
她苦笑了一下。
“只是此事, 我虽然愿意听从公主差遣,但长公主对我也并非全然信任。那女孩儿被曹老嬷盯得很紧,日夜不懈,我便是想将人偷出来,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我有安排, 只需你照我说的办便可。”
瑟瑟不解地望向她。
“你还记得崔家蕙娘吗?”
“她入了道观, 去做女观子了。”
“当年我曾因和她身形相似,被人误以为是她,将我从青州掳到天生城。在我上路后的当夜,我会在道观附近的驿舍中过夜, 次日一早,再次上车之人,便已换做是她了。姑母会叫你与我同行, 你所要做的,便是帮我瞒过众人之眼, 无需多久, 只要一天便可。还有,替我照顾她的安全。”
瑟瑟从吃惊中醒神,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 点头。
“是, 我记下了。”
第二天的清早,天尚未亮透,一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 悄悄穿过城池,走出城门。
崔重晏乔装,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早早等候在城外二十里地之处。汇合后,他朝隔帘隐隐露出脸容的李霓裳行礼,便接领队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车队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城外的黄尘道上。
曹老嬷的一张老脸挂着假笑,耐心地等着小女娃在床上熟睡,转过身来,脸色顿时垮了下去,捶着自己的腰,走去推了推屋中的窗,确认全部紧闭封死,方蹑足走出屋子,合门后,又轻轻在门上挂了一道铜锁,将钥匙纳入怀中,吩咐守门的婢妇务必整夜在此候着,有事随时叫唤自己。
全部事情完毕,她打了个哈欠,走进紧挨着的另间房,躺了下去。
负责守门的几名婢妇坐在门廊左右,背靠着墙,渐渐困意袭来,闭目假寐,几人的头越垂越深。一个年纪大些的,已开始微微打起呼噜。
曹老嬷忽然从房中走出,双眉倒竖,上去狠狠便是几个耳刮子。
那挨打最狠的瘫倒在地,不住求饶。
曹老嬷指了指门内,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有半点闪失,我叫人把你们一个个丢到城西乱葬岗去。到了那地,你们想怎样瞌睡,都是管够!”
婢妇们骇得不轻,等到曹老嬷再次回房之后,再不敢有半点懈怠。
隔壁终于传来粗重的呼噜之声,众人知她真正睡去了,这才终于敢稍稍放松一些。
那名方才挨嘴巴子最狠的弯下肩背,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突然,她双目圆睁,疑惑地看着庭院对面的廊道。
另几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面上不禁也露出意外之色。
公主领着几名护卫,正往这边行来。
这几人都是曹老嬷的心腹,虽不知公主今日到底去往何方,但都知她一早已出远门,怎会料到,此刻人忽然又回转在了此地。
眼看她已经走到近前,几人醒神过来,急忙上去相迎。
李霓裳并无多话,只朝身后的随行看了一眼。几人立刻上去,一个抽出佩刀,仆妇还来不及阻止,那面铜锁便已被斩开。
李霓裳推开门,迎面便见阿皎穿戴齐整,正坐在床沿之上,看见她现身,飞快地奔了过来。
李霓裳接住小女娃,给她葱头到脚披上斗篷,领着转身便要离去。
曹老嬷白天乏累费神,此刻这边发出如此动静,竟然还是没有醒来。
一名仆妇反应过来,慌忙冲上去,将门拍开。
曹老嬷揉着眼睛出来,看清这一幕,脸色大变,立刻摊开双手,挡在了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你何时回来的?你想做甚?”
李霓裳未加理睬,牵着阿娇便走。
曹老嬷大惊失色,正待放声喊人,早被跟上来的护卫紧紧捂住嘴巴,往她口中塞了预先备好的的口堵,又将双手和脚全部捆起,从头到下,结结实实,被绑得如同一只粽子。
剩下几人也全部被牢牢捆起,与曹老嬷一道,被推进屋中,门反扣起来。
李霓裳牵住阿娇的手,领她径直朝外而去,出来,上了一匹预先备好的马,将阿皎放上马背,跟着翻身而上,叮嘱她抱稳自己,纵马便往城外而去。
她此行外出之事极为隐秘。所知者,不过长公主和她身边的亲信,就连李长寿也只知她有事出城,并不清楚详情,更何况是旁人。
各道门防的守卫见是公主夜出,谁敢多问半句,一路畅行无阻,李霓裳顺利出城。
李忠节领着人等候在道旁,远远看到李霓裳一行人如约到达,急忙迎了上去,从李霓裳的手中抱过小女娃。
“阿皎,你跟他去,他会将你送回家的。”
李霓裳对着小女娃低声说道。
“公主放心,我定会尽快送到!”李忠节说道。
李霓裳点头:“去吧,这里不宜久停!”
李忠节抱着小女娃,正待上马离去,不料阿皎忽然从他身上挣脱落地,飞快地跑到李霓裳的面前,伸手攥住她的衣袖,仰头道:“你放走了我,你不怕那些坏人找你麻烦吗?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救了我,我阿爹阿娘,还有叔父,他们都会对你很好的!”
李霓裳一愣,蹲了下来,平望着对面小女娃那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是公主!”
小女娃松了一口气,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喜欢公主!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李霓裳一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道:“等我有空了,我便去找你,到时候便能再见面了。”
“好一言为定!我等着公主来找我!”
李霓裳应好,看了眼李忠节。
他从地上抱起阿皎,吩咐护卫护好公主。
护卫都是李忠杰的亲信,早也对李霓裳死心塌地效忠,齐齐应是。
李忠节朝她点了点头,不再耽搁,带着阿皎上马,立刻领人疾驰而去。
李霓裳目送骑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微微吐出一口气。
……
车队出城已是第二日了。
日暮将至,一行车马按照预定的计划,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今晚预备过夜的驿馆。
此间的驿丞早已接到公主将要下榻在此的消息,领着全部人恭候在外。
马车停在驿馆的大门之外。
崔重晏上去,朝着紧闭的车门说道:“到了,公主今夜可在此歇息。“说完他退到一旁等待
车门开启。
瑟瑟率先从车内下来。同行的几名仆妇快步上前,等待着与她一道护送公主入内。几人在马车前环立毕,便见头戴面巾的公主微微探身,从车门后走了出来。
崔重晏下意识朝左右望了一眼,见随从中有人在偷偷窥探,不悦地蹙了蹙眉。他身旁的崔交会意,低声命人退得再远些。
瑟瑟扶着公主踏下马车,在驿丞的引领下往里行去。
崔重晏目送那道身影被簇拥着入内,正要跟上,忽然,目光落在她脚步之上,视线停了一停。
“公主留步!”
就在那道身影即将跨入门槛之时,他唤了一声,走了上去。
瑟瑟转头,问他何事。
崔重晏并未回答,慢慢走到公主身侧,目光落在那张将她面庞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帘上。
“我忽然想了起来,行程有些急,想请公主再辛苦一下,今夜再走些路,到前方再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女子未应。
瑟瑟道:“你这是何意?今日白天也走了不少的路,何必急这一时。公主累了,不必多事。”说罢转身,护着女子便要继续往里走去。
“请公主发话。若是公主确实乏了,我自会听从公主之意。”他并未让步。
瑟瑟不加理睬,只对那女子轻声说道:“请公主入内。”
崔重晏突然一步上前,抬手一下便将那女子的面巾扯落下来,赫然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
“是你?”
认出崔蕙娘,他的脸色微变。
“公主呢?”
崔蕙娘冷冷看着他,唇角抿得紧紧,一动不动。
瑟瑟未料如此快便被识破,不得已,立刻停在崔蕙娘的面前。
“崔重晏,你今日若敢伤她,我看你如何向公主交代!”她厉声喝道。
崔重晏的眼皮子不住抽搐,突然扭头,朝着武节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将手中面巾朝着地上狠狠一掷,转身立刻便要上马,又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再次望了眼瑟瑟等人,道:“给我把她们全部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离开!”
正在这时,从城池的方向疾驰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女子,晚风将她头上戴的帽巾卷得高高飞扬,模模糊糊,显出一张众人熟悉的面颜。
“公主!公主来了!”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
骚动停止,所有人的目光悉数落在前方。
李霓裳纵马到了近前,目光从瑟瑟和崔蕙娘等人的身上掠过,随即向着崔交道:“放人!”
崔交犹豫了一下,望向崔重晏。
李霓裳下马,走到崔重晏面前,“事情是我安排的,你为难她们作甚?”
崔重晏不应。
李霓裳便走到离人远一些的路边,冷冷看着他,待他跟着走了过来,道:“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知道我如此安排的目的。我已将那小女娃放走了。至于你提的事,我尚未考虑妥当,待想清楚了,我再给你答复!”
言罢,她朝崔蕙娘走去。
“你怎样了?”李霓裳低声询问。
崔蕙娘脸色苍白,愧道:“是我没用,这么快便坏了公主的事,叫公主失望了。”
李霓裳道:“你已帮了我的大忙,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崔蕙娘垂泪。
李霓裳安慰她一番,吩咐瑟瑟送她回去,再多伴她些时日。
瑟瑟应是,一面也抚慰着,一面吩咐人预备送崔蕙娘离去。
崔重晏朝着李霓裳走去,只是尚未靠近,随同她一起到来的一众护卫便一涌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如此做,就丝毫也不考虑你姑母?你莫忘了,这回是她先找的我!”
李霓裳不应,正待上马离去,不料这个时候,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风驰电掣一般,急速赶到近前。
是长公主的车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