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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点妆(修正版)


    之后的几天,魏瑄每天都一清早就来明华宫找无相。


    因为明华宫就在皇城内,魏瑄前往比较容易,不需要乔装改扮混出宫。


    这几天正好桓帝不召见无相,无相明白这肯定是跟那个容绪先生有关,他观此人虽然是一副富贵闲人打扮,却似乎和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那天必定是他跟桓帝说了什么,桓帝才疏远他的。


    但无相倒不怎么介意桓帝的疏远,既然陛下这段时间不想见他,他也没必要自己贴上去。


    反倒让他腾出手来,正好有时间培养小殿下。


    无相是发现了,比起那个志大才疏又心胸狭隘的桓帝来,这位晋王殿下聪明颖悟,天赋极高,还极为好学,学什么东西都一点就透。


    而且,桓帝又没有子嗣,他倒不如将来把宝押在晋王身上。


    至于这御座上的桓帝,既然这位容绪先生不是有能耐吗?那么你去伺候吧!


    所以,这几天无相几乎已经把魏瑄当做了半个主子,兢兢业业地教习,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倾囊相授。


    学习秘术对魏瑄来说感觉很奇妙,这不像是在学习新的东西,反倒像是回忆起很久以前已经学过的东西。


    所以才短短两天时间,他的进展神速,已经能够通过打坐入定,移神到黑猫身上,上梁入室,驾轻就熟。


    唯一的缺陷是猫的视线比人低,做有些事情不是那么方便,比如说…翻书。


    用爪子翻书真是个技术活。


    清早,天才蒙蒙亮。含章阁里静悄悄的。


    一只黑猫轻捷地沿着屋脊走着。


    这一次魏瑄再次潜入皇宫大内藏卷宗典籍的含章阁,不用偷钥匙了。作为一只黑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了含章阁,在书架间轻巧地来回窜跃。


    无相跟他提及过,含章阁的档案里封存一些苍冥族以及秘术的卷宗。


    他既然已经开始修习了秘术,便想知道更多关于秘术的古老知识,以及自己为何会有那么高的修炼天赋?


    无相说,他第一次驭使乌鸦花了七天,魏瑄第一次驭使黑猫只花了半个时辰,更不用说在秋狩猎场与那头狼王的几次对视,他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他能感受到狼王的情绪,并用自己更强烈的情绪和意志影响它。


    这种奇怪的能力当时就让魏瑄有些不安,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含章阁里光线幽暗,但是魏瑄发现,他此刻作为一只黑猫,居然可以用一双夜视的兽眼来观察四周。


    当然作为猫也有不方便之处,如果是人,他可以一个个书架依次查看,但作为猫,他只能左窜右跳,上下翻找,几个时辰下来,累得筋疲力尽。


    在寻遍了角角落落之后,最终他被一个古怪的桐木匣子吸引了注意。匣子上刻着诡奇的花枝纹样。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种花枝。


    匣子没有锁,但是有机括,他用爪子抠,用牙咬,费了半天的劲才打开了那匣子。


    匣子里装着一些散乱的羊皮卷,年深日久了,黯淡无光,上面的字都扭曲得像蚯蚓一样,他看不懂。


    好在这些羊皮旁边还有一份帛书,应该是后来人的译注,看帛书是景帝年间的绢帛,因为那个年代国家富庶安定,绢帛也织地厚重华丽。


    魏瑄用爪子取出帛书摊在匣子上看。


    帛书很短,上面也就百来个字,片刻功夫就看完了。


    大体内容是,苍冥族自古精通秘术,曾经在遥远的西域和漠北建立过强盛的大夏王朝。


    相比玄术靠的是个人的悟性,这秘术靠的是天赋,说得更直白点就是血统传承。大夏皇族是苍冥族中具有最高天赋的族群,为了保持血统的纯粹他们一般不与外界通婚,但是这样一来就遇到了族内通婚普遍会遇到的问题,天才和疯子并存。就如同他们所信奉的神明也有两位,一位代表光明和圣洁的天神,一位代表黑暗与罪恶的邪神。


    帛书上的短短百来字当然不可能叙述详尽大夏王朝的历史,至于它是如何走向衰弱的,帛书上没有记录,只提到了一个人,就是大夏王朝的第十三代君主朔,他是一个彻底的疯子,他的天赋极高,已介于神魔之间,传说他有一双妖瞳,看到他眼瞳的人会失去神智,他用恐怖的统治征服了西域三十六国,又平定了漠北草原,连彪悍的北狄人也被迫放弃了肥美的草原,远遁到荒凉的戈壁滩。


    最终他的横征暴敛高压统治,引得祸起萧墙,一场变乱之后,大夏皇族就此衰弱下去。


    但也有一段记载,写了另一件事,苍冥族衰败的原因是朔王娶了一位来自中原的公主,传说还是景帝的姐姐曦和公主。


    这段婚姻打破了大夏皇室不与外族通婚的传统。国君的离经叛道的举动引得皇室内部极为不满,最终祸起萧墙。


    一场巨变后,皇室分裂,朔王和公主的儿子最终得以继承了帝位,此后,大夏皇族渐渐开始接受了和外族联姻。


    中原王朝也持续采取和亲的措施,慢慢影响大夏皇室的传承。且行之有效。


    几十年后,大夏王族的血统越来越稀释,天赋也越来越低弱,精通秘术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到了景帝末年,已经泯然众人了。


    失去了强大秘术的苍冥族人,被大雍王朝彻底驱逐,最终消失在了沙漠的深处,从此了无踪迹。


    ……


    魏瑄把帛书塞回匣子里,几下纵跃就出了含章阁。


    黑猫一落地的同时,魏瑄的眼睛忽然睁开,好像恍然做了一场千秋大梦。


    根据这帛书的记载,天赋的高低来自于血统传承而不是后天修炼。


    那么说,难道他的母亲是苍冥族人?而且还应该和曾经的大夏皇族有着很深的渊缘,所以他才会拥有那么强的秘术天赋?


    等到有机会,他想去母亲生前居住过的绛雪阁看一看,不知道会不会有曾经的宫人。


    不过这并不急于一时,在此之前,他想先去一趟将军府。


    魏瑄之所以那么迫切地修行秘术,就是为了收拾了萧暥府上的那只又秃又色的灰毛小妖怪!


    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留在萧暥身边,他隐隐觉得非常不妙。


    还有,那小东西究竟有没有被人操/控只有等他试一试方才知晓。


    *** *** ***


    雅集在巳时开始,但是一清早,容绪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衣袍,仪容修雅,风流倜傥,萧暥注意到他的衣袍上染有浓郁的瑞麟香的气息,让萧暥不由联想到以前一些外国友人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容绪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容貌妙丽,风姿绰约的女子。


    萧暥心中暗想道:难道参加雅集还要找个女伴不成?


    他在原主记忆里的桃花渡看到过这种情境,上元夜华服公子们出游赏灯都会去桃花渡找一两名佳人作伴,一路香车宝马,美人盛装伴游,才显得风流潇洒。


    萧暥刚想问容绪这位姑娘是何人,就听容绪道:“若音,给将军修容。”


    那女子闻言就这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妆匣,从里面取出铜镜,粉黛,朱蔻,胭脂。


    萧暥心中微微一顿,难道是……给他……化妆?


    容绪在一边坐下,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参加雅集的士人赴会前都会修饰一下容貌,沐浴更衣熏香敷粉,描眉涂胭都不足为奇,更有头戴花枝者,额点花钿者,是为风流旷达。”


    萧暥心里隐约明白了,这容绪想给他化妆。


    他心中暗暗思忖,虽然此人邀请他去参加冬日雅集,但心底还是怕他被别人一眼认出是萧暥,徒生出枝节来。所以想给他修个容。


    毕竟萧暥在士林中的名声实在是说不上好。


    其实萧暥也想过去找易妆术的老师傅给他再‘整个容’,毕竟这次是深入虎穴——在萧暥看来,这参加雅集,面对一群牙尖嘴利的名士们,还不如让他上战场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敌军了。


    他怕被咬……还是被一群人咬住不放。


    如果不是为了见谢映之,以及和容绪所说的几位匠作大师们聊聊,这种雅集,他就找个理由推掉了。


    一方面尚元城的建造迫在眉睫,没事有时间让他再拖下去了。


    另一方面,纪夫子说过他的病就是好生调养,也就还剩下三五年的光景,最近他也觉得身体日益不济,他还不想放弃治疗……


    但乔装改扮行不通,谢映之精通玄术,易妆术这种江湖伎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且,如果他第一次见谢大名士就用了易妆术,是不是在他眼里,已经贴上做贼心虚的标签了?


    传闻这位谢大名士俊雅孤逸,品性高洁,怕是眼里揉不下沙子,所以,萧暥有点犯愁。


    这容绪的一番话,忽让他心中骤然开朗。


    易妆术是不行?那么还可以化妆!


    他猜测这个时代的士人圈子和魏晋时期一样,也流行男子涂脂抹粉熏香描眉?


    所以他若只是化个妆修个容,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


    所以,他并不是心里有鬼,他只是……咳……比较爱美。这总不能再怀疑他咯?


    他正寻思着,这边那女子已经给他敷了粉,容许负手站在一边,边是观赏边赞道,“将军沙场百战,不想居然肌肤如此细致光洁,皎如冰雪,当真令人惊诧。”


    然后他又嘱咐道,“哦,若音啊,你手头谨慎点,别损了将军容色。”


    萧暥其实倒是无所谓,只要能和自己原来的样貌差异越大越好。


    他的鼻子被香粉正熏得发痒,又听容绪道:“算了,若音,你在旁边待着,把黛笔给我吧。”


    等等,萧暥一诧,这是要做什么?他要亲自给自己化妆?


    这容绪是名士罢?怎么还能客串化妆师?如此多才多艺?


    还是说,这个时代,这名士都爱美?都喜欢化妆?所以容绪平时自个儿在家里也会琢磨着怎么化妆?


    再想一想,还颇有道理,否则容绪都是年过五十的人了,怎么看上去还像三十出头?


    果然是精于化妆和保养……


    所以说这容绪还是个美妆博主没毛病吧?


    这么一说,好像很多有名的化妆师也都是男子?


    萧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就听容绪温淡道,“将军可否稍闭眼?”


    他眨眨眼睛,“为何?”


    容绪叹气,搁置下笔。


    他那双眼眸藏媚含烟,清夭宛转间不可方物,偏他自己浑然不觉,眼波流转,眼睫翕动,纤长的睫毛如微微振动的羽翅,那么近的距离里,看得人呼吸骤然凝滞,竟是无处落笔。


    容绪如实道,“将军这样看着,我着实无法下笔啊!”


    萧暥:……


    然后他只好依言闭起眼睛,觉得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托起他的脸颊,随即冰凉的笔尖落到眼梢。


    唔,有点痒,激得他眼睑又微跳了下。


    就听容绪的声音近在耳畔道,“将军这双眼生得极美,风流隽妙,只可惜太过清利逼人,若能再柔婉一些……”


    片刻后,萧暥站在铜镜前,就知道容绪说的柔婉一些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镜中之人,肤如凝雪,眸中似有水色烟光,眼梢细细飞挑,锋芒暗敛,妩媚恣意,使人见之忘魂。


    这容绪真是化妆的高手,就那么寥寥几笔,便把惊尘绝羡倏然间变成了楚楚婉柔。萧暥有点懵,这比易妆术还厉害啊!


    随即容绪又无比自然地取来唇脂,在他色泽浅淡的唇间微微一点。


    唔……怎么觉得有点一言难尽啊?


    好像……有点娘?


    接着容绪执起他的手,拂过修长的手指,看向那温润光洁的指甲,正准备上蔻丹。


    萧暥赶紧抽回手,惊心动魄:“这个不用了。”


    这容绪是不是给姑娘化妆惯了?这一套流程都是信手拈来的?都不带替换的?


    可他不是姑娘啊?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容绪认真的眼神,他隐隐有些瘆得慌,莫名其妙地浮现起原主的女装大佬造型。


    今天这气氛实在有些怪异,他总有一种容绪好像是想把他当做姑娘的错觉。


    他还没有适应过来,那边的容绪又轻弹了下手指,就来了两个下人搬进来一口箱子。


    容绪道:“衣裳我也替将军准备好了,都是参照将军的身量做的,将军自己挑吧。”


    什么?服务这么到位?难道是知道他没什么衣裳?


    原主的衣服都是玄色的,素面无纹,一身的煞气,实在不适合参加雅集。


    容绪走过去,打开了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至少七八套衣袍,都是做工精致,用料考究。


    不好意思,萧暥不是很懂得欣赏,他想到的是,好烧钱!


    而且他也就穿这一次,准备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而且每套衣袍还配以不同的革带、玉带、发冠、发带,也是至少七八份都不带重样的!


    浪费啊,太浪费!


    萧暥一边替他心疼着银子,一边翻看着衣裳。


    翠竹色,不,不要,太绿了,映得脸都绿,头也绿,不祥之兆,坚决不穿!


    紫色的,不穿,基佬紫,绝对不穿!


    海棠色,唔,太娘了,不穿!


    ……这么回事,虽然七八套精美的华服摆在眼前,但他居然觉得还是原主那些玄色无纹的衣裳看起来更顺眼一点……


    容绪在旁边看他脸色几变,眉头微微蹙起,于是上前悠然道,“其实我觉得以将军的姿容,任何色彩衣袍,都能穿出不凡的气韵,不过,如果让我来选,我觉得将军若穿妃色极为俊雅。”


    萧暥心道:妃色?那不就是粉红色么?这就更加一言难尽了,他穿得那么少女做什么?


    最后,他在一堆华服里挑挑拣拣,还是选了一套雪青色的衣袍。


    这时相对比较素淡一些的了。勉强可以接受。


    容绪颇为玩味地看了看他选的那件衣袍,道:“雪青色,这也叫作相思色。淡雅娴秀,清逸出尘,最适合婉约佳人,也适合将军今日之气质。”


    萧暥:……


    这容绪对他彬彬有礼,可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被当做姑娘精心呵护照顾着的感觉?那是非常地怪异。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等到他换好衣裳,哦,这衣裳还带着熏香味,只是那香味也是一言难尽,清雅中似有一缕烟妃色……


    但无论如何,萧暥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气场骤变,估计不是很熟悉的人,就已经不那么容易一眼就认出他了。


    总之,他终于可以去出门赴约了。


    萧暥颇为感慨:女孩子出门约会前才要化妆打扮的吧?为什么他去见谢映之,也要梳妆打扮换衣服?


    第52章 贼猫


    仙弈阁建在大梁城西的一座小山上,和玉山不同,这座所谓的山是挖湖堆积出来的,山脚下就是一个人工湖,唤做碧浪湖。


    湖中有一座小亭,是为留仙亭,和山顶上的仙弈阁相映成趣。


    正是冬日,湖边有大片雪白的芦苇,在风中簌簌摇曳,湖边有一片原野,原野上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各种式样的都有,古朴的,华贵的,别致的,车上五花八门的装饰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好像是刻意体现着车主人与众不同的审美品位。还有比较新奇另类的,比如牛车。


    “这辆车是景康年间的罢,啧啧,你们看啊,这车轼还是金的,说不定是哪个皇族贵胄的车!”


    萧暥好奇地看掀起帘子看了眼,只见不远处的原上,几个青年士子围着一辆富丽的马车观摩闲谈。


    原来这古人也好名车。而且景康年间的车,似乎还是古董车?


    然后他就见容绪凑过来瞥了一眼,对他淡淡笑道:“将军,那车是仿的,景康年间虽然富庶,但景帝不喜欢豪奢之风,所以并不会用黄金打造车轼,用的都是青铜。”


    萧暥觉得有点意思,问:“容绪先生对于车也有研究?”


    “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平生喜好为三,美酒,香车,佳人。”


    然后容绪看着他,颇有深意微笑道,“如今也算是都有了,夫复何求。”


    萧暥这才注意到他们乘坐的这辆车,坐席上铺着锦垫,连扶手,靠背,车壁都包裹着柔软的绢帛。


    他想到一个问题,这车为何要包起来?


    他用指甲微微挑起一处的绢帛,就露出颜色暗淡的车壁,隐约还见到上面烙有一戳小字。


    仔细一看,竟然是写着‘景康三年,御工坊造。’


    容绪解释道:“车子旧了,又舍不得扔,就包起来,凑合再用。”


    萧暥心道,景康年间,皇家御制,这容绪的品味果然是低调奢华有内涵。这才是真正的古董车啊!


    相比这辆车,他的那部移动办公室就简直是实用主义的简单粗暴。


    果然,他们一停车,这些古代的车迷们就哗地一下围了上来,啧啧称赞。


    容绪先下了车,然后回身优雅地替他挑起车帘。


    午后的阳光倏地照了进来,照着他脸容如冰雪遥映,他迎着风眼梢微撩,浅媚如丝,若海棠春醉,似乎周围残冬的暗淡萧索,都瞬间柔暖明亮了起来。


    围在车前的人群齐齐地发出一片抽气声。


    容绪却看都不看那些人,更没有引荐的意思。在众人的瞩目下,他彬彬有礼地虚扶着萧暥的后背,引他往山庄的方向走去。


    萧暥还在想,好像也太目中无人了,这是不是有点失礼?


    就听容绪边走边道:“这些人都是不请自来,凑热闹的。不用理会他们。”


    萧暥有些好奇,“凑热闹?”


    这冬日雅集又不是上元灯会,要收到邀请才能参加,这能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容绪道:“他们还能凑什么热闹,一大半都是来看谢映之的。”


    萧暥顿时恍然,这古代的名士大概就跟现代的明星一样,这些人在停车场等着围观谢映之呢,这大概就和现代堵在机场等着瞧一眼明星的追星族差不多了。


    其实他和他们的目的差不多,都是为了见谢映之……


    容绪微笑,“我猜明年此时,等在这里的人会翻一倍。”


    萧暥奇道,“为何?”


    容绪悠然道,“一半是来看谢映之,一半是为一睹将军的风采。”


    萧暥:……


    他回头瞥了眼山下挨挨挤挤的人群,无数炽热的倾慕的目光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看来这当名士还真不容易,还要注意公众形象啊!


    “对了,将军取好别号了吗?”容绪问,


    “哦,就叫子衿罢。”萧暥道。


    他不知道古人取名字是不是有什么讲究,如果自己胡乱取了个名字,搞不好要贻笑大方显得没文化,所以倒不如借用纪夫子在安阳城给他的名字。


    *** *** ***


    仙弈阁是在山顶的一处人造的‘悬崖’边,说是悬崖,不如说有一个挑台,站在那里就可以眺望山下的碧浪湖,还有湖边越聚越多的人群。


    阁前种着白梅,正是隆冬季节,枝头已有星星点点的繁花,穿行其间幽香阵阵。


    雅集就在梅树下举行。


    沿着人工开凿的曲水流觞的溪流,两边设有案几,案上有熏香,清茶,肉脯干果,和一些玲珑精致的点心。


    此时,梅树下的案几前,山石边,水流旁,或站或坐,有三五文人聚在一起谈经论道,还有人在下棋,有人在抚琴,有人在绘画。


    萧暥很敏锐地注意到,这些人似乎分为两拨,隔着曲水流觞,竟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左边的这些人,衣着大多或华丽,或奇异,不拘一格,有身披鹤氅的,也有穿胡服的,引得对面的几个衣冠楚楚的卫道之士几番白眼。


    而右边的那些人明显循规蹈矩多了,他们或清肃,或淡泊,或温雅,走路也是施施然衣带当风。


    萧暥走入梅林,两边的人不约而同都向他看了过来。


    因为他这容色实在是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虽然容绪已经替他修饰过容貌了。曾经月照惊鸿的清利逼人,已经化作了温雨沉香般的妩媚柔宛,却依旧让人光看一眼就念念不忘,萦萦系于怀。


    这边容绪正为萧暥一一引荐介绍几位匠作的大师,那边已经压不住此起彼伏的轻声低语。


    “这俊美的青年是谁?”


    “既然是容绪先生引荐,也是朱璧居的人?”


    “我……我也想去朱璧居了。”


    “住嘴!”


    “今日方见,天下竟有此等人物……”


    “比谢先生如何?”


    “此人容色妍媚,怎么能和先生的高旷风骨相比。”


    “就是,风姿妩媚,气韵邪美,乃祸国之相。”


    萧暥有点无语,他招谁惹谁了?


    而且,他?妩媚?这不是因为化妆了的缘故吗?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道尖刻的声音道,“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过人之处?”


    萧暥回头一看,那是一个清瘦的文士,自称叫杨启,此人嘴唇又扁又薄,说话语速很快。


    他不给萧暥回答的机会,紧接着又问,“辞章?丹青?雅乐?诗词?经略?棋弈?”


    最后萧暥如实摇头表示,“都不会。”


    他真的不会,这个可不能忽悠,如果他说会,人家立马来一句:来,走一个!


    当场就要打脸的好不好?


    杨启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轻蔑道,“能参加云渊先生的冬日雅集的都是高才之士,这位萧公子难道是靠着好模样进来的?”


    他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嘘声。


    容绪道:“子衿的本事,你们不懂,何必多问。再说了,即使真是靠好模样来的,又有什么不可以?”


    容绪是朱璧居的主人,他这一表态,顿时全场就炸了锅了。


    接下来双方的名士们你一言我一句,居然发展成一场辩论了。


    萧暥目瞪口呆,果然这群名士打起嘴炮来战斗力超强,这都能吵起来?


    他暗暗总结了一下,辩论的主题是能不能靠脸出名,以及怎么样的美貌才是绿色环保无公害的?才能算九州第一?


    真是……无聊得可以了。


    他来这里是办正事的。怎么就变成了引口水战了?


    他真想干脆就告诉他们,再过几年等阿迦罗统一了十八部落,带着草原铁骑杀过来,到时候战火四起,中原都要沦陷了,你们还在这里吵架!吵架!


    真想把他们扔到战场上溜一圈,看回来还在这里吵吵吵吗?


    萧暥这段时间本来就体弱乏力,被他们在耳边闹得头疼,就对容绪道:“容先生,我到外面去走走。”


    透透气……


    可就在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时,忽而就见山门前有两人飘然而来。


    年长的那位他有点眼熟,但记不起来是谁。那人一身白衣,相貌端严,气质雅正。


    他身旁的青年则修长隽逸,一袭青衫烟雨色,正目光淡淡地向他看过来。


    萧暥顿时怔住了。


    *** *** ***


    魏瑄是午后去找萧暥的,到了府上,问了徐翁才知道萧暥出门参加什么雅集了。


    他想到萧暥最近气色一直不好,就到后厨去,想给他做点好吃的,等他晚上回来好好补补。


    可他刚刚走进厨房,就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一道灰影仓皇地从窗户窜了出去,倏地一下掠到了墙后。


    是那只灰毛小怪!


    魏瑄立即一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不知道他是不是经常驭使黑猫的缘故,他的身手极为轻捷,登梁上檐毫不费劲,这大概就是无相所说的经常驭使猫会染上猫的习性吗?


    但是那道灰影速度太快了,在屋梁间闪烁不定,魏瑄要铆足了劲才能勉强跟上它。


    只见那小妖怪在屋脊上溜了一阵后,然后忽然左右一闪,非常娴熟地拨开一扇窗户,往里纵身一跳,就不见了。


    魏瑄追到屋前,陡然脚步一滞……那是萧暥的卧室。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样私自进去,恐怕不大好罢……


    看来这只小东西真是贼精的了,难道它是发现自己跟在它后面,故意钻进去躲避了?


    魏瑄无奈,打算守株待兔等一阵试试。


    屋子的前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


    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些寻常的草木,生长得比较随意,看样子似乎是宅院建造前就在那里的野树。萧暥不是个讲究园艺的人。


    所以这院子看起来竟然颇有几分野趣。


    草丛中还有错落的‘假山石’,那些石头堆砌的没什么章法,估计也是原本就在这里,建造宅邸的时候就没有挪动。


    魏瑄不由感慨,萧暥的这个宅子,根本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景观,简直就像是一个临时的住所,全然没有安居的意思。


    他心道,等他跟着无相学完了秘术,有时间给他休整休整,住的也惬意些。


    草丛边有几块乱石,魏瑄想着就在石头上坐下来,等那只灰毛小怪出来。


    可是他刚一坐下,只觉得那石头晃了晃,竟微微往下一沉。


    等等……莫非,下面是空的?


    魏瑄心念一动,于是猫下腰,翻开草丛看去。


    只见岩石和衰草之间,赫然出现了一个木盆大小的洞穴,看起来像是野鼠挖的巢穴。


    借着天光,黑暗的土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


    魏瑄赶紧翻开乱石衰草,这一看,当下就傻眼了。


    只见这洞穴里堆满了黄灿灿的马蹄金,硕大的珍珠,晶莹剔透的玉石,血红的珊瑚,玛瑙。


    这简直就是一个藏宝洞啊!


    魏瑄翻了翻,还有些玉手镯,扳指,明显萧暥是不会戴这种东西的,所以肯定是从外面偷来的。


    好嘛,看来这灰毛小怪不仅色,还是一只贼猫!


    这洞穴挖得还挺深,挺能藏东西的,魏瑄又往下掏了掏,手好像摸到了纸张的纹理。


    接着,在这些珠宝玉石下,他掏出了几本书。


    确切的说,那是几本画本。魏瑄翻了翻,脸瞬间就绿了。


    这是萧暥前阵子清理书房的时候,处理掉的不健康读物,没料到全被那只猫叼回来藏起来了。


    沧岚山灰猫的模仿能力是很强的,这小妖怪把这些画本当做宝贝藏在洞穴里,想做什么?


    魏瑄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把洞穴又掩盖回原样。


    这个藏宝洞,再养一段时间,估计还会有更多宝贝。


    他知道萧暥缺军费,这个藏宝洞就先留着,等到金银财宝存更多了,他再来把这只猫的小金库一锅端了,然后把这些东西换了钱,估计能给萧暥挣一笔不小的军费。


    不过那几本画本,魏瑄就没收了。他一想到那只灰毛小怪藏着这些书,不会干什么好事的。


    第53章 诗酒


    萧暥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云散风流的人物。


    那青年也遥遥看向他,淡若无物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眉目,倏忽间又飘远去了。


    如流云烟水般,不见停留,不可捉摸。


    他自向梅林走去,萧暥看着那背影,青衫映白梅,说不出的心悦神怡,竟看得出了一会儿神。


    谢映之一出现,刚才还在辩论(qia jia)的士人们都忽然安静了下来,在座诸人都不约而同地望过来,纷纷面露仰慕之色,更有人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唐突地上前见礼。简直有点以能跟他说上一句话为荣的意思。


    萧暥倒是被众人冷落到一旁了,他忽觉得肩上一松,谢映之替他吸引了大半人的目光,倒是没人再盯着他掐架了。


    在这间隙,那长者施施然走上前来,似乎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慎重道,“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暥见那长者气度高古,再又看到他衣衫上有隐隐流动的暗银云纹,便猜到了十有八九就是云渊大名士了。


    云渊应该是见过原主的。而且说不定见过还不止一次。


    两人避开众人来到眺台边,云渊果然道:“将军会来此参加雅集,可是受人之邀?”


    萧暥也不隐瞒,道,“朱璧居的容绪先生。”


    云渊神色微微一顿,斟酌道,“将军,为何会和此人在一起?”


    这句话表达地含蓄,但一个‘此人’萧暥已经咂出些味道了。


    这容绪放浪不羁,在士林圈名声估计不会太好,像云渊这种志趣高雅的大名士,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但心底怕也颇有微词的。


    既然云渊是云越的父亲,萧暥不想隐瞒他,于是就简单地将在宝琼阁招商,以及遇到容绪之事扼要地一说。


    云渊听罢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听闻将军在筹建尚元城,将军此来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萧暥心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都不需要长篇大论解释,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萧暥点头:“容先生说要介绍几位匠作大师与我,并有意将来年的上巳雅集,放在尚元城。”


    云渊点头道:“原来如此,届时天下士子文人云集尚元城,确实是个绝好的商机。但是我还是要提醒将军,这个容绪,背景深不可测,虽是文人,却比任何商贾更精明,加之为人放浪不羁,好逸色,在士林圈里口碑毁誉参半,将军要用这个人,还是要用之,防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萧暥道:“谢先生提醒,我记住了。”


    然后默默把云渊划到可以信任之列。


    接着他又问,“云越呢?”


    云渊道:“多谢将军记挂犬子,这几日让他在家修心养性。”


    萧暥明白了,所谓的修心养性应该就是抄书一类的体力活……


    他立即道,“云越聪敏,办事得力,偶有疏失,也是我考虑不周,先生过于苛责了。”


    赶紧把云越放回来,他现在发现没有小助手在,真的很不方便啊。


    云渊叹道:“既然将军为他求情,这次就作罢了,《忠孝经》抄完就放他出去。”


    果然在抄书……


    萧暥默默在心里同情了一下云越小朋友。


    就在这时,梅树林那头传来了悠扬的琴乐声。


    云渊扬首望去道:“诗会即开场了,将军可有准备?”


    萧暥:什么???


    *** *** ***


    曲水流觞。


    那是梅树林间开辟出的一片空地,上面弯曲袅绕着人工开凿的沟渠,沿着渠水错落着假山树木等景观,其间错落置有十来方矮几锦席。几上设有茶水糕点果干。


    萧暥是知道曲水流觞的游戏规则的,取酒置于溪流中,逐流而下,众人沿溪水而坐,酒杯停在谁面前,就要饮酒作诗。


    萧暥观察了一下,找了一处有风穿过,水流速相对较为顺畅的地方坐下。


    风大,水流顺畅,那么就意味着酒杯在他面前停下的几率就大大减小。


    唯一的缺陷就是冷,贼冷。


    这好像是个风口,这大冬天乘凉也是酸爽。


    难怪连附近的几张坐席,都空着没人坐。


    他再看向其他人,大多人都是坐在避风处暖阳下。更显得他落落寡合,有点尴尬。


    云渊正和几个文士说话,容绪作为此次雅集的主办者之一,坐在他的左边的坐席,此时他微微向萧暥点了下头,又看了看旁边的坐席,大概是示意他过去的意思。


    萧暥不想过去,他已经选好座位,现在再站起来,坐到容绪旁边,好像受人荫护,他是身体不好,但又不是弱女子。而且容绪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觉得颇为不自在。


    他正寻思着,忽然感到身边清风一荡,居然有人坐在了他旁边的坐席。


    谁跟他一样没眼光坐这风口?大冬天想乘凉?


    还是……也是想逃避作诗?


    萧暥转头看了过去,顿时心中一诧。


    只见谢映之悠然在流水前坐下,兀自倒了一盏热茶。


    萧暥反应过来,也赶紧跟着倒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被风吹得手脚冰凉,正寻思着这诗会什么时候开始,就听到人群里发生一身轻微的嘘叹声。


    那是一种期待的呼声,随即他就闻到了酒香。


    只见几个蓝衣小童,托着木盘了过来。木盘上是热气腾腾的温好的酒。


    萧暥以前看书的时候看到过,古代文人写诗作画前饮酒,有助灵感。尤其是半醉半醒之时,更是文思泉涌,下笔千言。


    这酒色泽瑰丽,香气非常奇特,似乎在里面加注了特殊的香料。


    萧暥以前并不好酒。但是他发现了,原主这个壳子可是非常地好这口杯中之物啊!


    在原主的记忆中,他看到过还没米缸高的小家伙就溜进厨房偷料酒喝了,稍微长大一点,原主就已经是酒肆的常客了,估计凭他这张脸和那狡猾劲儿,白吃白喝不是难事。


    所以,他这个身体有很大的酒瘾。


    纪夫子说过,烈酒伤身,但是这酒他尝了尝,入口香醇清甜,流入喉中微微发热,冻僵的四肢百骸似乎都暖热起来。


    那童子见他喝完了,就又给他殷勤地添酒。


    萧暥见周围的文士们也纷纷取酒豪饮,也就不拒绝了。


    这酒味道极好,只是越喝,嗓子就越干,越渴就越想喝,越喝越上瘾,根本停不下来。


    他一连喝了三杯,太阳穴微微发热,他揉了揉,恍然间似乎觉得一道清冷的目光正静静掠过来。


    谢映之搁下茶杯,淡淡道,“一杯酒一首诗,这位公子是要作诗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他注意到谢映之桌案上的酒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然后他再看向云渊,云渊只是取酒浅浅地啜着,半天都不见浅下去,似乎这杯酒他可以品上一整天。


    萧暥心中微一空,随即觉得隐隐一股热流在腹中熨烫着,身上涌起莫名的潮热,鼻尖额角渐渐渗出细汗,这酒这么上头?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问童子道:“请问西阁在何处?”


    梅林后是一片小路错综的山林,萧暥装作去如厕,悄悄走上一条岔路,他已经觉得不大对劲了,落脚似乎腾云驾雾般飘飘然,好像踩在棉花上。


    沿着溪流走了片刻,就到了一座石桥下。


    正是隆冬季节,溪水很浅。


    他是吐血吐惯了的,一根手指探进喉咙里毫不费劲地一抠,隐忍着低低唔了声,就把余下的酒液就全吐了出来。


    片刻后,他靠着桥墩,脸色苍白地喘了会儿气,才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正打算从溪中鞠起一捧凉水喝了醒醒神。


    就听到桥边一道清冷的声音道,“萧公子倒是有趣,既喝了,又吐了,怕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吧?”


    萧暥瞥见水中映着一人的倒影,一身青衫烟雨色,岩岩如孤松之独立,风神秀逸,气质高旷。


    谢映之!


    仿佛看到此人,就像一阵四月的清风拂面,整个人都冷静清爽了。


    萧暥不解问:“这酒有讲究?”


    谢映之袍袖翩翩走下桥来,淡道:“ 这酒叫做倾城醉,酒中加了特殊的药物紫玉散,服之,能让人神明开朗,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甚至有助兴催/情之效。”


    萧暥:……


    这怎么听着和魏晋时期士大夫好食的五石散那么像啊。


    五石散传说是用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所配。制作工艺复杂,虽然价格昂贵,但文人士子竞相追捧。


    此物药性燥而烈,服用后人便会浑身发热,必须舒衣缓带,外出行走来进行“行散”,以此来散发药力。服药后飘飘欲仙,但一个不慎就会发狂失智,还有致幻致瘾的效果。


    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记得刚才在座众人中,也就谢映之没有饮酒,而云渊则是缓饮,且半天都没见他杯子浅下去一点。其他的文人们喝得只有比他还多,好像谁酒喝得多,就写得出诗?


    这群人其实是跟魏晋士人热衷服用五石散是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嗑/药啊!


    他才喝了三杯,还吐出了一半,就已经头晕目眩,身上虚热了,那他们喝那么多,就不怕服药太多,致幻癫狂或者热得当众果奔?


    正寻思间,谢映之已经走到他面前,道:“借公子手一看。”


    萧暥立即明白过来,撩起衣袖,给他把脉。


    谢映之面沉似水,伸出两根冰玉般的手指轻轻一搭,片刻后,淡淡道,“倾城醉中一般只取少许紫玉散兑入,所以那些士子就是喝上十数杯,也不会有碍神智,但萧公子酒中这紫玉散的剂量是别人的几倍。”


    萧暥顿时暗暗一惊,有人给他下药?


    而且这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所有人都服用了,只是他的剂量多一点?就是最后真有什么不妥,他事后想起来,怕是也只会以为自己身体本身虚弱,所以才会药发?


    他扶着桥墩,身子虚晃了一下勉强站起。他感觉……不大好。


    谢映之好整以暇道,“公子不用太担心,这药性也是慢慢上来的,这一两个时辰之内,公子的神智不会受太大影响。而且紫玉散也并非只有坏处,服用后能肌肤细腻,养颜生姿,保持青春年少之容貌。且紫玉散价格极为昂贵,所以倾城醉中通常只入少许,已经让士子们趋之若鹜,而萧公子这酒中竟然兑入数倍之剂量,看来公子必是贵人。”


    听他说得云淡风轻,萧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照他的逻辑,这被人下了药,还是受优待了?


    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心态真是太好了罢?


    他似乎有种感觉,自己现在这样尴尬的状态,在此人看来,好像还觉得颇为……有趣?


    第54章 不羁


    萧暥现在的感觉着实不大好,他刚刚自己催吐了酒液,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很,背靠着桥墩勉强站立,加上他身体本来就虚,那酒液又一半已经被吸收了,此刻他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他略微低着头,乌黑的发丝散落了几缕下来,映得雪白的脸容分外清姣,眼尾含一缕氤氲胭色,如暮春之花蕊照映着水色烟光,旖旎绮媚,见之神迷。


    谢映之都不由轻叹了声,有点哀怜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两次见到他,他都改了容,他这张脸有那么不能让人得看吗?


    谢映之很好奇。


    ……这人着实有趣。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给他,“此涤尘丹能缓解紫玉散的药力。”


    那瓷瓶精致小巧,触之如冰玉,还带着他衣袖上清淡幽濡的香气,霎是怡人心魄。


    萧暥道了声谢,拨开瓶塞,服下了涤尘丹,那药微苦,苦中带甜,片刻后,身上的燥热敢有所消退,手脚也有些力气,视物也清明多了。


    萧暥将小瓷瓶还给谢映之,忽然,眼睛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树丛似乎簌簌动了动。


    谁在那里!


    谢映之头也不回,淡声道:“出来吧,杨公子。”


    什么?哪个……杨公子?


    萧暥一诧。


    这人背后长眼睛吗?眼神那么厉害?


    只见杨启扭扭捏捏地从一从蒿草后钻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枯叶草茎。


    杨启见到谢映之,神色更是尴尬,“谢先生,我、我就是口渴,来溪边喝点水。”


    谢映之不戳穿他,也不跟他多言,语出惊人道,“妆盒带了吗?”


    萧暥脑子里断线了一下。他说什么?妆盒?


    一个大男人,带妆盒?


    没料到那杨启立即殷勤道,“带,带了。”


    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藏蓝色的小锦盒子,双手奉上,又改口道,“真是惭愧,被先生看出来了,先生慧眼如炬,我……我其实就是来溪水边补个粉,补个粉。”


    什么?补粉?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等……


    他随即就想起了自己来此之前,容绪也是给他敷粉描眉。


    他当做这是为了修容,以免万一遇到个见过他模样又跟他不对付的,当场认出他来。


    原来这还是一种士林风尚?


    再仔细看那个杨启。虽然五官算不上俊美,但是这眉深如墨,皮肤白皙光滑,唇如朱丹。


    这一打量之下,萧暥的三观受到了一轮冲击。


    靠!这人是化了妆的!


    接着他又仔细回想起刚才那些士子们,他早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敢情这些男子大都化了妆?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化妆主要是为了修容,可那些人化妆……难道是和姑娘们化妆一样的目的?变白变美?


    虽然萧暥知道古时候,男子涂脂抹粉,对镜贴花黄也是有的,比如魏晋时期的男子流行薰衣剃面,敷粉施朱,蔚然成风,甚至还‘好服妇人之服’。


    但是知道是一码事,亲眼见识到,对三观的冲击力还是不可估量的!


    一念及此,萧暥立即回头去看谢映之。


    午后的阳光照射下,他的眸色清浅若琉璃冰玉,皮肤凝润如皎洁的陶瓷,那么近的距离,皮肤细致竟得连毛孔都瞧不见。


    这个肯定没化过妆。纯天然的!


    萧暥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有个正常人,可他还来不及平复一下刚才备受冲击的心神。


    就听谢映之道:“这妆粉我借来一用,待会儿还你。”


    萧暥:……!


    谢先生?谢大名士?


    杨启闻言欣喜道:“谢先生要,拿去便是。这是玉蓉斋的香粉和胭脂,质地细腻,香气宜人,据说容先生也用这家的。”


    萧暥实在听不下去了,好在谢映之立即把他打发走了。


    杨启走后,萧暥不置可否地看向谢映之清俊出尘的脸容。


    真没化妆?可他要这妆匣做什么?……补妆?


    接着,只见谢映之用指尖挑出一点胭脂,直接就往萧暥的两颊抹去。


    唔,做什么!


    萧暥脑子里将断不断的一根弦,彻底绷了。


    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想给他化妆?


    而且,这新手和老手的差异,他立即体会到了。


    容绪给他化妆时,那是小心呵护,精雕细琢,慎之又慎,仿佛是怕妆粉污了那倾城容色。


    可谢映之完全不是这风格。


    他大概是把他的脸当成白纸了,那不是化妆,整个就是画画。


    谢大名士涂抹得甚为随意,完全随心所欲,丝毫都不担心把萧暥这张脸画成如花。


    所以谢大名士品貌超群,看着赏心悦目就是了,对于化妆完全是个外行。


    至少这足以佐证……他自己肯定没有化妆的习惯。


    萧暥提着一口气,被他随意涂抹了一番,然后临水照了照,桃夭柳媚,宛转娇柔,不忍看啊不忍看……


    他忽然想起书中,谢映之曾经嘲讽过原主‘媚色’,噢?那这算什么?


    他心中还在腹诽谢大名士心口不一的审美偏好。


    就听谢映之毫无诚意地说了句,“恕罪。”


    随即萧暥就感到肩颈间忽地一凉。最后一缕负隅顽抗的神智彻底颓废了。


    谢映之悠然随意地扯了扯他的衣衫。


    衣襟微微开了,领缘的阴影半掩着清修的锁骨,腰带也松松垮垮地坠在了一边,若即若离地款着纤细的腰线。


    确切说,他现在这形象非常地风流……


    谢映之也有些惊讶地啊了声,随即道,“难怪。”


    难怪山下今日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随之漫不经心解释道:“你刚才把酒水吐了,又服下了涤尘丹,应该已经无事,但给你下药的人见未得逞,怕还会留有后手。”


    萧暥明白了,这是让他装作中招了。


    “此药服后半个时辰浑身发热,面颊嫣红,所以我给你散了散衣衫,又略施妆粉。” 谢映之把妆盒递给萧暥,“一会儿席间,你可以借着补粉之机,出来逐层加深胭脂。”


    萧暥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唔,有点冷。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他苍润如玉的肩颈间,云淡风轻道,“衣衫就这样了罢,不用再解了,你的身体有旧疾,不宜受冷。”


    萧暥:……


    等等,他刚才是把脉了罢?纪夫子一把脉都能知道自己有陈年痼疾,那谢映之岂不是已心中有数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问道:“先生可知是何疾?”


    ……还有救吗?


    谢映之淡道:“不妨事,我徒弟的药你继续服用,切忌劳累。”


    等等,他徒弟?那不是纪夫子吗?


    萧暥暗暗一诧,这人是谪仙还是神仙,好像什么都知道?


    但纪夫子并不知道他是萧暥,所以,谢映之应该也不知道?


    毕竟,倘若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还会理睬他吗。


    他心里正寻思间,谢映之已经飘飘然走远了。


    *** *** ***


    萧暥回到席间时,诗会才刚刚开始。


    果然如谢映之所说,席间众人一半以上都已经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衣衫不整,甚至有袒胸露腹者,在席间随意行走,甚是疏狂不羁。


    因为紫玉散会让人浑身燥热,所以他这个风口上的座位居然已经被人霸占了。


    他看到谢映之在一从翠竹边坐下,便也找了个他近旁的位置坐下。


    萧暥是发现了,谢映之这个人虽然表面冷淡,散漫不羁,如流动云水,不可捉摸,无法拿捏。但是他和魏西陵一样,能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面对任何事任何情况,看似漫不经心,却早就胸有成竹。


    主持诗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卫宛,这个人萧暥听说过,在历史上曾经是教魏瑄经书的老师。后来因为得罪了原主,被打发回家种田了。


    从他的坐席上看过去,相隔的距离有点远,萧暥也看不出卫宛有没有化妆擦粉,但在谢映之,容绪这些人的映衬下,这卫宛的五官只能算是清秀,不过,他的举止仪态十分优雅,让人看着舒服。


    很快萧暥发现这个位置有点尴尬。


    一簇梅花的花枝梢头正垂落下来,好巧不巧地斜掠过他的鬓角,稍微偏一偏头就会撞在脸上,就算不动,也像头上戴着一簇花环。再加上他妆后娇柔婉媚的模样,整个花仙子……


    萧暥抬起手,干脆就把那一簇花攀折下来,在手中摆弄。


    此时,装着酒杯的竹漂开始逐水流而下。沿着人工开凿的溪流蜿蜒前行。


    按照规则,酒盏在谁面前停下,此人就要作诗一首,如果作不出诗,那么要罚酒一杯。


    酒杯顺流而下,已经有好几个士子或饮酒或作诗。


    萧暥听下来,诗词的内容无非是风花雪月,即使有文采好的,也都限于旖旎曲折,吟风弄月,诉说柔情。


    这些人很多都敷粉描眉了,再就着细腻委婉的诗词浅吟低唱,这画风,萧暥实在欣赏不来。


    才隔了一会儿,那酒盏悠悠地向他这边飘来了。


    离开了那个风口的位置,水流缓慢,眼看着这酒盏且行且驻地就要歇在他面前了。


    萧暥不想喝酒,也不会作诗。


    他眼底悄悄扫了一圈众人,发现座中一大半都已经醉醺醺了。他也装作酒醉,一手支颐,一手悄悄地拿着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打着水花。


    因为他这边绿竹掩映,花枝缭乱,他这小动作没有人注意到。


    而且,曲水流觞里也没有规定,不许搅动水花啊?


    所以每当这酒盏要在他面前打着转儿不走的时候,他就探出用小花枝悄悄地拨弄一下。


    谢映之就坐在他的附近,正好又是下游,所以好几次这酒盏被他驱走后,基本都是不情不愿地稍微漂浮一阵,就停在谢映之面前。


    谢映之当然是不喝酒的,于是只能作诗。


    好在这谢大名士诗才也是十分了得。


    他的诗,文采斐然,意境空灵,缥缈物外,只觉得步步禅机,字字深意,倏忽间,如云在青天水在瓶,此间真意,欲辨忘言。


    他这一作诗,将整个诗会靡靡之音的柔媚词风顿时拔高了好几层境界。


    加上他音容兼美,那清浅缓和的声音吟诗,如风过竹林,闲云流水,令人心醉神迷。


    萧暥听得意犹未尽,下一次酒盏飘来时,他更卖力地推波助澜。


    几番下来,谢映之静静看了他一眼。


    这时,主持诗会的卫宛清了清嗓子道:“冬日流水枯竭,今次诗会我们改一改规矩,我观此间梅花正繁盛,我已让人折了梅枝,人各一枝,席间若有心中暗自仰慕者,可将花枝置于其桌案之上,任何人收到多少花枝,就作几首诗。”


    萧暥深表同情地看了看谢映之,这玩法,肯定是他收到的最多了。


    因为不管明的暗的,仰慕他的人肯定是最多的啊!


    卫宛又道,“已经做了诗的人,可以将已作诗的数目从收到花枝的数目中扣除。”


    萧暥心里正忙着替谢映之计算要写多少诗。


    予8溪8笃8伽8


    唔,他好像已经作了五首诗了罢,这席间有三十六人,就算谢映之不会大包大揽,但三分之一总是有的,那么十二减去五……


    他还没算出个数目,忽然案头已经有人丢下了一花枝跑了。


    喂!这谁这么不长眼啊?有没有搞错了?别跑……


    他还没看清这谁开了个头,接下来他的花枝就收到手软了。连衣衫上都沾染了梅花香。


    过来送梅花的人,还会有脸色微红得飞掠他一眼,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面含羞涩。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都不待见我吗?


    萧暥挣扎道:“醉酒的人送的花枝不算……”


    谢映之抚了下嘴角,眼神似笑非笑。


    最后清算了一下,萧暥案头十五支花枝和谢映之竟是个平手,加上云渊,容绪也都有数枚花枝。


    谢映之还能扣去刚刚的五首诗,他怎么办?


    萧暥:那个,卫夫子啊,我们能不能按照字数算。


    十五个字他还是能憋出来的。


    第55章 考题


    仙弈阁前的眺望台上备了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卫宛的眼神清亮,“萧公子,笔墨都已经准备好了,请萧公子作诗。”


    云渊见状,立即站起身走过来,却被卫宛拦住了,严辞道,“不可以替写。”


    然后他静静看向萧暥,毫不通融道,“萧公子请。”


    萧暥算是约莫明白了,这卫宛是盯上自己了。


    这人莫不是刚才看到了自己坑谢映之的小动作?说不定还是谢大名士的粉?


    等等,这谢大名士诗才斐然,也不算坑吧?


    那么说来,卫宛作为诗会主持者,只是单纯见不得他背地里使小动作?所以故意改变了规则,在这儿等着套他呢?


    但卫宛怎么能预见到他会收到那么多花枝?


    萧暥仔细想了想,这卫宛作为主持者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这一言难尽的妆容,又坐了那么个群芳环绕的座位,一张俊脸被映得如花似锦。周围那些个士子有意无意间瞥向他这花仙子的目光,全都被卫宛尽收眼底了。


    谁的仰慕者比较多,卫宛会心中会没有数?


    所以很明显卫大学士是故意针对他的。


    云渊此时还想再说什么,萧暥隐晦地向他摇了下头,还是不要向卫宛透漏自己的身份好。


    然后他硬着头皮走到案前。


    不就是十五字么。


    哦不,十五首诗……


    他的书法倒是不用担心,既然继承了原主这个身体,这手感和射箭是一个道理。


    只是诗词……


    望台上风大,倒是吹得他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抬手拢了拢衣襟。


    萧暥一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遍他所记得的诗词,一边寻思着他这种行为算抄袭剽窃罢?


    但是这是个平行世界没错吧?


    在这个世界里,本来就不存在李白杜甫之类大诗人,以前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出生,所以……他照抄他们的诗词,对他们应该是没有影响的罢。


    但还有个问题,他写下的诗歌必须和现今的时代背景对应得上,以及和这个时代现有的诗歌形式不能相差太远。


    比如说这大雍朝流行的都是《诗经》的四言体格式,他就不能冒出个宋词来窜场罢?


    好在他之前仔细听了谢映之的诗,此时提笔回想一下,估摸着这个时代的诗词格式和汉魏时代的辞风比较接近,有乐府诗,也有五言七言格律诗。


    他撩起衣袖,用笔尖舔了舔墨,脑子转得飞快,先把宋词元曲一大溜地全部排除掉。


    然后又仔细回想汉魏晋的诗词他能背出哪些,凑得起十五首吗?


    不但如此,就算能背出来,下笔时还要把其中涉及到典故的句子剔除,把含有这个时代不存在的地名或人名都要剔除,或者替换。


    他一边写一边寻思,一边在线创作修改,简直是搜肠刮肚殚精竭虑挤牙膏。


    而且古人写诗倒还可以是夜深人静,案前孤灯,深思熟虑时。


    他倒好,被那么多人围观着,略一顿笔,稍一蹙眉,一个细微的神情,都会引起周围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尤其那个卫宛,两道目光犀利如电,神情严肃,整个八风不动的监考官既视感。


    高考写作文都不带这样操作的啊!


    还好萧暥以前大学里选修过古典文学,对部分古诗词也有所偏好,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缜密思量,一边笔走龙蛇。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间,周围嘈杂的声音忽然低弱了下来,接着他隐约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孤香,身边围着的水泄不通的人群似乎也有微微松动,纷纷退后了点。


    不知什么时候,谢映之已经站在他案前,一抹细雨春寒的淡青色映入眼底,风中有冷淡幽濡的香气,闻起来让人心畅神怡。


    见他到来,周围那□□头接耳的士子们都默默闭了嘴。


    萧暥觉得耳边总算可以清净些了。


    ……终于可以透一口气了。


    他心思飞转,一边默写,一边修改,外加即兴创作。


    当他写到曹植的《白马篇》: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座中忽然有人击节而叹:这才是慷慨壮士之辞!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须髯如戟,铮铮然如孤松奇石,先前萧暥没有注意到他,完全是因为此人一直在假山下梅花从里睡觉。


    闻言谢映之眼梢微微一挑,云渊也向那人颔首致意。


    萧暥没有功夫想那是何人,因为监考官卫宛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面色严峻地注视着他——他这考题还只完成了一半……


    萧暥收回心思,继续搜肠刮肚,当他把第十首诗连默写兼修改下来,在座的众人已经是目瞪口呆。


    云渊拿起来了几张诗笺细细观摩,叹道:必开一代之诗词之先河!必领士林一朝之风气!


    比起先前的那些曲调幽婉的浅吟低唱,萧暥写的这些诗词,辞风豪迈,气韵高旷,让人看了顿时精神一振!


    其实萧暥能背下来的也是他自己偏好的诗,他本来就不喜那些无病呻吟的辞句。所以他所书的诗词,辞风开阖,气势磅礴,意气飞扬,慷慨壮阔。


    谢映之那双冰魄般清冷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似乎置身事外,那就是主持诗会的卫宛。


    他面无表情地清点着诗的数目,道,“还差六首。”


    萧暥此时已经是绞尽脑汁了,不到半个时辰,不仅要默写那么多诗,落笔之时还要修改,查补疏漏,且不能有太突兀的修补痕迹。


    他此刻已经心神疲惫,更兼山风凛冽,吹得他手脚冰凉,鬓角却渗出细细的虚汗来。


    他写到第十二首时,悄悄抬手按了下心口,心气凝滞,呼吸略有不畅。


    谢映之向来察微见细,道:“可以了。”


    卫宛却依旧公事公办,“还差三首。不算。”


    谢映之道,“我观这十二首诗,半数以上都足以开一代诗风,成为流传后世的佳作,胜过凡庸诗作何止千百,卫夫子就不要太过求全了。”


    卫宛闻言,微微皱了下眉,看向萧暥。


    萧暥暗暗叹气,心道:谢大大啊,你这话早怎么不说啊?现在我都写到这里了,就让我凑足这十五字,哦,十五首算了。


    等萧暥写完十五首诗,总算是交了卷,他案头的稿纸都早已经被士子们蜂拥争抢,传阅一空了。


    萧暥惊讶地发现,这诗歌的感染力真是惊人,刚才这群涂脂抹粉的士子,现在神采振奋,简直就想要纷纷投笔从戎了。


    俄而已近黄昏,夕阳悠悠映着远山,流水案席间落花缤纷,晚风拂过书纸,墨香轻逸,众人皆尽兴而归。


    云渊作别时,慨然道,“这十五首诗,今日流传出去,怕此后天下士子无人不识得萧公子了。”


    接着他稍稍靠近,借着错身而过之际道,“将军来此雅集,颇有深意,不知我是否猜对?”


    他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将军想借此掌控天下士子之人心,成士林之风向?”


    掌控天下舆论人心?


    可萧暥真没想那么远,他只是被卫宛盯得急了,挖空心思交卷罢了。


    他此时也没有力气去琢磨此后什么影响了,告别云渊后,他已经是心思力竭。


    加上之前喝的倾城醉、紫玉散,又受了凉,此刻晚来风寒,他勉力站起来,身形晃动了一下,先前被扯得松松垮垮的腰带,终究挽不住那细腰,滑落了下来,被身后一只手握住了。


    浓郁的熏香气息包围上来,把周遭梅花的清香都压了下去,容绪低醇的声音在他肩头响起,“子衿,不要再勉强了。”


    萧暥撑着桌案站稳,“我没事,刚才起得猛了。”


    随即他觉得肩头微微一沉。


    容绪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件貂皮披风,盖在他肩上。


    唔,暖和。


    萧暥摸了摸,真的是貂,烧钱!


    容绪压低的声音道,“只顾着出风头,也不知道冷,你气色很不好。”


    他那口气甚是自然,“我府上刚好到了一些养怡丸焕容丹,都是滋补养生之上品,我已让下人提前去煮了药粥,回去就给子衿调理身体。”


    等等,回去?萧暥忽然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回哪?


    怎么听着好像不是送他回府?


    他正想问容绪,便听到旁边一人闲闲道,“容先生,恕我直言,养怡丸用于血虚气滞,若用量不慎,会引起肝火上亢。”


    萧暥循声望去,就见谢映之施施然走来,一袭烟雨色的青衫沐在斜阳下,更衬得其人清寒孤逸,眉目如画。


    谢映之漫不经心道,“焕容丹虽能益气养神,滋补虚亏,但据我所知这焕容丹里还含有凤髓草,若服用久了,会肌肤白皙细滑,身娇体柔……”他蜻蜓点水地一提,萧暥整个人感觉都不大好。


    “公子体虚,即使是要进补,也要先清理体内淤毒之气。”


    萧暥赶紧道:“先生可有良方?”


    谢映之道,“我现回去,可捎你一程,途中给你看看,如何?”


    *** *** ***


    魏瑄把那个藏宝洞遮盖回原样,又在屋外等了小半个时辰。


    徐翁经过,看到他坐在石头上发呆,赶紧道,“殿下,这院子里凉,殿下且在屋子里去坐。主公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魏瑄想了想,干脆道,“我刚才看到那只猫钻到将军卧室里去了。我怕这猫会偷东西。”


    徐翁笑道,“无妨,苏苏也就会到灶台偷点荤腥吃,府里的物什都没见丢过。”


    他一边说一边推门进去,道,“其实苏苏晚上也是睡在主公房里。”


    什么……那小怪还睡在萧暥房里?


    徐翁之见他脸色忽而一冷,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又解释道,“苏苏这小东西最近掉毛怕冷,所以每晚都要睡主公床上,其实主公给它做了个窝,它也不肯睡……”


    它当然不肯睡了!魏瑄一想到那小妖怪藏的画本,脸都绿了。


    ……还每晚呐?


    屋子里的那道游猎屏风早就被萧暥撤走了,四周的帷幔也卸去了,虽然显得有些空荡,但采光比以往好了很多,不像那么阴冷幽暗了。


    那只小怪果然是被魏瑄堵在里面出不去,于是就蜷在案头晒太阳。


    案上到处都有它蹭掉的灰毛。


    徐翁怜惜地把它抱起来,擦了把桌案,又揉了揉那秃兮兮的小家伙,心疼道,“怎么又掉毛。”


    魏瑄发现这小妖怪的嘴边好像就粘着一撮灰毛。


    等等,这毛莫不是它自己舔掉的?


    魏瑄刚想上前仔细查看,苏苏就在徐翁怀里翻了个身,给他一个撅起的屁股。


    这小怪果然是成精了。


    魏瑄知道沧岚山灰猫极有灵性,智力几乎等同于十岁的孩童。


    他想了想,对徐翁道,“阿翁,时辰不早,我去厨下做点菜,将军回来吃饭正好,那个……有新鲜的鱼吗?”


    果然那小家伙听懂了,从徐翁怀里探出头,怪模怪样地看着他。


    无相说过,要操/控一只兽先要取得它的信任,才能建立联系,驱动咒语。


    第56章 梅花印


    魏瑄把烧好的鱼乘在漆盘里,鲜香的热气袅袅升起。


    不多时后,厨房的窗台上伸出了半个小脑瓜,一蓝一紫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贼兮兮往里面张望。


    看来再狡黠的猫也要扛不住鲜鱼的诱惑。


    魏瑄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唤了声,“苏苏……”


    灰毛小怪犹豫了一下,歪着头看了看他。


    魏瑄笑地人畜无害,内心拼命说服自己这就是一只可爱的小奶猫。


    驭兽术第一步就是建立信任,不能心怀芥蒂。


    但那小怪明显不吃这套,扭身就给他一个屁股。然后踩着轻巧的步子不屑地就要走开。


    魏瑄有点懵…这猫比萧暥还挑食?


    还是这猫成精了,看出这是一个套?


    正当他寻思着是否要改变策略时,那只灰毛小怪忽然身形一闪,只见一道灰影嗖地一跃下了窗台,叼了鱼就跑。!


    魏瑄震惊,这猫比人还狡猾,居然知道声东击西虚晃一枪?


    他是控过黑猫的,所以反应也是极迅捷,当下眼疾手快纵身一扑。


    厨房里杂物众多,那小怪转弯地急了左后腿一崴,被阻了一下,才让魏瑄拽着尾巴拖了回来。


    不会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灰毛小怪的一条腿,似乎有点跛…


    但那小绒团子在他手心里也不老实,又扭又咬。可惜这只小奶猫牙都没长全,咬上去痒痒的。


    事已至此,魏瑄也不管无相说的什么要先建立信任了,这小妖怪都能立地成精了,还建立信任?


    他今天非得要看看这到底是只什么妖!到底有没有谁在操/控它?


    他摁住了那只扭来扭去的灰毛小怪,强行驱动了咒术。


    紧接着,他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顿时坠入一片漆黑中。


    不对,这驭兽术不该是这样的…!


    他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紧接就听到黑暗中兵器破风的锐响划过,随即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话,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什么。


    接着他的视野开始急速地晃动,东倒西歪间,他感觉到好像自己在夺路飞奔。


    周围很暗,但他依旧能看清东西,他的视线压很低,他成了一只猫,用猫眼看那个世界。


    身后那个苍老的声音越来越衰弱,不断重复着那句他听不懂的话,近乎气绝。


    在不断重复中,他忽然意识到那人说的可能是‘快跑’!


    紧跟着,头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四周火星四溅,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他后腿一阵剧痛,不妙!被压住了。然后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娇嗲的喵声。!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莫不是进入了这只灰毛小怪的记忆里?


    魏瑄还来不及理清头绪,紧接着头顶又是一声哗啦啦的坍塌声。


    糟糕!一念及此,求生的本能已经让他猛地一抽伤腿,一跃而起,从燃烧倒地的梁木间窜过,拖着伤腿拼命跳出火海。


    他一瘸一拐地又跑了一阵子,视线一会儿翻到断墙上,一会儿窜过房梁间,钻过沟渠里。


    借着火光,他发现自己是一条陋巷里夺路狂奔,他太小了,任何烧断的瓦砾砖石都足以把他砸成肉泥,他不得不左躲右闪。


    当他筋疲力尽时,他终于钻出了曲折的陋巷,到了外面。


    街面上,几股人马正砍杀成一片,喊杀声,惨叫声,奔命逃跑声交织在一起。


    有人望着陋巷的方向惊声尖叫到,“起火了!西市起火了!”


    数百人簇拥中的一个穿着金灿灿盔甲看似首领的白胖子听闻后,红着眼睛发出猪叫,“姓李的疯了吗?就为抢这个上元花魁的头彩,他至于吗?烧了东西市大家都没钱赚!”


    魏瑄闻言骤然一惊,他说……上元?那这白胖子莫非是王祥?


    所以,自己借着苏苏的眼睛,看到的是几天前东西市械斗当晚的情景?


    他记得苏苏是萧暥从东西市的废墟里捡来的,那么说,这只猫是从什么地方逃命出来的?


    而那个苍老声音又是谁?那人还活着吗?


    他一念及此,忽然觉得手背火辣辣地一疼,才恍然回过神。


    那只灰毛小怪挠他了一爪子,嗖地逃没影了。


    所以,他第一次试图控制苏苏……失败了。


    然后他就又想到一个问题,几天前,这王李两家的私兵互斗,怎么就会突然起火了?


    *** *** ***


    冬日的天暗得早,下山时天色墨蓝,一轮明月挂在空寂的寒枝间。


    湖边停着一盏风灯,照着空荡荡的原野,原上停着寥寥的三两部车。


    萧暥想解下貂裘还给容绪,毕竟这东西价值不菲。


    容绪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将军为国事操劳奔波,区区貂裘又算得了什么,不用还我。”


    他这话说得很漂亮,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除却那拢着他肩膀的手让萧暥觉得有点不自在。


    然后他又对谢映之道:“先生精通医术,子衿就拜托先生了,如需要什么药材,先生尽管告诉我。即便再罕见难寻的药材,我这里也有。”


    谢映之点点头,也不推辞。


    容绪的车是低调奢华的皇家古董马车,连四壁都用锦缎包裹,相比之下,谢映之的车清简得很,也没有容绪车上那么多设施。


    可怜萧暥今天是心神俱疲,还服了紫玉散,身子现在还有点虚软无力,他靠在车壁上,车身一晃动,就有点膈着,比起容绪在车厢里放满了软垫,对他照顾地无微不至,谢映之这车实在算不上舒服。


    但是车行起来,鼻间却似有似无香气萦绕,像山泽草木间的清香,倒是甚为宜神。


    谢映之道:“你身虚体弱,不能受寒,切忌劳损,心力过耗,你今天三样全占了。”


    萧暥有气无力道,“写诗也算损耗?”


    谢映之指出:“你何止是写诗,今日你周旋于那些人之间,思虑怕是片刻也没得空闲罢?”


    萧暥被他看出心机,默默闭了嘴。


    这谢大名士看似漫不经心,却对周遭的一切洞若观火。他说话做事看来都得留心,别漏出什么破绽来。


    就听谢映之道,“你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萧暥赶紧:“不劳烦先生,只要捎带我到朱雀大街就可以。”


    送他回去?开玩笑啊,送回将军府吗?他这身份不就曝露了?


    谢映之淡淡道,“朱雀大街,那里有三十七坊间,中户人家百余户,深宅大院都不下数十户。我观萧公子出身也非寻常人家,所以你是住哪一坊?”


    萧暥又是一惊,这谢映之不是在晋阳吗?怎么他对大梁城的街坊这么清楚?


    还有……他就是搭个车吧,怎么感觉还要查他户口了?


    谢映之好整以暇问道,“所以,我该送你到哪里?”


    萧暥赶紧在脑子里寻思,要么胡编个朱雀大街附近的住户?小户人家,那么多姓氏,谢映之总不会都知道罢?


    但是小户人家,寒门子弟……容绪会送你貂裘?


    那么大户人家吧?但这一带有什么大户人家,谢映之该不会都门儿清?


    他只是略微迟疑,就见谢映之微微敛眉道:“难道你居无定所?”


    萧暥赶紧道:“哦…不是…”


    谢映之道:“既然如此,你就跟我回去罢。”


    萧暥:……


    什么?!


    跟他回去?回哪儿?


    谢映之道,“在外间没得细看,回去正好替你仔细查看一下。”


    *** *** ***


    那是一个三进的宅院,夜里廊下点着灯,灯光映着青青翠竹,花圃里种着奇异的花草,在寒夜里幽香阵阵,恍若春深月夜。


    开门的是纪夫子,看到谢映之居然会带了人回来,明显愣了下。


    纪夫子上一回见到萧暥,他是易妆术改变了容貌,而此刻萧暥的脸上留着容绪的给他画的妆容。所以纪夫子没有认出他来。


    夜里幽暗的光线下,纪夫子只觉得此人容貌昳丽,妩媚夭柔,不想多看他,眉心都皱成了川字,不解地望向谢映之。


    谢映之毫无解释的意思,吩咐道:“伯恭,让人收拾一间舒适的厢房。 ”


    然后就带萧暥径直穿过院落,走向书房,一边道,“这里是谢氏在大梁的一处宅院,也就十来间屋子,大多是后没有人住,得收拾一下。”


    萧暥心道,看来晋阳谢氏这样的世家望族,除了晋阳外,在其他的大城市都有住所,所以他们是不会去住客栈的。


    进了屋,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谢映之让人先上了茶点,等仆从出去后就关上了门。


    萧暥肚子已经有点饿了,刚把一块芙蓉糕放到嘴里,就听谢映之道,“衣裳脱了吧。”


    他差点没当场噎死。


    什么?!


    谢映之见他站着不动,闲闲走过来,抬起手。


    萧暥赶忙道:“我自己来。”


    一边心道,他这看病还要脱衣服?


    谢映之一副从谏如流的样子,收回手,旋即转身拿起了案头的一盏雁足灯。


    这边萧暥刚解了外衫。正犹豫着这样行了吧?不用脱中衣了吧?


    谢映之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可以了。”


    萧暥刚刚缓了口气,就见谢映之施施然走过来,一手持灯,一手轻飘飘地一扯,系带松脱,衣衫像蝶翼般滑落到肩膀以下。


    萧暥:……


    原来‘可以了’的潜台词是‘我来’。


    虽然火盆烧得很旺,冬夜里萧暥还是觉得冷。尴尬得冷。


    灯光下,肌肤光润如玉。萧暥很瘦,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但绝不显得单薄羸弱。


    相反,他肌肉均匀柔韧,线条优美凝练。此刻那纤细的腰线被暗金色的烛光勾勒出来,尤显得惊心动魄。


    谢映之凝神看了片刻,不动声色挑亮了灯。


    萧暥简直自暴自弃……怎么还要挑灯看?


    随即谢映之拨开他耳边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目光停留在他明晰的锁骨下方,那里有一处很淡的印记。


    “之前在梅树林,给你散衣衫时,我还以为是梅花的阴影,没想到你真有旧伤。”


    这处伤疤萧暥是知道的,在他检视这个壳子的时候就看到过,他当时想到原主戎马半生,便当这是战场的纪念章了。


    而且,确实是纪念章,因为这个疤痕已经淡去,留下粉色的一点,形状像几瓣梅花,印在冰雪般的皮肤上。


    谢映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拨过,“这不是兵刃箭矢所伤,是秘术留下的痕迹,伯恭只说你是中了毒,其实错了,你是中了术。”


    萧暥心中一诧,中术?


    谢映之道:“我如果猜的不错,是苍冥秘术中的噬心咒,此咒被你当年强行拔除,造成心脉具损。”


    萧暥心想,以原主的彪悍作风,确实是会做这样的事情。


    谢映之道,“好在施术者咒术学得不全,或者受限于天资,不然这噬心咒没那么容易拔除。”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淡若无物的目光中竟有一丝怜惜 ,“拔除噬心咒,痛比剔骨钻髓,拔除后半年动弹不得,你当年受了不少苦罢。”


    萧暥心道,其他不敢保证,但原主确实是条硬汉。最后就算是被武帝千刀万剐,也没见他流露出半点惧色。


    可原主那么厉害,又是谁能伤得了他?谁能给他下术?


    而且这苍冥族不是已经消失了近百年了吗?转念一想,苍冥族虽已消失,但苍冥族的秘术却还有人在用,比如摄魂箭不是依旧还有人在用么。


    他心里正寻思着,就听谢映之道,“我玄门中虽有破解噬心咒之法,但是要治愈你心脉的损伤,还要容我寻思后,调配药材,给你慢慢调理修复过来。”


    萧暥一听有戏!


    “你这心脉损伤有些年月了,修复过程较为缓慢,并且在此期间内,你当好生修养,不能再劳心费神,损耗身体。”谢映之说着抬手为他扶起衣衫。


    萧暥一边忙着穿衣,一边心里暗叹,只希望这时局能平缓些时日,半年或者一年,给他休养喘息的机会。


    就在这时,纪夫子推门进来,道,“师父,晚饭准备好了,请你跟客人……”然后他忽然一愕,看到了萧暥衣衫不整,光润的肩膀半露着,一旁是气定神闲的谢映之。


    老爷子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脸都绿了,扭头拔腿就跑。


    萧暥一脸黑线:“夫子,等等……”


    他回头颓废地看谢映之,这是你徒弟啊,你也不解释一下?你不怕落个为师不尊的名声吗?


    谢映之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晚间吃饭的时候,谢映之算是有劳大驾地稍微解释了几句。


    纪夫子听了脸色顿了顿,然后犹豫道,“师父,其实破解苍冥秘术,还有一个快捷的方法。”


    萧暥心中一诧,这谢映之告诉他的是配以药物逐渐修复,但是期间内最好时局稳定,可是萧暥知道,这时局能让他歇下来吗?


    所以他立即问,“还有什么快捷的方法?”


    纪夫子道:“娶苍冥族女子为妻。”


    萧暥:……什么?


    纪夫子道:“苍冥族的秘术对本族人无效,如果你娶苍冥族的女子,礼成后你也就是苍冥族人了,这秘术自然就破除了,你被秘术所损伤的心脉岂不是也能治愈?”


    萧暥皱眉,听着好像很有道理,但问题是这苍冥族都消失近百年了,让他上哪里去找苍冥族女子?而且,就算找到了,人家也要肯嫁好嘛?


    谢映之淡淡道,“且不说苍冥族消失百年,普通的苍冥族人怕也是不行罢,苍冥族的血脉稀释至今,大部分苍冥族人怕是已经和普通人无异了,而苍冥族中最有天赋者,为大夏皇族。”他一敛眉,“自先帝朝以后,这天下还能找到大夏皇族后裔吗?”


    所以,说了跟没说一样。


    纪夫子挠挠白头,“师父说的是。”


    第57章 画本


    萧暥在谢宅住了一晚。


    因为他白天心力损耗过甚,又受了寒。睡前谢映之给他配了一副安神补气的汤药。


    安神的汤药哈?为什么他一晚上都在做梦!


    这一晚萧暥睡得格外地不踏实,仿佛是谢映之提及了噬心咒唤醒了原主的记忆,在睡梦中一层层地浮现出来。


    拔出噬心咒剔骨刺髓的痛苦后,他昏迷了好几天,之后是没日没夜地泡在药罐子里,痛昏过去又强行让自己醒来,如果他倒下,整个军心就会散,就全完了。


    画面倏地一转,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云越披着铠甲,脸色紧绷。


    那完全不像是他熟悉的那个云越,那个会自作主张,会胡乱脑补的娇养小公子。


    穿着重甲的云越脸色严峻,细眉紧凝,面带杀气,眼睛通红,似乎几天都没有合眼了,“主公,北宫达派大将左袭为先锋进攻高唐、博昌、曲河三城,自己率中军朝长广郡出发。”


    萧暥心中一惊,这是乘机偷袭,落井下石吗?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就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道:“备甲,准备迎战。”


    然后他挣扎地掀开被褥,沉重的铠甲压得他身形晃了一下,他提起一口气,咬着牙把血咽回去。


    帐外寒风呼啸。


    他猛地惊醒,就感觉到额头上凉冰冰地,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坐在床头,好奇地看着他。


    谢映之收回搭在他额头的手,“额头有点热,做噩梦了?”


    萧暥:唔……


    谢映之挑了下眉,露出恍然的神情,“还是回忆到什么不好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萧暥看到他那副好整以暇的看戏的表情,有种‘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的直视感……


    萧暥真的不想提,或者他根本没有力气说,那一层层的梦根本就不是梦,他觉得就是这个身体的记忆,或者就是他的记忆,太深刻了。


    他不由心想,倘若原主当初中了术后,有谢映之在身边,怕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罢。


    原主虽然彪悍,但是刚强易折,水滴才能穿石。


    他现在要走的是一条和原主完全不同的路。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好走,但他打算试一试。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道:“这个蓝色的瓶子,每晚睡前服用一颗,朱色的瓶子每天早晨服一颗,以徐徐修复你的心脉。药方我虽然开了,但要彻底治愈噬心咒所造成的损害,还缺一味千叶冰蓝草,此物世所罕见,极难觅得,伯恭最近正好要去云游采药,我会让他找一找。”


    萧暥刚想感谢他,忽然谢映之倾身靠近,那清幽玄冷的气息一下子包围了他,萧暥一诧,本能想退开,可床上没地方让他退啊!


    谢映之抬手挑开了他遮着眼前的发丝,这一看之下,他微微抽了口气,道,“没想到你眉目如此隽妙,为何要化妆?”


    萧暥不自在地拨开他的手,“容绪先生给画的。”


    谢映之似明白了,看着他似笑非笑,“难怪,他要让你服焕容丹。”


    萧暥一想到他说的焕容丹里含有凤髓草,整个人就不大好。


    “也没什么,确实有男子服用的,以养颜滋容。”谢映之算是安慰了他一句。


    萧暥这才发现谢映之还是穿着昨夜的衣衫,头发一丝不乱,等等……莫不是他一宿都没睡?在琢磨药方?


    他刚想发问,只见谢映之站起身,道,“你身体虚弱,再多休息一会儿,这大梁城我还有几个故友,去拜访一下。”


    “等等……”


    “你不用等我回来。”谢映之淡淡道。


    萧暥:……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这个也给你。”谢映之取出一只香囊,“我观你睡不安稳,此物有助眠之功效。”


    说罢就飘飘然出门去了。


    萧暥坐在床上想,所以……他昨晚确实没有睡吧?


    这谢大名士果真是神仙中人,一夜未睡,非但毫无倦容,还神清气爽地跟他说话,现在也不用补觉,出门去访友了?


    *** *** ***


    萧暥刚回到府,就看到云越迎出门来,那孩子抑制不住激动,“主公!”


    萧暥看到云越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怎么了?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这简直和他昨夜梦里一模一样,不带那么惊悚的罢!


    等等……眼眶好像还有点浮肿。


    萧暥想了想,约莫是明白了,问,“书抄完了?”


    云越颇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萧暥恍然。估计就是自己昨天替他求情起作用了,这云渊大名士真是说到做到,回去就告诉云越书抄完就可以出门。于是这孩子一宿没合眼,熬夜把《忠孝经》抄完了。把眼睛都熬成了兔子。


    云越红着眼睛,皱起细眉,娴熟地上前帮他解下披风,然后拿在手里垫了垫,幽幽问:“主公,这……谁送的?”


    萧暥:……


    为什么非得是别人送的?难道你家主公就穷得连个貂都买不起吗?


    好罢,确实买不起这么大一件貂裘,还是毛色那么好的,这个估计连北宫达都未必有。


    有钱都未必买得到!


    容绪低调奢华有档次的品味不是北宫达这种暴发户能比的。


    云越还在疑惑地等着他回答。


    萧暥咳了声道,“是朱璧居的容绪先生送的。”


    云越一听,脸色立即一紧,“主公,此人放浪不羁,作风败坏,风评不好。”


    萧暥心道,但孩子你漏了关键的一点,这个容绪先生还很有钱啊!


    ……所以,他不禁想到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名士,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且不说生活豪奢低调有品位,坐的马车是景康年间的古董名车,貂裘随便送人。


    他刚想让云越暗中派人去摸排一下容绪的底细。就见云越的脸色已经擦黑。


    其实云越今天一早就来了,一来就看到曹璋在萧暥书房里忙碌,把他赶出去后,云越看到萧暥的案头放了很多账本,他才离开了五天,他家主公……好像发财了。


    萧暥一看云越的脸色,就知道这孩子已经凭借脑补得出了结论。


    他这个样子,几天暴富,实在是很像……被包养了啊……


    萧暥立即解释道,“我是要重建东西市,这些钱都是借来用的。”


    “借的?如何借?”云越问。


    萧暥心道,打白条啊……


    云越看着他片刻:“主公你真的缺钱,宛陵云氏也可以……”


    萧暥摆摆手,云渊这次为了赈济火灾后无家可归的民众,已经带来了不少帐篷食物以及过冬的物资。


    云越红着眼睛还想追问他不在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时,徐翁匆匆进屋,道:“主公,大司马来了。”


    秦羽?萧暥这才想起他这个大哥来。


    回京这几天,秦羽忙得不可开交,怎么这会儿忽然有空来他这里了?


    只有一个可能,出了什么事,这事儿还不会小。


    “请他到客厅稍待。”说完萧暥看了眼云越,果然那小子脸色就有点发虚。


    他这是刚刚从禁闭被放出来,而云渊关了他五天,多半是因为秦羽把秋狩发生的事情告诉云渊了。


    “云越,你就留在这儿罢。”萧暥道,“我看你气色不好,在这里补睡一会儿,有事我让徐翁叫你。”


    不是谁都是谢映之那种谪仙中人,一晚上不睡觉神清气爽。


    云越如获大赦地顶着双兔子眼睛点了点头。


    书房东窗前有一张坐榻,把当中的矮桌挪开,就能当床榻。


    萧暥让云越把貂裘披风取来当毯子凑合着盖一下。看他乖乖地睡了,他就轻轻合上门出去了。


    他这前脚刚走,云越就挑着眉无比嫌弃地把那貂裘披风推开,然后又找了件萧暥的旧衣裳出来,当毯子盖了。


    *** *** ***


    魏瑄估摸着换岗的时辰到了,换好了衣裳,低着头刚走到宫门前的御道,就听到一个冷森森的声音,“这位小公公的手怎么了?”


    魏瑄一回头就看到无相站在他身后。


    魏瑄面不改色道:“被猫抓了。先生那只黑猫挺厉害。”


    无相低声道:“殿下学得太操切,第一次驱使这只猫,就是靠的威压,而不是徐徐建立信任,这样来驱使兽,难免后来会有点小故障。兽也会有反抗。”


    魏瑄急于控制那只灰毛小怪,确实学得非常操切。也没有心思慢慢地和一只兽磨合,建立信任。


    可是明显那只灰毛小怪比人还精,不是单靠威压可以控制的。


    魏瑄听无相如此说,正好见机问,“那如何才能和兽建立信任?”


    无相道:“最好是从小喂养,或长期相处,不断给予好处和交流,跟它们说话……”


    魏瑄心道,现在他和那只苏苏的关系算是彻底‘敌对’了罢,这些应该都行不通……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无相仔细想了想道,“还有一法,但不大常用。”


    “什么方法?”魏瑄急切问。


    “有共同的趣味。”无相道,


    然后他又摇头道,“这也是我胡说的,人和兽怎么可能有共同的趣味,人总不能去学兽的习性。”


    魏瑄心想:那只小怪可不一样。有时候他觉得这只小怪简直比人还像人。


    告别无相后,魏瑄立即去了一趟祈愿殿。


    那里的祈愿台上常年用金玉珠宝供奉神明和祖先。魏瑄悄悄地‘借走’了一些金灿灿圆滚滚的东西。他记得那小妖怪就好这口。


    他并没有进萧暥的府邸,而是轻轻跃上了院墙,他跟着黑猫学了一身轻捷无比高来高去的本事,他把拿来的金玉珠子搁置在屋脊的瓦片间。然后耐心等这只小怪出现。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他眼睛都盯得酸了,那只灰毛小怪才慢悠悠地沿着屋脊溜过来。


    苏苏眯着一双宝石似的眼睛,盯着那堆金灿灿的东西看了一会儿。


    魏瑄微笑着道:“苏苏,这些都给你了。”


    那小猫歪了歪秃兮兮的脑袋,嗅了嗅。不屑地伸了个懒腰就要走。


    魏瑄一懵。什么?都不喜欢?


    他想了想,这小怪的藏宝洞了多得是这样金灿灿的东西,所以这东西它不缺?


    那它还想要啥?


    魏瑄一咬牙,“苏苏,等我一会儿。”


    然后他翻身出了院墙。


    挑灯巷是一条很窄的巷子,里面都是各类五花八门的铺子,巷口有一家画本铺子。


    魏瑄穿着内侍的衣裳走了进去。


    这掌柜的一看是宫里来的,赶紧笑着招呼:“这位小公公,想要买什么册子?”


    魏瑄尴尬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有没有那种……册子?”


    那掌柜的愣了下,狐疑地看着他,这个面目俊秀的少年,还是个公公,难不成……还想要那一类画本?


    现在的公公私底下都如此放得开了?


    但是既然人家给钱,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于是立即赔上笑脸把魏瑄带到了里头的一层柜子。


    这里的画本论质地感觉都是便宜货物,跟萧暥书房里的那几本不能相比。魏瑄装作镇定地打开一看,画工也糙了很多。


    想到那只猫可不是一般地挑剔,于是问:“还有更好的吗?贵一点没关系。”


    那掌柜的一寻思,肯定是宫里头有身份的人要的了,差遣这小公公出来买,这可是大客户。


    于是悄咪咪地对他说:“还有几本,都是压箱底的,给公公拿来看看?”


    一边还寻思着,难不成是这桓帝成了鳏夫,又没有世家大族敢再嫁女儿进宫了,憋久了想要翻翻册子?这可不能怠慢啊……


    魏瑄跟着他来到了楼上,那掌柜的神秘兮兮地端出了个匣子,里面有几本册子,确实装帧精良,魏瑄前面也翻了不少画本了,有心理准备,就随便翻开一本,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脸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桃子,粉嫩粉嫩的。


    他赶紧扔下书,“不是这种!”


    掌柜的眨着绿豆小眼睛,好奇道,“喔……陛下不是想要这种吗?”


    坊间流传这皇帝身边没有妃嫔皇后,桓帝大概也许已经有些特殊偏好了……


    最后,在掌柜奇异的注视下,魏瑄在楼下随便挑了两本,红着脸逃也似的离开了铺子。


    为什么他要为一只猫买这种东西?


    片刻后,魏瑄坐在一处屋檐上,苏苏惬意地趴在他怀里,伸着秃兮兮的小脑袋,两只一蓝一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瑄手里的画本。


    第58章 谋事


    秦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见到他进屋,立即上前道:“彦昭,北宫达发兵了。”


    萧暥眉心微微一跳。


    秦羽带来了一封雍北前线的军报,军报外封上插着三根赤翎羽,说明情况十万火急!


    萧暥立即拆开一看。


    北宫达派大将左袭为先锋进攻高唐、博昌、曲河三城,自己率中军朝长广郡出发。


    萧暥眼色微凝,这布局简直和梦中所见如出一辙。让他恍然间有点分不清梦境或者说回忆和现实。


    但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北宫达从幽州进攻雍州,这是最便捷最有利的途径。


    秦羽眉头深蹙:“这秋狩结束才不过十天,这北宫达为何会忽然出兵?”


    萧暥一拂衣摆坐下,道:“大概是因为我割了北宫皓的头发。”


    “你什么?”秦羽错愕。


    “我割了北宫皓的头发。”


    秦羽惊诧,“为何?”


    他虽然知道萧暥这乖邪果决的个性,想做就做了,但也不是不讲道理。萧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萧暥道:“大哥还记得晋王遇险之事吗?乃北宫皓唆使钱熹以及东瀛人古川所为,谋害皇子死罪,他还差一个月未成年,所以割发代首。”


    秦羽恍然:“难怪秋狩结束的宴饮上,北宫皓没有来,原来是……”


    “大哥,是我惹麻烦了,甘愿受罚。”


    秦羽叹了口气:“你判得又没错。谋害皇子死罪,你已经轻判他了。再说这北宫达狼子野心,觊觎这三城之地许久,就算是不为这事儿,他早晚也会找其他借口出兵的。”


    然后他又观察着萧暥的气色道,“我打算明日帅军北上,这大梁城的防务要交给你了。你最近身体如何?”


    “回京休息了那么多天,已经无恙了。”萧暥违心地说。


    秦羽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萧暥道:“大哥,此去长广城以固守为主,天气已经入冬,再过一个月多便是除夕,界时大哥再拖他一拖,除夕将至,军无战心,大哥再让军中能乐者,吹奏幽州的菖笛……”


    他这是模仿韩信的四面楚歌。


    秦羽听得频频点头:“北宫达远来疲惫,若初战不捷,士气必然低弱,陷入两相消耗,等到除夕将至,菖笛声起,必然军无战心。我再帅军出城袭之,北宫达必然溃退北遁。”


    送走秦羽后,萧暥在厅堂里坐了一会儿凝眉细思。


    其实他如何不知道,以北宫达好大喜功、极要面子的个性。此番他低调惩处了北宫皓,虽然表面上保全了北宫达的面子,但北宫达怎么甘心就吃了这么个暗亏?必然会找他的麻烦,出这口气。


    既然为出气而来,如果一开始占不到便宜,锐气一挫,进入拉锯后,都不需要等到除夕,这北宫达发现无利可图,说不定还要折上面子,自己都退兵了。


    说白了,这一战威吓和秀肌肉的成分更多一点。不足为患。


    但其实他还有个想法,没有告诉秦羽,因为他这心思有点阴诡。


    秦羽单知道他是为了魏瑄惩处的北宫皓,其实并不完全是。


    萧暥是看过书的,不管何琰这支笔怎么添油加醋,这五年后原主和北宫达会有一战应该是免不了的。


    所以他现在赚钱建兵工厂积极备战,不仅防的是阿迦罗的草原骑兵,也是要防北宫达。一个是东北的雪地熊,一个是西北的草原狼。都不是善茬。


    好在曹满被他稳住了,所以西北前线,他和阿迦罗之间还隔着曹满这倒屏障。


    但是东北却是和北宫达短兵相接的。


    北宫达实力雄厚,当年即使是原主与他对敌都是险胜。


    所以,他要早做准备。


    他看书的时候就知道北宫达喜爱小妾生的幼子如意,不喜欢北宫皓,一直存着废长立幼的心思。而这一次秋狩也验证了这个推测,北宫达因为幼子生病,竟然无心参加秋狩,派北宫皓来撑个场子。


    萧暥推断,其实这也是北宫达有心试探北宫皓,看看这个长子能不能独当一面。


    所以萧暥割了北宫皓的头发,放他灰头土脸地回去,就是给北宫达看的。虽然有一定的风险,就是很有可能会激怒北宫达起兵。


    但同时也会让北宫达确信,这个长子不堪大用,坚定了他废长立幼之心。


    废长立幼,是至乱之源。萧暥这暗暗一搅和,北宫家嫡庶之间的内斗指日可待。


    尤其是如果这一战,北宫达大费周章率领大军来出气,最后若无法取胜,又憋了一口气回去,回头一想,全是北宫皓这不争气的小子惹出来的,这肚子里满腔怨怒必然又要撒在北宫皓身上,看这个长子就更不顺眼了。


    所以秦羽这一仗,并不求全胜,而是要把北宫达拖垮,把他的耐心磨完,让他憋着一肚子邪火回去,这北宫家今年的除夕,怕是要鸡飞狗跳一阵了。


    不过这段时间秦羽在前线,安定大梁的重任就压在他肩上了,更何况,他还要保障后勤军需的供给,以及营造尚元城,准备来年开春的安阳城练兵。


    想到这里,他道,“曹璋,准备一下,跟我去宝琼阁。”


    昨天在雅集上,萧暥就已经约好了几位朱璧居的匠作大师讨论尚元城的建造事宜。此刻趁着云越还在睡觉,他悄悄唤上曹璋出门去了。


    这谈论生意不是打仗,他不能带着云越,这孩子见不得他吃半点亏,上一回云峰茶庄的齐掌柜就是摸了他的手背一下,若不是自己阻止,这云越就要当然把那咸猪手剁下来了。


    容绪的品味一如既往地低调奢华,萧暥去过几次,都没有发现这宝琼阁原来有这么一处风水宝地。


    入口处回廊古朴,丝毫不起眼,打开雅间的雕花门,才方觉里面装饰地犹如龙宫宝殿,居然和桃花渡的望鹄楼有那么几分神似。


    容绪早就到了,正在和三位匠作大师喝茶,那几个人昨天雅集的时候就介绍过。


    几位大师傅看到他模样有些改变,倒是也没有太吃惊,看来容绪提前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更何况参加雅集化妆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萧暥刚进去,容绪便迎上来,颇为优雅礼让替他接过披风后,尤为自然地一只手若即若离托着他的腰。


    萧暥也习惯了他这对待姑娘的体贴行止,但还是不动声色偏开了点。


    他今日带来了自己草绘的尚元城建造方案,正想和几位大匠商讨一下,如果可行,尽早开工建造。于是他径直往里走去。


    不料容绪却忽而揽过他的手臂,温声道,“不急。”


    然后他贴近几分,低声附耳,“昨晚没有回府?”


    萧暥脚步一滞。


    容绪怎么知道他没回家,还……跟踪尾随?


    萧暥侧过脸,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


    容绪蹙眉凝视那隽妙的双眼,皱紧的眉心才略舒展,坏笑了下道,“想知道我怎么猜到的?”


    他靠了上来,贴着他后背,鼻尖凑近他脖颈领口,“因为你身上的气息。”


    萧暥顿时明白了,他在谢映之府上住了一晚,衣衫上自然也沾染上那清幽玄淡的香气。


    但是那香气那么幽淡,这容绪是狗鼻子吗?


    而且他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感觉是在诘问他为何夜不归宿?


    容绪虽然微笑着,眼色却很阴沉,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暥感觉他笑中带刀,隐藏地极好的愠怒。


    容绪这个人身份神秘,看起来放浪不羁,但其实萧暥注意到了,这人的能量很大,超乎他想象的大。现在他的处境内外交困,在商场圈子里也羽翼未丰,还是要倚仗容绪。最好不要让他感到威胁。


    他解释了句,“谢先生为我配了点丹药服了,故有此味。”


    闻言容绪脸色缓和了点。


    萧暥不失时机又问,“容绪先生昨天说若缺珍奇草药,先生府上都有,那千叶冰蓝有吗?”


    容绪一挑眉,眼中暗含笑意,似乎在说:果然是只小狐狸。一点便宜都不肯落下。


    他很自然地一手轻揽上萧暥的肩,用长辈般狎宠的语气道,“此物极为罕见,但既然彦昭开口了,天涯海角都会给你去找。”


    萧暥并不指望容绪真给他找来千叶冰蓝,他主动向容绪提出要求,是为了暗示容绪,谢映之虽然很有本事,但他最终还是倚赖容绪的,孰轻孰重,他心里掂量地清楚。


    这个人的控制欲很强,不知道为什么,萧暥还闻到一股陈年的醋味。


    果然,他这讨要千叶冰蓝的举动,让容绪眉宇间一展,松口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几位大师傅都在这里,我们商讨先正事。”


    萧暥心中舒了口气:终于可以讨论正事了……还是不把昨天‘夜不归宿’的事情说清楚就不让讨论啊?


    萧暥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于是他拿出自己草绘的图纸,并把他的计划说了一遍。


    在萧暥的设计里,整个尚元城分为三个功能区,商业区,为南北货物,餐饮区为酒楼饭店,娱乐区为茶楼、歌楼、风月场。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仿照望鹄楼的规模,建造一个供雅集、茶社、歌舞、雅乐、对弈,包含茶道、酒道、香道、棋道的综合性会所。


    名称嘛,他忽然灵光一闪,就让容绪来取。


    冠名权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却能让冠名的人莫名地对这样东西有一种‘所有感’。明明不是自己的,却觉得是自己的。


    容绪思索了一会儿,道,“就叫烟波里。”


    桃花渡,烟波里,萧暥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两个名字一脉相承。


    容绪对这个烟波里充满兴趣。


    萧暥一猜就知道,这个太对他胃口了,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几乎可以在里面住上十天半个月,美女,雅乐,歌舞,酒茶,雅集会友,全都是容绪喜欢的。


    没错,萧暥本来就是投其所好,为他量身定制的。


    萧暥还有一个目的没有说,他将来还想开分号,开到幽州去。开到其他各州去。他自己当然不出面,他需要容绪来帮他推动这件事。


    五年后,如果要和北宫达开战,这个表面上是容绪的烟波里,可以推波助澜,暗中为他收集情报。


    之后他又和几位匠作大师商讨了一会儿具体建造的事宜,以及开工营建的日期,顺便在宝琼阁吃了顿大餐,当然是容绪大包大揽全程买单的。


    等到他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


    他今天又是劳心劳神殚精竭虑,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回去一问徐翁,云越还没有醒来,在书房睡得正香。


    看来这谢映之的安神香囊效果堪比蒙/汗药啊!没错,萧暥悄悄地把这个香囊塞在了书房的长榻角落里。


    萧暥让徐翁去烧点水,昨天一夜梦一身冷汗,泡个澡舒缓一下精神,然后再舒舒服服睡一觉。


    他这个娇病的壳子实在是禁不起折腾了。


    徐翁热水烧好后,萧暥刚想宽衣,忽然瞥见窗沿下的小木碗,想起了什么,“对了,苏苏在哪里?”


    第59章 出兵


    魏瑄不看,坚决不看,他只是帮苏苏翻页。因为用爪子翻页实在是非常费劲。


    他一页页地翻着,并迅速在翻之前瞥一眼,如果内容还算寡淡的就翻开,如果太过孟浪,他就两页三页一起跳过去。反正这是一只猫,它也不懂。


    而且那只灰毛小怪还是只奶猫,整个身子都只有巴掌大,根本够不着书页,几页一起翻,它也发现不了。


    魏瑄一只手翻着书页,一只手开始悄悄落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苏苏歪了歪头,并没有抗拒,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书。


    魏瑄就小心翼翼撸了几把,不得不说,这小东西手感确实是好。


    这只小奶猫的毛又软又细,摸起来暖融融的,虽然有点秃毛,但是软糯无比。魏瑄撸着撸着就停不下来了。


    苏苏一边看书,一边抖抖毛,然后乖嗲地哼唧几声,有时候还会回头痒痒地咬上他一口。


    魏瑄心道,他这算是取得这只猫的信任了吗?


    然后他悄悄放慢翻书的速度,一边不动声色地撸着猫,一边暗暗驱动咒语。


    就在这时,他听到院中徐翁叫到:“苏苏,苏苏——”


    他视线一晃,倏地一下压低了,窜了出去。


    *** *** ***


    萧暥解下衣衫随意撂在旁边的柜子上,氤氲的热气让他浑身都舒缓过来,又取了一些谢映之送他的药材,泡在浴桶里,闻了闻居然还有说不清的花香。


    然后他舒服地窝在热水里,据说温泉养生治疗的功效更好。


    容绪跟他说起过,大梁附近似乎有温泉的泉眼,还跟他建议可以在烟波里造一个汤池,不仅自己能闲暇时泡个温泉,同时还能兼顾赚钱。


    潮湿的热气中,他的思绪变得缓慢,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边懒散地瞥了眼那只空木碗。


    ……苏苏这只小东西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泡澡没个小玩意儿还真是无聊啊。


    或者有人给他揉揉肩颈也是不错,最近他心神疲惫,浑身酸痛,哪儿都不大舒服,只是云越那孩子虽然手艺没得挑,但是那毫不避讳的目光,每每让他老脸趟不住啊,还是不要了罢。


    萧暥正打算随便泡一泡就算了,就在这时,门轻轻叩响了一下。


    他漫声道问,“徐翁,苏苏找到了?”


    “主公,你是说这只?”云越推开门,皱着细眉,手里拎着一小团灰毛。


    而且他拎的角度很刁钻,是拎着一只尖耳朵。


    苏苏脑袋歪着,在空中手舞足蹈,想挠又挠不到,想咬也咬不着。只能朝着萧暥发出乖嗲无助的求救声。


    “快放下。”萧暥道,这孩子怎么虐小奶猫?那么弱小可怜的一只。


    云越道,“主公,这东西刚才在扒窗户,结果活该,尾巴被窗子夹住了,我干脆把它捉进来了。”


    魏瑄此刻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移神到苏苏身上。


    然而,悲剧的是,他再一次发现这只沧岚山猫很古怪,因为他完全不能像控制黑猫那样自如地控制它。他的意识似乎只能像旁观者一样地看着,虽然能看它所看到的,听着它听到的,但是不能控制它。


    魏瑄在这只猫的身上,完全是被动的。


    而且这只灰毛小怪的警觉性很高,也根本没法通过催眠来控制它。


    他先是被迫跟着那只灰毛小怪物窜到了一处墙根,然后苏苏一纵就上了窗台,他还没明白要做什么。苏苏的爪子已经扒开了窗户要往里钻,然后,尾巴被夹住了……


    他跟着苏苏不上不下地挂在窗台上,窗户撑开了一条缝,他听到隐约的水声,还没反应过来,苏苏已经把脑袋凑了上去。


    下一刻,魏瑄的脑子里空白了。


    他看到那个人靠着木桶闭目养神,长发顺滑如流墨般漫散在水中,肌肤被温水浸泡地泛着柔淡的粉色,氤氲的水汽中,他微微仰起的下颌,毫无戒备地露出修长的脖颈优美流畅的弧线……


    魏瑄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词,暖玉温香?


    他立即被这念头吓了一跳,瞎想什么?他把一个杀伐果决的帝国将军比作倾城惊世的美人?


    他是不是呆在这色兮兮的灰毛小怪的身体里被它传染了?


    他一边目光被迫跟着苏苏没法从某人身上挪开,脑子里却在天人交战,严肃地思考着好色会不会传染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耳朵上一痛。苏苏被揪起来了。


    随即他看到了云越犀利的目光。顿时就像被射中了的靶子。


    可耻!太可耻了!


    他宁可是在战场上被一箭射中膝盖!


    云越拎着苏苏就叩门进去了。


    魏瑄深吸一口气,强制让自己的意识切断了片刻。


    正当他老僧入定般闭着眼睛,耳边渐渐却传来水声荡漾。


    氤氲的热气里,那人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似乎在交代云越什么,他约莫好像听到什么先生,去查一查……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慵懒如春的倦意,低柔旖旎,好听地让魏瑄完全忽略了他在说什么,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魏瑄忍不住还是打开了视线,发现自己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小木碗里,一根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它的脑袋。


    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到萧暥的脸容,顿时透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这只小猫色心够足坚定,他绝对会一个没站稳栽到水里去。


    水雾萦绕中,那似真似幻的俊美容颜被放大了数倍,只看得他魂飞天外。


    温水中的肌肤皎润如玉,他的两颊如烟霞映雪,云越正在为他揉按肩颈,他微微眯着眼睛,眸中盈着微醺的迷离,慵眷如兰,浅媚如丝,纤长的眼睫上凝结一滴水珠,羽翼般微微一颤,顺着脸颊滑落到温濡柔软的唇上。


    随即他感到那只小猫向前扑腾了两下,魏瑄立即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爪子已经搭在那光洁均实的胸膛上,伸长脖子舔了一下。


    魏瑄脑子里一根弦绷断了。


    片刻间什么念头都没了。


    好在萧暥反应够快偏开了头,他困惑地摸了摸唇角,怎么回事?他今天没吃鱼啊?


    然后魏瑄就感到耳朵又被人拎了起来,这回似乎暗中用了点劲,简直恶意满满,他感到耳朵上尖锐地一痛,赶紧关闭了共用的痛觉,就听到那只小奶猫哑声哑气地惨叫了几声。


    云越一把拎起苏苏,随手抄起水中的木碗,反手一扣,干脆利落地把那只小贼猫倒扣在了碗下。


    萧暥:……


    这只是小奶猫罢。


    所以……这算虐猫吗?


    魏瑄回过神来的时候,徐翁正用蘸了药酒的棉布按着他的额头。


    “唔……我,我怎么了?”他就像做了一场梦。


    徐翁道,“我经过西院,看到殿下摔倒在墙角。就把你带到这里,好在没有摔伤。”


    魏瑄明白了,是刚才他被那副绝世的容颜惊摄到了,当他以为自己会从木碗中栽到水里时,身体可是真的结结实实从墙头摔下来了。


    徐闻道,“殿下是找主公吗?他还在沐浴,等他出来了,我就去禀报。”


    “不不,不用了!”魏瑄一听到萧暥,脸色都变了,心虚道,“我还有事,皇兄找我问功课呢,嗯,那个,不要告诉将军我来过!”


    然后不等徐翁回答,他飞也似的跑了。


    接下来几天,魏瑄只想找无相静心学习秘术,好像无相还给了他一本清心诀,他决定好好看看。


    短期内他决定不再来找萧暥,实在太尴尬了。


    *** *** ***


    御书房里弥漫着迦南香的气息,容绪一进去就皱了皱眉头。他很不喜欢这种异国的香料。但是桓帝喜欢,容绪上次谏言让他远离了无相和明华宗,再让他停用明华宗的香料,就有些干涉过甚了。


    容绪自己就是放浪不羁的人,所以桓帝只要遣走了无相这条毒蛇,其他的,他虽然不喜,也不会向桓帝谏言。


    但是这一次,在桓帝光线阴暗装饰靡丽的书房里,他看到御座的旁边放了一个坐席,席上坐着一个独眼的男人,那个男人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是容貌迥异。


    那个男人皮肤糙黑,须发斑白,胡子犹如钢针,面容坚韧执拗,因为少了一只眼,显得目光有些阴鸷。


    “兄长。”容绪立即上前行了礼。


    那个男人就是盛京王氏的族长,前任的大司马王戎。


    桓帝掩饰不住喜色道:“大舅今日刚来此地,亲自带来了一条消息。”然后他看向王戎,满面春风地等他说话。


    王戎拿出一份信笺,交给容绪,“前天收到的,想着你正在大梁,我就来跟你商量一下。”


    容绪展开信笺一看,是北宫达的亲笔手书。


    信中北宫达扬言已经发兵五十万大军,分三路南下,以名将左袭为先锋,先夺长广要塞,再南下夺取雍州。邀请盛京王氏从西南方向同时出兵,两方夹击,那么秦羽必然大败,秦羽若败,萧暥手中只剩下一群北军的少爷兵和灞陵大营的老弱病残,他有再大的本事也守不住大梁,到时候若北宫达夺下大梁,生擒萧暥,愿意与王氏平分雍州。并支持王氏迎接桓帝回都盛京。


    容绪快速地看完信,冷冷地低眉不语。


    王戎见他不表态,干脆道:“依我看,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想了两个计划,你看看哪个更可行。”


    容绪明白了,这不是找他商量来的,这是让他二选一的。


    但他非常沉得住气,不动声色道,“请大哥详说。”


    王戎一只独眼里精光硕硕,“其一,响应北宫达的联兵要求,出兵袭击秦羽的左后方,将他的大军彻底消灭在雍北三城,届时,我们与北宫达合兵一处,萧暥就是再厉害,手头没有可用之兵,只能束手就擒。”


    容绪微微一蹙眉,“以我对萧暥的了解,他断不会束手就擒。”


    他知道这只小狐狸,就算是战死,也不会被猎人抓去。


    王戎冷笑道,“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容绪不动声色问,“那么兄长的第二个计划呢?”


    王戎道:“此时秦羽帅大军和北宫达周旋,大梁兵力空虚,萧暥手头能用的只有灞陵大营和卫戍京城的北军,一群少爷兵和老弱病残,我打算帅军十五万出兵大梁,活捉他萧暥。到时候秦羽若回军救大梁,那么北宫达必然会在后面追击,他必首尾不能两顾。”


    桓帝激动地看着王戎,“大舅舅所言正合朕意!无论采取那个计划,此次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二舅向来善于谋断,快做决定罢!”


    容绪沉默地瞥了他一眼,一掀袍服坐下,道:“大哥和陛下是想当他人手中刀吗?”


    王戎皱起浓眉,“什么意思?”


    “北宫达向来虚张声势,他说有五十万大军,大哥可曾核实过?”


    王戎神色一滞。


    “青州幽州人口加起来不到七十万,男子大抵都不会超过四十万,再除去老幼,青年不过三十万,好,就算这三十万男子都来参军,他们不需要耕种生产了吗?”容绪神色淡淡道,“所以我猜测以北宫达的小器,这此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所以,这北宫达请大哥入一个赌局,他是庄家,他投入十万,大哥投入十五万,赢了,所得的钱财平分,输了,他输了十万,回去还可以东山再起,大哥这十五万人,应该是自兰台之变后,盛京的所有可战兵力了吧?”


    王戎眉心微微一跳。


    容绪又淡淡接上自己的句子,“所以,大哥若是输了,王氏血本无归,我说的没错吧。”


    桓帝呼地站起来,“如此机会,难道二舅就想两手一甩,什么事都不做?”


    王戎也道:“但是倘若我们什么都不做,袖手旁观,将来若是北宫达赢了,也不会放过我们罢。”


    容绪道,“大哥所言有理。所以,这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是骑虎难下的困境。”


    桓帝闻言脸色发青,刚拿起茶杯,又狠狠顿在桌上。


    怎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他嘴里就变成了骑虎难下的僵局了?


    容绪瞥了一眼,泰然道,“陛下是忘了臣上次跟你说的话了?”


    桓帝:“什么?”


    容绪毫不留情指出,“如果萧暥换做北宫达,会对陛下更尊重一分吗?”


    桓帝脸色阴沉不定。


    然后他又转向王戎,“北宫达此人野心不小,且言而无信,现今,他是要用得着我们,什么承诺都肯给我们,但将来他若真的胜了,是迁都盛京,还是迁都燕城,恐怕都不好说吧?”


    王戎脸色一震,“你是说,北宫达也有挟持陛下和朝廷之意?”


    桓帝瘪着嘴,面色更加阴沉。


    容绪晒然道,“上回我跟陛下说过,我我有把握能控制住萧暥,经过这几天的布局,如今我已经基本在金钱上控制了他。等到尚元城建成,他的军费开销都要仰仗这里,而尚元城的商户都受是我王氏的掌控,将来他会越来越离不开我。”


    然后他又转向王戎,“大哥,这尚元城立意新颖,我预见若建成了获利颇为可观。”


    王戎凝眉道:“可你这还是在做生意,岂不知道,最大的投资是谋一国之利,而不是区区尚元城。”


    容绪道:“大哥,谋国之利益,收成是很大,但风险也很大。盛京王氏步步为营才能今天。更不能跟着北宫达去赌。”


    王戎面色微微一动,轻轻点了下头。


    容绪又道,“大哥再想,北宫达如果打败了,他还可以据守幽州青州之地,那我们呢?盛京就在大梁旁边,以萧暥的果决手腕,秋后算账第一个就会铲除我们,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王戎闻言沉默。


    桓帝见王戎脸色松动下来,心中更是郁结,鼻子里冷哼了几声,道:“我看二舅就是个买卖人,从来不做赔本生意啊。”


    然后他似乎恍然想起些什么,阴阳怪气道,“我听说容绪先生前几天把银貂披风送给萧暥了。银貂世上罕见,这披风可只此一件啊。二舅这赔本的买卖做的,啧啧……”


    容绪毫不在意地一拂袖子。没理睬他。也懒得解释。


    旁边的王戎听不明白了,“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帝道:“大舅忘了啊,当年你夸萧暥惊才绝羡,这萧将军不仅是枭雄,模样生得也是妙。”


    “哦……”王戎似乎用力想了想,“我见到他已经是多年前的兰台之变了,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回想起来,倒确是俊秀。”


    桓帝阴森森笑了笑,“二舅舅风流,在士林中向来有怜香惜玉的美名……”


    王戎簇起眉头有点懵,不明白怎么突然扯到这些风花雪月去了?这不是好好讨论这当下局势吗?


    “陛下慎言。”容绪冷冷道,


    然后他站起来,似乎已经没有兴趣再讨论下去了,道:“陛下和大哥放心,本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我今天给萧暥的,将来都会加倍从他身上取回来。”


    然后他转向桓帝,罕见地皱眉道,“陛下既远离了无相这个小人,那么迦南香也不要燃了,免得浊了眼睛,昏了头脑,看不清局势。”


    “你!”桓帝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气得发抖。


    然后容绪又彬彬有礼对王戎道,“大哥,这件事关系我盛京王氏的存亡,还请大哥听我一言,不要贸然出兵。我王氏自从兰台之变后,稍许有些积累,切不可妄动,稍有不慎经年积累,毁于一旦啊!”


    王戎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但是北宫达那里,若我们不出兵,晾着他去,他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


    容绪道,“大哥尽管回复北宫达,虽然我们不会出兵,但我们依旧可以接应他,对付秦羽。”


    王戎疑惑道,“不出兵,谈什么对付秦羽?”


    容绪笃定道:“战场上至胜的手段远远不限于刀剑,我不需要动一兵一卒,就能让秦羽头痛不已,军心溃散,余下的就看北宫达了。”


    如秦羽兵败,十万大军尽数交代,萧暥手中只剩下一群不中用的少爷兵和老弱,若要存活,就只能更倚赖于盛京王氏来抵抗北宫达了。


    这才是真正的机会。


    第60章 套路


    现代的工作时间一般都是朝九晚五。可是,还没到辰时,云越已经到府上了。


    萧暥:我这里又不打卡,你来得早也不算你加班……


    萧暥略无奈,这几天云越刚回来,天天勤快得跟只小蜜蜂一样,天刚亮就来府上了,搞得他这个主公都不好意思睡个懒觉。


    云越拿着衣袍正要侍候他起床穿衣,萧暥叹气,主公我全手全脚,真用不着……


    他瞥了眼依旧赖在他床上的一团灰毛,“云越啊,帮我把苏苏洗洗。”


    今天他想去云峰茶庄拜访一下齐掌柜,问点儿事情,当然要有个由头咯,他想起来齐掌柜很喜欢苏苏,于是让云越洗一洗,拾掇拾掇。


    这云越侍候他细致入微,给苏苏洗洗刷刷应该也没啥问题的吧。


    然后片刻后,他发现问题很大。


    不知道云越是怎么洗的,当他拎着这只小奶猫进来的时候,苏苏哇地一声就扑进他怀里瑟瑟发抖,脑袋在他胸前蹭啊蹭,一副饱受虐待后求温暖求安慰的模样。


    萧暥撸了撸那小脑袋,这毛都炸成鸟窝了。


    这古代是没有洗衣机的,不然他都要怀疑这云越是不是把苏苏扔在洗衣机的转筒里滚了一圈,又甩干了。


    他同情地摸了摸怀里瑟瑟缩缩的小动物,心疼地想,这更秃了啊,这个冬天是不是要给它做件小衣服穿?


    *** *** ***


    云峰茶庄在紧临着东市,选址闹中取静。云越今天没有跟来,他有其他的任务。


    萧暥没有从人来客往的正厅进去,他的容貌引人瞩目,又没有谢映之这种出门带幕篱的习惯——受后世的电视剧影响,他一直觉得戴幕篱的不是美女就是江湖大侠,一般来说,戴粉色白色款的是美女,大侠则是黑色款。


    他两头不沾,戴着挺别扭。


    他让马车驶入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这里通着茶庄的后院,有一扇古藤遮掩的小门。


    萧暥下了车,刚想叩门,这门忽而就开了,里面走出一位衣衫如云,风神秀逸的青年,身姿若闲云野鹤,恍若这灰暗的冬日里一抹空灵之色。


    谢映之!


    他怎么在这里?


    只见谢大名士一身霜白月露色的衣袍,手中拿着一折幕篱,飘飘然出门。


    萧暥瞥了一眼,嗯,霜白色,美女款。


    他正想开口打个招呼,谢映之目光淡淡扫过他怀里的猫,“萧公子这只猫,我能看看吗?”


    萧暥这才觉得怀里怎么像揣着十几只耗子般闹腾,低头一看,苏苏使劲瞪着两条小腿,正可劲儿往他衣襟里钻,就剩下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和一根缩成一团的小尾巴还露在外面。


    所以……谢映之是怎么看出这是一只猫的?


    等等,这猫不对劲啊,早晨云越把它扔到洗衣机里转一圈它都没见云越怕成这样子。


    萧暥想把它从衣襟里掏出来,苏苏皱着眼睛,扭过头,爪子死死地勾住了他的衣衫不放。


    萧暥无语:这要把他的衣衫抓成破洞衫?


    他微微侧目看了看谢映之,如此芝兰玉树的一个人,不会是虐猫狂罢?


    为什么苏苏见他怕得活像是见了照妖镜?


    谢映之大约觉得好玩,伸手搔了搔苏苏的小尾巴,吓得某只小动物尾巴都卷了起来。


    萧暥疑惑,这猫怎么了?“以前不这样的啊。”


    “算了。”谢映之闲闲道,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然后他似笑非笑瞥了眼萧暥,飘然而去。


    以后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撸猫吗?


    萧暥想了想,怎么觉得他这句话,似乎话里有话啊?


    齐掌柜听到动静迎出门的时候,谢映之刚刚离开,他看到萧暥,顿时一诧,“谢先生真是神人,他刚说我这边今日或许有贵客要来,将军就来了。”


    萧暥:……


    玄门大家……么?该不会是算出来的?


    *** *** ***


    片刻后,齐掌柜颇为怜爱地摸着苏苏越来越秃的灰毛,萧暥拿起竹册上品目繁复的茶名观看。


    齐掌柜撸着猫问,“将军可有偏好?”


    萧暥以前就不懂茶,什么西湖龙井,武夷大红袍,安吉白片,他喝起来都差不多。


    萧暥于是干脆合上茶谱:“谢先生喝的什么茶?”


    “哦,是梅坞青雪。”


    “那我也来青雪”


    不一会儿茶水就端上来了,古藤杯中青绿的茶水,香气恬淡沉静,品之唇舌余香,果然是谢映之的品味。


    萧暥道,“我常年戎马,不通茶道,请问这是哪里的茶?如此清新宜人。”


    齐掌柜道,“是江南梅坞的茶。”


    萧暥顺水推舟问,“听口音齐掌柜也是江南人士?”


    齐掌柜道,“我是永安人。”


    萧暥品了口茶,寻思着道,“所以这里是云峰茶庄的分号,本庄应是在江南罢?”


    齐掌柜闻言,沉默片刻,道,“看来将军已经查过了。”


    萧暥确实来之前已经让人细细查过云峰茶庄的底细。


    那日在宝琼阁,所有商户都慑于盛京王氏不敢表态,不敢出头,只有这个齐掌柜悄悄在他手背上写了个王字。


    他当时就猜测这齐掌柜的生意看来不是完全仰仗王家的鼻息,也就是说,云峰茶庄并不被王氏控制。


    也许是他的机会。


    齐掌柜道,“云峰茶庄总号在江南永安,由于这京中不少士人都喜欢江南的绿茶,尤其是将军刚才喝的这梅坞青雪,只产于梅坞山间,王勋本人就很喜欢,所以王氏除了抽取两成的红利外,并没有过多干涉我们的生意。”


    萧暥点头,道:“大梁的商铺大多都加入王氏商会,不但生意王氏掌控,每月还要从红利中扣除缴纳的会费,想当年,不肯加入王氏商会的商户,已都被王氏排挤,离开大梁了罢。”


    齐掌柜微微叹了口气,“这不是将军默许的吗?”


    什么?这王氏垄断了大梁的生意还是他?哦不……是原主默许的?


    “将军忘了?”齐掌柜神色微一顿。


    萧暥脑子转得飞快,看来当年原主迁都大梁后,为了稳住盛京王氏,剥夺了王氏的大权之后,又给予了很多的经济利益,包括垄断商会。


    萧暥神色不变,立即道,“当年给予王氏各种经商之便利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我想让被王氏排挤出去的商户再次回归大梁。”


    齐掌柜脸色一愕,“将军当真?”


    萧暥道:“我重修尚元城,规模将会是以往东西市的两倍,这会多出来一半的铺位闲置。”


    聪明人说话只需要点到三分,齐掌柜立即明白了。


    萧暥是想借着重建尚元城的机会,将当年被王氏排挤出大梁的商贩重新召回来。这招商只是表面,真正的目的怕是要打破王氏对雍州商业的垄断和控制。


    王氏的命脉在于商行,和如流水般入账的钱财,萧暥这是要动他们的根基,无异于釜底抽薪啊。


    萧暥淡淡抿了口茶,他并不想釜底抽薪,他想温水煮青蛙,一步步来。


    第一步他要以云峰茶庄为突破口,让齐掌柜帮他先去打探一下,有多少商行有回归大梁的意向,然后再徐徐图之。


    *** *** ***


    大梁城西北角有一座清凉观,因为大雍朝以明华宗为国宗,其他的宗派都比较冷僻。这座道观很少有人问津。香客也比较少。


    容绪笃行自然无为之学,所以时不时会来这清凉观修行辟谷几天。


    他今天穿了一身墨色禅衣,飘然下车。


    清凉观表面看着门庭狭小,殿宇也并不恢弘,甚至不怎么起眼,可是穿过清凉殿后的一条斜廊,再转入一扇小门,就觉得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这里屋舍严整,门庭开阔,院中假山错落,花木俨然,假山上还有一个欣赏景致的凉亭。


    王戎此次秘密来大梁,容绪就安排他住在这里。


    容绪边走边和蔼地跟一灰袍童子道,“客人脾气有点大,你们多担待。”


    童子跟他很熟络,笑道,“先生差矣,那位老先生脾气倒是还好,就是夜里打呼噜声可以把观顶都掀飞了。”


    老?容绪略微一愣,想了想,这王戎也就比他年长了七岁,今年还不到花甲,怎么就变成老先生了?


    然后他眼前就浮现了王戎满面刀刻的皱纹和雪白的须发,确实是老。


    看来王戎这些年也是意难平,心中郁结,表面不愿再提,事实上却依旧耿耿于怀于被萧暥这小儿狠狠涮了一道。被骗得迁都大梁罢。


    真是只撒谎精,这只小狐狸当年才不过十几岁吧……


    想到这里容绪的脚步微微放慢了,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也一点点敛去。这些日子以来,他用容绪的身份接近萧暥,并不觉得他有那么深的心机啊,反倒有点乖滑地可爱,让他忍不住就想欺负一下。


    还是…这都是装的?


    不……不像是装出来的,萧暥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陌生的无助,虽然他隐藏地很好,装得八风不动,这让容绪觉得更有趣,更想要去试探他逗弄他。


    正是清早时分,王戎刚用了素餐,道,“我要回盛京了,再在这里呆下去,我嘴里都淡出鸟了。走之前我就想告诫你,那个什么尚元城,是萧暥搞出来的罢,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容绪坦然道:“兄长又不是不知道,这大梁的商贾几乎都要仰仗我王氏的鼻息存活,而且这尚元城开张后,萧暥答应,红利按照投入的本金来算,萧暥他并没有余资投入,所以他只能抽去商户红利的两成作为税额,而我能收四成红利,你说谁赚的多?”


    王戎摆摆手,“你这些生意经我听不懂,我就提醒你,萧暥这小子狡猾得很,当年他也是一步步骗我迁都大梁的,你别再栽在我的老路上。”


    “大哥放心。”他淡淡抿着茶。


    王戎依旧沉着眉,想了想,终究决定开口,“你真的把貂裘送给他了,这件银貂裘当年你是用了一城之金换来的……”


    容绪冷笑,“陛下说的话大哥就不用太当真了,这几年他深宫之中,都有些偏念了,大哥就看他前阵子任用郑国舅做的事情,还觉得陛下的话能信?”


    王戎想起桓帝任用王国舅搞的那个兵变,深以为然地点头。


    容绪微微一晒,笃定道,“我说过,我送给他的东西,将来都会加倍从他身上收回来,送他一件区区的貂裘,收了这只皮毛漂亮的小狐狸,这生意不亏吧?”


    他颇有点自得,但话音未落,忽然王戎双眼精光一凝,暗道,“有人!”


    容绪心中一愕,还未及反应,王戎已经身躯一振,从座位上一掠而起,追了出去。


    王戎毕竟是多年沙场来去,曾经的大司马,这反应能力和身手依旧是不盖的。


    云越有点后悔,刚才他藏身于檐下,看到容绪那可恶的自得神情,不由手指一收,骨节微微一响,就那么一点细微的动静,竟然被这王戎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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