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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出头 年轻气盛,被人一骗就容易当真

    姬安既决定亲自问案,就先停了今日的政事堂,索性还让众官员回衙转告,午时想去看的都可以去。

    回到休息间,姬安召来启阳知府庄洵吩咐一番,上官钧也召来众将布置登闻鼓台的防护任务。

    姬安还问那小兵击鼓举子的具体情况,但当时众兵士被冲开之后,被没能再靠近登闻鼓台,也就没有更多信息。姬安只得派人去催张湜和秦直。

    秦直早一步来到,进屋就先跪下了:“臣大意失职,请陛下降罪。”

    姬安:“怎么罚过后再说,先说说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秦直没敢抬头,跪着禀道:“大约去了千余人围登闻鼓台。不知他们何时串联好的,昨日确是烟波池畔集会的呼声声势浩大,臣估计极可能是专门放出来迷惑飞廉军的消息。许多去了烟波池的举子,同样是听见登闻鼓响才觉不对。”

    姬安:“京中举子什么动向。”

    秦直:“多是去了烟波池畔。围登闻鼓的那些,以江南一带的举子为多,约摸占有半数以上,另一半也基本是文风盛地出身。他们这些来人多的地方,举子们本就多是集体行动,因此方便串连。

    “不过,臣适才过来之时,看台上领头的几人倒是颇为眼生,都不是才名在外、夺魁呼声高的。只是臣赶着进宫陈禀,又见张少卿在上方询问,便没有在那停留。”

    秦直这番话其实暗暗做了个小辩解。对于原本就彼此熟识的举子团体,飞廉军很难在短时间内深入内部。甚至飞廉军扮演的举子都来自文风不盛的偏远地,几届出不了一个新举子的地方,才不会引人怀疑。

    姬安看向上官钧:“连飞廉军都被算到了。”

    上官钧:“以往取人多的地方,这次取人数量都大幅降低,尤以京城与江南为最。江南举子去得多不奇怪,但京中举子多去烟波池……呵。”

    外地举子进京,若无家中或师承的门路,大概摸不清这次会试改革是怎么回事。但京里的举子要说不知道,可就说不过去了。这明显是把外地举子拱出来当枪使。

    姬安重新转向秦直:“起来吧。之前疏漏了,现在便将功折罪。”

    他向秦直做了一番仔细的吩咐,秦直一一应下,退了出去。

    到这时,张湜也回来了。

    姬安将张湜宣进屋问详情:“他们敲登闻鼓,是有何诉求。”

    张湜叹口气:“他们写了状纸,但不肯交与臣,非说要亲手交与陛下,臣怎么劝都不听。直到方才郑内侍去传话,说午时陛下亲审,他们如今才安静下来,都在台四周等待。”

    姬安:“为首有几人,可问过他们名姓。”

    张湜:“有五人,都不是同乡。”

    随即报出五人的名字与籍贯,正如刚才秦直所说,都来自文风繁盛之地。只是,独独缺了京中的“代表”,怕是个个明哲保身,都不愿出这个头。

    五人当中又有牵头人,叫作武固,据说状纸便是他写的。

    姬安点头道:“你与方卿准备一下,午时随我一同去。”

    张湜应了是,告退出去。

    姬安遣人去礼部库房取那五人的卷子,同时放出消息,让认识他们的官员来见。

    待通传内侍听完姬安吩咐离去,上官钧提壶倒了杯新茶,递给姬安:“陛下现在寻人,怕是无人敢承认。即便有人来,也是一问三不知。”

    姬安接过茶慢慢喝,一边说:“总要先问问,说不定就能撞上呢。”

    还真撞上一个——姬安的“秘书”之一,高勉。

    姬安给他赐了座,奇道:“你认识武固?我记得你是关州人吧,怎么会认识江南的举子。”

    高勉和徐小七是同乡,姬安就特别记得他一些。

    高勉拱手道:“陛下容禀。武固来京早,且未住客栈,与几名同乡一起租住在臣所租院落隔壁,出来进去的时不时撞见,也一同喝过几回酒,聊过一些事情。”

    姬安点点头,又问:“你觉得他如何,这两日可有再见过他。”

    高勉不由得地一笑,又很快收起,回道:“臣觉得,他是个颇有志向之人。只是太年轻,也就难免气盛。去年正科时他不巧生病,被家人拦着没能进京,今年本是信心满满,不想却落了第。”

    姬安不禁诧异。高勉自己就挺年轻,武固还能被他评价年轻气盛,岂不是年岁更小。

    这时,高勉再续道:“先前《旬报》登出那两套题之后,武固与他同乡曾来请教臣一些题如何做。臣当时与他们讲解了自己的做法,但也说了臣并不知晓自己的分数与正确答案。

    “三场考完之后,臣也曾遇到过他,看他心情不太好,料想是发挥欠佳,就没再提会试。前日晚间,臣又见过他一回。他拐弯抹角地向臣打听,陛下有没有看过会试试题。

    “臣自然不能透露禁中事,便只说不知,他就没再多问。只是臣现在仔细回想,当时他言语之间,似乎暗含着礼部瞒着陛下变更会试的意思。”

    姬安一愣,下意识和上官钧对视一眼——上官钧兼任尚书令,礼部在尚书省下,这又是在怀疑上官钧要架空天子?

    高勉禀完事,告退离去。

    随后那五人的试卷被送了来,姬安没空细看,只粗粗看过分数。经义卷分数都不错,策问卷则都是及格边缘,而诗赋卷,全是不及格。

    姬安嘲讽一笑:“他们怕是就没想过,哪怕诗赋卷及格,以策问卷的分数,他们也上不了榜。”

    上官钧在看五人的背景数据——凡中举者,州府都会往礼部递送一份,以便会试报名时核对,并包含乡试成绩与当时学官、州府官员的评语。

    此时,上官钧回道:“这五人家境都不错,家中在高祖朝或太宗朝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员。只是近两代稍差了一些,但父兄也至少是秀才出身。

    “五人俱就读于有名的书院,家中长辈或是先生想来会有些京中故交。是以会对朝中之事颇为关注,能听得一些传闻。再加上年轻气盛,被人一骗就容易当真。”

    姬安:“他们怎么不想想,如果真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你都能瞒着我改变会试了,就算他们把事情捅到我面前,我又能如何。”

    上官钧:“所以他们直接敲登闻鼓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引来京中百姓。想要借众举子与百姓这‘水’,来覆我这条‘舟’。”

    姬安:“那他们的‘舟’被‘水’翻覆之时,他们可别溺死才好。”

    上官钧莞尔,温声道:“传午膳吧,吃完就差不多到时辰了。”

    *

    午时,姬安带着上官钧、大理卿方怀静、大理少卿张湜、礼部尚书盛隆,一同出宫。

    登闻鼓台离皇宫很近,就在南大门左前方,再往前是宽敞的街道。

    皇宫附近多是官衙,平常百姓都不太会往这边来。但今天登闻鼓前所未有的响了,消息一经传开,许多人都赶来看热闹,此时把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然,会来这么多百姓,也有姬安的安排在里面——消息甚至就是庄洵安排扩散,还专门“请”出一些在京中各街坊里名声好、威望高的人过来。

    除了百姓,当然还有闻讯而来的众举子,包括聚在烟波池那些,以及上午在礼部接受明日殿试礼仪培训的上榜举子们。另外,许多官员也都来了。

    不过,登闻鼓台这片地方,已经被上官钧安排的羽林卫和京城兵马司牢牢控制。此时先前来围台的千余举子都被圈在台子东面,另外三面则是围观人群。

    上官钧没有专门给官员们留地方,因此所有人都混在一处。姬安骑着马出来,打眼望过去就是一片人,也分不出什么官员、举子、百姓。

    姬安带人上台,在早已摆好的椅子上坐下,对身旁郑永点下头。

    郑永就回转身,示意后面一名宦官上前来。这是特意挑出来嗓门大的人,专为姬安传话。

    张湜起身,沉声道:“带那五个敲登闻鼓的领头人上来。”

    姬安就发觉他的声音格外地响,再往下方四处一看,似乎围在台边的许多人都能听见。心下不由得猜测这台子的设计不普通,可能有扩音的功效,击鼓才能让宫里听得见。

    很快,五名举子依次上台,跪地行礼,并自报姓名。

    姬安目光扫过五人的脸——果然都是年轻人,看着像是二十出头,才如此血气方刚。

    姬安没叫起,先问:“尔等有何冤屈要敲登闻鼓。”

    传话宦官大声传话之后,居中的武固取出一份状纸:“俱在此状纸之上,恭请陛下御览。”

    姬安也没让人接,只继续道:“尔等击鼓许久,引来诸多百姓,朕不可不对百姓们有个交代。直接念吧,大声点,让大家都听见。”

    武固就展开状纸,大声念诵。

    只是,一篇举子逞递御览的文章,自然写得不一般。别说下方众百姓,就是姬安都听得感觉脑袋有些涨——书面文本念出来,和平常说话可差得远了。

    不一会儿,台子周围都响起交头接耳的嘈杂声。

    “这说的什么呀。”

    “听不明白,好像就是称赞圣上。”

    “敲鼓引来这么多人听他们怎么称赞圣上?”

    姬安不得不让传话的宦官打断武固。

    传话内侍:“陛下时间宝贵,你还是直说吧,有何冤屈,有何诉求。限十句话以内说清。”

    武固只得停下,目光极快地在上官钧脸上扫过,清清嗓子,朗声道:“吾等以为,此次会试题大大超出考试范围,且考前曾流传出众考官判卷倾向,有失公允!请求陛下同意重考!”

    第122章 平息 圣上说得对,就该考这些

    姬安没应他这话,而是反问:“尔等皆是举子,该对我大盛律有所了解。可知何种情形才可击这登闻鼓?”

    武固刚才那番话说得义愤且激昂,此时却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神色瞬间僵住。不仅他,另外四人俱是一样,原本强抑着期待的表情都凝在脸上。

    姬安心中冷哼一声,开口道:“大理少卿,说与他们听。”

    张湜再次起身,上前几步,扬声道:“凡有冤屈者,寻所管衙门陈报。衙门判决后,若不服判决,再往上一级衙门申诉陈报。若逐级申诉仍觉不满,又再无可申之处,方可击响登闻鼓,向天子陈报。

    “击鼓之前,由守鼓兵士通传上官,核对各级判书,方准许登台击鼓。若不听劝阻,擅击登闻鼓,又拿不出各级判书者,脊杖五下,退回申诉,不予受理。”

    他说得浅显易懂,围在台边的京中百姓都听得清楚明白,顿时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原来这登闻鼓也不是有冤就能敲的啊。”

    “刚才少卿说了,得一级一级来。像咱们要有事啊,得先找启阳府。再往上……那我也不知道了,得找懂的人问。”

    “我听说,这登闻鼓自立起来后就没响过。这一级一级的,难怪这么多年都没响过呢,全在下面就解决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规矩也不奇怪。要不然,谁家有点什么事,都去敲鼓找圣上评理,那圣上哪里忙得过来呀。”

    姬安适时开口:“你们既觉会试有失公允,该先向礼部申诉。可你们却带人冲闯登闻鼓台,不听守鼓兵士劝阻,擅自击鼓!尔等可知罪!”

    传话宦官声如洪钟,最后一句敲得台上五人与台下东面众举子都是心头一慌。

    不过,这些举子既敢来敲登闻鼓,自然也是早已准备好说词。

    武固膝行一步,焦急地大声道:“陛下!会试已放榜,许多落榜举子不日便会回乡。若向礼部申诉,恐耗时过久,人都已离京,真不公允也来不及重考。我等就是因此考量,情急之下才敲了登闻鼓,请陛下早日圣裁!”

    说到这里,他突然双手撑地,弯身叩首:“此事由草民首倡,鼓也是草民所敲。陛下若要惩处,草民愿一力承担!”

    武固说的这个藉口,也正是姬安和上官钧原本的想法。

    用礼部来拖上十天半月,待人都散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毕竟四处聚在一起的举子,本也不是什么齐心的团体,这事又不是科场舞弊大案。或许刚落榜时会一时血冲上头不服气,但冲动的劲过去之后,多数人就会退缩。

    哪知竟然有人直接敲了登闻鼓!

    姬安心下冷笑,面上却淡然道:“你一力承担?这回来了千余人,一人五杖,便是五千多杖。你担得起吗!”

    别说五千多,就是五十多下,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叩首的武固听得这话,身体不自觉地一抖。他身后跪着的四人,也纷纷低下头去。

    姬安再扫一眼台下东面。

    刚才还一直传出嘈杂声的一众围台举子,此时都哑了声,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姬安重新看向武固:“便是你首倡,难道他们都没有脑子?自己做下的决定,自然是自己承担后果。不过,念在你们也不是全无考量,情急之下方行此事,朕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武固原本已是越听越觉全身发冷,此时突又峰回路转,他猛地惊喜抬头。

    姬安:“尔等要申诉之事朕已知晓。接下来,就看看你们的申诉是否有理。若有理,此番便免去尔等的罪,准尔等所求。但若无理……”

    姬安目光又一次扫过台下东面,一边慢慢道:“下面所有参与者,可在革除功名与脊杖五下这两项惩罚中任择其一。”

    最后,姬安视线扫过武固后方四人,再回到武固身上:“而你们五人,作为首倡者与带领者,没有选择,两项皆占。”

    武固再次一呆,后方四人下意识彼此看看——哪怕他们预想过会有惩罚,但大盛一向优待仕林,便觉得最多罚些银钱、申斥一顿,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脊杖这么不体面的刑责,更别说革除功名如此严重。

    可事情已经做下,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只能用眼神给彼此打气——他们自然是有理的,必得拒理力争!

    也是到了此时,姬安才道:“都起来吧。”

    五人一时没回过神。传话宦官传完刚才那句,不见他们动,又催促一次,他们才反应过来,从地上起身。

    只是,个个都不由得感觉一阵腿软,还有人忍不住揉揉膝盖。先前他们也想到要跪,裤子里已经做过准备,却没想到竟会跪了这么久。

    姬安先给了众举子一顿下马威,现在端起茶喝过两口,换上平日里的温和模样,继续开口道:“先前你们说,考前曾流传出众考官判卷倾向,才有失公允。这是何意?”

    武固不自觉地蹙起眉——先前他提的“有失公允”是两点原因造成,可姬安这么一说,就像是只有一个原因了。

    而且,他们本打算从“考题超出范围过多”提起,再辅以“考官判卷倾向”。毕竟后一点的证据不够实,以前一点为主诉会更有力。

    但现在姬安已经开口问,武固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拐回去,只得先回道:“禀陛下,据闻此次考官是通过考试选出,《旬报》也刊出了考卷。而市井里有人在私卖众考官做那份题的答案,由此可看出倾向。

    “那些私卖的答案非常高价,有一部分举子买了,但大部分举子没有购买,或是根本不知此事。既有卖的,草民不能说买的举子有什么错,但两厢比较,便是对大部分举子并不公允。”

    不管是科举哪一级考试,有门路的人都会打探主考官的文风喜好、主张倾向。

    对文章的评判,是一件极为主观的事情。因与主考政见不合、观点不一,乃至只因为文风为主考所不喜,而被黜落者,纵观历史笔笔皆是。

    也是因此,除非有确凿的舞弊证据,否则落榜者即便不服,也都只能自己忍着。而武固等人也不敢提文章如何如何,只敢拿“小部分人知,大部分人不知”来说不公允。

    但若要拿以往来比较,有门路打探到主考情况的考生,自然只是少数。在这件事上,就从来没有过公允。以前又何曾有人拿这个说过事?

    姬安心下再次冷笑一声,面上则只点下头,回身看向方怀静。

    方怀静起身行礼,再回身向台下示意。

    武固等人不知何意,可刚经历姬安一番下马威,心中免不了发怵,不敢多问,只得等着。

    过不一会儿,有差役押上几个人来,先向姬安行礼。

    方怀静转向武固五人:“你们说卖考官答案的,可是这几人。”

    武固猛地瞪大眼,满脸的错愕。

    方怀静也不用他们回答,再对被押的几人道:“你们是做了什么被抓,大声说出来。”

    有一人被差役推上前,只得双眼一闭,大声说:“我们几个高价卖朝廷考核所用的考卷,还假造会试考官的答案!”

    台边百姓的议论声顿时就大起来。

    “什么?假的?骗子?”

    “我一开始就觉得八成是骗子。那些举子们啊,真是太好骗了。”

    “以前每次考试都有这种骗子冒出来,卖什么虚虚实实的内部消息,多考过两回的人都知道。”

    “答案是假的,那那人刚才说什么‘不公平’的,不就……”

    “他们不就是自己没考过人家,又不服气,才找这么个藉口呗。”

    台上的武固此时只觉脑子嗡嗡响。这个证据不够硬,他们却提出来,就是仗着无人可对质。毕竟以往卖假押题的人朝廷从来没管过,哪知偏偏今年就出手抓了人。

    武固心脏咚咚直跳,绞尽脑汁思考补救之法,急中生智地呐呐开口:“草、草民没有买……直接让书僮轰走了人,并不知道卖的人长什么样……”

    他不敢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就是——如何证明这几个人是真的卖家,如何证明他们说的话是真的。

    方怀静瞥他一眼,再对那几个骗子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五个人里,还有台下东面那群人里,有没有人跟你们买过答案。”

    武固下意识转头去看那几人。

    那几人也在看他,接着目光转向他身后。

    几乎是立刻,就有人伸手边指边喊:“这个和这个,他俩买过!”

    武固愣愣回身,就见身后四人中有两人试图低头侧身地躲藏,又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此刻被指出来,也不敢反驳,只满脸心虚地把头垂得更低。

    差役又带那几人走到台子东边。

    下方举子中许多人都在不自觉地往后退,但人多挤着,也退不到哪里去。还有不少人或是举袖子、或是转过身,想要把脸挡住。

    然而,哪怕是这样,那几人都能不断地点出人来,引得周围百姓又是一片哗然。

    “那么多人买了?”

    “买了都没考上,还敢拿这事出来说?”

    “打头的那个没买,他可能真以为是真的。”

    “可怜呐,被同伴骗了吧。买过的人肯定知道没一点用。”

    方怀静看着那边骗子把近处的人都认过一圈,才示意差役把人押回来,带下台去。

    姬安看着武固几人道:“如何,可还了你们一个‘公允’?还是要朕再遣人去查查他们指认出来的举子,物品当中是否有买下的答案。”

    这事根本无需多查,光看那些被指出来的人什么模样,就知道他们的确买过。何况,那么多人买了,不可能寄望于人人都已毁掉。要是再提追查,无异于自取其辱。

    武固只觉姬安那话像是在自己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

    但此事如今已经赌上了他的功名,他必须得一争到底。

    武固努力稳住心跳,咬着腮帮肉让自己保持清明,赶紧把话题往主诉上转。

    他大声道:“陛下!此次诗赋卷突然增加许多赋税与律法题,这大大超出了考试范围!”

    姬安淡淡一笑,问他:“会试与殿试选出的进士,是要做什么的。”

    武固将这问题在脑中过了两遍,依旧不解其意,只得老实回道:“出仕做官……”

    姬安:“若你现在是一县知县,税收可归你管。”

    武固讷讷点头:“自然要管……”

    姬安回身看向张湜。

    张湜起身向前,从袖袋抽出一卷纸展开,念道:“有一商人,运一车货至县城中卖。头两日,他推车游走于县中各处,后三日,他临时租了一个小摊,共计五日将货卖完。

    “现知,外来商人需纳商税如下:非定点贩卖时,每日十文,所租小摊,每月五百文。那么,此商人在县中五日,共需纳足多少文商税方可离城。”

    武固几人听得发愣。

    张湜上前将手中的纸递与他:“陛下让你们五人都算一算。”

    几人相互看看,闹不明白怎么突然发展到要算题。可天子有令,又不能不听,只得蒙头算了好一会儿,最后各人报出的数字竟然都不一样。

    台下围观的百姓中就有几处发出了笑声,还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是七十文!”

    “他们就没一个算对的!”

    “这样还想当官?”

    张湜收回了那张纸,顺便道:“的确该是七十文。”

    随后,不等五人回神,他再次取出一张纸展开,继续念下一题:“有一对夫妻,膝下三子二女,唯有小女儿未婚配。今夫死,子女欲分家产,该如何来分。陛下特准你们可以商量。”

    五人硬着头皮商量片刻,由武固答道:“该由三子平分家产,共同抚养高堂与幼妹。”

    张湜扫他们一眼:“夫死妻在,所分家产当先除去妻之嫁妆。另有幼妹未嫁,亦当留下一份幼妹的嫁妆。所余家产,才能由三子平分,抚养亦由三人同担。”

    随着他的话语,武固几人的脸皮越来越滚烫。

    张湜转身向姬安行过一礼,退了回去。

    武固试图争辩:“县衙下有户房与刑房,这些都可交给……”

    姬安打断他道:“知县的确有县丞与县尉当左右手,但八品县丞与县尉,难道不也是出自榜上进士?再则,若是户房、刑房出了错,百姓找尔等评理,尔等自己都糊里糊涂,又如何能为百姓做主!”

    武固动动嘴唇,却不知该怎么应对。

    姬安将话题拉回来:“赋税与律法和朝廷、百姓都悉悉相关,既然会试选出的人要处理这些事,那会试当中考赋税题与律法题,怎么就超出范围了。”

    武固此时已是心慌得不行,抖着嘴唇硬撑道:“可、可是以前从未考过……”

    姬安:“朕既发现了这一漏洞,自该立刻补上。”

    武固:“草、草民不是说不该考……只是……也该预先知会一声,让我等有所准备……”

    姬安:“今年所有举子都事先不知要考,没有不公允可言。可有的人能考过,说明他们平日里就关注社稷民生。而你们这些考不过的,只能说明还没做好为朝廷与百姓做官的准备,何冤之有!”

    台边众百姓听得频频点头。

    “圣上说得对,就该考这些!”

    “这样选出来的官,才真能为民做主!”

    “连这些题都做不出来,要是给这种糊涂人当了糊涂官,治下百姓怎么办!”

    姬安:“你们可还有不服?”

    武固几人的脸色,已经由通红转为煞白。

    武固此时顾不上失礼,目光不断在姬安和上官钧之间扫过,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次的题……竟是天子出的……那他们岂不是……

    只是,他现在才想明白,已一切晚矣。

    姬安:“既如此,此案便就此审结。由羽林大将军与京城兵马指挥使将一干冲台举子带至禁军校场,令其自选惩罚。盛尚书领礼部官员同往,为选革除功名者立刻办理,并对选脊杖者监刑。

    “不过,举子与每日锻炼的兵士总有差别,军中行刑恐手重,就由大理寺与启阳府的差役行刑。朕体谅众举子苦读不易,稍后会让太医署拨人为受刑者疗伤。”

    押到禁军校场去,而不是当众行刑,已经是给这些人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姬安说完,起身挥袖:“都散了吧。”

    就与上官钧一同走下台去。

    台边百姓中突然有几人高喊:“陛下圣明!”

    随后不断有人跟喊,声浪渐渐传开,直冲云霄。

    姬安骑上马,上官钧落后他半个马身。

    两人在羽林卫的护持下,在一声声的“陛下圣明”中,返回宫内。

    待进了宫门,身后声音渐渐远去,姬安回头向上官钧使个眼色。

    上官钧控马上前,笑着看他:“陛下圣明。”

    姬安跟着笑开:“飞廉军配合得不错。”

    第123章 多想 那两人似乎关系亲近不少

    冲登闻鼓台的举子们被羽林卫和京城兵马司押走,热闹结束,围在台边的人群也就渐渐散开。

    田守朴和杜阳也混在其中。

    他二人一早到礼部点卯,学习殿试礼仪。才跟着教导官员走过一遍,就听得鼓声。后来有礼部官员下朝回衙,带回落榜举子敲登闻鼓的消息,一众上榜的举子都是心下惴惴。

    是以,礼部一放人,许多上榜举子就匆匆往登闻鼓台赶。田杜二人为了占个前面些的位置,甚至都没吃午饭,饿着肚子等到开审,再一直听到结束。

    不过中途是越听越兴奋,倒也顾不上腹中饥饿。现在放松下来,才想起去寻地方吃饭。

    杜阳边走边叹:“幸好圣上心有成算,没有真的重考。如若重考一回,没了那些算学题,我肯定上不了榜。”

    田守朴却只有一半心思在听他的话,另一半心思还在回顾刚才。虽说他发现“安二郎”是大司马之时,就猜到那位“安四郎”必然也不简单,却没敢想竟然是天子。

    杜阳等过片刻,没听见田守朴回应,不由奇怪地唤他:“田兄?”

    田守朴这才回神,应过一声,想想他刚才的话,又道:“如今榜都出来了,要重考谈何容易。而且这回会试改变如此大,圣上必然是理由充分的。我本以为有可能加取一些人以安抚落榜学子,不想圣上如此坚定。”

    杜阳听到他这回答,神情却有些古怪,左右看看,拉着田守朴走到偏处,小小声说:“田兄独自住,与旁的举子接触不多,又上了榜,没听到消息不奇怪。

    “我在学舍里隐隐听到传闻,说这次改题圣上并不知晓,是大司马授意礼部如此。昨日我还偶然听到有同窗在号召,所有落榜举子今日到烟波池共同商讨上书申诉一事,只没想到还有人敢敲登闻鼓。”

    田守朴一愣:“烟波池?难怪我刚才听到旁边有人问,是不是从烟波池过来……”

    他沉吟片刻,续道:“一边烟波池,一边登闻鼓……我怎么觉得这事不简单……”

    杜阳:“我也感觉有点毛毛的。不过,对我们应当是没什么影响。而且,从刚才看,圣上哪里可能不知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乱传胡话。”

    两人小声说过几句,再继续走起来。

    杜阳又道:“我先前还以为圣上会拿出几篇好文章,直接压服他们,没想到辩驳的焦点集中在新加的赋税题和律法题上。”

    田守朴:“文章不像答案唯一的算学,不好立分高下,尤其在政见不合之时。”

    杜阳有些奇怪:“嗯?这回的策问题,都是于朝廷、百姓有利之事,还会有不同的政见吗?”

    田守朴看看他,笑着拍拍他肩膀,突然转了话题:“不说这个,赶紧寻地方吃饭吧。下午还要沐浴一番,明日好好考殿试。”

    说完,拉起杜阳的胳膊,加快了脚步。

    只是,田守朴脑中依旧在来回回想,那一晚和自己谈话的姬安,以及刚才在台上逐一驳倒武固等人的姬安。

    他突然觉得——或许,明日殿试,自己写文章时能再大胆一点。

    *

    武固被革除功名,挨了五下脊杖。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就吩咐书僮闭门谢客。

    不过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况,武固不禁自嘲——哪还会有什么客。

    却没想到,居然还真来了一位。

    书僮进来禀:“郎君,隔壁的高郎君想见你。我说你睡了,他就说晚些时候再过来。”

    武固很吃惊:“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书僮:“他说有种家传的外伤药效果极好,来给你送一些。就是用法有些复杂,想亲自和你说。”

    这一听便是托辞。

    但想到高勉是天子近臣,武固犹豫好一会儿,还是吩咐书僮去隔壁把人请来。

    高勉很快过来,还真带了伤药,叮嘱过一番用法。只不过,用法倒是算不上多复杂。

    武固此时没有心情绕弯,直言道:“高兄若有话要和我说,便请直说吧。”

    高勉:“那我便直说了。武兄如何会认为,是礼部越过圣上更改会试?”

    武固长叹口气:“好多人都这么说。在放榜之前,我就已经听到这传言。一开始是不太信的,但后来不论哪次集会都有人悄悄说,听得多了就……

    “而且,这次主考官是大司马。这回好多才名在外的解元都没有上榜,我就想……会不会是大司马想培养一批心腹,但知道那些有才名的人心高气傲不会屈服,就故意不取中他们……”

    高勉心下有些无语,但面上没露声色,只问:“武兄这次领着人声东击西,我看着,不像你们这些外地举子会想到的谋划啊。”

    武固:“最开始我们商量之时,是有京里的人提到,飞廉军会监查京中情况。若不能先引开飞廉军的视线,那么多人都往宫门口聚,肯定还没到就会被拦下。

    “而且,敲登闻鼓太冒险,多数人也是不敢的,能联名向礼部申诉是最能召集人的法子,所以才商量出声东击西。只是没想到,京里那些家夥……”

    说着他就咬了咬牙:“临了他们都缩了!”

    高勉追问:“你可记得,最初是何人提到飞廉军。”

    武固细细回想一番,和他说了当时详情。

    高勉点点头,又说:“这几日若是有人来问你话,你便把这些再细说一遍。”

    武固一愣:“谁会来问?”

    高勉:“我也不是很清楚,启阳府、大理寺、飞廉军……都有可能。”

    武固渐渐瞪大眼:“你的意思是……圣上还要深查?”

    他眼中突然迸出一抹希望之光——圣上知道他们是受人蒙骗!

    不过下一刻又熄了下去——圣上今日已经下了惩罚,就不可能再收回去。

    高勉自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安慰道:“圣上是革除了你们的功名,但没说你们不能再考。”

    武固却是一脸心如死灰:“可我又有何面目再去考……”

    高勉只得拍拍他肩膀,劝慰几句,便告辞离开。

    黄昏时分,高勉进了宫。

    他先去了永昌殿,发现姬安已经不在书房,又转去立政殿求见,将从武固那里听来的话原样禀报给姬安。

    待事情说完退出屋来,就见徐小七候在廊下。

    高勉对他一笑:“徐内侍是特地来送我出宫吗?”

    徐小七却是蹙着眉,小声说:“你来得这么晚,现在宫门都下匙了。你准备怎么办?”

    高勉一愣,抬头看看天色:“那就只能在永昌殿值房留宿一晚,反正那里我也住熟悉了。”

    徐小七:“你吃过晚饭没有。”

    高勉:“还未曾。”

    徐小七:“那你等会儿,我去给你装点。”

    不等高勉接话,徐小七便转身快步离去。

    高勉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过得一会儿,徐小七拎着一只食盒回来给他。

    高勉接过,问道:“是你的饭菜?”

    徐小七:“你拿去吃就是。我去禀报圣上,帮你讨一份吃食,等下我吃你的那份。”

    高勉愣了下——徐小七去帮讨,他相信肯定能讨得来,只是厨房给他这个八品小官准备的,肯定比不上给徐小七这个天子心腹的。

    他脑中念头一转,说:“不如徐内侍送我过去吧,顺便从厨房拿了我那份,我们一同吃。”

    徐小七以为他担心自己吃得不好,又不好拒绝自己赠菜,就点头道:“也好,那你等我去和圣上说。”

    说完便往正屋去了。

    高勉提着食盒等着,一时不禁思绪万千。

    没多久,徐小七就回来了,招呼高勉一同走:“圣上还说,值房里要是缺什么,让我从殿中给你拿。”

    高勉微笑答道:“圣上仁爱,我铭感五内。”

    徐小七:“对了,圣上刚才问我,你成婚了没有,或是有没有婚约。我没问过你,只能说不知。”

    高勉再次一愣:“圣上怎么问起这个?”

    徐小七摇摇头:“我也猜不透,感觉像是突然想到,随口问问。”

    高勉:“我尚未成婚,也无婚约。”

    徐小七:“那我下回告诉圣上。”

    高勉点下头,又道:“对了,方才我见院子里有块灰石,其上有两只脚印,似乎还是不同人的。可否问问那是何物?”

    徐小七想了想,觉得姬安没说过那东西要保密,就和高勉细细说了下水泥。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去往厨房。

    *

    屋里,上官钧也在问姬安:“陛下怎么想起问高勉成亲与否。”

    姬安将目光从卷子上抬起,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小七他……从小就是个话少的人,可近来他有好几次无意中提到高勉。都不是什么重要事,就是闲聊那种提到,似乎两人关系亲近不少。”

    上官钧不解:“那又如何。”

    姬安:“我本来也没有多想,但是刚才小七特地来给高勉讨晚饭,我突然就感觉好像……”

    说到这,他却停顿片刻,又改口道:“也可能还是我想多了吧。”

    自从上回没能第一时间看出齐万生和师晟的关系,之后姬安就不自觉地对这方面变得敏感不少。

    不过,哪怕姬安话没说完,上官钧这时也听出了他的意思,突然就想起一事:“对了,我曾经在永昌殿撞见一事。高勉做了家乡风味的饼,特意带进宫给徐小七。”

    说完,就见姬安脸上隐隐露出忧色,又问:“陛下担心徐小七?”

    姬安一叹:“我是感觉小七待高勉有些不同。小七毕竟是内侍,即使在我心里他很好,配得上所有人,但在外面人眼中就不一样了。高勉是两榜进士、朝廷命官,哪怕他真与小七相好,也难保不会娶妻生子。”

    上官钧:“我看他两人现在应该还未如何。陛下既有此担心,不如先将高勉调远一些,让两人见不着面,过段日子也就各自淡了。”

    姬安抬眼看看他:“这样棒打鸳鸯,虽说我是想为小七好,可焉知小七真会觉得好。”

    上官钧:“陛下与他说了,他自然会感念陛下的关爱。”

    姬安:“我就怕,本来他还不一定会起心思,我说了他反倒真起了那份心思,就越发压不住。”

    上官钧不由得好笑:“这般瞻前顾后的,可不像陛下平日里的行事。”

    姬安再次一叹:“感情的事就是麻烦嘛……等小七问过高勉,如果他已成亲或有婚约,我再将他调走。如果都没有,就先顺其自然吧。”

    说完想了想,续道:“要是他俩真成了,大不了……我恐吓高勉不准成亲!”

    上官钧看到姬安难得露出这种护短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上他脸颊。

    姬安顺势在他手掌蹭了下,又继续低头看卷子,时不时和上官钧讨论两句。

    半个多时辰后,时和在门口探探头。

    上官钧见到,招手叫他到跟前。

    时和附在上官钧耳边说了一句,便退出屋去。

    姬安抬头瞥一眼,再低下头。

    上官钧:“陛下不好奇时和说了什么?”

    姬安轻声哼了哼:“当着我的面这样,你不就是等着我问。”

    上官钧嘴角扬起,一边起身下榻,一边走向姬安:“都叫陛下参透了。”

    说完,恰好停在姬安面前,再弯下腰,在姬安耳边轻声道:“时和说,浴池的水已放好。”

    姬安先是被他的气息吹得心头一跳,接着才把那句话听进去,转脸看他:“那二郎便去泡吧,不用等我。”

    上官钧和姬安对视片刻,抬手抽出他手中卷子:“明晚开始就要日日批卷子,陛下何必急着现在看这些。”

    说完,弯身去抱姬安。

    姬安试图躲避:“这才隔了一日!”

    上官钧:“所以陛下放心,今晚沐浴一回就好。”

    姬安到底还是半推半就地被上官钧抱起身。

    只是,想到上回的冰火两重天,他压着声音在上官钧耳边抱怨:“这回我可不要趴着了……”

    上官钧轻笑:“好,这回我伺候陛下。”

    第124章 殿试 圣上出的题竟然如此大胆

    屋里对坐着两个在京中仕林里极有名气的人——魏杲大学士,和他的关门弟子卢雍。

    卢雍在自己老师面前不用装样子,此时黑着脸恨恨道:“一群没用的东西,都已经帮他们至此,结果什么便宜都没讨到!难怪……”

    不过,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和那些人一样是落第之人,还是把最后“落榜”二字吞了回去。

    当然,他们原本也没想着能顺利重考。但登闻鼓都响了,这次如此群情激愤,按常理,天子总得多录取一些人来安抚民心,这也是两厢妥协之道。那样一来,才名在外的卢雍自然会位列其中。

    哪知姬安这新帝竟然如此强硬,丝毫不照顾仕林情绪不说,还真把冲台举子全拉去打了脊杖。

    卢雍握拳在桌上一锤:“如此羞辱读书人,天子就不怕犯众怒吗?这次只是打举子,焉知下次不会打官员!”

    魏杲的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沉声道:“经过这一场台上辩驳,怕是圣上就要顺理成章地把这次会试的变更延续下去。”

    卢雍:“三卷分数不公布,又不能查卷。以后我若一直不能考中,必然一直会被说算学与律法学得不行。”

    魏杲:“你确定,那份诗赋卷能上六十分?”

    卢雍点头:“绝对上了,我和同窗们都仔细对过题。而且潘公帮着打探过,我策问卷没满六十。”

    魏杲一叹:“那就是天子有意不取中你。因为琳琅王?”

    卢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魏杲:“看来得考虑下另一条路。潘公和我说了,会看时机为我造势,再设法将吏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把我补进去。待我上去,若下回会试你再不中,便寻个地方补你进去,日后升到四品,再调回京中。”

    卢雍应过一声,心下却是极为不甘。

    虽然举人也能补官,可只能从最末位的八品九品补起,和六品起步的状元可差得远了。哪怕他有老师在中枢,自己也得在外熬上好些年。而且,他不能留京,就意味着要和姬含思分开。

    但若是姬安真的针对他,那也是唯一的法子。

    卢雍压了压胸中郁气,冷笑道:“潘公他们终于不再压着老师,要和老师联手了。先前他们还想拉拢天子,我早说了他们痴心妄想,大司马不会让他们成功。”

    魏杲:“天子收不回大司马手中的兵权,肯定会想收文官的权,也不会听他们摆布。他们以前担心抬我起来,我会威胁到他们,哪里想到现在威胁到他们的会是天子。”

    卢雍拱手道:“学生先恭贺老师。”

    先前冷凝的气氛散了些,魏杲端茶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事,又问:“对了,你叫那人走了没有。”

    卢雍:“老师放心,昨日我就打发他出京暂避了。”

    魏杲点点头,续道:“你也先避一避,出去游学三年。说不得三年过去,天子忘了你,下回你就能考上了。”

    卢雍却是没有马上回话。

    魏杲抬眼看他:“怎么,舍不得琳琅王。为前途顾,且忍一时吧。”

    卢雍沉默着垂下眼去。

    ○●

    四月初七,虽然不用早朝,但殿试开始的时间和早朝一样,姬安还是得早起。

    不过,昨晚睡得早,还“劳累”了一番,也就睡得沉,姬安起床后精神还不错。

    姬安和上官钧吃过早饭,就骑马来到开大朝会的仁圣殿,殿试也在这里进行。

    这一回,姬安没让上官钧从正门进,而是带着他一同走“天子信道”。

    两人走进仁圣殿之时,所有上榜举子已经在殿中恭候。

    姬安走上玉阶,向下方一望。殿中摆着许多矮桌与坐垫,桌案上也摆放好考试所需之物,众举子都安静地垂首站在桌案后。

    姬安看上官钧面向举子们站好,便在龙椅上坐下。

    礼部官员带着众举子三拜天子,相当于顺带拜了上官钧这位会试主考官。

    姬安说过几句勉励之语,就让举子们入座开考。

    考试规矩昨日已在礼部宣读过,此时礼部官员直接开始发放考卷。

    和会试时一样,考卷也是封装在信封里。

    只不过,殿试的气氛可比会试之时要紧张得多。

    对田守朴而言尤甚。只要一想到现在在前方的天子与大司马,都是认识自己的人,他就有种抬头去看的冲动。

    田守朴接过信封,压抑着激动深深呼吸,再三告诉自己要平常心。终于感觉心跳缓了下来,才拆开信封的封条,取出卷子。

    只有一道策问题——如何不加重百姓负担地合理增加朝廷赋税收入。

    田守朴盯着题目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圣上出的题竟然如此大胆,那他也当大胆放手一搏。

    田守朴点上一支蜡烛,拿起墨锭,一边研墨一边打起腹稿。

    仁圣殿宽敞,姬安坐在玉阶之上看不太清下面众人。他一时有些无聊,打开系统看过几页先前扫进去的会试卷子,等到殿中众举子都差不多提笔了,才起身走下玉阶,带上上官钧一同巡堂。

    姬安主要是想认一认,上官钧带回来的那些优秀卷都是哪些人写出来的,在殿试里的临场表现又如何。

    举子们的座位是按着榜上名次所排,姬安对照着在系统里打开的名字和名次,慢慢地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尽管举子们都低着头,但也算是有了个初步印象。

    之后姬安就没再留。

    他自己以前就是经历过无数次考试的人,深知自己和上官钧在场会给考生带来多大的压力。加上监考其实是件非常无聊的事,干脆就和上官钧一同回了休息间,把监考的活留给礼部官员和内侍们。

    进屋关上门,上官钧便问:“陛下可要小睡一会儿。”

    姬安习惯性地脱鞋上榻躺下,却说:“昨晚睡够了,也不觉得困。”

    上官钧:“那不如提早开始政事堂议事。”

    姬安:“算了,今日没早朝,万一宰相们睡懒觉还没来呢?被我抓着不好看。”

    说完,他拍拍身侧:“你也躺上来,我们说说话。本来昨晚想和你说的,给你打乱了。”

    上官钧:“昨晚陛下不是一直在看卷子,何曾有想说话的意思。”

    不过,他自然还是应姬安之邀,躺到姬安身侧。

    姬安笑道:“想睡前说的嘛。”

    两人睡前吹了烛,通常都会聊上一会儿,也就渐渐入睡了。

    上官钧扯过毯子给两人盖上:“说什么。”

    姬安:“接下来的武举,是要考些什么?”

    上官钧:“长垛、骑射、步射、马枪、翘关、负重,这些是武试。还有文试的兵书战策,须两者皆合格,再择优取人。”

    姬安:“你觉得夏侯焱能中?”

    上官钧:“夏侯通的儿子,这点能耐应该还是有的。”

    不过,随着这话,上官钧眼中也闪过一抹嘲讽——只是夏侯焱不肯离京,总围着姬含思转,不像崔誉卿和江润那样有军功,升官全靠姬含思的宠。

    姬安不知他的回忆,继续问:“说起来,你罢了夏侯焱他爹那么久的官,他家没了从二品的俸禄,还能一直在京城里住着?”

    上官钧:“夏侯通是先帝提拔起来的,跟随先帝多年,也在京中置下一些产业。城外有庄子,城内有铺子,宅子也有几处。

    “不过,听闻现在不仅把原本的空宅都租出去,最近还换了一处宅子住,把先前住的最大那间卖了,仆从也遣散不少。”

    姬安翻个身,半趴在上官钧身上:“你老实说,当初罢夏侯通的官,真是因为他国丧犯禁、私招营妓?”

    上官钧垂眼看去:“那是自然。”

    姬安和他对视片刻,看他不改口,也就笑笑,继续说:“夏侯焱的武举就交给你,可以吧。”

    上官钧圈住姬安的腰,凑过去在他额上亲一下:“陛下知道如何使唤得动我。”

    姬安轻轻咂舌,抬头就在上官钧下巴上咬一口。

    上官钧给他咬得痒,一边伸手摸摸,一边换个话题问:“以陛下的感觉,当初那三人里,谁的嫌疑最重。”

    姬安趴在他肩头回想:“当时我和姬含思两人上桥,走在最前头,应该是一同落水的。那就是……当时下水的夏侯焱和华知允更有嫌疑吧。既然凶手使计时带上了姬含思,该是有绝对的把握能把姬含思救上来。”

    上官钧搜索了一下上一世的回忆,接道:“我记得大理寺查过,卢雍也会水。说不定他原本打算下水,但见另两人都下去了,为了避嫌就没下去。又或者,是他们中的两人或三人一同合谋。”

    姬安:“也有可能……”

    这事一直让姬安颇为苦恼。如果是他自己被算计,最后有惊无险,那对三人小惩大戒也就算了。可事关原主的仇,姬安还是希望能为原主讨个公道。

    上官钧道:“陛下若想查清那件事,恐怕还是得狠一狠心。”

    姬安轻叹口气:“让我再好好想想……”

    第125章 天网 抓到一个关键人物

    殿试从辰时考到酉时,一共五个时辰,方才收卷。

    众举子交了卷出得殿来,俱是长吁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总算是考完了最后一试。

    所有人都露出疲惫中又带着兴奋的神色,不敢大声喧哗,却也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地往宫门而去。

    田守朴寻到杜阳,和他一同走。

    两人尽管刚认识一月有余,却是性情颇为相投,早先便约好今日考完后一起吃顿饭庆祝下。

    田守朴虽还有两位同出一州的同乡也考殿试,但和他不是同县,都没有深交。杜阳虽还有太学同窗,但他囊中羞涩,和同窗去好酒楼压力大。两人干脆凑在一起,而且,宋远之此时该是已在食肆等着他们了。

    两人边走边低声讨论著刚才的试题。

    杜阳叹气道:“早上我一看题就吓一跳,圣上这题出得也太大胆了。我感觉比会试更悬,如果会试没过也就罢了,都到了殿试,要还被刷下去,总有那么点不甘心。”

    田守朴问:“你文章怎么写的?”

    杜阳:“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主要写了开荒和增产。我去过的地方不多,就结合家乡的情况写了写如何改善水利设施,主要是计算了一下投入与产出的对比,到最后能增加多少赋税。”

    田守朴笑道:“这不写得挺好的嘛。别灰心,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保三甲争二甲。”

    杜阳向着天拱拱手:“二甲不敢想,能进三甲我都要笑死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去到约好的食肆,果然见到宋远之在等着。三人说说笑笑地吃了顿饭,直到快戌正时分,才各自散了。

    田守朴慢慢往住处走。想到早上出门前,同住那宅子里的庄户们都给自己说了不少吉利话,这段时日也颇受众人照顾,就绕了个弯,去一家京中出名的糕点铺里买些糕点回去送人。

    离开糕点铺,刚转过一条街,田守朴突然看到一个认识的人——曾经向自己兜售过“考官答卷”的骗子。

    并不是在图书馆里遇到的第一个,在那之后,他又遇着好几人。

    现在见着的这个,虽然改了打扮,但田守朴从小认人就利索,一眼便瞧了出来。

    而且,当初别个骗子都是田守朴一拒绝就干脆走了,而这一个,却是一点点地降价,缠了田守朴许久。因此田守朴对他的印象又格外深刻。

    此时田守朴就奇怪地心道——那些骗子不都是一夥的吗?怎么还有个漏网之鱼没被抓着。

    前方那骗子瞧着还非常警惕,不仅走路之时注意沿着街边走在暗处,还时不时四下张望。这模样就更引起了田守朴的注意。

    田守朴犹豫片刻,还是小心地缀上那骗子。

    那骗子专挑暗处走,却没料到,正是因此,他自己也没能发现后方跟着个人。

    田守朴一路跟着他走进房屋混杂之处,看着他进了一间破落小院,像是他的住处。

    等过一会儿没再见动静,田守朴才转身往大路走去。

    回到大路上,田守朴就缓下脚步,不由得按按装重要物品的荷包——那里面有一封李震士留给他的名帖。

    那日他和李震士说过图书馆的事后,李震士也认为卖“答案”的是骗子。之后就给了他一封名帖,说启阳府右少尹是自己同年,若他有什么事,可以持此名帖去寻人。

    田守朴原本并没有要用的打算,但想到昨日登闻鼓台上被抓的一众骗子……

    最终,田守朴还是咬咬牙,在附近寻了辆骡车,向右少尹的住所赶去。

    ○●

    殿试结束的当天晚上,姬安和上官钧吃过晚饭,就一人在书房、一人在卧房分看起殿试卷子。

    这次的卷只糊了名,省下了誊抄的时间。

    誊抄的目的是防止考生在卷面做标记,以及考官从笔迹上认出人。但这回的殿试考官就姬安和上官钧两个,他二人要说认不出笔迹,下面也没人敢质疑。

    而且,殿试里的排名很大程度上就是看天子喜好,以往也曾有过打开糊名之后变更排序、黜落或重新取中的事。总的来说,因为有天子参与其中,本也不像会试那样严格。

    姬安倒是没有看人不看卷的意思,单纯是想节约下誊抄和后面核对朱墨卷的时间。

    为了尽快判完,这回姬安也不搞平均分了,只和上官钧统一过评分标准,就一人看一半。

    只要文章里提出的想法是合理的,哪怕只是泛泛而谈,也给六十分以上,放进三甲当中。

    若是文章里包含如何落地的思考,甚至提出具体措施的,可在二甲之列。

    最后两人各自推荐文章进一甲,共同商量出前四名的排序,后面便按着分数往下排。

    姬安在书房里埋头批卷批到11点半,上官钧过来催他,他才让人锁好卷子,和上官钧一同回卧房。

    两人洗漱上床,吹熄了烛。

    上官钧搂着姬安的腰,在他耳边温声道:“陛下面色有些不太好,可是没见着满意的卷子。”

    姬安:“也还行,看到了一些能进二甲的,三甲的也有不少。不过,没想到还真有写变着法子给百姓加税的。考到殿试了,还题都审不清。”

    上官钧:“我看不是审不清,就是擅自惴测上意,觉得重点在增加赋税上。只要能拿出巧妙的名目占住大义,又能帮陛下捞到钱,实际上百姓负担加没加重,他们觉得没有人会在意。”

    姬安哼一声:“可惜了,我会在意。你看到这么写的,记得把卷子挑出来。等拆了糊名,我得把人记下。此种投机者,别说这次,只要我还坐在这皇位上,他们就别想出仕。”

    上官钧应声好,轻拍着姬安的背安抚他,又道:“我这边倒是看到了两篇好文章。”

    姬安:“你运气这么好,我还没见到能让我惊艳的。都是打乱了顺序取的卷子,不会好卷子还是全给你摸去了吧。”

    上官钧凑过去在姬安唇上亲亲:“分些运气给陛下,陛下明日一定也能见着。”

    姬安给他亲得一笑,蹭进他怀中闭上眼睛。

    *

    尽管晚上要判卷子,但白日里姬安依旧是上朝、议事、批奏疏。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官钧真分了运气过来,第二天晚上姬安基本没再见到气着他的卷子,倒是也看到了一篇值得推荐上一甲的好文。

    第三日,连着早起两天的姬安终于得以多睡了一会儿,辰正二刻才和上官钧一同从立政殿去永昌殿,准备开政事堂的会。

    不过,两人刚进到休息间候着,就有人来禀大理卿求见。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政事堂议事的时间朝中官员都知道,这个时候还来求见,明显是紧急之事。

    果然,大理卿方怀静进来之时,脸上一片凝重之色。

    待他行礼问安后,姬安给他赐了座,问:“何事如此着急。”

    方怀静回身再次确认门已关上,低声道:“刚审出一件骇人之事,臣便立刻进宫禀报给陛下与大司马。”

    姬安给他说得越发好奇:“哦?”

    方怀静从头禀:“前几日陛下在登闻鼓台押出那几个卖假答案的骗子。而在前日殿试那晚,有名举子碰巧在街上发现还有个漏网的骗子,就报到启阳右少尹那里去,右少尹当晚就带人将那漏网骗子抓到。”

    姬安不知道他省下的个中细节,光是听这说法,右少尹辅佐启阳知府管刑狱,报到右少尹处倒是也正常。毕竟一般人通常都不会冒然去报大理寺和飞廉军。

    方怀静详细道:“而且,凑巧的是,右少尹抓着人一细看,发现这个漏网的骗子还有好几重身份。因相关案件都是大理寺审,右少尹禀明庄知府后,就将人移交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接到人,才知这段时日在寻的两个人竟都是他——先前那个卖给骗子团夥试题、自称‘贾进家仆’的人,以及,那个向武固他们提到飞廉军的假举子。”

    姬安不由得惊讶:“哟?竟然这么巧。”

    武固这边的情况,高勉报给姬安之后,姬安也让大理寺审过。之后一筛查,武固说的那个京中举子根本查无此人。

    当时虽也画了画像寻人,但以这个时代的依描述画像能力,加上人做过一点变装,只凭画像还没能把两边线索联系在一起。

    方怀静:“先前为了查找那个‘贾进家仆’,照着骗子团夥的口供画了像,还贴到各处城门。此人唆使外乡举子冲闯登闻鼓台之后,就想赶紧出城避风头。却没想到,一到城门就见到自己的画像。

    “他不敢冒然过城门,只得在城中躲避,结果又被他想骗的举子见着,这才落网。审过方知,他看骗子团夥卖题与‘答案’捞了不少钱,就自己也悄悄卖,不在那团夥之内,先前抓人时就漏掉了他。”

    姬安感叹一声:“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没想到这两件事还连在了一起。”

    上官钧直接问:“是谁指使那人去教唆落榜举子的。”

    想来该是问出了这个,方怀静才急急入宫求见。

    没出他所料,方怀静答道:“主谋者是魏杲大学士的弟子卢雍。”

    姬安和上官钧再次对视一眼——似乎……有点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方怀静:“这一桩已经审清楚,那人招供得分明。卢雍不甘落第,就施了各种手段,暗中挑唆众举子击登闻鼓,想让陛下慑于压力,多录取几人来安抚举子们。如此一来,凭藉他的才名,他必在被取之列。”

    姬安冷哼:“他痴心妄想。”

    上官钧却道:“若只是这一桩,卢雍虽胆大包天,但也算不上‘骇人’吧。”

    方怀静:“骇人的是另一桩,从贾进那一桩案里扯出来的——吏部长期收受巨额贿赂一案!”

    第126章 大案 当然是彻查到底

    姬安听得拧起眉:“巨额贿赂?”

    他忍不住去看上官钧,以眼神询问——你可知道这事?

    上官钧看明白了,并没有避讳,缓缓摇下头:“水至清则无鱼。我知吏部那种紧要之地,必然不可能全无污垢。请托关系,请客送礼,在所难免。只要数额不大,选人也不过于荒唐,飞廉军便不会过问。”

    方怀静听了这话,神色变得犹豫,小心翼翼地来回看看上官钧和姬安。

    姬安刚一转头,就对上他忐忑的目光,开口安抚道:“无妨,你直说。”

    方怀静话音里还是带上些吞吐:“据那人招供……吏部买官卖官已有三四年之久,四品以下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四品以上的,也不是一定买不着……”

    上官钧也皱起眉头:“他们是如何进行买卖,竟然能不被飞廉军察觉。”

    姬安则问:“那个骗子又是怎么得知这些事。”

    方怀静:“因魏杲和卢雍都是参与这卖买官职中的幕后之人,此人又是卢雍的亲信,经手许多机密之事,是以知晓。”

    姬安吃惊:“卢雍?还有魏杲……他一个名满京城的大儒,竟然堕落至此……”

    上官钧:“魏杲名气虽高,但一直没任过什么实权职位,出仕以来大多数时间都在翰林院里养望。他身上散官品级不低,可待在京城,怕是只拿一份正俸还无法满足他。”

    大盛实职官员的收入,正俸和补贴基本是对半开,甚至有些职位补贴还能高过正俸。而翰林院,则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实职的品阶都不高,高品阶的都是散官虚衔。

    姬安随即想到贾进年初时补的昌邑知县,问:“贾进的知县就是买的?那骗子会招供这么大的事,莫非就是因为贾进。”

    按常理,既然这“大事”没被大理寺察觉,那人该死死瞒着才对,怎么还会主动往外招。

    方怀静道:“陛下猜的不错。不过,更准确地说,昌邑知县是贾进家人为他所买。这要从此人与贾进对质说起……”

    那漏网的骗子恰巧还和贾进同姓,叫贾拾。

    方怀静想着教唆举子那一案更重要,就先传武固等几个还留在京中养伤的来认人对质。贾拾被指认出来,自知逃脱不掉,而且这事他一个白丁也背不了,过了两遍刑之后熬不住,索性全招供了。

    方怀静接着问贾进那一桩。原还想着那边算不上多大事,贾拾连罪重的这边都招了,那边更没什么可瞒的,必会顺利。

    问起来也的确顺利。贾拾当即承认那份“小众题”是自己卖给骗子夥团,却也说自己只是个“中间人”。他打听到贾进参加过那次小考,就找到贾进买题,再转手卖给骗子夥团赚一笔。

    这和贾进的说法有出入,方怀静就叫来贾进对质。

    贾进还是坚持先前的说词,说自己并不认识贾拾,更不曾卖过题给他。

    贾进如此自辩:“方公,想必大理寺已查过我出身。以我贾家之家资,我如何会为那点小钱费心思。必是这小贼不知何时潜进我家,将我默出来自己看的那份题盗走。”

    贾拾哼笑道:“贾知县这话说的。我若是能潜进你家中,怎不偷其他的值钱物件,单偷你一份考题?”

    贾进却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对方怀静道:“值钱物件除了摆放着的,细软自然都会收好锁好,他当然找不着。

    “他若偷外头的,如此明显,我家里必会报官追查。只偷考题这不重要之物,就是猜到我不会发现。哪怕找不见,也只以为是自己弄丢了。”

    贾拾刚受过刑,全身疼痛,此时再听贾进说自己是贼,就阴测测一笑,盯着贾进道:“贾进,你年纪轻轻的,记性就这么不好啊。什么叫我偷?那份试题,可是你当着我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

    说完,他又转向方怀静:“上官,您别看这贾进一副清高样,他家里就是靠裙带起来的暴发户!他爷、他爹,都娶了商户女,靠着岳家给的大笔嫁妆,这才挤进京城攒下家财,供出他这么个进士。

    “他也是个攀高枝的。当初为了让他日后仕途坦荡些,家里花了大笔彩礼,给他娶了个吏部主事的女儿。不过他的运气就没他老子那么好,新娘子刚过门不久,岳父就急病死了。”

    贾进猛地转头狠狠瞪向贾拾:“你!”

    贾拾对他嘲笑道:“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岳父原先答应你,等成了婚就给你谋个好差事。结果他一死,你的差事也飞了。你不就只能在翰林院领个八品散官的正俸,蹉跎了这么三四年。”

    方怀静听到这里,不由得和少卿张湜交换个眼色——其实先前贾进说的不错,以他家的家资,根本不会为了钱而卖试题。现在听贾拾说的这些,这两人之间似乎另有他事。否则,贾拾怎会对贾进的事如此熟悉。

    却在这时,贾进突然逼近贾拾,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贾拾被扇得偏过头去,片刻才捂着脸回转,不可置信地瞪贾进:“你……你竟敢打我!”

    贾进斥骂道:“打的就是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把你们那些勾当抖出来!今日我就不做这官了,你们都莫想好过!”

    贾拾瞪圆了眼,突然就扑过去掐住贾进脖子。

    场面一时混乱。大理寺的众差役立刻过去拉扯贾拾,却不知贾拾哪里爆出来的大力,片刻就掐得贾进脸色青紫。差役们不得已,只能将贾拾打晕过去,这才救下贾进。

    随后贾进就揭露了吏部卖官的骇人之事。

    京中有间不起眼的小小书画店,叫晴雨斋,卖些字帖、书法、画卷,也兼卖文房四宝。因不是什么名家字画,也就没甚名气,

    贾进家人依着指点之人所言,到晴雨斋买了一本字帖。这字帖,便是上道问路的“凭证”。拿着这字帖,方可登城外十里地一处庄子的门,进了庄再使银子,便有人细说这买官的门道。

    贾进尚在选人之列,肯定不能一下买到多高的官,最好的情况,便是从脱离选人的正七品开始。不过,诸多正七品中,自然也有肥差和没油水的差事,价格又各自不一。

    贾家摸清了情况,属意哪个官职,便到晴雨斋去买相应的字画,再得下一步的“凭证”。接着就能带上钱进城外二十里地的另一个庄子,用钱买上一箱纸,回去等消息。

    若是事办成了,那自然是千好万好。若是事没办成,回头还会有人来寻,说“上回那箱纸保存不当,愿退钱收回”。此时会退回先前九成的买官钱。

    贾家这次赶上原昌邑知县丁忧,一下就给贾进补到一个京城附近的肥差。自然,前前后后花出去的钱也不是小数目。

    姬安听完方怀静讲述,都不得不叹道:“这可真够细致的。如此弯弯绕绕,难怪连飞廉军都难以察觉。办不成事还还回大部分钱,买官的人也就不会因损失太大而告发他们。”

    方怀静:“后来贾拾醒来之后,臣再次审问于他。他见贾进全说了,只得也跟着招了。这些事的主使者,是原来的吏部左侍郎马德言,与在京中经营的魏杲、卢雍相勾结,贾拾就是晴雨斋明面上的东家。

    “马德言是五年前调任吏部左侍郎,据贾拾说,他和魏杲、卢雍花了一年多来完善首尾。此事过于骇人,又干系重大,目前只有贾进、贾拾的口供。臣昨晚连夜审清贾拾,今日便立刻来报于陛下与大司马。”

    他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不过姬安还是听懂了——是在问,这事要不要查,查到什么程度。

    姬安冷冷一笑:“当然是彻查到底。”

    方怀静应了是,又去看上官钧。

    姬安也跟着看过去。

    上官钧回视着姬安,微一点头,再对方怀静道:“先以问询马德言所办旧案的名义,将马德言传到刑部扣下,再移往大理寺。随后,以教唆举子之名去拿魏杲和卢雍。

    “而且,这么大事,吏部不可能只有马德言一人经手,他必然也要上下打点。银钱进出,必有账本,他三人既是勾结一处,为两厢制约,想来两边都会记账。寻出账本,自然就能连根拔起。”

    说完,写了封手书,盖上印章,交给方怀静:“大理寺的差役怕是人手不够。拿这个去找秦直,让飞廉军立刻盯好马德言、魏杲、卢雍,等你们行事。另外,搜账本一事,全由飞廉军办。”

    方怀静闻言一凛,又立刻领悟到上官钧担心大理寺或刑部官员里也有涉案人,会寻机销毁账本,连忙郑重应是。

    最后,上官钧对姬安道:“陛下,案情重大,三司会审更为合适。”

    姬安点点头,对大理道:“方卿先去找刑部尚书,等那三人都落网,我会发三司会审的诏书。”

    方怀静应过是,便立刻告辞离去办差。

    上官钧唤人进来换壶热茶,给姬安倒上一杯:“陛下消消气,气坏身子不值当。”

    姬安端起茶杯暖着手,慢慢喝上两口:“你真的一点没有察觉到?”

    上官钧思索片刻,还是摇头:“他们主要买卖低品阶官职,这些官员调动本也是吏部份内之事。四品以上的,想来只是顺势而为,从未有违过先帝与我的意思。”

    姬安:“马德言一个吏部侍郎,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他背后总不会没有哪个宰相的支持吧。”

    上官钧:“等找到账本,自然也就知道了。不过,我主要署理枢密院事,对六部过问不多。但潘济作为管辖吏部的尚书左仆射,对吏部这种持续了三四年之事,应当不会全然无所觉。”

    姬安:“那……”

    上官钧:“待账本寻到,砸实了此事,吏部所有人都要接受审查。到时叫御吏台弹劾潘济治下不严,让他闭门思过。若最后查到他也涉案,自当禀公处置。”

    姬安点头应好,又道:“刚才一边听方怀静说,我也一边慢慢想起一些朱顺对贾进的评价。贾进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本来家人帮他买官,他大概就心中憋屈。再被贾拾自恃拿捏弱点这样一激,难怪会鱼死网破。”

    上官钧嘲讽一笑:“说明这几年买卖做得顺利,他们已经丢了最初的谨慎。也就该是他们暴露出来的时候了。”

    两人喝完一杯茶,这才起身去了政事堂。

    他们双双来晚许久,众宰相自然也免不了一问。

    姬安笑道:“刚才方卿来禀报落榜举子冲闯登闻鼓台一案,已经寻到暗中教唆者,细节还在审。说得久了些,就耽误了一些时间。”

    他点到为止,众宰相听出来是还不想透露过多,都识趣地没有多问。

    姬安留心观察了一下潘济,不过见他神色自若,似乎和那事完全不相关。

    ○●

    判殿试的卷子比姬安预想的时间还要长一些,殿试过去三日,还未能放出最终的进士榜。

    殿试题目当日晚间就传了出来,朝中官员凡听闻题目者,没有不惊讶的。加上先前登闻鼓一事,如今人人都关注着殿试结果。

    却没想到,榜还未放,朝中竟然就前后脚出了两件大事。

    先是名满京城的魏杲大学士,及其得意门生卢雍,双双被大理寺捉拿。既而审出卢雍是教唆落榜举子案的首犯,魏杲知情不报,包庇于他。

    正当众官员为卢雍年轻冲动、魏杲晚节不保而叹息之时,紧接着又传出更大的事——马德言、魏杲、卢雍勾结串联,吏部众多官员牵涉其中,明码标价买官卖官长达三四年之久!

    一时之间,满朝震惊!

    尚书左仆射潘济遭御史台弹劾治下不严,被天子责令闭门思过,羽林卫将潘家围了个水泼不进。

    吏部所有人,上至尚书下至仆从,连同先前关押在大理寺的涉案人员,全被天子扣押在宫中,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

    看这情形,天子似有追查到底的意思。

    心中无愧之人自是痛骂吏部一群蠹虫,但曾买官之人,此时便是惶惶不可终日。

    姬安没管朝中人心动荡,案子有三司审理,他和上官钧现在的要紧事,还是要尽快把殿试卷子判出来,连休沐日都没休息。

    四月十二日晚,两人终于判完所有卷子,一同商量一甲三人和二甲传胪。

    姬安笑着拿出第一份卷子:“二郎上回把运气让给我,我就真见着了宝。这篇文章,必是状元!”

    上官钧看他一眼,接过卷子:“让我看看,是怎样的文章征服了陛下。”

    一边说,一边就快速浏览起来。

    此文开篇与大多数文章一样,也是从开荒和增产写起。不过看得出来,作者务农经验颇丰,内容相当扎实。并且,还着重写到鼓励民间改良器具与研究高产种子,甚至涉及到轮种内容。这是农税增收。

    接着写到商税部分。这部分没有农税部分详尽,但也提到修改一些政策的弊端,进一步促进各地商品流通。商贸发达,商税自然有增收。

    再往后的内容,就叫上官钧吃了一惊。

    作者很大胆地写出在各地其实十分常见的现象——隐田,和隐丁。

    这两样,自然都是士绅大户的事。

    士绅拥有免税的田亩数和丁口数。然而哪怕如此,多数人家依旧会收买县中小吏甚至官员,在丈田与查丁之时多有隐瞒,以此来逃避税赋。

    针对此,作者提出清查隐田,田税自能大增。隐丁不好查,但丁口之税摊入田亩征收,也就从源头杜绝了这事。如此一来,田税形成阶梯,“田多者纳税更多,田少者纳税更少”。

    看到这里,上官钧不禁开口道:“很大胆。”

    姬安:“清查隐田、摊丁入亩,我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把这两个写出来。”

    上官钧继续往下看。

    最后,作者还提到对田地买卖与民间放贷做出限制,以及加大朝廷对贫农的扶持。虽没像前面的隐田隐丁问题一样明写,但也看得出来,这些是抑制土地兼并的措施。

    上官钧看完,点头道:“陛下好眼光,此人当得状元。”

    姬安一笑:“你没异议,那就是他了。”

    说完,提笔蘸朱砂,在卷子上写下“一甲第一”。

    上官钧接着拿过两份卷:“状元在陛下手里,可我相信,榜眼与探花在我手里。”

    姬安将两份都仔细看过。

    这两篇文章的内容结构和刚才头名那篇差不多,都涉及了田税与商税的增收。只是也能看得出来,对农事上的熟悉不如那篇作者。

    之后,也都写到了田地买卖、民间高利贷等。在抑制土地兼并上有一定论述,并提出一些能够落地的想法。

    不过都没提隐田这个大雷区。

    总的来说,两篇文章不相上下。

    姬安:“若你那里最好的是这两篇,的确是比我这里剩下的都要强些。”

    上官钧:“哪篇第二、哪篇第三,就由陛下来定夺吧。”

    姬安再对比着看看,一时拿不定主意。

    上官钧提议:“是否要拆开弥封,再做决断。”

    姬安抬眼看他,笑道:“怎么,大司马也不能免俗,想让年轻的那个当探花郎?”

    上官钧抬眼回视:“要真年轻俊俏,我恐怕得使使手段,让陛下黜落他。”

    姬安笑得越发厉害:“什么手段?”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我记得,陛下还欠着我一件事。”

    姬安乐不可支地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一下:“那么宝贵的机会,就浪费在这种事上,我都替你不值。”

    说完,也没拆封看名,就提笔在其中一份上写下“一甲第二”。

    上官钧:“为何是这份?”

    姬安对他眨眨眼:“他文中有一句赞扬你前两年的新政令是德政,讨好到我了。”

    上官钧:“那外人会猜这榜眼是我点的。”

    姬安:“你怕人说啊。”

    上官钧扬眉:“有何惧哉。”

    姬安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下:“替我背锅的奖励。”

    ○●

    这两日大理寺和飞廉军在京中查了一些人。

    不过,京城是人口近百万的大城,加上田守朴没有住在官员多的局域,在朝中又没有能通消息的亲朋,也就还不知道那桩大案。

    田守朴只一心一意地盼着殿试放榜。这一次他比会试时上心许多,打听了殿试同样是在贡院放榜,每日都会去看两三回。

    四月十三日一早,田守朴起了床,和往常一样,洗漱之后穿了身短打,先到院子里打上一套拳。做完这项强身健体的活动,再到厨房做早饭。

    先前备考之时,他为节约时间,不是在外头吃饭,就是雇庄户们的家眷帮忙做饭洗衣。不过自从殿试结束,这些事他就亲力亲为了。等吃完早饭,他才会换上长袍,先去贡院看看。

    厨房里还是烧柴的大竈,田守朴从小就不是远竈台的人,也用得习惯。此时他很快煮好粥、热好饼,端着碗碟走出厨房,直接坐在院中石桌凳上吃起来。

    四月中,春风送暖,已经是挺舒服的天气。

    吃到一半,田守朴突然听见外头似有喧哗之声,好像还在渐渐接近。起先他没多在意。这个时间,各院陆续开门活动,热闹也不奇怪。

    不过,那喧哗声越来越近,还传来明显的敲锣吹奏曲声。

    田守朴不禁嘀咕:“莫非是这宅子里有哪一家办喜事?”

    他正琢磨着,吃完饭出去问问。若真有人办喜事,自己就随份礼钱。

    还未想停,便听见有人拍响院门。

    紧接着,就是男女声交杂的喊话:“田郎君!快开门!你高中啦!”

    田守朴先是一愣,下一刻嘴角就不自觉地笑开——原来是给自己送喜报的队伍!

    他连忙起身,一边大声应着“就来就来”,一边却没去开门,而是先往屋中跑。

    田守朴跑进自己住的那屋,此时已来不及换衣,他打开柜门抓起里面装钱的大荷包,又赶紧跑出屋去。

    院门还在时不时响一声,田守朴一边继续应“来了”,一边跑到门后,快速拉开门闩。

    门一开,锣声与唢呐声更是震耳欲聋。

    一名老吏员站在人群最前方,笑呵呵地对田守朴躬身,托起手中一卷下拉条,扯着嗓子大声道:“恭喜田郎君!贺喜田郎君!高中状元——”

    他先前没说名次,旁边众人都只知田守朴肯定是中了进士,此时再听到竟然是状元,纷纷惊呼出声,又一叠声地向田守朴道贺。

    却是连田守朴自己,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你说……什么?”

    老吏员直起身,大概是见多了这情形,笑呵呵再次大声道:“您中状元了!一甲头名!”

    田守朴顿时感觉有些头晕。

    他先前想过自己该能取中,但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能是——状元!

    第127章 状元 圣上圣明,必福寿绵长

    老吏员转头向身后示意,锣声与唢呐声便停下了。

    他再将托在双手中的下拉条往田守朴面前送送:“状元郎,这官告可是圣上亲笔所书,只有三鼎甲方有的殊荣!”

    田守朴听到“圣上”二字,这才回神,连忙先朝皇宫方向深深一揖,再躬身双手接过。

    随后,田守朴满面恭敬地展开官告下拉条,目光快速扫过。上方写着他于丰泰元年恩科中考取一甲第一,赐进士及第,授封奉议郎。

    奉议郎是从六品的文散官。

    按大盛的惯例,三鼎甲中,状元会封从六品散官,榜眼和探花封正七品散官。在后续吏部派官的时候,通常首次补入的官职不会低于散官品阶。

    老吏员也跟着看清了,立刻再次给田守朴道贺:“恭喜状元郎啊!这奉议郎可是许久未给状元授过了!老朽给不少位状元送过官告,见到授封的都只是通直郎!”

    田守朴一愣。

    老吏员笑着解释:“虽都是从六品,但这奉议郎实际比通直郎要高上半阶。自然,俸禄也要多上一些。”

    田守朴恍然地点点头,又听他说到俸禄,这才想起,赶紧打开钱袋掏钱。

    这里面都是他早已准备下的,拿红绳串好的小串铜钱,正是用于此时打赏。

    田守朴给了老吏员两串,再给后方跟来敲锣吹唢呐的小吏各一串。三人都眉开眼笑地接了,送上一连串的吉祥话。田守朴再请三人进屋喝茶,不过这回老吏员婉拒了,只说还要赶着给下一位送喜报。

    老吏员仔细叮嘱:“状元郎,明日记得到礼部点卯领官服,学习朝议礼仪。后日十五的大朝会,您得领着新科进士面圣。后日晚还有打马游街与琼林宴,圣上、众相公与考官们都会到,您需做好准备。”

    田守朴连忙道谢应下,又在庄户们的簇拥下送老吏员三人出门。

    路上,田守朴想起问:“不知贡院那边,是否已经贴出榜来?”

    老吏员:“榜与我们送喜报的众人一同出礼部,此时该是已经粘贴了。”

    田守朴听他这用词,不禁问:“是会给所有进士都送喜报?”

    老吏员笑着点头:“自是都送。不过啊,这锣与唢呐,就只有三鼎甲才有。”

    田守朴一路将老吏员三人送出庄子大门,再次作揖。

    老吏员看他谦逊有礼,刚才打赏也大方,略一思忖,还是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上几句。

    “此次会试主考官是大司马,状元郎虽是天子门生,可大司马也是您座师。虽说如今大司马常留宫中,但状元郎也别忘了往大司马府递封拜帖,送份谢师礼。不用多贵重,尽到心意便好。”

    田守朴脑中闪过的,却是初到京城那晚遇见的“安四郎”与“安二郎”。

    他收敛心神,又向老吏员请教送什么合适。老吏员略略指点一二,就带着身后两人告辞离去。

    田守朴回身进门。跟着一同送人的庄户及家眷们见他得了空,再次向他贺喜。田守朴笑着道谢,自是又向众人纷发一轮喜钱。

    待人都散去,田守朴回到自己院子,剩下的粥与饼都已凉了。

    他也顾不上去热,三两口吃完,进屋换一身妻子特意备给他高中后穿的新长袍,再匆匆出门去往贡院。

    到得贡院,果见门外已贴榜,不少人围着看。

    田守朴挤到榜前,仰首去看榜头——丰泰元年恩科殿试共取进士一百七十九名。

    他心下算了算,比之会试后上榜的二百一十七人,又刷下去三十八人。而且,这应该是大盛开科取士以来,取人数量最少的一榜。

    田守朴继续往后看,发现一甲的另外两位他都不认识。

    接着看二甲。直看到二甲末,终于见着了杜阳的名字。

    田守朴心中一阵欢喜。再略略数数,发现二甲也就五六十人,说明杜阳的成绩还算是靠前的。

    确认新交的好友与自己是同年,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挤出人群外。犹豫片刻,还是往太学而去。

    不想走到半路,就碰上了也往贡院来的杜阳。看那模样,该是已经收到喜报。

    田守朴笑着道贺:“杜兄果真上了二甲,恭喜恭喜!”

    杜阳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连连回礼:“还要多谢田兄当初吉言。”

    又赶紧问:“田兄当也是榜上有名吧?”

    田守朴故意收起笑:“我……”

    杜阳给他唬得心里一咯噔。

    田守朴续道:“考了一甲第一。”

    杜阳一时没回过神,还想着怎么安慰人,将那话在脑子里转过两圈,才瞪大了眼:“状元?!”

    田守朴哈哈笑着拍拍他肩膀,又道:“我要去买些礼物,下午送到大司马府去。杜兄也一同吧,你我同年,这谢师礼可不能省。”

    杜阳给他的消息震得晕晕乎乎,下意识接道:“送什么?贵的我买不起……”

    田守朴:“不多贵,我已问过,送些纸墨、糕点便好。你若是钱不凑手,我可以先借你。”

    杜阳谢过他:“那我带你去我常买纸墨的摊子吧。”

    两人转个方向走。

    杜阳高兴过后,又想起一事,左右看看,小声对田守朴说:“对了,昨晚远之兄才告诉我,近来朝中出了件大事。他叮嘱我最近没事最好别出门,就在学舍里待着。田兄也是。”

    田守朴听他说完,惊讶道:“竟然有如此骇人之事……”

    杜阳不敢多提那事,说完就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听远之兄说,圣上的性情其实很温和,平日里说话都是带着笑的。我就上回在登闻鼓台边上见过,当时圣上和大司马都好威严。不知道朝会和琼林宴时会如何。”

    田守朴听他激动兴奋地说着,心中不由得想——圣上……的确性情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

    四月十五日大朝会。

    恩科殿试放了榜,这次大朝会的重点,自然就是新科进士们。

    仁圣殿正中,田守朴穿着从六品文散官的官服,和榜眼、探花一同站在首排,三人身后是整齐列队的二甲、三甲进士。

    在新科进士面圣这一日,连众宰相都得让到大殿两边。

    还能站在进士们前方的,唯有立于玉阶之下的大司马上官钧。

    大殿中很安静,所有人都在等候天子到来。

    田守朴悄悄抬眼,看向前方上官钧的背影。

    先前他站定之后有些恍惚,莫名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

    梦中的情景,也是他来京参加新帝登基开的恩科。只不过,继位的新帝不是四皇子姬安,而是八皇子姬含思。

    在那个梦里,田守朴顺利进京,没有遇见李震士,更是没有微服出宫的姬安和上官钧。京中也没有四处可见的蜂窝煤,没有慈幼院的花灯,没有肥皂和羊毛线,没有《旬报》、新农具、新稻种。

    田守朴报名会试就掏了二十两银子,最后会试没上榜,会元成了那个卢雍。田守朴倒是心态平和,收拾收拾东西,返回家乡沧阴县。

    回乡之后,田守朴继续过着平淡的耕读生活。只隐隐约约听说,新帝姬含思的生父沧阴王带着一众妻妾亲信,进京享福去了。而新帝生母出身的鲁家,本就是沧阴的大宗族,在县中的权势更是煊赫。

    田守朴虽是举人,但一向不参与县里的事,只过自己的日子。到了秋天,眼看地里就能有收成的时候,却突然下起连月的大雨。据说江南近十个州成了泽国,一年收成全都淹在了水里。

    朝廷来人赈灾,田守朴所在的村子各家还有一点存粮,好歹是熬过了冬天。可开春没种子下种,就只能去找士绅大户借贷。田守朴分完了自家留的,也帮不上多少人。

    高利贷利滚利,再到一个秋天,收成交了税还要还贷,还不起贷就被逼贱卖田地。只一年,田守朴就眼见着村中大半田地都被沧阴鲁华两家大户分割。

    鲁家想把地连成片,就来人和田守朴谈换地。鲁家的一个纨袴公子跟着来玩,却是看上了田守朴的妻子苏氏。这就是田家恶梦的开端。

    为了得到苏氏,那鲁家公子接连不断地使出下作手段,田守朴却处处求告无门。某天田守朴一个疏忽,妻子就被掳走。苏氏途中跳河欲逃生,却不幸被河底的水草缠住溺亡。

    田守朴办好妻子后事,心知沧阴县乃至州里的官员都指望不上,自己带了把刀去鲁家附近蹲守。几个月后,终于找到机会堵住那鲁公子,亲手替妻子复仇。但,随后也被押到县衙,判了秋后问斩。

    那个梦太过逼真,田守朴早上醒来之时冷汗涔涔,甚至都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很不解,为何自己会无缘无故做这怪梦。哪怕不提他高中状元,就是那鲁公子,他也有印象。去年查出沧阴王谋害新帝与大司马后,鲁家是从犯,鲁家人尽数没为奴隶流放西北。

    那批人起解之日,田守朴恰好去了县城,亲眼见到那个鲁公子就在其中。他根本没往心里记,但梦中见到,此时却也能清晰地想起来。哪怕后来大赦,那鲁公子恢复自由,也绝不可能再有他梦里的本事。

    可自从自怪梦中惊醒,哪怕明知是梦,是假的,田守朴还是一直心惊肉跳。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当初沧阴王真害了圣上,说不定……

    直到此时,他看着上官钧静立玉阶之下的背影,想起昨日礼部官员说,这回殿试的卷子全是圣上与大司马所判,那股惊慌才渐渐平息。

    田守朴回想此次京中种种事,不禁再次在心中默念一句“圣上圣明,必能逢凶化吉、福寿绵长”。

    这时,一声“圣驾至——”响彻大殿。

    田守朴连忙垂下头,听着鸿胪卿指令,三拜天子。

    随后,田守朴有一段代表新科进士的发言,自是上忠君王、下恤黎民。

    接着,鸿胪卿宣读了一份天子嘉勉众进士的诏书,最后每人一份赏赐。

    姬安对二甲三甲一视同仁,都赐一套文房四宝。对一甲另有优待,除笔墨纸砚之外,还有一块香皂和一罐白糖。

    这些都写在诏书之上,被鸿胪卿与众传话官员一层层传出去。

    “白糖”这个新鲜词引起不少官员的好奇。

    东西不多,就由内侍当场纷发了。

    众进士接过赏赐,再次拜谢天子。这次面圣便顺利结束,众人照着昨日所学,退出大殿之外。

    大朝会还在继续,新科进士们绕了个弯,从广场边上走向宫门。就有好奇者向一甲三人打探他们得的白糖,杜阳也跑到了田守朴身边。

    三人都大方,打开罐子倒出一些给众人看。众人见到那莹白的糖块,纷纷惊讶地赞叹。

    杜阳拿过一小块看看,说:“去年冬至的时候,听说圣上就赐过香皂肥皂。到了过年,京中就有香皂肥皂卖了。现在圣上赐了这白糖,说不定很快也会有卖,就是估计不便宜。”

    一些京中的进士听见,都跟着附和。

    田守朴看着怀中的一小罐子白糖,想起妻子爱甜,见到这么漂亮的糖必会喜欢,就不自觉地笑起来。

    *

    大朝会结束,姬安回到休息间换上常服,和上官钧一同吃午饭。

    姬安闲聊说:“我刚才在上面看着,感觉田守朴好像不怎么吃惊啊。他就算不敢抬头看我,总能看清站在他前方的你吧,你后来都是面对新科进士们。”

    上官钧想了一下,回道:“会试之时,他在贡院里见过我,要吃惊也该是那个时候。还有上回陛下在登闻鼓台审案,如果他去了,该是也见过陛下。哪怕未见过,既见了我,也会有所猜测。”

    姬安有些可惜:“还想看他晚上见到我时震惊,这样的话,估计是看不到了。”

    停过一会儿,又问:“晚上他们是什么时候打马游街?”

    上官钧:“琼林宴是戌时开始,那该是酉正吧,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他看姬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好笑:“陛下想去看?”

    姬安面露期待:“我还没看过那种热闹呢。怎么样,能安排吗?”

    上官钧以前就没关注过这种事,但姬安想看,他还是点头道:“酉时我来接陛下。”

    姬安笑得双眼弯弯:“好!”

    既想着晚上去看游街的热闹,姬安干脆停了一天议事,吃完饭就抓紧时间批奏疏。吏部的案子还在审,朝中气氛依旧紧张,连带着连奏疏都减少不少。

    到得过了酉时,上官钧来接姬安。两人和以往一样,只各带一名内侍小厮,在一什羽林卫的护从下低调出宫。

    姬安被上官钧带到一家酒楼,进到二楼雅间。

    小二端上茶水点心,就退出去关上门。

    上官钧一边用热毛巾擦手,一边示意洪大福和海晏将椅子端到窗边,再打开窗户。

    姬安捧着茶杯坐到窗边,向下一望,发现道路两边已经守着一些等着看热闹的百姓,奇道:“百姓们怎么知道琼林宴是今晚开?不是说从放榜到开宴隔着一天两天,是不固定的。”

    结果上官钧不知,海晏也不知,洪大福更不知。

    却是有名守在屋里的羽林卫答道:“琼林苑今早会挂出红灯笼,京中百姓路过看到,便会知是今晚办琼林宴。百姓们都爱看三鼎甲打马游街的热闹,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姬安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人群,笑道:“看出来了。有闲心看热闹好啊,说明生活过得顺心,没什么烦心事。”

    上官钧端来一盘点心送到姬安面前:“这家酒楼最出名的状元糕,四郎尝尝。”

    姬安垂眼看看,拈起一块咬一口,点点头:“好味道。就可惜,我吃了也当不上状元。”

    上官钧:“我记得,前朝睿帝就曾帮他的太子弄了假身份,隐姓埋名参加科举,最后拿到会元和探花。陛下要不要下次也体验一回。”

    姬安失笑,凑到他耳边道:“少埋汰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文采不行。”

    上官钧跟着一笑,同样低声道:“文章重在载道,四郎的文章自不会差。不过,四郎没兴趣也好,我心疼四郎在那小小的号房里住上九日。”

    就在两人说笑间,已经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锣声和唢呐声。

    再等过片刻,游街队伍就渐渐走近。

    一甲三人都换下了官服,此时身穿大红锦袍,胸前还挂着大红绸花,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行,端的是意气风发。

    礼部吏员在前方敲着锣、吹着唢呐,喜庆的乐曲彷佛能响上红霞满天的云霄。

    路两旁的百姓都激动起来,相争去看今年的三鼎甲大才子,还时不时有人往马上扔手帕香囊之物。

    不仅下面路边,姬安抬眼往路对面的酒楼茶馆一扫,临街的窗户全开着,都在和自己一样往下看。

    姬安笑盈盈地看热闹,一边说:“结果,三个人里是状元郎最年轻。”

    田守朴是二十九岁,榜眼与探花都年过三十,已经蓄起短须,看着颇为儒雅。

    此时三人脸上带笑,不时说上几句,一派和乐融融。

    突然,田守朴似有所感,抬头向这边看来,正和姬安对上视线,就微微一愣。

    姬安见了,笑着向他招招手。

    田守朴回神,赶紧要抬手行礼。不过,又见姬安竖起食指压在唇上,连忙将手再压回去,低头掩饰般地调整一下胸前红花。

    姬安对上官钧笑道:“他们这穿喜袍、戴红花的,是不是和新郎一样啊。”

    上官钧回想一下刘叔圭成亲的时候,回说:“是相差不大。”

    姬安:“虽不是人人能当状元郎打马游街,却是都可以当一回新郎,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上官钧听得这句,眉头微挑,凑到姬安耳边小声道:“四郎是也想身戴红花,打马游街一回?”

    姬安转眼看回去,忽尔嘴角高翘,也凑到上官钧耳边小声回:“那我要从宫门出来,到大司马府接上二郎,与你一同打马游遍启阳四条大道。”

    他挨得尤其近,上官钧只觉他气息在自己耳朵上一下下吹过,嘴唇也彷佛在耳垂上似碰非碰,一时心头一阵软又一阵痒。

    可惜,这屋里人多,以姬安的性子,这般说悄悄话大概已经是极限。

    上官钧垂下眼,手稍稍一扬,藉着衣袖掩盖,将姬安的手捉到手中。

    姬安刚退开距离,就感觉到上官钧在自己掌心轻轻挠了挠。

    过电似的麻痒感从掌心窜过手臂,直传到心头,让心尖都禁不住颤一颤。

    姬安转眼看去,就落入一双含笑的黑眸当中。

    上官钧低声开口:“我等着陛下。”

    姬安没来由地突然脸红心跳。

    刚才他说那一句时没多想,顺着上官钧前一句就下意识说出来了。此时听得上官钧这般回答,才后知后觉地有一种……

    彷佛求婚得到应允的幸福与激动。

    姬安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封皇后的诏书都给过了,还矫情什么”,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满面喜意。

    第128章 微醺 今晚的陛下,比平日里更直白

    打马游街的三鼎甲走远,路边的百姓也散了。

    姬安和上官钧坐回桌旁,先吃过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就下楼去往琼林苑。考虑到晚上多少会喝点酒,今天两人没骑马,坐了微服之时偶尔会用的那辆小马车。

    马车进到琼林苑,姬安再下车时,见郑永和礼部尚书盛隆候在车旁。

    盛隆上前行礼问安:“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道:“礼部从二月中忙到现在,两个月了,诸卿辛苦。待今晚的琼林宴结束,便可好好歇一歇。”

    盛隆也笑着回:“为陛下分忧,为大盛取士,不敢言辛苦。不过,恩科圆满结束,臣等心中绷着的弦终于可以松上一松。”

    姬安随他走上回廊,又道:“先寻间房,我和大司马坐一坐,洗个手。”

    这明显是托辞,盛隆识趣地应是,领两人去了休息的房间。

    路上能听到新科进士们的谈笑之声。金榜题名,正是得意之时。

    姬安问:“人可都到齐了?”

    盛隆:“是。新科进士们、考官们、政事堂的一众相公们,除了刘公和潘公,都已到了。”

    潘济还在“闭门思过”,刘叔圭还没从河关回来。

    姬安不由得转向上官钧笑道:“叔圭没赶上这回的热闹,可惜了。”

    上官钧浅浅一笑:“看他上回来信中写的启程日子,该是再有两三日便能回到京里。”

    姬安进到休息的房中,就对盛隆说:“你去让他们先开宴吧,不用等我们了。就说我有点乏,歇一会儿再过去。”

    盛隆忙道:“那臣让人送菜过来给陛下和大司马。”

    姬安摆摆手:“不用,路上我们吃了点。你去忙吧。”

    盛隆便告辞离去。

    郑永领人打来两盆水,伺候姬安和上官钧洗手。

    姬安边擦手边吩咐郑永:“你去唤田守朴过来,就他一人。”

    郑永应过是,退了出去。

    姬安坐下,先和上官钧闲适地聊天:“昨日应当有不少人给你送谢师礼吧,你也不回一回府见见人。”

    上官钧端起茶:“回去做甚,是为陛下取士,我见与不见都无妨。礼物自有黄义料理,反正不外乎纸墨和糕点,纸墨留着用,糕点他会拿进宫给小厮和陛下的内侍们分了。”

    姬安:“纸墨和糕点?这是惯例?”

    上官钧:“算是。心思多的,还会如陛下以前说过那样,投其所好。不过,我没有那个‘好’给人投。”

    姬安听他这么说,突然发现还真是。连姬安自己都个为人所知的“看闲书”喜好,上官钧却是一样都没有。

    想到这,姬安都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先帝培养起来的继承人。

    姬安伸出手,轻轻握住上官钧手腕,轻声道:“都没个爱好,那你闲时不会无聊吗?”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的手,复又抬眼回视,扬唇一笑:“以前也没什么闲时。日后嘛,有陛下在,如何会无聊。”

    姬安眨巴下眼:“这话我怎么听着,感觉有那么点不对呢……”

    上官钧坦然道:“那必是陛下想岔了。”

    姬安收回手,想了想,续道:“要不你就培养下和我一样的喜好好了。有句俗话不是说……那什么……”

    他假咳一下,却是没说出声,只做了做口型。

    上官钧倒是也看明白了,是——“夫唱妇随”,亦或,“夫唱夫随”。

    姬安紧盯着上官钧,发现他该是看懂了,就狡黠一笑,端起茶杯。

    上官钧却在这时回道:“陛下说得在理,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姬安半口茶喷出来,慌忙放下茶杯转身去咳。

    上官钧掏出手帕,起身过来,一边轻拍姬安后背,一边帮他擦嘴边水渍。

    门上很快响起拍门声,随后是洪大福急问:“陛下?怎么了?”

    上官钧回道:“无事。”

    门外这才停下。

    待姬安咳停了,才又传来郑永的声音:“陛下,新科状元田守朴带到。”

    姬安微微瞪一眼上官钧,拿茶杯喝口水顺顺气,看上官钧坐好,才开口唤人进来。

    *

    门打开,田守朴跟着郑永进屋,向两人行礼问安。

    姬安笑道:“田卿,许久不见了,坐吧。”

    郑永给两人换上茶,再给田守朴倒一杯,便退出去关上门。

    田守朴侧身坐着,再次向两人拱手一揖:“那回不知是陛下与大司马,臣多有失礼。”

    姬安:“那时是我微服,何况,你也没什么失礼之处。说起来,先前李震士离京之时还和我提过你,待他在《旬报》上看到你中状元的消息,想必会十分为你高兴。”

    田守朴想起李震士,不由得露出诚恳的笑:“臣这回进京,实是多蒙李先生照顾。”

    叙旧过后,姬安进入正题:“你的三篇策问卷子,我都看过,写得很好。”

    田守朴忙作揖回:“陛下谬赞。”

    却是上官钧接话道:“清查隐田,摊丁入亩。你真是很大胆,可知这会动到多少人的利益。”

    田守朴依旧笑着,声音平静:“下官只知,这对大盛有益,对陛下有益。或许会很艰难,但只要陛下与大司马下令,下官愿为驱使,必定竭尽全力。”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微点下头。

    姬安接回话头,温声道:“田卿勇气可嘉。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可继续完善那两项的细则,准你随时上书与我。待日后时机成熟,便能直接实施。”

    田守朴眼中闪过一道光,低头道:“臣谨遵圣命。”

    姬安:“就是有一事。这回礼部印卷子时,要将你卷中有关清查隐田和摊丁入亩的部分去掉。免得下面妄加惴测,与你也不利。所以,今晚你便宿在琼林苑,把你的殿试卷子重抄一份,过渡之处修补一下。”

    田守朴自然听得出这是在保护自己,连忙恭敬应是:“谢陛下护佑。”

    姬安继续问:“返京之后,你有何打算。”

    新科进士都有一个月的回乡探亲假。返京之后,需在翰林院接受三个月的短期培训,一甲三人亦不例外。再之后,就是等待吏部派官,二甲三甲进士通常还会到各部门自荐求职,同时准备考年底的定品。

    姬安现在这一问,就是在问田守朴可有想去的部门。

    田守朴也的确想过这事,此时不假思索地回道:“李先生离京前曾对臣说,若臣能考中,想收臣进农学署。臣也有此想法。”

    姬安点点头,却说:“他也和我说了,可我不太舍得把你给他。”

    田守朴一愣。

    姬安:“李卿可曾和你提过,河关要种植新稻种。”

    田守朴:“臣听李先生说了。”

    姬安:“今年先在河关试种,只要收成好,明年我就会在江南一带同时推广新稻种,和一种用于织布的作物。除此之外,还有三种新粮,会在西南与岭南择地推广。所以会试之时我出了一道推广题。”

    田守朴认真听着,点点头。这事他也有过猜测。

    姬安:“你对推广的想法颇为成熟,所以我想外放你任知县,配合农学署行事。你可有想去之处。”

    田守朴先表态:“陛下需要臣去何处,臣都乐意,必当尽力。”

    说完顿了顿,又说:“臣的家乡沧阴县便在江南,若是沧阴合适,臣想为父老乡亲出份力。”

    姬安笑道:“好,我会考虑你的想法。不过,派官该是年底的事,过完年才去上任。中间还有四个多月的空档期,这段时间你倒是可以先到农学署去熟悉熟悉。”

    田守朴跟着一笑,应了是。见姬安一时没往下说,又试探地问:“不知陛下刚才说的,三种新粮和织布的作物是什么,臣可有幸先见一见?”

    姬安:“三种新粮全在皇庄下了种,现在你只能见着苗了。至于织布的那个嘛,你可曾见过白叠布或是吉贝布。”

    田守朴:“白叠布臣只见过成布,吉贝倒是见过植株。两种都是好布,细腻柔软不伤肤。”

    姬安:“那便好说了,就是和那两样类似的改良植株。用来纺线的花朵蓬松如絮,状似丝绵。还可用来絮冬衣冬被,保暖与丝绵无异。所以我给起了个新名字,叫‘棉花’。因是植株,‘棉’字就用木边替代丝绵之绵的丝旁。”

    田守朴听得神往:“‘棉花’……好名字啊!若能推广开,种地采花总比养蚕制茧产量大。单说能絮上温暖的冬衣冬被,冬天就能好熬得多。”

    只要有这一处好,就容易打动百姓种植。收的棉花多了,絮完衣被自然会尝试织布,也就能再发现棉布的好。

    姬安接道:“棉籽还能榨油。虽说出油率只有一二成,但哪怕量少不易卖,自家也能用得上。总之,棉花那东西尽管伺候起来麻烦些,可用处不少。”

    田守朴笑道:“越是好东西越得如此。只要能有好收成,实实在在改善生活,百姓们不怕伺候,还怕没得伺候。”

    姬安:“棉花就是占好田,所以得跟高产稻种一起推广,不然百姓不敢种。另外那三种新粮倒是不占好田,也都是高产的。等李卿从河关回来,他肯定会跟进那三样和棉花,你到时可跟着他。”

    田守朴连连应是:“臣迫不及待呀。”

    两人聊得兴起,一时就有些刹不住。

    还是上官钧插话道:“陛下,差不多该过去宴席那边了。”

    田守朴连忙起身:“大司马说的是。那臣先告退……”

    姬安打断道:“不用,你跟我们一同过去就好。”

    说完,他和上官钧站起身,带着田守朴去开宴之处。

    现在四月中旬,晚风没多凉,宴会便设在一处宽敞的院子中。除了原本的石灯笼,院里还挂上许多灯笼,一片明亮。

    姬安到时,席间的气氛已经十分热烈。乐伎们奏着欢快的夜宴曲,欢歌笑语不断,空中都彷佛飘浮着隐隐的酒香。

    随着郑永提声喊出的“圣上与大司马到——”,丝竹声方才一停,所有人连忙起身恭迎。

    姬安和上官钧走到上首入座,又示意众人都坐。

    姬安先讲了几句场面话,让一众传话内侍大声传出去。随后,对郑永使个眼色。

    不一会儿,就有六名内侍捧着东西站成一排。三人手中捧着装香皂的匣子,匣中是一套三款香皂。另三人手中托盘上是一只小罐,旁边的碟子里盛的大概就是罐里的东西。

    姬安笑道:“朕给朕的天子门生们准备了个余兴活动。这里是三套香皂,和三罐白糖。”

    随着他的话,那六名捧东西的内侍开始散开绕场游走,让宴会中的众人都能看清香皂和白糖。

    姬安:“就以香皂和白糖为题作诗,一个时辰为限。由朕与诸位爱卿共同评诗,两题下最好的三首分别奖励香皂和白糖。”

    即兴作诗,甚至联诗,都是文人集会的常规活动,更别说现在还是琼林宴。待听清内侍们的传话后,席间许多新科进士都兴致盎然,问伺候的人要来纸笔,开始思索佳句。

    而且,香皂的价在京中已经传遍,奖品中的一套香皂就是三十两银子。那么,可以合理猜测到,那一小罐白糖估计也相差不大。最主要的还是难得,若能拿到,简直大大涨脸。

    连会试考官中都有人按捺不住。

    就有人上前问姬安:“陛下,臣看那白糖实在漂亮,勾出了臣的诗瘾。不知可否让臣也做一首。”

    姬安笑着一挥手:“诸位爱卿也尽可写来。虽不参与比诗,但若能让朕喜欢,也赏一罐白糖。”

    那人笑着谢了,回去席位间一说,顿时就有不少考官都跃跃欲试。

    姬安宣布完活动,便让乐伎再次奏乐,和上官钧一边吃菜一边听着歌说话,等着收一波拿去打广告的好诗。

    *

    姬安先前判卷子就忙了五晚,接着又花了两晚的时间处理堆积下的不紧要奏疏,也就是今晚才轻松下来。

    加上和田守朴聊得开心,宴会上就贪杯了一些,走的时候还是上官钧扶上马车的。

    姬安闭着眼睛挨在上官钧怀中,随着马车的摇晃轻微晃着,感觉极是舒服。

    上官钧搂着他,低声说话:“陛下这么开心。”

    姬安睁眼看看,又笑着闭上,抬手盖在上官钧手背上:“能选出一批合心意的人才,难道不该开心。而且,吏部的事还刚好在这个时候暴出来,一下空出那么多位子,正合适我做部署。”

    上官钧:“陛下准备让田守朴回沧阴?”

    姬安:“他心系家乡,就让他回家乡也好。毕竟熟悉情况,容易出政绩。之后就让他在江南辗转,多摸一摸江南的情况。待时机成熟,也就可以推行他提的那两样了。”

    江南自来富庶,人口多,文风盛极,多士绅大族。光是清查隐田一项,就可预想到阻力有多大。只要先把江南梳理清楚,推行开摊丁入亩,朝野内外就能看清姬安的决心,其他地方再推行会更好办些。

    姬安:“不过,像扶持贫农,打击民间高利贷,限制田地买卖,这些可以先一样样做起来。唉,以我大盛之辽阔,能用的人手还是少啊。”

    当然,能用的也不只是这回的进士。先前那次选拔考官的试题,让姬安对京中官员也有了点数,总可以挑出来一批。但哪怕这样,依旧让他感觉人不够用。

    上官钧不禁一笑:“陛下不用这么心急。你今年才二十一,还有很长的时间,总能把大盛治理成你希望的模样。”

    姬安:“但愿吧。”

    上官钧换了个话题:“先前我还以为,陛下会跟田守朴说沧阴蜂窝煤的事。”

    沧阴没有蜂窝煤,这事两人就是从田守朴口中听来的。但姬安早已给所有煤场下令,都要生产蜂窝煤,且卖价要比原本的煤价略低。沧阴当然并不例外。

    姬安当即就派了人去查看情况。去的人在沧阴暗查一番,才将消息报回来。

    沧阴不是没有蜂窝煤,只是百姓见不到。别说百姓,就连田守朴这种不和当地士绅富户有深入交际的举子,都见不到。

    沧阴的煤买卖,此前是由鲁华两家包下。鲁是姬含思生母家,华是他的陪读华知允家,两家都是沧阴最大的宗族。自鲁家随沧阴王倒了之后,现在就是华家独大。

    按说,煤是朝廷的买卖,本和地方无关。但那里煤场的官吏既慑于当地大宗族之威,也贪钱财,两边就勾结在了一起。反正只要往朝廷交的钱够,明面上的账做得好,应付一下每年查账即可。

    沧阴的实际煤价比朝廷定的价高了近一半。而蜂窝煤这样的好东西,更是被拿来专向富户卖高价。并且为了维持住价格,还特意压低了产量,所以根本轮不到底下的老百姓得见。

    沧阴知县虽知道此事,但也对抗不了这种垄断,若是上报,又对自己政绩有损。因此,历任知县也都瞒下了这个事,甚至还帮着想法子在巡察御史到来时隐瞒。

    姬安和上官钧接到回报之后,再派钦差去沧阴,专门处理这个事情。现在煤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华家也吃了一顿狠罚。

    此时姬安听上官钧提起,就笑道:“事情都解决了,等他回到沧阴,见到蜂窝煤,自然也就会听到是怎么回事。”

    上官钧:“我以为,陛下会问问,若他在沧阴知县位上遇着这种事,会如何处理。”

    姬安:“问他他也只能说上报,知县又管不到朝廷的买卖上。倒是该把政绩考核规范一下,下面才有底气上报这种事。不过,这种事肯定不是孤例,还是得加强暗访。

    “以及进一步放松管制,让人员流动起来。只要人流动起来了,钱和消息也就流动起来了。不然啊,暗访都访不了,外地人一出现就会被盯死。”

    大概是喝了不少酒的关系,姬安说话比平日里要更加直白、更加犀利。同时也表明,他在上官钧面前更加地不设防。

    上官钧难得见姬安如此,哪怕讨论的不是什么好事,却也听得心中欢喜:“我还以为陛下醉了,原来还挺清醒。”

    姬安再次睁眼看看他,似有深意地笑笑,不过没说什么。

    上官钧继续道:“陛下刚才说到缺人,我想起来,图国今年的赁资已经送出。待齐万生回到京中,不如陛下就将他留下。图国那边大势已定,他在其中也立了功,足以升迁。”

    姬安顺着这话想想:“好像也是。孙氏新掌权,这两年肯定着重于收紧权力,想来不会起什么事端。的确没必要留万生在那边闲着,就是,你觉得他换到哪个位子合适?”

    上官钧:“这个还是陛下考虑吧,我只考虑一下如何安排师晟就好。”

    想到那对感情好的小情侣,姬安不由得一笑:“那等万生回来,我和他谈一谈。”

    两人一路低声聊着天,直到马车停下。

    洪大福在外禀道:“陛下、大司马,到立政殿了。”

    上官钧扬声:“开门。”

    车门打开,上官钧先下了车,再扶下姬安。

    两人一边慢慢走进殿,上官钧一边问:“热水可备好。”

    河清在旁禀道:“厨房一直备着,立刻便可用。”

    姬安抬眼瞥一下上官钧,笑道:“二郎今晚是想用浴桶,还是用浴池。”

    上官钧垂眼看他:“陛下脚步都不稳,我岂敢让你独自泡浴桶。”

    河清听得这句准话,退下去带人准备。

    没一会儿,两人就一同进了浴池里。

    姬安靠坐在池边,舒服地一叹。他喝得微醺,这时再被微烫的水包裹,整个人就有些昏昏然。

    上官钧在旁洗净了自己,才过来挨着姬安坐下,轻唤:“陛下?”

    姬安微微睁眼,冲他一笑:“二郎可还有力气伺候我。”

    上官钧在姬安额侧一吻:“那是自然。”

    在帮姬安洗澡这事上,上官钧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姬安懒得动,只任他摆弄。何况殿试之后两人就忙得没亲近过,今天总算闲下来,明天又是休沐。姬安参考上回会试后上官钧回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然,姬安自己也是隐隐有着期待。先前宴会上喝酒,就特意留心着量,没真给喝醉了。

    却没想到,今晚上官钧居然规规矩矩的,就只是帮姬安洗了澡。

    姬安被上官钧裹着布巾抱回卧房之时,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中间断了片,漏掉一段记忆。

    上官钧将姬安放在床上:“陛下是自己穿里衣,还是我帮陛下穿?”

    姬安眨巴下眼,收回揽住上官钧脖子的手,先在他脸上捏一捏,再在自己脸上捏一捏:“有感觉……不是做梦啊。”

    上官钧不解:“陛下这是做什么。”

    姬安重新搂回他脖子:“我还想问你呢,今日怎么转性了。”

    说着就双眼一眯,眸中闪过道危险的光:“不在我这交公粮,别是外头有人了吧!”

    上官钧琢磨了下“交公粮”三字,虽然不明白姬安为什么用这个词,不过结合上下文倒也能听懂意思。

    他颇有些好笑:“我见陛下这段日子劳累,想让陛下好好休息一晚。反正明日休沐,有一整日的时间。”

    姬安眨下眼,用刚才泡热水泡得有些迷糊的脑子把这话过了两遍,再快速衡量一下“今晚”和“明日”,心下抽口气:“反正出力的是你不是我,你不累就行。”

    说完,主动抬起身亲在上官钧唇上。

    上官钧眸色一下转暗:“陛下确定?”

    姬安轻轻叼住他唇瓣磨牙,含糊地笑道:“皇后,朕命你侍寝。”

    第129章 传说 圣上会仙术

    姬安再次一觉睡到午时,然后被饿醒。

    睁眼就看到上官钧在面前,姬安还能感觉到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

    强烈的既视感让姬安一时有些恍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毕竟自己醒过来却看见上官钧还在睡的情况实在少见。

    不过,姬安也只是短暂地恍了下神,就想起上回看到这一幕时,是上官钧在装睡。

    姬安露出个坏笑,缓缓抬手靠近上官钧,伸出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他鼻子。

    等姬安默数到“8”时,上官钧睁开了眼睛。

    只是,眼中带着惺忪和懵懂。

    姬安一愣,连忙松开手。

    上官钧又闭上眼,胸膛明显起伏了几下,重重的呼吸声姬安都听得一清二楚,像是在补充刚才缺失的氧气。

    过得片刻,上官钧才再次睁眼。这次眼里清明了不少。

    姬安摸摸鼻子,有点心虚地说:“这次你不是装睡啊……”

    上官钧:“刚睡着一会儿。”

    倒是没有被唤醒的恼意,也不知道有没有弄明白刚才姬安做过什么。

    姬安装傻地摸摸肚子:“好饿……”

    接着翻个身,伸手去拉铃。

    然而,在他的手碰到绸布之时,突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揽到后方。

    下一刻,手指和那条绸布就隔了一寸之遥。

    姬安:“……”

    正当他在猜上官钧是不是故意的之时,上官钧的气息就喷到他颈侧。

    低沉的声音也响在耳畔:“陛下对臣昨晚的服侍可满意?”

    姬安脑中的昨晚记忆被一一唤醒,顿时感觉耳根在渐渐发烫。

    他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怎么一喝多就乱玩梗”,一边不得不回答:“满、满意!非常满意!”

    上官钧继续道:“那陛下可否为臣解个惑。”

    姬安:“什么?”

    上官钧:“何为‘交公粮’?”

    姬安瞬间全身僵住,脑中更是轰的一声,脸上烫得彷佛能喷出火来。

    上官钧无声一笑,嘴唇贴到姬安通红的耳垂上:“陛下?”

    说话之时,似含非含,似吮非吮。

    姬安只觉脊背串起一阵颤栗。

    羞恼过头的他干脆破罐破摔,咬着牙道:“少来,我才不信你听不懂!”

    上官钧终于逸出笑声:“我只是好奇,陛下从何处学来这词。”

    姬安:“反正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书里。”

    上官钧:“何书,我也长长见识。”

    姬安:“早、早扔了!又不好看!”

    上官钧:“不好看陛下还能把词记着。”

    姬安:“就是用词奇怪嘛,又不是有意记的!好了,你是吃过东西,我还饿着,快放我起床!”

    上官钧看他连脖子都染上了红,这才不再逗人,松开手下力道。

    姬安都顾不上去拉铃,先揭被子下床,扯过一件外袍向脸上搧风降温。

    上官钧看得失笑:“没多红,陛下别扇了,衣服披上,当心着凉。”

    一边说,一边跟着起身,拉响唤人铃。

    关忠和岁丰很快带人端水进来,伺候两人起床。

    姬安洗漱一番,这才终于恢复常态,和上官钧一同出去吃饭。

    *

    吃过饭,姬安和上官钧刚坐到榻上,就听见何万利和汤开泰在门外求见。

    姬安想起他俩明日就要启程北上,到边城去推广羊毛线羊毛衣,知道是来辞行的,就唤了人进来。

    何万利和汤开泰进了屋就先给姬安跪下,趁着姬安还愣神,同时伏身磕了个头,又一同站起身。

    姬安无奈:“你们啊……”

    何万利笑道:“奴等知道陛下平日里不喜人跪,但奴等这一走,过年也不知能不能回来,总得给陛下磕个头。”

    汤开泰接道:“陛下放心,奴等一定会尽力让边关战士们穿上羊毛衣……至少冬日站岗时能穿上!”

    姬安让两人坐了,温声道:“尽力便好。冬衣可带上了?”

    何万利:“薄的厚的各带了一件。若是冬日前回不来,奴等倒是穿得上羊毛衣了。”

    姬安一笑:“也是,两件你总能织得出来。要缺什么,写信回来,让朱顺给你们送去。”

    汤开泰轻轻叹道:“奴不怕缺什么,就是想念陛下。”

    何万利也跟着一叹:“还没走呢,想到明日要走,奴就已经开始想陛下了。”

    姬安:“我也会想你们的。一定要保重自己,我等你们回来给我讲这一路的见闻。”

    主仆三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何万利和汤开泰才行礼退出去。

    上官钧刚才倚着软枕坐在旁边,此时才道:“昨夜回来得晚了,睡前没给陛下按腰。陛下趴下吧,给你补上。”

    姬安下意识抬手摸摸后腰。

    其实不怎么难受,毕竟昨晚上官钧还是手下留情了,只折腾了一回就放姬安休息。不过,既然他都开了口,姬安禀持著有福不享白不享原则,脱了外袍转身趴下。

    上官钧起身坐过来,给姬安盖好腿,动作熟练地开始揉按后腰,一边说:“陛下既舍不得身边内侍,又何必派他们出门,另选人去做便是。”

    姬安给他按得舒服,闭上眼睛轻轻晃着脑袋:“他们六个跟我最久的人里,就是洪大福和关忠的性子不合适独当一面。其余四人既有能力做事,我不希望一直拘在身边,放出去施展所长更好。

    “而且,你别看推广羊毛线编织只是小事,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东西。只要他们做得好,史册上也会记一笔。千百年后,何万利、汤开泰这两个名字,会因此而被万千后人所知。”

    上官钧沉默片刻,才叹息:“陛下之宠爱,当真是为之计深远。”

    姬安睁眼扭头看他,不禁笑道:“二郎不会连这点醋都要呷一口吧。”

    上官钧扬眉:“我若说是,四郎要如何哄我。”

    姬安感觉这话有点耳熟,啧了一声:“你怎么尽拣着这些学。”

    上官钧明知故问:“哪些?”

    边说边弯下身,凑到姬安耳边压低声音:“比如说,交公……”

    姬安一侧身,抬手捂上他嘴巴,附带一瞪眼。

    上官钧双眼微弯。

    下一刻,姬安就感觉掌心被不轻不重地慢慢舔了一下。

    姬安:“……”

    他收回手,在上官钧肩头擦擦掌心,重新趴回去:“看来我该戒酒了。”

    上官钧轻声一笑:“小醉怡情,我倒觉得陛下闲时可多饮几杯。”

    两人正笑闹着,又听见黄义在门外求见。

    上官钧也不避他,直接叫人进来。

    外屋没设屏风,黄义一进门就看见上官钧在给姬安按腰,脚下不禁一顿,才状似自然地进屋关门。

    他没敢多看,低头垂首,行到上官钧身前立住。

    上官钧:“说吧。”

    每回休沐日,只要上官钧在休息,黄义都会例行来禀一禀大司马府的事,此时也低声地一条一条分说。

    说完,掏出几封信。

    上官钧:“放在榻尾。”

    黄义放好信,识趣地退了出去。

    上官钧给姬安按完腰,两人重新坐好,唤了人进来上茶。

    随后便如往常一般,姬安难得又有了闲工夫看看“闲书”,上官钧拆看刚才的几封信。

    过得一会儿,上官钧便摇铃叫进岁丰,将信交给他去收。

    姬安恰好抬头端茶,就见到底下那封像是没开,背面写着个“崔”字。

    刹那间,又莫名有点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姬安奇道:“怎么有一封没看?”

    上官钧低头喝茶:“不重要的信,不用急着看。”

    姬安琢磨着“现在不就闲着吗”,不过他也就是顺口一问,没多深究,继续看书。

    上官钧抬眼扫一下姬安:“陛下看的什么书。”

    姬安:“烧玻璃的。”

    上官钧:“玻璃?”

    姬安:“就是像水晶一样的东西。”

    上官钧想了下,问:“陛下是说琉璃?”

    姬安摇下头:“现在烧的琉璃都是有颜色的吧。玻璃虽也有彩的,但我想要无色透明的,就像水晶一样。天然水晶贵是一回事,还稀少。若是能自己烧出来,那才方便。”

    上官钧:“除了磨透镜,陛下还想做什么。”

    姬安:“那用途可多了。比方说……做窗户啊。把纸窗换成玻璃窗,室内的明亮度能大幅提升。还有……做镜子。虽然铜镜也照得清楚,但玻璃的大小更自如,小到巴掌大,大到等身高,都能做。”

    上官钧:“听陛下这说法,好像陛下都见过。”

    姬安心一颤,连忙稳住心神,抬起手上的书抖一抖:“书上写的。”

    上官钧:“陛下怎么不交给少府工匠研究。”

    姬安放下书,一声长叹:“他们看不懂……我也不太看得懂。”

    上官钧:“陛下不如像上回那样,发个悬赏寻人来试。彩色的琉璃能烧,透明的玻璃又怎会烧不出来。”

    姬安自己都一知半解,也解释不好,只说:“这个要是发榜,肯定好多人揭榜。那就得安排他们一个个试,这花的钱说不定比赏金还多。我可以千金买一副马骨,但不能反覆千金买马骨啊,买不起。”

    上官钧:“那陛下干脆将看不懂的那部分登在《旬报》上,说不定能碰到看得懂的。”

    姬安一愣,顺着这思路想想,觉得的确也是条路子,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就啪的一下把书合上,笑道:“二郎说的对!”

    他决定放过自己,技术差得太多的东西,还是随缘就好,于是换了一本小说看。

    两人各自看书消磨了半下午,忽听门外有人报:“陛下、大司马,政事堂刘相公求见。”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忙扬声道:“快传!”

    不一会儿,刘叔圭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躬身给两人行礼。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取出那个装定位器的小匣子奉上。

    姬安接过关忠转递来的匣子,打开看过一眼,就让他拿去收好。又给刘叔圭赐座:“叔圭这一趟辛苦了,什么时候进的京。”

    刘叔圭谢过座,笑道:“刚进京,换了身衣裳,就赶紧将那宝贵之物送回给陛下。”

    上官钧:“军屯如何。”

    刘叔圭:“开垦顺利。下官离开之时,兵士还在插秧。据李令与农学署众人所说,只看那秧苗便知这稻种颇为不凡。”

    顿了下,又想起续道:“哦,中央军过去的那一批人,燕将军正在训。说是得训服了,才好让他们种田,不然怕糟蹋了秧苗。”

    上官钧点下头:“他有数就行。”

    姬安好奇的则是:“稻种出现,都给传成什么样了?”

    刘叔圭想起这个,笑意更是止不住:“那可是传什么的都有。目前流传最广的,是说陛下用了从仙人处学的仙术搬运过去,种子沾了仙气,伺候这稻谷也能沾上仙气,所以好多人抢着种。”

    姬安叹服:“还能传成这样。”

    上官钧:“想是燕家父子暗中引导了。不过这个说法的确合适,日后再凭空现种,便都用这说法,百姓更容易接受。”

    刘叔圭诧异道:“日后还会有?”

    姬安笑道:“那可多着呢,尤其明年。只是那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时就还得劳烦叔圭辛苦跑几个地方。”

    刘叔圭连忙作揖回:“为陛下效力,不敢言辛苦。”

    两人再听他细说了一番河关的各方面情况,包括防务与民生,这才放他回家休息。

    姬安建议:“二郎,枢密院要没什么事,就让叔圭休息五日吧。车舟劳顿地来回,好好在家养一养。”

    上官钧点头:“好好休息。”

    姬安又让人取来一罐白糖:“你回来晚了一天,没赶上昨晚琼林宴的热闹。这是新弄出来的白糖,拿回去吃个新鲜。”

    刘叔圭谢恩接过,开盖一看,惊讶道:“这么晶莹!”

    又笑问:“陛下的新东西,可是接着就会在京中卖。”

    姬安想着他是上官钧心腹,不好坑人家钱,实话实说:“就是看着漂亮,其实吃起来和沙糖没多大差别。若只是吃,花钱买不太值得。”

    刘叔圭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么一番话,一时好笑中又感觉暖心,应道:“谢陛下提醒。”

    待刘叔圭告辞离去后,姬安才突然想起一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上官钧发现了,问一声:“怎么?”

    姬安:“以后写叔圭的野史想必不少,希望他不会介意……”

    被写成个神棍。

    ○●

    一列车队走在路上,渐渐接近前方河关所设的关卡。

    打头的是一辆坐人的小马车,车旁几人骑马护持。后方则是一长串拉货的车,车板上堆着满满的袋子。

    而关卡处,亦有一支长长的队伍在候着。为首的是个马边挂枪的年轻人,身后众兵士牵着不少骡子。

    车队在关卡处停下,骑在马上的人纷纷跳下马来。

    师晟打开车门,齐万生从车中出来,与他一起走到那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先抱个拳,问:“可是我大盛驻图国大使,齐万生先生。我是河关边军副将,燕似山。”

    齐万生回以一揖:“正是齐某,燕将军好。他是我的护卫队长,师晟。”

    两边见过礼,齐万生再取出官凭与官印让燕似山验看。

    确认无误后,燕似山对着手下的兵一挥手。众兵士便牵着骡子上前,和后面运货的车辆交接。

    这些都是图国今年支付的云朔地区赁资。只是图国的送货队只送到边境,过境之后就要由大盛的人手来运。

    燕似山一边看着那边交接,一边对齐万生笑道:“齐大使,边军主将是我爹,所以可管我叫燕小将军。”

    齐万生也笑着改口:“燕小将军。”

    旁边师晟道:“木哈图命丧燕小将军之手,我们在图国都听闻了燕兄的威名。”

    燕似山客气回道:“不敢当,运气而已。”

    三人这边寒暄着,也都在留意货品交接的情况。拉货的马是图国的,图国人要牵回去,此时就得给车换上大盛这边的骡子。

    这群兵士被点出来运货回京,心里都奇怪着。

    “图国不是年年都赶马牛羊来吗,怎么今年换货了。”

    “这些是什么东西?”

    突然就有个年纪小的惊呼:“快看!黄的!金子!”

    “什么?图国改给我们送金子了?”

    “图国这么大方?”

    但马上有年纪大的人回:“一惊一乍什么。看仔细了,愚人金,根本没用的东西。”

    “唉,白高兴一场。”

    “既然没用,送这么多来干什么,还要辛苦运进京去。”

    “那是对我们没用,圣上会仙术,说不定能把这些变成真金子。”

    “对哦!不知道我们进京有没有机会见到圣上,远远看一眼也好,说不定能沾点仙气。”

    “圣上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啊。想沾仙气,你怎么不去种稻子。”

    “你当我不想,这不是没选上嘛。”

    人群叽叽喳喳,前头说话的三人都听见一些言语。

    齐万生不由得和师晟对视一眼,不解地问燕似山:“圣上会仙术?”

    燕似山笑着一抬手,往不远处的水田那边一划:“两位可看到那些新开的田。”

    齐万生和师晟一路过来早看见了,远远望去,块块水田如棋盘。有些已经插上青青秧苗,一派生机勃勃。空的那些也已蓄了水等着,田中水面映着天光,如同嵌在地面上的闪亮宝石。

    想到那些田就是姬安和上官钧苦心谋划来的,齐师两人在路上便已经感慨过一回。

    此时师晟问:“是种在田中的秧苗也和圣上有关系?”

    燕似山就给两人讲了那个“凭空现种”的故事,听得两人相当震惊。

    齐万生都忍不住追问一句:“真的?”

    燕似山:“我亲眼所见。当初都承使进仓库查看,出来时仓库还是空的,门锁是我亲手锁上,钥匙我也一直贴身收藏。第二日早上再去打开,里面就堆满了稻种!也唯有仙术可以解释了。”

    齐万生和师晟再次对视一眼。

    燕似山则是好奇地问:“《旬报》上登过圣上在京郊瑞鹿山遇仙。当时两位是不是还在京中,可亲历此事?”

    师晟:“我虽不曾亲历,但我有些军中兄弟,当时跟着圣上进山了。”

    接着说了下当时听来的详情,同样让燕似山听得震惊不已。

    经过这么一番特殊的情报交换,双方之间的距离莫名地拉近不少,倒是聊得越来越愉快。

    待后方货车全部交接完毕,图国队伍折返。

    燕似山道:“齐大使请上车,我领你们进城。”

    齐万生却对师晟道:“不坐车了,我与你骑马,好好看看河关的新风光。”

    师晟一笑,回身去牵了自己的马过来。等齐万生上马之后,才跟着骑上去。

    燕似山也上了马,转头见两人共骑,一时有些诧异。不过再一细看,送东西回来的使团那边就是一人一马,没有多的马。那齐万生不想坐车,也就只能和人共骑了。

    三人便一路说笑着,带领队伍缓缓前进。

    第130章 羊毛 今年冬天就让边军穿上毛衣

    齐万生和师晟带着几名属下,被燕似山领进一家酒楼招待。和燕家父子吃完一顿接风宴,再被燕似山送往驿馆休息。

    这次是因为要交接派来运货的士兵,齐师两人才进了这座“边城”——或者说是军镇更合适,因为居住在这里的都是兵士及家眷。待明日一早离开这里,为了赶路回京,路上他们就不准备再进城了。

    此时正是午后。路过一条河时,齐万生见不少孩子、老人以及一些女子聚在河边洗东西,看他们盆中又不太像衣物,不由得问:“燕兄,他们是在洗什么?”

    燕似山转眼看去,笑道:“哦,是羊毛。不知两位看没看过一二月的《旬报》,圣上推出了一种用羊毛纺线编织的毛衣,据说穿着很暖和。连圣上都穿羊毛衣,大司马也戴羊毛围巾。

    “后来枢密院就让夏季剪羊毛时洗净留下来,圣上会派人来教怎么织。《旬报》在我们这儿本来看的人不多,不过圣上的仙术施展过后,现在可受欢迎了,连以前积压下的都卖了个干净。

    “《旬报》上登有详细的羊毛纺线法和编织图,不少人家看了,就想先自己试一试。只是,纺线还行,但编织图实在是看不明白。幸好圣上想到派人来教,现在城中军民天天都盼着京里来人。”

    齐万生听完,颇有些可惜地道:“这里的《旬报》都卖完了?我原本还想买来看看。如此,只能等到经过下一座城,再让人进城问问。”

    师晟跟着补充:“我们一直在图国都城,离京的时候还没有发《旬报》。后来就只有派人回京送信时,能顺便带上一些回去,看得断断续续的。不过,圣上的毛衣和大司马的围巾倒是知道。”

    燕似山就笑道:“我有全套,一会儿让亲兵给你们送去。”

    齐万生没客气,道了谢,又说:“明早走时我们留在驿馆内,燕兄再派人来拿一拿。”

    燕似山大方地道:“不用,送你们了,你们路上慢慢看。我爹也收有一套,我可以去翻他的。”

    说完这话,不等两人道谢,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有件事想麻烦两位……”

    齐万生笑着回:“燕兄但说无妨,只要我们能做到。”

    燕似山将马靠过去,放小声音说:“若是你们回程还打我们这儿过,能不能给我捎几块香皂肥皂。我听说那东西只有京里有卖,我先给你们银子。”

    齐万生马上道:“我们手里还有一块香皂和一块肥皂未用过,一会儿就让燕兄的亲兵拿回去。银子就不用了。”

    燕似山先是一喜,又连忙说:“那不行、那不行!香皂得十两银子一块呢,肥皂也要一两银子。我那些《旬报》加一块都赶不上半块肥皂,没这么占便宜的,钱你们一定要收。”

    师晟就道:“只收香皂的就好。当我们交你这个朋友,朋友之间不用算那么清。”

    燕似山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家收着的邸报也一同给你们送去。不过这个只有一份,你们得抓紧今晚看,明早留下来。”

    邸报上登的朝堂事务更多,齐师两人离开大盛近半年,的确正想多了解朝中之事。

    齐万生再次谢过,师晟则是伸出手,和燕似山碰碰拳头。

    等齐万生和师晟住进驿馆安顿,就先把香皂和肥皂翻找出来。这本是他们留着路上用的,先前剩下的全在图国出手了,等着回到京中再买。

    过不多久,燕似山的亲兵果然将邸报、《旬报》和钱都送了来。两人把东西交给他带回去,就默契地开始先分看邸报。

    从下午一直看到夜深,终于把这半年份的邸报都看完。

    师晟不禁叹道:“新朝新气象啊,圣上不愧是受过仙人点拨的。”

    齐万生放下邸报,抬头看他:“你真信圣上遇仙的事?”

    师晟笑道:“我知道你向来是不语怪力乱神。但瑞鹿山那一回,是飞廉军留下给江润那帮人收尸。我寻当时参与的人仔细问过,那痕迹,真不是人能留下的。就像燕似山所说,唯有仙术可以解释。”

    他看齐万生将信将疑,想了想,又说:“对了,他们还说,当时圣上手中有一种很亮且光线集中的灯,能在夜间照出一条光道,却看不出有燃烧的火,也不知是如何发光。这是当晚每个人都见着的。”

    齐万生也就放弃了去想,叹道:“总归圣上拿出来的都是好东西,便是不知来处,想来也不会引发什么事端。”

    师晟也说:“对嘛,大家有好东西用,高兴还来不及,管它哪里来的。我现在就很想见见那毛衣是什么样,不知道难不难学。图国冷,需要多些保暖的衣物。

    “等回了京,我求求圣上,派个人教教我怎么织毛衣,试试能不能在离京前学会。反正在图国清闲,回去了也织两件。还有我们手底下那些人,发动大家夥都学起来,冬日少挨点冻。”

    齐万生却是说:“圣上先派人到军镇推广,看起来似乎有以后将羊毛衣列入军需的打算。但我们大盛哪怕是边镇,也不像草原上那样大规模养羊。不知道跟图国收羊毛怎么样……”

    羊毛很脏,图国那边还连肥皂团都没多少,处理起来相当费事。加上织毛毯也是耗时间的活,夏季给羊剃过毛后,图国很多底层牧民除了留下一部分羊毛慢慢织毛毯,大部分都是直接扔了。

    齐万生仔细琢磨了一圈,突然道:“给我研墨,我给圣上写信。”

    师晟劝他:“这么晚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先睡吧,明日路上,或是中午休息时再写。反正我们都在往京城走,不差这一时半刻。”

    不过,齐万生摇头道:“不,明日我们不走了。”

    师晟一愣:“不走了?”

    齐万生:“你我留下等圣上回音,还有你手下的护卫队。只让我属下往京中送东西便好,已在大盛境内,运送的人又是边军兵士,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得先把想到的写下来,不然睡一觉恐就忘了。”

    师晟只得取来文房四宝到炕桌上,再多点上一支烛。

    他一边帮齐万生研墨,一边不解地问:“什么急事,还等不得我们回京当面和圣上说。”

    写信送回去是走驿传,重要的事还可以要求急递。但他们回京速度就慢了,带着那么多愚人金,一天走不了多少路。

    齐万生边写边说:“就是收羊毛的事。入夏剃羊毛,图国比这里晚些,通常是五月中,现在去收正能赶上。要是等我们进了京再回来,今年就要错过了。”

    师晟反应过来:“你是说,直接去草原上找牧民收?”

    齐万生一笑:“不然呢,难道还给图国朝廷趁机抬价的机会吗。”

    他们这半年多在图国都城也不是光闲着无所事事,也在市集上打探集成了不少消息。

    图国现在虽然也建有城池,但那只是在少数水土丰饶之地出现定居。其余更广阔的土地上,众多小部族依旧依靠放牧为生,图国朝廷对牧民的管理形式也更为宽松,远远没有大盛编户齐民这样细致。

    因此,只要直接到那些小部族的聚齐地去收羊毛,这种小事情,根本不会被图国朝廷所知晓。

    齐万生继续说:“还有,我觉得你刚才说‘大家夥都学着织’这事挺好,自己的衣服自己会上心。不过,这个明日还得和燕将军谈一谈。”

    师晟笑道:“圣上要真让我们去收羊毛,正好也印证下我们画出来的那张地图。哦对了,特地留的香皂给了燕似山,你要不再向圣上讨一块。”

    齐万生抬眼看他,亦是笑道:“你喜欢哪种。”

    师晟扬高嘴角:“清香型,衬你。”

    ○●

    姬安在四月十七看到了齐万生急递来的信,晚上他就拿回去和上官钧一同讨论。

    “你看看这个。”刚一进门,姬安就先让洪大福把信给上官钧,自己一边洗手一边笑道,“前两日才说到把万生留在京中,他就先给自己找了份活。”

    上官钧先让人传膳,再接过信展开细看。待菜上齐了,内侍小厮们都退出去,才折起放在一旁。

    姬安给上官钧夹一筷子菜,一边问:“你觉得他的想法可行吗?”

    上官钧也回一筷子给姬安:“陛下若想尽快让边军都穿上羊毛衣,他说的倒是个快速的法子。”

    齐万生在信上说,现在正是收羊毛的时候,想和师晟一同到图国收上一圈。顺便还可修正先前从收集到的信息中绘出的地图,以备日后所需。

    另外还有一种方式,是直接在榷场收,很多来榷场交易的部族队伍都是赶着羊群来的。只是,既然都到了榷场,收购价格必然会被对方抬一抬。

    待羊毛收回来后,分到边军驻守的各地,雇人清洗纺线。再以线的方式配给到军中,由士兵自己学织。齐万生向河关边军将领了解过,哪怕以河关边军的训练量,兵士也有一定空余时间,尤其是入冬以后。

    燕家父子练兵已是练得紧的,都能够有空闲学织,别地的边军应当更不成问题。如此能比织好成衣再下发更快速地普及军中,今年冬天就能穿上。

    羊毛线已经发到手里,缺保暖衣裳的兵士必会上心。加上军中所有人一起学,更能调动积极性。便是真有个别学不会的,也可自己想法雇人。

    上官钧问:“依陛下看,难不难学。我只担心军中兵士不好掌握。”

    姬安:“只要不追求织花式,我是觉得不难。那算是一种重复性的工作,做熟练了其实都不怎么用脑子。现在后宫里别说宫女,好多内侍也都会织。从先前办学习班的反馈来看,学不会的是极少数。”

    上官钧略点下头:“既如此,那就试一试吧。”

    姬安:“我担心的还是钱的问题,经费够不够。”

    虽说可以省下雇人织衣的钱,但之前的清洗和纺线还需要人力。而且洗那么大量的羊毛,估计还得从别处买足肥皂团送过去,这些都要花钱。

    上官钧回道:“得看能收到多少羊毛。不过,按齐万生现在的估算,如能从旁的地方省一省,还是可以挪得出这一笔。”

    姬安好奇:“从哪里省?”

    上官钧:“按惯例,天子三年一阅军。但新君登基,亦会检阅中央军。只是去年陛下登基是在冬至,天已冷了,我便没提。今年夏末秋初,陛下该去检阅一回,经费已预留出来。若是取消……”

    姬安奇怪地问:“阅军很耗钱吗?中央军大营就在京城附近,不就是我进营区去看看,又不是别处的军队要进京。”

    上官钧:“当然不只是陛下,还有群臣,通常会住两三个晚上。”

    姬安:“夥食费很高?”

    上官钧:“吃饭倒不是大头,主要是各处的翻新花用得多。”

    姬安:“上次阅军是什么时候。”

    上官钧:“两年前,我代先帝阅军。”

    姬安更奇怪了:“那不至于就要翻新了吧,两年而已,就用不了了?”

    上官钧:“总不能让陛下看旧的东西。还有被缛、席子这类用具,也得全换新的。”

    姬安:“……”

    原来是皇家的面子要花钱养。

    姬安失笑:“阅军还是去,翻新就不必了。正常损耗该换则换,但用不着特意为了好看而浪费钱。既能省出这笔来,就添给边军花用。”

    上官钧:“陛下节检,是大盛之幸。”

    姬安想了想,又补充道:“被缛的确是个问题……这样好了,干脆自带吧,允许群臣每人带一个仆人伺候。”

    上官钧沉默片刻,才道:“以往许多人都会带上三四个人。”

    姬安微微瞪眼:“一个人带三四个人,那就是要管四五个人的夥食?”

    上官钧:“是。”

    姬安:“……”

    姬安运运气,继续夹菜,一边说:“今年就只准带一个。想多带的,自已交夥食费,每人每天一贯钱!”

    上官钧:“仆人吃不到一贯。”

    姬安:“我知道。就是得让他们心疼钱,才能少去几个人。”

    上官钧看他这模样,不由得嘴角微翘:“陛下生财有道。”

    姬安哼了哼,拉回话题:“不过有样东西万生没考虑到——织毛衣的棒针。”

    上官钧:“这个不难,纺线之时,就可让兵士先自己磨几根。”

    姬安一想也是,毛衣都能腾时间自己织了,前期再磨几根棒针也不是事。

    他示意上官钧把信拿过来,再看了看,问:“万生说带青盐去换羊毛,这‘青盐’是什么?”

    上官钧:“打骨鲁国内有一处大盐湖,出产的盐为青白色,称为青盐。他们除了收商队的过境税,向周边各个小国卖青盐也是主要收入之一。

    “他们的青盐价格颇低,只是我们大盛盐价的一半。齐万生想先找打骨鲁人收青盐,再去换图国人视为无甚大用的羊毛,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

    盐是必需品,拿盐去换肯定能够换得来。便是盐还有剩下,运回大盛也能用得上。

    姬安却愣了下:“只有我们盐价的一半?那边境那里吃的盐……”

    上官钧赞赏地看过来一眼:“多是从打骨鲁走私的青盐。但也只有那一片地方,若发现有人往南贩,会按卖私盐处置。”

    姬安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个“走私”算是朝廷默许的了。大盛和打骨鲁是仇家,边境战火断断续续,不可能开榷场。

    果然,上官钧接着就说:“若是打击青盐太狠,打骨鲁会发兵来攻。当然,若是他们往我大盛卖的青盐太多,我们也会打过去。”

    姬安叹道:“什么时候能把新火炮锻造好,我们就能收回河西走廊了。”

    上官钧转眼看向他,微笑道:“陛下远志,会有那一天的。”

    姬安跟着一笑:“那是自然。”

    ○●

    再过得两日,不用上朝的日子。姬安和上官钧正吃早饭的时候,黄义带着章实来求见。

    姬安已是久没见章实。

    初时黄义还会时不时报一下他的动态,但研究这种事,外人看着就是枯燥乏味得很。后来黄义感觉报不出东西,姬安也不过问,就不再报了。

    此时章实突然进宫,姬安颇为惊喜:“难道是望远镜有大进展?”

    他刚要放碗传人,上官钧却先道:“问问章实可曾用过早膳,若没有,给他上一些。待陛下用完,便会传他。”

    时和应了是,退出去。

    上官钧叮嘱:“陛下慢慢吃,不急在一时。”

    姬安无奈一笑:“好好。”

    两人正常吃完饭,这才宣了章实进来。

    章实直接递上一支木筒,声音里都含着喜意:“臣幸不辱命,已制出单筒望远镜。”

    姬安大喜:“太好了!”

    那支木筒是双筒相套,装有目镜的两边口子直径约为成年男子的拇指长度。

    姬安接到手中翻转看看,不等章实提示,就将内筒这一端举到右眼前。

    他先转向最远那堵墙,再眯起左眼,然后缓缓转动着木筒调试,不一会儿就看到目镜里较为清晰的红色影像。

    姬安挪开眼睛望前方,发现刚才看到的是墙上所挂字画的印章一角,不由得更是惊喜——这个放大倍率还可以啊!

    又连忙问:“能看到多远?”

    章实满脸喜意地答:“平地二里之内都能观察得清楚,若只看动静,五里之内可见,上到高处就还能更远。最主要的是,臣已经掌握了演算法!只要磨出的透镜无误,下回还可以制出更高倍率的!”

    姬安一叠声地道:“好好好!太好了!”

    上官钧插话说:“陛下出去试一试吧,屋外看得远。”

    姬安对他一笑:“正有此意,我们走!”

    说完,当先起身大步出门。

    姬安时常绕着立政殿跑圈,十分熟悉周围的视野,很快寻到一处地方。往斜前方远望,能看到高出众偏殿的长寿殿檐下。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再次缓缓调试,很快笑道:“长寿殿的匾额能看得很清楚。”

    姬安说完,放下望远镜转头去找上官钧,发现他站在一步之外,直接伸手将他拉到身边,把望远镜塞进他手中:“二郎也来看看!”

    上官钧低头观察下手中的圆筒,学着姬安刚才那样放到右眼前,眯起左眼,再问:“如何用?”

    章实刚要上前回话,却见姬安直接伸手握在上官钧手上,不由得愣了下。

    姬安先问:“你刚才有没有转动过两只圆筒?”

    上官钧想了想:“似乎未曾。”

    姬安:“那应该能直接看见。它视野小,你慢慢移动……看到了你就说。”

    一边说,一边扶着上官钧的手小幅度地动着望远镜,帮他查找目标。

    片刻,上官钧道:“应是看到了,字有些糊。”

    姬安继续撑着他的手稳住,再教他:“保持这个位置,慢慢转动外筒。如果更糊,就往反方向转,直到清晰为止。”

    又过片刻,上官钧说:“的确能看清字。”

    姬安这才松开手,又笑道:“还可以再看看四周,就像刚才那样调。”

    上官钧依言慢慢改变方向,再说:“我也是现在才知道,长寿殿檐瓦上雕的图案是什么样。”

    姬安给他说得好奇:“我看看。”

    上官钧就将望远镜给他,指点:“先看匾,再往上移些许,便能看见。”

    姬安举起望远镜尝试。

    随后,两人一直挨在一处讨论,一会儿你看,一会儿我看。

    章实在旁看着,下意识转头去寻黄义。却见不管是黄义,还是周围的内侍小厮,个个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他只得收回目光,心道——原来圣上与大司马的感情这般好,坊间流言果然不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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