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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泡泡 送二郎一个只能看的漂亮东西

    姬安和上官钧试用过一轮单筒望远镜,兴奋劲过去,才想起该是政事堂议事的时间了。

    不过他倒也不急,都是日常事务,迟一点无所谓。

    姬安招手柄章实叫到近前,一边往院中走一边问:“这支望远镜,你可还要拿回去。”

    章实笑道:“自是献与陛下。”

    姬安点点头,又问:“你那里可还有。”

    章实:“臣手上有一支先前试做的,打磨得不够好,回头再改改,也能将就用。”

    姬安:“那支你可以留下,但不能送人。”

    章实忙应了是。

    说话间,众人回到院中,姬安拉着上官钧坐下,也示意章实坐。内侍小厮们自是机灵地端来热茶,给三人倒上。

    姬安一边端茶一边笑道:“章卿这段日子辛苦了。黄义,回头你去找朱顺说,再赏章卿百贯。”

    没等黄义回话,章实便连忙起身行礼:“谢陛下,但这赏便不用了。先前陛下已赏过千金,又授臣官职,为陛下效力本是应当。”

    姬安听他话音诚恳,想了想,就说:“如此,章卿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办的,想到了和黄义说。只要合理,我和大司马都会应你。”

    章实再次谢恩,方才重新坐下。

    姬安继续问:“如今你那里的水晶,还能再制多少望远镜。”

    章实细想想,回道:“若途中无破损,应能再制四支。”

    姬安:“那便再制两支与这个一样的,两支加大倍率的,可行?”

    章实:“是,臣定不辱命。”

    姬安:“不用你全部自己来,让黄义领你去少府,挑两三个你看得上的工匠回去帮着做,凸透镜和凹透镜让不同的人来磨。还有这个外筒,木筒脆了些,你和少府监商量下,看后面的用铁或是铜更合适。”

    章实:“是,臣记着了。”

    上官钧插了句话:“制作的作坊就还在我府中。你若想搬到外面住也可,每日过来就行。”

    章实目光转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大司马,下官能不能继续住在大司马府上……”

    他来京日久,原先听了些坊间流言,的确想过要不要搬走,但经过刚才的观察,就感觉不必了。出去住花钱还是一回事,主要是住大司马府里太方便了,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

    上官钧:“你若不觉得拘束,自是随你住。”

    章实笑着拱手道谢:“谢大司马,下官住得很自在。”

    姬安转了个话题:“章卿往下,还有什么想研究的方向吗?”

    章实一愣。

    姬安解释:“透亮的平面水晶难得,我与大司马一起也凑不出多少块。现在都拿来做瞭望远镜,一时之间怕是很难再有材料继续研究透镜的其他应用。你还对哪些方向有兴趣,我可以给你找点书。”

    说完,又是一叹:“至于透镜,估计得等到我弄出了玻璃,才有可能继续了。但造玻璃的难关现在还没有头绪。”

    章实:“玻璃?”

    姬安:“和水晶差不多的东西,就是没有水晶的硬度大,更脆一些。”

    章实听得双眼发亮:“臣以前也曾想过,能不能烧出无色透亮的琉璃片。但去打听过之后,都说不行。而且琉璃更脆,极其易裂。没想到还真有法子能造成类似水芯片之物,是卡在什么难关?”

    姬安道:“主要是脱色,另外还有一个吹制。”

    先前少府做的烧制实验中,只能得到绿色和黄色的碎片,这是因为含有二价或三价铁离子。想要得到无色玻璃,还需脱色。但这技术过于领先,书里推荐的脱色剂都是化学药剂,目前还没能找到替代品。

    而吹制,更是个高难度技术活。

    大盛目前的玻璃发展,烧出来的属于高铅玻璃,易脆不耐热。因此少用于器皿,多用于工艺品,也就向琉璃那个方向发展了。

    琉璃制品的塑形主要依靠胚,虽也有在表面吹花的步骤,但那是精细活,和一开始就吹制成形的技术不是一个方向。

    姬安续道:“吹制还可以让人练,但找不到脱色剂,就得不到无色玻璃。”

    他看章实听得似懂非懂,又看看时间,便说:“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把书给你,你慢慢看。不过,和望远镜一样,也要严格保密。”

    章实怔愣一瞬,随即惊喜,忙说:“谢陛下信重!那臣先看看,就不知能不能看懂。”

    姬安叹息道:“愿意看是好事,你琢磨琢磨。我是着实缺这些人才,想招都不知该如何招起。你若有认识的,都可向我举荐。”

    说完,让人取了书给章实。

    章实贴身收好,这才行礼告辞,跟着黄义去少府。

    *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起身,走向静候许久的两匹马。

    他一转手,就将望远镜塞进上官钧手中,笑道:“先前说好的,等章实做出第一支,就给你拿着玩。”

    上官钧垂眼看看,嘴角微微勾起,递给旁边的时和:“拿去做个合适的皮套。”

    时和双手接下。

    姬安顺口接道:“时和你记一下数据,叫黄义找少府再做个铁的或铜的壳装它,防护更佳。”

    时和忙应是。

    上官钧上了马,和姬安并骑而行,一边说:“望远镜此物于探查有大用,目前虽数量少,但也需管制,不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

    姬安点点头:“我也是这想法,就按军中重要物品那般管制。后面制外筒之时,每一个都打上编号。成品由枢密院收藏,分配时做好登记。”

    上官钧应过一声,静了片刻,又说:“陛下先前提起玻璃,都未与我详说。方才却与章实说了那么许多。”

    姬安转头看他,下意识道:“我和他说了很多吗?好像也没几句啊,不就是提了提脱色和吹制。”

    上官钧瞥来一眼,又重新看向前方:“陛下觉得是,那便是吧。”

    姬安不由得好笑,碍于身边围着内侍、小厮和羽林卫,就只靠马过去,伸手到上官钧牵着缰绳的手背上拍拍,安抚道:“我以为你不耐烦听那些。”

    上官钧:“陛下不说,如何知道我不耐烦听。”

    姬安笑盈盈地道:“行啊,我再多给你说说呗,你还想听什么。”

    上官钧这才又看过来:“陛下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姬安想了想:“你这样讲,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上官钧:“那就再详细讲讲脱色和吹制。”

    姬安看看前方越来越近的永昌殿,回他:“好,先工作,中午吃饭时慢慢说。”

    两人很快在永昌殿前下马。

    姬安叫过洪大福,附耳小声吩咐一番,洪大福听得频频点头应是。

    上官钧转眼看看,却也没说什么,只等姬安说完,与他一同迈步上阶梯。

    进到政事堂,姬安随便扯了个藉口说自己不舒服起晚了,随后就正常议事。

    等到吃午饭时,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姬安就践行承诺,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给上官钧讲玻璃。

    姬安也记不清那些化学反应原理,就只笼统地说:“脱色剂没什么好多说的,就是加着一块烧能让得到的玻璃变成无色。有些添加物不仅能脱色,还能更好地消除气泡,让玻璃更清亮。

    “书上推荐的脱色剂现在都没有,只能找替代的。我在百宝囊里的‘钱’剩得不多了,等到有收成后才能重新攒起来,到时就可以像上回实验制白糖一样,在百宝囊里慢慢试。”

    上官钧点下头:“那何为‘吹制’,玻璃制品莫非不用制胚。”

    姬安:“能直接吹成形最好。要实在不行,可以试试制胚辅助来吹。”

    他边说边端过一碗黏稠的羹,缓缓舀起一勺,继续说:“烧玻璃的主要原料是矽沙,在海边容易寻到。烧化之后,就会变成像这样的黏稠物。

    “这时用耐高温的铁管沾起一点,通过管吹气,就能让它鼓胀起来,这就是‘吹制成形’。再经过退火降温的工序,最后就可以得到一个玻璃瓶。吹成什么模样,就靠工匠的功夫了。”

    上官钧想像了好一会儿,说:“可陛下不是想要平面的玻璃?那要如何吹出来。”

    姬安比划着解释:“那个是要先吹出一个长圆筒,再切掉两端,从吹口敲裂它。然后放回炉中加热,令其软化,并用工具摊平。”

    上官钧随着他的讲解动作继续想像,最后说:“听着很有意思,倒是想见识一番。”

    又道:“虽脱色剂未找到,但吹制可以先寻人练习。便是绿色或黄色的平面玻璃,也可做窗户。我依稀记得,前汉之时,皇宫里便有这样的窗户。”

    姬安一愣:“是吗?竟然那么早就有了!”

    上官钧:“有书里记载过。只是当时的烧制技术,想必还没有陛下拿出来的那么好,但用作窗户也的确明亮许多。”

    姬安想想也是,带点绿色也不妨碍做窗户,就笑道:“是我先前钻了牛角尖,二郎点醒了我。那就让少府先寻人练习吹制,能把窗户换上也是好的。”

    两人聊着天吃完饭,唤内侍进来撤下碗碟。

    姬安问洪大福:“可准备好了?”

    洪大福笑着应:“都备好了,这便给陛下拿来。”

    上官钧看过来,姬安回视过去,笑道:“让你看个漂亮东西。”

    没一会儿,洪大福端来一只托盘。

    托盘上的小碗中,装着浑浊的白水,旁边还放着一截麦杆。

    姬安拿起麦杆,在那碗水中沾了沾,放到嘴边,轻轻一吹。

    洪大福就忍不住轻呼一声。

    只见那麦杆顶端突然出现一个气泡,还越来越大。

    最终,随着一声轻响,气泡炸开。

    姬安放开管子,可惜地道:“哎呀,没掌握好力道。”

    上官钧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这是……”

    姬安对他一笑:“这碗是肥皂水,吹出来的是肥皂泡,吹玻璃就和这个类似。不过肥皂泡是能吹完整的,你等我再试试。”

    说完,姬安再沾上肥皂水,继续吹泡泡。

    这一回,他慢慢地吹。

    麦杆前端的泡泡在轻微的摇晃中渐渐变大,最终姬安松开嘴,小心翼翼地抖一下麦杆。

    肥皂泡就脱离开麦杆,成为一个完整的球,飘在空中,在光里隐隐现着七彩色。

    姬安用手轻轻搧风,让肥皂泡飘向上官钧。

    他笑得眉眼弯弯:“二郎,送你的。”

    上官钧目光随着那飘飞的肥皂泡转动,在它缓缓下落时伸出手。

    肥皂泡碰到他手掌,啪的一声破开。

    姬安哈哈一笑:“只能看哦。”

    上官钧看向他,再伸出手:“我也送四郎一个。”

    姬安也没让人再拿一支麦杆,直接将手中那支递了过去。

    这日午后,两人就像得到新玩具的孩童。你吹一个、我吹一个,吹出好些七彩泡泡环绕四周。

    第132章 发财 一笔意外之财

    吏部的案子,大理寺查了半个多月,算是基本厘清了案情。

    因初时姬安下手果断,上官钧也布置得当,大理寺在第一时间顺利搜到马德言和魏杲、卢雍两方的账册。

    大理寺以账册为中心,最终审清吏部以两名侍郎为内核,有半数官员都参与其中。对于这些人,姬安直接定了个“褫夺功名、永不叙用”的底线,再由大理寺按收受贿赂多少来判刑。

    而且,从首罪马德言身上,还牵出另一张贿赂网。

    京里这种隐蔽细致的买卖之法,不是马德言首创,是他在地方上任职之时学来的。只是地方上的监管没有京里严,那里的手段隐蔽性还没那么高。马德言进京后和魏杲、卢雍勾结,又继续改进了一番。

    这次当然是顺藤摸瓜,将那张网也一并端掉了,全拉回京里判刑。

    吏部尚书和管辖吏部的尚书左仆射虽未参与其中,但三四年的时间都未察觉,自然也都被判了玩忽职守之过。原吏部尚书被贬谪到一处下州任知州,原左仆射潘济被贬谪到西祥府任知府。

    至于吏部其他未参与其中的官员,亦有包庇不报之嫌。不过姬安考虑到,在左右侍郎带着另一半人干这事的情况下,剩下的人不敢出头也算是人之常情,就都赦免了。

    魏杲和卢雍则是除去功名,分别刺配到不同地方做苦役。

    其间姬含思曾进宫求见姬安,姬安料想他是来为卢雍求情,只让人传话说“国法为重”,没有见他。

    至于买官之人,现在全部停了职。但因涉及人数太多,这三四年的低阶官职有近六成都是买的,大理卿不敢定夺,又报到姬安这里请他决断。

    姬安问:“行贿买官之人,按律该如何。”

    大理卿方怀静:“罢黜官职,依行贿数额罚金,再清查其任上是否有失职,依情节轻重处罚。但……”

    人数太多,不少又是地方官,大理寺若是每一个都清查,一两年都不一定能查得完。

    姬安想了想,让他先回去。晚上拿了大理寺的奏疏,回立政殿和上官钧商量。

    上官钧扫一眼长长的名单,直接问:“陛下想如何处置。”

    姬安:“罢官罚钱是肯定的。大理寺没有人手查,就让继任者查吧。各地衙门贴出告示,也在《旬报》上登一登,告知百姓有冤可去申。要是查出有事就法办,没查出来的这次就算了。”

    上官钧点下头:“倒也是个法子。”

    又提醒道:“没查出来的那些,可要褫夺功名、永不叙用。”

    姬安叹口气:“我虽然不喜那些买官的,但吏部都烂了,肯定是先有索贿行为。所以这次就算了吧,任期内没犯错的,就保留功名,再给个机会。”

    上官钧:“不过,他们有此前科,日后吏部轻易不会再用他们。”

    姬安:“那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总要为错误付出代价的。”

    上官钧换个话题:“现在吏部出现一半空缺,陛下可想好如何填补。”

    姬安一笑:“朝中的人你熟,还是你来想补什么人吧。我琢磨地方上的就够了。”

    行贿买官,自然是要买肥差,其中就不乏江南州县。姬安准备明年在江南推广新稻种和棉花,正好现在就可以运作一番,年底都给合适的州县换上自己属意的人选。

    最近姬安主要在忙的就是这事。

    上官钧也没推辞:“陛下既信任我,那我便代为处理了。”

    姬安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说起来,方怀静这个大理卿,是不是胆子小了点。他是你的人吗?”

    上官钧:“是我提拔,他只是还没摸清陛下的脾气,才过于谨慎了。不过,身居高位,我倒觉得谨慎些也是好事。陛下觉得用他不顺手?”

    姬安笑道:“倒是没有,他的能力我觉得挺强。你说的也不错,位高权重的,谨慎总比冲动要好。我是想着,办这次的大案他也算立了功,可以动一动位子。”

    上官钧:“陛下想放他到何处。”

    姬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两人顺着讨论了一番几个重要官职的人员调动。

    说完人的事,姬安再把奏疏拉展开,指着后半段内容给上官钧看:“对了,你看看。这回抄了那么多家,目前总估值就有五千多万贯,差不多是朝廷一年的岁入了。

    “这些还只是京里的,地方上那些下马官员的账还没报上来,以及行贿官员的罚金还没收。再加上这两笔,那就是一下多出两年的岁入了吧!”

    上官钧莞尔道:“恭喜陛下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姬安一愣:“我的?不进国库?”

    上官钧:“查抄的罪官家财,通常都是归入宫中内库。”

    姬安不由得微微张嘴——要都是这样,难怪史上那么多皇帝爱纵着宠臣揽财,那些宠臣不仅会讨好皇帝,哪时手里缺钱了再把宠臣家一抄,就能直接接管那么多财富。

    想到这里,姬安原本下意识想说“以后还是改进国库”,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又给刹住——往下他要用钱的地方还多,进了国库总不那么方便,还是先等他把想做的事做得差不多,再改这条吧。

    于是姬安只把朱顺叫来,叮嘱他将那些查抄所得另开账本记录。

    ○●

    五月初一大朝会,姬安公布了朝中新一轮的人事任命。

    原御史大夫唐武,升任尚书左仆射。原大理卿方怀静,调任御史大夫。暂由大理少卿张湜代行大理卿之职。

    以及为填补吏部进行的一系列调动。

    本次任命一出,满朝上下的官员也纷纷松了口气——这代表着此次吏部清查已结束,总算不用再担心被莫名牵扯进去。

    毕竟,史上每一次朝堂大清算,到了后来都会脱离起因之事,被扩大化成一场浩大的党同伐异。这事能就此打住,至少说明朝堂局势还是安稳的。

    当日下午,姬安和上官钧进政事堂之时,正听见众人在恭喜唐武和方怀静。

    方怀静的品阶虽还是正三品没有变,但进入了政事堂便是宰相,有内核议事之权,是一次质的飞跃。且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职权也比大理卿更广。

    唐武从正三品升到从二品,却相当于越过了右仆射,这一下无疑也是飞升。

    尚书省左右仆射虽是同级,可左仆射管吏、户、礼三部,右仆射管兵、刑、工三部,其中兵部职权还基本被枢密院占去。因此,明显左仆射的职权要比右仆射更大。

    不过现任右仆射年事已高,也心知自己是被先帝提上来给上官钧保驾护航的,日后大概就算会在这位子上致仕,倒是没有一争之心。

    如今唐武和方怀静这两个能臣都更进一步,两人还都是上官钧一手所提拔,政事堂的形势看起来就更偏向上官钧了。

    姬安和上官钧坐定,先取出一封信来:“诸位爱卿,可还记得去年我提的卖糖一事。”

    他目光扫过一圈,在方怀静脸上停一下,笑道:“方卿新来,大概没有听说。”

    又对刘叔圭道:“叔圭可还记得,给方卿说说。”

    刘叔圭拱手应是,简单说道:“陛下认为图国、卜察和倭国都缺糖,贩糖去卖可获大利,提议由朝廷专营此项。当时诸位相公讨论之后,认为颇有风险。

    “大司马便决定今年先由他私人贩售,若真有大利,今后便由朝廷专营。而作为给大司马冒险的奖励,陛下特允大司马日后随朝廷的船到倭国继续卖糖。”

    他这么说完,不仅方怀静了解了始末,先前没上心的人此时也记了起来。

    姬安接话道:“新年之时,大司马府的人就往倭国运了糖。这些糖在倭国的卖价是……”

    他刻意停顿一下,看众人都露出好奇之色,才说:“五百至六百文一斤。”

    政事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庞侍中忍不住问:“是……京中卖价四十文的……那种沙糖?”

    姬安笑着点头:“正是。如今北边榷场开了,运到榷场的糖同样好卖。榷场里卖价是二百至二百三十文一斤,虽然没有倭国那么高,但运到榷场无需跨海,风险比去倭国低,这个价也算是不错了。”

    何止“不错”,在座众宰相已经现出满脸的恍惚。

    姬安也不由得想起,最初师晟跟自己的估价还是一百二十文。结果齐万生和师晟到了图国都城才知,他们真是估得太保守了。图国国都的糖价何止二百文,图国商人卖到了五百文之多!

    这个消息传回来后,姬安再传给罗天瑞,罗天瑞轻轻松松就把价抬了上去。

    上官钧这时开口道:“我府里的人走这两趟,加起来毛利能有十余万贯,抵得上榷场半年的商税。净利还未细算,但哪怕打对折,也有五万贯之多。”

    新上任左仆射的唐武眼睛都亮了:“陛下圣明,明年就由朝廷专营此项!”

    右仆射脱口道:“还等什么明年啊,榷场开到九月中,今年也来得及!”

    姬安却笑道:“也不能卖太多了,会对我大盛子民用糖影响太大。而且,卖得多,就不值那么多钱了嘛。明年开始,先按着今年的量来吧。”

    众人听他这么说,自是纷纷同意。

    枢密副使想了想,又道:“陛下还特许大司马继续往倭国卖,那朝廷的量是否要减一些?”

    却是上官钧说:“不用。今年我是为朝廷探路才贩那么多,明年我会减少倭国那边一半多的贩量。”

    他定的这个数量,是杨微推测在福吉推广糖车之后的增产量。

    姬安补充道:“而且倭国银子多,不怕他们没钱买。”

    众人再次赞过“陛下圣明”,事情也就这么定下了。

    第133章 端午 喝雄黄酒,浴兰汤

    潘济遭贬谪之后病了一场,上书向姬安谢罪并请求晚几日赴任。姬安没有特别为难他,准他病好之后再启程。

    就拖到了五月初五。离京这日,一些同僚友人都来相送。

    潘济在城门与众人话别:“老夫遭贬出京,今日又是端午佳节,诸位就不用远送了,回去与家人团圆过节吧。”

    贬谪出京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听他这么说,想他特地选热闹的端午当日走,大概也是不想离京时太显眼,便纷纷与他互道珍重。

    潘济上了车,出城一路西行。

    走到城外五里,忽有人来拦车,称自家主人在亭中设了送别宴。

    潘济撩开车帘一看,发现这仆人他认得,是中书令吕绅身边的人,就下车随那仆人过去亭中。

    果然是吕绅在亭中候他。见他到来,起身相迎,还让仆人倒上酒。

    两人喝过一杯,两厢坐好。

    五月的天已是炎热,吕绅随手拿起一把扇子轻扇,叹道:“当初我让马德言丁忧暂避,他不肯。现在他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潘公至此。”

    潘济跟着一叹:“我原以为他只是自己收点贿赂,偶尔带下面人喝口汤,哪曾想他竟……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幸好不曾牵连到吕公。”

    说完,仰头又干一杯。

    吕绅慢慢道:“西祥府冬暖夏凉、四季如春,也是养人之处。你带家眷去那边散散心,待有机会,我再设法将你调回京中。”

    潘济苦笑一下:“谈何容易,吏部现在完全是大司马把持,何况四品以上官员调动,还需圣上同意。我只是当初先帝提上来,却未曾特意向大司马靠拢,在他心里怕是讨不到多少好。”

    吕绅:“我们总是先帝任用的老人,想来大司马和圣上总会给几分薄面。哪怕不是要职,一些清闲的职位总不会卡着。”

    潘济挥挥手:“无所谓了,我也这把年纪。西祥府那边若是舒服,我就在那待着;若是不舒服,我就辞官挂印,回家享清福去。家中千顷良田,总还供养得起我。吕公有心,不如照拂一下我潘家子侄。”

    吕绅沉默片刻,倾身靠近他,低声道:“你可想过,身上没了官职,家里还能不能保得住那千顷良田。”

    潘济愣了下。

    吕绅坐直回去,晃晃手中的素白绢扇:“昨日,圣上赐百官夏衣,还给三品以上赐了这扇子。说是天热了,可‘执扇送清风’。”

    在刚处理完吏部大案的这个时间点,那话的意思倒也是十分易懂——望众人都清正廉洁。

    潘济一笑:“我家良田俱是正经买卖而来,在家乡亦是修桥铺路、施粥施药的善心人家,总有些名望。便是再有后来人瞧中我们那儿的田,也不至于非要和我家过不去。”

    吕绅没说话,只是眉头微微蹙着。

    潘济见他如此,不由得问:“怎么,吕公是还听着什么了?”

    吕绅缓缓摇头:“倒是不曾。只是,观此殿试之题,我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因为什么。”

    潘济却道:“大司马是先帝亲自教出来的,他自然看得出财政压力在逐年加大。殿试试题倒是契合,现在就得未雨绸缪地想如何多找钱。

    “我们虽折了吏部,但吕公你还在,这几年的布置也还没崩,其他两个学派占不到上风。吕公往后便多迎合大司马的想法,助他给朝廷弄钱便好。”

    吕绅沉吟几息,提壶倒酒,转了话题:“不说那些了。今日是送你,来。”

    潘济也就跟着举杯。

    *

    端午佳节,同样是大盛一大节日。京中民间从五月初一就开始有了过节的气氛,到初五这日便是最为热闹之时。

    赛龙舟已成为传统活动,每年都会举办。

    以前天子还会与民同乐,不过自从先帝身体不好之后,便没再出席了。

    今年郑永早早便问了姬安是否要去。

    姬安想着,若是自己带群臣前往,又是一大笔开销,群臣伴驾估计也玩得不痛快。再一问上官钧,说是要封锁掉一半烟波池,就还会连百姓们都不好观看龙舟。

    因此,最后姬安还是决定端午正常休沐,他和上官钧微服前往就好。

    而且,这次姬安还是把自己身边的内侍们,和上官钧身边的小厮们都一并带上,同去瞧瞧这以前没看过的热闹。

    这天早上,姬安和上官钧起了床,内侍小厮们都高兴地过来伺候。

    姬安打眼一看,发现人人头上都簪了各色鲜花,不禁有些新奇:“哪儿来的花?”

    朱顺笑道:“黄总管送进宫来的。”

    黄义也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个时候花多了,若是端午出门不簪鲜花,是要被人笑的。”

    姬安想起新年出宫时簪的花也是他送来,看一眼上官钧,笑道:“当初我铲后宫花园时没想起来这个,二郎也不提醒一声,幸好还有大司马府的花可用。”

    上官钧:“每到节日,京中便有众多卖花人,总不会缺了陛下的花戴。”

    两人如常吃完早饭,换上轻薄的新夏衣,也如常一般松松扎起头发,颇有几分名士风流。

    黄义端上一托盘鲜花供两人挑选。夏日果然花多,五颜六色,大小俱全。

    姬安想着过节喜庆,今天穿的是暗红色为主的衣袍,上官钧也选了一身和他相配的。

    现在姬安在一盘花中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朵红花,放到上官钧鬓边打量,再点点头:“还是红花才衬,其他颜色总感觉压不住。”

    说完便让人拿发夹,要给上官钧簪花。

    上官钧目光在那花上停留片刻,再抬眼看他:“陛下可知这是什么花。”

    姬安低头看看,没认出来,问:“什么花?”

    上官钧:“石榴花。”

    姬安先是茫然一瞬,才想起石榴的普遍寓意——多子多福。

    上官钧转眼看黄义:“怎么把这个拿来了。”

    黄义明显也是这时才想起,连忙躬身请罪:“奴、奴没多想,就是瞧着开得漂亮……”

    姬安失笑:“哎呀,管它呢,好看第一。”

    上官钧:“陛下与我同戴?”

    姬安:“行啊,反正我们衣服都差不多。”

    上官钧就没再说什么。

    两人相互给对方簪花夹好,便带着人出宫。

    姬安一行来到烟波池畔,就彷佛看到了和元宵那晚一样的热闹。

    烟波池隶属皇家苑囿,周围没有酒楼,此时湖边搭起的彩棚当中,早已挤满了等着看龙舟赛的人。再外围还有许多小摊贩,卖吃的、喝的、玩的,甚至还有耍杂耍的,呦喝声和喝彩声阵阵不绝。

    大盛在服饰方面管制不严,只有杏黄一色禁止民间使用。这时打眼望过去,京中百姓的衣衫什么颜色都有,再配上人人头上的各色鲜花,当真是五彩缤纷、五光十色。

    姬安和上官钧倒是不用和人挤,他们虽是微服而来,但依旧上了不对外开放的池边楼阁。

    两人坐在最高的三楼处,穿过窗户往下望,能将烟波池尽收眼底。

    池中已有几支龙舟待命,只等着开赛。

    姬安先前打听过,知黄义和郑永都来看过这热闹,就让他俩在旁伺候,叫跟来的其他内侍小厮们也都各自坐。不过众人此时兴奋得顾不上坐,全站在窗边往外看,叽叽喳喳说着话。

    关忠忽叹一句:“可惜万利和开泰去北边了,没赶上这热闹。”

    朱顺在旁笑道:“这热闹年年有,待他们回来,总有能看到的时候。”

    这边黄义拆了粽子,郑永倒上雄黄酒。

    上官钧就摆摆手,示意两人退到两边屏风之外,随后端起酒杯:“端午饮雄黄酒辟邪。陛下若喝不惯,便只喝一口就好。”

    姬安也端杯,与他轻轻相碰,再喝下一口品品:“还行,能接受。”

    这时,下方的赛龙舟开始。

    一时间锣鼓宣天,船上的号子声和岸边的呼喊声响起一片,几条龙舟争先恐后地向前划。

    姬安含笑看着下方情形,不觉有些怀念。他没在岸边看过龙舟赛,却是亲自参加过,当时还和选出来的一队同事专门练了半个多月。

    正看得赛事胶着,他察觉手上一暖,垂眼就见上官钧的手盖在自己手背上。

    姬安没在意,继续看下方比赛。

    下一刻,却是感觉到上官钧挨到身旁,随后就是一声问:“四郎可知,端午都有哪些习俗。”

    姬安这才转眼看看他,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问,但也想了想,一样样数道:“赛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烧艾草……簪花算吗?”

    上官钧微微一笑:“还有一样。”

    姬安:“什么?”

    上官钧:“浴兰汤——用香兰草蒸煮过的热水沐浴,可洗去晦气。”

    姬安眸光闪了闪,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你肯定叫人准备了吧。”

    上官钧笑而不语,凑上前在姬安唇上亲了一下。

    ○●

    姬安感觉自己像是飘荡在水中,沉沉浮浮,极不安定。

    不仅手脚很沉,想动弹一下都不行,还连眼皮都像重逾千斤。

    姬安奋力睁开一条缝。

    映入眼中的是摇晃的水面,和照射进水下的几道光。

    有种梦幻的美感。

    但,也是在这一刻,姬安突然感觉到了水压,胸口彷佛被重重挤压着,肺部因缺氧而传来灼烧感。

    下个瞬间,姬安猛地睁开眼。

    正低头看他的关忠吓了一跳,连忙轻声唤:“陛下?您醒了?”

    姬安盯着他看过一会儿,才察觉刚才是在做梦,喘过两口气,问:“这是哪里。”

    关忠:“永昌殿的休息间,您在歇晌。是做梦了吗?方才奴见陛下似乎睡不安稳,正犹豫要不要唤您。”

    姬安随着这话慢慢想了起来——对,可能是昨夜睡得晚,他吃过午饭就犯了困,在睡午觉。

    也想起来——昨天是端午,他和上官钧出宫约会了。那今天就是五月初六。

    去年,他来到这里的日子。

    第134章 祭奠 愿那母子二人来生一世幸福安康

    姬安中午做了那个梦,醒来后就一直有点神思不属,批著奏疏也时不时走神。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落水那时,也没有想过原主……

    这个念头闪过,姬安忽尔一愣——难道……正是因为这个?

    去年今日他穿过来,也就是原主的祭日。

    一年了,他用了原主的身体,却没有找出凶手为原主报仇,甚至连祭奠原主都不行。难道是因为这样,才做了那个梦?

    姬安不由得伸手按在心口处。

    心跳有力且规律,倒是没感觉到异样。

    只是心中总不能静。

    姬安长叹口气,低头翻翻桌上奏疏。

    实名封口的密奏都处理完了,被两名朝请郎判断为重要的也看完了,剩下的大约还需要不到两个小时。

    姬安再开系统看看时间——下午3:30,也就是距离大盛正常的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

    这个时间,上官钧该是返回立政殿了。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叫进关忠,吩咐道:“让人去传郑永和王晦立刻过来,再叫人进来送奏疏去立政殿给大司马。”

    关忠应过是,连忙转身出去安排。

    待批好的奏疏送走,姬安定定心,一边继续批剩下的一边等人。

    等到郑永和王晦一同赶来,姬安又看一眼时间——4点,应该合适。

    他将两人叫到跟前,先小声问郑永:“现在后宫的庵堂里,可还有先前那些女官在。”

    郑永一愣,怎么都没想到姬安会突然问这个,不过也立刻答道:“回陛下,她们都已被家人接出宫了,最后两个是三月走的。”

    姬安点点头,再问王晦:“我可能去那庵堂里上香?”

    王晦眼中也忍不住闪过惊讶,但面上没带出多少,只回道:“陛下当然能去上香。不过,那庵堂小,陛下想礼佛,不如去京中的普渡寺。”

    姬安摆摆手:“那样太麻烦了,到那庵堂便好。”

    这个时间,他若是微服去寺庙或是道观,晚饭前肯定赶不回来,不可能瞒得过上官钧。虽说宫里的事也瞒不过,但只要他的时间没有异常,上官钧一般不会特意打探,内侍和羽林卫也不会主动向上官钧报告。

    姬安将关忠和候在隔壁的徐小七唤来,让他们带上剩下的奏疏。

    王晦问:“陛下,老奴派个腿脚快的,先去庵堂里让那两名女尼准备着?”

    姬安不想太过引人注意,摇头道:“不必了,上香而已,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直接过去就好。”

    王晦就不再多言,只随他一同出殿。

    姬安骑上马,刚想往正北而去,突然又想起——那庵堂的位置,好像偏西?

    他在系统中打开皇宫地图确认,果然是在西北方向。自永昌殿过去,从原本的皇子宫附近走也不算绕路。就拨转马头,向着西北而去。

    姬安先来到原主落水的那个湖边。

    因这是原主殒命之处,姬安就将花园保留未动。现在时隔一年再来此处,看到湖边相同的景致,姬安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看向原主掉下去的那座木桥。

    那断桥还保持着当初的原样,静静立在湖水之上。

    姬安在湖边下马,向那桥走去。

    却是把身边众内侍吓一跳,纷纷惊呼:“陛下!”

    关忠、郑永、王晦齐齐伸手拉住他。

    徐小七更是拦在姬安面前,躬身急道:“陛下有什么事就让奴去办,不可亲身涉险!”

    姬安环视众人一周,见他们四人连带着跟来的羽林卫都是一阵紧张,无奈一笑:“我只是想上桥看看。”

    王晦赶紧劝道:“陛下,那桥当初断后一直未曾加固,此时再上去,恐还会再塌!陛下千金之躯,万不可涉险啊!”

    姬安只得说:“好吧,那我不上桥,只到桥边。”

    众人这才稍稍散开,徐小七还靠过来扶着姬安。

    姬安失笑:“又没下雨,不会滑的。”

    徐小七紧紧皱着眉头:“上回奴没拉着陛下,这回奴决不松手!”

    关忠也跟过来扶姬安另一边手:“奴也是。”

    姬安只得随他们,走到桥边,静静地看向泛起些许波光的湖面。

    他现在连纸钱都没法为原主烧一烧,也只能默哀一番。

    姬安站了片刻,才回身上马,向后宫的庵堂而去。

    *

    上官钧听完秦直的汇报,挥了挥手示意,秦直便告辞离去。

    他转眼看向刻香,已近申正一刻。

    今日枢密院事情有些多,上官钧留了一会儿,就赶上秦直来禀事。现在这时间不早不晚,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永昌殿。

    没料到,来到永昌殿书房,姬安却不在。

    上官钧叫过一个值守的羽林卫询问。

    天子的行踪,按理当然是不能随便说的。

    但这是大司马上官钧。

    卫士自然是详细答道:“方才王内侍与郑内侍过来,随后陛下就带人走了,似乎还带着一些奏疏。”

    上官钧:“你说王晦和郑永?”

    卫士点头:“正是。”

    上官钧便想大概是有什么事,顺口再问一句:“陛下可是回了立政殿。”

    卫士这回却摇头道:“陛下往西北走的。”

    立政殿在东边。

    上官钧一愣,垂眸思索片刻,才突然想起——皇子宫在西北边,今日五月初六,姬安就是去年的这个日子落了水……得到百宝囊。

    他微一蹙眉,上马往那个花园而去。

    上官钧策马行到那片湖边,打眼一望,没见人影,就打发人去问附近值守的羽林卫。

    随后,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座断桥上——他记得,他和姬安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姬安还找了个“摘杏”的藉口。

    再后来……落水这事当初先帝不上心,他醒来之后因为姬安和上一世不同,才下令让大理寺详查。但那时朝中形势因他受伤而有动荡,加上他自己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总之没查出凶手也就放下了。

    直到去年冬至,姬安登基之后,上官钧再让大理寺复查此案。可那时已经过去半年,并没有查出有价值的线索。

    上官钧微微垂眼,掩住眸中的光——若是姬安真如此介意此事,又狠不下心,他倒是可以代为动手。

    这时,岁丰回来禀道:“郎主,卫士说圣上的确来过,又往北边去了,似是进了后宫。”

    上官钧心下奇道——后宫?难道是去见李太嫔?

    他刚拨转马头,突又停下,对马边时和道:“你带两个人,去皇子宫寻圣上以前住的院子。那院里有一棵杏树,若是果子已熟,摘一些回去。”

    时和应过是,点了人离开。

    上官钧策马前行,带人往后宫而去。

    *

    姬安来到那间庵堂前,抬头看看匾——慈心庵。

    他下了马,让人上前叩门,又叫过王晦小声问:“这庵堂,可有哪位先帝来拜过?”

    王晦仔细想想,回道:“老奴印象中是没有,三位先帝都信奉道教。”

    说完,小心地看看姬安,忍不住问:“陛下信佛吗?”

    姬安只笑笑,没有回他。

    这时,前方门打开,郑永上前说明情况。

    来开门的女尼吓了一跳,连忙跟过来拜见姬安。

    姬安走进庵中,跟着女尼一路往大殿去。

    进到殿中抬头一看,就见坛上立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姬安心中忽尔一动,连忙在原主的记忆中找了找,果然寻到他印象中的信息——原主小时候时常见生母拜观音。

    大盛道教佛教皆盛,不过因为前面三位皇帝都信道,宗室也多拜道观,少去佛寺。原主生母拜观音,是藏了一座木雕小观音像偷偷地拜,还给原主讲一些观音救人渡人的故事,原主才会有印象。

    这时,后院传来动静,不一会儿又出来一名女尼。她比先前开门的那个要年长不少,据说是师徒两人。

    先前的女尼迎上去,小声和她说了几句,她也连忙过来拜见姬安,又吩咐徒弟给姬安点香。

    姬安一笑,温声道:“先不急。我想问问,两位师父可知,以前高祖皇帝让人在此给孝德皇后祈福,可有贡奉孝德皇后的牌位?”

    那师父仔细想过一会儿,回道:“听说当初孝德皇后的牌位便是摆在观音像前,直到高祖皇帝百年之后,才一同进了太庙。”

    姬安:“如此,我也想贡奉一人,让两位师父为其诵经祈福。”

    他这话音一落,两名女尼和跟随身边的四名内侍都是一愣。

    姬安没在意,接着问:“庵中可有空的牌位。”

    那师父回过神,赶紧答:“有的,请陛下稍候。”

    便吩咐徒弟去取。

    等过一会儿,徒弟取来空牌位递给师父,又要去取笔墨。

    姬安却道:“不用笔墨了,给我便好。”

    他从女尼手中接过那块牌位,又环视众人一圈。

    众人接触到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躬身垂头。

    姬安确认他们都没在看自己,就抬起右手,轻轻在牌位上“写字”。

    这是他给原主和原主母亲立的牌位,只能让它空着受香火。

    姬安一笔一划地郑重写完,再拿着牌位走到观音像前,小心地摆到神台之上。

    他又扫一眼供桌上的祭品,看东西都新鲜,想来是每日更换的,这才招呼女尼点香。

    姬安手持三柱清香,对着那空白的牌位,和牌位之后的观音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时,他隐约听见前院似乎传来了声响。

    姬安没回身,羽林卫就在殿外守着,总不会有事。

    他走上前,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中,又双手合什,低头闭眼,默默在心中祝愿原主母子来生一世幸福安康。

    身后的声响渐渐清晰,是有人在走过来的脚步声。

    姬安听着脚步声似是进了殿中,才睁开眼,回身看去。

    正对上上官钧的视线。

    第135章 路转 圣上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姬安刚才没听见外面羽林卫拦人,便想到可能是上官钧,此时真见到人,倒是没有多吃惊,只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上官钧:“接到个消息想与陛下说,去了永昌殿书房没见到陛下人,就一路打听着找过来。”

    一边走近,他目光一边越过姬安向前望去:“陛下这是……”

    上官钧原以为姬安是在给观音上香,现在姬安侧转身,他才看到摆在前方观音像下的空白牌位。

    姬安心中亦是有些微妙——他特意想躲着上官钧,却偏偏就这么巧,今天上官钧去找自己。

    不过,他先前想起原主母亲,如今倒是有了合适的藉口。

    姬安不慌不忙地道:“一会儿和你说。”

    又问两名女尼:“庵中可有纸钱?”

    女尼们对视一眼,犹豫着回道:“有一些……”

    旁边郑永忍不住蹙眉问:“怎么还会有纸钱?”

    年长的师父躬身道:“蒙陛下开恩,去年就允宫人每月出宫。有人想在亲人祭日时祭奠亲人,便带回些纸钱。但宫中不可随意祭祀,因此求到庵里,就将纸钱留在此处,待到了日子再来烧。”

    她徒弟悄悄地来回看姬安和上官钧,见两人像是并无愠色,又补充说:“其实,这事一直都有……以前庵里会帮着备一点供品,让人在院中烧香祭奠,只是现在又加了一点纸钱……”

    姬安温声安抚道:“祭奠亲人乃人之常情,小心火烛便无妨。今日我也是这般,但没准备纸钱,还请两位师父先拿一些借与我用。”

    说完,又吩咐郑永:“明日让人买了一样的,送过来补上。”

    郑永连忙躬身应是。

    女尼们看他不怪罪,都松口气,一同回后院去拿纸钱。

    姬安这才转头对上官钧一笑,隔袖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往前院走。

    两人来到前院站定,上官钧低声问:“陛下是要祭奠何人?”

    姬安看着他说:“我娘。中午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小时候。娘过世之时,我年岁还小,现在已记不清日子,只记得应该就是在夏日。她只是留高王的婢女,甚至没有妾的名份,因此……”

    当时在封地,就连个能祭拜的牌位都无。

    上官钧不由得转头望向大殿,观音像下摆放着牌位之处:“那空牌位是令堂的?”

    姬安点点头:“我毕竟已经更改玉牒,不好再为我娘立牌位,只好让它空着受香火。”

    上官钧将姬安的手握在掌中,柔声安慰:“我陪陛下烧纸钱。”

    姬安笑道:“好。”

    不一会儿,两名女尼拿来了两筐纸钱。

    姬安没让内侍小厮们帮,只让人取来两张坐垫,和上官钧两人坐在院中慢慢地烧。

    上官钧看看火光映照下的姬安,提议道:“陛下可要给令堂上谥号,再将坟迁进京来。”

    姬安一愣:“方便吗?”

    上官钧:“有何不方便的。虽不好附葬皇陵,但可寻一处山水秀美之地,也方便陛下派人去祭扫。”

    姬安想了想,点头道:“好,那就迁到京里来。”

    上官钧:“不用找宗正寺,就让黄义和郑永派人去办,免得朝中啰嗦。”

    姬安禁不住笑开:“行。反正卖糖赚了那么多钱,这一笔开销得起。”

    之后两人安静地把纸钱烧完。

    上官钧先起身,再伸手去扶姬安,突然说:“待我祭奠先父先母之时,陛下可愿陪我一起。”

    姬安抬眼看看他,既而双眼微弯:“嗯,到时叫上我。”

    *

    摆了牌位,上过香,烧过纸钱。姬安感觉心安不少,这才带人离开庵堂。

    姬安与上官钧并骑回立政殿,想起先前上官钧说有消息要告诉自己,便问:“你是找我说什么事?”

    上官钧:“秦直来报,夏侯焱在骑射试中与一个考生起冲突,打了起来。现下两人都被除了名。”

    姬安眨巴几下眼睛:“那个考生……”

    上官钧扬唇一笑,没有回话。

    姬安也就没再继续说,只道:“没想到夏侯焱这么沉不住气。不过,你上回说,若是卡他武举,他怕是会直接投军?”

    上官钧话音里带着嘲讽:“那要看他舍不舍得离开京城了,京城里没有地方会收他。但现在陛下帮他除去了卢雍这个强敌,说不定他会留在姬含思身边,专心对付华知允。”

    毕竟上一世夏侯焱就不舍得离京。如果有卢雍对比着,他可能还会想拚一拚军功。现在没有敌手,或许也就没有拚劲了。

    姬安不着痕迹地看过去一眼,又很快转回目光。

    两人回到立政殿,见高勉在院中等候,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姬安微微低头,扫过面露诧异的徐小七一眼,才翻身下马。

    高勉上前行礼:“臣见过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问:“高卿何事?”

    高勉提起脚边食盒,也笑道:“昨日端午,臣做了关州风味的粽子,想给徐内侍送几个尝尝。只是天热,不好一早带进宫来,就下午再跑了一趟。方才送去永昌殿,不想徐内侍已随陛下离开,便过来候着。”

    姬安看他一副坦荡模样,挑下眉头,回身道:“小七,这个时间了,你送一送高卿。万一宫门已关,让人开门给他出去。关忠,你帮小七把粽子拿进去。”

    徐小七和关忠应过是,一同上前来。

    关忠接过高勉手中食盒,徐小七则等高勉告退之后,陪他一同往宫门去。

    姬安目送着两人走远。

    上官钧挨到姬安身边小声道:“上回高勉也是这个时候进宫,陛下允了他留宿宫中,今日却让人送他出去。”

    姬安轻哼了哼:“哪能次次让他的小伎俩得逞,叫小七送他就不错了。”

    上官钧不禁低声一笑,牵起姬安的手往殿中走:“回去用膳吧,然后尝尝陛下的杏。”

    姬安一愣,不解地看他:“什么‘我的杏’?”

    上官钧:“陛下去年还专程去摘过,今年倒是事忙忘了。刚才路过皇子宫,我让时和去摘了一些。去年我没吃上,今年可要好好尝尝。”

    姬安这才想起来——皇子宫中那棵曾被自己当藉口的杏树。去年上官钧在病中,姬安摘回去的杏就和内侍们分吃了,上官钧的确是没吃上。

    想到这里,姬安不自觉地跟着笑道:“二郎好记性嘛。”

    两人手牵着手进殿。

    *

    徐小七抬头看看天色,催着高勉快些走,免得宫门真关了,再开总是麻烦。又说:“你托旁人放我屋里去就是,何必自己留下等。”

    高勉叹道:“我本想着,留到这个时候,说不定又能蹭上一顿好饭。”

    徐小七愣了下,转眼看他。

    高勉无奈一笑:“好像被圣上看穿了我这小小的企图心。”

    徐小七下意识接道:“圣上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高勉回视他片刻,含笑点头:“的确,都特意让你送我了。”

    徐小七不解:“什么意思?”

    高勉:“没什么,快走吧。”

    两人重新加快脚步。

    高勉观察着徐小七的神色,看他眉头不自觉地微蹙,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小七:“嗯?”

    高勉:“哦,我不是要打探禁中事。就是感觉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不知我能否帮上忙。若是不方便说,可当我没问。”

    徐小七看他片刻,又收回目光埋头走。

    高勉自不勉强,只安静地与徐小七平行。

    走到偏僻之处,徐小七突然停下脚步,四下望瞭望。

    高勉跟着停下,定定地看他。

    徐小七再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长叹口气,小声说:“去年夏日里,圣上落水之事,你也知道的吧。”

    那事原先不大。但姬安后来继位,上官钧又用这事来加重沧阴王的罪行,事情自然也就传出去了。

    高勉点下头,跟着小声说:“我还觉得,这事或许和沧阴王没多大关系。”

    徐小七抬眼看他。

    高勉微微一笑:“大司马毕竟不是宗室,沧阴王要只谋害大司马,难以重判。正好圣上出事,也就被用上了。可是这样?”

    徐小七:“其实那事圣上和大司马查过,但没查出明确的凶手。”

    高勉奇道:“不是意外吗?我听说当时琳琅王也一起落了水,所以更不像沧阴王所为。”

    徐小七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本以为圣上不在意了,但……圣上似乎还是很在意的。”

    说到这里,他沮丧地垂下肩膀:“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我不会水,去年就没能救圣上。如今圣上在意,我也无法为他分忧。”

    高勉抬起手,搭上他双肩,轻轻按一按,温声问:“想学泅水吗?我可以教你。”

    徐小七诧异地问:“你会水?”

    关州地处西北,下水的机会少,多数人不会专程学。

    高勉颔首:“我学过,自认水性还不错。你是不是也有休沐,出宫来我教你,不难学。”

    徐小七几乎没有犹豫:“好!”

    他早就想学了,只是先前一是忙,二也是不知找何人学。既然现在有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高勉拍拍他肩膀:“心情好点了?那便快走吧。送我出了宫,你赶紧回去吃粽子。”

    徐小七总算眉头平展,道过谢,两人继续往宫门走。

    ○●

    翌日下午,姬安惯例在书房里批奏疏。

    洪大福进来禀道:“陛下,高给事郎求见。”

    姬安诧异地抬头:“高勉?”

    洪大福一边将怀中奏疏抱到姬安桌上,一边回:“这是今日最后一批,高勉送来的,他候在外头。”

    姬安:“可有说什么事?”

    洪大福摇摇头。

    姬安想了想,还是让他出去宣了高勉进来。

    高勉进屋先行过礼。

    姬安示意:“坐吧,什么事。”

    高勉没坐,而是再次躬身:“臣想探查去年皇子宫附近花园断桥一事,恳请陛下同意。”

    第136章 请命 多接触些,才好看清人

    姬安微眯起眼,想起昨晚徐小七特意来求自己的恩典。

    当时徐小七将他和高勉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再求休沐日出宫学泅水。姬安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去了那个湖边,才又勾起徐小七的愧疚之心。徐小七再和高勉倾述,高勉就顺势说到学泅水上头。

    技多不压身,亲信内侍想学东西,姬安自然不会反对。不仅准了徐小七休沐日出宫,还说学泅水得多练,尤其是刚开始的阶段。就让他每日下午不用在奏疏房候着,散了衙就和高勉去河边练习。

    姬安本以为,高勉从那番话中提炼出的有效信息,就是有机会能和徐小七多约会。但现在看来,他的野心似乎还不止于此。

    高勉等过片刻,没听见姬安的回音,却也没慌,只不急不燥地重复:“恳请陛下恩准,让臣一试。”

    姬安这时才道:“直起身来。”

    高勉站直,微微垂眼。

    姬安:“抬头回话。”

    高勉稍稍抬头,回视姬安。

    姬安打量似地上下扫他两眼:“先前我让你主持《旬报》,你不愿意。原来志向在大理寺。”

    高勉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不瞒陛下,臣的确从小便对查案有兴趣。去年考中之后,就曾去过刑部和大理寺求职,只是两边都暂不缺人。臣原想着再去启阳府试试,却正好碰上陛下选给事郎,才罢了。”

    姬安略点下头:“可你现在身上的品阶有些低,又没有大的功劳。便是将你调去大理寺,也不好让你单独负责查案。”

    大理寺里有权单独查案的,最低也是正七品的主簿。高勉现在是正八品,还差着两级。

    高勉再次拱手躬身:“陛下误会了。臣不是想调任大理寺,只是想在工作之余探查此案,希望陛下能允臣查看卷宗与走访证人之权。”

    这倒是让姬安颇为诧异:“工作之余?你的意思是,凭白多给我干活呢。”

    高勉重新直起身,坦然地微笑道:“臣昨日听徐内侍提起,探案之心便又蠢动,就忍不住来求陛下了。”

    姬安直视他双眼,没在其中看到一点闪躲,就抬手招招:“你走近些,到桌前来。”

    高勉依言上前。

    姬安:“抬起双手,摊开手掌。”

    高勉依言抬手。

    姬安仔细看去,果然见他双掌上指根、虎口处皆有茧子。

    昨晚高勉去送粽子,过来见礼说话时离得近,上官钧心细,就留意到了。在徐小七求过姬安之后,上官钧便说,看高勉的步伐虽不明显,但观其双手,当是习过武。

    姬安重新抬眼,问:“你用什么兵器。”

    高勉也没意外,只答:“臣惯用横刀。”

    姬安:“用刀,两只手都会有茧吗。”

    尽管高勉左手的茧比右手的薄,但也是握持兵器的痕迹。

    高勉:“臣左手虽不及右手,但亦会使左手刀。关州偏远,臣的家乡还在关州最西边,打骨鲁来犯时多会受扰,平日里也有匪患,是以民风彪悍,百姓尽皆练武。臣惯用横刀,马上短矛也会一些。”

    姬安这才点点头,却是拿起桌上的铃,摇铃唤进洪大福,吩咐:“我记得今日卢仪当值,你叫他进来。”

    卢仪是西北军出身的卫士。

    洪大福应是,退出去唤人。

    不一会儿,身穿羽林卫铠甲的卢仪进屋,向姬安抱拳道:“陛下。”

    姬安:“卢仪,脱去身上铠甲,和高卿过几招。”

    卢仪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高勉。

    高勉对他笑笑,抬手抱拳:“卢卫士若不介意,在下帮你卸甲。”

    卢仪虽不明白姬安的用意,不过羽林卫只需要服从命令,当即在高勉的帮忙下卸了甲。

    姬安靠着扶手喝着茶,提醒道:“屋里地方不大,你们小心别撞到哪。”

    两人都对他行过一礼,再相互见礼,便拉开架式打起来。

    书房内间说是不大,不过让两人打一架倒还是绰绰有余。

    羽林卫专门有室内作战的训练,此时虽然没用兵器,卢仪也还是打得颇有章法,一直在抢攻。

    高勉的招式就要刁钻一些,攻守兼备中,似乎更见长于奇攻之法。

    只是,这番动静吓得洪大福慌里慌张地进来看究竟,见书桌后的姬安无事,才放心地候在拉门边。

    高勉和卢仪你来我往地斗了三四十招,依旧不分上下。

    姬安拍手叫了停,又让洪大福帮卢仪抱盔甲到外间去穿上。

    高勉喘定气,整整衣衫,再对姬安行礼:“臣学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姬安还真是一笑,却是说:“我可以同意你探查那桩案子,不过,你需得把小七带在身边。我会在给你的手书上写明,只有小七在场之时,你才有权查案。”

    高勉微愣,思绪一转,回道:“能有徐内侍相助,臣自是欢喜。可臣用散值后的时间查,有时可能需要晚上行事,徐内侍宿在宫中……”

    姬安:“那便让小七出宫与你同住好了。”

    高勉再次愣住。

    姬安沉声叮嘱:“查案或许会有危险,你要保护好小七。”

    高勉闻言一凛,连忙道:“臣必舍命护好徐内侍,决不会让他有半点差池。”

    姬安再问:“你准备查多久。”

    高勉实话实说:“陛下恕罪,臣尚未看过卷宗,现在还说不好时间。”

    姬安自己就是干基层的,知道破案这种事受许多因素影响。而且,先前大理寺查了两次,都没有有效线索,姬安其实也没指望高勉真能再查出什么来。只不过既然高勉愿意试,那让他试试也无妨。

    所以姬安并没有为难他,只说:“那你先带小七查着吧,若觉得查不下去了,就让小七回来。没有结果也没什么,我不会罚你,不用硬撑着。”

    高勉再次躬身:“是,谢陛下体谅。”

    姬安就写了手书,盖上印交给他:“你自己去和小七说。”

    高勉双手接过,再次行礼,便退了出去。

    姬安又摇铃叫进卢仪,问:“你觉得高勉功夫如何。若是用上兵器,你可能打得过他。”

    卢仪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赧然道:“臣说不好……臣只感觉,他刚才尚未用尽全力。不过,他有几招像是从西北军中常练的招式变化而来,臣以前在军中也练过。”

    姬安:“他家在关州西。”

    卢仪恍悟:“那就难怪了!那边几乎全民皆兵,军中教头也会教百姓一些招式,以抵御打骨鲁和盗匪。”

    姬安:“行,辛苦你了,出去吧。这事不要和旁人提起。”

    卢仪抱拳应是,退了出去。

    姬安继续批奏疏。等过一会儿,果然听见动静,抬头就见拉门被拉开一条缝,徐小七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些许茫然。

    他不由得一笑,招手示意徐小七来到跟前:“怎么,不想和高勉去查案?”

    徐小七连忙摇头:“不是!能为陛下效力,奴很高兴!”

    姬安:“那是在担心什么。”

    徐小七吞吐著道:“陛下……不是想借此……将奴赶出宫吧……”

    姬安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住外头方便行事,才让你住出去。你要不放心,不如你带高勉一同住到大司马府去,这总能安心了吧。”

    徐小七听得愣住:“大司马府?”

    姬安本只是顺嘴一说,现在倒觉得这个主意顶好:“对啊,反正春和院一直给我留着呢,你们就住那好了。大司马府安全,杂事也有仆人帮做。万一查案需要人手,你就去找黄义调。”

    徐小七进来时心中一直忐忑着,听到这里,终于渐渐地安下心来,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喜意:“那……奴这便回去收拾东西?”

    姬安温声说:“用不着全搬出去,带上几身换洗衣物就好。要是缺什么,尽管让黄义给你弄,不用和大司马客气。”

    徐小七想着姬安和上官钧的关系,不由得笑着点点头,这才退出去。

    姬安低头看看奏疏,再打开系统看看时间,琢磨着今晚早点回去,跟上官钧说说这事。

    *

    上官钧半躺在榻上,随意地看着姬安送回来的奏疏。

    见姬安比平日提早了半个时辰回来,不禁奇道:“陛下中午没吃饱,饿得早?”

    姬安洗过脸和手,一边坐到榻上一边说:“不是,有事跟你说,就回来早些。”

    上官钧见他脖子都透着些太阳晒出的红,先让人将屋内冰鉴搬到姬安身旁,再叫人端来冰镇得凉爽的果汁,才问:“何事。”

    姬安喝下几口酸酸甜甜的果汁,舒服地长吁一口气,将下午高勉所求、以及自己安排徐小七和高勉住进大司马府的事说了。

    上官钧若有所思:“这个高勉,不用兵器也能和羽林卫打成平手,身手还真不一般。”

    羽林卫,尤其是有资格扈从在天子身旁的那一批,都是千万里挑一之人。

    姬安:“没想到他会自请查案。大理寺两次都没查出线索,他还敢请命,在这方面大概有些自信。不知道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上官钧转眼看来:“他可是想凭藉此功,来求陛下同意他与徐小七的事。”

    姬安回想着下午情形:“如果这是他所图,那他怕是想太多了。我同不同意他和小七,得看小七的意思。”

    上官钧:“大理寺没查出来的案子,他要是查出来了,让陛下知道他的才干,日后等大理寺有空缺,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升任。何况,徐小七对陛下忠心耿耿,高勉若办成此事,想必也能讨得徐小七欢心。”

    姬安一叹:“儿大不中留啊。”

    上官钧不由笑道:“那陛下还让徐小七跟着他。”

    姬安:“多接触些,才好看清人。黄义那边……”

    上官钧会意:“我会和他说,让他留意观察。”

    说完,又问:“陛下准备让高勉查多久。”

    姬安:“他说要先看过卷宗。我心里是想着,先等个半年看看。”

    上官钧惊讶道:“这么长时间?”

    姬安:“要那么好查,大理寺也不会两次都徒劳无功。对了,既然高勉要查,那得和大理寺打个招呼,卢雍就先扣在京里吧。”

    先前的吏部案子牵扯众多,到现在都还有首尾没忙完。大理寺连押解的差役都腾不出人手,一众刺配的人犯还全关在狱中。

    巧的是,说人人到。这时就听屋外有内侍禀报:“陛下、大司马,大理寺张少卿求见。”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现在接近宫门下匙的时间,这个时候来,必是急事。

    姬安宣了人进来。

    大理少卿张湜行过礼,就急道:“陛下,彭彧的案子有结果了!”

    第137章 旧案 三桩大案、几百条人命

    姬安都快忘了彭彧这个人,听张湜提起,不禁愣了一下。

    上官钧倒是记得清楚,问道:“去岭南查案的人回来了?”

    张湜:“上月底便回到京中,还带回几名重要证人,都指证了彭彧。彭彧先是不认,刑房使些软手段熬了他几日,他受不住,今日终是吐了口。臣刚审清,与各县卷宗中的细节皆能对上,便立刻来报。”

    姬安此时也回想了起来,抬手示意:“坐着慢慢说。”

    张湜谢过座,坐下从头细禀。

    “彭彧”这个名字,自然不是真名,不过他的真名也并不重要。

    彭彧出生在一个偏远的下县县城,幼年丧父,随改嫁的母亲去到继父家中。他长得好,嘴也甜,继父薄有家产,待他挺好,但也养成了他的娇气。

    好日子过了六七年,他母亲病死,继父又染上赌瘾,渐渐败光家财。彭彧眼看着继父靠不住,卷了家中最后一点值钱东西,扔下继父和弟妹跑了。

    随后彭彧辗转去到州治所在县城,钱都花光,干脆就去了南风馆。前礼部尚书周广世的大管家石金吉,就是在那个时期结识的彭彧。彭彧在南风馆待了两三年,据说被一个恩客带走。

    张湜讲完彭彧的身世,开始说案情:“彭彧犯下的三桩灭门案,分在三州三县。第一桩,是在八年前。”

    姬安听到这,又愣了下:“等会儿,八年前……他多大?”

    张湜:“彭彧今年二十六,八年前是十八岁。”

    姬安不由得瞪眼:“他竟然二十六了?!我还以为……才十八九……”

    张湜一时有些莫名:“呃……他的长相是显小些……”

    上官钧看看姬安,抬手给他倒杯茶:“陛下当初见到彭彧时,他敷粉描眉了,陛下错判他年纪也不奇怪。他十八岁就犯下灭门之案,显然是个极为奸猾狡诈之徒,幸好当时没有放走他。”

    姬安想起先前自己还探查过彭彧,打开系统调出人物卡一看,果然是二十六岁。大概当时只顾着看彭彧的两个忠诚值,都没注意到年龄。

    他判断年龄少有失误,着实是惊讶了一下。不过也很快回神,催道:“继续说吧。”

    张湜继续道:“彭彧离开南风馆约摸半年后,出现在另一个县,被一个花甲之年的富户带回家中。那富户家里人丁不算旺,男丁是三子五孙,加上妻妾,平日里都住在城外的庄子上。

    “彭彧去了之后一个多月,某天夜里,那庄子忽然起火。大火烧了一夜,远处村子里不少人家都看见了。直到第二日天明还未灭,村人觉得奇怪,村长就带人去看究竟,灭了火后报官。

    “县衙去人查看,发现庄子几乎烧成白地,连尸首都难以辨认。那庄中也养有不少家丁护卫,全庄上下百余口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全烧了,着实蹊跷。但县里查了几个月没结果,只得作为悬案上报。

    “后两个案子分别发于两年后和四年后,案情都与头一个相差无几。但因三案发于三地,还不在一州,加上纵火灭门算不上奇特之法,案发相隔时间也长,广南东路的提刑司和刑部都未将其联系在一起。”

    姬安听到这里,奇怪地问:“县里没查出结果,那州里和上面提刑司不派人下去帮着查吗?”

    上官钧回他:“会下去核实,每年也会催问是否有新线索,若三年还未有结果,就呈报刑部。但越往上级事情越多,此种灭门案因没有苦主,很容易就没了下文。”

    张湜也道:“大司马说的是。”

    姬安又问:“那这种悬案,怎么只报刑部,不报大理寺?”

    刑部的工作是覆核卷宗,若有疑点就发回重审,以免出现冤假错案,倒是并不负责探查案件。查案是大理寺的职责。

    上官钧:“各地悬案是否移交大理寺,由刑部来判断。主要是案子太多,都交大理寺也忙不过来,通常是跨了路的案子才会移交。但这三案,广南东路提刑司和刑部都没能看出关联,的确不应该。”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转回话题:“那下去查案的大理丞,是如何发现三案有关联的。”

    张湜继续说:“此种灭门悬案,哪怕过了多年,在当地亦是谈资。宋期带着彭彧的画像,先到石金吉说的县城去查彭彧身份。就恰好碰到第二案受害人家的熟人,认出了彭彧,说以为彭彧当年也烧死了。”

    姬安恍悟:“那种深夜纵火灭门、无一生还的案子,通常都是内部人动手。彭彧既还活着,他的嫌疑就极大。”

    张湜:“正如陛下所说,因此宋期就想去查看卷宗。又恰好那里离提刑司近,此类悬案卷宗提刑司必有留存,他便就近去了提刑司。”

    姬安接道:“结果一查,就查出三个案子。”

    张湜颔首:“也是得了提刑衙门里管卷宗的书史提醒。”

    姬安对上官钧道:“看来不是没人发现,而是有人发现了也没人管。”

    上官钧轻点着案台:“回头让吏部也派人走一趟。这几年广南东路提刑使的评核,估计得改一改。”

    姬安示意张湜继续。

    张湜:“宋期按着卷宗走访三县,果然查到彭彧和三个案子都有关联,就带了重要证人进京指认。”

    姬安:“每家都是富户,人口都不少,庄子想必也不是只有一栋建筑。灭门大案,不是彭彧一个人能干得成的。”

    张湜:“是,臣等也这么想,就立刻提审彭彧。最后彭彧招供,他是和紫霞山那夥贼匪联手所为。”

    上官钧不禁插话:“紫霞山……”

    姬安听他不像问句,转眼看去:“那山怎么了。”

    上官钧:“一会儿再说,先听完。”

    张湜便接着讲:“当年把彭彧从南风馆带走的,就是紫霞寨匪首。之后紫霞寨以彭彧为饵,使里应外合之计,先后干下三桩大案,洗劫三家富户的家财。

    “不过,第三案后没多久,那匪首有了新欢,彭彧就被赶下了山。他不敢再待在岭南,这几年慢慢北上,一路重操旧业,最后在东顺被石金吉带进京中当了外室。”

    上官钧轻哼一声:“那石金吉要是知道自己带回个什么样的人,怕是晚上都睡不安枕。”

    姬安拐回刚才的话题:“刚才说的紫霞山怎么了,紫霞寨现在还在吗,没被剿灭?”

    上官钧缓缓摇下头:“曾发兵剿过,但因山中有毒雾,兵士多中毒,最后只得退兵。”

    姬安:“毒雾?”

    上官钧:“就是那‘紫霞’。据说每日清晨与黄昏皆会出现,有时中午也会有。被毒雾包裹两刻钟后,人会七窍流血而死,药石无医。”

    姬安听得蹙眉:“那那些贼匪又怎么能盘踞山中。”

    上官钧:“据俘虏到的人说,他们居于洞xue之中,起雾时也要躲入洞内,封住出口。而且,从寨子进出山要过一段地道,只有少数头领会走,其他人全是蒙眼被牵过去。擅闯者都会迷路,死于机关。

    “山中险要,毒雾频起,下面报上来说实在避不开那毒雾,无法探得山寨所在,最后只得退兵。不过当地都知道那山中有匪,不会从山下过。也是因此,他们要抢劫就得下山到别处去。”

    姬安看向张湜:“能叫彭彧带路吗?”

    张湜却是一叹:“臣问过,但彭彧说,当年他下山前,山寨正准备转移地方,现在人肯定都不在原来那处了。也是因此,他才有命下山来。

    “不过,他说他去年在京中见过一个山寨里的人,是当时的军师。他还说那人现在似乎当了官,看着富贵得很,他没敢去相认,怕被对方灭口。”

    姬安急问:“是谁?!”

    张湜:“过了刑他也不肯说。”

    上官钧:“那是他的保命符,他就是想用这消息换一条命。”

    张湜垂首:“正是。是臣无能……”

    姬安冷冷一哼:“他做梦。彭彧身负三桩大案、几百条人命,不可能留他活着!”

    张湜暗暗观察着姬安的神色,试探道:“臣是想着,可否先假意答应,待他说了,再将他正法。”

    姬安却说:“他既将此当作保命符,不确定自己安全,绝对不可能说。何况,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你回去告诉他,他要老实招供,我可以让他自己选择,是留个全尸还是斩首死个痛快。他若不说,先绞刑、再斩首,并曝尸三日。”

    张湜起身应是。

    姬安看他禀完了事,便让他走了,还唤人进来送他出宫门。

    随后,姬安继续问上官钧:“那紫霞寨……”

    上官钧:“已是存在多年,暂时也没什么法子。曾经试过诱贼匪下山,但贼人狡猾,并不上套。即便派大军围山,山中物产多,也逼不了他们下山。唯一的法子就只有……”

    他虽没说完,但姬安已经明了——放火烧山。

    姬安叹道:“那太有违天和了,山中那么多生灵。”

    上官钧点下头。

    姬安沉吟着说:“如果我能去看看那毒雾……”

    上官钧立刻蹙眉:“陛下不可涉险!”

    姬安抬眼看看他,笑道:“知道知道,我也就随便想想。岭南呢,那么老远。”

    接着干脆换个话题:“话说回来,这次下面提刑司和刑部的疏漏,我觉得该补一补。悬案是不是该报到大理寺这边更好,再开设一条管道,让下方书吏之类的办事人员,在发现线索上官却不想管之时,可以直报大理寺。”

    上官钧却道:“这样大理寺要叫苦不叠了。全国悬案何其多,尤其人口失踪案。”

    姬安继续思索:“这样吧,刑部和大理寺两边都留档,要不要下去查,由大理寺自行决断。但若是涉及命案,就至少要派一名大理丞下去过问。可悬案三年不破才上报,会不会太久了点,什么线索都没了……”

    上官钧:“若只是命案,想来应当还好。陛下可让朝中群臣议一议,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好建议和法子。”

    姬安欣然点头:“好,明日就议。”

    第138章 日后 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去看大盛风光

    高勉拉着徐小七从湖里走上岸,扯过挂在树枝上的两条大布巾,递一条给徐小七。

    两人擦过脸和头发,再拧干身上衣服,在夕阳的暖光里一同往春和院走。

    徐小七是姬安的心腹内侍,下午两人搬进大司马府之时,黄义招待得热情。路过府中的湖,高勉问能否在这湖里学泅水,黄义也是满口答应。这样倒是省了出去找地方的功夫,上了水回屋换衣也方便。

    和徐小七一样,高勉带来的东西同样不多。他租的小院期限未到,又不知这边能住多久,就也是先带了些常用之物过来。

    两人很快分好房,高勉看日头没落,趁着徐小七现在干劲足,刚才就拉着人下水教闭气。

    徐小七拆开发髻,一路擦着头发:“感觉比我想的要简单。”

    高勉笑道:“只要不畏水,多练习,保管一个月就能学会。”

    徐小七却说:“不过明日要开始查案,可能就没有时间练习了。”

    高勉:“倒也未必。总之,看情况,有时间便来练就好。只是,劳你和我住到外头来,你可就吃不到宫里御厨的好菜了。”

    徐小七听得笑开:“我吃什么都行。”

    湖离春和院不远,两人说着话回到院子里。

    被派来伺候的两名小厮立刻迎上来:“徐内侍、高公子,二位回来了。热水已烧好,浴桶摆在那边两间空房,小的们这就给二位倒水。”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忙。

    徐小七突然想起一事,看高勉已经转了身要回房拿衣物,连忙出声:“高公子……”

    高勉驻足回身,却是笑叹一声:“往后相处的时间多,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我更习惯点。”

    徐小七一顿,回道:“那你也直接叫我小七就好。”

    高勉点点头:“小七。”

    徐小七莫名地感觉心头一跳。明明只是很平常的一声唤,那么多人唤过他“小七”,怎么刚才那一声就好像说不上来的不一样。

    高勉见他愣住,又问:“什么事?”

    徐小七回过神,连忙压下那股道不明的感觉,回道:“你随我来一下,有东西给你。”

    高勉就没多问,跟着去了徐小七房中。

    徐小七找出一块香皂给他:“你拿去用。”

    高勉着实愣了下,又推拒道:“这太贵重了!是圣上所赐吧,还是你留着慢慢用的好。”

    香皂现在风靡京城,不仅贵,还难买。高勉独身一人,俸禄虽也不是用不起,但他不是追求风尚之人,并不在这上面花钱。

    徐小七拉起他的手,直接把香皂塞他手里:“圣上每月都给我们两块,我用不完。香皂比澡豆洗得干净,你拿去用吧,就当我学泅水的谢礼。”

    说完,又拿了自己的衣服和用具,就将人往门外推:“好了,快些去洗澡,别等到水凉。我也要去洗了。”

    高勉被推出门来,站在廊下目送徐小七的背影。

    过了年,徐小七又长一岁,如今已是十八。身形正在抽条,便是每日吃得不少,看着也是瘦瘦的。不过,这些年在宫中似乎没受太多苦,至少走起路来还是脊背直挺,没有许多为奴之人那种习惯性躬身。

    只是,高勉的眼中却彷佛出现了一个小小孩童的背影,与现在的少年背影重叠在一处。

    高勉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几回,再睁眼低头。手中的香皂散发出隐隐的清香,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个浅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

    徐小七清洗干净,绞着头发走出,正好小厮们也送来了饭菜。

    天光还没全暗,徐小七干脆让他们将饭菜摆在院中石桌上,一边晾头发一边等着高勉出来同吃。

    没多久见高勉也出来,徐小七招呼道:“高勉,快来吃饭。”

    高勉听得这声唤,不由得一笑,擦着头发走过来坐下。

    徐小七抬起筷子给他夹块羊肉:“黄总管传话说,想吃什么尽管点。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高勉:“你点便好,我这都是托你的福、沾你的光。”

    徐小七想了想,说:“那就不点了,厨子做什么就吃什么。虽然圣上说不用和大司马客气,但要求太多似乎也不太好。”

    高勉听得这句,忽尔想起上回在立政殿看到的那块称为“水泥”之物,上方印的就是姬安和上官钧的脚印。他垂眼夹菜,掩住眸中的光。

    徐小七一边吃一边问:“案子你准备怎么查?”

    高勉收敛心神,答道:“明日先去大理寺看看卷宗,要抄一份回来。然后,先把上面的核实一遍。”

    徐小七不解:“还要核实?”

    高勉:“大理寺虽没查到线索,但章程必不会有错。通过核实说不定能找到疏漏,以及新的调查方向。”

    徐小七点点头。

    高勉:“对了,你当时也在场。先给我说说情况吧。”

    徐小七就一边回想,一边仔细说起来。

    *

    姬安倚在床头看书。

    上官钧洗漱好,走到床边,却发现他这么久都未翻一页,双眼还是一副不知在看何处的模样。

    待内侍小厮们退出去拉上门,上官钧揭开薄被上床,伸手抽走了姬安手中的书。

    姬安这才回神,转头来看他:“要吹烛了?”

    上官钧:“不急。”

    说完,欺身上去,抬起姬安下巴,低头含住他的唇。

    姬安自然地抬手环住上官钧的腰,张嘴回应。

    两人缠绵地吻过一会儿。

    上官钧稍稍退开,舔去姬安嘴角的晶莹,低声问:“四郎在想什么。”

    姬安还没喘定气,闻言迷茫地眨眨眼:“啊?”

    上官钧拥着他躺下,一边为他理着长发一边说:“心不在焉的。若是以往,你早就会说‘昨日才放纵过,今晚该休养休养’。”

    姬安听得失笑,凑过去在上官钧脸上安抚地亲一下:“你都没扯我衣带呢,我要说这话,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上官钧挑下眉,手就滑到姬安身侧,手指绕上里衣系带:“面对四郎,我并不是很想当个君子。”

    姬安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拉开:“别闹,都这时间了。”

    现在已过10点,姬安知道上官钧体谅自己,真有那意思不会这么晚没动作。不过,两人现在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多闹一闹可就说不准还能不能顾得上时间了。

    上官钧顺从地移开手,却是反手握住姬安手掌,不轻不重地捏着,一边问:“还在想紫霞山的毒雾?”

    姬安被他点破,也没否认,细说道:“只要被毒雾包裹两刻钟,就七窍流血、药石无医——真有这么毒的雾?我知道在浓雾中久待会不舒服,可光是皮肤吸收两刻钟就能致死,还是感觉太过玄幻。”

    上官钧仔细回想着说:“剿紫霞山的匪,是快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当时送回来的军报上说,当地一直流传有毒雾之说,军队想找当地人做向导,但当地人都不敢进山。”

    姬安听得诧异:“快十年前?那你当时……十三岁?”

    上官钧:“差不多。因那毒雾太过奇特,先帝特意对姑母和我讲过,我才对此事印象深刻。”

    而且,那事对于他还不止是十年前,算上上一世的时间,足有二十年之久。但现在听到“紫霞山”,上官钧依旧能回想起当初先帝说过的话。

    姬安追问:“后来呢?”

    上官钧续道:“后来只好强令士兵进山。但起雾之后,很快就所有人都感不适,不得不赶紧退出山医治。当时有人提议用死囚试试那雾,便从县里提了死囚过去,才得出‘两刻钟’这个时间。

    “到此时军心已乱,若再强压,恐会引起哗变,将领就只能想其他办法。但多次尝试之后,最终还是束手无策。再拖下去也是徒耗粮草,先帝收到军报就下令退兵了。”

    姬安听到都用死囚试过,终于不得不信了,再问:“那到底是什么毒,说不定百宝囊里能找到解法。”

    上官钧却回道:“岭南那里偏远,难有名医。军队带去的军医多擅长外伤,对毒研究不深。”

    姬安再次陷入沉思。

    上官钧按按他掌心:“陛下不会还想着亲自去看吧。”

    姬安轻叹道:“放心吧,我知道我现在去不了。”

    他才刚登基,以如今的朝堂形势,他和上官钧不可能同时长久地离开。而岭南遥远,一来一回就至少要花上三个月时间。

    姬安回握住上官钧的手:“不过,等以后时机合适了,我还是想去的。”

    上官钧不由得蹙起眉。

    姬安赶紧接道:“也不光是为了这个。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大盛风光?等我的内库赚足了钱,朝堂也稳定了,我们就抽时间外出走走。既是游玩,也亲自探探民情。”

    上官钧微微怔愣,随即便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神往之色。

    但,他很快就恢复冷静:“现在说这个还早了点。陛下若想早日拔除紫霞寨,不如想想如何找出彭彧说的那人,或许是个希望。能用百宝囊探查出来吗?”

    姬安却摇摇头:“先不说那人是不是官员、我有没有见过的问题,便是逐一探查,只看数值也帮助不大。”

    上官钧不解:“怎么说?”

    姬安:“先前刚见到彭彧的时候我就查过他,那时他还未下狱,查出来的忠国、忠君值都是60。这表示,他的忠诚虽然很有限,但也没有主动谋逆叛国的想法。

    “这样的数值并不算异常,探查起来肯定会有一批这样的人,也就筛选不出那个人来。何况,我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那么个人,说不定就是彭彧为了活命而编造出来的。”

    上官钧:“既如此,陛下就还是先将这事放下吧。”

    姬安叹了口气。

    上官钧想着转移姬安的注意力,就换个话题说:“距离陛下的生辰还有两个月。千秋节也是大节日,陛下可有什么想法。”

    姬安一愣:“以前怎么过?”

    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工作忙起来就没再过过生日,倒是忘了在这里皇帝的生日也是个节日。

    上官钧:“各地官员都会进京给陛下贺寿。还有各属国和羁糜州县,过年不一定来,但千秋节必定会到。不过,毕竟是陛下的生辰,陛下若有想法,还是以陛下的想法为先。”

    姬安初来乍到,又没见过先帝怎么过生日,何况自己对生日也不是很在意,就说:“还按以往的来便行了。非说想法的话,就是不要太铺张浪费。”

    上官钧不禁一笑:“陛下当真是时刻记得节俭。那,千秋节便交给我操办吧。”

    姬安:“你有想法?”

    上官钧凑近,在姬安唇上亲一下:“会给陛下一个惊喜。”

    姬安:“……希望不要是惊吓才好。”

    第139章 狡诈 绝不可能宽恕此人

    姬安很快在朝议上提出了地方悬案的上报处理事宜,让众朝参官议论如何更好地弥补漏洞。

    不过这事他提得太突然,当天没议出什么好措施。姬安干脆传令全国,让所有官员都可上书提建议。

    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想要搜集到全国的意见,少说也得一个月。这事急不来,姬安也就耐下心来慢慢等。

    而且那三桩案子一直没被发现有关联,说到底还是广南东路提刑使和刑部官员的失职。姬安就先下令刑部及各路提刑司,将所有悬案的卷宗都复查一遍,再把命案移交给大理寺,看大理寺有没有人手处理。

    随着这件事,彭彧和紫霞山贼匪所犯下的大案跟着传开。姬安也顺势出了高额悬赏,若有能解决毒雾者赏千金。

    为此,姬安特意把石庭芝叫来,给了他一道手书:“你到枢密院去,查一查当年剿匪的军报。再到户部打听一下,有没有紫霞山的信息。还有吏部,去问问有没有当地出身的官员,找人聊一聊。

    “总之,尽快在这两期《旬报》上发一篇紫霞山毒雾的文。贼匪的事不用细说,重点写毒雾,把悬赏登上去。然后……悬赏先连登五期,再标明详情在哪一期上。”

    石庭芝应了是,又道:“不瞒陛下,臣与内子听闻此事之后,也议论过那紫霞山的毒雾。实在是觉得甚为怪异,山中贼匪会躲避毒雾便也罢了,可植物与动物呢?哪怕动物也会躲,可植物总躲不了。”

    姬安点点头:“自然之事总是有相生相克的奇妙。植物既然无事,便是能抵挡住毒素。若能弄清其中缘由,说不定就有办法进山剿匪。这也是我赏悬的目的。”

    石庭芝道声“陛下圣明”,拿着手书退出去忙了。

    姬安批过一会儿奏疏,突听见有人轻敲分隔内外间的拉门。

    洪大福起身出外间去,片刻后回来禀道:“陛下,大理寺张少卿求见,说是彭彧的事。”

    姬安应过一声,批完手下这封奏疏,才让洪大福传人。

    关于彭彧的罪,政事堂里也顺便议了一下。倒不是对定罪有疑议,而是姬安觉得彭彧罪大恶极,不需要等到秋后再行刑。

    不过,由于彭彧招了一个“可能当上官员的贼匪军师”,众宰相还是倾向留他到秋后,说不定这段时间内他会供出那人。

    姬安心下不以为然,但既然宰相们意见一致,他就没在这种小细节上过多纠结。反正彭彧总是要死的,等到秋后也只是多活几个月。

    此时张湜来见,或许是彭彧吐口了。

    大理少卿张湜很快进屋行过礼。

    姬安赐了座,问:“可是彭彧招了那人是谁。”

    张湜却摇摇头:“未曾。但他说到先前献给陛下的那块透镜,并不是他在东顺河边捡的,而是他认识的一个人所制。并且,那透镜不是水晶,是烧出来的琉璃。”

    姬安不禁诧异地睁大眼,立刻仔细回想彭彧拿来的那块透镜——带点浑浊,微微偏黄,但颜色比少府实验出来的玻璃碎片要淡得多,勉强能当无色玻璃使用。

    他立刻问:“那人是谁!”

    张湜叹口气,还是摇摇头。

    姬安问完也就反应过来了——彭彧肯定不会说,就是想换命。

    张湜观察着姬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彭彧……想求见陛下……他说要亲口告诉陛下……”

    姬安当然并不想再见到彭彧,但又渴望玻璃脱色之法。

    他站起身,在屋里慢慢地来回踱步思索。

    彭彧并不全然可信……不,应该说可信度大概也就一二成,否则不会拖到现在才说。

    要真知道如此有价值的人,在最初刚被抓的时候,彭彧就会提出交换。当时姬安还不知彭彧的罪行,只要彭彧所说能够核实,很可能就不再计较先前那点小事,直接放了彭彧。

    但,彭彧现在既敢提出,想来也总该是有点线索。以朝廷的人力,说不定就能凭着线索找出烧制的人来。

    姬安犹豫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去见见彭彧。见到了面,或许能想出攻心之法。

    他对洪大福吩咐:“让人备马,我去一趟大理寺。”

    洪大福出去传话。

    张湜原先垂着头不敢多话,此时微微抬头,犹豫着说:“陛下,那彭彧……现在可怖得紧……是否让人设一道屏风,免得他脏了陛下的眼……”

    姬安不解:“可怖?”

    张湜:“他脸上的伤养不好,现在已经烂了半边脸,还在向另半边脸扩散……”

    姬安听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当初彭彧试图勾引上官钧,却被上官钧在脸上狠抽了一鞭子。

    那个时候姬安只以为上官钧是恶心彭彧的作态,但现在一回想……当时彭彧可是刚在宫里勾引过自己。

    姬安一时脸上有些微妙——也就是说,那时上官钧其实是在吃醋?

    还没等脑子得出结论,心底就已经不由主地升起一股小小的甜蜜感。

    姬安不禁发散地想到——上官钧……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旁边张湜一直没听见姬安回应,又见他似乎走了神,不由得轻声问:“陛下?”

    姬安被唤回神来,抬头正见传话回来的洪大福,先对他道:“让人去请大司马。”

    既然上官钧当初就吃了那么大醋,那这回还是带着他一同去的好,免得回来还要解释一番。

    吩咐完这句,姬安才对张湜说:“不用,我还不至于被这点事吓到。”

    说完,便让张湜出外间去坐着等,自己则回到书桌后,抓紧时间再批两份奏疏。

    两刻钟后,上官钧到了。

    他进门之时,姬安抬头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已经在外间听张湜讲了事由。

    姬安直接站起身,吩咐洪大福收拾桌面,就和上官钧一同往外走。

    出到殿外,却见阶下没有马,而是正有内侍牵来马车。

    姬安看向上官钧,上官钧略一点头:“是我让人换了车。”

    该是为了方便说话。

    姬安就和上官钧一同坐上马车出宫。

    在车中坐定,姬安看向上官钧,先道:“二郎在担心什么,我绝不可能宽恕彭彧。”

    上官钧回视着他:“陛下可放心,既然彭彧识得这么个人,飞廉军就必能把那个人找出来。一个烧琉璃的,总不会像紫霞山贼匪那般要隐藏身份。”

    姬安笑着点点头。

    两人来到大理寺。

    张湜方才一出宫门,就让候在宫门处的属下先骑马回来传话。此时大理寺中已经做好布置,他直接领着姬安和上官钧去了上回姬安提审彭彧那间房。

    房中点着味道浓郁的薰香,姬安刚进屋就感觉鼻子发痒,忍不住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

    上官钧微蹙眉,一边摸巾帕递给姬安,一边看向张湜:“把香撤了。”

    张湜忙吩咐人抬走香炉。

    姬安听到一阵沙沙轻响,放下手看过去。就看见蓬头垢面的彭彧跪在前方,刚才那轻响该是他动弹引起的锁链动静。

    彭彧嘴里被塞了布团,垂下的头发遮住半边脸,但还是能隐约看得出头发后可怕的溃烂皮肤,没被遮挡的另半边脸上则透着死气般的青黑。他本来就瘦,此时更是完全脱了形,露在囚服外的手脚皮包骨似的。

    看他这副模样,姬安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要摆个香炉——想来该是为了掩盖他身上的气味。

    姬安和上官钧在上首坐下,示意狱吏取下彭彧嘴里布团。

    彭彧虚弱地开口:“草民……拜见陛下……拜见大司马……”

    姬安不欲多待,直接道:“彭彧,若是想求饶,就不用说了。朕还是那句话——你招了,可以让你选个死法。”

    彭彧抬起头,用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姬安。脸上没了肉,那眼睛更是大得骇人。

    姬安忍不住皱眉——他在彭彧的眼睛里看到了恨与嫉妒。

    彭彧有恨他不奇怪,可为什么还有嫉妒?

    却是上官钧开口:“直视圣颜,大不敬。挖了他的眼睛。”

    别说屋内的张湜、狱吏、羽林卫,连姬安都惊了一下。

    不过姬安面上未显,快速接过上官钧的话:“朕不想见血,太晦气,先把他眼睛蒙上好了。”

    张湜这才回神,连忙应是,摸出一条巾帕,亲自上前蒙彭彧的眼。

    上官钧继续冷声道:“彭彧,速速招来。”

    彭彧用力喘过几口气,却是突然咧开嘴笑起来。

    他现在形似骷髅,气若游丝,笑起来就像破掉的风箱,在漏出嘶嘶之声。

    彭彧:“陛下曾千金求透镜,没想到这个消息都不足以换我一条贱命。那……”

    他原是对着姬安的方向,此时微微转头,像是要朝向上官钧。

    彭彧续道:“若是我说,我还知道,上官家还有一人活在世上,这个消息可能换下我的命?”

    第140章 逼供 你在旁边,会影响我发挥

    彭彧这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引得羽林卫都忍不住向他侧目。

    姬安怔愣一瞬,下意识看向上官钧。

    不知道上官钧在听见那话的瞬间是什么神色,不过,姬安看过去之时,他并没有显露出情绪,只是定定地盯着彭彧。

    但以姬安对他的了解,这样已经很说明问题。

    上官钧平日里虽表情不多,却也不会刻意收敛情绪。而当他端出这么一副让人看不透喜怒的模样之时,就代表事情有一定的严重性。

    下一刻,上官钧察觉到姬安的目光,转眼回视,淡然开口:“陛下,此人狡诈,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不如绞了他的舌头,让他安静等死,省得再妖言惑众。”

    姬安心念一转——上官钧连问都不多问一句,这么说,他该是知道这事?又或者,上一世经历过什么?

    不过,还不等姬安说话,彭彧就慌乱地连声哀求:“大司马,草民说的是真的!那人手中有信物,你可以去寻!他可是你唯一的兄弟了!你该接他回来认祖归宗,别让他在外头受苦!”

    上官钧横眼瞥他,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

    姬安转向张湜,对他做个手势。

    张湜立刻吩咐狱吏:“堵上嘴,带下去。”

    彭彧马上被塞上布团。他呜呜叫着,然而根本抵不过狱吏的拉扯,很快被带离房间。

    姬安再让张湜和几名羽林卫也出去,这才完全转向上官钧。

    却是上官钧先开口:“陛下刚才可是被我吓到了。”

    姬安一愣,不解地发出一声:“嗯?”

    上官钧直视着他:“挖眼,绞舌。彭彧烂掉的那半边脸,也是我抽的。”

    姬安眨巴下眼,忽尔笑了,伸手执起上官钧的双手,却没有回答刚才那话,而是说:“二郎就不想先听听他怎么说?”

    上官钧垂眼,目光落在两人手上:“没有必要,我很确定,我家只剩我一个。”

    不过,尽管他的语气和刚才相差无几,姬安却感觉他似乎放松了些许。

    上官钧重新抬眼:“彭彧之言不足信。他若真知道上官家有血脉流落在外,先前那么长的时间,不可能不以此交换自由。至少,也可以保一保他那张脸。”

    姬安脑中快速思索着。

    上官钧既然没有主动说上一世的意思,姬安也就没有打听的意图,毕竟以上官钧这个原书大反派的身份,想来上一世过得也不会太顺心。但若能机会探知一下原书剧情,姬安还是想打探打探。

    倒不是好奇心,而是他担心会不会突然冒出什么“剧情杀”。哪怕现在的发展已经和原剧情大不相同,可既然线索都给送到面前来了,他也不想放过,以免再出一回常仁佑那样的事。

    彭彧如果没有反常,姬安反而不会在意。现在正因为彭彧的举动反常得很,不问一问他就实在放不下心。

    姬安心念电转,很快做下决定,对上官钧道:“就是因为彭彧这话说的时机不对,我才想听一听他会如何说。”

    上官钧:“他不过就是死到临头,才放手一搏,试图凭巧舌欺骗陛下与我。”

    姬安微微一笑:“不管他编出什么说词,他的死刑都不会改。那听听他怎么说也无妨啊。”

    上官钧蹙起眉,反手回握姬安的手,还想再说什么。

    姬安却抢先开口:“我知道你看着他烦,所以我独自问就他好。放心,涉你家事,也不留别人在旁。”

    上官钧握着姬安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我不会让陛下与那等人独处,给他蛊惑陛下的机会。”

    姬安只好说了实话:“可你在旁边,会影响我发挥啊。”

    上官钧一愣:“什么?”

    姬安:“他必然是不会老实招的,总得使点手段。”

    上官钧微微眯起眼:“陛下有何手段怕我见到。”

    姬安无奈笑道:“不是怕你见到,而是你在的话,效果就没有那么好。”

    说完想了想,又说:“这里是大理寺,应该有那种可以悄悄旁听问话的套间吧,你在另一间里听着好了。”

    上官钧:“陛下真要再审他?”

    姬安故作轻松:“来都来了,就当听人吹牛讲故事呗。”

    又晃晃相执的手,凑近一些小声说:“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二郎不是知道的,我最喜欢看各种志怪故事。”

    上官钧凝视姬安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姬安随之笑得双眼弯起。

    两人谈定,便出门让张湜做安排。

    没等多久,张湜将两人领到另一处相连的两间房。上官钧示意羽林卫守在屋外。

    张湜颇有些担心地问:“真不让羽林卫跟进去?这是专用于密审的屋,在里面说话外头听不见。便是大声呼喊,羽林卫也不一定能察觉。虽说彭彧已经被锁住,但臣总担心……”

    姬安:“两间屋内可能相通?”

    张湜:“倒是通的,里面的隔墙可以打开,但只有听房这一侧有开启的机关。”

    姬安:“这就行了。若有什么意外,大司马自会救我。”

    说完,又对上官钧一笑:“是吧,二郎。”

    上官钧颔首:“陛下放心。”

    张湜只得压下心中不安,先送上官钧进听房。

    姬安目送上官钧进去,等张湜折返回来,这才跟着他走进审房。

    房内不大,并未开窗,只有高处留出些透气孔,墙上插着一支火把。

    彭彧被锁于一面墙上,双手、双脚、脖子、腰间都扣着铁环。另有两桌两椅,一张桌明显是做记录所用,另一张桌上摆放着一些刑具。还有一只炉子,上方搭着烙铁,不过姬安没先吩咐,此时就没有点燃。

    彭彧还被蒙着眼、塞着嘴。

    姬安对张湜使个眼色。张湜上前除了彭彧的蒙眼布和塞嘴布团,便退出去关上门。

    彭彧眯着眼睛适应一下光线,也看清屋内无他人,目光就落在姬安脸上,扯着嘴角露出可怖的笑容:“陛下单独审草民,真是草民的荣幸。”

    姬安没坐,在他面前慢慢地来回踱着步:“说吧。”

    彭彧:“陛下想听什么。”

    姬安:“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彭彧:“只要陛下下诏免了草民的罪,草民必然知无不言。”

    姬安一笑:“朕不会免你的罪。”

    彭彧:“那我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姬安:“别急,但朕可以让你多受些罪。”

    说完,走到旁边桌子看看,拿起一条皮鞭。

    彭彧目光跟过去,胸膛有片刻起伏得明显些,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我就一条贱命,反正都是要死的。”

    姬安转回身看他:“虽说都是要死的,但怎么死,当中也有讲究。”

    一边说,姬安一边用鞭子轻击掌心:“你还记得,那三桩案子里,一共死了多少人吗?”

    彭彧不语。

    姬安:“三百九十一人,其中有四个婴儿,八个六岁以下的孩子。”

    彭彧笑了下:“那是他们命不好。就像我,命也不怎么好,落到了陛下手中。”

    姬安:“朕知道你这样的人不会有悔过之心,不过……”

    他逼到彭彧前方,抬手用鞭子撩开挡住彭彧半边脸的头发。

    溃烂的皮肤近距离出现在眼前,实在是相当有冲击力。

    姬安却是面不改色,还好奇似地仔细打量片刻:“这脸上的伤,想必疼得很厉害吧。日日夜夜,不停不断。”

    彭彧胸膛起伏好几下,才挤出话:“陛下不怕?”

    姬安轻笑出声:“怕?朕倒觉得,你现在这模样,比当初进宫之时更顺眼。”

    一边说,他一边用鞭子拍拍彭彧那半边烂脸。

    彭彧痛得不断抽气,全身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姬安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吗,本来你这脸是可以养好的,大理寺给你用的药并不差。”

    彭彧似乎从这话中听出了什么,瞳孔微微震颤。

    姬安扬高唇角,缓缓续道:“但你勾引大司马,朕就让人换了药。”

    彭彧张开嘴,却是一时发不出声。嘴巴开合几下,才吐出一个:“你……”

    姬安退后一步,欣赏似地看着他这模样:“不用这么吃惊吧,刚才你不就已经看出了朕与大司马的关系。”

    彭彧抖着唇,再次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姬安:“朕会的,可不只是换换药。上回他们给你试过,听着自己体内的血一滴一滴流出,感受如何?你可是头一个用上的,的确荣幸。”

    彭彧被唤醒那一次的记忆,在安静的黑暗当中清晰地听着自己的血滴落,就如同感受到生命在随着血一点点流失。

    如此恐怖的刑,竟然是这个年轻的天子想出来的?!

    姬安:“不过,那种死法没什么痛苦,可太便宜你了。也是你怕死,当时要是一咬牙干脆死掉,就不用现在来受更多的苦。朕以为换了药之后,你不出一个月就会死,没想到还挺能赖活的,半年了都没死成。

    “当初方怀静和张湜还说你受不住刑,但依朕看,你很有潜力啊。你听说过淩迟之刑吗……看这表情,应该知道,朕也很有兴趣。你放心,高祖皇帝仁慈,已废除淩迟与车裂,所以朕给你试个别的。

    “从现在到秋分,还有三个多月,一百多日。就一日片一刀,薄薄的一片肉,比大司马那一鞭子轻多了。而且这回,朕给你用上好的药,绝对让你撑到行刑之时。对了,那肉也别浪费,每日煮了给你加餐。自你身上来,你再吃回去,朕好心吧。”

    姬安面带微笑,声音温和。

    然而,在彭彧的眼中、耳里,面前这清雅俊逸的君王,却与恶鬼无异。

    姬安看着他额冒冷汗、肌肉轻颤的模样,颇为诧异地问:“怎么,你在那贼匪窝里待了好几年,居然没有吃过人肉啊。”

    彭彧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干呕。

    姬安嫌弃地退后两步:“没关系,这回你可以尽情尝一尝。你也才二十六岁而已,肉不算老。等你哪天想通了,不想再吃肉,朕再来听你说故事。”

    说完,将鞭子随手扔开,转身向门走去。

    刚走出两步,姬安就听见彭彧虚弱的模糊声音:“我说……我说……给我药……治脸……”

    姬安半回身看他:“现在可治不好了。不过,少疼点还是行的,就看你能不能让朕听得开心。”

    彭彧像是精气神全被抽走,喘着气问:“陛下……想先听什么……”

    姬安走回来:“上官家的事,你如何得知。”

    彭彧:“草民以前……”

    姬安打断道:“朕要听实话。”

    彭彧微微抬头,对上姬安的眼睛,心头就是一震。

    那双眼,彷佛能完全看穿自己。

    彭彧语塞片刻,终于改口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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