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彧做了一个让他倍感真实的梦。
在那梦里,他跟着石金吉来到京城之后,并没有被石金吉怂恿进宫勾引姬安。甚至石金吉都没对他提过天子,反而偶尔会提到大司马如何,他也由此知道大司马权倾朝野。
彭彧自然是没有见过大司马上官钧,除了石金吉口中那只言片语,他对上官钧的唯一真实认知,就是他跑去见识过大司马府的大门。他倒是试图“偶遇”上官钧,但完全没有机会。
有一日,彭彧在城门附近碰到一个人问路。那人自称来自明嘉县,说是到大司马府上寻亲。彭彧看那人颇有几分风流倜傥,就亲自带人去了大司马府。不过,那人凭着信物进了门,他却只得到一点赏钱。
又过不久,京中出现上官家认亲的传言。彭彧向石金吉打听,才知道原来那天他领去的人,是上官钧流落在外的庶兄,现在那人已经认祖归宗。
这件事在京中引起好一阵热议。即使不说权力,上官家那么厚的家资,哪怕分得十之一二,也足够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何况又是唯一的兄弟,大司马怎么都得照顾照顾。
那个新进上官家的上官厚,是个十足十的纨袴,彭彧很快就听说了他在京中各种一掷千金的壕气之举。彭彧回想起那天见到的人,禁不住心思活络——搭不上大司马,能搭上上官厚,也比石金吉强得多。
彭彧于是积极创造机会,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成功地被上官厚收进他住的上官家别院里。上官厚的后院虽然男女都有,不过彭彧凭藉自身相貌和“本事”,还颇得上官厚的宠,过得比先前更惬意。
可惜,哪怕再真实,这终究只是黄粱一梦。
姬安听彭彧断断续续地讲,一开始还犹豫他这个梦和上官钧的“上一世”有没有关系,但越听到后面,就越发肯定应该就是。
上官钧上一世曾认过一个兄长,后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让他发现那人是假冒的。如今才能如此肯定彭彧的话没有价值,上官家就是只有他一个人。
姬安斜倚着椅子扶手,听完彭彧的讲述,先是给了个正常的反应——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仅凭一个梦,就敢拿来和朕与大司马提条件?”
彭彧:“我……草民已是死罪难逃,便想死马当成活马医……草民的梦非常清晰,现在都还能记起那个上官厚的长相,和他拿出的上官家令牌的模样。草民就想,或许能搏出一线生机……”
姬安再露出点像是被故事吸引的模样:“倒是能当个打发时间的故事听听。后来呢?”
彭彧:“后来草民就醒了。”
姬安轻声一笑:“彭彧,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朕要听实话。”
彭彧极快地抬了下眼,和姬安的目光有刹那的接触,又飞快地避开,嘴里牙齿不自觉地打架好几下。
最终,他还是熬不过姬安那眼神的压力,抖着唇继续说:“后来……感觉好像是过了两三年,大司马府突然有人来到别院中,说上官厚是冒认之人,已被大司马驱逐出京,我等也被赶走。
“上官厚后院人多,草民为了今后的生计,这两三年一直攒着钱。被赶出别院后,草民想着自己年纪也大了,再找人也难找,就带着钱去到江南一个小县城,在那里买了房子、田地和仆从养老。”
姬安再次嘲讽地道:“彭彧啊彭彧,你果然是胆子够大。不仅凭个梦就敢说,甚至都梦到那人是假冒的,也还敢说。”
彭彧涕泣道:“陛下恕罪……草民只是想寻条活路……”
姬安继续问:“再后来呢。”
彭彧:“一直是那样,再后来草民就真醒了。醒来之前好像是……刚过完七十寿辰……”
姬安心下啧一声——就这么个家夥,竟然还活到了七十,寿终正寝。
这故事听起来都是上官钧知道的线索,似乎没有多大价值。不过彭彧若是活到后头,大盛可能已经改朝换代,被常仁佑当了新皇帝。只是上官钧在旁边房间听着,姬安不好多问,只得先压下这心思。
姬安接着问:“来说说那透镜吧,是谁烧的。”
到了此时,彭彧已经放弃挣扎,老实招供道:“那块透镜,是草民以前向一个恩客讨的,只听那恩客说是烧制而成。陛下可派人去寻他问,想来该能把人找出来。”
随后就说了个地名和人名。
姬安:“你先前说过的,那个紫霞寨的军师,又是谁。”
彭彧:“没那个人……是草民为了活命,瞎编的……”
姬安不由得心道——还真没料错他!
接着姬安又让彭彧讲了讲当初在紫霞寨中的情形,也就没再有什么好问。
姬安起身道:“故事勉强能入耳,朕就发一回善心,让大理寺把药换回来。”
彭彧讲得口干舌燥,本就虚弱的声音此时已是哑得不成声:“谢……陛下隆恩……”
姬安走出几步,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回身对他说:“若是再梦到什么有趣之事,报给张少卿。如果能让朕满意,便赏你一顿肉吃。”
彭彧顿时整个人一颤。
姬安笑道:“别怕,我是说猪肉。做了那么个美梦,牢里的饭更难以下咽了吧。要想改善,你就多寻思寻思你的梦。”
说完,这回便真的离开了审问室。
*
姬安出到院中,片刻后上官钧也从隔壁房里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急着说什么。
姬安对张湜道:“给彭彧换个干净的牢房。还有,一会儿我让人送伤药过来,你安排个人专门给他上药,上药前要净好手。”
张湜一一应是,将姬安和上官钧送出大理寺。
大理寺内可能是阴气重,姬安在里面还没感觉,出来上了马车反倒觉得热了,拿起扇子搧风,还去提水壶。
不过上官钧快他一步,提起桌上水壶倒好水:“陛下方才也说了不少话,喝水解解渴。”
姬安咕噜噜地灌了两杯凉水,才觉得舒畅了,放下杯对上官钧眨眨眼:“二郎刚才可有被我吓到?”
上官钧回视他:“陛下何时吓人了,我怎么没听见。”
姬安闷声笑笑:“彭彧可是被吓得不轻呢。”
上官钧平静地道:“那是他不知陛下有多心善。陛下不仅没换过他的药,甚至那个流血之刑,也只是用水滴吓唬人。”
姬安轻轻咂下舌,失笑摇头:“方怀静还真是你亲信,什么都和你说。”
上官钧跟着微微一笑:“这倒是陛下误会他了。是我交待他,有关彭彧的所有事都要报给我。至于其他的,他并未特意与我说过。”
但,说完这句又重新沉下脸:“那个彭彧,果然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姬安暗暗看他一眼,再靠到软枕上,状似随意地接话:“不过,他那个梦倒是听著有点意思。我看那些志怪书里,民间也有不少做怪梦的传说,有些后来有人去求证,竟然发现是真的。”
上官钧冷声道:“彭彧梦到自己在江南小县城养老,这就不可能是真的了。”
姬安:“也有可能半真半假呢。他说的那个明嘉来的人,你有没有头绪,要不要让人去查查。”
上官钧却说:“不用查。先父婚前的确在明嘉县待过一段时日,在那里交有一位好友,曾给好友留下家中令牌,让他有困难时可进京来寻。那人想必就是以此令牌为信物,假充我兄长。”
姬安一听便知,这应该是上官钧上一世里查到的真相。不过他装作不知,就顺势问:“只凭一块令牌就能冒充?”
上官钧垂眼,再次提壶倒水,一边说:“我最近让黄义整理一些旧物,才翻到先父的一本手札,上面记了此事。还说,他与那位好友长得有几分相似,两人因此相识,进而投缘。只是,知道这事的家中老仆都不在了,以前姑母也不曾提过。”
姬安点点头:“这么说来,彭彧那梦还真有点神奇啊,说不定真有那么个人?”
上官钧:“便是真有,我既已见到先父手札,又如何会被骗。陛下无须在意那个梦。”
姬安看他不欲多谈,也就不再说,还主动懊恼似地叹道:“我还答应彭彧,再有有趣的梦,我就赏他肉吃。他会不会为了吃肉,胡乱给我编故事。”
上官钧放下杯子,抬眼看向姬安,莞尔道:“陛下也说了,得是‘有趣的梦’才行。”
姬安:“也是,有没有趣是我说了算。不过他也没几个月活了,要真能编出点让我看得开心的故事,赏他一两顿肉倒也无所谓。”
上官钧:“陛下仁慈。”
两人说着话回到宫中。马车先送姬安到永昌殿,再送上官钧回枢密院。
*
姬安继续批奏疏,却是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上官钧死后”的梦,没想到还会有人梦到那个时间线的事情。
既然彭彧会梦到,那,别的人呢?
这时,洪大福过来添水。姬安抬起眼瞥过去,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梦。
不过,姬安又转念想到洪大福性子不够稳。遇到别人还罢了,若是上官钧看出端倪,进而问话或套话,洪大福肯定藏不住。
姬安压下那想法又看过两份奏疏,终是忍不住,停笔思索一番,吩咐道:“大福,去叫朱顺来一趟。”
现在在身边的四个内侍里,还是朱顺最能顶事。
叫了人,姬安安心批奏疏。等朱顺来到,再把洪大福也遣了出去。
朱顺看着洪大福在外合上拉门,自觉地走到姬安身旁,伸手摸摸水壶,不由蹙眉道:“怎么是凉水。”
姬安笑道:“天热,凉的喝着舒服。你坐。”
朱顺搬了凳子坐到旁边,却还是劝:“虽天热,陛下也不好贪凉,总得温着些,免得闹肚子。”
姬安从善如流:“也就下午是凉的,早晚都是喝温的。”
应完这一句,他瞟一眼拉门,降低声音问:“这些年,皇子宫先后走了八位皇子。你可知道,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后来都安排去了哪里,这个能查到吧?”
先前姬安已经想过该怎么问才不突兀,就想到了那八名皇子,他们身边也有亲近的内侍。那按着原书的时间线,原主死后,朱顺等人的去处应当也和那些内侍差不多。从这里问起想来比较自然,接着再引到梦的话题上。
朱顺很惊讶:“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姬安找了个藉口:“你也知道,我让高勉和小七查断桥之事。若我这边不是意外,那先前那些皇子……找他们亲近的内侍问问,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朱顺沉默片刻,才小声回:“据奴所知,每位皇子走后,当时身边伺候的所有人都……悄悄殉葬了。”
姬安不禁轻抽口气:“所有?!殉葬不是早废除了!”
朱顺叹息道:“明面上是‘自愿殉主’,但实际上,就是伺候不周的罪责。这一是平息横死者之怨,免得亡魂不安,闹出事端;二也是封锁消息,以免传出什么去,被有心人利用。何况,当时宫里许多人私底下都猜,皇子们出事是……”
——是先帝授意。
姬安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下这个消息。
也就不必再问梦不梦的——在那个时间线里,原主身边的内侍都在一年前便死了,朱顺又还能梦到什么。
姬安暗暗叹口气,让朱顺离开了。
之后心情就一直有些郁郁的。
直到系统跳出晒盐成功的好消息。
第142章 查案 借此向二郎展示一下我的才智
皇子宫附近花园。
高勉和徐小七来到一年前出事的湖边。两人身后还跟着三名会水的宦官,是高勉让徐小七征召来的。
高勉站在湖边看了看那座断桥,再抬眼打量湖四周,一边问徐小七:“当日,附近也是这般安静?”
徐小七点点头:“差不多。这里偏,又靠近后宫,平日里没什么人会特意过来。”
接着又比划着桥头两边:“那日我和大福随圣上从这边往桥走,天热,圣上喜欢下午到湖心亭吹风。琳琅王一行从对面过来,两边见着面时打过招呼,圣上就和琳琅王一起走上桥,其余人跟在他们身后。”
高勉没多说,只问:“最近的值守羽林卫在何处。”
徐小七转身指去:“我和大福都不会水,只能跑去求救。”
高勉便对那三名宦官道:“烦请诸位在此稍候。”
说完,就让徐小七领自己去羽林卫处。
最近的羽林卫在一处回廊下值守,距离说不上很近,但也不算远。
路上,高勉就先低声对徐小七说:“一会儿你留心看看,今日值守的人中,有没有当日在的人。”
徐小七应过好,却又语带担心地说:“但是当日太慌乱,我没留意看人。等圣上游上来,我又跑去找御医,可能会认不出来。要不要等明日,大福不当值了,找他来认一认?”
高勉温声安抚:“没事,今日你先顺便看看。如果需要认人,我们再找洪内侍。”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回廊前。
徐小七仔细看看值守众人,凑到高勉身边耳语:“当真记不清了。不过,感觉这些人都不是当时那一班的。”
羽林卫自然也见着了高徐两人。不过,如今凡在宫里当值的,没人不知道徐小七是天子的心腹内侍,因此就没人敢出声问询。甚至有好几人悄悄站得更直些,生怕是天子派心腹来巡视。
高勉带着徐小七走上回廊,在众羽林卫身后慢慢走过,观察这个角度能不能看到湖上那座桥。但因为中间隔着树与灌木,这里能看到湖面,却看不见桥。
高勉对徐小七点头示意,便留下他在此处,自己快步返回湖边。
重回到桥头,高勉脱下外袍,招手叫过那三名宦官,带他们一同小心地踏上木桥。
脚下桥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不过并没有摇晃。
高勉来到断桥处,低头看一眼离得不远的湖面,对旁边三人道:“我和你先下去。等我们入了水,你们二位再接着跳下来。”
三人都点头表示明白。
高勉就对前头那宦官示意一下,两人一同跳入水中。
哗啦一声,湖面溅起一片高高的水花。
后头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跳下去。
高勉浮出水面,抹了把脸,很快见那三人也浮了头。他就笑道:“辛苦三位,你们可以回去了。”
三人和他客套两句,见他没有往回游的意思,诧异地问:“高给事郎不上去?”
高勉:“都下来了,我看过桥底再上去。”
三人相互看看,就有人道:“徐内侍让我们一定要看着你上岸,那我们在湖边等你好了。”
高勉先是一愣,随即就觉心中微暖,道谢应下。
三人于是先游到湖边上岸,拧干衣裳,坐下等他。
高勉游到桥下,抬头仔细去看断处结构。
大理寺查出来的结论是,桥下的支撑木被预先凿断,桥面木板也被弄裂。
高勉在桥下抬手试试高度,从腰间布袋中掏出一副凿子。他先对着旁边还完好的桥板尝试凿裂,再游到一根支撑木下,抬手将其凿断。
测完时间,高勉才游到湖边,被等在那的三人拉上岸来。他拧干衣裳,将就套上外袍,和三名宦官分别,往徐小七所在的回廊走去。
徐小七远远看见高勉,连忙跑到近前,小声道:“这么久!”
高勉笑着小声回:“水下不好施力,的确得费不少时间。你这边如何。”
徐小七:“你们跳入湖里的声音能听得见,但后来就没再听见动静了。”
换言之,如果有人悄悄从湖边入水,这里不会察觉。
高勉又带着徐小七走到廊下,寻了名羽林卫,让他领着自己走一趟他们平日里如厕的路线,一路仔细观察与湖的相对位置。
问过最近的廊下,再一路往皇子宫去,向沿途的值守羽林卫也都打听一番。
待忙完这一通,便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人连忙往永昌殿赶。
*
姬安刚走出书房,就碰到徐小七和高勉也从旁边奏疏房出来。
两人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
高勉的头发明显是湿的,姬安打量他两眼,发现他外袍穿得随意,领口露出里面像是没干透的衣衫,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徐小七先答道:“回陛下,奴与高给事郎刚从断桥处回来。高给事郎下了湖查看断桥,上来后又询问过附近不少羽林卫。奴等是散了职便直接过去的,现在回来取东西出宫。”
高勉接话说:“臣御前失仪了。”
姬安不在意地笑道:“高卿还亲自下水,辛苦。”
高勉还没如何,倒是徐小七听见这话,面上露出放心之色。
姬安不禁心下失笑。
他刚刚发现身边这些内侍,很可能在原时间在线都在一年前为原主殉葬了。此时见到徐小七这般尽力查案,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柔软。
姬安看看天色,说:“你们随我回立政殿吧。高卿既下过水,早些洗个热水澡,小七帮着寻一身干爽的衣裳换上,别着了凉。然后,吃过饭再出宫。”
高勉听得一愣,徐小七已是先笑开,躬身道:“谢陛下!”
他也连忙跟上:“臣谢陛下隆恩。”
姬安便多带上了他们两人。
回到立政殿,姬安没急着传晚饭,只让徐小七安顿好高勉之后来见自己。
过不多久,徐小七到卧房外间求见。
姬安传人进来赐了座,温声问:“可有合适高勉的衣裳。”
徐小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回道:“借了朱顺的一身旧衣裳。高勉比朱顺还高些,不过也能将就穿得下。”
姬安:“那便好。”
随后又问起案子查得如何。
徐小七仔细地回:“这几日奴与高勉已将卷宗抄录一份,仔细看过。高勉说,今日先实地查看案发地情况,再将卷宗上记录的证物与证人证词都核实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和新发现。”
接着就详细讲述了一遍下午高勉都做了些什么。
姬安听完,便让他出去吃饭。
旁边上官钧也唤人进来传晚膳。
姬安感慨道:“高勉说他从小喜欢查案,看来还真是不假,的确有点章法。而且他亲自还原现场来测试声响,还测了破坏桥的强度与时间。不管这些信息最后用不用得上,至少说明他足够仔细和严谨。”
上官钧跟着思索:“按他刚才所试,那破坏桥的人不仅得水性好,力量也不能差。”
姬安:“可是按那个强度,顶多只能排除掉姬含思。对于大多数成年男子而言,只要不是病弱之人,应该都能做得到。哪怕下水一次坚持不了那么久,还可以多下几次嘛。那条桥‘我’虽然日日都走,但至少也有一晚上的破坏时间。”
上官钧:“倒也是。”
姬安:“不过高勉的思路还是对的,让他慢慢查好了。”
往下的走访排查才是重点和难点,尤其这个时代技术手段有限,就更为依赖证人证词。姬安不是搞刑侦出身,但在协查中也干过不少次走访询问的活,深知在海量的纷杂信息里抽丝剥茧不是件容易的事。
上官钧转眼看来:“陛下似乎对查案颇有心得。”
姬安心一跳,面上尽量自然地露出个笑:“书里看来的,纸上谈兵可以唬唬人。”
接着凑近上官钧,小声说:“比如,借此向二郎展示一下我的才智。”
上官钧跟着一笑:“陛下的才智与勇武,我都早已领略。”
姬安本是为了转移上官钧的注意力,结果真听到他夸自己,脸上却不自觉地开始发烫。
幸好内侍小厮们开始上菜,姬安顺势说起菜色。
待众人都退出去,姬安也已经恢复平静,转话题道:“对了,有个好消息——福吉那边晒出盐了!”
上官钧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回:“晒出多少?”
姬安摇摇头:“百宝囊没告诉我,还得等杨微的信。”
但既然系统都给了奖励,说明晒盐场已经在成功运作,下一步就是扩大规模。
上官钧看姬安不自禁地面带喜意,便问:“陛下可要让人上壶酒,庆贺庆贺。”
姬安脑中闪过前几回的“酒后”,伸手端起刚才内侍舀好的汤:“我们还是以汤代酒吧。”
上官钧眼中闪过抹笑意,也端起汤碗。
第143章 五月 换回羊毛,还意外收获一队马
福吉晒盐场。
晴空之下,块块盐田当中,众多盐工正在劳作。
不过,说是“众多”,但和煮盐的盐场相比,这里的盐工数量可以说是根本不值一提。
此时除了在踩龙骨水车的,多数盐工都集中在最底下的盐田中,有扒盐翻盐的,也有收盐装筐的。
放眼望去,那一堆堆白花花的盐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让人瞧着就涌起一股如同大丰收的浓烈喜悦。
此地的盐场令杨微站在盐田边,欣慰地叹一声:“总算不负圣上与大司马所托。”
姬安派来的账房跟在他身旁,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上激动:“待报回京,圣上必会给杨令赐下厚赏。”
杨微想到自家糖厂的多架糖车,以及准备下的今冬制白糖的一应设施,禁不住无声地笑笑。
账房又道:“等这批盐收完过秤,杨令便可向圣上报此大喜讯。”
杨微却说:“不急。这才是头一次出盐,一回的数据还不能说明什么。待再收过几回盐,得到更稳定详实的数据,再报予圣上。圣上心中所想,可不只是这一处小小盐场,而是大盛的整条海岸线。”
说完,再叮嘱道:“届时我会将你的账本一同呈递圣上,你多抄录一份出来。”
账房笑着应声:“还是杨令考虑得周到。”
杨微转过身,望向盐场旁边的广阔滩涂,心中已然规划起往后的开发计画。
○●
图国草原。
齐万生骑着马和师晟平行,身后是师晟手下的众护卫队员,护着驮物资的马队。
前方还有领路的牧民向导,齐万生带来的翻译正和向导谈笑。
师晟回头看看还剩的盐量,靠到齐万生身边说:“听说前面那个小部落的人数比先前去过的都多,应该能在那里全部换完。”
齐万生点点头:“换完便回转。”
说完,又看他一眼:“你都记着吧。”
师晟一笑,点了点额角:“放心。”
他们此番没有往北过多深入,而是一路向西,旨在寻一条从图国去往打骨鲁的路。
大盛与图国目前处于平衡状态,和打骨鲁则不同。师晟隐隐有种感觉——上官钧迟早要发大兵攻打打骨鲁,收回河西走廊。
此行他们相当于走穿了图国,先前已经隐隐能远望到图国与打骨鲁的交界。
两人说着话前行,又走出一段,就能看见前方营地的影子。
没一会儿,营地中出来两匹快马,跑到队伍前方停下,和向导交谈。
再过片刻,向导领着那两人回转马身,等着齐万生和师晟行上前驻马,和翻译一起为两边相互介绍。
来的两人是年轻的一男一女,少女脸上带着高兴的笑,青年眼中却满含警惕。
翻译道:“这位女郎是前方小部落首领的女儿,男子是首领的侍卫统领。”
齐万生和师晟向他们行了大盛的礼,少女回个图国礼,声音清脆地说了句话。
翻译:“她说,她一直在期待我们带来的东西。”
齐万生笑得温和,客套过几句,就继续往前方营地而去。
进了营地,齐万生和师晟被领进首领的帐篷,两人只带着翻译在身旁。
这里的首领正值壮年,扫过两人一眼,示意他们都坐,再让人倒上奶酒。
随后,他开口道:“没想到竟是盛国的齐大使亲自来收羊毛。”
首领说的是大盛官话,虽然带有口音,但也能让人听懂。
齐万生和师晟都是一愣,仔细地去看他。
首领看向翻译,面上的意思像是叫他离开。
既然这里不需要翻译,齐万生也就让他告退出去。
首领接着说:“我在国都的宴席上见过齐大使,但我的席位偏,你可能没看见我。”
齐万生先道声“失敬”,之后也没说现在已经换了一名大使,只和首领谈起羊毛交易。
首领目光在他和师晟两人身上转过几圈,摸着胡子说:“听起来是很划算的买卖,但我实在想不通,你们收那么多羊毛做什么。而且,为什么不在国都收,还要专程往外跑。太后应该不允许你们乱跑吧。”
齐万生笑着轻晃酒杯:“难道首领要向孙太后告发我们吗?若是我们在国都收,怕是就轮不到首领的部落和我们做这笔买卖了吧。至于收回去做什么,我大盛人多,有许多人手可以织毛毯。”
其实他们原本没想到营地收,只想找在外放牧的牧民。但牧民之间有消息传递管道,而且也的确是到营地更为方便。不过,前面去的小落部都没有人认出他们,这个首领还是第一个,估计算得上小贵族。
这时,首领的女儿用图国话催着他买香皂。齐万生和师晟其实能大致听懂,只是都装着听不懂,低头喝酒。
首领安抚女儿几句,也就和齐万生谈起交易。
倒也没什么好谈,齐万生收羊毛给的都是一口价,消息早已传了过来。要扔的脏羊毛对于图国人本就无用,能换到多少盐都算是赚的,因此交易一直很顺利。
说完羊毛,首领才像是顺带一般提道:“对了,听说齐大使还带有香皂来?”
齐万生保持着笑容:“我这里还剩最后三块。但香皂只换马,一块换两匹。”
换马,也是齐万生和师晟选择进营地的最终原因——换来的羊毛比他们预计的多,他们身上又没带太多金银买马。而想用香皂这种奢侈品换马,只能和小部落首领交易。
不过,这位首领一听,却是立刻拧起眉,脱口道:“太贵了!”
齐万生不急不徐地回:“首领去过国都,不知可打听过香皂在国都的卖价——一百两银子一块,也就是价值十两金子。
“我是收了羊毛缺马驮,才不得不用香皂换马,不然我就带到国都换金银去了。现在换马,等于是五两金子一匹马,这怎么看都是我吃亏啊。”
首领沉吟起来。他女儿大概能听懂一些大盛话,也在旁边劝说他,用驮东西的骟马换香皂值得。
最终,这首领和其他小部落的首领一样,还是点了头。
双方谈妥,齐万生再和首领寒暄过几句,就表示旅途劳累,想去休息,明日请首领的人带马匹来交易。
等出了首领的帐篷,护卫队也已经搭好了他们自己的帐篷,齐万生和师晟走进被围在中间的那一顶。
一进帐,师晟就忍不住笑道:“还好圣上大方,送来一包香皂。不过,若圣上得知一块香皂能换两匹马,不知道会不会想把香皂全送过来。”
榷场的普通图国马价格,依品相在十五贯到三十贯之间,最低最低也要十二贯一匹。而香皂在启阳的卖价,是十贯一块。现在一块换回两匹马,相当于一匹马才五贯钱。
齐万生听得失笑:“全送过来,可就不值钱了。何况也不可能大批量交易,会惊动图国朝廷。”
师晟:“反正换一匹赚一匹,马这东西,永远不嫌多。”
两人在这小部落住了两晚,将剩下的青盐全换了羊毛,还用香皂换回六匹马,满载而归。
齐万生和师晟原本是想直接往南,寻最近的关隘进大盛。但现在羊毛数量出乎意料的多,尤其又换到一队马,师晟担心走别处会横生枝节,最终还是原路返回河关。
主要是两人的官阶都不高,只有五品,跟领兵的实权边将相比算不得什么。哪怕两人手中有姬安的手书,但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师晟真怕碰到不识货的莽汉,将他们辛苦换回来的羊毛扔了,再私吞马匹。
而河关的燕家父子,他们好歹打过交道,两人都觉得这父子俩值得结交。
六月初,齐万生和师晟带队回到河关,还是燕似山来接。想来是探骑早早探得消息,报给了他。
两边见过礼,寒暄几句,燕似山主动道:“还是和上回一样,一会儿让亲兵给你们送《旬报》和邸报。”
师晟道声谢,又说:“换回来的羊毛和马我们都留下,待枢密院做好分配,还要烦劳燕兄派人分送各处。”
燕似山笑道:“那是我爹的事了。农学署的人准备启程回京,大司马令我护持,也顺便回京述职。你们回来的正好,我们可以同路回去。”
齐万生颇为惊讶:“农学署的人就要回去了吗,不等到秋收?”
燕似山:“这边都已平稳,李令着急着回去看京中试种的新作物。不过也留了三个人下来,继续指导收割与留种。”
齐万生点头道:“那还真是正好,一路上作伴了。”
○●
姬安一直在等杨微的信,直等到六月初十,黄义才送来两处来信。
一是杨微的,一是齐万生的。
姬安在宫中,又懒得特意派人在宫外置信,因此这种私人信件就都是送到大司马府。而黄义能随时进宫,若是碰到紧急信件,还可以晚间叩宫门让御卫传话。
此时姬安看黄义像是有事要报,信上也没有紧急标志,就没急着看,先看向黄义。
黄义会意,乐呵呵地开口说:“禀陛下、二郎,白糖全卖完了。”
说完又感叹道:“一斤二十贯,折二十两银子,或二两金子。竟然也日日都开门就售罄,奴这回是开了眼。”
姬安却是一笑:“这价可比我当初买孜然还差远呢,孜然可是三十贯才一两。”
黄义忙道:“陛下识货。”
姬安:“可惜杨微去年留的糖不多,今年就只有那么点白糖。”
黄义:“许多人问何时还能再有,奴让人照着陛下的意思说了,明年过年才能上货,依旧是每日限量。”
姬安点点头。
白糖好销他是早有预料,自从京中的《旬报》上开始登出广告,就极受追捧。而以京城的繁华,和杨微那里的糖产量,往后也根本不愁卖。
姬安想起问:“最近高勉和小七怎么样。”
黄义想了想,禀道:“多是饭时才回来,有时也会在外吃。晚上不怎么见出门,倒是时常在湖边点上几支火把,在湖里练习泅水。”
姬安听完,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黄义看姬安没再问其他,便向上官钧禀一些府中事,随后就告退离开了。
上官钧见姬安一直没拆信,奇道:“陛下在想什么,不是一直等着杨微的信。”
姬安微微蹙起眉头:“我怎么感觉……好像还是中了高勉的套……”
上官钧:“怎么说?”
姬安:“事发地在宫中,证人也多是宫中人。不管是内侍还是羽林卫,都得在宫中找。他说什么要晚间寻证人,根本就是藉口啊!”
上官钧听得不禁微微一笑:“陛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姬安瞪他:“你当时就想到了?怎么不提醒我!”
上官钧:“只是,若他原本准备晚间才去羽林卫的营地,倒也算不得欺君。”
姬安撇撇嘴:“便宜那小子了。”
上官钧莞尔:“我瞧陛下也像是想撮合他与徐小七的样子。”
姬安眼珠子一转:“不过,我看小七这段日子虽然心情不错,但似乎还没有开窍。高勉……呵,继续努力吧。”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脸上停留片刻,再落到他手中的信上,转话题道:“陛下还不看信吗。”
姬安低头看看,先拆了齐万生那封。
他快递浏览完,递给上官钧,笑道:“万生可真会做生意,一块香皂能换回两匹马。”
上官钧接过,边看边问:“陛下可有想好,待他回京,让他出任何职。”
姬安:“我想让他管盐。”
上官钧不由得抬眼看来:“那师晟得跪在殿外求陛下饶齐万生一命了。”
姬安失笑:“不是马上就全部接管,一步步来嘛。海边的盐场全部都要分批更换为晒盐场,就可以顺势改革一番盐务。我准备先给万生一个翰林院侍讲学士,让他试着想想,能不能把新的盐务构架搭起来。”
上官钧这才垂下眼,继续看信,回道:“陛下心中有成算便好。”
姬安也拿起他等候良久的杨微那封信,撕开口,取信展开细读。
第144章 清凉 陛下总不会再没有兴致了吧
杨微的“信”,是一只匣子。这也是姬安刚才没先拆它的原因。
匣子里除了信,还装着开设盐场至今的账本。光说信封里的信纸,就是厚厚一叠。
姬安禀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先前杨微没来信,他也没写信去过问。这还是杨微头一次回报晒盐场的信息,自然是相当详实。
杨微在信中说,他在福吉海边寻到一处合适的滩涂,勘测下来足以开辟千亩盐田。
不过目前只开辟出一百五十亩,现运转良好。如能补充人手,一边晒盐一边扩建,预计到明年夏可达到五百亩以上。若无法补充人手,就只能待入冬之后,预计出不了盐的时间再行扩建。
晒盐场从五月初一正式启用,五月一整个月共出盐五百二十五石。五月天气晴好,只偶有阴雨,阳光充足,是晒盐的好时间。在福吉,这样的天气能持续到九月,甚至十月。
但期间亦会伴随台风,带来的大雨会对出盐有很大影响。因此夏季的总出盐量还不好预估。而春秋两季气温下降,阳光减少,出盐量也会递减。
不过,只以五月的出盐量论,与煮盐场的同期出盐量相对比,晒盐场的人均盐量为煮盐场的两倍多。
目前晒盐场中使用的是人力龙骨水车,工匠正在设计建造风力水车。若用上风力水车,可以更快地将更大量的海水提上高池,届时产量必然还能再增加。
详细说完晒盐场,杨微还写了一些他走访的煮盐场情况。
煮盐比之晒盐,除了多耗人力之外,还需要耗费大量燃料。这些燃料以植物居多,近处的木柴供应不足,因此煮盐场附近不少田地里都不种粮食,就种易生长的植物燃料。
换言之,如日后晒盐能全部取代煮盐,那这些田也就可以种植别的作物,相当于能另有一笔收入。
最后,杨微还对比了一下两边盐场盐工的收入和生活。
晒盐场是姬安出全资,各处官员不敢伸手,加上姬安大方,让杨微以福吉的市价招人。盐工们虽辛苦,但养得起家,干起活就不消极,盐场氛围相当不错。
而煮盐场,多年积弊之下,盐工收入低微,完全靠着监工催逼干活。养家尚且困难,更谈不上什么活得好不好。
姬安原本摇着扇子在看信,看到后面,就不自觉地连扇子都停了,沉沉叹口气。
上官钧放下手中的晒盐场账册,转眼看来:“怎么?”
姬安听得这声,惊了一下,也扭过头去:“你刚才不是坐在对面,什么时候过来的!”
现在上官钧与他并排而坐,原先两人中间的小案被移到了榻边的小桌上。
上官钧:“陛下看信太认真,都没注意。”
姬安往旁边挪挪,重新摇起扇子:“难怪我说怎么变热了。”
身边多了个大热源。
上官钧扬下眉:“变热不是因为陛下的扇子停了吗。可要唤人进来打扇。”
姬安抬抬下巴:“要唤人进来,你就坐回去。我可不喜欢给人看着。”
上官钧只得拿起扇子一同打,顺便将话题拉回来:“陛下刚才为何叹气。”
姬安将手中信纸塞给他:“最后。”
一边说,还一边翻身去拿凉茶。
上官钧先看过信的最后,回道:“如今盐税占着税赋三四成,陛下想动盐务,必会困难重重。”
姬安:“刚收缴到一大笔钱,先让杨微继续招人扩建。只要盐量不减,盐税不少,便可压下非议。至于那些被现在的盐务养肥的,我可顾不上他们那么许多。”
上官钧:“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到时他们怕是要找陛下的晦气。”
姬安仰头干下一杯凉茶,对上官钧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那时,不就得看大司马的了。”
上官钧缓缓眨下眼,看着姬安那明媚的笑,和他润泽的双唇,突然就觉得,这天的确热。不仅身上热,连心火都燥得很。
上官钧将扇子、信纸、账册都往榻内随手一放,翻身欺上前去。
姬安就渐渐睁大眼,收了笑容。
上官钧舔一下姬安的唇:“尚药局这回开的凉茶不错,比往年的味道好不少。”
姬安想往后挪,但身后已经是榻边,后背都咯到了围栏。
他只得后仰头:“你喜欢,我给你倒……”
上官钧轻笑一声,伸手托在姬安脑后,将他压向自己。
两人的唇立刻紧密相贴。
没一会儿,姬安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火球所包裹。隔着薄薄的衣衫相贴的肌肤处,以往的颤栗感此时却像是被薄汗所消解。
姬安伸手推着上官钧,趁着他稍微离开,一边唤气一边说:“大白天的……”
上官钧吻着姬安脸侧:“又如何,今日休沐。”
姬安瞪他:“那也等晚上!太热了,没心情!”
上官钧探过,发现这回姬安还真没说谎,的确是没心情。
他只得撑起身坐回去,拿起扇子给两人打扇:“昨晚四郎似乎兴致没有以往高,也是热的?”
姬安倒上两杯凉茶,塞一杯到上官钧手中:“是啊,你都不觉得热吗。”
上官钧接过,边喝边道:“现在还好,离小暑尚有几日,入伏之后还会更热。”
姬安卷起袖子,找回自己的扇子一同打:“我都想穿无袖衫了。”
上官钧奇道:“去年好似不见四郎如此畏热。”
去年夏天上官钧在养病,姬安陪着他,穿衣和现在差不多,在房内只着一套薄薄的里衣。但屋中没有摆冰鉴,也没有让人打扇,姬安却没抱怨过天热得难受。
姬安听到,白他一眼:“去年我们什么关系,我敢在你面前说热啊。”
上官钧仔细回想片刻,还是说:“不对,你当时的确不像现在。晚上同睡,盖有薄被也不见你发汗。”
姬安:“我感觉今年的天气比去年热不少,不信你问问别人。而且,心静自然凉。去年我又没有烦心事,就等着你好起来向你讨赏。现在这么多事要操心,你还爱凑在身边,当然就更热了。”
上官钧这回点下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理由,便说:“看来,前几日让人把清凉殿收拾出来是对的,我们住过去吧。”
姬安一愣:“嗯?你什么时候吩咐的?”
上官钧放下杯子,抬手将贴在姬安脸上的碎发绕到他耳后:“陛下事忙,这种琐事我就为陛下代劳了。”
姬安眨巴下眼,忽尔一笑,凑过去在上官钧脸上亲一口:“不愧是贤内助。”
说完,立刻翻身下榻,退开两步,笑眯眯地催促:“那就赶紧过去看看吧,我还没去过清凉殿呢。”
上官钧跟着下榻:“陛下得先穿件外衫。在殿中穿里衣还罢,总不能出外也这样。”
随后摇铃叫人进来,让内侍小厮们先带上几件换洗衣物跟着过去,其他的等明日两人不在殿中再慢慢搬。
姬安穿上一件轻薄外衫,和上官钧出殿上马,往清凉殿而去。
路上,上官钧顺便说:“入伏之后,陛下可想到山中行宫去避暑。若要去,现在便可着手准备。想带上哪些人,也让人先准备起来。”
姬安想了想,问:“去行宫,是不是不方便处理政事了。”
上官钧:“行宫距离京城需一日快马,消息往来自然是不那么方便。也无法把所有臣子都带上,一般只带些近臣。寻常事就让京中宰相处理了,要紧事再往行宫报。和我去年养病之时差不多吧。”
姬安听完,当即摇头:“这样还是别去了。我现在那么多事想做呢,太不方便。”
上官钧:“那便在宫中消暑。陛下不会苦夏没味口,待在清凉殿里想来也过得去。”
两人一路聊着天,带人来到清凉殿。
清凉殿在长寿殿西边,属于长寿殿的偏殿之一,有一条水渠在主建筑后穿过。
刚一进到清凉殿范围,姬安首先去看的不是正堂,而是与之相连的一处凉亭。
那凉亭后方立有一架高高的水车。
姬安诧异地问:“怎么还有水车?”
上官钧:“那是自雨亭,陛下可要进去看看。”
姬安惊喜:“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自雨亭!”
上官钧一边领他往亭子走,一边道:“这后方的湖,便是陛下去年落水的湖,水渠的水自那湖中引来。”
姬安脚下略顿,再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上:“那片湖就是为了这个设计挖的?”
上官钧:“据说高祖皇帝畏热,皇宫建造之初就有此设计。”
两人进到亭中,上官钧让看守清凉殿的内侍上前操作。
没一会儿,水车开始转动。
水渠里的水被水车带到高处,浇到凉亭顶上,再沿着翘起的顶檐滴下,亭外就如同挂上一层雨帘,将热气都隔绝在外。
水车还连着扇页,转动时带动扇页扇出阵阵穿过水幕的轻风,亭中刹时间就变得清凉舒爽。
流水哗哗,雨声滴嗒,好似一支婉转动听的小曲,连心都彷佛跟着静下来。
姬安才坐下片刻,就觉得身上的汗全落了。
上官钧道:“陛下若觉太凉,还可以调整水势,那搧风的扇页也可以停下不用。”
姬安欣喜地看着那架水车:“这太方便了!有这么好的地方,干嘛还要去行宫避暑。”
上官钧:“有水是能凉,但潮气也重。陛下现在还年轻,受得起。等到受不起之时,自然是行宫更舒服。”
姬安摆摆手:“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他起身在亭子里转了一圈:“我看这里挺大,又敞亮,不如……我搬到这里来批奏疏吧。永昌殿的书房里现在也感觉闷热了。”
上官钧:“陛下想来,自是可以。让羽林卫再加强一下此处的守备。”
说完,牵起姬安的手:“我们进殿看看。”
姬安就跟着他,从回廊直接出亭子走入殿中。
一进殿,亦是感到一阵凉爽,整间屋子就像是“空调房”。
姬安四下望望,不解地问:“这殿中是哪里不同,为什么这么凉。”
上官钧拉着他走到一角,指指地面一处孔洞:“此殿下方挖得极深,将屋中各孔打开,便有地下凉气传上。若是还觉热,再将冰块吊于孔中,能再凉不少。这些孔位置虽偏,陛下也小心不要踩上去。”
姬安笑着应好:“有这么个好地方,夏天就不难过了。”
说完,还蹲下身瞧稀奇般打量那孔洞,琢磨怎么开关。
上官钧在屋中扫视一圈。
刚才两人在自雨亭坐了好一会儿,此时跟进来的内侍小厮们已经将带来的东西规置好,都垂手站在屋中听候吩咐。
上官钧目光落在河清脸上。
河清会意,向他微微点头。
上官钧就像向屋外抬抬下巴。
众内侍小厮压着脚步声出去,关上门。
上官钧拍拍姬安,向他伸手:“陛下,看看里间可满意。”
姬安抬头看来,握住那只手被拉站起,一同往里屋去。
见到分隔的拉门,姬安不由笑道:“你连这个都提前准备了。”
上官钧:“那不是陛下总担心被人听了壁角。”
姬安摸摸鼻子。
穿过拉门来到里间,就见卧房布置得和立政殿差不多。姬安不自觉地先去找地上的孔洞。
接着听到哗啦一声响。
姬安转头,发现上官钧关上了拉门。
他怔愣之时,被上官钧拉进怀中,下一刻又被横抱而起。
上官钧凑到姬安耳侧,低声开口:“这里清凉,四郎总不会再没有兴致了吧。”
姬安自然地揽住上官钧肩颈,仰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一口,笑道:“二郎如此费心,我是不是该再奖励你一回。”
上官钧眸光几闪,抱着人快步向床榻走去。
第145章 能臣 一众人才重聚京中
六月中,齐万生、师晟、燕似山、李震士一行回到启阳。
京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城门外的官道上一路都是各种小摊贩。
师晟和齐万生在京中待的时间久,自诩半个京城人士。时隔半年多再回到京城,师晟心情好,拿了钱给手下人去买回几大桶饮子,分给排队入城的众人解渴消暑。
燕似山的任务之一是护送农学署众人,此时抵京,他自然地问起李震士:“李令与各位,进了京可有去处?”
李震士看一眼身后属下们,笑道:“我们原先在京中都有住处。燕小将军呢?”
燕似山:“你们都有地方安顿就好。我先到驿馆落脚吧,明日到兵部报一声,再等着枢密院安排。”
李震士想了想,道:“我先前借住的院子有三间房,我让我的老仆过来与我同住,能腾出一间来。燕小将军若不嫌弃,可以来我院中挤一挤。就是吃食得自己花些钱,但比驿馆舒服自在。”
驿馆虽然食宿都不要钱,但如果只按着朝廷定的标准,那肯定是吃不舒服的。路上将就一下还罢了,现在既要在京里住段时日,免不得总会有点花费。
燕似山回京述职,顺路护送农学署众人。不过碰到齐师两人同行,有一整支护卫队在,他干脆不带亲兵了,只身上路。现在就自己一人需要安顿,在李震士那里凑合一下倒是不错。
不过要说情感上,他还是跟师晟、齐万生更投缘些。尤其师晟,毕竟都是武将,还年纪相当。
燕似山就转头去看齐师二人。
师晟笑道:“我俩原本预计要去图国三年,走的时候就把原先租的院子退了,没承想一年不到就回来。我手下还能回飞廉军营,但我俩暂时就只能到驿馆住几日,等着圣上和大司马安排,再看要不要重新找住处。燕兄就跟李令去吧。”
几人便这么商量好。却不想,入城之时得了新消息。
城门的两名兵士查过一众人的身份文书与物品,又来对齐万生、师晟、燕似山三人道:“大司马传了话,知三位在京中无地落脚,让三位进了京就住到大司马府去。”
三人都是一愣,禁不住相互对视几眼。
但上官钧都发了话,他们自然得听从。于是过了城门,一众人便相互道别,各自分开。
李震士带着手下庄户回到王晦的宅子。
他还是住原先的小院,进去看到先前田守朴住的房关着门,院中又没有使用痕迹,便知田守朴已经搬了出去。
李震士和老仆规置了下行李,自己去打回两桶水,倒出一盆洗过脸。然后琢磨着晚饭是让老仆去买,还是干脆出去吃。
就在这时,听见未关的院门外传来惊喜之声:“李先生!”
李震士回身,同样惊喜道:“守朴?你怎知我今日抵京。”
田守朴笑着走进来,作揖行礼,解释说:“我返乡之后,带着内子一同回京。王内侍心善,借了另一处小院给我夫妻二人住。我刚回来,路过时见这里院门开着,就过来看看,原是先生回来了。”
李震士伸手托起他,也笑道:“还未恭喜你高中状元。现下如何,可定了去处。”
田守朴:“圣上想明年放我回家乡任知县,所以我这趟回来才没在外租房。不过,年底之前可以跟着先生在农学署多学习学习。”
李震士拈须颔首:“能回乡也是极好。”
田守朴接着相邀:“先生还未吃晚饭吧,不如到我院里来。内子已备下饭食,我再叫跑腿买几个菜回来,我们好好聊聊。我可是对河关的新稻种好奇得紧。”
李震士自是应下:“好。不过,饭食已经蹭了你的,这菜钱得让我来出。”
两人一路说着话,往田守朴住的小院而去。
另一边,齐万生、师晟、燕似山一同来到大司马府。门房早得吩咐,让杂役牵了他们的马去马厩,再领着人往内院走。
半路上碰到迎出来的黄义,热情地向三人打招呼:“齐先生、师校尉、燕将军,你们终于到了,圣上和大司马可是日日盼着你们呢。”
齐万生和师晟先前隐隐就有猜测,并没多吃惊,只笑着问候黄义。
燕似山却是有点受宠若惊:“圣上?”
黄义笑道:“燕将军摘了木哈图的首级,圣上早就想见一见你。”
随后示意门房回去,自己亲自领着三人继续走,一边说:“咱家给三位安排了相临的院子,派了小厮在院中听用。三位瞧瞧可满意,若觉不好,咱家再给换换。”
三人自不会把这种客套话当真,只笑着应些“大司马府哪儿都好”的话。
先到的是分给燕似山的院落,候在院中的小厮立刻过来接他的行囊。
黄义又道:“一会儿咱家让人抬冰鉴过来。燕将军可有什么忌口,咱家让厨房注意着。”
燕似山先应一声:“我什么都吃。”
又去看齐师二人。
师晟就接话说:“方才路上我们已经约好,要同去留仙居吃晚饭。今晚就不麻烦厨房准备我们的了。”
黄义:“好好。平日里若想吃什么,随时可让小厮转告厨房。圣上和大司马都交待了,一定要招待好三位贵客。”
随后又送齐万生和师晟到隔壁院子。
进了院,黄义压低声音道:“齐先生、师校尉,二位替圣上办的事,圣上极满意。分给二位的银钱已经放在屋中,二位一会儿可以点一点。”
这说的是姬安让齐师二人带些内库的东西去图国卖之事。齐万生生意做得好,帮姬安变现出一大笔钱。当初姬安答应给二人不低的提成,现下兑现了。
齐万生和师晟再跟黄义客套几句,黄义便转身离去,两人也进了屋。
小厮打来水,两人洗过脸,也不用他伺候,只让他去歇着,自己收拾行李。
齐万生打开包裹往外拿衣裳,一边说:“圣上赐的冬衣还都留在图国,也不知明年能不能帮我们送回来。”
师晟:“我们留着一半人在那。你才待大半年就被圣上召回,朝里肯定看得出你颇得圣宠。新去的人知道那些是我们的东西,应该不敢动用。”
说完,他出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坐到桌边倒上茶水,递一杯给齐万生:“你说,让我们住大司马府,究竟是圣上的意思,还是大司马的意思。”
齐万生停下手接茶:“有何区别。既让我们住,我们就安心住下。”
师晟:“也是。”
天气热,屋内又无风。齐万生喝完茶,放下杯子,再顺手将领口扯开些:“这儿的条件可比驿馆强上百倍,黄总管刚才还说让人抬冰鉴来,今晚该能睡个安稳觉。”
师晟目光落在那领口处,眸色深沉些许。
他抬手,把齐万生的手捉在掌中。
齐万生不解地转头看他。
师晟收回手,将唇印在齐万生手背上,嘴角翘起,含糊地道:“连着跑了两个月,总算安定了。依惯例,往下该有几日假,等你今晚休息好……”
齐万生跟着一笑,向他靠近过去。
师晟挪开手,也往前凑。
只是,两人的唇刚粘贴,院子里便传来燕似山的声音:“师兄、齐兄,你们可好了?”
两人动作就是一顿。
师晟在齐万生唇上用力吮了下,才抽身离开,扬声应:“马上来。”
说完,帮着齐万生整整衣领,再一同起身出门。
燕似山是头一回来京城,路上听师齐二人说了不少京中热闹,尤其被各色美食美酒勾得馋虫大动。现在快到饭时,一行三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
行不多远,遇到向里走的两人。
齐万生和师晟都认得,一个是天子亲信内侍徐小七,另一个是给事郎高勉。
既然遇着了,两边自然都停步,寒暄一二。这才知道原来彼此都住在大司马府中,也就说些相互关照之类的话。
只是,两厢分开之后,燕似山却忍不住又回首去望那两人的背影,暗自嘀咕——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不过,很快在前方师晟的招呼下抛开这点小事,快步跟上去。
○●
姬安得知河关一行人抵京后,翌日便安排接见众人。
先见的是李震士。
李震士被带到自雨亭中,为这惊妙的设计赞叹了几句。
随后就详细回禀了河关新稻的情况。
最后,李震士感慨道:“陛下这新种着实是厉害,首先出苗率就高得吓人。另外,河关风大,可那稻秆粗壮,抗倒性和抗虫性都很强。这回虽是新田,种田兵士也都是生手,但只要风调雨顺,定能有个大丰收。”
说完,他再递上奏疏:“方才臣之所言,皆记于此。”
姬安听得开心,又问:“可有考虑过收了稻之后再种什么,田都开了,别让地闲着。”
李震士忙道:“臣带着人研习陛下赐的那本轮种书,上头的理论颇为独特,不少结论能和臣收集的信息对得上。河关的天气,冬日可以试一试冬小麦。待明春收了麦子,正好接下一回稻。”
姬安听他有安排,想了想,问:“我记得河关原本就是种麦子,可有冬小麦的种子。”
李震士:“臣打听了,有,可以就近调种。不过……”
姬安:“不过?”
李震士犹豫着问:“陛下……没有麦种吗……”
姬安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失笑道:“麦子先不急,过上几年吧。”
李震士眸光微闪——这就是有的意思!
他已见识过姬安的“仙术”,此时也不多纠结,只笑道:“那臣等着陛下再派臣去河关。”
姬安顺势说:“再去河关之前,先得下江南。明年农学署的任务可重着啊。”
李震士:“臣已听田守朴说过陛下对明年的计画,如今只念着赶紧去看看陛下皇庄上的新粮种,还有棉花。”
姬安笑道:“我也还未去看过。待我安排一下,过几日便带你们去——当然少不了田卿。”
李震士跟着一笑:“臣回去便告知他,他必会开心。”
说到这,想起件事,又说:“对了,那本书上记载有一种冬日种的油菜,正好可在江南与水稻轮种。但臣与属下都未听说过冬油菜,昨晚问守朴,他也说不知。只知春油菜,下种时间和水稻相叠,种了一样就不能种另一样。
“现在江南的田多是一年稻一年豆,中间还有闲睱。臣想着,如能寻到那冬油菜,倒是正好接上来年下稻种,就不用隔着一年再种。如此一轮算下来,一年里即有稻又有油,比现在的稻豆轮种划算上许多。”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姬安:“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姬安哭笑不得——这个李震士,胆识真非一般人也。
不过,那番分析倒也没错,姬安还是点了头:“农学署先上个详细的奏疏给我吧。”
李震士喜笑颜开地行礼:“臣领旨。”
第146章 善任 能与天子同榻同案的人是……
姬安一向是个大方的老板,农学署这次任务完成得好,他同样给了奖赏。
待李震士奏对完,姬安又命人取来专门多给他的那一份。
一匣子香皂,一匣子肥皂,和一小罐白糖。
李震士已在燕似山等人处见过香皂与肥皂,不过白糖只在《旬报》上看到三甲鼎有获赐,此时得赐还颇为受宠若惊。
姬安又关心了一下他生活方面的事:“虽说往后也要各地跑,不过李卿还是待在京城的时间更多些。可准备将家眷接进京来?”
李震士面色一暖,眼中露出些想念:“谢陛下关怀。臣从河关启程回京之时,已去信家中,唤妻儿也进京来。如今正让臣那老仆在寻合适的宅子。”
姬安点点头,又问过几句他家中情况,就道:“这时候,翰林院差不多该散职了。李卿可先过去寻田卿说说话,或是去藏书阁看看。待到酉时再过来,今晚我招待几位功臣吃顿便饭。”
当然,这御厨准备的“便饭”,肯定不一般。
李震士谢了恩,笑道:“昨晚还听守朴说起宫中藏书阁,令臣心向往之。这便去翰林院寻了他,让他带臣去看看。”
说罢,起身行礼告退。
姬安继续看一会儿奏疏,上官钧从枢密院散职回来了。姬安就站起身,让人抱上奏疏,和上官钧一同进殿中去。
自雨亭就是这一点不好,虽然舒爽,但若要谈一些涉及机密的话,就不方便了。
两人进到殿中,上官钧刚洗过脸换一身衣裳,齐万生和师晟也准时来求见。
姬安宣了两人进来座,先让人拿来两份奖赏,笑道:“以齐卿的行事作风,想来不会留着货物在手上。香皂外头不好买,这些你们留着慢慢用。先前送回来的那些药材,尚药局见了都夸你们好眼光。”
行走两地,能带货当然比带钱更划算。因此齐万生先前在图国帮姬安卖了东西,又挑着买下不少好皮货和好药材。那些东西先前随愚人金一同运送回来,已在京中出手,着实帮姬安赚上好大一笔。
当然,最好的那一些,姬安都自留了。现在这时代,好东西可不好淘换来。
齐万生笑着回:“也是陛下的东西好。臣都没想到,香皂能在图国国都卖上十倍的价。”
师晟则是打开罐口看看白糖,稀奇地道:“还真像《旬报》上写的那般漂亮。”
姬安玩笑说:“吃起来倒是和沙糖一个味。今年往外卖的白糖都销完了,也就宫里还剩着一点。你们若在京中转手,原来二十贯的价卖到二十五贯没问题。”
师晟忙道:“陛下所赏,臣等自是留着慢慢用。”
姬安摆摆手,浑不在意地道:“出手也无妨,不用拘泥这个。京中房价高,你们若要买房,省出一点算一点。”
齐万生和师晟对视一眼,一同谢恩。
师晟胆大,直接问:“陛下这么说,是准备让万生长留京中?”
姬安:“我有重要的事交给齐卿,往后虽也有要出京巡视之时,但多数时候还是能待在京中。只是,你们去图国之前,齐卿刚升过品阶,现在时间尚短,不好马上再升一次。”
齐万生行礼道:“陛下有吩咐,臣莫敢不从。”
姬安取出杨微那封信,让人转递给齐万生,再将屋内的人都遣出去,还吩咐人把门关上。
齐万生和师晟并排坐着,此时师晟也挨过去和他同看。
等看完信,两人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
师晟看向齐万生,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之色。
齐万生却是镇定抬头:“陛下可是想将煮盐场全替换为晒盐场。”
姬安却问:“先前的吏部大案,你们是否知晓。”
齐万生:“臣等已在邸报上看到。”
姬安:“此次涉案官员众多,收缴了巨额赃款和罚金。修建晒盐场的钱,便从那当中出。我与大司马商量过,先在各地把晒盐场建起来,待出的盐能与部分煮盐场持平,再停办该煮盐场,调人手去继续扩建晒盐场。
“如此一步步地平稳过渡,只要能保持盐量不减,想来朝中不会有过多非议。现需要人总揽此事,负责其中的银钱进出、人员调配。我的想法是,用三至五年的时间进行替换,再用两三年实现海盐年产量翻一倍的目标。”
齐万生点下头:“陛下既信任臣,臣自当为陛下分忧。”
姬安:“杨微已经派人走访各地,选址规划。除了福建路,两淮与齐鲁应当也能建起不少晒盐场。我暂时封你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你与杨微联系,先把前期计画做起来。”
齐万生:“臣知道了。”
此时,姬安神色变得严肃,续道:“我改煮盐场为晒盐场,多出盐,是为了既能保证朝廷的盐税不减,也能让百姓吃上便宜的盐,不至于一年中有半年淡食。而不是要养肥那些盐商。你可明白?”
齐万生跟着表情一凛:“臣明白。”
姬安见此,也就缓下神色,温声道:“以齐卿的生意头脑,我相信你能找出合适的法子。有什么难处,随时可报于我。大司马在此,不用有后顾之忧。”
听他这话,齐万生和师晟都不自觉地转眼看向上官钧——上官钧代表着军权,姬安那话的意思,就是必要的时候可以出兵镇压。
上官钧目光扫过两人,点下头。
师晟的担忧之色终于减少了些。只是一直没听姬安提到自己,他就主动问:“不知陛下对臣可有安排。”
姬安也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接话道:“陛下与我欲在飞廉军中增设新的巡司,负责巡视各地物价与民情,此事便由你负责。你先列个章程,和秦直商量一下是否要扩招人手。”
师晟抱拳应道:“是。”
同时心下暗喜——这样他也能留在京中,就是齐万生离京巡视时不知能不能跟着。
姬安料到他们会担心什么,干脆给了两人一句准话:“师卿放心,齐卿若需外出巡视,定会让你随行护卫。还有,盐务既要大动,我准备新设一处衙门。你这边也是新衙,到时选址就让你们两边相邻。”
这还真是大惊喜。
师晟和齐万生对视一眼,都高兴地笑着谢恩。
这时,门外通传内侍轻轻敲两下门,再等过片刻,推开一条门缝,禀道:“陛下,河关守将燕将军求见。”
姬安:“宣。门打开吧。”
这是机密事已经谈完之意。
门很快打开,关忠领着燕似山进殿,齐万生和师晟亦起身相迎。
燕似山见到榻上坐着两人,猜到了是姬安和上官钧,但一时不知谁是谁——他完全没想到天子与大司马竟是这般平起平坐,而且服饰上还看不出什么差别。
虽说这里是寝殿,不是正式场合,随和的君王会让信重之臣伴驾。但哪怕私下里,就燕似山听闻过的那些传言,都说天子只会让皇后或宠妃同坐一榻……
不过,关忠很快走到姬安那旁的榻边。燕似山由此区分出身份,暗自松口气,连忙抱拳躬身:“臣燕似山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同样在打量燕似山。
燕似山一进来,姬安立刻打开系统,对他进行探查。
结果是——【对国忠诚度:100;对君忠诚度:80。】
很好的数字,姬安相当满意,先转头对上官钧使个眼色,才叫了“免礼”,再给赐座。
燕似山谢过座,瞥眼看到师晟和齐万生都坐得安稳,才放心地坐下。
姬安和刚才一样,先让人拿来奖赏的香皂、肥皂和白糖给燕似山:“燕卿潜入图国刺杀皇甫雄,又以少胜多取木哈图首级,当真骁勇。”
燕似山颇为惊喜。那些功劳先前他已经领过枢密院的赏,没想到现在还能再领一回,连连谢恩。
姬安笑道:“那两件事我看军报都写得简单,燕卿给我讲讲吧。尤其是,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算计木哈图的心理,将那点地雷用得那么刚好。”
师晟和齐万生都诧异地看过来。燕似山接到密令入图国刺杀皇甫雄之时,师晟已经离开巡乙司,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燕似山嘴严,进京路上也没提过先前的秘密任务。
燕似山先抱拳道:“那都是陛下与大司马妙算在前,臣不敢居功。”
随即才细细说起那两件事的经过。
姬安倚着软枕听他讲完,不禁赞道:“我大盛有燕卿这般智勇双全之将,何愁边关不宁。”
上官钧则道:“最近军器监对地雷与轰天雷又有改进,还造出了火箭车、火箭筒。你既进京,过几日随陛下与我同去视察。”
燕似山听得双眼一亮:“是!”
姬安按照和先前和上官钧商量过的,笑着接话:“还有样好东西给燕卿看看。”
接着就让关忠去唤海晏,取来上官钧那支望远镜。
燕似山起身转回,依海晏所教,用望远镜往殿外望,欣喜得惊呼不断。
师晟瞧得有些心痒,问姬安道:“陛下,臣和万生可否也看看。”
姬安笑着点头。
师晟和齐万生就也过去学用那望远镜。
燕似山期待地转向姬安:“陛下……”
姬安:“这支是大司马的。待新的做好,会给你一支。”
燕似山抱拳,深深躬身:“谢陛下恩典!”
上官钧接道:“不是赐给你个人,是配给那支重甲骑兵的统领使用。此物贵重,不可外传,每一支都会在枢密院登记。”
燕似山听闻,敛起笑,认真地再次应道:“臣明白!”
待三人试了好一会儿望远镜,姬安才让海晏收回,又说:“你们留下吃饭吧,一会儿李震士也会来。还有一人,叫章实,是这支望远镜的制作者。他也住在大司马府中,你们可见过了?”
齐万生答道:“还未曾,只见到徐内侍与高给事郎。”
正说着,通传内侍就在门外报李震士和章实都到了。
姬安笑着起身:“去自雨亭吃,那儿凉爽。”
一边领人出门,他一边续道:“过几日我准备带李卿去皇庄看看新粮种,你们若有兴趣,也可一同来。”
三人和李震士一同回京,都听他说过新粮种。齐万生先应了,师晟自然跟着应。燕似山看看上官钧,见他没有吩咐,就说自己同去凑个热闹。
姬安一行穿过回廊来到自雨亭,李震士和章实也被领到了这里。
亭中已经摆好案几。因地方有限,一人一案坐不开,就是姬安和上官钧同案,齐万生和师晟同案,燕似山、李震士、章实三人同案。
姬安等众人和章实相互见过礼、报过名,就唤人上菜。
精致的菜肴和香醇的美酒端上来,哪怕没有歌舞助兴,众人且聊且吃,亦是主宾尽欢的一顿饭。
酒足饭饱,微醺的众臣吹着夏日晚风出宫,脚步都有些飘飘然。
姬安担心他们喝酒之后骑马会摔,还贴心地在宫门外备了两辆车。
往大司马府的那一辆大些,住在其中的四人一块坐上去,进到府中才各自回院。
师晟让小厮去烧水,再拉着齐万生进屋关上门,才终于憋不住地小声说:“你有没有看到,先前圣上和大司马的菜……”
刚才晚宴,虽说共案,但菜是按着人数上的,每人都有相同的菜肴。
只是师晟和齐万生之间不分彼此,吃起菜来不会特意分开,随便哪盘都可下筷。
而师晟在飞廉军中养成了习惯,会下意识留意席间种种情况。
就发现姬安和上官钧也是混着一块吃菜。
齐万生坐在桌边,正倒茶,闻言一笑,将茶杯塞进师晟手中:“宫里的酒好,你喝得多,都醉了。快喝杯茶醒醒酒。”
师晟垂眼看看茶水,再抬眼回看齐万生,跟着露出一个笑:“对,是我贪杯,喝太多了。”
第147章 吹制 陛下带去仙气,说不定就能成功
齐万生和师晟昨晚睡得迟,今日就醒得晚,过了巳正时分才起床。
这时间有点不早不晚,两人想着上街去寻寻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干脆也不让小厮去麻烦厨房了,直接在外吃就是。
于是两人打理齐整,一同出门。
路过隔壁之时,听见燕似山在院中唤。
燕似山小跑出来:“你们是要外出?带我一个。”
师晟:“我们去找房子,你想去哪儿。”
燕似山就叹了口气:“昨晚听大家说,我才知道下月是圣上的生辰。圣上让我凑过千秋节的热闹再回去,可我完全没准备礼物啊。你们对京里熟,哪些地方好寻礼物?也不知道我带的钱够不够。”
三人便结伴一同往外走。
齐万生抬头看一眼天色,奇道:“燕兄不会一直等我们到现在吧。”
燕似山不好意思地一笑:“昨晚的酒好,我喝了不少,也起迟了。刚才在院子里练了一个时辰功夫。路上没时间练,现下总算安定,得赶紧捡起来,不然隔得久了要手生。”
齐万生就瞥一眼师晟。
师晟和他咬耳朵:“我晚上回来练。”
随后赶紧转话题:“燕兄预算有多少。”
燕似山:“我就带了五十贯来——三块十两的银锭,十五两碎银,和五贯铜钱。这够吗?你们知不知道圣上喜欢些什么?”
齐万生笑道:“圣上节俭,而且喜欢实用之物,最喜欢的是各种书籍。”
师晟接话:“不过,京里市面上能买到的书,圣上肯定都有了。”
燕似山满脸烦恼:“那怎么办……可不可以问问你们准备送什么?”
师晟:“我们在回京的路上淘了套没见过的游记。”
燕似山也想起那事。当时他们一行人在一座县城里路过间古书店,齐师二人和李震士都进去逛了好一会儿。
齐万生建议:“你要实在不知道买什么,就买几条墨锭吧,总能用上。我知道有一家的墨制得很好,一斤也才八百文。”
燕似山很犹豫:“这可是送给圣上,送得出手吗……”
师晟笑道:“放心放心,圣上不讲究这些个小事。”
三人正说话间,就碰到也要往大门走的章实。今日休沐,章实明显也睡了个懒觉。
两边打过招呼就一同走。
昨晚燕似山和章实坐一块,加上望远镜是章实做的,燕似山敬佩他,就聊得挺好。此时燕似山也问起章实关于礼物的意见。
章实思索着说:“我同意齐兄的看法,圣上喜欢实用的,其次是新奇的。比起买回来的,亲自做的圣上估计会更看重。”
燕似山:“我也不会做什么……”
齐万生:“感觉表演技艺也不错。”
燕似山:“我也不会技艺……我只会吹角号……”
章实:“角号?”
燕似山:“在军队中传令时用的,倒是能吹得很响。但我吹的是军中号令,也不是乐曲。”
章实停下脚步,转头上下打量燕似山。
燕似山身形是几人当中最高的,胸膛壮实,虽然达不到他的名字那样真的像一座山,却也是宽肩猿臂,一看便知身上有一把子力气。
燕似山给他看得一脸莫名:“怎么了?”
章实:“最近我也参与少府的玻璃吹制研究,但我们寻来的人始终吹不出均匀的长筒。顶多只能吹到半掌大小,再大就扭曲了。目前猜测是吹的气不足,可能技巧也欠缺。燕兄可愿去试一试?”
燕似山更加一头雾水:“玻璃?吹制?”
章实就给他讲解一下。
玻璃的配方和烧制细节虽是机密,但吹制这一块,因不断寻人来试,保密程度就没有那么高。何况姬安已经许了一支望远镜给燕似山,燕似山去年还执行过秘密任务,可见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章实讲完,又续道:“少府监很想赶在千秋节之前制出玻璃窗,当礼物送与圣上。但半掌实在太小了,窗格打得那么密,透光度也不比现在的纸窗强多少。”
燕似山听得颇感有趣,而且要真能做成,那礼物也有着落了,当即点头道:“行啊,我去试试!什么时候?”
章实立刻展现出研究狂人的一面:“现在如何?这几天都在试,那边窑不熄火,一直有人在。”
燕似山笑道:“好,那便现在去。”
四人说着话走到大门前,让人去牵来马。师晟和齐万生向章燕两人预祝一番成功,就两边分开了各自走。
*
少府在皇宫北边,和禁军三卫的营区相邻。因包括各种工坊,占地同样很大。
燕似山跟着章实策马缓行,听说平面玻璃也是姬安让少府研制,不由得感慨道:“圣上知道的新奇东西真多,不愧是受过仙人点拨。”
章实失笑:“燕兄也信这个。”
燕似山转头看他:“你不知道圣上的‘仙术’吗?”
章实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燕似山摸摸下巴——看来,河关的“仙术”还没有传到京中。
他就给章实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满意地看到章实也露出一副又吃惊又不敢相信的神色。
正在这时,突听旁边一声“章五郎”。
两人循声望去,才发现这里离宫门不远。姬安正坐在马上微笑着冲他们招手,旁边还跟着上官钧,一队便服羽林卫将二人环绕其中。
章实和燕似山连忙策马靠到近前,行礼问安。
姬安:“你们这是去哪儿?”
章实据实以告:“臣带燕将军去试试吹玻璃筒。”
姬安听得来了兴致,他还一直没去工坊见识过,就问上官钧:“我们也去看看?”
上官钧:“四郎想看,那便去吧。”
两人今天出宫是姬安想散散心,顺便去吃最近京中大受好评的冰酪。既然现在姬安改了想法,上官钧自然是随他。
章实初认识姬安和上官钧之时,两人就是这般便服出行,对他们互称排行已经习惯,只并马过去同行。
燕似山眼中却是闪过一抹诧异,不过当然也没说什么,只安静跟上。
章实还玩笑道:“刚听燕将军说起陛下让人在河关施展的‘仙术’,这回陛下带去‘仙气’,说不定就能成功。”
姬安哈哈一笑:“真要那样就好了。”
一行人来到少府,进了烧制玻璃的工坊。
今日休沐,少府监任守不在。姬安担心值守的工匠们知道自己和上官钧的身份会太紧张,就让章实和燕似山照旧以“四公子”“二公子”相称。
章实最近大半月时常过来这边,和工匠们都熟,见到总负责的老工匠在,主动招呼道:“万老今日没休息啊。”
万老汉和他寒暄两句,听他介绍了姬安三人,看姬安和上官钧一身贵气,还特意隐了身份,就先恭敬地行过礼。
随后打量下燕似山,点头道:“即是燕将军试吹,小老儿这便让小子们准备。章公子先带诸位去那边吧,两位安公子最好离远些,怕燎着衣裳和头发。”
说罢,起身去唤人。
姬安等人跟着章实去了摆吹制器具的地方。
这里虽不是临着几个窑炉,但离得也不远。本来就是大热的天,此处里更是闷得难受。能看见窑炉那边的工匠都打着赤膊,裤腿挽到膝盖,刚才的万老汉也就多一件无袖短褂,还是敞开胸的。
章实和燕似山穿的是方便行动的短打,此时都已经卷高了袖子。章实正给燕似山讲解,等下东西拿过来要怎么吹。
姬安和上官钧也让人帮着绑起宽大的袖子。
袖子束好,姬安正想扎头发,就感觉头发先一步被人撩起。
他微侧过身,看见上官钧的肩头,不由得笑笑。
上官钧动作利落地帮姬安将长发绕成髻,接过岁丰递来的簪子簪好在头上。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姬安后脖子上已经浮了一层细汗。上官钧再摸出手帕,替他擦一擦。
姬安呼出口气,一边伸手接帕子自己擦,一边小声道:“工匠们真是不容易。”
又转头看看上官钧,见他的头发还未扎,就催他:“你自己的也快扎一扎。个子那么高,没地方坐,岁丰都构不着你。”
上官钧若有似无地翘下嘴角,这才拢起自己的头发。
等过一会儿,万老汉亲自提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铁管过来,立刻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那铁管大约成人指头细粗,上半截裹着防烫的皮布,下边的管口上沾着一小团极亮的黏稠玻璃液,黄色光芒中又隐隐有绿光在流转。
万老汉快步走到燕似山面前,将铁管递给他:“鼓足气,第一下很重要。”
燕似山肃容接到手中,斜拿着铁管,深吸口气,对上吹口。
呼——
姬安都彷佛能听到他吹气的声音。
随着燕似山那一下,铁管下方那团玻璃液迅速鼓胀而起,形成圆筒状。
就像一个飞快变长的气泡,泡壁在不断地拉伸延展。
半掌长,一掌长,八寸,一尺,一尺五寸!
待燕似山吹完那口气,铁管前方的玻璃圆筒竟然伸长到一尺五。而且除了最前端稍有下垂,整个圆筒壁都颇为均匀,未见明显变形。
跟过来看的工匠纷纷发出惊叹声,围观的羽林卫也禁不住露出惊讶之色。
章实高兴地道:“燕兄!你太厉害了!不愧是惯吹角号的!”
万老汉则催促:“温度还高,再多吹一次试试。”
燕似山连忙再深吸口气,继续对着铁管再吹了一口。
不过这回圆筒只再多“长”出不到五寸。
燕似山转头咳了两声:“这是极限了。”
章实:“已经非常厉害!”
姬安先前一直安静地看着,这时才靠近到玻璃圆筒边细看。上官钧担心他哪里被那高温的玻璃筒燎着,紧随在身旁。
圆筒顶端比刚才下垂得更明显一点,是地心引力的作用。
姬安想了想,说:“已经这么长了,如果把它竖过来,是不是能让它靠着自己的重量再拉长一些?”
万老汉听到他这说法,面上一亮,赞成道:“试试!”
燕似山就尝试将铁管竖过来。
但,为了减低吹口的温度,铁管本身就做得很长。哪怕他个子高,此时伸长手也无法让玻璃筒完全竖起。
燕似山左右看看,发现一旁有个高架,走过去摇一摇,觉得够稳。就将手中铁管交给跟过去的万老汉,自己几下爬上去,再蹲下接管,慢慢站起身。
这回玻璃筒完全竖直起来。不过,众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圆筒再“长”。
万老汉过去伸手接:“温度低了,我拿去加一下热。”
说完,也没假手于人,亲自提着管子过去另一处窑炉。过得片刻,再将铁管提回来。
燕似山接过铁管,继续提起玻璃圆筒。
这回圆筒开始随着重力再慢慢拉长一些,只是瞧着筒壁似乎不太均匀。
万老汉示意众人都退开:“大家让一让。燕将军,你试试慢慢地左右摆。”
燕似山依言而行。
那圆筒壁果然慢慢又均匀了,最后“长”到了近二尺五寸。
工匠们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章实琢磨着说:“这样看来,还得专门建个台子。”
姬安却笑道:“台子不够安全。可以在地上挖一道深沟,垂在沟里晃。”
万老汉不由得看一眼姬安:“四公子这想法甚好。”
随后,看着玻璃圆筒的形状基本稳定,万老汉指挥着工匠们搬来架子,与燕似山合力将玻璃圆筒横架在架子上。燕似山这才从高架上跳下。
接下来的步骤,工匠倒是已经熟练了。
先拆下吹管,用切刀迅速平整地切掉圆筒两端,再拿只小锤在吹口处轻轻一敲。
咔的一声,裂痕迅速向两边延伸,整只圆筒就出现一条笔直的口子。
万老汉用工具夹起那支圆筒,去窑炉中加温软化并平整。
章实过来笑道:“燕将军辛苦了。往下还要等上好一会儿,四公子、二公子,这里热,咱们都到外边等吧。”
姬安点点头,和上官钧一同带着人往外走。
第148章 玻璃 大盛首块平面大玻璃
出到屋外,哪怕下午没什么风,也比蒸笼似的屋里强上许多。
不远处有口井,旁边搭着凉棚,棚里摆着些简易桌椅,给人纳凉休憩之用。
姬安等人去了棚里坐着,一众人都各自解下腰间水囊,先猛灌了一轮水。
章实长呼口气,面色轻松地笑道:“真没想到,燕兄一来就有如此大的进展。”
燕似山想起他先前的玩笑话,看姬安浑不在意地坐在这简陋棚子中,用浸了水的帕子擦脸和手臂,一时胆子壮了些,说笑道:“是沾了陛下的‘仙气’。”
姬安哈哈笑道:“燕卿不必把功劳推给我,工坊往下还指着你呢。回头我再让人给你送份奖赏去。”
章实也说:“燕兄在京时日有限,还得烦请你早日教会工匠们如何吹制。”
燕似山乐呵呵地谢过恩,又有些烦恼地道:“可是这得练。虽然也讲究一些技巧,但要能一下吹出那么足的气,少说也得练上三五个月。我只能把吹法和训练法教了,剩下就是水磨功夫,看个人了。”
姬安却说:“暂时也不需要吹那么大块的。”
章实和燕似山就都不解地看过去,燕似山还问:“听章兄说是拿来做窗户,那不是越大越好?够敞亮。”
姬安耐心解释:“越大是越敞亮,但吃到的风力也就越大。玻璃脆,大了易碎,风大起来怕受不住。哪怕不说风力,平日不小心磕到撞到的,都可能打碎。”
以现在的工艺,玻璃的强度还很有限。
章实和燕似山也就瞭然地点点头。这点不难理解,像纸张也是,越是大张的纸拉展开,越容易被风吹破。
姬安又用手比划一下:“每片玻璃达到这个大小就差不多,嵌在窗格里。这样既能保证透光,也能顶得住风。而且,从制作上来说,也是越大片、成品率越低,碎了都不好替换。小的哪怕撞碎,也好换些。”
章实目测着估摸了一下:“那就是八寸左右……陛下考虑得周到。”
燕似山:“八寸就好练多了,一个月就能差不离。”
姬安续道:“让工匠们慢慢练着。等寻到脱色法,能烧出无色玻璃了,就可以吹出刚才那种大块的来做镜子。”
燕似山一愣:“无色?刚才的是……”
章实回他:“现在烧出来的会带绿色。等会儿制好了拿出来,燕兄就能看到。”
燕似山点点头,又好奇地问:“镜子是……像铜镜那样的?”
姬安:“对。铜镜很难磨出那么大一块吧,不仅费工费料,还很重,保养也很费事。用玻璃制就方便了,装个木架子,比铜的轻省许多,保养更简单,淋水洗、用布擦都行。”
燕似山想像了一下,惊叹道:“那么大的镜子,岂不是很方便照出全身!”
姬安笑眯眯地回道:“是啊。若能制出来,绝对很受欢迎,又能给我的内库多添一笔进项。不过,燕卿要保密哟。到时别人看成品,不太容易想得到是玻璃做的。”
燕似山连连应声,再好奇地问:“为什么绿色的玻璃不能做镜子?”
姬安:“也不是不能,就是做出来带着绿,照东西是偏色的,不好用。”
燕似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流露出些许失落之色:“那刚才臣吹出来的那块,就没用了……”
姬安刚要安慰他,却听一直没说话的上官钧突然开口道:“不会,制出来了总有用。你还可多吹几块,嵌成两扇屏风。冬日里风不大之时,陛下在廊下或院中、亭中赏景,都可用上。既阻了风,又透光明亮。”
燕似山听得双眼一亮:“臣会努力!”
姬安笑道:“你看着时间,也不用勉强。”
上官钧也说:“你可在京多留些时日。但得计算着,待你回到河关,换燕伯善来京述职,要让他能赶上九月的中央军阅兵。”
燕似山一愣,又赶紧应下。
姬安看他面上带点紧张,出言安抚道:“是我想见见你们父子。要不是河关边军离不得人,这回就让你们一同来京了。不过分开也好,你们父子俩一人凑一回热闹。”
燕似山这才收了紧张,有些不好意思地抱拳道:“谢陛下恩典。”
几人就这样聊着天,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突然听到一阵嘈杂声。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工匠们簇拥着两个人一同向这边来。那两人分别用工具夹着一块平面玻璃的两端,万老汉走在一人身侧。
姬安欣喜地起身迎出棚去,其余人自是都跟着他。
万老汉留意看着,见章实跟在那两位“安公子”身后,便先对两人行礼,简单介绍道:“托燕将军的福,终于制出一块如此大的平面玻璃。现在还烫着,待再晾几个时辰才能完全冷下来。”
姬安仔细地去看那块玻璃。
玻璃整体依目测是颇为平整,带着浅绿色,这个天气看到还有种清凉感。只是,除了颜色之外,通透度也还赶不上先前章实用来磨透镜的水晶。玻璃内部虽没有气泡,但有些许浑浊,倒是有点点磨砂玻璃的意思。
不过,能有这样的成果,姬安已经很欣慰。哪怕只当窗户用,总比现在的纸窗敞亮许多。而且,便是不卖镜子卖窗户,也能赚上一大笔。
姬安刚要夸奖众工匠,突然又想起自己还瞒着身份,就拉着上官钧退到一旁,对章实笑道:“谢谢五郎带我们来看这新奇东西。”
章实会意,上前对万老汉说:“辛苦万老。我刚才已和燕将军说定,他在京中这段时日,会来教工匠们吹制技巧。”
万老汉点下头,对燕似山行礼道:“偏劳燕将军,小老儿先代小子们谢过。”
燕似山笑着回礼:“都是为圣上分忧。”
万老汉再对章实道:“这块玻璃还要晾,我先带小子们去处理。方才我已经让人去告知任少府,待他赶过来,我们再细商量。”
章实笑道:“好,万老先忙着。”
万老汉目光快速地在姬安和上官钧脸上扫了下,没多说什么,带着众人回转。
章实转向燕似山:“燕兄今日是还要去别处,还是继续在这儿多吹几块,好总结经验。”
燕似山刚吹出了大盛首块平面大玻璃,此时正是有干劲的时候,而且心里也惦记着上官钧刚才说的“多吹几块制成屏风”,干脆回覆:“我留下!”
姬安看他们说定,才道:“我和二郎就不多留了。晚些时候宫里会送绿豆汤过来,你们和众工匠都多喝点,解解暑气。”
这事姬安刚才已经吩咐一名羽林卫回宫传话。
姬安还寻思着,明天再找任守说一下,凡有少府工坊在夏季里开窰,开窰期间都寻人每日给工匠们熬绿豆汤。现在内库充盈,后宫产出还基本能自给自足,拨钱买些绿豆他还供得起。
章实和燕似山谢过恩,将姬安和上官钧送出工坊,才转身回去。
姬安和上官钧策马平行,高兴地感叹:“没想到燕似山回来还有这样的惊喜。希望彭彧说的那个人,也能快些找到。”
上官钧温声道:“陛下耐心等等,总会寻到的。”
姬安看着他,笑弯了眼:“二郎运气一向好。有你这话,事情就稳了。”
○●
玻璃吹制有进展,让姬安心情大好,这几日批奏疏都觉得更有干劲。
随后,姬安也很快安排好了去皇庄视察一事。
皇庄在京郊,占地广,哪怕走马观花地转完一圈,也得耗去个一两天。
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下午姬安就带着人出发了。晚上在庄子里住一晚,争取明天能视察完。后天一早就可以回宫,下午还能议事。
除了农学署众人,随行的还有姬安准备明年派去推广新作物之地的一众知县后备役,以及齐万生和师晟。燕似山现在一心扑在吹玻璃大业上,向姬安告了个罪,没跟来凑热闹。
姬安和上官钧带着众官员骑马,这次随行的内侍小厮和羽林卫也都骑马,后面跟着装行李的马车。农学署的庄户和个别官员不会骑马,姬安就让人备了车给他们坐,行进速度能比走路快上许多。
夏天日头长,城外官道上比姬安上回冬天出来时热闹不少。两旁远望出去,大片大片的田地都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姬安和身旁上官钧谈笑,时不时也跟伴驾身侧的齐万生、师晟、李震士、田守朴聊聊天,这一路倒是走得轻松惬意。哪怕昨天以前连下了两三日雨,官道的路面还没干透,马走起来总没有平常舒坦,姬安也没感觉多难受。
日头快落下之时,一行人来到庄子上。
这处庄子离京城最近,却不是建给天子出来落脚的,只是便于管理附近的田地。但姬安图方便,就定了住在此处。
姬安还不想搞得太兴师动众,就让随行官员全穿便服。庄子这边上官钧提前派了厨师过来准备,也派了一支羽林卫先布防。今日就只是庄头领着他几个亲信低调迎接,暂时没有惊动太多人。
众人下了马,姬安一边跟着庄头往里走,一边寻问些简单的情况。
走没几步,突然听见隔墙传来一阵喧哗,依稀还有男男女女叫骂之声。
姬安不由得停下脚步。
上官钧沉声问:“那边怎么回事?”
庄头几人一下白了脸色,直接屈膝跪下:“陛下、大司马恕罪,是小的没管好庄子……”
姬安示意身旁关忠扶他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你说就是了。”
庄头战战兢兢地回说:“听这声音,应该还是赖家小妹的事……”
第149章 做主 朕就做了这个退婚的主
姬安听到“赖家小妹”四字,脑子里立刻映射到了“赖大壮”身上。
虽然姬安继位之后事忙,随着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对很多人的印象都会渐渐变淡。但赖大壮毕竟帮姬安种过白萝卜,换到当时对姬安很重要的能量,后来还是姬安问上官钧要过来的人才,并且亲自做了安排,也就还记得清楚。
赖大壮有个妹妹,识字。当初赖大壮那些种菜经验就是她整理成文,后来还登在《旬报》上。姬安没见过她,但知道有这么个人。自从农学署设立,赖大壮兄妹两个都归入其下,也算是领朝廷俸禄的公职人员了。
先前农学令李震士带了大半人去河关指导边军种稻,留了一小部分人在京中研究跟进新粮种和棉花。留下的人都住到了现在这庄子上,只偶尔回城。赖小妹在这里倒也正常。
此时墙外的喧哗声更大起来,似乎不少人在说话,七嘴八舌的也听不清。
姬安继续问:“赖家小妹什么事?”
庄头往姬安身后飞速扫过一眼,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她舅家找过来,说要把她接走,但她不愿意。一开始,她舅家那几人只是日日来寻,拿话磨她。可后来,许是不耐烦,还曾直接拉人走……”
姬安听得眉头皱起,面色也变沉。
庄头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接道:“当时就被众庄户拦下了!农学署的官人们也说,赖小娘子既不愿,没有这样拉人的。只是那几人总来,还……还到处讲赖小娘子的坏话……”
说到最后,他声音就不自觉地越来越低。
姬安刚想问“什么坏话”,见庄头又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反应过来该是不好说,就收了话。只让庄头接着带路,赶紧安排好一众人。
同时,姬安还向上官钧递个眼色。
上官钧会意,点了一队羽林卫:“去外面把人看住。”
那队羽林卫领命而去,姬安带着众人继续跟着庄头往里走,各自安顿好。
姬安和上官钧还是同住一个院子。
先过来的内侍小厮们已经将屋内都布置好,冰鉴都摆了好几只,尽量让两人这一晚能住得舒适。
姬安惦记着刚才的事,直接往铺好凉席的榻上一坐,就让人传庄头进来回话。
庄头刚进来,还没开口,又有人来报李震士求见。
刚才李震士就在姬安身后,应该听清了庄头的话。而赖小妹是农学署的人,李震士会来过问也合理。姬安就宣人进来,和庄头一并赐了座。
姬安先确认:“李卿为何事而来。”
李震士看一眼庄头,拱手回道:“亦是为了赖小娘子之事。昨日有个庄户返家,说起这事,臣有所耳闻。”
农学署众人从河关回京之后,姬安给了他们几天假期。这段时日连李震士都在京中休息,明天才正式开工。
姬安听到这,突然发现一直没人提到赖大壮,不由得问:“赖大壮不在吗?”
以赖大壮对妹妹的爱护,应当不会由着舅家乱来。
李震士回道:“赖大壮经验丰富,臣将他留在河关,待冬小麦下种再回。臣领属下回京时,他还托众人多照顾他妹妹。”
接着就转到正题上:“赖小娘子与她舅家表兄定过亲。据说那家人刚从江南回来,就逼着赖小娘子进门完婚。”
庄头连连点头:“是这样、是这样!赖小娘子先是推说兄长不在,无人做主,待兄长回来再谈婚事。但那家人说已经看好了日子,若是错过,三年内都没那么好的旺家吉日。
“赖小娘子被逼得狠了,就说要退婚。可他舅舅、舅母又说,他们兄妹俩没了爹娘,又没有叔伯,如今长辈就只是这一个舅,当然得听舅的。
“被庄户们阻过之后,那家人便到处说,是赖家兄妹如今发达了,就看不起穷亲戚,不愿认父母定过的亲。还说……肯定是勾搭上了哪个上官,不然一个女人怎么能进衙门做事……”
姬安听得心头冒火,猛一拍身旁小案:“简直岂有此理!”
庄头赶紧接道:“当然没人信他们的鬼话。但那几人太能编排,话里话外还扯到庄里的人。众庄户每每只能把人赶走,顶多对骂上几句,也没法如何。毕竟是家事,外人不好过多插手。
“小的劝过赖小娘子,让她先避回京里去,等她兄长回来再理论清楚。可现在农学署缺人手,那么多田都需要做记录,两位官人忙不过来。她识字,能帮不少忙,就还是坚持留下来。”
姬安就叫过旁边洪大福:“去让羽林卫把那家人都押过来,也请赖小娘子过来。赖大壮不在,今日我就为我子民做这个主!”
洪大福也有妹妹,刚才在旁听得脸上都现出怒意,此时大声应了是,转身就往外跑。
姬安犹自愤愤,突然感觉压在桌上的手背一阵冰凉。
他转头看去,就见一条湿帕子盖在自己手背上。
对面上官钧开口说:“陛下敷敷手掌,我看着好像都拍红了。”
姬安愣了下,应过一声,翻手抓起那条帕子,收回来自己擦擦手掌。刚才生气,不自觉地大力了些,此时凉一凉还真是挺舒服。
关忠挨过来低声劝:“陛下莫气,那等小人,狠狠处置了便是。”
河清和海晏端着茶具进屋来,先给姬安和上官钧都倒上晾好的凉茶,再给李震士和庄头也倒了。
上官钧端起茶,也劝道:“陛下多喝两杯,去去心火。”
姬安给他说得不禁一笑,跟着端茶。
喝过一杯茶,姬安才平下怒火,抬头问李震士:“李卿,两家的婚约要如何解。”
李震士任过多年地方官,管民生,肯定碰到过此类事。
果然,李震士就细细答来:“正式的定亲,是指走过文定。有些人家也会先下部分聘礼,讲究的还会拿两边签名的礼单到衙门盖个印。日后若有婚姻纠纷,这就是个凭证。
“而办理退婚,依我大盛律法,若已下聘,女方须退还男方聘礼,方可解除婚约。这时,若先前的礼单经过衙门,双方会再请衙门做个退婚见证,核销那张礼单。
“只是,事情过衙门,就要收些费用,也免不了还要给经手官员、文吏使些润笔费。因此,除非大额聘礼,百姓们一般也不会上衙门走那套程序。
“民间多数的定亲,通常就是口头约定,并交换信物。那退亲之时,两边把信物再换回去,下过聘的退了聘礼便好。只是,经常会出现在聘礼上扯不清的情况。”
庄头跟着猛点头:“李令说得对!那家人就是咬死了赖小娘子家当初收过五十贯聘礼,要退婚就得先退这笔钱。但赖小娘子不认这账。”
姬安也就心下有了数。
五十贯,以赖家兄妹现下的境况,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赖大壮认不得几个字,赖小妹却可以作文写信,可见原也是家里极得宠的。赖大壮离京,多数钱应该会留在赖小妹这里收着。
而赖小妹在有钱的情况下,哪怕对方一再造谣,都没有选择拿钱买清净。想来那笔五十贯的聘礼多半是那家人无中生有,她也忍不下这口气给钱。
姬安等过一会儿,洪大福领着赖小妹进了屋,后面跟着押人的羽林卫。
那家人还不少,三男两女,看得出是夫妇两个和三个孩子。
庄上的屋子本也不多宽敞,这一下都挤满了。
赖小妹半垂着头,不敢四下乱看,听见洪大福提醒“向圣上和大司马行礼”,才对着前方行了万福礼:“民女赖小妹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免礼。大福、关忠,给她搬个座。”
洪大福就引赖小妹退开些,关忠搬来张椅子,位置和李震士、庄头相对。
赖小妹应该听赖大壮讲过姬安喜好,谢过恩,大大方方地坐下。
姬安心下颇为欣赏,也难怪她能顶得住旁人传坏话。
接着再看她舅那一家五口。
那家人许是震惊太过,怎么都想不到这么件小事竟然会惊动天子,个个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愣模样。
姬安微微眯眼,转眼看向旁边:“大司马,面君失仪,该如何论罪。”
上官钧淡淡开口:“冒然直视圣颜,先杖责二十。”
洪大福立刻接话:“听到大司马说的了吧!都拖下去打板子,没板子就抽鞭子!”
那五人顿时脸色刷白,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呼喊“陛下饶命”。
姬安等着他们结实地磕过几下,才给洪大福使个眼色。
洪大福:“都闭嘴,你们吵着陛下了!再不闭嘴,多杖二十!”
那五人赶紧闭了嘴,也不敢抬头,只保持着叩头的动作。
洪大福续道:“直起身子回话。陛下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再多话吵着陛下,定不轻饶!”
姬安看那五人直起了身也乖乖低着头,心气顺了点,开口道:“事情朕都听说了。天下人皆为朕的子民,如今朕就替赖小娘子做了这个退婚的主。”
说完,也不管那五人如何,直接问赖小妹:“当初你两家定亲,可有交换信物?”
赖小妹取出一条手帕:“这帕子上绣着民女与表兄的姓名和八字,当初两家一边一条,算是信物。”
姬安一看,这种信物好像两边换回去也没意义,就说:“既如此,你两家都拿出信物来,一同烧了。从今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又去问那家人:“你们家那条呢,快拿出来。”
姬安在上头看得清楚,年轻的那两男一女还只是又惊又气又不敢发作,年长的夫妇两个却是面色着急。
听得姬安终于问到他们,妇人再忍不住,急声道:“陛下,我两家的婚约已定了十几年,哪能她说不嫁就不嫁!”
姬安先礼后兵:“两家结亲,得两厢情愿。如今赖小娘子不愿嫁进你家,你家又岂有强娶之理。再说,哪怕成了亲的都可以和离,何况还只是定亲,自然能退。”
妇人咬咬牙,再争辨道:“可她家收过我家五十贯聘礼的!退婚先退钱!”
姬安:“你们可有凭证。”
妇人:“乡下人家不识字,没有立证。但的确给过!”
赖小妹飞快地瞥过姬安,再垂下眼,说道:“陛下明鉴,我家没有收过他家一文银钱。否则,怎会不绣在那约定的帕子上。”
妇人抬头狠瞪她一眼:“陛下,定亲时她还小,几岁的娃儿哪记得事!起初她家没说先要聘礼,结果我和她娘分别绣好帕子,交换之时她爹才提。我家念着都是亲戚,就直接给了钱。”
赖小妹到底年轻,这时忍不住流露出焦急之色。
姬安却是轻笑一声,懒得再辩,直接道:“任你巧舌如簧,朕只认凭据。快缓存出那条帕子。”
上官钧看姬安一眼,接话道:“抗旨不遵,先拖下去杖五十。”
跪在地上的五人再次一抖,三个年轻的已是认清了现实,扭头小声劝父母。
夫妇两人对视一眼,妇人这才不甘不愿地掏出那条手帕。
姬安让洪大福接过来,给赖小妹确认过,就让她当场烧了这两样定亲信物。
随后说:“赖小娘子为朝廷做事,你五人若再纠缠于她,四处传她坏话,便是败坏朝廷清誉。到时被启阳府捉去下狱,休怪国法无情。”
五人再次磕头,连称不敢。
姬安:“若你们能找出那五十贯的凭证,或是多名证人,亦可去启阳府上告,庄知府自会催促赖家退回聘礼。”
说完,挥挥手。
上官钧:“带他们出庄去。”
羽林卫便上前押起五人,庄头识趣地起身领路。
事情了结,赖小妹谢过恩退出去,李震士也一同告退。
姬安却没急着休息吃饭,而是沉吟着对上官钧道:“我怎么总觉着,那家人好像不太对劲啊……”
第150章 补漏 陛下时刻念着百姓之事
上官钧正吩咐小厮们打水,闻言回身问:“陛下觉得何处奇怪。”
姬安一边回想一边说:“我记得赖大壮当初说过,他是……五年前家中出事,没了爹娘,才带妹妹上京投亲。按地址寻过来,却发现舅家已去了江南……江南这个范围可太广了。
“赖大壮估计是跟邻居打听到的,但听他的意思,像是连哪个县哪个州都不知道。否则,他们兄妹就这一家亲戚,还是赖小妹的未来夫家,他怎会不带妹妹寻过去,而是一直留在京中。”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许是那家人离京之时也不知具体落脚处,到了江南再设法给赖家传信,却不知赖大壮兄妹收不到,又没想起给京中邻居也送个信。
“民间送信只能请托熟人或商队、镖局,消息发送非常慢。甚至途中丢信,或传信人出了事没能去到原定目的地,都不是稀罕事。赖大壮可有说过赖家在何处,那家人又是哪年离京。”
姬安摇摇头:“这倒是没提过。可那家人感觉先前也没有想找他们兄妹的意思,五年了,真要有心,回赖家那边一问,早就能寻到京中。民间不是都成亲得早,赖大壮五年前进京,应该就是想送妹妹出嫁。”
赖大壮今年是二十四岁,姬安看赖小妹大约十九二十。五年前就是十四五岁,正是民间女子出嫁的年纪。赖小妹到现在都没嫁人,原因之一大概也是顾忌身上的婚约。
上官钧:“陛下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有可能是那家人当初不想认这婚事了,又嫌寻人退婚麻烦,或是想着留这婚约当退路,就特意没有留细致的消息。
“至于现在……陛下的《旬报》上登了赖家兄妹不少文章,他们应该是发现了,觉得兄妹俩混出了头,才再费心思找人。开口就提五十贯,说不定他们还细算过赖家的润笔费有多少。”
《旬报》对外征稿的栏目都明确写有润笔费,有心算就能算出来。
姬安顿时又生出点火气:“什么龌龊心思!他们倒是走了个干净,就耗着人家小娘子退不了婚,想新寻个人家都不行!现在还有脸找回来要娶人!”
上官钧听得不禁失笑:“陛下前一句还怨他们不见踪影,耗着人不能退婚,后一句又怨他们如今找回来娶人。他们不回来,赖小妹身上的婚约也解不成。”
姬安:“但若不是我遇上了,这婚约要解也不容易。即便给了他们钱解除婚约,赖家的声名也被他们败坏了,赖小妹恐怕都难找到好人家。”
说完,拧着眉思索片刻,又问:“找不到人就退不了婚,这种事应该不止赖家兄妹遇上。通常怎么处理?”
如此琐碎的民间事务,上官钧也不甚清楚,只得建议:“陛下可再招李震士来问问。”
姬安想着庄子没多大,众人住处离得都近,就叫洪大福去传话。
上官钧却拦了下:“先用膳吧。陛下不饿,我都饿了。”
姬安一想也是,众官员的夥食由庄子准备,这个时候说不定李震士正吃饭呢,于是让人先摆饭。
吃过饭后,姬安再把李震士招过来,问他像赖小妹先前那样,寻不着人的婚约该如何解。
李震士:“此类事,虽然数量少,但臣也曾遇到过几回。我大盛虽不限制百姓流动,但人在何处牵涉到丁税收取。是以搬离一地前需上报当地衙门,抵达目的地后也要到当地衙门登记。
“赖大壮的舅家,只要先前在京中不是当下人被瞒报丁口,离京之前必然在启阳府登记过。否则这边寻不到人收税,积累税额高了会发他们的海捕文书。
“如此,赖家兄妹寻人不着,可到启阳府去查那家人离开的时间,也能请衙门裁夺解除婚约。但因律法未规定到如此细节,如何裁夺就由官员自行斟酌。
“臣遇着的几回,凡对方搬离一年以上没有音信,再经邻里确认无详细可寻之处,臣就会给出婚约作废的裁定。若日后对方寻来,可到衙门查档,证明并非有意毁婚。
“当然,若有下聘凭证,聘礼还是要退的。不过,据臣所知,有些更谨慎的官员,会将时间延长至两三年。也有人懒得管这些琐事,那寻不着人的一方只能拖着,或是冒险重新婚配。”
姬安继续问:“重新婚配之后,若是对方再寻来呢?”
李震士:“双方协商解决。民间其实很多事都不会上衙门,包括找不着人的一方,去衙门的都少,通常就是直接再婚配。
“若后面闹上公堂,怎么判也是官员自行斟酌。臣估摸着,和稀泥的多些,重新婚配的这方给对方赔些钱,也就过去了。”
这倒是和姬安预想的相差不大。
姬安就转向上官钧:“我觉得李卿的做法颇为合适,一年差不多,再长要耽误人了。不如就将这条固定下来,以后下面也有个处理依据。而且,此种情况下,不管是否再婚配,只要想解除前一桩婚约,都可以解。二郎以为如何?”
上官钧点下头:“陛下考虑得周到,想来政事堂也不会有异议。”
姬安一笑:“好,后日回京就议。”
李震士起身行礼道:“陛下时刻念着百姓之事,是我大盛百姓之幸。”
*
赖大壮的舅家——冯家一家五口被羽林卫赶出庄子,尽管心中再不甘愿,也知道现在连天子都帮着赖家,他们再纠缠下去,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冯家住在二里地外向一家佃户租的小屋,这时慢吞吞地往那走,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当然不敢骂天子,就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赖小妹身上扣,听得旁边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皱眉远离他们几步。
回到屋中,一家人囫囵吃过饭,在院中纳凉,还继续骂着赖小妹。
冯大发眼珠转转,摸出几个钱扔给弟妹,让他们找周围人家去买点明日的菜。
弟妹虽不愿动,但被他催促着骂了几句,也只得起身出门。
冯大发等着弟妹都离开,就压低声音对爹娘说:“咱们手上钱不多了。那边可还盯着,再拿不出钱还,就真要把咱家全卖了。”
冯父叹气道:“那能有什么办法。这事都被天子过问了,咱们再去找人,怕是连命都要丢掉。”
冯母恨恨说:“连传她搭勾人她都不肯掏钱,我看她这辈子就抱着钱过好了!”
冯大发:“污她她不在意,但她那身世……她总不能不在意了吧。”
冯父冯母都是一愣。
冯父随即看一眼院门,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知道什么?”
冯大发咧嘴一笑:“我知道什么,不也是听你们说的。”
冯父冯母对视一眼。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责备儿子以前偷听,冯父脸色有些凝重,冯母却是一副心动之态。
冯父:“可那只是我和你娘猜的,没一点凭证。”
冯大发:“要什么凭证。吓一吓她,哪怕为了她哥,她也会掏这份钱堵我们的嘴。”
冯母想了想,小声说:“可她若是不知道呢。赖家那两口子不一定就告诉她了,她要当我们唬她,再找天子给她撑腰……”
冯大发:“娘,你当天子是她想见就能见到。今日也就是我们倒霉撞上了。”
冯父:“但你娘说的对,她不一定知道。要不,等赖大壮回来?”
冯大发:“我们能等,那边能等吗?我可打听过了,赖大壮得秋后才能回来,算上路上时间,起码得到十月!”
冯父冯母再对视一眼。
冯大发:“总得先试一试。而且,凭证嘛,咱们造几个就是了。她一个小娘子,能懂得了什么,还不吓得乖乖掏钱。说不定,以此逼她嫁进门,她也得答应,到时不就是‘两厢情愿’了。”
冯父冯母顺着他这话想过一会儿,觉得的确是个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
三人于是嘀嘀咕咕地商量起来。
○●
京城里。
朱顺在香皂铺里盘完账,再了解过铺子最近的情况,也就起身回宫去。
香皂铺原本是汤开泰当掌柜,他和何万利被姬安派往北边边塞推广织羊毛线之后,铺子就换了一个掌柜。但朱顺时不时要来查账,现在香皂铺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必须盯紧了,不能出差池。
夏天日头长,最近宫中下匙时间跟着推迟。朱顺看日头还高,并不急着赶路,骑着马在热闹的街市里不急不缓地走。
行到通往御街的坊门前,朱顺感觉口渴,一摸腰间,却发现忘了带水囊。
却也不打紧,京中哪里都不缺一口吃的喝的。
朱顺四下望望。夏天各种饮子的生意好做,路边的几个棚子里竟是都坐满了人,摊子边还围着一些站着喝的。
他又看到一间不远处有家小茶馆,便策马过去,在门前下了马。将马栓好,进门吩咐小二上碗凉茶,便寻处能看得见马的座位坐了。
茶馆是真挺小,只摆着四五张桌。大概是嫌弃屋里闷热,此时店里人并不多,刚才朱顺走进来,还正好和两个出去的人擦肩而过。
现在除了朱顺,也就他后桌坐着三人。一个干瘦的老妇人,一个结实的年轻男子,和一个面带稚气的小少年。旁边还放着行李,像是刚进京的一家子。
朱顺落座时不自觉地瞥去一眼,见那少年正在翻看《旬报》,不由得暗自一笑。
《旬报》在京中销量高,投放量也大,连这样的小茶馆里都有。看到姬安的东西受百姓欢迎,他这个近身内侍自然也为姬安高兴。
朱顺耳朵灵,店里又安静,哪怕外头热闹,他等茶时还是听到后桌的老妇人和年轻男子在小声说话。巧的是,他们说的方言朱顺还勉强能听懂,和以前带过他四年的那个老宦官说的接近。
老妇人:“找户人家讨口水喝就好,还进来喝茶,多浪费钱啊。”
不过,话像是埋怨,却没有生气之意,声音里只含着担心。
男子安抚她道:“干娘,都进京了,一路省着用,现下花一点也没什么。刚才我和掌柜打听过,京里活多,明日我就去找个活,钱的事你不用愁。而且,小弟想看报。都是五文钱,不如喝凉茶吧,掌柜不就痛快借一份了。”
老妇人无奈地笑说:“村里人还都说你憨,不肯和你结亲。可这一路上啊,就你道理多。”
男子嘿嘿笑两声。
这时,小二给端了凉茶来。朱顺结过账,不紧不慢地喝完。
他放下碗,正准备起身,突然又听后桌传来道细声,该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少年声音里带着惊讶:“常胜哥,你看这!悬赏千金啊!可那里不是……”
不过,他随即就捂住嘴,声音低得听不见了。
朱顺不禁一愣——悬赏千金,只有紫霞山毒雾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