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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救治 有我在,他们都会没事的

    姬安看上官钧如此神色,就知他气得不轻。

    不过也是,先帝和他可是被这样一个骗局骗了十年。要不是姬安想解决紫霞山毒雾,又碰巧遇上冯家、鲁常胜的事,这个骗局还会持续下去。

    这种事,换了谁都憋气得慌。

    剿紫霞寨过去太久,那时连上官钧都还小,想知道什么都得等回枢密院查档。

    姬安没再多提,只打开系统,调出朱顺和鲁常胜的人物卡,探查一下两人现在的身体情况。

    他先前没查,是想先听听大夫怎么说。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凶险。杨行和算得上京中名医,都没什么有把握的法子,御医那边估计也不会有太突破的技术。

    姬安看完系统给出的结果和推荐,再打开系统背包,查看上回抽奖所得“医疗包”的物品卡。

    种类非常丰富,包括多种常用的口服及注射药物,不仅有五六种广谱抗生素,甚至还有两三种血清、免疫球蛋白,连葡萄糖溶液和生理盐水都没落下。

    姬安探身瞥一眼门口,见岁丰和四名羽林卫背对屋内站着,就往床里挪了挪。

    上官钧刚在想着军中的事,被姬安惊动,抬头看来。

    姬安将食指比在唇上,小声道:“帮我看着点门。”

    随即,他面前亮起一小团柔和的白光。

    光散去,姬安快速将那一堆东西握在手中,放到床上。

    上官钧一边留意着门外一边问:“陛下有合适的药?”

    姬安:“先处理最大的隐患,剩下的回宫再看情况。”

    他现在取出来的,是系统推荐的破伤风免疫球蛋白。两支针剂和配套注射器,以及一小袋酒精棉球、棉签和一瓶碘伏。

    姬安掏出个小荷包腾空,将东西都装好,站起身:“你跟着吗?”

    上官钧随之站起:“难得陛下‘施展仙术’,自是不能错过。”

    两人出到院中,见杨行和正在和御医们讨论著。

    来的人还不少。宫里都知朱顺是天子心腹,大概还听闻姬安和上官钧也在这,年迈的尚药奉御亲自来了,还带着一名直长,以及侍御医宋远之。

    几人见姬安和上官钧出来,连忙过来行礼。

    姬安问:“奉御可是已经看过朱顺和鲁常胜,情况如何?”

    可惜,奉御的说法果然和杨行和差不多。也就是用上好药材,能提升那么一两成救回来的概率。

    姬安:“宫里有的药材,只要合适的就尽管给他们用,不用顾虑。”

    想了想,又问:“鲁常胜现在可能移动?”

    朱顺应当还好,鲁常胜伤重,怕搬动时伤口再裂开。姬安原想着,要是大夫们有把握,就留一个人在这里专门照顾鲁常胜。但现在看,还是得带回宫去,方便他观察救治。

    杨行和看外伤多,经验更丰富,见三名御医在犹豫,就主动回说:“拆块床板,铺上两床被缛,转移之时动作慢些,应当没有问题。京里的路都夯得平整,车子走起来基本不颠簸。”

    姬安就唤来几名卫士,让他们去做准备,再出去寻宽敞的车来。

    随后就道:“诸位继续商量药方,我去看看人。”

    姬安先走进朱顺那屋。

    朱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关忠和李全喜在床边一坐一站,都在给他轻轻打着扇。见到姬安和上官钧进来,两人连忙相迎。

    姬安坐到关忠刚才的位子,刚把荷包拿出来,见朱顺睁开了眼,就抢先轻声说:“你别动。是不是很痛,我让御医加些镇痛的药材,吃过之后会好受些。”

    朱顺笑笑,气虚地回道:“谢陛下关怀。奴没事的,躺几日便能好了,陛下不用担心。”

    姬安瞥一眼他背上近一尺长的伤口,没说话,只从荷包里掏出东西做准备。

    先是取出酒精棉球,给手部做好消毒,接着取出针剂和针筒,按照说明将注射液吸进针筒当中。

    姬安上学的时候辅修过一年半的急救护理,成绩还挺好。工作以后有几回参与救援,在医护人员没赶到或是去不到险地的情况下,他也在远程指导中暂时顶上去了。因此现在处理这些并不慌乱。

    备好了药,姬安再让朱顺微微侧身,叫关忠过来托着他的手臂。然后用棉签沾取碘伏,给朱顺的上臂消毒。

    姬安将针口轻轻压在朱顺手臂上,看着他道:“别怕,没多疼。或者你闭上眼。”

    朱顺却说:“陛下,鲁常胜伤得重,求陛下救救他。奴知自己无颜开口,但毕竟是奴把他们领来这里,这支药,奴愿让给他用。”

    姬安一愣,才想起朱顺还不知道鲁常胜三人遇袭的原因,大概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

    不过,他还没开口解释,倒是旁边的李全喜着急地抢先道:“不关朱员外的事!那夥人本来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是我没用,还连累到朱员外受伤!陛下,药得给朱员外用!不然常胜哥醒来后知道,也会不安!”

    姬安看他一眼,心下更为欣赏几分,看回朱顺安抚道:“别担心,药也有鲁常胜的份。”

    朱顺轻轻呼口气,看向那支针,牵起嘴角:“谢陛下。奴不怕,陛下请随意。”

    姬安点点头,手下稍一用力,将针头刺进朱顺手臂,再慢慢推进整支破伤风免疫球蛋白。

    针剂推完,姬安取支棉签压在针口,利落地将针拔出,对关忠道:“你按着,过一会儿血止了,就让朱顺再趴好。等外面备好车,我们就回宫。”

    一边说,一边将一众医疗废品全塞进药盒里,装作放回荷包,实则藉着荷包掩饰收进实验室销毁。

    给朱顺打完针,姬安起身拐去隔壁,顺便把李全喜也叫上了。

    姬安问李全喜:“刚刚忘了问你,这宅子平日是不是有个门房?”

    他也是才想起来,担心会不会是房门被歹人杀了或伤了。

    李全喜忙答:“今日姑母要来,常胜哥担心她出宫不好,想着越少人见着越安全,就寻了个藉口让门房老伯今日不用过来。”

    姬安听了,这才放下心。

    隔壁房间里,赵老妪和李太嫔坐在鲁常胜床边,蕊儿站在一旁。自然,见到姬安和上官钧,也都站起身。

    姬安小声道:“我准备把鲁常胜一同带进宫里去,让他和朱顺一起养伤。李全喜也进宫去照顾他,老夫人就先和太嫔一同住着,每日从后宫到前面看人也方便。”

    赵老妪和李全喜都非常惊喜,连连谢恩。

    姬安又说:“羽林卫在准备床板和被缛,一会儿好抬人。你们女人家细心些,出去看着点吧,这里有李全喜在。”

    他发了话,李太嫔就和蕊儿扶着赵老妪出去了。

    鲁常胜是仰躺,打针倒是挺方便。姬安只让李全喜帮托着他手臂,取出东西和刚才一样操作,很快也给鲁常胜注射完毕。

    等装好荷包一抬头,就对上李全喜崇拜的双眼。

    姬安笑笑,抬手在他头上揉一下:“别担心,有我在,你哥会没事的。”

    李全喜被揉得整个人僵住,好一会儿才颤着声回:“谢、谢陛下……救命之恩……”

    姬安起身往外走。刚才那房间里的床被羽林卫拆了,他干脆在院子里选了个荫凉的地方站着。

    上官钧吩咐岁丰去寻两张凳子来。

    岁丰刚走,姬安就感觉上官钧往自己身边靠近。紧接着,手就被上官钧握在掌中。

    姬安莫名其妙地转眼看他:“你不热啊。”

    都是火力旺的年纪,天本来就热,自己待着都冒汗,再手牵手,要不了一会儿手心就得湿。

    上官钧却像是浑不在意,一边轻按姬安掌心,一边小声说:“陛下这次拿出来的药,用起来颇为复杂。”

    姬安被转移了注意力,回道:“这还没完呢,往下两三天都得一直用药。”

    上官钧:“他们很幸运,能遇到陛下。”

    姬安被他握着的手虽然热,却也被按捏得手掌挺舒服,不自觉地收起手指回握。

    却在这一瞬间,姬安突然福至心灵,转头打量上官钧。

    上官钧回视:“怎么?”

    姬安:“你不是……连个小孩子的醋都要吃吧……”

    上官钧:“李全喜十四岁。”

    姬安:“那也还是孩子,十五岁才成丁呢。”

    上官钧:“民间十四岁办婚事的不少。”

    姬安感觉嘴角要压不住了,扭过头闷声笑得肩膀都在抖。

    不过,手上回握的力气却加大了些。

    *

    羽林卫寻了三辆马车来。

    朱顺能走动,被关忠扶着上了一辆继续趴。鲁常胜被抬上另一辆,岁丰和李全喜在车中照顾。赵老妪、李太嫔和蕊儿坐上最小那辆。

    姬安和上官钧也上了车,在羽林卫和飞廉军的护送下回宫。

    姬安把朱顺和鲁常胜就安排在清凉殿,挑了间透气宽敞的屋。这里只有他和上官钧住的主建筑是下方挖得深的,其他建筑都是寻常房子,伤患住也无妨。

    赵老妪随李太嫔去了后宫安顿,不过姬安给了特旨,准许她们随时过清凉殿来看人。自从后宫开放进驻羽林卫之后,如今晚间都不会再锁后宫的门,出入很方便。

    宋远之主动向姬安请求留在清凉殿照顾伤患。

    回来的路上,上官钧派了岁丰去枢密院拿卷宗,也派人去叫枢密副使和刘叔圭进宫来。

    两人正喝着凉茶、吃着小食等人,却是师晟派来的飞廉军兵士先来求见。

    姬安将人宣进来问:“可是抓到夏侯通了?”

    那兵士抱拳行礼,却是说:“回陛下,扑空了。夏侯通昨日就已经离开,依附近百姓看到的情形推断,该是刚接到夏侯焱被抓的消息就走了。师校尉估计他会先去昌邑,已经带人赶过去。”

    上官钧冷哼一下:“夏侯通根本就没打算等京里这夥人。”

    姬安:“希望师晟能赶得上。”

    又让那兵士去大司马府和齐万生说一声,免得齐万生担心。

    这兵士刚退下不久,岁丰带着当年紫霞山剿匪的卷宗和夏侯通的文件回来了。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翻看。

    没出两人所料,当年剿匪就是夏侯通带的兵。具体过程和上官钧先前记得的没多少出入,对进山兵士的不适症状,和那两个试雾死囚都有详细记载。

    姬安问:“兵是哪里的兵?南方瘴气重,北方兵过去很容易水土不服,在浓雾里难受很正常。”

    上官钧却道:“夏侯通是到任之后领当地的兵。这事不可能全军一同做戏,参与人数最多三四个。看记载,兵士都是眩晕、腹泄的症状,这么大范围,估计是在食水中下了药。那两个死囚八成也一样,被灌了毒药才绑到山里‘试雾’。”

    姬安叹一声:“真狠……这样一来,‘紫霞山雾气有毒’的消息就足以取信于人,再故意传播开,附近百姓都不敢进山,也就能守住山中‘宝贝’。”

    上官钧再去翻夏侯通的履历:“这次剿匪虽失败了,不过夏侯通在任期间积极清剿流寇,辖地内的匪患被荡清许多,连紫霞寨的贼匪也只能龟缩于山上。他凭藉这些功绩,两年多后被调任回京。”

    姬安:“虽说客观上有好效果,但主观上,他该是为了给两边合作捞钱扫清障碍。紫霞寨贼匪和彭彧做下的第一起灭门大案,就是在他的任期内。”

    说着就想起来问:“紫霞寨那边,是马上派兵再去剿,还是……”

    上官钧:“夏侯通和紫霞寨合作这么久,连他被罢职后都没停。虽说贼匪是装成商人,但也说不好有没有和当地官员或官军有勾结,最好先清查一次。”

    姬安:“可是查冯家已经打草惊蛇,现在夏侯通又跑了,估计紫霞寨已经警觉。”

    上官钧:“至少要把主要官员和将领换了,再去清剿。贼匪若是跑了,倒还省了力气。哪时在别处露头,再剿就是。”

    姬安叹口气:“他们拿金鸡纳树当摇钱树。我就怕他们逃跑之前,为了多搜刮药材,把树都弄死了。”

    上官钧思索片刻,道:“那就立刻下调令,也从别处再调两支兵过去。务必尽快剿清贼匪,将树保住。”

    姬安跟着想了想,却改口说:“用兵的事我懂的不多,还是你来决定就好。以人为重,别为了我一句话,就多出不必要的牺牲。树要真没了……我再慢慢攒‘钱’买种子就好。”

    上官钧听得目光渐渐温和,不禁握住姬安的手:“陛下爱民如子,爱兵亦如子。上苍感知,会将那些树留给陛下。”

    姬安眨眨眼,笑道:“是谁说的——不语怪力乱神。”

    上官钧跟着笑起:“真能有用,我便天天说陛下长命百岁。”

    姬安回握住他:“放心,有百宝囊在,我们都会长命百岁。”

    没多久,枢密副使和刘叔圭赶到,上官钧与他们一同商议调派人选。

    姬安在旁边听着,还叮嘱一句:“现在只有鲁常胜一个进山无事的孤例,保险起见,还是得让军中多用牲畜试几回,确保无事。”

    上官钧自是应下。

    *

    姬安和上官钧签发了军令,吃过晚饭,再去看一次朱顺和鲁常胜。

    朱顺已经吃过一次药,继续趴着休息,洪大福和被指派照顾他的两个内侍在旁陪着。鲁常胜还没有醒来,也是有李全喜和一个被指派来的内侍守着。不过宋远之也算有经验,喂粥喂药都没有落下。

    姬安进屋之时,众人正忙着给两名伤患用温水擦拭脸和手。

    即使在偏黄的烛光之下,都能清楚地看出来,两人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红,尤其脸红得厉害,明显是都起了高热。

    宋远之过来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低声说:“两人都是在半个时辰内起的热。臣正在煎第二剂药,只看这三日能不能彻底退得下去,若是退了便不会有大问题。”

    换言之,要是退不了热,怕是也就撑不多久了。

    姬安坐到朱顺床边,伸手想去摸朱顺的额头,却被洪大福紧张地抱着手臂拦住。

    朱顺也道:“陛下不该过来,奴已邪气入体,会折了陛下的福气。”

    姬安很是无奈:“别乱想。你们是受伤才会发热,这又不过人,摸一摸又如何。而且,要不碰你,我等下怎么再给你用药。”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愣。

    姬安趁着洪大福松力,抽出手贴到朱顺额上——的确挺烫。

    他再转个身,换到鲁常胜这边,也伸手去探——这边更是烫得厉害。

    其实不用摸姬安也能知道两人体温,毕竟过来之前他就用系统探查过,也已经照着系统的推荐,从背包里取出了适用的抗生素和治疗用具。

    只不过,等下他要做的,在这里的人眼中,估计比下午打那一针还可怕。所以探一下温度这个动作,多少可以缓解一下心理上的紧张。

    姬安探过温,让人打来水,用肥皂洗净手,随后打开关忠抱来箱子,给手部消毒,就开始配输液的药。

    先配的是鲁常胜的药。一是鲁常胜更严重,二是他昏迷着,没有心理负担。让朱顺看到鲁常胜这边没事,也会更加放心地配合姬安。

    趁这时间,关忠照着姬安吩咐的,让人抬来衣架子,在朱顺和鲁常胜的床之间摆好。

    姬安配好一份药,把药瓶挂上去。接着拉起鲁常胜的手扎上皮筋,在他手背轻拍,查找血管。

    鲁常胜到底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血管不难寻,擦上碘伏之后就更加明显。

    姬安取下针头,试过药水流得顺畅,再次托起鲁常胜的手,将针头倾斜着对准皮肤上最明显的那一条青紫色。

    上官钧在旁边帮他举起那盏led阅读灯——这个光源稳定,比蜡烛照得更清晰。

    其余人虽然不敢靠得太近,但都在周围目不转睛地看着。

    姬安自己也紧张。静脉输液和肌肉注射不同,他又许久没动过手了,真怕手不稳。

    他盯着针头,却是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往下扎。

    突然,姬安感觉到一只手掌贴在自己后背。

    微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肌肤上。

    姬安不由得稍稍转头。

    就对上上官钧鼓励的目光。

    上官钧微点下头。

    奇异的是,仅仅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姬安没来由得地生出一股安心,彷佛自己一定能成功。

    姬安暗暗吸口气,重新转回目光看向针头,在心中最后思索一遍要点。接着手一用力,针头顿时刺破手背皮肤,再被缓慢地推进皮肉里。

    片刻,一小截回血进入输液管。

    周围响起几道轻轻的抽气声,姬安却是心下大定——成功了!

    他迅速扯开鲁常胜手腕上的皮筋,让李全喜帮托着鲁常胜的手,起身打开点滴,调节好滴速。

    管中回血很快被药水压回血管里。

    姬安观察片刻,没见针口有异样,就粘贴胶布,固定好针头和输液管,再叮嘱李全喜:“将他的手平放到床上,小心不要碰到。注意观察手背,若是肿起来就让人去告诉我。”

    李全喜紧张地一一答应。

    姬安接着配好朱顺的药,来到朱顺床边。

    朱顺主动抬起手,还笑道:“奴能得陛下赐仙药,真是三生有幸。”

    姬安给他手腕扎上皮筋,让他握紧拳,一边拍着手背找血管一边说:“我倒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全用不上才好。”

    有了刚才那一次,姬安找回了手感,这次不再那么紧张,顺利地给朱顺也打上点滴,同样叮嘱:“如果感觉针口痛或是肿胀,又或者心跳快、气息不畅等不适感,马上让人去找我,不可忍着。”

    朱顺笑着应了是:“奴一定配合养病,早日好起来,绝不辜负了陛下赐的仙药。”

    姬安又转去问宋远之:“他们伤口换药,可有药水擦洗?”

    宋远之:“杨大夫给了他的家传药膏,配出来的药水就极合适清洗伤口,用完了可再去他医馆拿。”

    姬安点点头,再取出一瓶碘伏和一包棉签给他:“清洗伤口和残药后,像我刚才给他们搽手背一样,沾取这瓶药搽一次伤口,再上新药。”

    宋远之不敢多打听,恭敬接下,只问:“臣在煎的药,不知是否还要喂?”

    姬安:“该用什么药你就用,不影响。鲁常胜失血多,得补补血,吃食上要配合的你尽管和厨房说。”

    宋远之应了是。

    姬安在系统里设置好拔针的闹钟,同时也花费能量对两人进行即时状态监测,这才对朱顺说:“晚些我再来看你们。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让大福他们去办。”

    朱顺再次谢过恩。

    姬安转眼看见李全喜在抹眼泪,下意识地抬手想再揉一下他的头。不过,眼角余光瞧见身边上官钧,又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到身后,转身洗了手,和上官钧一同离开。

    刚出到院子,姬安就主动牵起上官钧的手。

    上官钧转眼看来,不禁唇角微翘,收手回握。

    第162章 落定 岭南之事水落石出

    鲁常胜迷迷糊糊转醒,却觉得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身体也似乎绵软无力,腹中的饥饿倒是能感受得清晰。

    不过,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有一双手捏开自己的嘴。紧接着,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被送进嘴里。

    味觉和嗅觉渐渐恢复,熟悉的口感让他分辨出那是粥。而且,好像还带有精米的米香,和隐约的肉香。

    鲁常胜本能地吞咽下去。

    一口粥下肚,那温热感也从喉间一路蔓延到腹部,彷佛就带来了力量,也终于完全唤醒他的神智。

    鲁常胜慢慢睁开了眼。

    李全喜喂粥的手一顿,惊喜道:“常胜哥,你醒了!”

    一句话,顿时让屋里响起一片动静,好些人都围过来看。

    鲁常胜转动眼睛,见到安然无恙的李全喜、赵老妪和李太嫔,就放下心来。接着又去看另外几个陌生男子,只依稀分辨出好像见过其中一个。

    他刚想问李全喜这是哪里,脑中突又闪过昏迷前的画面,脸上复又紧张,一边想起身一边虚弱地问:“朱员外呢?!”

    宋远之立刻伸手轻按住他:“你别动!小心伤口再裂开。朱内侍就在旁边,不用担心。”

    鲁常胜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身后靠着一人。

    李全喜也反应过来,赶紧让到一旁,示意鲁常胜往旁边看:“常胜哥,你往右看,朱员外在这边。”

    鲁常胜扭头看过去,果然见朱顺趴在床上,对自己笑道:“你醒过来就好了。”

    鲁常胜:“你的伤……”

    朱顺:“不用担心,有圣上赐的仙药,我们都会好的。”

    鲁常胜:“圣上?仙药?”

    宋远之插话道:“全喜,你继续给鲁郎君喂粥。”

    李全喜连忙点头:“对对,常胜哥,你一边吃我一边说,不耽误。”

    说着就舀起一勺粥送过去,鲁常胜被香味所引,张嘴吃下。

    宋远之又问:“你可觉得身上疼得厉害?若是难忍,我再多下些镇痛的药。”

    随着知觉恢复,鲁常胜刚才就已经感觉到了疼痛,不过还不算难熬,便说:“还能受得住。”

    又用眼神示意李全喜快说。

    李全喜上过私塾,又爱看话本,此时一边喂粥,一边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将昨日得姬安所救,还有姬安的问话,跟随姬安回宫,以及姬安的两次“用仙药”,都说得十分细致。

    鲁常胜完全没想到朱顺竟然是天子亲信,自己还好运地用上了“仙药”,整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朱顺等李全喜说完,接话道:“一开始我找上你们,就是因为听到你们在说紫霞山的悬赏,感觉你们好像知道什么线索,就想熟悉之后再向你们打听情况。”

    鲁常胜的思绪被这话拉回来,皱眉说:“来杀我们的那夥人,应该就是紫霞寨的贼匪。没想到他们竟然敢进京城!”

    坐回朱顺床边的关忠却道:“那些人不是紫霞寨的,但也算是有关系。”

    这里的人中,只有他听姬安说过事情原委。姬安本让他今日来跟朱顺、李全喜等人说说,不然受了害还对凶手一头雾水,实在有些冤。哪知他还没来得及说,鲁常胜先醒了过来。

    关忠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就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说完,又笑道:“圣上悬赏,本就是为了铲除紫霞寨。夏侯通和紫霞寨勾结多年,圣上也不会放过他。你们放心,朱顺和鲁常胜的仇,圣上定然会报。”

    赵老妪听完,虔诚地双手合什,小声念道:“圣上万福,愿佛祖保佑圣上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恰好李全喜喂完一碗粥,起身去添。

    鲁常胜再次转头,正对上朱顺的视线,想起刚才没道谢,连忙说:“还得多谢朱员外。要不是你,我们大概会被夏侯通悄无声息地杀了。现在却连累你受伤……等我伤好,一定好好报答你与圣上的大恩。”

    朱顺再次对他一笑:“你发现紫霞山的雾气没有毒,是一大功劳。你安心养伤就是,不用多想。日后回报圣上,也就是回报我了。”

    鲁常胜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

    姬安没有在朝议上提夏侯通的事,但到了政事堂就不得不提一提。

    虽说调兵剿匪是枢密院的活,夏侯通原也是武职,这些事原则上不需要在政事堂议,只要天子和枢密院达成一致即可。可要真的一句不提,宰相们必得在心里抱怨姬安做事不地道。

    反正军令昨天已发,姬安不介意给众宰相一点知情权。

    一众宰相听刘叔圭讲完原委,也都是大吃一惊——夏侯通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勾结贼匪编造出如此弥天大谎。

    姬安顺势提出再次剿匪,自然就无人有异议,只议了下后勤粮草补给。不过这种小规模用兵,补给难度不大,又有上一回剿匪的补给经验,很快就达成统一结果。

    议完所有事情,吃过午饭,姬安照旧批奏疏。等到朱顺和鲁常胜可以再次用药,他才用系统探查一下两人的当前情况,回殿中取出药装进箱子,让洪大福抱着箱子随自己过去。

    姬安一进“病房”,屋里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拜见。

    姬安回句“都免礼”,见鲁常胜也挣扎着想起,忙说:“鲁常胜你就别动了,要是伤口开裂,还得费我更多药。”

    鲁常胜被他一句话说得僵住,又听旁边床的朱顺笑道:“你就和我一样,乖乖地养伤才是正事。”

    姬安边走过来边笑道:“朱顺说得对。”

    随即目光转到徐小七身上:“小七也在啊。”

    徐小七:“关忠让送奏疏的内侍顺便给奴传了话,奴散了职就来看看朱顺。”

    姬安打量下他的脸色,感觉还不错,一边洗手一边问:“这两日你和高勉休息得如何。”

    徐小七:“宋御医给的药好,奴等都休息得不错。”

    他说完,犹豫片刻,还是靠到姬安身边,低声问:“陛下,奴可不可以将夏侯通犯的事告诉高勉,用来给夏侯焱施压?”

    姬安开始擦手配药,一边回他:“可以。不过还没抓到人,夏侯焱不一定信你们。希望师晟那边顺利吧。”

    配好药,姬安再次给朱顺和鲁常胜打上点滴。今天换成先给朱顺打,让鲁常胜在旁边看着,能先有个心理准备。

    也不知道是因为两人都年轻,身体底子好,还是头一回用上抗生素会效果特别好。昨晚才吊了一瓶,配合上宋远之的方子,现在朱顺就退到了37度6,鲁常胜也退到了38度2,有望明天完全退烧。

    鲁常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挂在竿子上的药瓶。尽管先前已经听李全喜讲过,可真正经历一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最重要的是……还是天子亲自给自己扎针……

    哪怕他知道是因为旁人都不会,姬安才亲自动手,此时依旧恍惚地感觉到——自己那不知道被埋在哪丛杂草下的所谓祖坟,现在估计在大冒青烟。

    姬安再次洗过手,没急着走,而是在鲁常胜床边坐下,问他:“可有感觉很难受,方便说话吗?”

    鲁常胜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陛下可是想问紫霞寨,草民知道的一定都会说。”

    姬安笑道:“我要派兵清剿紫霞寨,你能想起什么山中情况,就让李全喜记下来,找内侍转呈给我。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养伤为先,思虑过重会耽误伤情,该睡你就睡。”

    鲁常胜心中一阵暖,应了是,又说:“草民先前睡过一觉,刚醒不久,正可想一想。”

    姬安点下头:“我倒是对你去紫霞山里找回的树皮更有兴趣。那种树多不多?”

    鲁常胜回想着道:“草民也不清楚……当时草民是晚上摸进去,看不清。不过听紫霞寨的人说,一个山谷里都是,应该挺多吧。而且那些树都很高,还粗壮,草民瞧着像是二三十年以上的老树。”

    姬安:“你要是记得清那山谷的位置,也让李全喜记下来,最好能画出图。”

    鲁常胜再次应是:“位置草民记得很清楚。紫霞山时常起雾的山头有三个,那山谷就在两个山头之间。”

    姬安问完最想知道的信息,又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紫霞山里那种树的树皮能治病?”

    鲁常胜不自觉地看一眼赵老妪:“说起来是很凑巧……不过,草民觉得,一定是干娘平日里积德行善,感念上苍,才让草民得了消息。”

    去年夏天,他们村中传起疟疾,赵老妪不幸染上。

    李家有织吉贝布的好手艺,原先存了些家底。但前些年先是给李老汉治病,后又给李全喜爹娘治,花用了许多,连地都不得不卖了好些。

    再到赵老妪这儿,为了保住最后一点地种口粮,只好把牲畜卖掉换药钱。所幸村子离县城不多远,鲁常胜走着往返县城买药只是多费些时间。

    那日鲁常胜在县城买了药,走近路回村。那条近路要从紫霞山脚过,一般人既畏惧贼匪,也担心雾气漫下来,通常都不走。不过鲁常胜艺高人胆大,算准了那个时间没雾,就选了那条道。

    结果路上还真遇着了贼匪。鲁常胜警觉,先一步躲进林间,偏那两个贼匪停下休息,他就偷听到了两人说话。

    “你可真不要命,还敢去会相好的呢。我听说那村子现在传病了,就算你那相好的住在村边,也难保不会倒霉染上。”

    “怎么你也怕那病。都在寨子里待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咱们那金药就是专治那病的?只要一块树皮,磨了粉喝下去,保管没事。”

    “这我当然知道,但几个当家都把那金药看成眼珠子。真要是咱们这些小喽喽染上病,你以为能求得当家的赏药啊。”

    “啧,求什么,自己去扒一块树皮不就行了。那山谷两边是设了栅栏和陷阱,但又不是派人手围起来看着,总能找到溜进去的地方。”

    “你这说的……难不成你溜进去过?”

    “嘿嘿,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往外说啊。就这里往西不远,有片乱石,那没设陷阱,只放有几个兽夹。白日看清夹子位置,待晚上避开了翻过栅栏就行。我前两日就去剥了一片,今日带给我那相好的。咱们这种人啊,难得能找着一个,我可不想她死了。”

    鲁常胜原本只小心着不要被发现,却没想到竟能听见这么个大秘密。等那两个贼匪一走,他立刻就按着刚才话里的路线摸过去确认。再之后,就是在村中打听雾气,抓了鸡试毒,最后大胆一搏。

    姬安听得不禁赞一声:“好胆识!好魄力!”

    鲁常胜有些不好意思,续道:“头一回草民剥了树皮回去,治好干娘之后,也曾担心会不会惊动贼匪。不过留意了好几日,不见有外人来村子,想来应该没被发现。

    “后来村里人来问药,草民也无法见死不救,就又去了一次。只是草民担心事情传出去,就采了些别的草药,将树皮混进去,还叮嘱村里人不要往外说。但……”

    姬安瞭然:“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鲁常胜点点头。

    这也不奇怪,想要那么多人同时保守秘密,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何况这还关乎生死,谁家没个亲戚朋友,疟疾又是南方常见病,肯定会悄悄给亲朋传信。一来二去,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鲁常胜:“后来有好几回,草民在路上都听著有人议论,说我们村里有方子治那病。就担心消息传得久了,会被紫霞山的贼匪察觉,总能查到草民身上。

    “恰好干娘病好之后非常思念阿姊,还想让草民进京打探阿姊的消息。草民和全喜一合计,干脆卖了地全家一同进京。村里的人不知是树皮有用,只要草民不在,应该不会连累村子。”

    姬安便说:“我会给横川县发文,让人去看一看你们村子的情况。”

    鲁常胜三人听见,连忙谢恩。

    姬安打听完自己想知道的,起身道:“你们多休息,可不要逞强乱动,伤才能好得快。”

    说完,也就回去忙了。

    ○●

    有了姬安的抗生素加持,到了七月初七,朱顺就完全退烧,不用再输液,改成口服药。鲁常胜多吊了一瓶,到七月初八,体温也恢复了正常,同样改为口服药物。

    之后就得好好养着,等伤口慢慢愈合。只要伤口不再裂开,被二次感染,便不会再有危险,只剩下熬时间而已。

    本来姬安曾想过,既然手上有抗生素,要不要冒险给两人做伤口缝合,能辅助大伤口更快愈合。不过,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学过,“医疗包”里就没有提供缝伤口的针线。

    姬安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算了。既然只是时间问题,那自己不会的事还是别逞那个能,万一适得其反更糟糕。

    待姬安忙过给伤患输液这两三日,朱顺和鲁常胜的病情稳定下来,姬安也等回了师晟。

    师晟顺利地抓到了夏侯通,还是险之又险地将人拦在码头上。若是让夏侯通搭上南下的船,后面的抓捕难度可又要大大提升。

    面对师晟搜出来的一干人证、物证,夏侯通无从抵赖,没再做无谓的挣扎,很快就将所有事情全招供了。

    和姬安、上官钧先前所猜测的分毫不差,正是跟紫霞寨相互勾结。紫霞寨负责提供药材,夏侯通负责查找销路,从岭南到京城,一直是这个模式。去年夏侯通被罢官,还曾联系紫霞寨,想要加大药材供应。

    目前最有力的人证,是被夏侯通囚禁的那家人。

    男主人梁继是个大夫,这些年里梁家人被迫一直给夏侯通做药,哪怕偶尔有谁能离开那个院子外出透透气,也因为其他家人被困而不敢对外求救。

    姬安特地叫师晟带梁继进宫来,向他询问两种药材的详情。

    梁继是横川县本地人,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一位郎中,正是他偶然间发现了那“金药”树皮的功效。

    然而不幸的是,没多久梁继一家子就遇到了紫霞寨贼匪劫道。梁继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只得对贼匪透露那个“金药”的消息。贼匪虽没伤人,但也将梁家全绑上山去。

    紫霞寨的几个当家里也有脑子灵活的,想到“金药”是一条生财之道,梁继就游说贼匪放自己下山去卖药材。寨主当然不会让他独自去,但卖药这种事又的确得找个懂行的,就点了三个人押着他下山。

    结果正撞见夏侯通带着亲兵去上任。梁继虽得夏侯通所救,却怎么都没想到,竟是才出虎xue、又入狼窝。

    夏侯通听他讲完经过,也想借“金药”发财,又苦于没有人手。和两个心腹商量之后,竟然胆大包天地跟紫霞寨谈起了合作,设计下那一场惊天骗局。

    在那次剿匪当中,为了证明“紫霞山雾气有毒”,夏侯通给进山的兵士和死囚下的药,也都是他逼着梁继配置的。

    至于“银药”半枫荷,这药在岭南虽出产不多,但岭南当地的大夫都算熟悉。

    在岭南之时,梁继一家先是做“金药”相关的成药。被夏侯通带进京之后,有一次梁继帮夏侯通的娘治风湿,发现京中没有半枫荷,就向夏侯通提了。

    于是“银药”就被加进夏侯通和紫霞寨的买卖当中。也是凭此“功劳”,梁继才换来家人偶尔能出门一趟。

    姬安听得一叹,说:“你一家暂时先在大司马府上住着,待夏侯通的案子审结,查抄了他家家产,我会从中拨一部分给你家作补偿。

    “不过有件事要你办。我不要你那些成药的方子,但‘金药’与‘银药’的泡制方法与药用功效,你都详细写一份给我。”

    梁继得救之后还一直恍如梦中,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补偿,激动得连连谢恩。

    姬安又道:“你和家人商议商议,之后是留在京中,还是回去家乡。”

    梁继想都没想:“草民一家想回乡!”

    也是人之常情。在京里被关了那么多年,谁还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噩梦之地。

    姬安料到了,顺势说:“那么有件事,你可以考虑一下。我想在岭南寻几个合适的山头,种那‘金药’之树。紫霞山既合适,就看看能不能直接在紫霞山种。你可愿意主持此事?”

    梁继就猛地皱起眉,又立刻低头,颤声道:“草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郎中……”

    姬安一笑:“‘金药’的效用你比我清楚,南方有许多百姓都需要它。但种树也不是简单的事,尤其试种,费钱财费人力还不一定能成,民间不敢冒这险。所以我先把最难的这一步办了,有了经验,也好在民间推广。”

    梁继吃惊地抬起头:“陛下想在民间推广?现在的……也同意民间使用吗……”

    姬安:“那是自然,但也要保护好,不能涸泽而渔,所以早日研究出种植技术很重要。你若觉得主持这事太累,当个佐贰也行,还可继续研究那‘金药’。若是愿意献出药方,朝廷也会有厚赏。”

    梁继消化了好一会儿这个消息,才躬身道:“草民……想回去仔细想想……”

    姬安没勉强:“行,你好好考虑,也和家人商量商量。”

    就让师晟带梁继回去了。

    上官钧先前一直没出声,这时才说:“他应当会答应,至少会同意辅佐。”

    姬安笑道:“借二郎吉言。”

    上官钧:“倒和我没关系,是陛下打动了他。”

    估计梁继已经默认既然“金药”被天子得知,那所有树都会被圈为“贡物”,却没想到姬安是那样的想法。

    两人正说着话,关忠进来禀:“陛下,小七和高勉求见,说是夏侯焱终于招了。”

    第163章 说服 真会挑日子,明日休沐今日说这个

    姬安连忙将高勉和徐小七宣进殿中,赐了座就问:“夏侯焱终于吐口了?”

    高勉:“他熬到如今,本也快撑不住了。夏侯通又落网招供,他爹犯下欺君大罪,他怎么都逃不过一个为奴做苦役的下场。大概是心灰意冷,就全招了。两次作案的细节皆与臣先前的推测相同,这是他的供词。”

    说完,以目光示意徐小七。

    徐小七取出一卷纸。他原本就是姬安的近身内侍,此时都没等关忠过来取,起身直接交给了姬安。

    姬安没急着看,随手放在案上,只拿眼打量高勉,又去问徐小七:“他没使别的手段?”

    徐小七瞥一眼高勉,神色略有些微妙地说:“他把夏侯焱和卢雍关在相邻的两间,让狱吏送饭之时给卢雍送好点的,告诉他们是琳琅王使了银子托人照顾一下卢雍……”

    姬安听得都觉新鲜,追问:“然后呢?”

    徐小七:“夏侯焱自然是不愤,几乎天天和卢雍争吵。可他没有卢雍嘴皮子利索,总是吵不赢,就更生闷气。然后,昨日再提审夏侯焱时,高勉不仅把夏侯通招出来的事告诉他,还说——

    “哪怕他死撑着不认这一桩,先不说大理寺可以直接依证人证词与证物结案,就光说夏侯通犯的事,他也逃不掉一个刺配边地。但,同样是刺配边地,他和卢雍还不一样。

    “卢雍总还有个才子的名头,到了边地那样的环境里,能写好文章的才子少,卢雍极有可能会得到照顾,甚至被人收到帐下当个幕僚。但他夏侯焱,就那目空一切的暴脾气,八成一年不到就会被人整死。”

    姬安听得奇怪:“夏侯焱报了武举的,文章不说多好,至少能写。那做个幕僚、参谋、小管事什么的,也没问题啊。”

    高勉回道:“但夏侯焱的脾气,怕是受不得对人做小伏低。狱吏听他和卢雍争吵中提过,夏侯焱连和琳琅王闹不愉快,都得琳琅王去哄他。卢雍则不同,臣观他是为达目的能忍得下折辱之人。”

    徐小七再补充说:“高勉还说,会向陛下提议,将他们二人流放到同一地。”

    姬安瞭然地点点头——俗话说,人最怕的就是对比。夏侯焱想到卢雍能过得好,说不定比自己过得苦还难受。

    但,姬安还是不解:“可这和夏侯焱招供有什么关系?”

    高勉:“夏侯焱不仅招供自己作案,还供出卢雍是同谋,两次计画都是卢雍所想。”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还真是有同谋。

    随即再次打量高勉:“你早就想到卢雍也有份?”

    所以才特意提了把两人发配到同一地。对夏侯焱而言,若是两人真去了同一处,一旦给卢雍抓到机会,必会杀自己灭口。那还不如现在招供,两人同归于尽。

    高勉从容回道:“臣只是有此猜测。若是猜得准,或许便能诱得夏侯焱招供;若是猜得不准,无非就是另想他法而已。”

    上官钧也打量他几眼:“你对那二人倒是摸得挺准。夏侯焱的确见识短浅,脑子不会拐弯。你给他下暗示,他就觉得自己比不过卢雍,都不敢想自己先把卢雍杀掉。”

    高勉微微躬身:“谢大司马夸奖。也是这几日事情又多又快,夏侯焱还受了刑,来不及想太多。”

    姬安拉回话题:“夏侯焱供出卢雍,可有证据?”

    高勉:“他二人当初互给对方留有字据和信物,还按有手印。臣已去取回夏侯焱那一份。”

    姬安:“卢雍认了?”

    高勉:“确是他的字迹与手印,他抵赖不掉。”

    也不可能是被夏侯焱逼着写的。如果整件事是夏侯焱一人所为,藏都藏不及,怎么可能告诉卢雍。哪怕不巧被卢雍发现,若夏侯焱真有谋划断桥案的能力,就会设法杀了卢雍灭口,而不是搞什么字据。

    徐小七继续补充:“据卢雍的招供,其实夏侯焱没有完全按照卢雍的原定计画行事。”

    姬安:“哦?哪里有出入。”

    高勉:“后续杀那宦官之时,卢雍原是要夏侯焱如前次断桥一样,也往返皇子宫,但夏侯焱觉得那样太冒险。而且大概也是心虚,断桥之后他没再骂过值守的羽林卫。”

    徐小七:“卢雍嘲笑夏侯焱又蠢又短视,就是因为夏侯焱躲在那宦官屋里,才留下宫门记录和他留宿皇子宫情况不符的大破绽。”

    姬安思索着点头道:“的确也是。这个破绽,比皇子宫那个羽林卫视线的盲点要明显得多,也是更难以解释清楚的一点。”

    高勉续道:“张少卿正在写结案奏疏,他请臣代为问一问陛下,对夏侯焱和卢雍可还有指示。”

    姬安:“还需要什么指示,当时我虽只是皇子,但意欲谋害皇嗣难道不是死罪?”

    高勉:“可判绞刑,亦可判斩首。”

    斩首更痛快,但在这个时代的观念中,斩首却更重一些,因为死无全尸。

    姬安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陛下是受害者,陛下来定夺便好。”

    姬安没多纠结:“绞刑吧。”

    毕竟那两人可是害了两条人命。

    高勉:“臣会转告张少卿。”

    说完正事,姬安顺口道:“案子审完了,小七也可以搬回宫中了。”

    只是,目光在徐小七和高勉之间扫过,又玩笑道:“不过,你们若是觉得大司马府住得舒服,继续住着也可以。二郎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上官钧正在看那份口供,闻言头也未抬,只说:“春和院本就是留给陛下的院子,自是陛下愿意给谁住便给谁住。”

    姬安就见徐小七不自觉地转眼去看高勉。

    但高勉没有回看他,而是对姬安笑道:“小七这段时日时常思念陛下,如今案子告破,他自是很高兴能回到宫中。”

    说完,才去看徐小七:“对吧,小七。”

    徐小七抿了下唇,点点头:“是,奴很高兴能回宫伺候陛下。”

    姬安目光在两人脸上绕过几圈,没多说什么,只道:“那小七明日便搬回来吧。”

    徐小七应了是,看姬安没再有吩咐,就和高勉行礼告退。

    两人退出殿来,一同往外走。

    不等徐小七开口,高勉就先道:“进宫前你不是说,想顺便探望朱内侍。”

    徐小七转头看去,心里莫名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感。但高勉说的也的确都没错,他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能点点头:“嗯,我去看看朱顺。那你先回大理寺?”

    高勉笑着看他,手在他背后轻推一下:“你去吧。”

    徐小七隐隐感觉有些怪:“高勉?”

    高勉:“去吧。差事总算办完,你这么久没在宫里住,和朱内侍好好聊聊。他养伤不宜动,想必也无聊。其他的,今晚我们再说。陛下不是让你明日才搬回来,今晚还有时间。”

    徐小七一想也是,点了点头,压下心里那些许异样,转身向朱顺养伤的房间走去。

    高勉目送他走进屋中,才转过身,再次走向正中殿宇。

    *

    殿内,上官钧放下那份口供,抬眼去看姬安:“高勉和徐小七查清了这么一桩复杂的案子,陛下怎么没给赏赐。”

    官职姑且不提,照姬安平日里大方的作风,赏钱总少不了。

    姬安放下茶杯,伸手去拿那份口供,一边说:“我是想等着看他们会不会主动讨赏,免得我先赏下去,他们想要什么都不好再开口了。”

    话音刚落,关忠就进来禀道:“陛下,高给事郎求见。”

    姬安抬头:“他们不是刚走……就他一个?”

    关忠:“就他一个,说是还有件事忘了禀报陛下。奴刚见小七去了朱顺那边。”

    姬安:“让他进来吧。”

    看关忠出去传人,姬安压着小案向上官钧侧身,小声道:“怎么感觉像是故意避着小七,不会真是要求我赐人吧。”

    上官钧:“我倒觉得不像。刚才陛下问他们是否要继续留在我府中,他还让徐小七回宫。”

    两人说句话的工夫,高勉进来了,躬身行礼。

    姬安问:“是什么事忘了说?”

    高勉却是目光扫过站在姬安身侧的关忠:“臣斗胆,请陛下禀退左右。”

    姬安眯着眼看他片刻,才转头给关忠示意。

    关忠退出殿外,还关上门。

    姬安:“现在可以说了?”

    高勉却是双膝一弯,跪到地上:“臣向陛下请罪。”

    姬安盯着他的脸。不过,高勉依旧是惯常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没有丝毫变色。

    显然,这一桩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片刻,姬安才问:“你何罪之有。”

    高勉语速平静,声音清晰:“臣本该姓商,家父商孝行原是关州昌征县高东寨边军副将。”

    关州、昌征县、高东寨,这个地名和当地发生的事,姬安最近刚听过,现在都还记得清楚,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姬安:“你爹和小七的爹是同僚?”

    高勉脸上倒是现出些许诧异,像是没想到姬安听个地名就能联想到徐小七身上。

    不过,他很快收敛神色,回道:“家父是小七之父的上官。十二年前,他二人,还有家父帐下一名书吏,被查出是打骨鲁的奸细。”

    上官钧:“你商家人当时不是全都自焚而死了?哪怕你当日不在家中,若人数不对,过后也该会追查。你竟还能另谋身份,参加科举。”

    高勉:“的确是焚了屋,不过臣当时在打骨鲁的俘虏中寻了身形相近的代替。”

    上官钧:“当年你也就十一二岁吧,俘虏中有这么小的孩子?”

    高勉面不改色:“自是没有,杀了砍掉双腿便是。大火烧成焦尸,也无从辨认起。”

    姬安再次和上官钧交换个眼色——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单独完成的事。当时商家全家死于自焚,如此看来,说不定全都金蝉脱壳了。

    不过,高勉既然说出此事,目的当然不可能真是请罪。

    姬安先没纠结细节,只往下问:“直说吧,你现在提此旧事是想干什么。”

    高勉弯腰,先叩了头,再直起身,才道:“臣恳请陛下重查此案。家父三人并非奸细,当时已被边将娄冲杀害。后打骨鲁突然来袭,娄冲对敌不利,就将战败之责推到家父三人身上。”

    姬安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高勉这个时机倒是选得正正好。

    首先,他查清大案立了功。其次,夏侯通的一个大骗局刚被揭开。有那个十年前的大骗局打底,再提十二年前的旧案,很容易就能勾起人心中怀疑。

    不过,那到底是枢密院的事,姬安还是先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垂眼看着高勉,沉声问:“你如何知道是娄冲杀害你父三人。”

    高勉:“有人听到了。那日,家父三人被主将娄冲叫去,带着娄冲的亲兵出关巡逻。有人恰好听到娄冲和心腹提到,要亲兵带我父三人到关外杀害之语,连忙骑马追出去想救人。

    “但为时已晚,赶过去的途中碰到返回的亲兵。那人为自保,就没有露面,只继续跟着痕迹查找,最后……找到了埋尸之地。家父三人,都已遭毒手。”

    上官钧:“那人是谁。”

    高勉转眼回视,不躲不闪:“大司马该知道,下官现在不会说。”

    上官钧:“你不提出证人,要如何取信于陛下,让陛下重查此案。”

    高勉:“娄冲的恶行不止这一样,待查出他的其他罪状,确定他当年诬陷先父,下官自会请出那位人证。”

    上官钧:“娄冲还有什么恶行。而且,便是打鲁骨来前,那三人已死,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奸细。他们的异样,你要如何解释。”

    高勉:“外人觉得家父三人此前有异,只是不知内情。当时,家父三人偶然在关外发现了一处金矿,当即回来禀报上官娄冲。娄冲让他们先不要声张,只说他会上报朝廷,让三人等着领朝廷的赏。

    “娄冲是家父上官,而且这种消息传出去的确容易引起乱子,家父三人便保守了这个秘密。但,那时娄冲就起了贪念,想将那金矿据为己有。因此,没多久他就找藉口让亲兵带走家父三人,杀人灭口。

    “下官不知打骨鲁后来打过来是巧合还是娄冲设计,总之,娄冲不仅杀了人,还要污蔑家父三人为奸细,将自己洗刷干净。当时枢密院的上官去探查,下官家人曾向其申冤,但娄冲那时已掌握了大局。”

    上官钧:“金矿在何处。”

    高勉脸上禁不住流露出伤痛,闭起眼平缓片刻,才睁眼续道:“家父只告诉家母有金矿,却守着军令没有说位置。当年就是因为下官家人说不出金矿所在,才被娄冲在枢密院上官面前反咬一口……”

    姬安听到这里,脑中却突然闪过一道光,伸手过去点点上官钧的手臂。

    上官钧转头看来。

    姬安凑近他,用气声说:“赖小妹的地图。”

    上官钧像是也想到了,微微点头,转向高勉问:“你父三人当年可有留下金矿地图。”

    高勉:“下官不曾听说。”

    上官钧:“虽然从你的角度出发,这些说词能前后对上,但你不肯说出目击人证,又拿不出金矿存在的物证。只凭你一面之词,还说服不了我去重审朝廷的正三品大将。”

    高勉:“下官知晓,下官还有消息未禀完。有关娄冲的情况,下官私下做过一些调查。”

    姬安想了想,插话说:“你还是站着回话吧,我低头看你脖子累。”

    高勉愣了下。

    上官钧看一眼姬安,开口道:“陛下叫你起身。”

    高勉忙应过是,站起身来。他跪了好一会儿,起身时膝盖还抖了下,不过很快站稳,微微躬身垂头。

    姬安:“继续说,你查了娄冲什么。”

    高勉:“娄冲既想独吞金矿,必是要派人开采和冶炼。而且,既然有人聚集在矿上,那些人肯定也需要补给。”

    姬安点下头——思路很清晰,只是……

    上官钧:“你既然现在都还不知金矿所在,该是也没有找到那些人。”

    高勉:“但下官查到娄冲的辖区之内,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一批人失踪,少则十几人,多则数十人。多数时候是流民,以及别处贩去的奴隶,但也有过征调的民夫,甚至底层兵士。除此之外,每年还有零星的失踪人口。”

    姬安微微瞪眼,再次和上官钧对视。

    高勉:“下官曾想过,混在流民或奴隶中,或许就能找到金矿所在。但被家人阻止了,下官也不想让家人太过担心。

    “加上前年中举,便想来京中查找机会。陛下、大司马,只要去查人口失踪,必然会查到娄冲身上。再启旧案,便是顺理成章。”

    说到此处,他再次躬身长揖:“臣自知假造身份科举是大罪,自当领罪,毫无怨言。只求陛下与大司马重查当年旧案,还我父三人清白。”

    姬安啧一声:“你是没有怨言,但你想过小七吗?”

    高勉肩膀不明显地抖了下,但还是声音平静地回道:“徐内侍之父也卷在其中,若能平反,想来他也会高兴。”

    姬安:“直起身来。”

    高勉只得听令。

    姬安定定看着他:“你有没有和小七说过这事?”

    高勉摇下头:“小七当年年纪尚小,不太记事。何况,是臣想为家父平反,与他并无关系。”

    姬安转头看上官钧:“二郎觉得呢?”

    上官钧对高勉道:“人口失踪案。”

    高勉从袖袋中取出一份摺本递上:“皆记于此。”

    上官钧示意他放在小案上:“你先回去,待陛下与我看过,自会定夺。”

    高勉听闻此言,心知今日只能到此。

    不过,他没有被当即问罪,甚至没有被责令“闭门思过”,便是极有希望。

    高勉压抑着心中的紧张与忐忑,将摺本放好,就要行礼告退。

    姬安却突然开口问:“当年你父帐下那个书吏,你可记得他家中情况?”

    高勉很是诧异,但也立刻仔细回想着说:“臣记得孔先生家里……是母女两人,女儿的年纪好似与小七相仿……孔先生为人心善,还会些医术,早前闹大疫之时救过不少人,臣与小七都吃过他的药。

    “后来臣听说,是他救过的人悄悄地先给他夫人递消息,他夫人连夜将女儿送走。当时他夫人存了死志,坚决不透露女儿行踪。最后是枢密院的上官发话,说‘女孩而已,算了’,娄冲才没再追查。”

    姬安听完,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让高勉退下。

    待人离开,上官钧轻声哼道:“还真会挑日子。明日休沐,今日来说这个。”

    听得姬安忍不住一笑。

    第164章 天意 上天之意,天子之意

    上官钧看向姬安:“陛下信他了。”

    肯定句。

    姬安回视:“如果不是有赖小妹的地图,我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上官钧再次轻哼一声:“高勉既存着这样的心思,当初他接近徐小七,怕是动机不那么单纯。”

    姬安也再次一笑:“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不管他原本什么想法,现在他没把小七拐进来,我就可以当不知道。”

    上官钧:“话虽如此,但徐小七对他已有感情,如何可能坐视他有难。陛下又和徐小七主仆情深,必会多有顾虑。他原本的目的,本就已经达到了七八分。”

    姬安想了想,回道:“可是,先撇开小七不谈,只论高勉本人。高勉的确有才,这么多年一直为此事努力,也足见其性情坚毅。我身为君王,自当爱才惜才。

    “他父蒙受冤屈,他使些非常手段为其昭雪也能理解,只要那些手段没有伤害到无辜之人就无妨。小七之父同为受害者,若高勉能成功,小七也能获益。”

    一边说,姬安一边打开系统,调出高勉的人物卡,再次进行探查。

    随即,他就“咦”了一声。

    上官钧:“怎么?”

    姬安:“高勉的忠诚度提升了。去年……九月底的时候吧,我想让他主持《旬报》,那时查过他,忠国值70,忠君值75。现在都有提升,忠国值80,忠君值85。”

    忠君值能升到85已经算是不易。再往上的90一档,要不就是徐小七、朱顺这些从小陪伴姬安的亲信,要不就是齐万生、师晟这种自我道德要求极高的真君子。

    而以高勉那样的经历,对朝廷和天子必然是失望居多,即使数值低到60、65,姬安都不会觉得奇怪。可现在提升到80以上,说明高勉对朝廷和姬安都恢复了不少信心。

    姬安摸着下巴道:“看来,在高勉眼中,我这大半年干得还不错。”

    上官钧:“他若不信陛下,又如何会直接向陛下陈冤。”

    姬安:“说的也是。不过……”

    他笑着伸出手,孩子气似地戳戳上官钧:“我看二郎也不是全然不信。听了高勉所说,你其实对那个娄冲也心中起疑了吧。”

    上官钧并没有否认:“娄冲此人确实有疑点。”

    姬安:“怎么说?”

    上官钧:“他十二年都驻守高东寨,是唯一一个一直没有换防过的人。”

    姬安很惊讶。大盛朝廷对地方上的军队向来是又要用又提防,宁愿承受战斗力不够强的后果,也要让将领定期换防,先帝居然能容忍这个娄冲在同一地待这么久。

    上官钧解释道:“娄冲在先帝争储之时出过不小力,有从龙之功,虽然个人能力平平,但也不曾仗著有功就肆意妄为。先帝当年调他到边军,意在让他刷上几年资历,有点军功在手,回京更好升迁。

    “哪知他刚到高东寨第一年,就吃了次大败仗。我大盛和打骨鲁虽兵戈不断,但向来是互有输赢,顶多被袭扰几处边寨。已是多年没像那次一样,被打骨鲁大掠几县。

    “当时查出有奸细,先帝没有发作娄冲,娄冲也上表恳求将功折罪,愿在高东塞戍守十年。先帝当年只当他在表忠心,没当回事,几年之后要调他回京,他却旧话重提,不愿离开。

    “先帝对他颇为信任,也感念他重诺,就应了让他留在原处,哪怕后来升职到三品,也把军府开在高东寨。两年前他回京述职,又说对高东寨感情已深,想在那里为先帝守到提不动刀。”

    姬安奇道:“先帝就没对他起过疑心?”

    上官钧:“他隔一两年就会回京一次,家眷也都留在京中。除了当年大败过一回,后面没再出过什么岔子。我听姑母说,先帝争储之时太过艰难凶险,当时不顾性命追随的人很少,先帝才对娄冲如此优待。”

    姬安缓缓点头。这么一说,倒也难怪,只看先帝对上官钧便能窥见一斑。

    上官钧继续道:“去年先帝殡天,娄冲回京吊奠,还和我哭说后悔没有早些回来伺候先帝,待这次任期再到,他想卸甲回京,为先帝守陵祈福。”

    姬安露出个嘲讽的笑:“怕是金矿挖得差不多了,就想回京享受了吧。”

    上官钧:“他能求先帝宽容,但也知求我没用,不如主动求退,还能保全今后的安稳。”

    姬安凝视着上官钧:“若是查出来娄冲真如高勉所说,杀害下属、私占金矿、掳掠百姓……”

    上官钧回视:“一朝天子一朝臣,娄冲自是由陛下处置。”

    又问:“陛下属意何人去查这个案子。”

    姬安想了想:“军中的事,还是枢密院去人更合适?”

    上官钧:“若是从人口失踪查起,枢密院下去人,反而会让娄冲更警觉。而且,娄冲在当地经营十二年,要查这些事,危险很大。”

    姬安一叹:“赖小妹那半张地图,应该就是她爹留下的金矿线索。要是能找到完整的图就好了,坐实娄冲私开金矿之罪,就有理由派兵过去。”

    上官钧思索着说:“高勉家里既清楚原委,却独独不知有地图,那可能就连高勉之父也不知此图。除了娄冲,金矿所在只有遇害三人知晓。赖小妹之父收有半张,那另外半张最有可能是……”

    姬安跟上他的思路,禁不住双眼微睁:“在小七家?”

    上官钧却接道:“可惜,徐小七当时年幼。哪怕图被他父藏在家中,他大概也不记得。而且他进宫要接受严格检查,身上要是带有疑似地图这类东西,必然早被收缴。”

    姬安脸上升起失望之色。不过,他眼珠一转,又说:“可以不用正攻法嘛,打个偏路。开矿这么大事,娄冲肯定不可能什么都亲自过问,总会有心腹替他办。”

    上官钧明白过来:“陛下是说,先抓他的心腹问出金矿所在?但这得一击必中,一旦打草惊蛇,危险就更大。”

    姬安:“我看高勉应该不怕冒这个险。当然,也不能完全交给他。查案人选嘛……我觉得上次查彭彧案的那个大理丞……宋期,他不错,胆大心细。军队这边你看看,抽哪里的兵过去合适。”

    上官钧思索片刻,道:“那就让燕似山带那支骑兵过去练练。”

    两人商量定,姬安才伸手去拿那本人口失踪案的摺本,一边说:“我觉得还是先问问小七,说不准他会记得什么线索。六岁虽然年幼,但对印象深刻的事还是会有记忆,小七就还记得早两三年的大疫。”

    不过,手还没碰到,就被上官钧抬手拦下。

    上官钧先将摺本拿到手中:“这个我来看,陛下还是赶紧去批奏疏吧。见了两波人,前后都去了一个时辰。”

    姬安一愣,随即失笑。但也没有争,只起身道:“好好,我这就批奏疏去。”

    只是,刚下了榻,却突然向上官钧倾身过去。

    上官钧察觉到,奇怪地抬头。

    姬安凑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随即转身快步窜出门去,只留下几声笑消散于空中。

    上官钧抬手摸摸脸,不由得随着那笑声扬起唇角。

    他端起茶杯喝完剩下的凉茶,定定心,才展开手中摺本。

    然而,目光只略略扫过,思绪就不禁飘远。

    他想起上一世的一些事。

    在上一世里,大概是两年多后,打骨鲁突然几路军队进犯。攻打高东寨的那一路兵多,娄冲苦守一阵还是顶不住,只得带兵后撤,等待援军。

    为了主力撤退,娄冲还使出声东击西之计。但被打骨鲁识破,将计就计诱出他的主力伏击。就在娄冲主力中伏之时,突然有一队兵杀出来救援,最后反而杀得埋伏的打骨鲁军大败而逃。

    那队兵来自当地山中几个部族,那些部族为大盛羁縻,兵力不算在正规军中。后来军报传回朝廷,上官钧还给那几个部族送去赏赐。只不过,娄冲也在那一仗中战死。

    上官钧现在想来,说不定那时的部族援兵和高勉有关,高勉正是借了那次机会为父报仇。毕竟,上一世没有姬安,哪怕高勉进京考了进士,怕是也看不到能向朝廷申冤的希望。

    随即,上官钧又想起燕伯善。燕伯善被他调往河关之前,一直在西北各地调动,前后两次待在高东寨,自然都在娄冲帐下。而上一世里,他被诬陷贪污军晌,也是在娄冲帐下。

    那会不会,燕伯善就是暗中相助高勉的人,却被娄冲察觉到一点端倪,就立刻处理掉他。

    这个猜测,或许要等到高勉说出那个“目击人证”之时,才能得到印证。

    上官钧回忆完,收敛思绪,专心看起手中摺本。

    *

    空中明月映在湖上,又被湖面涛波切成数片。

    徐小七游到岸边,破开水面起身,带着满身滴滴嗒嗒的水,走向拿着布巾等他的高勉。

    高勉将手中布巾递过去,笑道:“游得很好。以后便是没有我看着,你也可以自己下水了。”

    徐小七一边擦拭身上的水,一边说:“回宫之后不好练习,久了只怕又要忘。”

    高勉:“这个不用担心,泅水是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再忘记,身体会记住。”

    徐小七拆开发髻,擦着头发往春和院走:“真不会忘?”

    高勉:“不会。这次教你之前,我也有四五年没下过水了。”

    徐小七突起好奇之心:“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泅水的?”

    高勉回忆着道:“有个……十年了吧……关州那边湖少,除了专程学泅水的那段日子,后来我泅水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徐小七就笑道:“那我信你了,真不会忘。”

    高勉又说:“不过,你虽学会泅水,对救人却要谨慎。救溺水之人难度很大,最好是几人同去,一个人救会很危险。”

    徐小七:“为什么?”

    高勉:“溺水之人若还没有失去意识,感觉到有人靠近,会不自觉地紧紧抓抱住对方。这样一来,去救的人手脚动不了,很容易一同溺水。”

    徐小七:“那要怎么救才对?”

    高勉:“不要正面游过去,要绕到对方身后,一手从后方勾住脖子,将对方的头抬出水面,然后拖着往水边游。很耗力。”

    一边说,他一边绕到徐小七身后,抬起一条手臂,示范般绕过徐小七脖子回勾。

    徐小七没料到他会上手,脚下一时不稳,被勾得向后倒去。

    高勉却站得很稳,徐小七就如同后仰着靠在他怀中。

    徐小七不自觉地抬起头,正对上高勉看向自己的眼睛。

    不过,下一刻高勉就收回手,托着徐小七站好,温声问:“就是这样,可会了?”

    徐小七有些愣地点点头,随即才想起:“啊,是不是弄湿了你衣服!”

    高勉低头看看,不在意地伸手拂一下胸前:“没什么,反正回去就洗澡。”

    两人回到春和院中,果然小厮们已经备好了热水。

    徐小七痛快地洗好澡,擦着头发出来,就见先一步洗好的高勉坐在院中石桌边,桌上还摆着一只食盒。

    高勉向他招手:“小七,正好,赶紧来吃。”

    徐小七走过去,见高勉打开食盒,拿出两碗冰酪。

    高勉:“你住回宫中,再想吃冰酪可就不这么方便了。”

    这段时日两人在外办案,天热,免不了时常去吃一碗。

    只是,高勉刚说完,又想到什么,自嘲一笑:“对了,你是圣上亲信,哪时想吃,厨房肯定会给你做。倒是我想岔了。”

    徐小七散着发坐下,拿起勺子舀一勺送进嘴里,脸上不禁露出满足的笑。

    吃下两三口,让洗澡残留的燥热之气散了,他才说:“厨房是能做,但总是人情,不如花钱买干脆。”

    高勉也慢慢吃过几口,闲聊似地说:“小七,你有没有想过日后。”

    徐小七听得不解:“日后?”

    高勉:“一直待在宫里吗?”

    徐小七:“我是圣上的内侍,不待在宫里还能去哪里。”

    高勉:“也有一些内侍得天子信任,委以重任,出任官职。到老了,也能求得一份恩典,告老还乡。圣上信任你,你有没有想过这条路?”

    徐小七顺着这话思考一会儿,却摇摇头:“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如果圣上有事要我办,我当然会尽全力办好;圣上需要我往外跑,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我还是更希望能一直留在圣上身边。我没什么大本事,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有对圣上的一片忠心。既然圣上信任我,让我处理实封奏疏,那能够干好这份活,我就很满足了。”

    高勉看他片刻,才道:“这样也好,过得简单些,不用想太多,更轻松惬意。我观圣上是重情之人,你与圣上感情好,若能一直陪伴圣上,以后总不愁老来无依。”

    徐小七失笑:“怎么了,突然说到那么远去。”

    高勉:“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一边说,他一边抬起手,替徐小七将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徐小七一愣,瞬间只觉得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而被高勉手指擦过的耳朵则是抑制不住地开始发烫。

    他赶紧低头吃上一大勺冰酪,又想掩饰自己的异样,就顺着刚才的话随口说:“别说我了,倒是你。你这个年纪,许多人都成家好几年,抱上孩子了。你又不是没钱娶妻,家里不催你?”

    只是,问完好一会儿,都没听见高勉回答。

    徐小七奇怪地抬头看去,就见高勉只是温和地对着自己笑,可眼里似乎又透出伤感。

    他心中一咯噔,把刚才的话暗暗琢磨一下——难道说错话了?不会是高勉已经没有家人了吧。

    但这话又不好直接问,徐小七只得自顾自顺话说:“说起来,这回你破了大案,有了功劳,圣上肯定会嘉奖你。等事情传出去,京里的众多媒人必会踏破你家门槛,你可以慢慢寻个合意的。”

    只是,他本意是想说完这个话头就可以揭过去,但话说到这里,却不知为何,心口突然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痛。

    徐小七因那突来的疼痛微皱起眉,低头再去舀冰酪,想靠冰凉将那异样压一压。

    却在这时,高勉终于回了话:“能不能找到合意的,这得看天意。”

    徐小七动作一顿,抬头看他,想了想,回道:“你这么有才华,上苍会眷顾你的。”

    高勉笑笑:“希望如此。”

    又催促:“快吃吧,要化了。”

    徐小七看一眼他的碗:“你的才是要化了。”

    于是两人不再闲聊,都吃起各自的冰酪。待吃完,也就互道了晚安。

    高勉目送着徐小七走进房间,抬头望望天空中的上弦月,再转向皇宫的方向,低喃:“天意……会如何呢……”

    ○●

    翌日,徐小七吃过早饭就开始收拾东西。

    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只是几套换洗衣物。夏日的衣物也轻薄,不多会儿就都收拾进箱笼中。

    倒是出宫之后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收拾起来费的时间还多点。这些都是他和高勉查案回来的路上,在街边摊子见著有趣便买下来,不知不觉就攒下不少。

    等全部收拾完,听见门外高勉在唤:“小七。”

    徐小七打开门:“怎么?”

    高勉:“收拾好了吗?我送你回宫。”

    徐小七:“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不是也要搬走。”

    高勉目光越过他,已经看到屋内桌上的两只箱笼,笑道:“我就一只包袱。先送你回去,再过来拿,不费什么事。反正今日休沐,又没其他事做。”

    他既这么说,徐小七也就不和他客气,让他进了屋。

    两人各提上一只箱,一同出门去。

    先前出门他们都是借大司马府的马,不过今日无事,这里离皇宫也不远,两人谁都没提骑马的事,只一路并肩走着,间或说上一两句闲话。

    姬安住到了清凉殿,近身伺候的内侍们自然跟着住过去。徐小七向来和洪大福一屋,现在就直接将行李搬到他屋中。只是洪大福今日当值,不在屋里。

    两人放下东西,徐小七就催高勉道:“你快回去吧,这都要午时了。你原本院子那边久没住人,过去还得打扫一番。”

    不过,高勉还没说话,就听见洪大福在外叫“小七——”。

    下一刻,洪大福就走进门来,一边说:“小七,圣上让你回来了就过去见他。”

    说完才看到高勉,又道:“你果然来送小七了啊,圣上猜得真准。你先别走,圣上等会儿也要见你。”

    徐小七和高勉对视一眼,对他说:“那你就在这里等,坐我床好了。”

    高勉点头道:“你快去。”

    徐小七就跟着洪大福一同快步去了正中殿宇。

    姬安正一边看高勉的摺本一边等徐小七,见他进来,就笑着招手让他到身边,又对洪大福道:“今日小七回来,去告诉厨房,做几个小七爱吃的菜。”

    洪大福如今被锻炼得灵醒不少,听话音知道是要自己避开,应了是退出门,还把门关上。

    姬安打开小案上的一只小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布递给徐小七:“小七,你来看看,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徐小七接过打开,见上面画着零乱的线条和标志,愣了一下:“这是……”

    姬安观察着他的表情,诧异道:“你真见过?”

    徐小七抬起头:“奴也有一条这样的帕子……”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就催促:“在哪里,快拿过来。”

    徐小七应了是,连忙回身出殿去。

    高勉正在帮徐小七铺床,突听一阵脚步声,回身就见徐小七冲进来,不由得问:“怎么了?”

    徐小七:“没事,圣上让我找样东西。”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箱笼翻找,片刻就抓着一个荷包再跑出去。

    姬安正和上官钧说:“没想到还真在小七这里。”

    上官钧:“或许这就是天意,让陛下帮他们三家昭雪冤屈。”

    徐小七很快回来,将帕子呈给姬安。

    姬安展开,一边拼一边问:“你怎么会有这个?”

    徐小七:“当年奴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进宫,换下之后衣裳没被收走,但也不许再穿。奴一直收着,直到跟着陛下住进皇子宫,有了院子,才有机会拿那衣裳出来洗晒。

    “那时朱顺看奴年纪小,就来帮奴洗,结果他摸出衣裳夹层里不对,拆开来就发现是这个。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朱顺说既然入宫时没被发现,就是老天留给奴的,奴便收着了。”

    姬安和上官钧试了好一会儿,总算和另一条帕子拼在一起。

    整张地图线条简单,在像是表示山的一众线条当中,点出一个红点。

    姬安道:“高勉是不是在外面,去叫他来。”

    徐小七再次跑出门,不一会儿就拉着高勉进来。

    高勉行过礼,忐忑地被姬安招到近前。

    姬安:“你仔细看看,能看得明白不。”

    高勉细看片刻,眼睛就越睁越大:“这……像是高东寨外的地形……”

    他的声音中都禁不住带上些颤。

    姬安点着图上红点道:“这里应该就是金矿了。你没去过那片山?”

    高勉用手指在图上比划几下:“此处距高东寨大约有十日的路程,臣没想到会这么远……臣只进过前面这一片山,过了山就算打骨鲁的地界……原来那金矿并不在大盛境内……”

    他说完,突然醒起,忍不住问:“陛下从何处得来此图?”

    姬安一笑,分别指着那两半:“这边是小七收着的,这边是赖小妹——那个书吏之女的。”

    高勉震惊地转头看向徐小七。

    徐小七茫然地回视他:“这是什么?”

    姬安对高勉道:“你自己和小七说。”

    高勉神色复杂地收拾下心情,尽量简洁地向徐小七讲述一遍。

    徐小七越听越吃惊,最后都顾不上在御前,失声问:“你是商大哥?!”

    高勉微愣,随即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你还记得我。”

    徐小七:“你不是……”

    但又立刻一醒,飞快地看一眼姬安,停下话来。

    姬安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笑道:“其他的,一会儿你再让高勉慢慢讲给你听。”

    接着对高勉说:“我和大司马已经有了决定。但你本身涉入案中,我不能把案子交给你,会另行指派一位大理丞办理。”

    高勉收敛心神,躬身应道:“臣知晓。陛下与大司马愿重查此案,臣已是铭感五内。”

    上官钧接话道:“枢密院也会出人共同审理此案。现下既得知金矿所在,就从金矿查起。那边地形你熟悉,由你带路。我会让燕似山领一支河关的骑兵过去,查封金矿,抓捕娄冲。”

    姬安补充:“如果还是找不到金矿,你们视情况绑一个娄冲的心腹秘密审问。若是这条路也行不通,就只能从失踪人口案查起了。”

    高勉脸上禁不住露出喜色——听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姬安和上官钧是已经相信了他的“一面之词”。

    他连忙躬身长揖:“臣领命!”

    这时,徐小七突然跟着行礼:“陛下,奴想和高勉同去!”

    高勉一愣,立刻转身劝:“小七,太危险了!”

    徐小七却没理他,坚持道:“陛下,让奴去吧!”

    高勉想再劝,又碍于是在御前,一时竟是难得现出点慌乱之色。

    姬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滑过几次,开口说:“那也是小七的仇,小七想去便去吧。高勉就不用暴露身份了,小七来当苦主更合适。不过,高勉你一定要保护好小七。”

    徐小七惊喜抬头:“谢陛下!”

    姬安都开了口,高勉也只得应下:“臣遵旨,必会护好小七。”

    姬安接着又放柔声音,缓和气氛道:“但也不是马上就走。过几日便是千秋节,等过了节你们再启程。刚忙完一桩大案,这几日好好休息,也做足准备。”

    徐小七和高勉对视一眼,同声应是。

    第165章 生辰 天青色的瓷砖小道

    姬安的生日是七月十八。

    和原主同一天,往后这天就是大盛新的千秋节。

    天子生辰是大事,当日自然是要隆重庆祝。除了百官贺寿,宫中还会在京城里发放喜糕,到晚间还有启阳府组织的百戏游街,因此京中百姓们更是由衷地期盼着这一日。

    姬安没能睡懒觉,起得和平常上朝时一样早。

    他坐到桌边等着传早饭,还掩嘴打了个呵欠,嘟哝着道:“既然是我生辰,不是该以我为先才对吗?结果不仅要应酬百官,连多睡一会儿都不行。”

    上官钧失笑道:“倒是我没想起陛下这贪睡的爱好。那从明年起,千秋节便改午宴为晚宴,庆祝到晚间。”

    姬安先喝了口茶醒醒神,顺话问:“今日晚上没活动?”

    上官钧:“有一些,但不多。约摸戌时便能散了,官员们还能回家带家眷去看百戏游街。虽说表演没有宫中的新奇和精彩,但有些人家喜欢那份热闹。”

    姬安沉吟:“‘热闹’吗……要不,从明年开始,晚上就搞游园会好了。”

    上官钧:“游园会?”

    姬安随口举几个例子:“就是一些赢奖的小游戏,像是猜谜、套圈、吹蜡烛、转盘、点图之类的。让百官都带家眷来,多一些参与感,应该会更热闹。”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脸上停了一刻,才点头道:“还是陛下的新奇点子多。”

    姬安笑道:“那种活动可以给奖品分级别,大奖少,小奖多,说不准最后我还能省点。”

    说完,转眼去看正盯着人验毒的郑永:“郑永,赏赐都备好了吧。”

    郑永忙回身道:“回陛下,都已备妥。”

    姬安凑到上官钧身边小声道:“下面送的礼物多半都是我用不上的东西,我还要给那么多回赐,真是感觉亏得慌。明年换成游园会奖品的形式,我就可以不回赐了。”

    上官钧有些无奈:“怎么算用不上呢,陛下日后可以拿来赏人。”

    姬安一愣:“还可以这样?”

    上官钧:“加上宫中的印便可。让内库做好登记,别赏回原主就行了。”

    姬安:“那倒是还行……但让我用这么多布换,我还是觉得亏,都能给所有内侍宫女多做一套衣裳了。”

    上官钧看菜上好,夹了一块茶叶蛋给姬安:“明年就依陛下。而且,经过今年对陛下收礼的观察,想来明年下面送的礼会更合陛下心意。”

    本来今年姬安就想明令众官员不送重礼,不过上官钧说头一年的贺礼肯定多是中规中矩,专门提了还容易让下面拿不准姬安的意思。毕竟“重”也能有许多解释,到时官员们又要设法打听,可能花出去的钱更多。

    而对于回赐,姬安懒得多费心思,统一都用布。

    一是内库里布多,还是天子几乎用不上的普通布。因为布是实物税之一,天子又有皇庄出产粮食,朝廷给内库拨的那部分税就统一用布结,将税粮留给官员发俸。

    二是布算是硬通膨,价格稳定好变现,甚至能直接当货币用。姬安回赐布匹,不管官员什么家境都能用得上。要么自己做衣裳,要么给仆人做衣裳,要么拿出去换钱都行,非常符合姬安的实用主义原则。

    两人吃过早饭,姬安拢一把头发,也没去换身上的日常装,直接起身道:“走吧。”

    上官钧跟着站起,和他一同出殿,骑马往后宫去。

    目的地是那间小庵堂。

    先前姬安就和上官钧说过,出发之前想先去给“娘亲”上柱香。这种小事,上官钧自然是随姬安的心意。

    两人来到庵堂前下马,两名女尼已在门前迎候。

    姬安小声对上官钧道:“我自己进去就好。我来到世上,是我娘受难,生辰之时我给娘上香是应该。既非祭奠,你就不用了。”

    上官钧看看他,却低声回:“我随陛下进去,不上香就是。”

    这倒无妨,姬安就带着上官钧一同进了庵堂正殿。

    女尼燃好三柱清香,通过郑永转递给姬安。

    姬安双手持香,目光看着前方的空白牌位,心中默念一句“四皇子姬安,生辰快乐”,再躬身一拜,将香插进牌位前的香炉中。

    待回身,正对上上官钧看向自己的目光。

    姬安对他一笑:“回吧。”

    上官钧点下头,侧身等着姬安先走。

    随后,他往那空白的牌位瞥去一眼,才转身跟上姬安。

    姬安回到清凉殿,又顺路去看了看朱顺和鲁常胜。

    朱鲁两人伤口初愈,还需静养,不宜多动。今天朱顺就不能陪伴姬安,换了王晦过来伴驾。

    姬安慰问过二人,还发了红封喜钱,连陪着鲁常胜的李全喜、赵老妪、李太嫔都有份。

    李太嫔笑着给姬安送上围巾——她织好之后天气已经不适戴,就特意留到了今天。

    姬安一路摸着雪白的羊毛围巾回正殿,对上官钧笑道:“到了冬日我们一起戴。”

    上官钧却说:“刚才我就觉奇怪,太嫔怎么不给陛下的围巾织花式。”

    姬安:“我要求的,就是想和你那条一样啊。”

    上官钧微微一愣。

    姬安对他眨下眼:“我还想好了,给羊毛线染个色,在围巾一角缝上名字。少府的工坊正在实验染色,等有了好的成品,我亲自缝。”

    上官钧只觉得心头一阵暖,温声回道:“我来缝陛下这一条。”

    姬安笑眯眯的:“好啊,到时我们一起弄,这个很简单的。”

    两人说着话回到殿中,让一众内侍小厮们伺候着梳头更衣。

    今天虽然不像朝会那样正式,但也是有属国使者、外国使臣的隆重活动,还是不能太过随意。

    等到做好准备,姬安再次出殿,见到停好的马车,不由得一愣,随即就惊喜道:“换窗户了!”

    是天子出行常用的那辆宽敞马车,此时车两边的窗户在阳光下闪着淡绿色光芒——换上了绿色玻璃。

    姬安拉起上官钧,快步走过去细看。

    窗户是拖动的形式,此时开着一半。玻璃片不大,每片估摸四寸见方,嵌在窗格里。

    郑永在旁禀道:“任少府说,给殿中换窗户还需一些时日,不过马车窗户小,倒是好凑齐。”

    姬安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果然感觉车内比以前敞亮不少。他靠近窗边坐下,试着将窗户拖动着全关上,透过一层朦胧的淡绿看外头,还有些许梦幻感。

    上官钧跟着上车,看姬安坐得稳,就对外面吩咐道:“出发。”

    马车很快缓缓动起来,姬安就见到外头的景象也在移动。

    上官钧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推开窗户:“吹着风舒服些。”

    姬安扒拉过两个软枕靠着,开心地说:“等会儿我是不是该展览一下这辆车,推销玻璃窗。”

    上官钧微微一笑:“陛下不用愁没人知道,一会儿还有比窗户更让人惊讶的。”

    姬安挑下眉,想到了上官钧曾说过的玻璃屏风。

    不过上官钧既然特意没往下讲,他也就没先问,等着看上官钧如何安排。

    *

    千秋宴在烟波池办。

    六月中之后,上官钧就将烟波池重新封锁,为这一天做准备。

    当时姬安还问过一句,需要提前一个月准备的大排场,是不是要花好多钱。上官钧却回说只是要耗时日等,而且花费也是大司马府出,当是送给姬安的礼物,姬安就由他了。

    巳时,天子车驾停在烟波池畔,先到来的众官员都起身相迎。

    烟波池姬安在端午的时候来过一次,那回是微服而来,直接上了池边主楼烟波楼。

    这回上官钧却让马车停得离烟波楼还挺远。

    姬安一下车,便发现了和上次来时的不同。

    湖边彩棚前,新铺了一条天青色的路通往烟波楼。

    那路面上,还嵌着一个个黑色的字,组成一串吉祥语。

    路不多宽,也就够两人平行。

    上官钧向姬安伸手:“恐路面滑,臣扶着陛下。”

    姬安看看他,抬起手,让上官钧托扶着自己手臂。

    两人相偕走上那条新路,彩棚里的官员纷纷躬身行礼。

    姬安看到路时便有猜测,再踩上去就确认无疑了——铺的是瓷砖。

    他瞥一眼彩棚中低着头的众官员,靠向上官钧耳语:“怎么想起在这里铺瓷砖。就在湖边,万一打滑不是很危险,容易落水。”

    上官钧莞尔:“这条路,也就只有陛下能走。旁人只要不僭越,自然不会有危险。”

    姬安一想也是,垂眼看着这一路的吉祥语,感觉整颗心就像泡在温水当中,又暖又胀。

    但旁边就是众官员,他不好有其他动作,只暗暗伸手在上官钧扶着自己的手上轻拍一下。

    上官钧看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姬安被上官钧扶到烟波楼前,此时楼门大开,一楼已设好玉座。离玉座最近的,自然是左手边上官钧的座位,只往下首位摆了些,扶手几乎与玉座扶手相碰。

    与上官钧相对的,是姬含思的位子,在姬安右手边。不过依姬安目测,那位子离自己少说也隔了两米。再往两边是众宰相等二三品大员,这里算是视野最好的“主席台”位。

    姬安先落座,上官钧带领群臣向姬安行礼,群臣这才各自坐好。

    按着惯例,司仪官先宣读了一封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庆贺诏书,接着便开始献礼环节。

    上官钧送了一条“路”,这是众官员来到之后就已经打听到的,此时都好奇地等着看他是否还有其他贺礼。

    不过上官钧没有动,甚至都没有起身向姬安说贺词。

    司仪也像是提前得过交待,只转向姬含思道:“琳琅王,由您开始。”

    姬含思便站起身,示意随从内侍将自己的礼单交给司仪,由司仪念出。

    烟波池这处场地太宽敞,哪怕安排人传话都得传许久。或许是因此,彩棚里的众官员没见着传话人员,还以为只能凑个吃宴席的热闹,看不到贺礼了。

    却在这时,忽见一只船出现在烟波池上。

    那船沿着池畔而过,船上还有人大声说着这是谁送的什么礼物,目力好的人便能看到摆在船上的贺礼。

    姬含思送了一架百鸟朝凤的屏风,官员们一边吃喝着,一边探头张望,也一边和左右议论。

    船行到烟波楼前,接着屏风被搬到姬安面前,姬含思说过吉祥话,姬安再赐了赏,一套流程走完。

    随后,按着官职高低,一样一样贺礼从湖面上经过,送到姬安面前。

    倒是没出上官钧所料,都是些中规中矩的东西,或许讨不到天子多少欢心,但至少没有大错。

    姬安一边走流程,一边时不时靠过去和上官钧说上几句话。

    二三品大员的礼走完,再到众使臣、使者,然后是四品以下官员。到了这个阶段,礼物的价值就和前一阶段的明显有了落差,也出现了合送之礼。

    姬安不禁对上官钧小声说:“这官场连送礼都这么多讲究。”

    上官钧低声回:“下官的礼不能比上官重,便是想讨陛下欢心,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出头。所以陛下原也不用担心官员们送礼太过铺张。”

    姬安点点头——还是自己经历得少。

    不过,这个阶段的礼物当中,倒是有一些实用的东西挺合姬安的心意。姬安多赞了两句,希望官员们这时候能多“体察上意”,明年都照着这些来。

    来来去去的道贺官员间,只有两人一直没动——燕似山和章实。

    彩棚中的官员是先按着部门划分,再按品阶排位。当然也可自行换座,毕竟不是严肃的场合。但燕似山这个从四品的武将,和章实这个六品内朝官竟是同坐一案,还在齐万生和师晟的上首位,着实引人注目。

    几乎所有人都动过之后,才终于有内侍来唤燕似山和章实,两人起身一同离去。

    过得不久,又是一艘载着贺礼的小船出现在湖面上。

    这贺礼算是大件的,颇为容易看清。

    两架四折屏风,每一扇的主体都是极大块的淡绿色琉璃,在阳光之下闪着晶亮的光。

    彩棚中立刻传出一声声惊叹。

    “竟然有如此大块又通透的琉璃?还一下找齐了八片?甚至连颜色都几无差别!”

    “这谁送的?比琳琅王和众宰相的都贵重吧!”

    “好像只剩燕将军那两人了……”

    “啊?他们一个四品一个六品,能买得起这个?”

    “我怎么瞧着好像还多一个人……”

    “是少府监,我刚才见他走上去。”

    等两架屏风被搬到姬安面前,连坐在旁边的众宰相都禁不住惊讶。

    少府监任守、燕似山、章实一同上前来向姬安行礼说贺词。

    姬安笑道:“还真烧出了八块大玻璃,不容易。还有马车的玻璃窗,朕也甚是满意。明日会将赏赐送到玻璃工坊去,任卿给众工匠分一分。”

    任守喜气洋洋地应了是。

    众宰相听得诧异,中书令忍不住问:“任少府,这八块琉璃是少府的工坊烧出来的?”

    任守今天还肩负着宣传玻璃的任务,回道:“确是工坊所烧,陛下还给赐了新名,名为‘玻璃’。不仅是献给陛下的这两架玻璃屏风,还有为陛下车架所换的窗户,少府往下亦会为陛下所住的殿宇也换上玻璃窗。”

    姬安看众人的目光都要黏在那玻璃屏风上下不来,就彷佛看到众多银子即将流入自己内库,心中非常满意。

    上官钧顺势道:“陛下,既是如此新奇之物,不如便暂时摆在此处,令羽林卫围着守好,下午可让众官员都来欣赏一二。”

    姬安点头道:“好好好,大司马考虑得周到。再将朕的马车也拉过来,让大家都看看那玻璃窗是什么样。”

    玻璃窗可比屏风实用多了,他就不信兜里钱多的能不心动。

    上官钧再对任守道:“还请任少府也带人守着,给来观看的人稍加讲解。”

    任守再次应了是,送礼的环节便到此结束。

    上官钧起身对姬安道:“请陛下上二楼开宴。”

    姬安欣然起身:“大司马随朕一道上去吧。”

    两人刚相偕上楼,附近的二三品大员就好奇得坐不住,起身过去细看那玻璃屏风,啧啧赞叹。

    姬安和上官钧在二楼窗前坐好,便看到下方烟波池上驶出好几条两层大画舫。

    那些画舫的二层皆无门窗,此时都有众多乐师或站或坐,热闹的乐曲随之在湖面上载开。正中那条画舫尤其大,一队舞娘翩然起舞。

    午宴开始,众多内侍宫女忙碌地在彩棚间穿梭,送上美酒佳肴。

    姬安从二楼望下去,就见一些官员甚至顾不上吃喝,已经离席往这边来。

    上官钧也看见了,说:“大概是见众宰相在看屏风,忍不住也来见识。”

    姬安笑着问:“你那条瓷砖路,宣传了吗?”

    上官钧:“自然,只是没提少府。瓷砖在我铺子里卖,外人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两人正说着话,郑永和王晦端上来一碗长寿面摆在姬安面前,再唤人布其他菜。

    二楼只有姬安和上官钧,姬安也不多讲究,等酒菜上完,就对屋中候着的一众内侍小厮道:“你们也去吃点东西吧,这里不用伺候。”

    众人退出去,关上门。

    姬安拿起筷子,先将面上的一只荷包蛋和一块羊肉夹给上官钧:“来,同吃。”

    上官钧目光落在他碗中:“还当陛下要赏面。”

    姬安正用筷子挑面条的头,奇怪地看他一眼:“长寿面不是就一根,还不能断。我倒是想赏,但这要怎么赏。”

    上官钧:“只是不让在碗里断开而已。”

    姬安愣了下,却奇异地快速跟上了他的思路,顿时感觉耳朵开始发烫,微瞪去一眼,示意前方大开的窗口:“光天化日呢,大司马。”

    上官钧嘴角微翘:“陛下可还记得端午?”

    姬安还真记得。

    端午那时,上官钧问姬安端午有哪些习俗,姬安说了几个,上官钧又补充了一个“浴兰汤”。当时姬安说“你肯定叫人准备了吧”,上官钧笑着没回话。

    却是凑过来在姬安唇上亲了一下。

    也是在窗前,旁边还有内侍小厮们。

    上官钧只看姬安的神色就知道他记得,轻笑一声。

    姬安再瞪去一眼:“那时我们是在三楼!而且那时这楼是封锁的,大家还都在看龙舟赛,没人会注意到三楼有人。今日可是那么多人都知道!”

    上官钧:“所以,只要没人发现,陛下就不在意光天化日。”

    姬安给他抓着漏洞,赶紧找补:“那回还是被你偷袭的。好了,快吃,一会儿凉了。”

    上官钧挑下眉,没再多说,低头吃起姬安给的荷包蛋。

    姬安趁着还没开始吃面,先问:“你安排在烟波池,就是为了那条瓷砖路?”

    上官钧:“不止。我还没给陛下送贺礼,下午带陛下过去。”

    姬安见他卖关子,也就不再问,挑出面条一头送进嘴里。

    第166章 没人 特别的生辰礼

    画舫上的表演非常精彩。除了乐曲和歌舞,还有戏剧、杂技,甚至吞刀、吐火一类的魔术,引得池畔彩棚里喝彩不断。

    姬安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中酒都快喝去了一壶。

    不过,又一个节目结束之际,忽听旁边上官钧问:“陛下似乎对这些节目不是很满意?陛下爱看话本,要不要寻个说书的来,当面讲给陛下听,更有趣一些。”

    姬安一愣,不解地转头看他:“不会啊,都演得很精彩,我看得挺高兴的。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满意?”

    上官钧:“陛下都没有打赏。”

    姬安失笑:“这不是身边没人办事。等表演完了再一起打赏,省事一些。”

    上官钧提壶,将最后一点酒倒进两人杯中,一边道:“陛下都没想过将人召到近前来看一看或是问一问,就还是没有哪支节目能走进陛下心里。”

    姬安有点心虚,藉着拿杯掩饰,一边翻找原主记忆,一边描补一下:“表演的人个个都技艺精湛,但我毕竟以前看过这些类型……”

    以前千秋节,原主身为皇子也会列席。百戏表演虽然具体细节不同,但形式内容还是大同小异,尤其是那些受欢迎的保留节目。

    上官钧也拿起酒杯,却是道:“虽说不是第一次见,但陛下就不好奇那些戏法如何做到?”

    姬安也不能说自己基本都懂,只得找藉口:“也没什么好好奇……反正肯定不是真的嘛,戏法的精髓就是靠表演来欺骗观众,打听清楚了反而会没意思……”

    说完,他举杯喝一口,看见画舫舞台换上一波人,连忙转移话题:“那是在演《西游记》吧,扮相很逼真啊。”

    上官钧跟着看过去:“这半年多里,最喜欢陛下《旬报》的,除了说书人,大概就是各地的戏班了,不愁没有本子演。”

    姬安哈哈一笑:“《西游记》连载完时,石庭芝还问我要不要结集成册,直接出一套书。”

    上官钧:“哪里还等得到陛下出,民间的书局早就不知道出了几版。”

    姬安:“我猜也是。我最近在想,要不要加收这类书籍的税钱。”

    娱乐书籍,本来也是有钱人才消费得起,加点税不影响什么。何况那些书局直接从他的《旬报》上抄内容,无需掏稿费,而他向百宝囊买书还要花能量,加税收回一点成本也说得过去吧。

    以后《旬报》要用到征稿来的内容,那就是姬安掏稿费。别的书局想出书,给他交一笔版权费更是理所应当,他还能再给作者均一份。

    姬安向上官钧说完自己的想法,又道:“我还想把赖大壮那份《种植菜蔬小妙招》结集出一出,这种书八成赚不到钱,民间书局肯定不愿做。若能收回来税钱,正好用来印这类书籍。”

    上官钧:“陛下想法是挺好,但税要如何定、如何收,如何防止书局不交税就私印?”

    姬安再喝一口酒,有些无奈:“的确不好办啊……”

    上官钧:“陛下也不必事事都自己费神。养着这么多臣子,只要发道旨意,交给下面去想便是。反正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姬安:“也对,集思广益,说不定就能凑出个好法子。”

    上回各地积压悬案的事,就是让所有官员上书议论,最后也整理出一些补漏的办法。

    上官钧看姬安喝完杯中酒,又对外面的表演兴致不高,便问:“陛下今日起得早,可要睡个午觉补一补。”

    平日里奏疏数量不太多的时候,姬安也时不时会歇个晌。尤其是在前一晚“劳累”过的情况下。

    上官钧不说姬安还不觉得,现在听到,他还真感觉有些困意。看一眼系统里的时间,也快1点了,正是午睡的时候。

    姬安:“可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礼物?”

    上官钧:“不着急,陛下先养足了精神。”

    姬安又往湖中画舫看一眼:“下午都是表演吗,没其他的安排,下面官员们会不会腻味无聊?”

    上官钧:“表演不会停,开放的园林部分也随意逛,便是想早走亦无妨。我只操心陛下满不满意,管到旁人作甚。”

    姬安听得忍不住笑了:“好,那我就睡一觉。”

    上官钧便摇铃叫进人来,吩咐人关上窗,收拾好屏风后的床榻,伺候姬安休息。

    大概是喝了点酒,姬安这一觉睡得挺沉。被上官钧唤醒之时,他再一看时间,已经过了3点。

    姬安洗过脸,坐下给内侍们梳发。

    上官钧却道:“晚上不开宴,陛下露不露面都无妨。先不用梳了,到时若有需要,再梳也不迟。”

    姬安有些诧异:“这么随意吗?”

    上官钧:“今日的重点就是群臣献礼,别的皆是余兴。”

    既然如此,姬安就让人像平常那样随意扎扎头发,再问上官钧:“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过蛋糕再去。”

    上官钧:“看陛下,我吃不吃都可。”

    姬安睡觉没多少消耗,便说:“那就回来再吃。”

    又想起来叮嘱郑永:“蛋糕可别发错了。”

    郑永忙应道:“陛下放心,奴刚才又仔细交待过一次。”

    姬安点点头,听见上官钧让身旁四个小厮都留下,就对关忠、洪大福、徐小七道:“你们也留下看表演吧,等着吃蛋糕。有郑永和王晦跟着就行了。”

    随后,便和上官钧一同从烟波楼后方下楼。

    *

    千秋宴只设午宴,虽然活动会持续到天黑才结束,但晚间不再开宴。

    不过,自然也不能饿着一众官员,是以下午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小食送到席间。

    其中一样就是喜糕。在大盛的风俗里,不管主家办什么喜事,都会做喜糕对外分发,庆贺生辰也不例外。若是年长者过寿,便会称为寿糕。

    能吃上天子的千秋喜糕,算是为人臣子的福气。

    喜糕通常是白色的米糕。但今日发喜糕之时,众官员很快发现还有另一种黄色的糕点,看着松松软软,听说名为“蛋糕”,是御膳房弄出的新糕点。

    而且,那种蛋糕也不是人人皆有。除了政事堂众宰相,还能得到的官员非常少,明显是姬安特意交待的。

    翰林院侍讲学士齐万生和飞廉军校尉师晟,《大盛旬报》执行主编石庭芳、农学令李震士、新科状元田守朴,以及先前送贺礼出过风头的燕似山、章实,显然都是姬安继位后提拔起来的看重之人。

    燕似山顶着周围一片羡慕的目光,夹起蛋糕咬一口,一边嚼就忍不住一边赞:“好软!好香!好甜!好吃!”

    章实也仔细品过:“感觉有奶味,还有蛋味,难怪叫‘蛋糕’。不像米糕,更像是面蒸的。”

    燕似山边吃边往旁边齐万生和师晟那一桌看,就奇怪道:“咦?你们只有一份?”

    章实跟着看过去。他对形状的感知更快,一眼便能看得准确:“是两份,他们那只蛋糕大,份量该顶我们的两只。不过,为什么给你们的不一样。”

    燕似山这时反应过来了,笑着打岔说:“圣上肯定有圣上的用意,我们吃自己的就是了。”

    他和师齐两人一路回京,在大司马府里又比邻而居,自然早已看出两人的关系。

    齐万生和师晟相视一笑,一同分吃起那只蛋糕。

    师晟跟齐万生商量:“大司马的那条瓷砖路看着很漂亮,我们要不要在院子里铺一条?也不用那么复杂,只铺一色就好,字可以免去。”

    齐万生:“我听圣上说过瓷砖。圣上说最合适贴瓷砖的地方,是厨房和浴房,粘贴之后很方便打扫。虽然我们现在请了人手,但打扫得干净看着也更舒服。路倒是没必要,下雨易滑,现在的红砖路就挺好。”

    师晟:“那就给厨房和浴房贴,至少先粘贴浴房。”

    齐万生笑道:“那你明日就赶早去大司马的铺子下定,若是迟了,怕不知道要等多久。今日这条路一出,必然不少人都想跟着学。”

    姬安给官员的蛋糕少,给身边伺候的人倒是更多。除了留给郑永和王晦的,三个亲信内侍、四个小厮也都有一份。

    不过,蛋糕刚送过来,众人就发现——徐小七的那一份尤其大,能顶别人的两只。

    徐小七奇怪地问送的内侍:“确定没送错吗?”

    那内侍老实回话:“没有错,所有蛋糕都是小人送。郑内侍专程交待过,大的蛋糕只有两份,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洪大福心大,劝他:“给你你就吃呗。可能是你刚破了大案,圣上额外奖赏你的。”

    徐小七却是一愣,随即端着蛋糕起身:“那个……我离开一下……”

    他赶着出门,见刚才退出来的内侍还没走远,追上去问:“蛋糕都是你送,有没有高勉的份?”

    那内侍摇摇头:“奏疏房都没有。”

    徐小七谢他一声,又问清奏疏房坐在哪,就快步下楼去。

    这个时候,彩棚里众官员已经相当随意。徐小七寻到奏疏房众人所在,将高勉叫出来。

    烟波池处在皇家苑囿当中,池边花木扶疏。

    徐小七带着高勉绕到一丛灌木后,将手中盘子递过去:“我们分了吧。”

    高勉一愣,随即笑道:“圣上特意赐你的,你吃就是了。”

    徐小七:“我和大福、关忠都有,但我的这个顶他们两个。圣上的意思,应该就是让我们分一分。”

    说完,用筷子在蛋糕中夹过,一边说:“你挡着,别给掉了。”

    高勉没拿筷子出来,就掏出手帕,挡在蛋糕旁边。

    只是,他目光却一直落在徐小七脸上,心中一片暖意。

    自从高勉向徐小七坦白了一切,徐小七嘴里说是理解他先前的隐瞒——毕竟高勉一家算是逃奴,他伪造身份参加科举还有罪,只凭小时候那点交情,不可能刚一见面就坦白。

    但高勉看得出来,徐小七心里还是有些难受。那难受大概也不是对着高勉,而是在难受自己一直没认出人来。

    高勉担心的是,哪怕此事是形势所逼,然而情感没有道理可讲,依旧让两人生出隔阂。

    不过,现在徐小七既然愿意分自己一半蛋糕,看来那一点小芥蒂总会慢慢消失。

    天意,还是在他这边。

    徐小七分完,自己先吃了一口:“好甜,真好吃。”

    高勉捏起另一半蛋糕也吃一口,笑着回:“是很甜。”

    姬安的蛋糕也没有漏下留在宫里的朱顺和李太嫔。

    不仅他们,鲁常胜也得了一份,是感谢他舍命保护李太嫔一家。

    鲁常胜却是看向朱顺,抱歉地道:“是我们拖累朱内侍,你才没能参加圣上的千秋宴。这蛋糕,不如你一起都吃了吧。”

    朱顺笑道:“圣上这么年轻,往后的千秋宴还有许多次,我少去一次也没什么。圣上既赐给你,你就吃吧。我陪在圣上身边,日后肯定还有能吃到的机会。”

    边说边看一眼正给赵老妪分蛋糕的李太嫔,又补充道:“或者你和全喜分一分。”

    鲁常胜看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李全喜,也就和他分了。

    分完,鲁常胜咬一口蛋糕,忍不住又偷偷去看朱顺。

    朱顺吃得双眼微眯,很享受的模样。

    鲁常胜一边嚼一边想——这大概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

    在众人吃蛋糕的时候,姬安被上官钧领进不对外开放的园林当中,最后来到一大片林立的乱石前。

    那些乱石是形状各异的假山,有高有低,期间夹杂着树木和灌木,看上去占地不小。至少姬安一眼望过去没能看到对面,左右两边延伸的范围少说也有四五十米。

    姬安又回身张望一下,觉得这片石头和周围不太和谐,奇怪地问:“怎么会放这么多假山在这里?”

    上官钧:“这些假山,是去年被陛下从后宫中清理出来,我就让人用来布置了这一处。”

    姬安吃惊地再往里望:“竟然有这么多啊!”

    上官钧:“也不止是那些,还有一半是原本这苑囿里的。”

    一边说,他一边牵起姬安的手,领着姬安走进假山群中。

    姬安回身望去,发现郑永、王晦和羽林卫都没跟进来,等绕过两座假山和一丛灌木,就看不见他们了。

    姬安一边跟着上官钧走,一边新奇地四下看:“你这是摆了一座迷宫?”

    上官钧在他掌心轻捏:“陛下不是说过,迷宫寻宝有意思。”

    姬安愣了下,才想起来。

    是有一回,上官钧突然问他喜欢什么大型的户外游戏,比如赛马、马球、蹴鞠这类。当时姬安以为上官钧是想向自己表现,想想觉得那些活动都挺危险,就随口说了个“迷宫寻宝”——当然他只在计算机游戏里玩过。

    姬安开始期待了:“你藏了什么宝贝?”

    上官钧:“不知能否算得上‘宝贝’。”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处迷宫尽头,见到假山洞中放着一只小匣子。

    姬安迫不及待地掏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白布。

    再将布展开,布上画着一只白兔和一只白虎。白虎闭着眼,蜷身趴在地上;白兔挨在白虎身边,神色似乎有些紧张,拱着身子去蹭白虎。

    姬安仔细看完,转头笑问上官钧:“你画的?”

    上官钧回视他:“四郎觉得可像。”

    姬安再次看看,不得不点头:“真挺像。”

    上官钧重新牵起他的手,带他返回到岔路,换个方向继续走。

    每走一段,姬安就能“寻”到一只小匣子,里面都是上官钧所画的,白兔与白虎的相处。

    只是,白兔越来越像狐狸,白虎则越来越像狸花猫。

    到第五张时,便彻底地变成了狐狸和狸花猫。狐狸抬起一只爪子,按在狸花猫额头上。

    姬安的笑止都止不住,嘴里却是说:“我怎么没觉得二郎像猫呢。”

    上官钧:“连额上的‘王’都是四郎画的,在四郎面前,如何不是猫。”

    姬安忍不住笑出声,拉着上官钧积极地去找下一幅。

    第九张上,是狐狸和狸花猫抱在一起睡觉。两只小动物肚皮贴着肚皮,如同放心地向对方敞开自己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

    姬安不禁看得神色温和,伸手轻抚着画。

    下一刻,身旁的上官钧就张开手,将姬安拥进怀中,在他额角落下轻轻一吻。

    姬安会意抬头,笑问:“这是最后一张了?”

    上官钧垂眼看着他:“可能算是宝贝?”

    姬安珍而重之地将画都收进小匣子中:“二郎送的,自然是宝贝。”

    上官钧眸光微闪,却是伸手拿过那只匣子。

    姬安见上官钧将小匣子放回假山洞中,面上露出不解。

    不过,还没等他问,紧接着就被上官钧托住后脑,带着转回头。

    亲吻落下。

    上官钧舔吮着姬安的唇瓣,温柔地诱他开口。

    这是在室外,还是大白天!姬安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不过,毕竟四周遮挡物多,迷宫里也没有其他人。姬安还是抬手回抱住上官钧,张嘴迎接他的吻。

    上官钧双眼微弯,更用力地将姬安抱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在室外,唇舌交缠间,原先只是缱绻的吻却很快点起火花。

    姬安如今也算有了不少经验,立刻察觉到上官钧的意图,忍不住轻轻推他。

    上官钧没有放手,反而吻得更深。

    直到胸腔泛起疼痛,他才依依不舍地稍稍抬头,一边换气一边啄吻姬安的脸颊。

    姬安此时感觉中午的酒意全上了头,腰腿发软得像是被抽走大半力气,只能倚靠着上官钧用力呼吸,小小声问:“在这里?”

    上官钧的吻落在姬安耳旁,诱哄的声音也送进耳中:“没人会来。”

    姬安很是犹豫。

    下一刻,他就感觉腰间松了松。

    上官钧含着姬安的耳垂,逸出一声笑:“四郎不也在期待。”

    姬安转过头,回叼住上官钧的耳垂轻咬一口。

    但不可否认,环境对大脑的刺激相当致命,他没法自欺欺人。

    事已至此,姬安只能做出最后一点挣扎:“不许脱衣服!”

    上官钧以行动做出了回答。

    他拉起姬安一只手,接着掏出一只小罐,拔开塞子,放在姬安手上:“没地方放,四郎拿一下。”

    姬安只觉脸上一片滚烫,像是能喷出火来,拿着小罐的手越来越抖。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再支撑不住,手臂软得垂下。快被倒空的小罐就扣在上官钧身上,顺着衣裳一路往下滚。

    当小罐掉落地面之时,上官钧抱起姬安上前一步,恰好将小罐踢到一边。

    但无人在意。

    姬安感觉自己被抱到了身后假山的一小片斜面上,山石的冰凉透过衣服传来,让他不自禁地打个颤。

    随即,上官钧粘贴。

    姬安紧紧抓住上官钧的衣服,将脸埋在他肩膀,隔着布料咬上去,让呜咽声停留在喉间。

    上官钧亲吻着姬安鬓边、额侧,耐心地安抚。

    但,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低声的交谈。

    该是两个内侍。

    “哎呀,怎么走进这片地来了!完了,这里不让进的。”

    “还不是你,顾着说话不看路。”

    “你不也是,赶紧找地方出去吧。”

    姬安猛然瞪眼,全身瞬间紧绷。

    上官钧闷哼一声。

    姬安心急地用气声问:“怎么办?”

    上官钧深呼吸几下,才咬着牙回他:“别怕,藏我怀里。衣袖宽大,他们真要过来了,也看不到陛下。”

    姬安缩了缩身子,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和低语声在接近。

    姬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心跳声彷佛都要盖过那阵脚步声。

    更要命的是,越是紧张,身体的感觉似乎就越是敏锐。

    他还听到上官钧的呼吸声很重,彷佛下一刻就要突破临界炸开。

    幸好,那两个内侍只是隔着假山一转,不一会儿就远去。

    上官钧尽量轻柔地拍着姬安后背,哑声道:“没事了。”

    姬安再等过片刻,才稍稍探出头往上官钧身后望:“这里是迷宫,他们不会再拐回来吧。”

    上官钧:“不会的,四周又未拦着,他们钻过树间就能出去。”

    姬安这才长呼口气,渐渐放松。

    只是,下一刻却被上官钧掐着一颠,一道惊呼就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上官钧用唇堵了回去。

    姬安刚减缓一点的心跳再次飙高。

    他怕自己发出声,等上官钧总算退开,就赶紧胡乱抓起不知谁的衣服塞进嘴里咬住。

    或许是刚才忍得太久,加上怕被发现的精神压力让姬安反应过大,上官钧这回着实有点狠。

    姬安很快就思考不了太多,只能在一声声几不可闻的模糊呜咽中紧紧抱住上官钧,将手下衣服抓出无数褶皱。

    第167章 愿望 愿陛下长留在我身旁

    不知过去多久,姬安的神智终于渐渐恢复清明。

    身体里的电流还没完全散去,阵阵酥麻的余波依旧在回荡,他甚至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有瞬间失去了意识。

    随着知觉逐步恢复,姬安先是感觉到下巴酸——估计是他咬衣服咬得太用力了。

    他想抬手柄衣服扯出来,这才察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面对假山。此时双手撑在假山上,手臂也开始泛起疲惫。

    上官钧还紧紧贴在他身后,蒸腾的热气笼罩着他,即使呼吸声不再沉重,喷在脸侧的气息仍然带着未退尽的灼烫。

    幸好姬安的手掌就在脸旁边,只微微动下手,就能抓住咬在嘴里的衣服。只是没多少力气,扯了几下,才总算把衣服扯出来。

    姬安赶紧深深喘上几下。

    这时,他感觉到上官钧侧了侧头,在他眼尾亲了一下。

    随即,上官钧向后退开。

    姬安猛抽口气,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又连忙咬住唇抑制。

    身体的知觉越来越清晰,姬安只觉得双腿软得发颤,整个人就要往下坠去。

    不过,下一刻腰就被一条有力的手臂圈上,支撑住他的重量。

    紧接着,柔软的丝绸布料粘贴皮肤。

    姬安感觉脸上又开始升温,整个人僵硬得和身前的假山可拼一二。

    明明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以往也都习惯了上官钧的清理,可一想这里是大白天的室外……姬安紧闭着眼睛装鸵鸟。

    总算熬过这一段,姬安感觉圈在腰间的手臂在施力将自己往后拉,上官钧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四郎,放松。”

    姬安这才不再紧绷,顺应着上官钧的力量向后倒,靠进上官钧怀中。

    上官钧搂着姬安转个身,自己背靠着假山,让姬安趴在自己身上。

    他握住姬安一边手,在姬安的指掌间轻轻摩挲,一边轻声问:“方才撑着假山,可有擦伤?”

    姬安倒不在意擦伤,只垂眼看着上官钧那只手。片刻,目光再下移,看到被上官钧随手扔在地上的丝绸帕子,和滚倒在旁的小罐。

    上官钧见他不语,跟着看过去,也见到那只小罐,随口说:“随身带的罐不好用大口的,不过这个口还是小了点,不好倒。回头让少府重新烧一批。”

    姬安抬起头,张嘴就在上官钧下巴上咬了一口:“你是预谋已久啊!”

    上官钧发出一声透着餍足的低笑:“嗯,预谋让四郎在我下巴留个牙齿,给满朝文武都看到陛下‘疼爱’我的痕迹。”

    姬安啧一声,伸舌在那淡淡的印记上舔舔:“光天化日的。”

    上官钧:“四郎不也很满足,就像洞房那一夜。”

    姬安跳过反驳不了的结果挑刺:“万一真被人看到怎么办。”

    上官钧很干脆地承认错误:“是我考虑不周。下回会让羽林卫把四周都围起来,确保不会有人误闯。”

    姬安:“……”

    姬安:“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上官钧:“怎会。只说藏了宝贝要人守着,没人会多心。”

    这回没那样安排,是他担心引起姬安的警觉。他可以顺势哄得姬安答应,但如果姬安一早猜到,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不过这回开了先例,往后倒是好说,有一就有二。

    但姬安可没有上官钧这么乐观,低头看看两人的身上又乱又皱、还带污渍的衣服:“我们这样子走出去,谁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个上官钧倒真是考虑周到了,温声道:“我备了衣物。四郎若是休息好了,我们就换一换。”

    姬安吃惊地站直身:“还备了衣物?”

    上官钧笑道:“这些假山空洞多,能藏下不少东西。”

    姬安就看着他转身,真从假山里掏出一只包袱打开,里面是和两人身上衣物一模一样的常服。

    姬安不禁嘴角一抽:“这要是藏了个人……”

    上官钧:“也不至于那么大空洞,都检查过的。”

    说着就提起给姬安换的轻薄圆领衫和裤子,扬眉问:“陛下可要我伺候更衣。”

    姬安听得双腿一阵凉,连忙伸手抓过衣服:“我自己来!”

    上官钧看他动作大,在他腰间扶了下:“慢慢来,不着急。”

    姬安退开两步,背过身去,先把裤子穿好,再脱了外衫换干净的。

    等他转回身,上官钧同样打理好了自己,正弯腰拾起地上的脏衣裤,随意地卷进包袱里。

    姬安:“这些怎么办?”

    上官钧:“晚点王晦会收回去让人洗。”

    姬安挣扎在直接销毁还是带回去清洗之间。

    上官钧见到他神情,就说:“衣物是王晦准备的,若是少一套,不太好解释。”

    虽说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姬安有“仙术”,但姬安从没有在旁人面前取出或是销毁东西。

    听上官钧这么一提,姬安也就不再挣扎,并且自暴自弃地洗脑自己——反正平常在屋里也一样,而且打次野战就销毁一套衣服实在太浪费……

    姬安看上官钧将包袱塞回假山里,犹豫片刻,还是从系统背包取出一瓶矿泉水:“来洗洗手。”

    上官钧回身看他,含笑走过来:“看来下回还得再备个水囊,别浪费了陛下的好东西。”

    两人相互倒着水洗过手,再彼此帮着理好头发和衣服。姬安去抱过装画的小匣子,便和上官钧一同往外走。

    只是,走不多远,姬安的脚步就明显减慢。

    上官钧以为他是累的,伸手接过那只匣子,又扶住他手臂:“可要叫顶轿子来?”

    姬安转眼看他,满脸纠结:“不是轿子的事……”

    上官钧:“?”

    姬安凑到他耳边:“我想洗澡……”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也低声回:“王晦让人备了水,我们这就过去。他做事陛下可以放心,旁人不会知道。”

    姬安这才心下一轻:“那快走!”

    两人回到先前进入迷宫之处,郑永、王晦和随身护持的羽林卫都在原地等着。

    王晦上前接过上官钧手中的小匣子,笑着主动问:“陛下寻宝耗神,天气尚热,可要到附近殿宇休息一二。”

    上官钧含笑看一眼姬安,先道:“领路。”

    王晦不多话,转身在侧前方领路。

    姬安看着他背影,心中不禁庆幸——还好王晦不在自己身边伺候,也就十天半月见一面。

    殿宇就在不远处,王晦办事很妥贴,连殿中都没有人在。

    姬安让人都守在屋外,只叫王晦领自己和上官钧进屋去。

    进了正屋再转到耳房,拐过屏风,就见房里靠墙摆着一只大浴桶,桶边桌上是一应用品,还有干净的替换里衣。

    王晦看两人没有吩咐,就自觉地退了出去。

    姬安走到浴桶边,伸手进去试试水温,惊讶道:“他怎么掐得准时间备热水?”

    上官钧已经脱下外衫,闻言走过来,指指墙边:“陛下看那里。”

    姬安转眼去看,发现那里像是凸起一些:“怎么?”

    上官钧:“这桶下连着外头,在外头的柴没灭便可保持水温。从我们进迷宫到现在,即便原本看火的人撤走了,柴也还不至于这么快就烧完。”

    姬安听得愣了下,随即叹一声:“不会这屋还是你专门改造的吧。”

    上官钧:“自然是,不然如何就能有这么合适的地方供陛下沐浴休整。”

    姬安心情有些复杂——为了打次野战,上官钧也是蛮拼的。

    上官钧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陛下可是要我伺候脱衣?”

    姬安回过神,连忙低头自己解扣。只是,解开一颗又停下,犹豫着说:“要不你先洗吧,我等你洗完再来。”

    只有一只浴桶,他实在有点不放心。

    上官钧正在盘发,转头看来,失笑道:“还在外头,我不会耗尽陛下的体力。”

    姬安嘟囔:“理想都是很丰满的……”

    上官钧听清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也猜得出大概意思。他走到姬安身后,一边抬手替姬安盘发一边说:“陛下要实在不放心,就陛下先洗,我在外头等着。”

    姬安感受到他的手指一下下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再利落地卷起,用簪子与发夹固定好不松不紧的发髻——是这段时间帮姬安洗澡练出来的熟练手法。

    一时之间,姬安不禁升出点愧疚之心——上官钧又没有强迫他,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何况,让上官钧这样高傲的人用自己用过的水,姬安也觉得委屈他了。

    最终,感觉到上官钧收回手之时,姬安还是说:“二郎都那么说了,就一块洗吧。”

    上官钧体贴:“那我先进去,闭上眼睛,陛下再进去,可能放心了?”

    姬安一叹:“我其实对自己不太放心……”

    从过往经验看,要没耗尽力气,共浴时先忍不住去撩拨人的,多数时候的确是姬安。

    不过,两人到底刚折腾过一番,而且这浴桶够大,一人靠一边也能坐得开。最后如姬安的愿,还是泡了一个比较和平的澡。

    洗过澡,姬安再趴到榻上让上官钧按过一轮腰,就重新恢复了神清气爽。

    等再回到烟波楼,已经是黄昏时分,姬安赶紧让人送上蛋糕。

    这个时代没有合适的烤箱,姬安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蛋糕来,只管把做法给了御膳房。没想到御厨们还是挺有办法,真在他生日前把蛋糕给蒸出来了。

    姬安的这只蛋糕还和旁人不同,因为姬安不爱吃甜,就少放了许多糖,却是在蛋糕外和夹层中抹上不少果酱。

    姬安还特地让人备了两支红烛,此时点燃立在蛋糕两边。

    接着,他拉起上官钧的手,笑道:“二郎生辰那时还没蛋糕,现在就当一同补给你。吃蛋糕前许三个愿,你有什么愿望?”

    上官钧微微一愣。

    姬安又补充:“不急,蜡烛能烧挺长时间,你慢慢想。”

    上官钧扫一眼蜡烛,再看回姬安:“陛下的愿望呢?”

    姬安:“你要跟着我说吗?”

    上官钧:“我想先听听。”

    姬安却道:“可我也想先听你的。你的生辰在前面,该你先。”

    上官钧凝视姬安片刻,回握着姬安的手加上几分力,缓缓说道:“愿陛下平安康健。”

    姬安一愣。

    上官钧:“愿陛下百岁无忧。”

    姬安感觉眼眶有些热。

    上官钧:“愿陛下……”

    这一刻,姬安感觉上官钧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担忧。

    上官钧:“……长留在我身旁。”

    姬安眨了眨眼,将那股热意压下去,跟着开口:“愿二郎平安康健。”

    上官钧眼中的烛火一跳。

    姬安:“愿二郎百岁无忧。”

    上官钧握着姬安的手似乎不自觉地再加了力道。

    姬安笑弯起眼:“愿我们白首到老不相离。”

    上官钧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再睁开,却看见姬安已经凑到面前。

    姬安稍稍歪过头,唇贴到上官钧唇上。

    接着舌尖一划,从唇瓣间挤进去,勾起上官钧的舌。

    这一吻缠绵而隽永。

    良久,两人才慢慢分开。

    上官钧托着姬安的脸,拇指在他唇角滑过:“当初陛下喂我合卺酒时,我尚在昏迷。可要让人拿酒进来,现在补上一回。”

    姬安笑意盈盈,逗他道:“合卺酒哪还有补的,反正喝下肚就算数,你不记得是你的事。”

    上官钧挑起眉头:“那便不当合卺酒,我与陛下喝个皮杯。”

    姬安咂下舌:“二郎连‘皮杯’都知道,看来是没少背着我看艳本。”

    上官钧:“四郎若没看过,又如何会知道。”

    姬安:“下午那一招,从哪个话本子里学来的,回头也给我看看。”

    上官钧:“陛下日理万机,此种小事,还是留给臣来学便好。”

    姬安笑得不行。

    上官钧终于转回正经话题:“下午折腾过一番,陛下也该饿了,赶紧吃蛋糕吧。”

    姬安转头看看那只果酱蛋糕,伸出手去,却没有拿刀,而是直接在蛋糕上抹过,再趁着上官钧不备,将手指上的果酱往他唇上抹去。

    上官钧没料到姬安这动作,头下意识地偏了偏。

    红色的果酱也就抹偏了些,只沾了一半的唇,另一半沾到脸上。

    姬安:“二郎这样俊,想给你抹个‘胭脂’看看呢。”

    一边说,一边往前凑:“别浪费了。”

    他先伸舌添掉上官钧脸上那些,再慢慢往唇上移,一点一点全吃进嘴里,才退回身,咂咂嘴:“不错,酸酸甜甜,是我喜欢的味道。”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手指,伸手粘贴去,将残余的果酱沾到自己指上,再往姬安唇上抹。

    姬安没动,老老实实让他抹了。

    上官钧满意地看看,点头:“四郎肤白,配上正相宜。”

    姬安抬杠:“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肤白本就显唇红,不需要胭脂。”

    上官钧用另一边手捏住姬安下巴,微微抬起,凑近过去:“四郎是不需要抹,但我想试一试吃胭脂的乐趣。”

    姬安被贴着唇,只能闷闷地笑,含糊地说:“你看的那艳本太俗套,全是些老段子。”

    上官钧一边舔着果酱一边道:“那四郎下回给我寻些不一样的,我一定好好学。”

    姬安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外面一阵响,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上官钧站起身,绕过桌子推开窗。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下,烟波池畔一片火树银花。

    姬安惊喜:“还有烟花!”

    上官钧回到桌旁,擦过手,拿刀切了蛋糕,给姬安装出一块:“陛下边吃边看。”

    姬安接过,却是先用筷子夹了一块送到上官钧嘴边:“我们两人的蛋糕,你生辰早,还是你先。”

    上官钧吃下。

    姬安:“好吃吗?”

    上官钧:“在糕点中最佳,但……”

    姬安:“但?”

    上官钧:“不及四郎唇上的‘胭脂’。”

    姬安失笑——这梗还过不去了。

    上官钧给自己也切出一块蛋糕,两人并排坐着,边吃边欣赏楼下的烟花。

    不仅是池畔不断喷洒出火光,还有许多小船载着烟花在烟波池中纵横来回,水上灿烂的花火与水中摇晃的倒影交映生辉。

    姬安看得不禁赞道:“在湖上放烟花,二郎这个创意真是漂亮。”

    上官钧转头,看着姬安忽亮忽暗的脸,突然问:“刚才,如果是陛下先说,陛下会许什么愿?”

    姬安一愣,转眼看他。

    上官钧:“国泰民安?”

    姬安笑道:“那是祭天时的愿望。生辰愿望是给自己的。”

    上官钧:“所以,是什么?”

    姬安有些奇怪他的执着,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其实差不多——愿你我平安,愿你我偕老,愿你我……”

    恰在这时,外面的烟花暗下,姬安一下陷入薄暗中。

    上官钧心头猛地一跳。

    姬安的声音在暗中清晰地响起:“……两不疑。”

    啪——

    湖面上再次绽开更盛大的烟花。

    上官钧看着姬安在光里的温暖笑容,一颗心慢慢安定。

    第168章 入秋 有人出发,有人留下

    前年上官太后生病,去年先帝生病,宫里已是连续两年没有办过千秋宴。

    今年姬安这个新君继位,身旁却时时有个权臣上官钧镇守,朝中官员本以为千秋宴不会大办。毕竟四月时上官钧的生日宴就因为恩科而没有办,若是千秋宴大办,岂不是太下上官钧的面子。

    群臣却没想到,千秋宴不仅大操大办了,还办得相当地别具一格。更让人惊讶的是,据说还是上官钧主持操办,连花费都是出自大司马府。

    再联想到姬安时不时会在清凉殿召见人,上官钧出入清凉殿却丝毫不避讳。

    就不能不让许多人忍不住深思——天子与大司马,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不过,这只是水面下的事。

    明面上,群臣谈论的自然都是诸如奇特的贺礼、精彩的表演、独特的烟花此类话题,尤其津津乐道于少府新出的玻璃窗、上官钧送的瓷砖路,以及御膳房那色泽和香味都十分诱人的蛋糕。

    少府要先帮姬安换好寝殿和永昌殿常用房间的窗,才开始承接玻璃订单。上官钧的南货铺则是已经接瓷砖订单接到手软,保守估计至少能做上一年——没办法,人手少。而且,越是量少的精品,才越能卖上高价。

    家里没那么多钱的,就念叨一下蛋糕。从先前的香皂、羊毛线、白糖看,姬安赏过人不久,京里就会有卖,说不定这回也一样。

    很快《旬报》编辑部就透出消息来,下一期《旬报》上会刊登蛋糕的做法。如此一来,哪怕自己家里不做,也必然会有许多酒楼、小摊、糕点铺都跟着做,一有竞争说不定售价还能便宜点。

    众官员都在期待。

    姬安自己对上官钧办的这次千秋宴也十分满意,特别是一个比一个惊喜的“三重大礼”。

    只不过,轻松愉快的节日之后,却也不得不再次迎来难舍的离别。

    七月十九下午,次日就要启程的徐小七、高勉、燕似山、宋期一同来向姬安辞行。上官钧派出的枢密院官员不与他们同行,十天前就先行一步,两边人及河关那支骑兵都会在高东寨会合。

    姬安勉励众人一番,再仔细叮嘱:“我不想放过坏人,但也不想冤枉好人。宋卿在大理寺任职已经三年,经验丰富,我相信你能掌控好此事。燕卿,这回你要听从宋卿的调遣。”

    宋期肃容回答:“陛下放心,臣必以证据为先。”

    姬安又道:“不过,娄冲在高东寨带兵十二年,若他真是犯下大错,你们更要注意自身安全。如果形势危险,可先撤出高东寨,枢密院会另有安排。”

    宋期应了是,燕似山也说:“臣会护好众人安全。”

    姬安转向燕似山笑道:“待高东寨事了,燕卿尽快返回河关,让燕将军送消息回京。今年的阅兵,我会尽量等他。”

    燕似山听得不禁一笑,道谢应是。

    姬安再看看徐小七和高勉,不过该交待的先前都已经交待过,此时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等你们平安回来。”

    众人拜别姬安,退出殿去。

    出到回廊上,高勉就主动说:“我等徐内侍收拾行李,宋兄与燕兄先行出宫吧。”

    四人商量好明日一早就出城,为节约时间,徐小七和高勉今晚还是会住到春和院去。

    行程早定,徐小七的行李自然也早收拾妥当,但他还想和殿中内侍们话别一番。虽然现在还不能对别人说出详情,可毕竟是远行,还是一次危险之行。

    不过,高勉那样说完,燕似山跟着又道:“我们都是回大司马府,我也等一等徐内侍好了。”

    宋期也就和三人拱手作别,先出宫去。

    徐小七转向高勉和燕似山:“我屋里没人,你们在我屋里等吧。”

    随后领着两人进自己屋坐了,还给倒上茶。

    高勉接过,笑道:“你去吧。离宫门下匙还早,慢慢聊。”

    燕似山进屋见到收拾好的行李,也猜到是别的事,自然跟着说:“对,不着急。”

    待徐小七离开,燕似山探头望一眼屋外,才神色复杂地看向高勉,小声道:“你还真有本事,真给翻了案。”

    燕似山先前虽然得知了自己的任务,但那时高勉已经离开大司马府。两人明面上是不相熟的关系——也的确不是很熟,最后一次见面都是九年前了——燕似山也不好专程去找高勉说什么。

    高勉同样小声回道:“全赖圣上英明。但现在还谈不上翻案,重查而已。”

    燕似山嘀咕:“连地图都有了,总不能这还被娄冲那老家夥逃掉。”

    高勉垂下眼:“但愿顺利吧。”

    殿内,上官钧见姬安似乎有些情绪低落,开口安慰道:“枢密院已做好几手准备,还有燕似山的骑兵在,高勉本身也功夫高强,陛下不用担心徐小七的安危。”

    姬安应一声“嗯”,却是说:“我不只是担心小七,我还在想打骨鲁。金矿在打骨鲁的地界,娄冲要真是挖了十二年,又送人又送补给的,打骨鲁难道一直没发现?还是说,娄冲和打骨鲁勾结了。”

    上官钧仔细回想着那处边境的地形——上一世他曾亲征,细致地研究过地图:“我记得高东寨出去不远,就开始步入瀚海沙漠。打骨鲁的主要产粮区在他们都城那片平原,那里距离高东寨大几百里地。

    “高东寨这边无法种植和放牧,他们的商道关卡又设在更西面。这边只有山里居住着一些零散的部族,活动范围有限,发现不到异样倒也不奇怪。不过,具体的还是得等他们的调查消息。”

    从高东寨往北不远,就是卡在大盛和打骨鲁之间的那道山脉,高东寨处于山脉的东边尽头处。那山中小部族无数,一部分受大盛羁縻,一部分倾向打骨鲁。

    上官钧想起上回他猜测过的,高勉和那些山中部族的关系。以商家人当年的逃奴身份,说不定便是藏身于山中部族里。

    他又问姬安:“说起来,陛下是不打算追究高勉伪造身份之罪了?”

    高勉是通过被其父救过的一个退伍兵士收养,谎称是亲子,从而取得新身份,养父过世之后才开始科考。姬安得知原委,却没有停他的职,依旧留他在奏疏房正常做事。

    姬安一叹:“这事是环环相扣的。如果当初他爹真是被冤枉,那论理,他本该可以堂堂正正考科举。没有前因,也就不会有伪造身份一事。所以,先等结果再看吧。”

    上官钧:“陛下仁慈,但这样的事并不值得鼓励。”

    姬安:“都是受形势所迫。若像小七这样顺应命运,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为父翻案。当然,我也不是说鼓励如此,就顺其自然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通传内侍来禀大理寺张少卿求见,姬安便宣了人进来。

    大理寺最近正在加班加点地审夏侯通勾结紫霞寨贼匪一案,清查夏侯家的资产。姬安还以为他是来禀这事。

    不过,张湜却先给姬安逞上一封信:“彭彧又给陛下写了一些梦中之事。”

    姬安让人传上来,打开略略看过。

    这不是彭彧第一次送信过来。姬安先前答应他,若是讲的“故事”有趣,就赏他一顿肉吃。彭彧在狱中饿得狠了,想着自己反正是等死之人,就忍不住尝试一次。

    姬安头一回收到信时,看他写的内容不像编造的,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还是赏了肉。彭彧尝到甜头,就时不时地写。姬安也不是次次都赏,编得一眼假的都没理,看着还像回事的才赏。

    现在姬安一边看信一边问张湜:“张卿不会是专程送这信来吧,可还有他事。”

    张湜回道:“夏侯通的家产就快清算完毕,不知陛下是想像彭彧的案子那样先结案,还是等剿灭紫霞寨后再一起。”

    姬安这才察觉到先前没留意的一点:“对哦,彭彧的案子怎么先结了。他们既是和紫霞寨勾结,这就是同一案。不是该等紫霞寨落网,取了那边证词证物,才能结案?”

    张湜犹豫着偷偷看一眼上官钧。

    上官钧就解释道:“剿匪不以缉拿人犯为先,领头的那些很可能就地击杀了。夏侯通这边有证物,也有梁继一家的证词,确可结案。彭彧的案子也是如此。现在距离秋分不远,结了案很快便能行刑。”

    姬安没犹豫多久,同意道:“那便先结案吧。如何判?”

    张湜:“夏侯通及两名共谋心腹为首犯,判斩刑,余下相关人等依罪行流放各地。”

    姬安:“去杀鲁常胜他们的那夥人,身上没背着其他案底?”

    张湜:“他们为夏侯通做事已有十年,这十年间多在京城,倒是没惹出过事。十年之前的太久远,只能向各地发去文书,看有没有地方反馈回来。目前还未收到信。”

    姬安点点头:“行,依律该怎么办怎么办,结了案上本奏疏。”

    说完,又想起加一句:“对了,回去给彭彧加顿肉。”

    张湜应过是,就行礼退出去。

    上官钧看姬安放下手中的信,伸手过去拿,一边说:“彭彧又给陛下编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姬安端杯喝茶:“没什么特殊,不过他都快死了,也不差那几顿猪肉。”

    上官钧快速扫过那封信,见写的都是江南生活的一些琐事,就没计较地放下了。

    ○●

    出伏之后暑气渐渐消散,到了八月上旬,姬安就让众人开始做准备,过完中秋便搬回立政殿去住。这时清凉殿已经装上了淡绿色的玻璃窗,不过两边殿宇窗户规格一样,可以拆下来再装到立政殿去。

    众内侍小厮自然要跟着一同搬回去。就在这时,鲁常胜托人向姬安提出想出宫。

    其实早在千秋节的时候,朱顺和鲁常胜都已恢复到能够自理,鲁常胜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该再赖在宫里混吃混喝。但他要出宫,势必就影响到赵老妪的去留。

    赵老妪和女儿分散近三十年,刚刚相聚,若是出了宫,再想见面就不方便了。鲁常胜又觉不忍心,左右为难之下,还和朱顺商量该怎么办。

    朱顺倒是一直没有搬回原本的房间。虽说鲁常胜受伤和他没有关系,但他觉得既然有缘相识,也该多照顾一二。朱顺看得出鲁常胜和李全喜在宫里不自在,就一直留下来陪着他们,总归有个熟人要好些。

    那时听得鲁常胜忐忑的问题,朱顺笑着温声安抚:“就凭你们带来的紫霞山消息,你们大可心安理得地住下去。不用担心,好好养伤就是了,圣上这里不差你们两张嘴。”

    既然他这么说,鲁常胜也就稍微放下心,厚着脸皮又继续住了半个多月。

    姬安事多,虽然记挂朱顺,时不时也会过去看看,但只是知道两人恢复得好,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此时听人传了鲁常胜的请求,他就召宋远之来细问。得知两人的伤口都已恢复好,就是还有一段时间不宜使大力,也不宜太劳累。

    既然这样,姬安也就不拘着人在宫里无所事事了。不过,他先跑了一趟后宫去找李太嫔。

    姬安单独和李太嫔商量:“太嫔可想出宫去住,或是回乡?我都可以设法安排。”

    李太嫔着实愣了下,完全没想到姬安竟然会提这个。

    不过,她很快回道:“那太给陛下添麻烦了。”

    姬安摆下手:“也不算多麻烦,就是太嫔得换个身份。”

    李太嫔却摇头说:“妾如今还为陛下做着事,也不舍得换个身份割舍这些。陛下今年不是种了棉花,妾还等着收了棉花絮衣被、织棉布。其实,妾一家也商量过今后的事。”

    姬安:“哦?太嫔是怎么个想法。”

    李太嫔:“全喜以前进过学,颇得夫子称赞,如今既来了京城,更该用功考学。妾想给他寻一处附近知名的书院,他这个年纪,也合适住到书院中去了。

    “常胜更好办,他不愁在京中没活做,何况手里还有陛下赏的千金,便是做个什么买卖也使得。待出了宫,他们会寻处房子住下,就给全喜找书院。

    “只是,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待全喜去了书院,他不在家中的时日,可以允妾的娘亲进宫来陪陪妾。”

    姬安听他们都考虑得挺妥当,笑道:“既然太嫔已经想好,那便这样吧。我给老夫人特赐一块腰牌,不管什么时候,她想进宫便可进宫。让鲁常胜送她到后宫出入的宫门,使人传个话,太嫔这边再接上人就好。”

    李太嫔心下感动,起身行礼道:“谢陛下。”

    姬安连忙示意旁边大宫女去扶:“太嫔使不得。当初我年幼之时只身入京,在宫中惶惶不安,多亏了太嫔过问照顾。现在我有能力照顾太嫔,自当尽尽孝心。”

    李太嫔想起当初,感叹一声:“妾其实也没做什么……”

    姬安安抚她几句,转话题笑道:“我皇庄种了一半棉花,太嫔刚才开了口,待有了收成,我可就真送过来了。”

    说到这个,李太嫔的笑容不禁变得明媚:“妾在家中就帮着纺线织布,阿娘年轻之时更是一把好手,连染色都能做得。妾必带着宫中众姐妹,为陛下织出最好的棉布来。”

    姬安再和她聊过一会儿棉花的处理,就满意地离开,心里想着回去让系统推荐几本书,买了送过来。

    待回到清凉殿,见上官钧已经等在殿中。

    姬安吩咐过传膳,一边洗手一边问他:“军器监那边如何,余老还好吗?”

    上官钧今天去了军器监视察,姬安就想起前段日子那边报过余老夏日里不太舒服。当时姬安还在系统中找出人物卡探查过,看着没什么大事,应该还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毛病。

    内侍小厮们正在传菜。哪怕这殿里伺候的都算是可信之人,两人在这种时候还是会谨慎地不说太过机密的事。

    因此,上官钧只道:“一切都顺利。余老先前只是苦夏,吃不好就精神不济。现在出了伏,已经好多了。”

    姬安来到大盛才一年多,体感今年和去年比是热不少,热的时间还长,夏天一阵阵地下大雨。幸好入秋之后持续放晴,不然都怕影响到秋收。

    饭菜上齐,伺候的人退出去,上官钧才和姬安细讲军器监的进度:“比起我们带燕似山去看的那回,现在火箭车与火箭筒全都完善好,可以进入正式制作。只是工艺复杂,做不快。我计画先给西北配上,眼下磨擦最大的还是那边。”

    姬安点点头:“军队上的事情,你拿主意就好。”

    上官钧给他夹一筷子菜:“总得给陛下说一说。陛下听得多了,心中慢慢能有个数。”

    姬安笑眯眯地回他一筷子菜:“好,你说,我听着。”

    之后一餐饭,两人就聊了聊西北军。

    等撤下碗碟,姬安让人去叫鲁常胜过来。

    上官钧不经意似地问:“听说陛下先前去了后宫。”

    姬安:“去找李太嫔。鲁常胜伤好了要出宫,我问问她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接着就把先前和李太嫔讨论好的大致说了说。

    上官钧端起茶杯,应声“嗯”。

    姬安这时才突然醒过神,转头去看他,眼中含着笑:“不是,你刚问的谁。告诉你我去了后宫,没告诉你我去找谁?”

    上官钧回看一眼:“陛下也没细说去找谁吧。”

    说完,仰头喝茶。

    姬安仔细一想,似乎也是,他出门又不需要向谁报备。就是吩咐备马时随口一句“备马去后宫”,才让旁边内侍或守值的羽林卫听去。

    但想想还是憋不住笑:“我去后宫也就只能找太嫔了,不然还能找谁。这个时间,又不会是去巡视。”

    上官钧:“那也不好说。万一陛下突然想起那窝长毛兔,念着去看看。”

    姬安捂着嘴乐得不行:“你还真别说,这么一提,我真想去看看了。”

    长毛兔是开春之后天暖起来开始养的。一开始的时候姬安图新鲜,而且兔子的确也挺可爱,就隔三差五去看一回,还曾经抱一只回立政殿,想当宠物养着。结果败在了兔子的臭味之下,没几天就赶紧送回后宫去。

    两人正说笑间,朱顺领着鲁常胜进来。

    姬安端正下仪态,给他们赐了座,再问一下身体如何。

    听完回话,姬安就进入正题,对鲁常胜道:“我刚从李太嫔那里得知了你们的打算,挺好的。你们出了宫,找房子也要花段时间,就还是先在原来那院子里住着吧,寻好地方再搬过去。”

    鲁常胜连忙抱拳谢恩。

    姬安:“京城附近书院不少,你们好好打听,最好是能实地去看看,不是名气大的就一定合适。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朱顺,让他帮你们牵个线。到香皂铺或是南货铺留个话就行,如果着急,也可到后宫那道出入的宫门去,让人帮传个话。”

    鲁常胜感激不已:“谢陛下为草民一家费心。”

    姬安又问:“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鲁常胜不自觉地瞥一眼旁边朱顺,又赶紧回话:“草民……还没想好……”

    倒是上官钧插话道:“你那日以一敌九,还能伤对方三人,功夫很是不错。腊月禁军会纳新,你要不要考虑来试一试羽林卫。”

    鲁常胜愣住:“草民……也可以进羽林卫?”

    上官钧:“自然,良家子皆可。”

    不过,鲁常胜面上刚露出欣喜,却又听上官钧补充道:“但羽林卫要考马上战斗。若不会,只能去御卫。”

    鲁常胜顿时又变得沮丧:“草民不太会骑马……”

    上官钧打量他两眼,继续说:“现在距离腊月还有三个多月,你若有意,可每日到我府上去训练,我安排人教你。”

    鲁常胜再次惊喜,连忙向上官钧抱拳躬身:“谢大司马!”

    上官钧:“若能识文断字,会更有优势。李全喜去书院之前,你可多跟他学。”

    鲁常胜自是感激地应下。

    姬安看一眼上官钧,接话说:“宋御医说你大伤初愈,尚不可使大力、太劳累。有拚劲是好,但还是身体为重,练习要量力而行,不然落下暗伤反而得不偿失。常去医馆找大夫看看,多吃些肉和蛋,不要怕花钱。”

    鲁常胜高兴地应是:“有陛下赏赐的千金,草民定将自己养好,努力考进禁军保护陛下。”

    姬安笑着勉励过几句,就让朱顺带他退下了。

    然后,姬安转向上官钧。

    不过,没等他开口,上官钧就瞭然地道:“陛下原本对鲁常胜可是另有安排。”

    姬安是有点好奇:“我本来想问问他愿不愿回乡种树,但李家祖孙都留下,他肯定要陪着,就算了。不过,也是少见二郎如此积极,你这么想收鲁常胜进羽林卫吗?”

    上官钧:“从他对李家便能看出,是个果敢的忠义之人。陛下救过他,若他跟着陛下,万一遇险,他必会舍命保护陛下。陛下身边能有这么个人,我也能更放心。”

    姬安不由得一愣,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原因。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身边保镖众多,要说危险性其实并没多大。能伴驾的羽林卫可是份风光的高薪职业,鲁常胜要真能争到,也很不错。

    刚才两人吃过饭就传鲁常胜,此时上官钧站起身,叫时和去取自己的剑,准备如常去院中练剑。

    却在这一刻,殿外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随即,就有雷声传来。

    姬安原本也下了榻,准备去跑步,现在只得叹一句:“怎么又有雷雨,都马上中秋了。”

    话音刚落,外头已经响起哗哗的雨声。

    第169章 中秋 团圆夜,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明,雨势才开始减小,但依旧没停。

    清晨,田守朴在房门口撑开伞,再接过妻子苏氏递来的布包。

    苏氏叮嘱:“往怀中抱些,别被淋着。”

    田守朴应着好:“外头水多,你别出来了。”

    苏氏却也撑开一把伞:“我要不去开门闩,等你打开,这包袱也白包了。”

    两人一同出门,木屐在石板地面敲出轻轻的声响,也溅起一些水花打在衣裙上。

    走到院门口,田守朴接过苏氏的伞替她撑着,等她拉开门闩打开门,一边将伞递归去一边说:“回屋记得喝杯热茶。”

    苏氏笑道:“我知道,你去吧。”

    田守朴抱着包袱撑着伞,走出院去。

    刚往外走了一小段,恰好看见李震士那院的院门也打开了——李震士虽在京里寻了房子,但还在修整,预计要中秋之后才搬走。

    很快,门里出来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手中还牵着一头毛驴。那毛驴淋着雨,颇有些不耐地抖着鬃毛和尾巴。

    田守朴辨认一下,确认是李震士,就和他打声招呼,随即又见到李家老仆撑着伞跟出来。

    田守朴立刻会意,笑道:“李先生可是要去皇庄。我替你去说一声便好,雨天路滑,老伯就别出门了。”

    他说的是朝议前的点卯。今日常朝,若有官员因故不能到,也要请假。

    两人关系好,李震士就领了这份情,谢过一声,让老仆拿出请假摺本就回屋去,自己牵着毛驴和田守朴一同走。

    李震士见田守朴穿着常服和木屐,怀中抱个不小的包袱,也笑道:“带官服过去换啊。”

    田守朴点头:“下了一整夜,去到翰林院怕是膝盖以下都湿了。”

    说完,又问:“今年雨水有点多,地里怎么样,影响收成吗?”

    李震士:“雨多但也热,现在瞧着是还好,就看最后这半个月的了。实在不行,也只能早收。”

    早收会有损失,但总比在地里都泡烂了强。

    田守朴:“收完还得晒,要是秋日阳光不好,晒得不够,只怕难存放得久。但愿多晴一段日子吧。”

    两人说着话走出宅子,就相互道别。李震士骑上毛驴,去往城门。田守朴目送他一段,转向皇宫而去。

    一边走,田守朴一边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空。

    雨云没散,黑沉沉地压在上方,千万雨丝不停不断地落下。

    没来由地,田守朴突然想起自己在琼林宴前一晚做的那个梦。

    那个梦中,江南下了连月的大雨,据说近十个州成了泽国,损失惨重。

    他以为自己早就把那个梦给忘了,但如今回想,梦中情景竟还是历历在目。

    一阵风起,几滴雨打到田守朴脸上。

    田守朴回过神,甩了下头,自嘲道——想什么呢,一个梦而已,梦里他落了榜的,后来还家破人亡。如今自己可是金榜题名、贤妻在侧。

    他收敛心神,小心地抱好妻子打的包袱,继续稳步向皇宫走去。

    ○●

    秋夜一场雷雨之后,又阴了好几日。雨虽不大,却一直断断续续地下,让人没来由得心情烦闷。

    直到秋分,老天爷才赏了脸,再次彻底放晴。

    今年秋分在中秋的前两日。

    姬安勾了秋分后一日行刑,大理寺与刑部监斩,他和上官钧观刑。

    八月十四午正时分,姬安和上官钧再次来到刑场。

    姬安坐在高台上,看着下方等待死亡的彭彧、卢雍、夏侯焱、夏侯通及其两个心腹六人,一时间都有点“去年重现”的恍惚。

    只不过,去年他和上官钧心知肚明地等着刑场生变。而今年,这六人逃不掉死亡结局。

    姬安垂着眼,目光一一扫过下方六人。

    彭彧选择了能留全尸的绞刑,和卢雍、夏侯焱一同脖戴绳索地站在架下,旁边夏侯通三人跪于地面,刽子手持刀等着时辰。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说在牢中待得久的彭彧,就是另外五个上月才知自己要死的,此时也是面色灰败,削瘦得囚服都显空荡。

    突然,姬安感觉有东西被塞进手中,低头一看,是一只小荷包,又转头去看塞东西过来的上官钧。

    上官钧:“酸梅。一会儿陛下若觉得恶心,便含一颗。”

    姬安感觉这情形有点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才记起来——去年是徐小七跟着自己出来,给自己备下酸梅,也是说了这么句话。

    今天徐小七不在,换郑永跟着。

    姬安不觉一笑,目光扫过上官钧的手,见他没再拿出第二包,小声问:“你自己的呢?”

    上官钧转眼看来,视线再落在姬安手中:“那里面有好几颗。”

    言下之意——够两个人吃的。

    姬安失笑地捏捏手中小荷包,的确装着好几颗。也是,他俩谁跟谁,没必要还分两个包。

    刻香马上就要燃到午正三刻。

    姬安扫视着刑场周围的围观人群,在里面看见了梁继。梁继身边还有几个男女老少,应该是同被囚禁过的家人。

    梁继最终果然如上官钧所料,答应辅佐姬安的种树构想。现在已经领到姬安从夏侯家财产中分给他的补偿,只等着观看仇人行刑之后就回乡去。

    姬安目光再转过好几圈,又小声对上官钧道:“姬含思好像没来?他还特意进宫求恩典,要给卢雍、夏侯焱收尸,我还以为他会来观刑。”

    上官钧露出个含着嘲讽的笑:“大概是不忍心亲眼看那两人死。”

    时辰到,刑部尚书沉声下令:“行刑——”

    行刑没有任何意外。

    姬安塞了一颗酸梅进口中,再塞一颗到上官钧手里。

    上官钧没再等,起身道:“陛下回宫吧,还有奏疏等着陛下批。”

    姬安“嗯”一声,跟着起身,在身旁羽林卫的护持下上了马车。

    上官钧这才将手中酸梅放进嘴里,不一会儿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姬安看得一乐——上官钧能吃辣,却是不太能吃酸。

    不过上官钧没说什么,很快将酸梅吃下,吐了核,拿起桌上杯子喝茶。

    姬安慢条斯理地也吐出核,还问:“味道挺好,膳房做的?”

    上官钧:“让朱顺在京中买的,去年徐小七就是托他买。大概是同一家。”

    姬安笑弯起眼:“难为你还记得这事。”

    上官钧:“陛下既爱吃,便让宫里时常备着。”

    说完,看见姬安倚着软枕又掏出一颗放进嘴里,续道:“断桥案的凶手正法,陛下的郁气也可散去了。”

    姬安一愣:“嗯?”

    上官钧摩挲着手中茶杯:“这几日陛下似乎总不太痛快。”

    姬安眨巴下眼,才反应过来,回道:“这个啊,倒不是为这事。是因为江南。”

    巡查秋收的众御史回京,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江南有两路已经半个月阴雨不断,眼见着今年的收成肯定要大打折扣。

    上官钧倒是颇为淡定:“两路而已,另外四路的收成能有保障,便不用担心。”

    姬安微蹙起眉:“话虽如此……”

    上官钧:“陛下登基日浅,久了便会知道。风调雨顺的年景才是少有,大多时候,不是这里涝了,就是那里旱了,又或是哪里闹雪灾、哪里闹蝗灾。局部一两处的灾总还能救得过来,何况,陛下不是已经在议灾年扶贫之策。”

    姬安轻轻叹了口气。

    *

    中秋是个大节日。

    京中虽然先前天气不太好,但也挡不住百姓们迎接佳节的喜庆心情。毕竟大盛这个最繁华的城市里,直接靠天吃饭的人不多,启阳的天气也算不上异常得厉害,因此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姬安作为一个来自异世的人,本心上来说不太喜欢应酬朝中众臣。工作归工作,生活上他更想让自己自在一些。

    他和上官钧商量过后,就以“让家人团圆过节”的名义取消了中秋的宫宴,改为在当日大朝会上发放一点节日慰问品。

    中秋之夜,月明星稀。

    姬安和上官钧挨靠着坐在院中赏月,一边吃着果品小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玉盘般的圆月上,透着一点暗影。

    姬安指着月亮问:“二郎,若是能去到月亮之上,你会做什么?”

    上官钧:“陛下是想听吴刚伐桂,还是玉兔捣药。”

    姬安拿起两只梨,塞一只到上官钧手中:“抛开那些传说,就单说你自己的想法。”

    上官钧看看手中的梨,拿起来小咬一口:“我不会到月亮上去,所以也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姬安不由得转头看他:“为什么?你不好奇?”

    上官钧:“有何好好奇。去了月亮,就表示我要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而我对现在很满意。还是说,陛下想去?”

    姬安突然起了点兴趣:“如果我想去,你会舍弃一切陪我吗?”

    上官钧没有犹豫:“陛下想去,我自是会陪同。”

    姬安眨眨眼,嘴角不自觉地上翘——虽然只是一个假设,但能听到这样的回答,心底还是会忍不住地涌起欢喜。

    上官钧已经转回第一个问题,思索着道:“然后,看看上面有没有吃的。若是没有,得先种一点,不能让陛下饿肚子。”

    听到这,姬安不由得双眼微睁,随即一转头,哈哈哈地笑开。

    上官钧不解地看过来:“陛下笑什么?”

    姬安摆摆手,笑过一阵才止住:“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又打量下他,笑意难消地说:“可是,二郎会种东西吗?”

    上官钧:“总不能让陛下去种。”

    姬安:“有何不可。”

    说着嘴角翘高,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君王亲耕,皇后亲织。种地交给我,二郎织布就好。”

    上官钧淡定地小声道:“我只怕陛下无力下地,耕地的事本就是我更熟。”

    姬安:“……”

    猝不及防就被车轮子从脸上辗过。

    姬安:“你又看新艳本了?”

    上官钧勾唇一笑:“陛下当真见识广,全都听得懂。”

    随即,扔下梨核,拿帕子擦擦手,拉着姬安起身道:“秋夜凉,还是早些回房吧。”

    姬安目光落在相牵的双手、以及薄如蝉翼的衣衫上,好笑地心下嘀咕——哪里就凉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早早回了房。

    姬安这一晚睡得颇沉。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之间,他感觉有道光照在自己脸上。

    睁眼一看,发现前方是一扇大大的通透玻璃窗,阳光正穿过玻璃洒在屋中走廊上。

    这屋里的模样姬安并不陌生——洁白干净,光看一眼就彷佛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是医院。

    姬安猛然一惊——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又穿回来了?那上官钧怎么办?

    他连忙左右张望,发现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安静的走廊上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一眼走廊一侧。

    姬安走过去想向他问话,但唤了几声他都不理。姬安又抬手在他眼前晃,他依旧视而不见。姬安这才确定——这个人看不见自己。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安压抑着心中的不安,继续四下观察。发现那男人看向的是两扇紧闭的大门,门上的标牌写着——产房。

    就在姬安目光停留的下一刻,产房门突然打开,声响也一下充满走廊。

    医护人员从里面推出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疲惫的女人,有个护士还怀抱着婴儿。

    走廊上的男人立刻迎上前,先关心地问女人怎么样。

    姬安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这女人有点眼熟。

    他仔细想了想,才想起——她和留在原主记忆中的娘有三四分相像。

    姬安一愣,又转去仔细看那男人的脸——幸好,和留高王一点都不像。

    男人看完女人,再去看婴儿。

    护士笑着说:“是个胖小子,更像妈妈,不过也有爸爸的样子。”

    姬安跟着看去,的确,乍看一眼,孩子就像母亲的翻版。

    这时,孩子也看向姬安,小手还撑了撑,似乎是在伸向着姬安。

    姬安很诧异——刚出生的孩子,眼睛应该还看不清什么东西。而且,连这些大人都看不到自己……

    护士并没有察觉孩子有什么异样,男人帮推着病床去病房,她也抱着孩子跟上。

    姬安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下一刻,四周的场景就开始变得模糊。

    姬安揉了揉眼。

    只一眨眼的工夫,四周的光就暗下。

    姬安放下揉眼睛的手,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卧房里,从四周的暗度来看,外面的天可能还没亮。

    上官钧坐在旁边,正侧身拢起头发,见姬安睁了眼,温声道:“弄醒陛下了?刚刚没注意,让头发滑到了陛下脸上。”

    接着弯下身来,帮姬安理一理睡乱的鬓发:“还早,陛下继续睡吧。”

    姬安看一眼系统时间,果然,才是淩晨4点。

    他伸手捏住上官钧的手指,含糊地问:“你去哪?”

    上官钧躺回床上,凑过去在姬安脸上亲一下:“没去哪。刚才梦见姑母和先帝,就起身坐了一会儿。”

    姬安没松手,继续问:“不好的梦?”

    上官钧:“不是,挺好的梦。男耕女织,没有旁人。”

    姬安这才一笑,往前挪了挪,伸手抱住上官钧,挨着他闭上眼睛。

    上官钧也回搂住姬安,跟着闭上眼。

    就在上官钧以为姬安已经睡着时,忽听姬安说:“中秋团圆,都团圆了,真好。”

    上官钧轻轻应了一声。

    ○●

    空中明月照九州,月光之下,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沧阴县下的牛背村,哪怕是中秋佳节,也没哪户人家能开心得起来。

    入秋之后连着半个月的雨,天到现在都还没有要放晴的意思。眼看着田中稻谷马上就能有收成,现在却是泡得都快不成样子。

    一户姓孙的人家中,一家子人吃完难得添了鸡蛋的过节菜,女人们收拾桌子,男人们则凑一块商量。

    “等不了了,再等真就全烂了。明日就收吧,少也比绝收强。”

    “可这收成,等交完税,根本就剩不下多少。”

    “县里不是说向朝廷报了灾,今年应该能减些税。”

    “不说了,都去睡吧。明日早些起,天一亮就去收。”

    一家子人在哀声叹气中散去睡了。

    只是,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锣声惊醒。

    “怎么回事?”

    “娘,我害怕……”

    “别吵,听外头的!”

    大人们呵斥着孩子,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有人在锣声里喊:“快起床!出门上山!水来了!”

    大人们一惊,连忙出门张望。

    雨又比睡前要大了,村里有两支火把在摇晃,锣声不停不断,是轮流守夜盯河的青壮。已经有不少村人跑出屋,在雨中往村后的山上跑,“水来了”的喊声此起彼伏。

    刚出来的孙家人一惊,大人们回身进屋,胡乱找些东西往身上裹着挡挡雨,就赶紧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出门跟上上山的众人。

    牛背村离河不远,哪怕加固过河堤,连日大雨还是让村人们都很担忧涨水漫过河堤、甚至溃堤,早几日村中就排了人手守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涨水了!

    一村人携老扶幼上了村后的山。

    此时天光已经渐亮,隐隐能看到滔滔河水在往村子漫上来。

    村人们挨挨挤挤地靠在山坡上,有孩子被吓哭,又立刻被大人捂住嘴,彷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这个时候,只能祈祷。

    不知是谁先开始跪下来叩拜上天,又不断地有人跟着加入。

    哪怕不见日光,天色也慢慢地亮起。

    终于,那奔腾的水势渐渐平缓,最后停在了村子前方。

    许多人都长长地吁出口气。

    老村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道:“祖宗们把村子建在这,不是没有道理啊。”

    河水没涨上来泡屋子,至少家能保得住。

    只是,人群中很快又传出哭泣之声——

    “可田没了!”

    田地,此刻都在河水之下。

    一年的收成,全没了。

    第170章 受灾 江南受灾两路恢复生产的规划

    中秋之后,各地陆续进入秋收。

    姬安去年对此还没有多大的感受,因为报税粮有滞后性。到十月才开始有地方报上来,一直到十一月中下旬才全部报完。

    而今年,除了他更关注皇庄上的消息之外,还有最为直观的信息。

    八月下旬,系统开始不断结入大笔能量和国运值。

    来自于皇庄和上官钧的庄子,以及占据最大头的——河关军屯。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春天时掏空了姬安的“投资”,现在带来令他头晕目眩的回报。

    初时信息量少,姬安睡前还会逐条看一看,再兴奋地和上官钧分享又有了多少收成。几天之后他开始麻木,决定等全部收完再让系统拉个表格。

    但也有坏消息。

    与此同时,江南水患的灾情在不断送回中央朝廷。

    江南六路近十个州因连月大雨受灾,又以江南东路与淮南西路最为严重。情况最好的地方都预计要收成减半,普遍估计只有丰年的二三成,最差的地方则是被泡得颗粒无收。

    其余四路虽受影响没那么大,但预计亦有减产,只能算个平年。

    对于江南东路与淮南西路,已经不是减免粮税的问题。现在摆在朝廷面前的是——赈灾,尤其是完全没收成的几个县。

    姬安在春天出会试策问题的时候,怎么都想不到,竟然秋天就应上其中一道。

    不过,姬安为了明年推广新稻种,本也重新做好了江南官员的布置。原打算年底再统一调动,此时根据各州县受灾情况,先换了一批他满意的人过去,其中就不乏会试当中交出优秀答卷的。

    赈灾实际分为两大部分。一是灾情出现之时救济灾民,二是灾情过后扶持灾民度过动荡的灾后重建时期。

    具体放到这次水患来说,就是涨水之时如何救济安顿出逃的灾民,水退之后如何帮助灾民回村安顿并撑到下一次收成。

    对于前一部分,大盛有固定的赈灾流程,当地官员的确也一边上报一边按规定开仓放粮。只要不出现严重的贪污,这一段时间通常都能平稳度过。

    姬安赶着先换一批人,原因之一就是这批人他更信任,可尽量杜绝贪腐。而且前期赈灾做得好,立起威望,在后面灾后重建的推行上也能更顺利。

    后一部分正是难点所在。这个时期持续时间较长,短则三五月,长的甚至一年之久。

    通常的做法就是以工代赈,朝廷掏钱,雇佣灾民去做一些平日里积压下的、或是征徭役还做不完的活。但其实工钱很低,加上受灾地粮价会上涨,想纯靠卖体力熬过这一段时间很艰难。

    每日的口粮都要靠做工换取,这就意味着没有人手下地,不下地就没有收成。而朝廷不可能永远拨钱雇人,一旦活计停止就要断粮。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为了买粮买种撑到下一回收成,百姓只能选择遍卖家产、田地、甚至儿女。

    姬安现在主要想解决的,就是这一阶段的问题。综合一下会试卷子里的普遍观点,提出由朝廷进行低息甚至无息的粮食和种子放贷。

    哪知这想法刚提一出来,都还没到讨论细则的阶段,就引起朝野内外的极大反应。反对之声层出不穷,一时间奏疏房工作量陡增,不得不因为那些多出来的“劝谏奏疏”而天天加班。

    尤其是江南出身的官员,不仅迅速联合起来激烈反对,甚至连太学的不少学子都被鼓动。短短时间内就有许多文章流出,指责“有人向圣上进谗言”,“意欲蒙蔽圣上、对灾民敲骨吸髓”。

    姬安看着那些反对奏疏上五花八门、甚至匪夷所思的“劝谏理由”,冷笑连连。又让飞廉军收集京中被吹捧的“针砭时弊之文”,连着那些人一起,全都记在秋后算账的小本本上。

    这些“佳文”姬安没有用上班时间看,是晚上在立政殿里看的。看一篇怒气值蓄一格,再看一篇再蓄一格。

    上官钧见他如此神色,好笑地将他手中文章抽走:“陛下既知这些文章都是一派胡言,又何必去看。”

    姬安抓起茶杯一仰头,灌了大半杯茶,才把心火压下去点:“我就是想看看,都能编出些什么牛鬼蛇神来!”

    上官钧随意地扫过几篇:“左右也就在京中流传,影响不了什么。参与进来的太学生不过是那些江南官员的枪。”

    姬安冷哼:“要么坏要么蠢,都不是能为官者!那群江南的,是真以为我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不就是朝廷搞了无息贷、低息贷,阻了他们族里的财路!”

    上官钧起身,走到姬安身前:“陛下转身。”

    姬安抬头,不解地看他:“嗯?”

    上官钧双手搭上姬安肩膀:“转身。”

    姬安虽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看他坚持,也就收起双腿到榻上,挪着转过身去,盘腿而坐。

    上官钧两手拇指压在姬安肩颈,有力地按捏起来,一边说:“也不全是反对的人,还有支持者。陛下既决定要做,只看支持的奏疏便是,何必还理会那些反对的。”

    姬安给他捏得舒服,精神随之放松些许,叹道:“也不能都不看,万一反对得有理有据,还可以针对性做出弥补。别说,还真有几本这样的奏疏,你见着了吗?”

    上官钧:“看到了。不过,推行任何事都会有下面把事情办坏的可能,如此畏首畏尾,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姬安:“但是那些顾虑也不算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他指的那几本反对奏疏里,主要是担心姬安将放贷收益列为官员考察项之一。这样一来,就会有人为博取政绩而搞摊派,逼迫本不需要贷粮贷种的百姓都背贷。

    上官钧却道:“陛下既说没想到,又如何会把此事列入常规的政绩考察项。本就是特事特办,需有受灾前提。而且,此次也可算是一回试点。”

    姬安听他维护自己,不由得心中微暖,先前生的气不知不觉也就全都消散了。

    不过,上官钧又话锋一转:“政事堂的顾虑才是关键。”

    政事堂众宰相的反应倒是不太大,但一下就指出了关键——粮够不够。

    江南这次两路受灾,范围不小。而且受气候所限,都不太合适种植冬小麦这样的越冬粮食。这也就意味着,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下粮种,秋天才能有收成。这段空缺时间里,都得靠朝廷往里填粮食。

    但朝廷的储备粮也不宽裕,去年虽然算得上丰年,可又给图国供了二十万贯的粮食。哪怕现下还没算过具体数目,大致估一估就感觉颇为捉襟见肘。

    而且,朝廷的大量粮食都被调走,常平仓里没了粮,各地粮价立刻就会跟着飞涨。如此一来,大半个大盛都有可能出乱子。

    说到这个,姬安刚平下去的气就又升上来了——其实不是不够粮食供给灾民,而是大量粮食都在那些士绅手里,多少家族的粮仓都有粮食堆到霉烂。

    所以许多江南出身的官员才会反对得异常激烈。受灾地的众多士绅现在就等着用粮食去换灾民的田地和儿女,姬安突然搞这一出,无异于和那些士绅抢田抢人。

    至于别的反对官员,自然就是“兔死狐悲”了。若是不能从一开始就把姬安的念头掐灭,以后终有损害到他们家族利益的一日。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朝廷手上的粮不足以支撑,姬安的想法就实现不了。

    姬安深吸几口气,再把郁气压下去,说道:“这个我已经想过。农学署先前就上过奏疏,劝我在江南推广冬油菜,秋种春收,正好接到春耕下稻种。我原想先挑几个地方种上几亩做试点,但既然碰到天灾,那等水退了,今年应该能种得上。”

    上官钧:“冬油菜?”

    他仔细回想一番,记起来了,难怪当时觉得那本奏疏缺点什么——缺了种子调运,就问:“可是需要陛下买种子。”

    姬安:“嗯。等河关秋收完,应该够买这一茬的。到明春有收成,百宝囊给我结了‘钱’,正好接着买稻种。”

    上官钧确定是百宝囊提供的种子,在种植上也就先放下大半的心,只继续问:“但油菜不能当粮食吃,能否顶得到明年的秋收。”

    姬安:“不拿来吃,卖菜籽给油商。有了钱买粮,顶到秋收应当不成问题。”

    上官钧:“那得有地方愿意收那么多油菜籽。”

    姬安:“我们大盛的油商,不会消耗不了江南两路的多出来的那点油菜籽吧。现在油的价格不算低,便是降一点,也有利润空间,卖得多了总体还是更赚的。”

    上官钧:“只怕也和粮商一样,吃准了朝廷要靠着他们收购,会把收购价压得极低。”

    姬安:“如果我另外给他们机会卖盐呢?”

    上官钧一愣:“盐?”

    姬安:“福吉晒盐场出的盐,现在全是我的。花钱收油菜籽,便可换到盐引,你说他们干不干?”

    盐虽说是朝廷专卖,但朝廷也不会亲自经营。只是将盐卖给有资格卖盐的盐商,同时收取盐税,之后就由盐商自行运销。

    盐利之高,只看那些富可敌国的盐商便能知道。只要有机会在卖盐上插一脚,没有哪个大商人会不心动。

    上官钧思考片刻,回道:“可陛下过几年不是准备改革盐务?”

    姬安:“对,再暗示他们一下过几年盐务可能有变,此时的支持者能博得我的好感,到时说不定能占到先机……”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陛下圣明。”

    多收了盐,总归是要找人卖的。但若是卖给盐商,他们为了维持住高盐价,会严格把控盐的流通量。所以姬安一直囤着那些盐没有出手,就是在想合适的销盐方法,倒是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卖盐给油商,油商肯定会让这部分盐进入市场,多多少少都能稍微拉低一点盐价。而且,还可以将盐商的注意力转移到新的竞争对手身上,最好两边先斗上一斗,相互削弱。

    上官钧:“如此一来,粮食只要支撑到明年春耕就行。而且今年河关军屯丰收,本也省出一份来。”

    姬安却道:“河关那份不能这么算,那份除了他们自己留种的,明年全都要运往江南当粮种,还是得给那边调粮食。不过等到明春收了冬小麦,倒是真能多上一份,所以调粮量可以减少。

    “总之,先让户部做个计画看看。要是算出的数来还觉得不够稳,我想向乃洛多买一些粮食。香皂、白糖、玻璃、瓷砖这些东西,乃洛王应该会非常有兴趣。”

    上官钧诧异:“河关的运往江南?虽说那边有河,但与江南水道并不相通,中间有一段得用车运。这一来一回,会有一定损耗。”

    姬安:“有损耗也没办法。那是高产粮种,这些粮种五代之内有收成,百宝囊都会给我算‘钱’,吃了实在太浪费。完成推广之前,这几年的损耗都得担。”

    他已经仔细问过系统,凡系统提供的种子,种出来的粮食再播种,收获时三代之内返还的能量和国运值减为初次的1/2,三到五代之内减为1/3。这简直就是利滚利式地赚,他要把五代内的种子全都利润最大化。

    上官钧听姬安这么说,瞭然地回道:“既如此,自是听陛下的。”

    姬安回头对他一笑:“你觉得可行,明日我就在政事堂提了。”

    上官钧弯身凑过去,在姬安唇上落下一吻。

    *

    翌日的政事堂议事中,姬安就将在江南两路用冬油菜来赈灾的一整套方案提了出来。

    众宰相听得非常诧异。

    中书令吕绅神色颇为复杂地开口:“陛下那些盐……”

    晒盐的事,姬安一直没有在政事堂提过。晒盐场又远在福吉,那边的官员也不敢多打探,是以传进京里的消息很有限。

    姬安摆下手:“盐的事以后再慢慢说,今日只说江南两路。”

    这是还不想详谈的意思,众人也只得识趣地不多问——姬安一没用朝廷的钱,二没用朝廷的人,的确轮不到外臣过问。

    吕绅整整心态,专注于江南,先问:“臣早年也在江南待过,可似乎没有听说过越冬的油菜。不知农学署是从何处寻来?而且没有试种过就直接推广,是否过于冒险。”

    姬安笑道:“江南两路而已,如何就是推广了,不正是‘试种’吗?就和河关的新稻种一样。反正那两路冬日只能种些菜蔬,种不了粮食,不如就趁此机会试上一试。至于种子从何而来,诸位就不用问了。”

    众人看他这笑容,又听他提到河关稻种,不由得就想起那个“仙术”。

    能坐在政事堂的,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此时便已猜到,这个“冬油菜”怕也是和姬安的“仙术”有关。据先前巡田的御史回报,河关今年大丰收,有此先例在,还真是没有什么可以反驳之处。

    吕绅换了个问题:“这冬油菜既是新东西,若是百姓不愿意种呢?”

    姬安:“种子无息贷给他们,收成之后只需归还等量种子既可。光是少了种子钱,相信就会有不少人动心。另外,可以同意百姓用油菜籽交粮税。

    “百姓对油菜最大的担心,应该就是怕种出来换不成钱。到时他们可以选择是卖给油商,亦或是上交抵明年的粮税。有此保证在,我想,没有人会再拒绝。”

    众宰相都吃了一惊。

    但不得不说,姬安的想法没错。种其他菜同样赚不上几个钱,只要菜籽能抵粮税,哪怕只抵掉一部分都好,明年自家就能留下更多粮食。

    吕绅皱眉道:“抵了粮税,明年万一粮不足……”

    姬安:“怎会呢,只有两路而已。这两路今年的粮税必然是全免,明年最差也不过是和今年一样罢了。”

    吕绅:“可若是明年还有别的地方也……”

    受灾减产——不过这话不吉利,他就没有说完。

    姬安:“明年预计可在江南四路推广新稻种,产量提升,粮税也会有增收。总不会四路都那么倒霉吧。”

    这话的确不好接,吕绅想了想,然后看向尚书左仆射唐武:“陛下要把河关的收成都当粮种留下,臣以为,还是得户部细算过。”

    姬安点头道:“那是自然,让户部抓紧出计画。另外,回头我再找奥多塞聊一聊,让他给乃洛国王写封信,尽量多换一些粮回来。”

    这个姬安先前也提过,换粮的东西都是出自姬安的后宫和少府,相当于这部分粮食是姬安私人购买,和外臣没有关系。天子仁慈,愿意自掏钱包贴补百姓,宰相们只有高兴的。

    唐武看吕绅问完,接话说出自己的问题:“敢问陛下,以菜籽充粮税,是准备只实施一年,还是今后皆是如此?江南另外四路,明年冬可也要推广冬油菜,又是否允许充粮税?”

    姬安:“不急,明年秋收时看看情况,再议论后面的。”

    唐武再问:“陛下可有想过,若有人家种不出东西,偿还不上的可能。”

    姬安:“贷出种子之时,也要对借贷人进行审核,判断其有能力种植才会贷。若有地却无力种植,可牵线寻佃户,三方定契再贷。若是中途有变故造成无力还贷,如此次水患这样的天灾,可不用还。

    “若是个人原因还不上,暂收其田地于朝廷,优先让其租种,其次也是寻佃户三方定契。哪一年还清所贷,哪一年可归还其田地。期间禁止私下买卖,只可卖与朝廷;若发生田地继承,便更改相应的归还对象。”

    姬安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还不上,就把地给朝廷,另找人来种。只要地在,总有能还上的一天。同时地在朝廷手中,也避免了被士绅兼并过去,被收地的人家就有能拿得回地的希望。

    唐武沉思片刻,一边观察姬安和上官钧的神色,一边犹豫着说:“陛下的想法听起来是很好,只怕执行之时会有偏差。”

    他说得比较委婉,姬安其实也明白。

    顾虑的点有两个:一是下面会不会假借“还不上”而强抢百姓的地,二是这些收回到朝廷手中的地会不会“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对此,姬安也想不到什么很好的办法,但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只说:“关于回收田地这部分,暂时先由农学署管理。我想,应该不会有很多才对。”

    只要地到不了地方府衙手上,没有利益可图,想来也不会有人往这方面动什么歪心思。

    姬安:“诸位爱卿想想可还有什么漏洞,今日便将细则议定下来。总之先试一试,出现什么问题还可以及时弥补。”

    他的决心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上官钧虽一言未发,但看态度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众宰相自知此事已成定局,也就跟着一同集思广益,今天的会议时间就尤其长一些。

    所有事情议完,姬安留了刘叔圭下来。

    刘叔圭刚才就已经有心理准备,此时先向姬安笑道:“陛下可是需要臣跑一趟江南,为陛下送那冬油菜的种子。”

    姬安也是一笑:“叔圭通透。而且,我听二郎说,你长于后勤调度,这回就交由你来统筹两路转运司。”

    只从称呼上就能听出,这话说得甚是亲密。

    刘叔圭颇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身,对姬安和上官钧作揖道:“臣必不负陛下与大司马所托。”

    上官钧抬手示意他坐,却是说:“运种子不如你自己走更快速方便。还是你尽量多跑,让陛下直接将种子送到各县。”

    姬安愣了下:“好多地方呢,叔圭一个人跑得过来吗?”

    上官钧解释道:“州县是按户数划分。江南鱼米之乡,丁口稠密,州县的范围就比别处小。而且水道纵横,行船方便,叔圭又是枢密院的人,可以征调水师的快速船只。规划一下,未必跑不过来。”

    刘叔圭会意,接话道:“臣一会儿就做规划,今日之内呈报给陛下与大司马,明日便能出发。”

    姬安欣慰地点点头:“好,辛苦你了。待你回京,我必重赏。”

    ○●

    姬安在宫里为江南两路的水患头疼,城郊皇庄上却是一派喜气洋洋。

    原先的几场雨还让李震士担心过几日,但秋分之后一直是艳阳高照,他就彻彻底底放下心来。

    进入秋收,他干脆不回京了,直接住到皇庄上,每日都到田间亲自盯着各处收割。甚至每一样都自己跟着上手收一收,亲自体会种植手册中讲述的要点。

    今日轮到收红薯,先是农学署的庄户们下地试收。

    第一窝红薯被挖出来之时,数量与个头都引得众人惊呼连连。

    “八个!竟然一串真有这么多!”

    “而且每只个头还不小,都要赶上萝卜了!”

    众人当中只有留下的几人先前见过块状种子,虽然书上有描述,但亲眼见到的冲击力还是很大。连他们都如此吃惊,更别提因为去河关而没赶上看种子的那些人。

    李震士简直双眼放光。

    他走过去,弯身拿起一个在手中掂一掂,忍不住惊道:“很实!”

    随即直起身,放眼望向三亩红薯地,心中大致算算,心跳都禁不住开始加快。

    不过他很快又压下兴奋,在心里自语道——这是良田,关键还要看砂壤那边能产多少。

    想到这里,李震士都有些等不及,招呼上几个人,带着他们快步向砂壤地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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