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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亩产 说出来吓死人

    李震士带着几个人来到种红薯的砂壤地边。

    这里也是三亩,但又划分为两半。一半是按着种植手册上的肥水要求都伺候好的,一半是只供足水却肥料减半的。

    李震士拎上镰刀和耙,看清地面标记,交代几人挖足肥那半边,自己则绕到少肥的那一头。

    地表的红薯藤叶已经枯黄,李震士先用镰刀割掉一小片藤,接着拿耙小心地锄进地面浅层,拨开碎沙土,仔细观察有无红薯露出。

    没几下,他就挖到了一窝,下耙更是小心。将四周围的土锄松,就干脆蹲下身,扯着藤根将整窝红薯拽出来。

    李震士数了数,有七个。明显可看出个头大小不一,最大的一个都比刚才良田里挖出来的小一圈。但他扯下来放手里掂一掂,感觉同样挺压手。

    这时,对面那一半也有人挖到了一窝,李震士起身走过去细看。

    这窝也是七个,个头较为均匀,每个大小都和李震士手中的差不多。李震士也扯下一个掂掂,重量相差无几。

    几人回忆着刚才良田里那红薯的个头,都异常惊喜:“还以为大小会差上一半,现在看,只要肥下够,差别没有那么大!果然砂壤也种得!”

    李震士心中很高兴,但还是谨慎地道:“光看一个两个还不能下结论,得都挖出来比才算。”

    只是,话音里的笑意却掩盖不住。

    李震士叮嘱一下几人小心挖掘,自己也正要回去继续。却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引得几人都望过去。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宫中内侍服的人在路边勒住马,翻身跳下。李震士对他有些印象,该是负责通传的内侍。

    那内侍一边唤着“农学令”一边大步走来,到得近前,急声说:“李令,圣上唤你即刻进宫面圣!”

    李震士身上还穿着方便下地的短褐,闻言扔开工具,双手在衣服下摆随意擦擦,同时回道:“我这就回庄子更衣。”

    内侍连忙说:“不用换了,也不用回庄,就骑我这匹马回去!圣上让你越快越好!”

    李震士听见这般急,就抓起刚才的两只红薯揣进怀中,几大步走到路旁,一边接马一边道:“我的驴在庄子里,内侍可骑它回去,顺便再给圣上带上两颗土豆和玉米。”

    内侍应着好,催着他上马,直看到人骑马走了,才放下心来。

    李震士一路跑马,进城门、过御街,直到皇宫南大门才停,跳下马来接受御卫检查,再疾步往永昌殿而去。

    现在才进午时,李震士料想姬安刚开完政事堂的会,去到书房果然见到天子亲信内侍关忠。在关忠通报之后,跟着他一同进内间。

    书房里不仅姬安在,上官钧也在,两人都在翻看着什么,地上还摆着几口装满纸的木箱。

    李震士上前行礼。

    姬安上下扫他一眼,笑道:“从地里来的是吧,快坐。关忠,给李卿上杯茶。”

    李震士谢过座和茶,一路赶回来的确口渴得紧,也就不客气地灌下一杯。刚放下杯,发现关忠捧来一本册子,又连忙接到手中。

    说是册子也不太准确,只有左上角缝过一针,将纸张都钉在一起不散开,内容则是他早先上呈姬安的冬油菜种植图解。

    先前姬安批阅过冬油菜推广奏疏后,就先给了农学署冬油菜的种植手册,让李震士在江南挑几个地方,做好准备教导人种实验田。

    经过河关那一番种植教导,李震士和众下属算是积累了不少教人的经验。他和下属们就根据种植手册一同改编出这份图解,力求不识字也能看懂,以便更好地辅助教学。

    姬安翻看完,将图册放到桌上:“还好你们准备得早,我就早早让人先雕了版。这几箱是赶着印出来的第一批,总份数写在你手上那本的最后一页,你回去算算够不够用。若是不够,明日找人传个话,我让人继续印。”

    李震士听到此,吃惊地问:“陛下的意思是……”

    姬安:“江南两路遭水患,你该知道吧。”

    李震士点下头,他还知道田守朴被紧急派往沧阴县上任了。

    姬安:“我要在损失严重的那些县推广冬油菜,这样明春收了菜籽便可有收入,不至于要熬到秋收去。”

    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叠纸让关忠传过去:“这是后几期《旬报》要刊发的文章,详细写了此事,你回去慢慢看。”

    李震士面色一肃,连忙问:“不知一共有多少个县?”

    他最近都扑在皇庄上,朝议一直请假,对江南水患了解并不深。

    姬安叹息道:“农学署的任务很艰巨——共十八个县。”

    李震士听得心惊——十八个县,就是近九百个村!

    姬安:“时间紧迫,你们是赶不及每个村都去了。我已发去通知,让各县做好准备,召集各村来县城领种之时一同听指导,过后你们再挨村查看。”

    李震士应道:“臣回去就召集人,明日便出发,路上商议如何分派人手。”

    红薯是三种新粮里最后收的,他本也打算收完红薯就带人出发,现在不过是提早几日走而已。

    只是原计画的精细指导只能变成粗犷指导,对连官员带庄户只有不到六十人的农学署的确是一大考验。幸好这回指导的都是有多年种植经验的农人,又有图解手册辅助,应当不至于太慌乱。

    姬安续道:“还有一事,贷种需要你们把关。我知你们人手不多,另派王晦带一队内侍辅助。详情我已和王晦交待清楚,你们坐空的大漕船南下,走得快,一路上他会给你们做培训。等下关忠会领你去找王晦。”

    李震士应了是。

    姬安再让关忠传去一张纸:“这是户部那边刚整理出的数据,我会按着各县的地分配种子数量——减去士绅的免税田亩数。具体到每县之内的各村,你们和知县看着协调,优先保证给村民的地。”

    李震士再次应是,又犹豫着问:“这次的种子……”

    姬安:“还是刘叔圭去送。他要跑遍十八个县,早几日便已经出发了。”

    李震士瞭然地点下头,看姬安没再有吩咐,想起怀中红薯,掏出来用衣摆擦了擦:“这是臣刚从砂壤地中收的春薯。”

    姬安一愣,打量一下关忠拿过来的两只红薯,笑道:“个头不小啊。”

    李震士也放缓了神色:“良田里的还能再大些,产量实在让臣惊吓。臣还让通传的内侍顺道带点土豆、玉米回来给陛下与大司马瞧瞧,个头都不小。

    “原本这三种都是署里众人亲自收,不过明日要走,今日是收不完了,只能让庄头安排人接手。臣会交待他如何过秤记录,待全部收完,会将产量报于陛下。”

    姬安:“行,那你现在便去和王晦商量一下明日出发之事。这几箱子图册王晦这边会带上,你就不用管了。”

    李震士就站起身,刚要行礼,忽听上官钧问:“你估算的红薯亩产有多少。”

    他微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却是谨慎地答道:“下官只看着挖出几窝,没全挖出来之前,实不敢擅言。下官会让庄头先安排人收红薯,还请大司马耐心等上两日。”

    上官钧见他不肯说,倒也没勉强,只挥手让他赶紧去忙。

    待李震士跟着关忠离开,上官钧掏出手帕,包着一只红薯拿起翻看片刻,再掂一掂,看向姬安:“我记得当时陛下说——亩产说出来能吓死我。”

    姬安冲他一笑:“别急嘛,过两日就能知道了。”

    又转话题似地说:“今晚我们就把这两个烤了吧。哦,还有土豆和玉米,也一并煮了,试试味道和百宝囊给的有没有差别。”

    上官钧跟着回想起上回烤红薯的焦香和微甜,也感觉颇有些怀念,点头应好。

    *

    过了两天,姬安正在看着奏疏,上官钧突然进来了。

    他向姬安颔首示意,就迳自在桌旁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奏疏打开。

    姬安奇怪地问:“二郎有事?”

    上官钧:“等着听能吓死我的产量。”

    姬安失笑:“我没听到人报庄头今日要来啊。”

    上官钧:“他会来的。”

    姬安:“?”

    随即恍悟:“你让人去催了?”

    上官钧没说话,端起洪大福倒的茶喝一口。

    姬安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二郎怎么突然在意起这个了,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打紧。”

    上官钧:“我看陛下爱吃那三样,早日称好记好,陛下就能放开了吃。”

    姬安狐疑地看看他——总觉得这只是个藉口。

    这时,洪大福进来禀:“陛下,皇庄的庄头求见。”

    姬安就将人宣进来。

    庄头还是头一回进宫,颇有点战战兢兢,行礼时膝盖都有些发软。

    姬安照例赐了座,暗暗看一眼依旧在看奏疏的上官钧,含笑问庄头:“来报哪一样的产量?”

    庄头掏出张纸:“回、回陛下,只称了土豆和红薯的……麦子和棉花还在收……玉米要等地都收完了,才有人手剥粒,且要晒干才能称重……”

    姬安点点头:“玉米计产量是要麻烦些,那就先说说土豆和红薯。”

    庄头咽口口水,盯着手中的纸,紧张地道:“土豆……良田三亩共收六十五石,平均亩产约为……二千六百斤……”

    姬安听到上官钧手中的奏疏响起轻微地哗啦声。

    站在一旁的洪大福惊得抽口气,禁不住脱口问:“你说多少?!”

    庄头:“二、二千……六百……斤。”

    姬安淡定端茶:“继续说。”

    庄头继续:“土豆,砂壤三亩,共收五十三石,平均亩产约为……二千一百斤。”

    姬安瞟一眼上官钧,见他终于放下奏疏,抬头看向庄头。

    庄头虽然没有抬头,但不知是不是上官钧的目光犹如带着实质重量,庄头将脑袋垂得更低些,再次紧张地咽口口水。

    不过,这回却是一口气报完了红薯的数据:“春薯,良田三亩,共收八十石,平均亩产约为三千二百斤。砂壤足肥一亩半,收三十六石,平均亩产约二千九百斤。砂壤少肥一亩半,收二十二石,平均亩产约一千七百斤。”

    上官钧看一眼姬安,再转回去盯着庄头:“确定没有错?”

    庄头听着这句像是责问的沉声,蹭地一下站起身:“没、没有错,庄里好多人盯着一块过的秤,好几人同时算的数……而且前后过了两遍秤,数字相差都不大……”

    姬安笑着安抚他:“别怕,坐吧。”

    又吩咐:“大福,把那张纸拿过来。”

    庄头一边递给洪大福,一边忐忑地道:“陛下……小的不、不会写文章……就只记了数……”

    姬安:“无妨,有数字就够了。”

    他接过来扫一眼,就递给上官钧,又问了一些小麦和棉花的情况,听着一切顺利,就让洪大福领庄头去领今日跑腿的赏钱。

    分隔外间的拉门重新关上,上官钧才放下纸,却是问:“玉米亩产有多少。”

    姬安笑道:“玉米没有那么夸张。土豆和红薯个头大,称的还是湿重,尤其压称。玉米去了中间的棒子,再晒干,就轻多了。按种植手册所写,约摸也就是四五百斤吧,和稻麦差不多。”

    上官钧回想一下玉米地:“坡地上的也能有这个收成?”

    姬安:“玉米耐旱,应该……差别不大?”

    上官钧神色颇有些复杂:“当初我随口说亩产上千斤,没想到竟然还远不止千斤……”

    姬安:“要不怎么叫高产粮种嘛。”

    心里却是觉得这产量还是少了。他印象中的红薯亩产能有五千斤以上,土豆也能有个四千斤,只能说这个时代的肥可能还是不太行。

    还好他每次拿出种植手册时,都会让系统把手册中的预计产量砍上一半。这样结果就不至于让人失望,能有超出还会是惊喜。

    这时,上官钧又问:“土豆、红薯在良田的亩产能达二三千斤,为何陛下只打算作为辅助粮食来推广?”

    姬安:“那两样吃多了不太受得住,还得是稻麦才养人,要掺着吃。而且,稻麦换了新种,产量也会提升。”

    上官钧:“但见识过这两样的产量之后,怕是民间会自发地多种。”

    姬安:“所以粮税上得卡一卡,剩下的就让百姓自主调节好了。”

    上官钧略点下头,再次直视着姬安:“按照种植手册,稻麦的亩产又能有多少?”

    姬安眨眨眼:“先保留一点悬念,二郎可以期待一下。不过,有了那二三千斤在前面打底,稻麦的产量应该不会再吓到你了。”

    上官钧:“不会也上千斤吧?”

    姬安失笑:“带杆子称就能上。”

    从土豆和红薯的产量看,以这个时代的肥力,想要稻谷亩产上千斤,姬安估计得用上杂交稻。但杂交稻不能自留种,拿出来没有意义,总不能年年靠他买种子。

    说笑完,姬安又感叹道:“我担心的是冬油菜,关系着十八个县呢。不过,能有这三样新粮种的成功例子在,想来冬油菜应该不会差多少。”

    上官钧听到他这句,目光不由变得温和:“陛下如此费心为江南百姓经营,必能有个好结果。”

    ○●

    沧阴县,如今天总算放晴,水也已经退去,原先涌来县城的灾民都已回了村。

    县衙当中,新任知县田守朴正带着县丞和书吏们在忙碌,连县尉也没被放过,只要识字的都给抓了来。田守朴甚至把妻子也拉来帮忙,紧张地为接下来的贷冬油菜种整理数据,尽量做好前期准备。

    午时,厨子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禀道:“知县,饭好了,可要先用饭……”

    田守朴抬起头:“啊,那就送上来吧。各位,先吃饭,吃完再忙。”

    众人闻言,一边放下笔揉着手腕,一边相互道着辛苦。

    田守朴向众人拱下手,带着妻子苏氏转去另一间房用饭。

    厨子送上菜来,苏氏洗了手却没落座,待厨子出去,便走去关上房门。

    田守朴听见动静看过来,不解地问:“怎么了?大中午的,天又不凉,开着门不更透气些。”

    苏氏回来坐了,拿起碗筷,边吃边说:“我没看新一期邸报,可有登冬油菜的事?”

    田守朴:“还没,我猜可能要等下种了才会登,免得再有变化。怎么?”

    苏氏抬眼看他:“那就是说,种冬油菜的事,只在朝廷下发的公文当中?”

    田守朴有些反应过来了:“但这事也不可能瞒得住,这么多人都在忙。”

    贷种要审查,天子的旨意还是优先贷给自耕农。

    这几日他们在忙的,就是整理沧阴县下四十二个村子的田地信息。每户多少地、多少人,能不能种得来,若是种不来又可以找哪些人佃种。

    冬油菜合适的下种时间在八月下旬到十月上旬,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八,等农学署的人来到怕是还要六七日。时间很紧,若是在审查阶段被拖延,很可能就要错过最佳下种时期。

    所以,哪怕田守朴明白越多人知道的事越不可能瞒得住,也必需发动所有人手来处理工作,才能保证种子和农学署一到,就能让各村领回去下种。

    田守朴给苏氏夹一筷子菜:“可是你听说什么了?”

    苏氏:“没有。但,我们刚到那时不是赴过华家办的宴席,后来好几家娘子给我下帖子。当时我推说舟车劳累,都没有去,只收了些薄礼,也回了相应的东西。可这两日,又有好几封帖子递到家里来。”

    田守朴奇道:“朝廷的文书衙里众人都看过,他们既能打探到冬油菜的消息,还找你干什么。”

    苏氏:“当然是想疏通到你这里,把种子给他们啊。有好东西谁会不想要呢。”

    田守朴想了想,却是说:“不对,他们又不缺粮,没有必要非种这冬油菜。待明春收了菜籽,说不得油价都要降一些。他们的目的不是要种子,应该是……阻止我把种子发下去。”

    苏氏听得不解:“啊?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田守朴:“结果是一样,但起因不一样。他们要种子不是为了自己种,而是为了不让百姓种。”

    苏氏慢慢转过了弯:“我知道了……想让百姓走投无路,才会卖田地。”

    田守朴轻叹口气。

    苏氏担忧地看着他:“那你不就等于和他们完全顶着干。”

    田守朴:“这个我倒是一早就有了准备,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的安危……”

    梦里的水患成了真,哪怕他自己的情况不一样,也让他禁不住对往后产生担忧。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田守朴:“进来,门没闩。”

    门被推开,是个差役,递来一张帖子:“堂翁,有人找您。”

    田守朴接过,打开一看,连忙起身问:“来人呢?”

    差役:“在花厅喝茶。”

    田守朴转向苏氏:“刘相公到了。你慢慢吃,我去接待人。”

    苏氏起身给他整整衣:“去吧。”

    田守朴快步往花厅走,进厅就见到刘叔圭及两个随从,作揖道:“刘相公辛苦,下官恭候多时了。”

    刘叔圭放下茶杯,起身笑着回礼:“田知县,仓房可已备好。”

    田守朴应过一声,又问:“下官让人送上午饭,用过饭便过去?”

    刘叔圭:“不用,我路上已经吃过,现在就过去吧。走过你这里,我还要马上赶往下一县。”

    时间紧,任务重,两边也不多客套。田守朴身子一转,领着刘叔圭出去。

    四人上马出衙,田守朴将刘叔圭带到早已准备好的存放种子之处。

    田守朴曾听李震士详细讲过河关稻种是如何送的,此时自觉地没跟进去,只等在门外。

    不过片刻工夫,刘叔圭便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好了,我这便去码头搭船。田知县事忙,不必相送。”

    田守朴笑着回:“也不差这一点点工夫,下官送刘相公出城。”

    又问一句:“种子是明日天亮后出现?”

    刘叔圭却摇头道:“圣上交代了,是九月十三的早上。那时农学署的人也该到了。”

    田守朴:“刘相公可知能有多少种子。”

    刘叔圭:“圣上说,会按着户部那里留的田地数来算。我出京时户部还未整理出数据,是以我也不知。”

    说完,续道:“另外……”

    刘叔圭示意田守朴附耳过来,低声交待过几句。

    田守朴略略点头,也低声应着。

    随后,两人重新上马去到城门口,互道珍重,刘叔圭便带人出城去往码头。

    田守朴目送他走远,拨转马身,又不自觉地往仓房方向望去一眼——那里,即将出现全县的希望。

    第172章 贷种 不知道多少家会鸡飞狗跳

    九月初十,天刚蒙蒙亮,牛背村就已经起了炊烟。

    孙铁牛爬起床,出院子囫囵洗漱过,再回到屋里,妻子夏氏已经端了糙米粥上桌。

    他没坐,端起那碗稀粥咕噜噜地灌下肚,放下碗抹抹嘴。夏氏走过来,递给他装好水的水囊,还有一只粗布小包裹。

    孙铁牛将水囊绑到腰间,再接过小布包打开看看,就愣了下。

    布包里是两团杂着糠和菜叶碎的糙米饭团。菜是自家屋子周围种的,万幸上回水没涨上来泡到。

    孙铁牛往一间屋瞥一眼,小小声说:“怎么又准备了这个,不是说了,装两竹筒粥就好。叫水牛家的知道了,不得再嘀咕。”

    夏氏翻个白眼:“嘀咕什么。你是去卖力气才有这个吃,不多吃两口昏在路上怎么办。她要想吃上,就叫孙水牛换你去。”

    孙铁牛被妻子一堵,也说不出什么来。

    县里的赈济粮五日一领,今日他要跟着村长去县里运粮。运粮的人卖了力气,回来分粮时能多得上一抓。公平起见,村长是分配村中青壮轮流着去。

    但他弟孙水牛嫌那一抓不够耗的力气,不肯去。孙铁牛和他爹都觉放弃了可惜,孙铁牛就顶了孙水牛的份。这是孙家关起门来的事,他们兄弟说好,村长也就不过问。

    马上要启程了,孙铁牛仔细揣好小布包,转身出门去。

    等他走到村口,见到已经聚了不少人,把孔老村长和他大儿子孔仁、以及三辆牛车簇拥在中间。孔仁是每回都要去的,村里识字的都出去谋出路了,他是唯一留下的秀才,看告示、算数什么的都得靠他。

    三辆牛车倒是分属不同家。牛背村是个杂姓村,虽然许多人家之间免不了有个亲亲戚戚,但并没有哪一姓独大,便是孔村长家也一样,因此村子里的大事都还算得上公平。

    孙铁牛到之后再等过一会儿,直到人齐,孔仁招呼一声,众人就开始往县城赶路。三头牛慢悠悠地拉起空车,除了年过半百的老村长坐在车上,其余青壮都是跟在旁边走。

    从牛背村空身往县城走,以这三头牛的速度,要走一个半时辰。回程拉上粮食更慢,得两个时辰。现在缺粮,众人都是对付个半饱,没兴致说话,只闷头走路。

    孙铁牛一边走一边算着家里的钱粮还能撑多久。

    牛背村临大河,修有水渠引水到田间地头,若是不遭灾,收成都还算不错。

    去年是丰年,孙家交完粮税,存下来的粮能多上一些。但家里那么多人,去年他们兄弟的两个妻子还都又添丁又坐月子的,花用也不少。

    只要朝廷停发赈济粮,他家里最多只能再撑上一个月。要是一家子都下地干体力活,就是只能半个月。

    孙铁牛忧心忡忡。他恰好走在孔村长身边,就忍不住问:“村长,水已经退了,县里还能发多久的粮?田都已经整出来,是不是该尽早种些菜,总比干放着好。”

    牛背村很少遭遇这种颗粒无收的大灾,孔村长也只是年少的时候经历过一次,此时回忆着说:“估计发不了几次了,差不多该换成发工钱让人做活。”

    他把自己年少那次的经验说了说,周围人却是听得脸色发青——补堤坝、清河泥、修路,全是苦差事。像他们这种交夏秋两税的农户,是不会再被抽丁服徭役的,那些活他们都没干过,想想就害怕。

    而且,一日干四五个时辰,却也换不到几个大钱,堪堪能煮锅稀粥,让一家子饿不死罢了。但再往后呢?

    就有人嘀咕:“知县只说朝廷会发种,到底发什么种、什么时候发又不说。”

    “对啊,再没消息,我可顾上不了。家里还留着点菜种,趁着还没结霜,总能出一茬菜,好歹有两口吃的。”

    孔村长也不知,只能沉默。

    一行人走到太阳升起,总算进了沧阴县城,来到发放赈济粮的地方。有到得早的村子已经在等,也有离得远、来得更晚的村子还没赶到。

    孔仁去和书吏交涉领粮。

    书吏道:“可以先领粮,但村长得留下来,知县今日有事说。”

    孔仁一愣:“要留到何时?”

    书吏:“待人齐了就说。照以往看,大概得到巳初一二刻。知县交待,村长大概得留一个时辰。”

    孔仁就回来和村人商量:“就是约摸午初二刻能回程,到村子天还未黑。我爹腿脚不太好,要不留下一辆车等他,其余两辆先回去。”

    孔村长却道:“那样粮不好分。”

    最后商量一番,众人也想在县城里转转,有想寻活计的、有想买点啥的,就干脆都留下了。

    众人先领上粮装好车,排好守粮的顺序,就散进县城中。

    孙铁牛倒没想着找活计,沧阴县全县受灾,县城里不可能现在还有活计给人做。他没带钱买东西,只是既然有空,就去问了问粮价和种价,发现粮价涨了一截,各种种子的价更是涨得厉害。

    孙铁牛叹口气,回到粮车边守着,换了旁人出去。

    如此一直等到巳初一刻,终于四十二村都到齐了。便有书吏来招呼村长们过去,还说想去的都可一起。

    孔村长和孔仁起了身,孙铁牛想了想,跟着起身——听不听的,见一见知县也好,他还不知道新知县长什么样呢。

    众人见他起了,相互看看,也有些没轮着守粮的人跟上。孔仁回头看一眼,只小声叮嘱一会儿不要乱说话。

    最后四十二个村荡荡浩浩一大群人,被领到县衙大堂前的那块空地上。空地上还沿墙绕着圈摆了许多张桌子,如果有人细心数一数,会发现正好也是四十二桌。

    众人站好,不一会儿就见两个穿着官服的人走出来,身后跟着一队差役,还抬着一张桌子。

    田守朴没在众人前方停步,而是示意差役让众人分开,直接走到人群当中。

    差役将桌子放下,田守朴站到桌上,众差役再将桌子围起来。

    田守朴放声道:“诸位围着我站,让各村村长都站在最里圈。如此能有更多人听得清。”

    各村百姓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官,颇有些新奇,很快在众差役的指引下都站好。

    田守朴看着众人准备好,就继续说:“先前我让各村整好田,说朝廷会下发种子,今日便是要详细说这事。一会儿大家先听我说完,有什么问题,我说完之后再一个个问。”

    确认众人都听清了,他就把种冬油菜的事仔细说过一遍。

    期间人群里就已经忍不住低声议论,等田守朴话音一停,就有人喊:“从没听说过有能越冬的油菜,真的能种出来吗?种不活怎么办?”

    田守朴:“这个按村算,如果一整个村的出苗率低,朝廷会有补偿。朝廷的赈济粮会发放到春耕才停,如果出苗率低于七成,会多发一个月粮,低于六成,多发两个月。”

    这话一出,四下里的议论声一下变大。

    “赈济粮竟然发到春耕?!”

    “那这个冬日就不怕饿死了!”

    “要是这样,好像是可以试种一下,反正冬日也种不了别的什么。”

    又有人大声喊:“知县,油菜虽然养田,但一下收这么多菜籽,县里又没那么多榨油作坊,卖不掉怎么办?”

    田守朴等过一阵,让差役敲锣示意众人安静,继续说:“到时朝廷会寻油商来收菜籽。”

    孔仁站在前排,接着问:“那么多菜籽,必会被压价,若是卖的钱撑不到秋收?”

    朝廷文书上只说会给公道价,田守朴对此也心中没底,不过他紧跟着说到了重点:“今年天灾,圣上仁爱,特许我县明年粮税减半,还可用菜籽充粮税。前头交了菜籽,后头种的粮食自家就能多留些。”

    顿时再次掀起一顿议论浪潮。

    “还能有这种好事?”

    “可就算能抵税,到时断了粮要吃什么?我记得开过花的油菜不能吃吧?好像说会有毒。”

    “要不村子里自己榨油,运出外面去卖……”

    “你当榨油那么容易啊!”

    不过,也有心中想得清明的人。

    孔仁对自己村的人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比以前做活领工钱要强,种田我们毕竟熟悉。种一茬冬油菜,至少把田养过一轮,今年种过稻的田明年也能继续种稻,明秋就能收更多稻谷。

    “以前那样做一日活只够吃一日,还没人手下地。现在赈济粮发到春耕,还能有菜籽可以抵税。哪怕后面要举债,也能少还上一段时日的利钱,便是卖地也能少卖上几亩。”

    周围人听了,寻思一番,感觉的确是这么个理,纷纷点头。

    田守朴又等过一阵,再次敲锣让众人安静,继续说贷种子的条件,最后道:“现在村长到书吏那里去确认各村的田地情况,这个过后朝廷要覆核的,不可造假。另外,村里要是有寻佃户的和寻地的,这几日可早做准备。”

    他边说边伸手,往外滑过一圈。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挨墙那排桌后,现在都坐着一人。差役开始指引,喊着哪个村子的到哪张桌,各村也就渐渐分散开去。

    田守朴跳下桌子,先去了自己家乡那个村子,和村人说说话。他原本在村子里人缘就好,此时那村来的人都围着他又问了些问题,田守朴耐心地一一回答了。

    牛背村的桌子和那村相邻,两边队伍离得不远。孙铁牛发现了,悄悄靠过去听,直到田守朴劝那边赶紧去确认,才走回自己村的队伍里。

    刚回来,就听有人唤他:“铁牛,正好到你家里了,你快过来。”

    孙铁牛连忙上前去,听书吏将他家的丁口和各等田地都念完,点点头:“没错。”

    孔村长在保人一栏签了字,孙铁牛既在场,书吏就让他先按过手印。

    书吏一张张念下去,有条件不符的就另放到一边。

    突然,有人气愤地嚷道:“怎么说我家没地?我家有啊!我家十几口人,没地吃什么!”

    村里人彼此熟悉,也七嘴八舌地说那人家里的确有地。只有孔仁目光闪了闪,嘴巴动动,但没说话。

    田守朴听见这头特别吵嘈,过来问:“怎么回事?”

    书吏回禀过他。

    田守朴看向那人:“你家的地,是不是给了哪位举人。”

    举人有免税田亩数,一些贫苦出身的举人以前没多少地,一旦中举就会有人向其献地,做其佃户。如此这些地不用纳粮税,举人向献地的佃户收取比粮税少的粮,佃户家里就能多留下粮。

    当然,这其中还要看举人品性如何。不乏有人拿到地,过上几年就翻脸不认,收的租子比粮税还高,那时送地的人家也只能自咽苦果。

    田守朴以前中举之时,自然也有许多人寻上来,不过他原本有些田产,还剩的份额不多,就都没有应。但此时一听,立刻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果然,众村民怔愣片刻,就有人先说:“对哦,你家的地早就都给了吴举人吧!”

    那村民傻了眼:“那……那我家就没种子了?”

    田守朴:“有免税田的,说明家里存粮多,不在需要朝廷赈济的范围之内。你家把田给了举人,往年自留粮多,朝廷自是优先给旁人。”

    牛背村这里刚才吵嘈,不少村子都有人过来看究竟,此时听得这话,纷纷叫道:“对对!是这个道理!”

    那村民哭丧着脸:“那我家怎么办?家里的粮也吃不到明年秋收啊……”

    田守朴:“看哪户家里有地却不够人手种的,回去便赶紧商量佃别人的田吧。”

    孔仁顺势问:“敢问知县,这定契佃种,要如何分收成。”

    田守朴:“出田人家先拿三成,剩下的按出力人数平分。”

    先前那村民就心疼地抽气——先少三成啊!

    田守朴再道:“不过,若是种子贷完还有剩,余下的也会酌情往外卖。到时你可以留意着。”

    孔仁对他拱拱手,又去催那村民。那村民苦着张脸,跟着谢过。

    如此热闹了一个时辰,各村终于都确认完毕。

    田守朴挨个村叮嘱:“九月十二拉上车来县城,农学署的人会先教大家如何种这冬油菜。当日在县里住一晚,衙里会包一顿晚饭,并且安排几间脚店给休息。九月十三一大早便分种子。”

    众人听到还有人来教种,都觉得有些新鲜。不过,只冲管一顿饭,来住一晚就不亏,自是纷纷应好。

    随后,各村都不敢多耽搁,赶紧启程回村。

    田守朴也长吁口气,返身回衙后的住处。

    进了屋,妻子苏氏给他倒上水,他灌了两杯,先问:“他们回来了吗?”

    这是在问家里不多的几个仆人。

    苏氏点头道:“刚回来,说是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田守朴小声嘀咕:“有点奇怪,太过平静……”

    苏氏:“种子都没有见着呢,有动作也不会是现在吧。你这忙出一头汗的,我让人打水,你洗把脸,把官服换了。”

    田守朴想不到什么,也就压下疑惑,应了声好。

    *

    日头西斜之时,牛背村众人回到村子,远远就有许多村人迎上来。今日他们比以往回来得晚许多,村子里自然是非常担心,而且也等着分粮。

    孔村长见村里各家各户都来齐了人,正好趁着这个时候,让孔仁把种冬油菜和贷种的事详细说了,确认各家都明白,才开始分粮。

    自然又是好一番的热闹,村民们一边分着粮,一边和相熟的人议论冬油菜。

    孙水牛和以往一样推了辆小车来,孙铁牛和他一起将自家分到的粮扛上车,最后拿裹过饭团的布到孔仁那里领了多的一抓,兄弟两人就一同回家。

    家里,妯娌俩已经做好晚饭——飘着一点菜叶的稀粥。

    孙家家中一共住着三代人,孙老汉夫妇和两个儿子夫妇,以及几个年纪尚小的孙辈。此时一家人在小院中围着桌子,就等两兄弟回来。

    见到小车上的粮食,家中大人们都明显松了口气。

    孙铁牛看桌上除了粥,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像是药,就问:“这是什么?”

    夏氏回道:“华家今日请了郎中到村里义诊,还发了说是防疫的药。我们都喝过了,也给你领了一碗,晚点你也喝。”

    孙铁牛不解:“防什么疫,没听说哪里闹了疫啊。”

    先前刚开始发赈济粮时,县里也安排过郎中来义诊,还免费给了些药。不过牛背村没被泡,生病的人不多。

    夏氏:“说是除湿气的,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孙老汉插话:“人回来了就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众人很快喝过粥。

    孙铁牛把孩子们赶去玩,接着将今日在县里得知的消息都说了一遍。

    不过,他说完,却发现家里人似乎不怎么吃惊。

    孙水牛开口:“哥,你准备种那个冬油菜?”

    孙铁牛又把孔仁那番分析说了,再道:“我觉得孔大哥说得有理。先种着吧,到时再说,至少也能顶税粮。”

    孙水牛的妻子丁氏回一句:“光顶税粮不顶肚子有什么用。”

    不过被孙水牛瞪一眼,她就闭上了嘴。

    孙铁牛不好和弟媳说什么,只对孙老汉道:“爹,朝廷不可能一直发粮,总有停的一日。如今冬油菜是条路子,不然还能种什么?”

    孙老汉抬眼看他:“今日华家来人,还在村里说了件事——他们愿意出钱收朝廷发的种子。”

    孙铁牛一愣。

    孙水牛接话道:“油菜不知道能种成什么样,但卖了种子,就肯定能有一笔钱买粮。”

    孙铁牛皱着眉想了想,开口说:“不能卖。这种子是我们贷的,不是白拿。收成之后,还要还回等量种子。要是卖了,拿什么还。要是还不上,地可就要被朝廷收去了。”

    孙水牛:“华家地多,他们会种,到时给我们种子还贷。”

    孙铁牛:“你信?他们图什么。”

    孙水牛:“我原也这么想,但刚才听你那么一说,觉得这买卖也做得。哪怕华家不给回种子,地被朝廷收去,不也是优先佃给我们种。等到了秋收,还上前账,地也就能拿回来了。”

    孙铁牛眉头皱得更紧:“华家出多少钱?”

    孙水牛说了个数,听着很高。

    孙铁牛却总觉得这事不对,仔细想了好一会儿,又问:“你算过没有,这钱能撑到秋收?”

    孙水牛:“肯定不宽裕,但至少不会饿死。”

    孙铁牛看向孙老汉:“爹怎么想?”

    孙老汉没做声,明显也是在犹豫。

    倒是夏氏开口说:“我觉得不该卖。庄户人家,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才是最踏实的。”

    孙铁牛转眼看向妻子,点点头:“我和细娘一个想法。”

    丁氏撇撇嘴:“那得种出来的能吃饱肚子才能踏实,以前谁听过能越冬的油菜,鬼知道能种出什么样来。早点拿了钱买了粮,才是真踏实。”

    夏氏顶她:“然后把地给朝廷?地都不在自己手里了,还踏实什么。”

    丁氏顶回来:“你信朝廷说的冬油菜是好东西,我信朝廷说的以后把地还回来,不都一样。”

    这时,孙老汉咳了一声,妯娌两个才停下嘴。

    孙老汉看看两个儿子,说:“这样吧,家里的田分成五份,我和你们娘占一份,你们两兄弟夫妇各占两份。等种子领回来也这么分,你们各人处理各人的。

    “还有,明日都跟我去找村长立个字据,以后我们家就这么分地。等我和你们娘死了,那一份你们两兄弟平分,现在分过的两份就不再动。”

    丁氏一听,快嘴道:“那要是明春真断了粮,可不要找我们接济。大哥要是卖菜籽赚到大钱,我们也不会眼红。”

    孙水牛这回喝斥了她一声,不过脸上的表情却也是这个意思,问孙铁牛道:“哥,你觉得呢?”

    孙铁牛看一眼妻子,见夏氏点头,就说:“行,那就这么办。”

    大事终于厘清,天也全黑了,一家人各自回屋。

    孙铁牛暗暗叹口气——自家就两兄弟,还算人口简单的,都闹成这样,也不知道村里多少家会鸡飞狗跳。

    ○●

    江南众知县在忙着布置冬油菜种子事宜,与此同时,京里的姬安也陆续收到江南急报。

    户部记的田地数据并不详细,只记载每县多少地,其中免税的又有多少,用于计算每年税收。

    姬安就传了令,让那十八个县给自己上一份详细数据。而且为了少过几个部门,尽快交到自己手中,还是让下面通过给上官钧写信的方式报。

    黄义得上官钧吩咐,一有信便给姬安送来。现在姬安看着手中几封信,眉头都要打成个结。

    上官钧进屋见着,奇道:“陛下在看什么,如此愁眉苦脸。”

    姬安把那些信放在小案上,向他推一推,示意他自己看,叹道:“江南的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上官钧在榻上坐下,拿起来快速扫完,瞭然道:“陛下是指大量的佃户?”

    姬安点点头。

    第173章 粮价 布价跌、粮价涨,还每日限量

    前朝末年动荡之时,因历朝政治中心都在中部偏北,俗称“中原”,这一片地区的争斗就尤为激烈,打得越来越地广人稀。大盛开国之后,权力洗牌较为彻底,许多地方都给百姓重新分过土地。

    而江南地区有长江天险,局面相对平稳。高祖皇帝兵到之时,不少江南豪强主动投诚。凭此功劳,江南变动不太大,多数土地没有进行再分配。

    江南那地方气候适宜,水资源丰富,粮食产量高。哪怕后来一部分豪强慢慢被清算,但社会安定、丰衣足食之下,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科举出人投地,江南的士绅阶层也就不断在壮大。

    有了钱,就买田。在农业型社会里,这是个千百年不变的普遍认知。

    在前朝遗留的基础上,大盛开国至今,土地兼并虽还没出现过高峰期,但也一直在悄悄进行中。

    姬安现在看到的各县数据,粗粗算起来,自耕农手中只掌握着六到七成的田产。如果把大地主手中的隐田再清算出来,这个比例还要缩减。

    大地主手中那么多田,当然是由大量无田或少田的佃户在耕种。这个群体的数量,和自耕农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姬安想的“三方定契佃种冬油菜”,就是为这些佃户考虑。“出田者先取三成”,听起来占去不少,但种地全是佃户出力,也就是七成全拿。这个比例,比多数佃户以往交给地主的比例要高至少一成。

    但这个想法能实现的前提,是大地主阶层都乖乖听话不做妖。

    姬安当然设想过江南士绅不配合的情况。

    事实上,姬安百分百确定,地主和佃户必会在私下另有约定分成。在这个关系当中,地主是强势方,佃户为了今后还能佃到地,只能低头。就看这个私下约定的分成,给不给佃户留活路了。

    而姬安特意提出的“三成”,意思就是摆出个态度——朕知道你们会有猫腻,但不要太过分。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三成”,真要被逼得走投无路,佃户可以把地主告上衙门。

    姬安原本想着,自耕农这边是大头,先得保障这边的利益,回头再想想怎么帮扶一下佃户那边。哪知现在一看具体数据,居然两边人数相差不大。

    他颇有点头疼地捏捏眉心:“事前没了解透情况……士绅家中免税的田亩没有种子,隐田没有种子,我估计这一回对佃户的压榨会比以往更强。”

    其实姬安倒不是非要不给免税田分种子,而是他手头的能量和国运值能买到的数量,不足以完全覆盖十八个受灾县,只得有所舍取。

    上官钧将两人中间的小案搬开,挪到姬安身旁,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伸手给他按揉着太阳xue。

    同时安慰道:“士绅手中那么多田,他们总需要有人给他们种。陛下能帮着自耕者不沦为佃户,那他们就不能把现有佃户逼死。陛下能扼制此次天灾后的兼并,已是非常不易,不必过多苛求自己。”

    姬安给上官钧按揉得渐渐放松,发出一声舒服的低低喟叹,闲聊着问:“二郎去过江南吗?”

    上官钧:“以前陪先帝和姑母去过三四回。”

    姬安:“都去了哪里?”

    上官钧报了几个地名,是繁华的陪都,和一些名胜之地。

    姬安听得心痒:“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看看……”

    上官钧柔声道:“江南和岭南不同,有水路相通。秋冬之季多西北风,六日便能到宁安府,回来也只要十一二日。陛下若想去,倒是可以安排。只是受灾之地现今忙乱,不好接待陛下,陛下就不要去那里了。”

    姬安心里算了算,来回就占去近二十天。好不容易去一趟,在那边总得住个八天十天的,前后就要离开一个月。

    他问:“一个月,京中不会有事吗?”

    上官钧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宁安作为陪都,不管是警卫布署还是消息传递,都有立刻可启用的预案,而且和启阳的联系也很紧密。陛下若是不放心谁,还可以带在身边看着。”

    这也是他现在同意让姬安去江南,却绝不同意去岭南的原因。

    姬安听得心动,仔细想了想:“那……过年假长,我们过年去一趟?”

    已经来到这时代一年半,虽然启阳是大盛最繁华之地,但他也想着出去看一看别处了。

    上官钧:“陛下可让群臣十一二月时抓紧着些,如此十二月中启程,在宁安过年,元宵之后动身回来。”

    姬安给他说得心向往之,一抬手,揽上上官钧脖颈,仰头吻在他唇上。

    ○●

    九月十二,牛背村的清晨和以往一样,天刚蒙亮就炊烟四起。

    自从前几日在县城里得了知县的准话,又有华家要买种子的消息,村民们的心总算安定了些许,都忙着继续整田。春季的油菜他们种过,虽说种得不多,但也算有经验,这冬油菜想来差别不会多大。

    当然,也有不少人家里像孙家一样,为卖种还是自种起过争论。不过闹出到村长家里立字据分田地的,就只有孙家。孙家自己不会往外传这话,但消息总还是悄悄走漏了。

    卯正时分,孙铁牛来到村口集合,就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只当不知,站在牛车旁等着出发。

    尽管上回知县没说今日要几时到,但孔村长还是决定早一些的好,就定下比平日领粮晚半个时辰,反正在村里也没什么事。

    再等过一会儿,人齐了,一行人依旧赶着牛上路。这回的青壮比以往少,倒是多了好几个年长的老庄户。

    孙铁牛还背着三匹这几日织好的细布,顺便进县城换些钱,再买些粮回去。

    走出村子一段,队伍开始渐渐拉长些许。或许是现在心中有了点底,这次众人普遍心情好不少,就有兴致和相熟的人聊聊天。

    也有和孙铁牛关系不错的靠到他身边,是表兄弟两个。

    表弟小声问:“铁牛,你家真分地了啊。”

    孙铁牛没做声,不过微点了下头。

    表兄道:“肯定是为着卖种子的事吧,我就猜到他弟会想卖。”

    表弟又问:“那你弟究竟卖不卖?”

    孙铁牛:“我不知道他,但我会种。”

    表兄往牛车上努努嘴:“我家也争好几天了,我爹现在还没拿准主意,说等听听怎么种再说。”

    他爹是这回去县里的老农之一。

    表兄转去问表弟:“你们家呢?”

    表弟:“可能会卖一部分吧,卖多少还没决定。”

    孙铁牛看看他二人,突然说:“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华家为什么要买种子。”

    表弟:“不是说免税田没种子嘛,他们不买怎么种那些田。”

    孙铁牛:“华家种什么不行,他们家又不缺粮。”

    表兄边想边道:“你这么一说……他们会不会得到了什么消息,知道这种子是好东西?要是这样,倒是不该卖了啊。”

    孙铁牛说不上来,就总是觉得这事不对。

    一行人聊着天走到沧阴县城,城门口还有个差役接引。先领他们去一处像是仓房的地方放车,再领他们到分配的脚店,牛也在店里安顿好。

    脚店是平日里给人休息吃饭的地方,也能住宿,都是大通铺。县衙只包了地方给住,白日不包吃,店家问要不要做饭。但遭灾的时候不比以往,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众人自然都自带着。

    时间还早,孙铁牛先去卖布。

    沧阴县是附廓县,县城规模不小,不过孙铁牛从小来过多次,还算熟悉。他先去了常去那家铺子,发现布价跌了。

    以往他们这种农家细布的收购价,基本在每匹八十到一百文之间浮动,依品质优劣增减一些。现在竟已经跌到五十五文一匹,快少一半了!

    掌柜叹气道:“今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为了买粮,好多人都把家里囤的布拿出来卖,价肯定就是要跌的。而且已经跌过两回了,你现在不卖,往后说不定还得跌。”

    孙铁牛心疼,谢过掌柜出了门。

    他又走了四家,发现都是一样的价,最后干脆直接抱到粮铺去。

    粮铺大概是最近见多了这种情况,夥计瞧他进来,就先说:“细布按每匹五十五文的价换粮,你若不愿就拿回去。东家定的价,缠掌柜也没用。”

    孙铁牛没了办法,只得按这个价来。毕竟正如布庄掌柜所说,往后可能还要跌。

    布价跌了,粮价却是涨了。

    两日前他来看,平常最便宜的六七文一斤的糙米,涨到了十文。而今天,标上了十一文。

    孙铁牛吃惊:“才两日,就又涨了一文钱?!”

    掌柜回他:“全县都这价。灾年粮食肯定是要涨的,现在这价可不算高。”

    旁边有个老妇人也来买粮,闻言叹气道:“的确是不高。我年少的时候遇过大灾,当时糙米曾经涨到百文一斤,吓死人。”

    孙铁牛吓一大跳:“百文一斤?”

    掌柜也说:“的确有过,但听说百文牌子没挂多久。”

    老妇人点头道:“大概也就十几日。但后来下跌,是七十文一段、六十文一段地掉,最低也就掉到三十文,好像隔了一年才恢复正常。你不是县里人吧,听说下面村子有赈济粮吃。县里可是没有的,只能希望粮价涨慢点。”

    孙铁牛看老妇人身旁还带着小厮,不像拮据的家境,不禁问:“婆婆,那怎么不趁着现在多买些。”

    老妇人:“每户每日就只能买二十斤。”

    掌柜道:“是。东家手里的粮也不多,要不限量,怕是很快就被一部分人买完,另一部分人就没得吃了。”

    这时,夥计装好粮给那小厮,掌柜又给老妇人递上一本小册子。老妇人接过,领着小厮出门去。

    孙铁牛的三匹布只换到了十五斤糙米。

    他转身出门张望一下,见那老妇人还没走远,跑几步追上去,小声问:“婆婆,还想向您打听,是县里每一家粮铺都限量?”

    老妇人看他一眼,小小声道:“不仅是都限,那些粮铺还说好了,只要在一家买过,别家就都不再卖。你刚才看见掌柜给我的册子了吧,县里人不管去哪家铺子买,都得带那个做登记,没有的就不卖。”

    孙铁牛又是一愣,没想到竟然会卡得这么死。

    老妇人看看四周,把孙铁牛扯到偏僻处:“你不是县里人,刚才看你没册子粮铺也卖了……要不,你替我多去几家粮铺买粮,我给你钱如何?或者分你一点粮也使得。”

    但,旁边小厮抢先说:“老夫人,没用。刚才我就瞅见粮铺里有个夥计出去了,现在这位郎君的模样肯定已经传遍各粮铺。前几日对门方家就想过这样,没成,还被说再有下次就不卖他们粮了。”

    老妇人只得遗憾地叹口气。

    孙铁牛道过谢,与她分开,往落脚的脚店走去,一路上心就有点沉。他这两日也细细算过,按着华家出的种子钱,全卖了估计勉勉强强能凑合到明年秋收。

    但粮价要是再涨呢?不说涨到可怕的一百文,就是涨到二三十文,日子就要打对折算。而且,每日限量,就意味着每日都要跑县城买粮。还有那册子,他感觉迟早他们这些村里人也得办。

    孙铁牛回到脚店,跟还在店里的孔村长、孔仁等人说了下布价跌、粮价涨,还有每日限量的情况。

    孔仁到底是秀才,知道得多些,安慰道:“朝廷会掌控粮价。要是高得厉害,必会调常平仓的粮过来,粮价自然就会回落了。”

    有人问:“那么多个受灾县,都要赈济到春耕,到时朝廷还能有粮调来平价吗?可别我们卖掉了菜籽,有钱也买不起粮。一百文,太可怕了!”

    孔仁当然不知道,只能说:“朝廷应该是先算过的吧。”

    这个消息一下就将众人原本还不错的心情又给压了回去。孙铁牛默默掏出竹筒,把装来的冷粥灌进肚子。

    将近午时,总算有差役来叫:“可以过去听讲了,都跟我来吧。”

    众人起身跟着他去。

    还是上回县衙大堂前的空地上,进门就有人发图册,孔村长得了五份。他们被带到分配的位子,听说可以坐,就直接坐在地面。孔村长将五份图册分了,众人相互挨挤着看。

    “这画的……是教怎么种的吧,看上去和春天的油菜长得差不多嘛。”

    “竟然还有这种东西拿,画得很仔细啊,一步一步的。”

    “我先头还担心听了记不住,有这个可就不用怕了。”

    孔仁放下书箱,取出笔墨纸砚,先将墨研开,等着一会儿做记录。

    孙铁牛看完图册,伸着脖子四下张望,见每个村都有几本图册。也说不上为什么,突然又感觉先前的不安变淡了点。

    所有村子的人都到了,也都翻完不多厚的图册。这时,衙门里也传出脚步声。

    孙铁牛就见田知县和一个身穿红色官服的人一同走出来。

    有差役敲下锣,喊道:“起身见过农学令和田知县!”

    众人手忙脚乱起身,都对着前方两人行礼。

    田守朴抬起手:“好了,大家都坐。时间紧迫,下午日头好,李令会尽量在下午讲完,大家认真听。若是哪里不懂的,提问之前先举手,不要直接插话,混乱只会浪费时间。”

    他说了三遍,确认所有人都听清了,就将位置让给李震士。

    还是和上回一样,李震士站在人群当中,差役们围着他坐一圈,再外围是各村百姓。

    李震士一直讲到黄昏,终于把冬油菜由种到收都讲解完,尤其是前期的种子处理、下种要点。后面农学署下各村巡视之时,还有时间继续教学,但前期要是错了就很难补救。

    不过,村人到底都是多年种地的,期间提问题什么的都很到点上,李震士感觉比上回在河关教那些边军要轻松不少。

    这个时候,田守朴指挥着差役将县衙备的晚饭抬上来。很简单,每人两个糙米饭团,一碗飘着菜叶子的米汤。但对一直喝稀粥的众村民来说,饭团已经是好东西了。

    田守朴和李震士没离开,往马扎上一坐,同样跟着众村民一同吃饭团。

    孙铁牛这回坐在里圈,前面隔着一排差役就是两个朝廷命官。大概是田李二人的行为让人感到亲近,孙铁牛大著胆子问:“李令,您家里种过冬油菜吗?收成有多少?”

    李震士咽下一口米汤,却没有答,而是笑着问:“你们看《旬报》不?”

    江南的村子不遭灾时过得还不错,基本家家户户都会送孩子到学堂认几个字,不一定能看得懂多少,但名字和数字总得知道。在这种风气下,期期送到村里的《旬报》,自然大家都知道。

    李震士看众人表情便知答案,继续说:“今年河关那边开了新田,你们知道吗?”

    河关,是距离江南遥远的边关。江南的村民自己的生计都顾不过来,哪里会关心到河关的事。

    不过,江南文风胜,每个村都有人正式进学,也总有人留在村里。这种时候,村长必会带这类人来做记录。这些人中就有关注得多的,比如孔仁。

    孔仁接话:“我记得《旬报》上登过,河关开的田种的是高产新稻种。”

    随后也有几道声音附和他。

    李震士点头:“河关的田是军屯,就是我带着农学署的人去教导那些边军种田。你们猜一猜,那高产稻种亩产有多少。”

    周围听到的众人都愣了下,相互看看,没敢说话。

    孙铁牛胆子大,犹豫片刻,先说:“三百五?”

    他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北方虽有能种稻的地方,但产量会比南方低些。加上新田和新手,哪怕是高产稻种,伺候不好也得不了多少。

    江南都种稻,这里的人对稻谷产量都熟得很,三百五十斤已经是看在“高产”二字上往高了说。便是江南,如果是开荒,头一年二百多是常态,能有个三百斤的亩产都能笑掉牙。

    李震士只笑着,先没说话。不过那表情,一看就知道孙铁牛没说对。

    有人被孙铁牛带得胆子大了,跟着猜:“不会能有四百斤吧?新田啊!”

    李震士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一字一字说:“平均亩产五百多斤。你们可以留意《旬报》,最近就会登。”

    这数字是姬安悄悄给他透露的。李震士自己算着时间,感觉河关还没能报得上来,不过他听说上官钧的庄子也种了几亩,猜测可能是那里的数据。而且姬安还说会登在《旬报》上,他也就拿来用了。

    四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片的抽气声。

    闲聊不像刚才讲课,李震士声音不多大,坐得远的没听见。内圈把话往外传,外圈就又发出一片声响。

    “不可能吧!我们江南最好的良田,顶了天也就亩产四百五十斤!”

    “四百五我还只是听过,没见过呢。我家的田最多收过四百二三,丰年平年拉平来算,差不多三百七八。”

    “要头一年真能有五百多,那等田种熟了,亩产岂不是能上六百斤?”

    这句说得大声,李震士听见了,回道:“我也是这么估计,两三年后该能到六百斤。那么,参照以往南北稻谷产量差别,那稻种换到江南来种,亩产估计能有八百斤。”

    这回的抽气声更大。

    八百斤!岂不是直接翻一倍!

    李震士又描述起河关的新稻,讲得非常详细。江南的农人对水稻再熟不过,越听越觉得可信。

    孙铁牛大著胆子问:“李令!那能在我们这儿种吗?”

    李震士淡定道:“圣上是打算在江南推广。如果这回冬油菜种得好,圣上放心你们,我想应该会优先考虑给你们种。”

    四周众人听了,连连保证会努力种好冬油菜。

    等吃过饭,天色渐暗,田守朴让人点上火把。李震士再次和众人复习了一轮下午的要点,让众人尽管提问。等解答完问题,这次教学才算彻底结束。

    这时,田守朴站出来说:“大家先跟我来一下。”

    他没说去哪,不过众人今日被县衙招待得挺好,没多问就起身跟着走。

    田守朴领众人去了明日分种子的仓房。

    他让人将各仓房门都打开。

    火把之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仓房里空空如也,只有地面依稀像是贴着张符纸。

    众人非常不解,低低的吵嘈声响起。

    “不是明日发种?怎么还是空的?”

    田守朴没解释,再让人将仓门关上,依次上锁。

    却是将钥匙分别交给几个村长收着。

    孔村长拿到一把,不知所措地问:“田知县,这……”

    田守朴还是没有解释,只笑说:“明早拿过来就好。”

    接着又道:“县中人手不足,现需要每村出一到两人,今晚在此地守夜,县里会提供柴火和饮水。”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事实在奇怪得紧。

    孙铁牛先说:“村长,我留下吧,我最年轻。”

    最后是他和相熟表兄弟里的表兄留下了,别村也纷纷站出来人。

    四十二个村,近七十个人留下,这夜守得委实有点壮观。

    田守朴对留下的人道过辛苦,再将其余人带回县衙,便让各村返回脚店休息。

    李震士留宿县衙。

    他也就是昨晚才赶到,此时一边和田守朴往后头走,一边小声笑说:“你怎么想到这一出。”

    田守朴也笑着回:“刘相公特意交待的,是圣上的想法。”

    两人走到后院,见苏氏迎上来。她没避李震士,行过礼就说:“上午时我让家下人去找村人聊了聊,听说好像华家在各村收油菜种子,给的价还不低。”

    田守朴和李震士对视一眼:“原来使的这一招。”

    李震士一叹:“这个我们也拦不住。”

    *

    夜沉沉,灾后的沧阴县城一改以往的热闹,安安静静。

    一个差役在夜色里来到一座大宅边,敲开一道角门。

    他被人领着在那宅中走了好一会儿,最终见到两个身着丝绸的男子。一个年过花甲,一个年近不惑。

    差役向两人行过礼,道:“华员外、华举人,刚才知县将仓房都锁了,钥匙全给了各村村长,还让许多村人都守在外头。”

    年长的是华员外,问他:“仓里还是空的?”

    差役点头:“所有人都见着,除了符纸,什么都没有。”

    华员外摆摆手,差役又被领出去拿赏钱。

    华举人奇怪地道:“我们都翻遍了全县,种子到底藏在哪里?不是说明日就发种,现在却让人守着空仓房,田守朴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华员外转眼看他:“你那个京里的侄子,就没传回点有用的消息吗。”

    华举人轻蔑地哼一声:“他跟着个不理事的闲王,能有什么用。居然还得我往里贴钱养人,昨日才收到信又叫送银子!”

    华员外沉默片刻,叹道:“只能等明日了。”

    第174章 仙气 能种上沾仙气的种子是好福气

    九月十二是《大盛旬报》的发行日。

    上官钧正在看最新一期的《旬报》。

    以前他对邸报都只是大致翻翻标题,但自从姬安的《旬报》发刊之后,他倒是每期都会浏览一遍,哪怕不一定看得多仔细。不得不说,姬安把这个《旬报》弄得挺有意思,不知不觉也就翻到最后。

    这期《旬报》最关键的内容,是介绍高产稻麦种和棉花,并附有收成。

    新稻种的收成上官钧之前已经知道了,他庄子里种有,黄义报上来的。此时《旬报》上也登着——启阳府优质熟田种植新稻种,平均亩产五百七十斤。

    接着下一条是河关的数据——河关地区新垦田种植同一稻种,平均亩产五百二十五斤。

    然后是小麦的——启阳府优质熟田种植新麦种,平均亩产六百一十斤。

    如果是熟悉粮食产量的人,看到这里已经会惊呼出声。不过,考虑到不熟悉的人,《旬报》上还贴心地列出了数据对比。

    启阳府前五年的稻谷平均亩产,在二百斤到二百五十斤之间浮动。启阳的气候其实并不是很适合稻谷生长,在大盛的产稻区中算是低产那部分。

    而启阳府前五年的小麦平均亩产,在二百五十斤到二百八十斤之间浮动。启阳更合适种小麦,小麦的产量在产麦区中一直处在领先地位。

    换种高产新种之后,不管是稻还是麦,产量直接翻了一番还多。

    之后的棉花介绍,从在大盛已经传出名声的白叠布、吉贝布讲起,让人认识到棉花是与其相似,却品质更佳的作物。还特地请到岭南横川县出身、家中长年纺织吉贝布的老妇人,详细介绍棉花之好。

    这种棉花的产量——含棉籽的籽棉,优质熟田的平均亩产达到三百六十斤,中等田的平均亩产也有二百一十斤。

    最后介绍了一下棉花的用途,除了织布,还可絮被絮衣,保暖程度与昂贵的丝绵不相上下。启阳正在召集人织棉布,后续会对棉花量的消耗进行追踪报导。

    姬安进屋的时候,见上官钧正在看《旬报》,就笑道:“二郎看到稻麦亩产了吧。如何,还惊喜吗?”

    上官钧正好看完那一篇,抬眼回视:“非常惊喜。不过,对于朝中官员,大概就是惊吓了。估计明日就会有人提出派人到河关视察,如此数字很可能是下面为了领功而虚报。”

    姬安失笑:“又不只是河关那里,启阳也有数据,就在你我田中。他们要是怀疑,就让他们自己去看吧。难道还能是庄子上的人自己贴钱买粮掺进去,就为给我报个虚数讨我欢心。”

    上官钧:“我估计,九成人会这么想。毕竟这才更符合常理。”

    姬安无奈,又觉好笑:“算了,管他们怎么想呢。反正明年皇庄还会继续种,他们要不信,就明年自己去地头看。”

    上官钧:“相信的人就该向陛下讨种子了。”

    姬安被他提醒,转着眼珠说:“麦种推广预计最早也是后年,那我现在在启阳卖麦种,是不是也能赚上一笔。”

    产量翻一倍的种子,最低价也能跟普通麦子一换二。

    上官钧:“陛下若有需要,就让黄义在南货铺多挂一块牌子。”

    姬安秉持“不赚白不赚”的理念,笑眯眯点头:“回头就让庄头把明年的种子留好,剩下的全卖了。”

    反正启阳附近的地都是权贵的,姬安赚这份钱一点都不心虚。

    上官钧看他洗好手,坐下来等传菜,就取出两封信递过去:“高东寨来信。”

    姬安眼一亮,赶紧接过来。发现一封是高勉写给自己的,一封是枢密院官员写给上官钧的。

    姬安一边取出高勉那封一边说:“终于有消息了!怎么样,你看过没?”

    上官钧:“尚算顺利。那座金矿已经被掏完,只剩下一部分矿石还未冶炼结束。如今他们接替娄冲,给矿上的人开高额工钱,继续将剩下的炼完。

    “之所以十二年都没被打骨鲁发现,是因为娄冲和金矿附近的两个小部族勾结了。开矿的大部分人手由娄冲掳掠,物资则由那两个小部族提供,最后瓜分金矿所得。

    “不过,娄冲为了金矿,十二年都守在高东寨。边境处好东西有限,他就是拚命花也花不去多少,家中还存有十之六七。待剩下的矿石全冶炼完,会一起运回京给陛下。”

    姬安半分心思看信,半分心思听上官钧说,此时回一句:“先留出一部分来分给现在的矿工,这些年死去的那些,如果有记录,高东寨有家属,也给家属发一份怃恤。剩下的,都给你用来搞军备吧。”

    上官钧:“陛下仁慈。那个大理丞会另上正式的奏疏,到时陛下可直接批覆。”

    姬安点下头,看见高勉最后还写——他和徐小七已经寻回亡父遗骨,连着赖小妹之父一起,准备迁进京安葬,方便日后祭拜。

    上官钧看他去拿第二封信,续道:“高勉写得简单,其实过程还是有些凶险。陛下看完这封便知。”

    娄冲毕竟经营了十二年,跟着他喝汤的人不少,在高东寨就相当于土皇帝。幸好几人机灵,使计诱出娄冲,燕似山那队骑兵也能打,最终还是圆满完成此次任务。

    现在上官钧先前计画好的后续调动已经运转,燕似山留了十个人保护宋期的安全,就先带人返回河关。

    姬安放下信,拿筷子开始吃饭,一边说:“那小七和高勉也能先回来了吧。”

    上官钧:“陛下可去一封信,让他们先回来。”

    姬安想了想:“高勉没写当年的人证是谁啊……不过,查到这个份上,有没有那个人证,好像也不多重要了。”

    毕竟当年亲手杀人的娄冲亲兵都招了供。

    上官钧的关注点却不一样:“高勉要在京里安葬其父,以后该是会长留京中,可能家人也会迁过来。”

    姬安不解地看过去:“那又怎么了?”

    上官钧:“陛下说不定可以向他要份谢媒礼。”

    姬安愣了下,随即心情又不由得有几分复杂:“他要是全家迁来也好,我可以直接施压,让他不敢另娶。”

    上官钧微微一笑,给姬安夹了一筷子菜。

    吃完饭,姬安没锻炼,只在院子里走走消食,就回了房中。

    今晚他有个重要的任务——分冬油菜的种子。

    姬安打开系统定位图,就见到一片密集的光点。

    而他每选中一个点,上方就会显示出备注框,里面写着地点。这是他按着刘叔圭计画中的标记顺序做出的备注,保险起见,还用详细的江南地图对照过,确保不会出错。

    姬安再打开两个页面,按着种子分配表,仔细地把种子分配到每个标记点上。全部分配完,再谨慎地检查一遍,最后才选择【确定】。

    看着系统弹出的反馈窗口,姬安轻轻呼口气。

    明天一早,江南十八个县就会一同见证“仙术”。

    面对沾上“仙气”的种子,想卖的人总会再掂量几分吧……

    ○●

    九月十三,沧阴县城。

    村人们虽住脚店,但长年习惯了日出而作,都是天蒙蒙亮便醒过来,打水洗漱和用自带的一点糙米煮粥。

    仓房这边,守夜的众人也起了身。

    近七十个人守夜,排到每一组也没多长时间,因此众人夜里都睡得挺长。虽说躺地上有些凉,不过县衙供的柴火多,多烧几堆火围着睡,现在的天气也能顶得住。

    他们倒是没煮粥。这里没炊具,只有两缸水。不过,等众人排着队擦过脸,就有几个差役挑着热粥来分,说是守夜的酬劳。

    这粥比他们自家煮的要稠些,让众人惊喜不已。

    等分吃完粥,天也开始见光了。

    没过多久,外头的动静就越来越大——是各村人陆陆续续来到。

    差役们收了桶,过来维持秩序,让各村先把各自的车搭上牛,一会儿分种子时能直接装车。

    就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是在这里分种子吗?昨晚不是仓里还空着……”

    差役回道:“知县说了是这里,就是这里。”

    众人相互看看,虽心下忐忑,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搭好车,留下几人看着,众人又被领回仓房前的空地上,按村站好。

    差役们搬来几套桌椅,再摆上算盘、笔、砚台,完全是一副就地分发的模样。

    牛背村的村民围着昨晚守夜的孙铁牛两人,七嘴八舌地低声问。

    “昨晚有动静吗?”

    “是不是昨晚种子才到,留你们下来帮忙卸货的?”

    孙铁牛等人都问完,统一回答:“什么动静都没有,就是在仓房里挖个地洞连夜往里运,也不可能这样安静。要是等下开仓门能见着种子,那就只有仙人才能做到了。”

    众人听得更是忧心。

    孔仁却是若有所思:“仙人?我记得……《旬报》上登过,天子去年曾经遇仙,相传和仙人学过仙术。”

    众人都是一愣。

    就在这时,有差役敲起锣,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几名书吏手拿一叠纸,在前方几张桌后各自落座。

    李震士和田守朴在锣声中登场。

    田守朴抬手示意安静,先道:“请昨晚拿了钥匙的村长,现在把钥匙交上来。”

    几名村长不安地上前,将钥匙交还给他。

    田守朴又大声问:“各位,钥匙都在你们身上,没有离过身吧?”

    几人点点头:“一直在小老儿这里,没有给过旁人。”

    田守朴再问:“守夜的诸位,昨晚并没有人来这处仓房吧?”

    孙铁牛先扬声答:“没人,仓房里也一直安安静静的。”

    有他带头,又有好几人跟着应声。

    其实不用特意问,所有村子都留了人守夜,刚才必然已经问过自己村的人,早就知道了情况。

    田守朴:“好,那我们现在准备开始发种子了。和发粮一样,一会儿挨村发,各村到自己村那桌去排队等着算数,再拿条子去仓房领。”

    说完,他分辨一下钥匙,先走到最中间的仓房。

    田守朴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其实他也非常紧张,现在心跳得飞快,手心里都是汗。

    旧锁,钥匙插进去都不太容易,换了两三次角度,才终于进到最深处。

    田守朴虽背对着众村民,但旁边还有县丞、县尉、差役,都在盯着他。

    他面上不敢露出丝毫怯意,只能暗暗深吸口气,手下一用力。

    咔嗒。

    锁开了。

    田守朴取下锁,退开一步。

    差役们立刻上前,有人扯掉锁链,有人去拉开仓门。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仓门。

    仓门一点点打开,外头的阳光一寸寸照进去……

    满的!

    昨晚仓房里明明还是空空如也,现在却堆满了一只只布袋,连进人的空间都没有!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挤到仓门前去看个仔细。

    田守朴刚才在袖子里捏着拳头,此时终于忍不住长吁口气。随即,脚下就一个踉跄——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后怕到有点腿软。

    不过,身旁的李震士立刻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他。所有人都在盯着仓门,倒是没人注意到田守朴这一点小小的异样。

    李震士虽也有点紧张,但毕竟经历过一次,对姬安还是极有信心。此时笑着对田守朴低声说:“把别的仓房都开了。”

    田守朴心跳依旧很急,不过这回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太兴奋了。

    他抬头扫过一眼,见所有人都还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呆愣着,干脆自己去拿过差役手中的锣敲响两声。

    等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力,田守朴笑着高声道:“这些冬油菜的种子,都是圣上用仙术搬运而来,是沾上了仙气的!大家种了这冬油菜,也能沾上一分仙气!”

    李震士跟着站出来说:“春日之时,河关的新稻种也是这样凭空出现在粮仓当中!现在,圣上为了江南百姓,再次耗神使用仙术!望各位用心种,不要辜负圣上一片美意!”

    二人前后两句话,众人总算被唤醒,议论之声顿时四起,“仙术”“仙气”之词不停响起。

    孔仁看看左右,突然高喊:“我们一定用心种,绝不辜负圣上!”

    一边喊,一边轻拍周围村人示意。

    孙铁牛反应快,马上跟着喊:“对!一定用心种,绝不辜负圣上!”

    他二人带了头,牛背村的人纷纷跟着喊。气势一起来,两旁村子也都跟上,彷佛生怕一会儿分种子少给自己一袋。

    喊声不断往外传,最后变成四十二村齐声高喊,声音震天。

    田守朴笑容越来越大,在这一声声喊中,将所有仓门都打开。众人看到每仓都堆装得满满的,喊得更卖力。

    好一会儿后,田守朴才再次敲锣让众人静下来:“事不宜迟,大家排队领种子吧!”

    众人现在比他还急,都赶紧去问自己村子排哪一桌。

    孔仁很快找到牛背村那桌,招呼村人都过去。

    书吏翻出牛背村的数据,一边递上一边说:“这是你们村的数量,上面列有每户的田亩数和种子数,下面这里是总数。看一下有没有错,确认无误,村长就在这两份上签字画押。”

    昨日教学时已经说过每亩地用的种子量,孔仁连忙拿过算盘快速核算。

    孔村长则是不解地问:“怎么要签两份?以往领粮不是只用签一份吗?”

    书吏:“领粮是只管到村子,村子里你们自己分。但种子要管到户,一会儿你们拿一张回去,村里分种之时,每户都要在上面签字画押。下回领粮记得再拿回来交,不然可不给粮。”

    孔村长连忙应了好,又等孔仁核算无误,就签字画押。

    书吏留下一张为凭据,再写一张数量签条,给他们拿去仓房领种子。

    孔仁赶紧问:“现在领的都是自家种的份,不知佃种的那些怎么领?”

    书吏:“那些需要田地主人和佃户一同来领,当场签契。你回村子通知人,明日起就可以来县里领了,还是在这里。”

    孔仁应好道谢,这才赶上牛背村领种的众人。下一个村子则立刻围上来。

    田守朴和李震士看着众人热火朝天地分种子,不由得相视一笑。

    因孔仁反应快,算数也快,牛背村是最早领完的村子,装了车就启程回村。

    一路上,众人都还不停地在议论“圣上的仙术”。孙铁牛两人被追问了许多次,却也答得不厌其烦。

    突然就有人感叹:“圣上会仙术,我们是不是就不怕断粮了?圣上可以给我们运粮来!”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纷纷附和。

    不过,孔仁却说:“刚才李令说了,用仙术是要耗神的。送赈济粮没有用,送种子却用了。我猜,圣上是想给种子沾上仙气,让我们种得放心。”

    众人听得他这话,都是一副恍悟状。

    “沾上仙气的种子呢,这辈子能种上可是我们的好福气!”

    “是不是种得越多,我们能沾到仙气就越多?”

    “华家早早就要收种子,该不会早就知道这事!他们想独占这仙气!”

    “圣上是为了让我们种才施仙术,那圣上是不是还能通过仙气知道有人卖种子,就把仙气收回去?”

    “河关的稻种,会不会就是沾了仙气,才能种出亩产五百斤!”

    “我种过春油菜,不过没伺候得太精细,那年亩产好像有个……七八十斤吧。那这冬油菜是不是能有一百四五?”

    “你做什么美梦呢,越冬的产量能和春种秋收的比吗?哪个老庄户不知道,普遍都要低一半。这茬冬油菜能持平都要笑掉牙了,你还想着翻倍。”

    “沾了仙气的,总该有点不一样嘛!”

    众人一路说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直到回到村口才停下。

    村里人无事,又都好奇种子,早早就在村口等着。

    孔村长见此,干脆直接开始分种,同时通知午后再聚过来学习种植要点。

    去县城的人卖了力气,先分。孙铁牛和那个表兄昨晚守夜没睡好,又是头两个拿。

    一边分着种子,“圣上用仙术送种子”的事也迅速在人群中传开。从县里回来的人个个都激动得面放红光,讲述得绘声绘色。

    孙家父子三人都在,很快领好自家种子,签字画押,推着小车回家。

    孙水牛看一眼孙铁牛,问:“哥,‘仙术’是怎么回事?”

    孙铁牛:“回家说。”

    进了家门,种子分成三份放好。

    孙铁牛坐下喝口水,这才把“仙术”细说一遍,听得家里人吃惊不已,看向那些种子的目光都和先前有几分不同。

    孙铁牛扫视过弟弟夫妇,接着把昨日卖布买米的详情说了,再道:“县里现在就这么个情况,你们看着办吧。”

    夏氏也瞥那夫妇两人一眼:“难怪呢。就你们回来前不久,华家又来了人,通知说下午就来收种。还说另外有什么米粮商会要来村里给每户人家办册子,今日开始,进城买粮必须得拿册子去。”

    孙水牛的眉头已经皱起来。

    孙铁牛说完事,起身回自己屋去休息,其余人也都各自去忙。

    丁氏凑到孙水牛身边低声问:“那还卖吗?”

    孙水牛:“你觉得呢?”

    丁氏犹豫:“仙气什么的我不在乎,我要有那福气,现在也不在这了。但每日去县里买粮是个麻烦,也不知道粮价会涨到多少去……”

    孙水牛思索许久,最后道:“卖一半吧,手里多少有点钱。另一半种了,能有种子还朝廷,地能保得住。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完,起身去搬自己的那一份种子。

    第175章 对立 明春停发赈济粮,那时才是关键

    华员外和华举人正在看昨日买冬油菜种子的账。

    自从沧阴王倒后,华家如今在沧阴县可算是一家独大的领头人。华员外当过官,致仕之前最高做到了从四品,虽然只是地方官不是京官,这个品级也不低了。

    现在华家也有几个族人当着官,不过还只是六七品的地方官。目前对家族的反哺能力有限,甚至有的还需要家族给予支持。

    华员外是华家的话事人,而华举人则是他选出来的副手。华举人只是华员外的堂侄,但在举人、秀才众多的大家族里能脱颖而出,足见其能力出众。

    华员外并不在意提拔重用非主支的后辈,对入仕的后辈更是大方。让有能力者多做事,这是华家能一直繁荣的原因。只有华家这棵大树不倒,他的儿子孙子们才能躺在自家田产上锦衣玉食。

    不过,华举人毕竟年纪轻些,也没经过宦海沉浮,除了三次春闱都没被取中这一个挫折,在沧阴县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因此心境还是没有华员外沉稳,此时翻看账本就越看越心火燥。

    华举人沉着脸道:“也不知道田守朴使的什么江湖把戏,搞出个‘沾仙气’的说法。收上来的种子比预计的少了许多!”

    华员外却若有所思:“那个农学令不是说,先前在河关也这样。我已经给另几个要发种子的受灾县去了信,问问他们那里是不是一样。若是的话……”

    华举人愣了下,随后伸手做出个往上指的动作:“伯父想说,这是……的意思?”

    华员外:“在种子上这般费心思,说不定这冬油菜还真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如此,我们收了种子多种上一些,倒也不亏,大不了自己开榨油作坊。

    “等到明春,就是既养了田,也多有一笔油的收入。到时哪怕弄不到多少地,也可低价收菜籽榨油。再把油运到北边,甚至榷场,能卖得上价。”

    华举人:“可朝廷说会安排油商来收,不知道会出多少价。”

    华员外哼笑一声:“反正必然不可能是平常价。”

    说完这句,他转话题问:“倒是那些佃户,没有问题吧?”

    华举人应道:“这几日我亲自谈的,他们今年的租子减一半,剩下的一半分三年还。菜籽六四分,他们那四成我们会用粮食支付。给粮能比给钱更让他们安心,都乖乖应了。”

    两人正说着话,书房门忽被敲响。

    华员外叫了进,大管家推门进来,躬身道:“郎主,农学令、江知州、张通判和田知县,都跟着小的一并回来了。”

    华举人蹙下眉:“怎么,今日办契不顺利?”

    大管家:“田知县说,光有郎主的印不行,还需郎主亲自签名,不能由小的代签。”

    华员外:“别家呢?”

    大管家:“皆是一样的说词,都没给办。”

    华员外站起身:“行了,我去会会他们。”

    他带着华举人来到前厅,见来的四人正在喝茶谈笑。

    沧阴县是附廓县,旬州的知州衙门、通判衙门也都设在沧阴县城。不过派赈济粮和油菜种都是县衙的事,先前知州和通判就没出面。

    这一回江南受灾,旬州知州虽然没有换人,但督察知州的通判却是换过人。此时两个州官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来给田守朴撑腰的。

    两边相互见过礼,各自落座。

    田守朴主动开口说:“华老想来已听贵家仆说了签名之事。实不是某要为难华老,朝廷下发的文书便是规定需要本人签章,某也不能不听政令。”

    李震士接话道:“华老可能不清楚,圣上对此次江南的冬油菜推广非常重视。此事实际是交由我们农学署来负责,所定契约一式三份,皆会在农学署留底。”

    华员外面色很温和,看上去就像一个慈善的老者,微笑道:“老夫也在朝中做过事,不过是签名这般小事,自不会让两位难做。只是,若朝廷规定的是本人签章,我华家的田也不都在老夫一人名下。”

    田守朴点头道:“所以有两个办法。一是按着每户所有田亩数分别立契,由每户出人签章。二是还按着现在的,立一份总契,由华老亲自签章。

    “但要附一份其余各户签章的授权协议,表明同意华老代理。待华老签了总契,授权协议也一并交来,某与李令必会立刻发放种子,绝不拖延。”

    李震士再次跟上:“冬油菜还有半个月的下种期,而且在最近十日内下种最佳。还请华老尽快做出决断,免得延误农时。”

    华员外依旧一派平和之相,温声道:“田知县既如此照顾我华家,老夫如何会不领情。明日老夫便做好准备,带人去县衙定契。”

    田守朴笑道:“不用劳动华老走这一遭。到时让贵仆报个信,某带着契再过来便是。”

    他做了个低姿态,华员外也没推辞,道谢道:“谢田知县体谅,老夫近年的确是感觉腿脚一年不如一年了。”

    说完正事,几人又聊了些客套的空话,田守朴等人便起身告辞。

    华员外带着人将四名客人送到大门处,看着四人上马走出一段,才返身往回走。

    边走边吩咐大管家:“立刻通知各家,今日将授权书送来,别耽误明日领种子。”

    大管家应过是,快步离开办事。

    华举人实在不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难道以为伯父会拿不到授权书。”

    华员外虽然面色尚平静,眉头却是微微蹙起:“是在试探我们的态度。”

    华举人一愣:“啊?”

    华员外:“第一种,我们必不会选。”

    华家这样的大家族,内里关系错综复杂,为了隐匿田地和丁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若是搞每户分别立契,相当于被打进了内部,各户之间掰扯起利益之分来,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端。

    哪怕知道这是个试探,华员外也不得不往坑中跳。

    华举人反应过来了,却说:“那又如何?”

    华员外不语,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

    直到回了书房关上门,他才抬起头吩咐:“把我们的粮账拿来,我要细盘一下。还有,你去做准备,要把一部分粮食运到远一些的粮仓。夜里悄悄地运,不要被别家发现。”

    华举人想问为什么,但一看他堂伯父这表情,便知问了也不会有答案,这事得他自己悟。

    于是他只能应了是,转身先去找粮账。

    *

    田守朴四人离开华家大宅,走到一处岔路口,便和知州、通判分道而行。

    在粮价的压力下,县里如今颇为萧条。田守朴和李震士骑马走在街面上,都觉得县城有些空旷感。

    田守朴叹了口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以往的热闹,明明现在都还没到真缺粮的时候。”

    李震士安慰他道:“种子已经顺利下发,待明春有了收成,慢慢就会恢复了。”

    田守朴忍不住问:“李先生可有听圣上说起,明春如何收这油菜籽?”

    李震士摇摇头,又说:“不过圣上考虑得长远,必是已有打算。耐心等着便好。”

    他们现在四周围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的确不让他们知道才是最安全的。田守朴也明白这点,但还是忍不住一想到就会担心。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出一阵吵嘈声。

    田李二人对视一眼,催马上前去。

    传出动静的是一家粮铺,二人都不用下马去看,靠近了就能听得清楚。

    几道高声在叫喊,有男有女。

    “凭什么不卖我们粮!你们昨日说要办册子,我们都带来了!”

    “对我们可是赶了两个时辰路来的!你说一句不卖,就让我们白跑?”

    “说什么缺粮!你们后头堆着那么多袋呢,我们可是都看见了!”

    “没粮卖我们,却有粮卖给他们?明明还是我们先到的!”

    很快,铺子里又传出砰砰砰的拍击声。

    接着夥计在高喊:“各位静一静、静一静!听掌柜说!”

    田守朴和李震士拉停马,看那间粮铺挤满了人,二人就没下马过去,只在粮铺外头听着。

    此时能够看到,粮铺里有不少下面村子来的村民,还有一些像是县城里的居民。正在生气叫嚷的,是村里人。

    夥计连喊了许多声,好不容易才把村人的声音压下去,让他们安静了一点。

    掌柜就提声道:“今年我们沧阴县遭了大灾,许多村子都绝收了。你们村中都没有收成,我们粮铺当然就没地方收粮食去啊。现在卖的都是去年的陈粮,的的确确是数量有限。”

    就有人反驳:“又不是全大盛都遭了灾,你们难道不会出去收粮运回来!”

    掌柜道:“那也要时间不是?江南两路、近十个州遭灾,附近一大片地方都缺粮,想收到粮就得再往远了跑。而且,这一路上运粮的的人吃马嚼、搬抬损耗,都得算在粮食上头,粮价不就得涨嘛。”

    再有人说:“现在没和你说粮价涨的事!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掌柜:“诸位、诸位!是这样的!在新粮运回来之前,我们不能一下把旧粮都卖完了吧。一半人抢先把旧粮买回去囤着,另一半人就会没粮吃。为了保证人人都能每日有粮吃,只能每日限量卖!”

    村人继续喊:“凭什么只限我们的!不限城里的!你们不就是欺负我们村里人!”

    掌柜连忙说:“没有没有,都限的!县城里早就开始限粮了!”

    县城的几个居民跟着回:“是啊,半个月前就开始限了!”

    “每户每日二十斤,要是家里人多点的,都不一定能吃饱!”

    村里人立刻喊:“说什么吃饱,我们村都喝一个月稀粥了!”

    掌柜再次高声插进话:“是这样的,诸位!现在朝廷给下面每个村都发赈济粮,我听说还是会一直发到明年春耕。但是啊,我们沧阴县城里可没有赈济粮发。

    “所以米粮商会的东家们合计了,得先给县城里的人留够粮,分给外面村里的数量就只能少一些。但还是每日都有卖,明日你们早点来就能买到了。”

    村人自然不乐意。

    “什么叫来得晚!我们村子离县城这么远,一大早赶路过来,就得是现在才能到!”

    “你们不会是想要我们花钱在县城里住着吧!”

    “找什么藉口!不就是存心不卖给我们!”

    “还要我们每日都来,地里的活不干了吗!”

    “去把他们的粮搬出来!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听到这里,县城里的人也不干了,纷纷反击。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还想明抢?!”

    “掌柜的都说了存粮不多!明明朝廷都给你们发粮了,你们还要来抢留给我们城里的这份是吧!”

    “就是!商会分好了粮,让所有人都能撑到新粮运回来。你们不花钱地吃着朝廷那份不算,还要从我们嘴里掏!给不给人活路了!”

    “你们外头村子的份,有本事你们去和其他村子掰扯!让离得近的村子别一下就全买光了,也留着给你们后头的!反正不能抢我们的!”

    田守朴听得又想叹气,让随自己出来的几个差役留下,万一里面打起来,也好赶紧把人分开。

    但这种纠纷他也没法解决,村里人和城里人都要粮,他偏向哪边都不行。

    田守朴踢踢马腹,继续往县衙走。李震士跟在他身旁。

    留下了差役,倒是四下无人了。

    田守朴低声问李震士:“李先生,你看,是否要请知州与通判巡一下各粮铺的粮仓?”

    李震士想了想,回道:“此时巡仓,怕是县城里的人情绪反弹会过大。不管怎么说,村子里的赈济粮还在发著。而且去年是丰年,庄户人家都习惯存粮。要说存粮的情况,城里百姓怕才真是家无几日米。

    “县城里没有赈济粮,城里人本就一直积累着不满,哪怕你细细算好数去解释,只要手中无粮,就没多少人会听会想。县衙暂时还是不要出面为好,万一被城里人看成是偏帮村人,你在城里怕是更举步为艰。”

    田守朴心头有点火:“我都恨不得他们干脆真把粮价拉上去算了!”

    粮价高了,才能请调粮食来平价。哪怕无法回落到以往的粮价水平,但至少能打破米粮商会的限量封锁,让百姓能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囤粮,不再那么心慌。

    李震士在地方上多年,瞭然道:“自然是有意卡着涨的,他们可不会真让别处的粮进来分一杯羹。”

    说完,又一次安慰:“赈济粮断之前,应当不会真出什么事。村人进城买粮,是担心春耕之后断了粮,粮价又涨上去,才想趁着价还低时多囤一点。囤不上吵几句也就过去了,毕竟没到真要命的时候。”

    田守朴心头沉重——明春停发赈济粮,那时才是关键。

    ○●

    这一日的政事堂会议,姬安终于将盐的事提了出来。

    当然,他没提盐务改革,只是展示了福吉晒盐场三个月的所得,以及齐万生做出的五年计画。

    宰相们都看得非常吃惊。

    福吉晒盐场从五月开始启用,当时开辟盐田仅一百五十亩,现在也不过是二百亩。但一个夏季的晒盐所得,就已经快抵得上福建路所有煮盐场产出的一半!

    那么,若是晒盐场扩大到五百亩、一千亩呢?

    再则,福建路能建晒盐场的地方还不止那一处。现在杨微传回来的消息,至少能建三到五个千亩盐田的晒盐场!而盐田中的所需人力,甚至还消耗不完现有的煮盐工!

    姬安看着众宰相满脸恍惚,估摸着他们脑中此时已经堆满了盐,转不动了。

    能让大盛最顶尖的一批人为自己做的事吃惊,姬安颇有成就感。心里高兴之际,他忍不住就偷偷伸出手,勾了一下旁边上官钧的手指。

    上官钧转头,看见姬安那得意的笑,回指挠挠他掌心。

    姬安连忙把那捣乱的手指捉住。

    两人就这样在众宰相面前牵起了手。

    虽然有桌子阻挡,有衣袖掩盖,但若是细心看,还是能看出端倪。

    不过那些老狐狸们还在震惊中,也就没人发现这一幕。

    最先回神的是御使大夫方怀静。当然他此时的心思还在盐上,没顾得上观察到异样,只是说:“但这是夏季出的盐,另三季的阳光可还能再晒出盐吗?”

    其余人被他一语惊醒,一时间都顾不上不敬,目光纷纷集中在姬安脸上。

    姬安这才放开上官钧的手,掩饰般整下衣袖,笑道:“杨卿的预估是,冬季会有四到五个月出不了盐,春秋两季出盐量估计是夏季的一半。

    “但不管从出盐量、还是从所需人数来看,晒盐的收益都要远高于煮盐。另外,从煮改晒,还能增加一些耕地。至于改换的前期投入,由我来出钱,计画里写了。”

    众宰相开始低头细看那个“五年计画”——姬安很贴心地给每人都发了一份。

    现在这份计画是姬安、上官钧和齐万生讨论修改过数次之后得出的,已经非常细致完善。

    改煮盐为晒盐,不管是从目的还是从手段上,众宰相都挑不出什么错处,这项提案自然也就顺利通过。

    而且,姬安看他们讨论过程中越来越明显的笑容,感觉刚才他们脑里的盐现在大概已经变成了亮锃锃的盐税银。

    只有中书令吕绅最后问了一句:“陛下的计画是先建晒盐场,再撤煮盐场。那这期间多出来的盐,是一同卖给盐商,还是如目前福吉晒盐场一般,由陛下自留?”

    姬安:“我掏的钱,当然是我自留。总得让我把先垫进去的成本收回来吧。”

    这是常理,众人没有说什么。这个议题也就过去,进入下一议题。

    当日下午,姬安召来齐万生,将他的奏疏递归去,笑道:“顺利通过了,着手开始吧。”

    齐万生也笑着应过是。

    姬安又道:“不过,别的事你可以交待给旁人,但现在有一件事怕是得你亲自去办。”

    齐万生:“陛下可是说,用盐和油商谈买卖?”

    江南的冬油菜赈灾计画,在朝中没有公布所有细节。不过齐万生得知之时,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

    姬安点头:“你生意做得好,交给你我才能放心。我只有一个要求——要粮。”

    齐万生起身行礼:“陛下放心,臣必为陛下办到。”

    姬安再悄悄给他透个底:“我准备十二月中去江南,在宁安府过年。你们尽量在那之前回来,跟我一同去,蹭个公费旅游。”

    伴驾出行,也是工作,路费食宿自然是姬安全包。

    齐万生听得“公费旅游”四字,先是一愣,随即又觉这用词十分贴切,好笑地道:“谢陛下隆恩,臣会抓紧。”

    他退了出去,姬安继续批奏疏。

    姬安现在心情非常好,只想着赶紧批完奏疏回立政殿去。

    因为,今天少府要送无色玻璃来!

    第176章 酸味 他的陛下,又在哄他

    姬安回到立政殿之时,听人报章实和少府监任守已经在等候。

    上官钧倚在榻上,面前的书架子摆着一本奏疏,旁边案几也堆着一些。

    见到姬安一进屋就吩咐传人,上官钧抬手收拾书架子上的奏疏,一边道:“陛下今日回来得尤其早啊。”

    没等姬安回话,又补一句:“下次我若想陛下早点回,是不是也可以让人报——有好东西等着陛下回来看。”

    姬安正喝茶,闻言差点一口呛住,连忙转头看过去。

    河清在将那张书架子搬走,上官钧则撑着榻坐正身子。

    原本上官钧是斜倚着,榻上就没摆小案,茶杯还是关忠直接递给姬安的,此时海晏正要将小案摆到榻上。

    姬安摆下手,示意海晏不用摆了,再将手中茶杯递归给关忠,让他也出屋去。

    两人都不爱留人在身旁,屋里很快就没再有他人。

    趁着臣子们还没到,姬安往过挪了几下,坐到上官钧身边。

    上官钧目光落在两人之间——几乎手臂相贴。哪怕已是暮秋时分,离得这样近,也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些许温度。

    姬安目光留意着门口,却是往上官钧那边歪过身子。

    两人肩膀相碰。

    随即,姬安低声道:“二郎想我早回来,哪还需要用什么藉口呢,直接让人传句话就是。”

    吐出的温热气息扑在上官钧耳畔。

    上官钧微眯起眼:“哪怕陛下的奏疏没看完?”

    这时,已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在接近。

    姬安飞快回话:“反正紧急的奏疏我都会先处理,后面那些不急的,晚一天也无妨。”

    说完,马上将倾过去的身子坐直。

    几乎是下一刻,关忠就领着章实和任守出现在门前。

    章实进屋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圣上和大司马坐得如此靠近,榻上还连常用的小案也不摆。

    但任守已经在躬身行礼,他连忙跟着。刚才一瞬间的疑惑也就飞走了,反正他知道姬安和上官钧向来关系很好。

    姬安照例给章实和任守赐了座。

    关忠接过章实手中的小匣子,走到姬安和上官钧面前。因无处可放,他只能继续捧着,一手拿开盖子。

    匣子中是两块二寸见方的小玻璃片。

    无色!

    通透!

    姬安喜形于色,立刻伸手拿起。

    上官钧晚他一步,刚要转去拿另一块,却见姬安将手中那块递过来。

    他转眼看向姬安,就看到姬安脸上透着一副献宝的模样。

    上官钧不由心里一暖,眼中透出笑意,将玻璃片接到手中:“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姬安高兴地再拿起另一块,举到眼前细细地看。

    这两块玻璃片的通透度,已经和先前他给章实拿来磨透镜的水晶相差无几。

    姬安看过一番,才去问章实和任守:“这个通透度,能不能稳定出炉?”

    章实回道:“经过多次实验,如今工坊已掌握配比,能有六七成的成功比例。”

    姬安再问:“你试过用这种玻璃磨透镜没有,可能受得住。”

    章实:“臣上过砂轮。这玻璃是比水晶要脆些,不过调节好力道应该就无妨。回头便让人试磨一块。”

    姬安笑得更开心:“好好好!确定能用,望远镜就继续做。”

    章实应了是。

    姬安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时不时转着手中的玻璃片看。

    突然,上官钧伸过手来,将他手中那片玻璃抽走。

    姬安一愣。

    紧接着,上官钧塞过来一块巾帕:“玻璃片边缘锐利,虽说工坊已经打磨过,可陛下说话分心,一不注意就会割破手,隔着帕子拿更安全。”

    姬安回过神,一边抖开巾帕一边笑道:“还是二郎心细。”

    上官钧这才将玻璃片放回姬安手中。

    任守先前一直没找着机会说话,此时终于抓着个空,赶紧积极表现:“如今工坊既已调整好配方,臣便让工匠们制作玻璃窗,给陛下换上这无色通透的。”

    姬安顺着他的话安排:“好,把立政殿和永昌殿书房的换了,换下来的绿玻璃就装到清凉殿和政事堂去。”

    清凉殿夏天住,用绿玻璃其实挺配,看着就感觉凉爽些。政事堂是他相对待得时间长的地方,弄敞亮些心情也好点。

    姬安说到这里,忽又想起问章实:“你刚才说,成功率有六七成,那不成功的是什么样?浑浊还是带色,透光度相差多少。”

    章实:“颜色基本没有残留,但略显浑浊,和此前的绿玻璃差不多。与陛下手中这样的通透无色玻璃相比,透光度约摸低个二成左右。”

    姬安点点头,转向任守道:“新换的玻璃窗就用那种带浑浊的,不用如此通透。”

    任守以为他是担心浪费,连忙道:“通透的更明亮,陛下这两殿要换的窗户也不多,很快便能都换上。那些带浑浊的也不会浪费,往外卖总有许多人愿意要。”

    姬安却是一笑:“不是为了这个。太通透的,屋外看过来就一览无遗,岂不是关着窗也要多下层纱帘。不如直接用浊一些的玻璃,外头也就看不清了。”

    上官钧听得这话,不禁抬眼看向姬安,正和姬安瞥过来的目光撞上一瞬。

    姬安立刻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重新落在手中玻璃片上,像是继续在细看。还貌似自然地抬手捋下鬓发,让头发遮住耳朵。

    上官钧目光在他发间若隐若现的淡红耳根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扬起,这才收回视线。

    任守没注意到上首两人之间细微的气氛变化,只应着声:“是臣考虑得不周了,臣会做好安排。”

    章实在旁边插话说:“既如此,臣回去再和工匠们实验一下那个浑浊度的配比。这个应当比烧通透的更容易把控。”

    姬安:“嗯,能稳定可控是最好。”

    随后又问了下任守瓷砖那边的情况,就温声道:“任卿若无他事,就先回去休息吧。这回的奖励,明日会送到玻璃工坊去。”

    任守站起身,行礼告退。

    姬安又看一眼关忠。关忠会意,过去将门关上。

    姬安再次举起手中的透明玻璃片看,感叹一声:“谁能想到,最关键的脱色剂竟然会是盐,还兼具澄清的效果。”

    他原本打算着,要实在不行,就只能在自由市场里收购一些脱色剂用。至少他还在的时候,能够有一定量的无色玻璃供应给军工。幸好,现在这个难关总算突破了。

    章实也跟着感叹:“的确,当时臣看到之时,也是大为吃惊。”

    随后,再取出一本摺本递上:“这是无色玻璃的配方。”

    说到这个,过程还颇为曲折。

    当初彭彧招供之后,上官钧就派了亲信顺着消息去找。

    但那件事毕竟已经隔了多年,当初那名恩客早就搬走,去找的人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打听到他的行踪。待寻到他,从他那里得到当年烧制人的消息,再次兜了几个圈子,才终于寻到那人家中。

    可那个人已经过世了。那个人原在琉璃作坊做活,琢磨无色琉璃是他自己的兴趣。不料被东家发现之后,觉得他是在偷工坊的技术,揪着他就去了衙门。

    尽管当时的知县把事情查得清楚,因那人从未往外卖自己烧的东西,只送过两三块给友人,最后就判了他无罪。但原东家自然是不可能再用他。

    那人因此郁郁寡欢,加上又得不到家人的理解,过不几年就患病过世。

    万幸的是,那人留下了详细的制作记录,家人也没有丢弃。上官钧的人给了那家人一笔钱,将这份记录买下,带回京中给姬安。

    如今知道无色透明玻璃完整配方的,除了作坊里的几个内核工匠,就只有章实。

    章实自从弄出望远镜之后,因透镜研究缺了材料,他开始接触玻璃烧制。觉得颇有意思,就一直在跟进,期间还帮忙改良了一些器具。

    姬安见他有兴趣,也乐得让他去当个顾问。同时还给他声学基础的书籍,章实也看得如痴如醉。

    并且,通过在《旬报》上发表的几篇小科普文,章实还结识到一些工部或朝中平常不显露的理科学术性人才。

    经姬安批准,他现在搞起一个类似兴趣小组的社团,姬安已经将之当作日后科研所那类部门的雏形。他们想搞的项目都申报到姬安这里,姬安从内库给他们拨一些经费,在工作闲时进行。

    此时,姬安让关忠去屋里取来准备好的匣子,交给章实:“有了无色玻璃,就可以做镜子了。镜子可是赚大钱的东西,但要和玻璃完全分开来,两边互不相干。你先前可有挑过人?”

    这是为了技术保密。做镜子的人不知道玻璃怎么来的,做玻璃的人也不知道镜子怎么来的。玻璃工坊暂时还归在少府里,但镜子工坊会独立出来,目前归章实管着,以后姬安还要另找亲信接手。

    虽说长久下去肯定会慢慢走漏风声,包括现在的香皂、瓷砖、水泥也是。不过天子做的买卖,姬安相信敢冒死插一脚的人不多。

    哪怕真有人不怕得罪天子都要搞,那也是悄悄搞、悄悄卖。就以这个时代的低产量,姬安并不是很担心市场会饱和。

    章实先回道:“已按陛下先前的吩咐挑过几个,明日臣就去同任少府要人,带给陛下过目。”

    这是姬安先前交待的。对于会掌握内核技术的工匠,姬安还是要用系统探查过才能放心。

    章实说完,实在忍不住地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有一本书,和好几只瓶子。

    他拿出书快速翻了翻,脱口说:“原来做镜子是在玻璃上镀银,让原本透过玻璃的光被银涂层反射回来,形成虚像……”

    姬安笑道:“对。制作起来不算难,但不好想到这个。”

    想到也做不了,现在还有技术关卡。姬安能让章实做,是因为有系统开挂。

    当然,制镜的技术还有许多种。

    当时姬安先让系统推荐,结果五花八门的制镜法让他看得头晕,他干脆先弄了一本他那个世界的镜子历史。

    最简单、也最容易复刻的技术,是曾经风靡一时的锡汞制镜——使用汞来溶解锡铂,令其紧贴玻璃。但汞毒性大,制作的人接触汞必会中毒,姬安看完就放弃了这个。

    最后姬安选择了镀银镜,相对安全,对光的反射度也高。缺点除了成本高,就是银镜反应需要用到化学试剂。这就属于跨越时代的技术了,姬安一直在自由市场收购,现在积攒下不少,足够消耗一段时间。

    至于他百年以后怎么办……也没什么好怎么办的,技术失传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到那个时候还无法制出这些化学品,那就等遥远的后人再来“复原”好了。

    姬安更在意的是——最好不要被人弄出锡汞镜来,一旦这个技术问世,必然有人为了赚钱就罔顾人命。

    他特意让系统在书后加了一章,细说汞的毒性,切不可用汞来代替银,就是担心章实和工匠们去尝试外观上与银相近的水银。也准备用众多方式渐渐普及这个知识,让“汞有毒”的概念深入百姓之心。

    姬安还怕章实不重视,着重叮嘱一句:“我看最后一章说了,水银有毒,切不可用。你们可得放在心上。”

    章实连忙应了是:“谢陛下关怀。”

    姬安:“镜子不用着急,慢慢实验就好。刚弄出无色玻璃来,你也好好休息下。”

    章实笑道:“辛苦的是工匠们,臣只是提一些想法,算不得辛苦。”

    说完,看姬安没再有吩咐,就低头仔细收拾膝上的匣子。

    姬安看他整理匣中瓶子,再一次叮嘱:“这些东西都有一定的危险性,操作的时候务必要严格遵照书上的要求来,否则会危害到自己。”

    章实回道:“臣会将注意要点用大字抄出来贴在墙上,让所有人都背熟。先前臣挑人之时,也是挑了细致谨慎的。”

    姬安不想弄得太紧张,玩笑一句:“挑些胆小的好,胆小怕出事,才不会怕麻烦图省事。”

    章实不禁跟着一笑,小心地抱着匣子起身,行礼告退。

    姬安又让他把这两片小玻璃拿回去。反正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不如拿去实验做镜子。

    章实离开后,姬安便叫人传膳。

    上官钧起身洗手,一边道:“我还以为陛下要留章实下来用饭。”

    姬安:“都这个时间了,留他用饭还得再开宫门。”

    上官钧:“立政殿也不是腾不出房间给他住一晚。”

    姬安失笑:“倒也没有必要,住这里可比不得自己院子舒服。”

    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下上官钧的表情。但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一副淡淡的样子。

    不过姬安直觉有些不太对。

    无色玻璃和镜子这两样东西,姬安时不时会念叨一句。如今玻璃有了成果,镜子也有了希望,姬安开心,上官钧应该也会替他高兴。

    姬安先没说什么,洗好手就坐在桌边等着。

    饭菜上齐,内侍小厮们退了出去。

    上官钧刚要抬手拿筷子,就被姬安伸过手来捏住下巴。

    姬安稍稍用上点力,上官钧自然配合地转过脸来。

    就见姬安眼中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姬安凑上前。

    上官钧本以为他会亲自己,却只听见姬安抽鼻子的嗅闻声。

    姬安:“怎么每次章五郎进宫,二郎身上好像都会带上点酸味?我和他似乎也没比旁人多接触多少吧,究竟是哪里让二郎打翻了醋坛子。说说,下回我改。”

    上官钧垂眼看着姬安:“陛下何时拿出那些制镜的东西。”

    姬安不解地眨巴下眼:“上午无色玻璃制出来的消息报过来后。”

    玻璃降温要时间,不过烧出来就知道成色,所以任守当时就派了人进宫报好消息。

    上官钧再问:“是在书房里取的?”

    姬安:“是啊,也就那时候有机会。”

    上官钧:“那就没事了。”

    说完,凑上前,在姬安唇上吮吻一下,退开道:“吃饭吧,一会菜要凉了。”

    姬安观察着他的神色,觉得是比刚才缓和点,想了想,反应过来:“你是想看那本书?我弄一本给你。”

    上官钧:“不用。那样的书,想必我也不怎么能看懂。”

    姬安却没拿筷子,甚至挨过去抱住上官钧手臂,神色也变得严肃了点,缠着问:“你给我说清楚呀,不然下次我怎么规避。还是说,以后我都不要和他见面了,找个中间人传话?”

    上官钧轻叹,只得再转过脸来:“与陛下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姬安瞪眼:“都让你不开心几次了,怎么可能和我无关。”

    虽然前两次姬安都想法子哄上官钧,上官钧看上去也没醋多久,很快被他哄好。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吃点小醋就当调剂生活的小情趣。但三次四次还这样,说明真有一直存在的问题,总要解决掉才行。

    上官钧听得这话,不禁闭起眼睛掩盖住心头的微微一颤,再睁开后定定看着姬安:“我只是觉得,每次陛下和他交谈,似乎气氛都不一样。哪怕我就在陛下身旁,也感觉完全插不进去。”

    姬安愣住:“啊?可是……除了头一回说透镜,后来我和他好像也没有过特别难懂的交流啊……”

    上官钧:“所以说,那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抬手盖在姬安手背上,柔声道:“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开心。每回陛下都会哄我,现在又如此为我着想,我已然十分高兴。陛下不必再顾虑什么。”

    姬安看他像是真没心存芥蒂,才总算去拿了筷子,先给上官钧夹上他爱吃的菜:“吃饭。”

    上官钧也回了一筷子。

    姬安边吃边说:“本来想明日给你个惊喜……还是先说了吧。”

    上官钧不由得视线更是柔和——他的陛下,又在哄他。

    姬安接着说:“羊毛线染色确定稳固了,明日我们就可以给围巾绣名字。”

    第177章 我们 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休沐日的前一晚,对姬安来说就像以前的轮休前夕,总是比平日里更放松的时刻。

    姬安泡在浴桶里,被微烫的水包裹着,越发有点懒洋洋。

    而且,现在的浴房和以前不一样了。

    搬回来姬安才发现,趁着夏天住到清凉殿去的那段时日,上官钧把立政殿的浴房改造了一下。变成和姬安体验过的烟波池那间休息殿宇一样,可以在屋外给两只浴桶加温,以保持水不会变凉。

    姬安用膝盖想都知道,上官钧这样改造,是因为旁边的浴池到了冬天就不怎么适用。水凉得快,又不方便换。现在有了这套室外加温系统,想两人一起泡的时候,换上双人浴桶来用就行。

    姬安甚至怀疑,烟波池那边的改造,会不会就是为了改造这里而先行实验,只是上回千秋节恰好用上。

    不过这样一改,顺带的平常也能泡得更久一些,总归是更享受了。

    姬安一边泡着,一边看完系统里的今日“收入”,再到自由市场里逛逛。

    自由市场虽名为“自由”,但其实也有隐形的限制。姬安这段时间用下来,渐渐摸清楚了几条。

    首先是不宜进行大宗交易。随着购买物品数量增多,发送所花的能量就是几何倍地增长,数量稍微大一些,“运费”就高得吓人。

    其次是不宜和同一对象高频率交易。理由同上一条,和同一人的交易频率越高,“运费”就翻番得越可怕。

    最后是交易品越偏原材料,“运费”越低;越偏成品,“运费”则越高。以目的为羊毛衣来举例,买羊毛的“运费”最低,往上是买羊毛线,直接买羊毛衣的“运费”能比羊毛的高出五六倍。

    姬安猜测,这或许是系统抑制位面间相互倒卖的策略。

    总之,姬安和别人交易,都是尽量花费他自己用不上的好感值和声望值。但“运费”只能用能量来支付,以他目前铺开的摊子,对能量还得精打细算。

    最近买冬油菜种子,姬安的能量又几乎见底。这段时间他没事就到自由市场翻翻求购留言,看看有没有自己可以卖的东西。先前他挂了一批精美工艺品上去,大概是因为挂价不高,慢慢地也都卖掉了。

    姬安注意力在系统接口上,直到上官钧带着一身水汽走到近前,才发现隔着屏风的他洗好了。

    上官钧现在已经熟悉姬安这种像是放空的神态,必然是在看百宝囊,便问:“陛下在看什么?”

    姬安见他目光好似在浴桶中扫过,下意识地动动腿,半侧过身趴在桶沿:“在市场里随便逛逛,看能不能卖点东西换些‘钱’。”

    上官钧弯下身,向姬安伸出双手。

    姬安不由喉结一滚,以为他要把自己抱出去。

    但,上官钧只是拢一拢姬安有点下坠的发髻,帮他加固好,便说:“虽然水不会凉,但也不宜泡太久,陛下再过会儿就该起了。”

    姬安有些愣地回:“好……马上……”

    上官钧微点下头,转身走出浴房。

    姬安目送他绕过屏风,又听见门开合的声响,忍不住暗自嘀咕:“不是都说,吃醋之后会反应大,更那什么吗……”

    不过,也的确是不宜再泡了。

    反正今晚估计还要重泡一回的。

    姬安撑着桶边站起身。

    等姬安回到房中,上官钧正靠坐在床头,开着led阅读灯看书。

    姬安逗他:“二郎不会是在看艳本吧。”

    边说边坐上床,凑过去一瞧,发现是史书。

    上官钧往前翻翻,指着一处:“陛下可是在找这个。”

    姬安定睛一看,上面是先前某个朝代的昏君,建了一处类似豹房那样享乐场所,酒池肉林、奢侈无度。

    上官钧适时道:“我生逢其时,有幸侍俸陛下这样的有为之君。”

    姬安莫名就联想到上官钧的上一世。

    其实姬安偶尔会冒出个念头——上官钧上一世虽说最后不慎遭人暗算,但前面一直是大权独掌。而现在,上官钧却始终在配合自己,真的做起“帝师”。也不知道对他来说,是上一世更痛快,还是现在更舒心。

    此刻,听见上官钧这么一句,姬安心里忍不住就冒出点小得意——能让上官钧说出这样的话,自己这个君王还算干得不赖吧。

    就是男朋友夸得这么直白,好像……怪不好意思的……

    姬安感觉脸上有些烫,但心里又实在开心,就一边下意识地扯着领口搧风,一边眼神乱瞟地回:“那也是……太师教导有方……”

    上官钧唇角微扬,拿起床头桌案边的杯子递给姬安:“陛下刚才泡得久,怕是渴了,先喝杯水。”

    姬安接过,仰头灌下。水有些凉,但对现在的他倒是刚刚好。

    只是,姬安放回杯子时发现,桌上一只壶两只杯,另一个杯里是干的,显然没用过。

    也就是说,上官钧拿给姬安这个,是他自己用的杯子。

    姬安眨下眼,偷眼去看上官钧,见他一脸淡定地继续看书,心下就忍不住犯嘀咕——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不过倒也没差,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共用一杯根本都算不上事。

    姬安坐好,抬手拆盘起的头发,就见上官钧那边关了灯。

    上官钧侧过身子看来:“下午见到时我就想问,后来被陛下岔开,一时就给忘了。”

    姬安回看他:“什么?”

    上官钧:“陛下以往都是只给书,怎么今日给了章实那样一匣子的东西。”

    姬安:“哦,那些是做镜子要用的材料。以现在的技术还弄不出来,我这段时间就在自由市场里收了一些。反正镜子也不用大批量做,数量少才好卖高价,收回来的也够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顺着散下来的长发。

    上官钧随手拈起一缕,在指间缓缓拈着,继续问:“陛下可看得懂那本书,能否给我讲讲镜子如何做。”

    姬安:“也就看得半懂吧,知道个原理。”

    就讲了一下光反射和银镜反应。

    上官钧:“这么听起来,只要材料齐全,像是不难做。”

    姬安笑道:“弄出材料就是难点了。”

    上官钧露出些不解:“陛下既能收到材料,想来应该也能收到镜子?为什么不直接收镜子来卖,却还要让人制作。”

    一边说,他一边点了下夹在板子上的led阅读灯——这就是姬安直接买回来的成品。

    姬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流传下制作技术与经验,哪怕以后没了我提供的材料,等什么时候能够弄出材料来了,这个技术马上就能恢复。

    “虽说现在这些奢侈品是我的赚钱手段,但以后技术发展得越来越好,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少,各方面成本越来越低,产量也就会随之加大。我希望,有一天这些东西都能走进千家万户。

    “就像以前古时候,只有贵族才能吃得上肉和蛋。现在农业发展了,养殖也渐渐跟上,不就有许多百姓时不时能吃上鸡蛋、猪肉。我现在留下种子,期待未来结出果实的那一天。”

    而他知道,那样的未来是存在的。

    说完这些,姬安又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留下买来的成品。像这些东西,我们自己用用就好了,我不会往外卖,等以后……也会提前全部销毁。

    “发展的道路有许多条,我感觉留下材料还好,但留下远超现阶段的成品,会无形中束缚住想法。让后人总奔着那一个方向走,就忽视了其他可能。

    “当然,也可能留下东西会指出一条捷径,让后人发展得更快。我比较不出来哪样更好,所以决定还是随我自己的本心去做,尽量多播撒一些种子。”

    上官钧拈着姬安那缕长发的手指渐渐停下,目光停留在姬安脸上,不舍得移开分毫。

    姬安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眼中的光芒格外明亮。

    上官钧突然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不少。

    继而又想起,他头一回被姬安触动时,姬安也是像现在这样在讲述自己的理念。

    此刻的姬安和那时的姬安,彷佛重叠在一起,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随后,那双晶亮的眼睛向自己靠近过来。

    上官钧不禁伸出手,先是抚上那张昳丽的脸,再想去触摸那双眼睛。

    但,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拇指上载来一阵微痒。

    定睛一看,姬安正叼着他的拇指在磨牙。

    姬安见上官钧回了神,这才放开他的拇指,故意般地板起脸:“二郎没在听我说话啊!”

    难得见姬安露出这副模样,上官钧只觉此时的他分外可爱,唇角都不自觉地继续扬高:“听了。陛下不愧为君父,为大盛计,为百姓计,用心良苦。”

    姬安不知道他是真听了,还是纯粹找话哄自己。不过,这话的确挺中听,就重新笑开:“二郎这么说,我可当真了啊。”

    上官钧:“自是真的。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姬安:“你说。”

    随后,却是一个姬安始料未及的问题。

    上官钧问:“陛下是看上我哪里?”

    上官钧原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个。不管看上哪里,总之两人如今在一起了。他就不会再对姬安放手,也不会允许姬安放手。

    但,下午姬安和章实交谈之时,他再次感受到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氛围。

    上官钧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慌——他真能留得下姬安吗?

    此时,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姬安则是着实愣住了,怎么都没想到上官钧竟会问这个。

    他下意识想说——脸。

    但姬安当然也知道,这话绝对不能说。他甚至抿了下嘴,以防自己漏出什么话音,并在脑子里快速组织合适的答案。

    不过,上官钧替他说了。

    上官钧:“是脸?”

    姬安眨巴下眼。

    虽然没承认,可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就等同于默认。

    姬安心跳开始加快,赶紧开口:“二郎的确俊美,但我……”

    上官钧打断道:“陛下不用解释,其实很好猜。”

    他再次拈动起姬安的发丝,慢慢道:“陛下不像贪恋权势之人,会登基还是我推上来的。在那之前,陛下的愿望该是当个散闲的王,到封地上去种地吧。

    “再说财。陛下身俱百宝囊,生财之道众多。哪怕当王没有现在做天子方便,但以陛下的聪慧,要赚到能够富贵一生的钱财并不难。如此,就只剩下貌了。”

    说到这里,上官钧抬起另一边手,摸摸自己的脸:“该感谢先父先母,给我如此一副好皮囊,能吸引住陛下。”

    姬安原本还有些紧张,不过听上官钧这一番分析下来,快起来的心跳却是又平复了。

    他忍不住笑,凑近过去在上官钧刚摸过的脸颊上亲一口:“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被二郎的样貌吸引。但更重要的,当然还是皮囊之下的你。”

    上官钧定定回视着,似乎想看透这话里的真假。

    姬安:“你没发现吗?我们是同一类人。”——所以会被对方吸引。

    上官钧微愣。

    姬安:“你扶我上位,教我治国,更是处处配合我。”

    他伸手盖在上官钧手背上,声音温柔:“大盛和百姓的君父不是我,是‘我们’。”

    上官钧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些许。

    姬安将唇轻轻压在他唇上,含糊地道:“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随即,翻身压过去,密密实实地贴住上官钧。

    上官钧自然地抬起手,一手圈在姬安腰间,一手压在姬安脑后。

    姬安黑亮的长发垂下,彷佛给两人隔出一处小小的私密空间。

    两人近距离地对视着。

    直到亲吻克制不住地越来越激烈,哪怕视野变得模糊,却也不舍得完全闭上眼。

    蜡烛一截截消减,屋里的风却是越来越大。

    ○●

    翌日,姬安再次一上午没离开床。

    醒来的时间倒是没比平常休沐晚多少,就是酸软得实在不想动,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吃完歇过一时半刻,再重新趴回去。

    姬安翻着记忆细算了算,同样的强度有元宵、会试后、琼林宴晚三次,这回第四次。前三次他都是直接睡到中午,这次至少醒得早了,也算……可喜可贺?

    他转头看看旁边神采奕奕的上官钧,提要求:“二郎,来按摩。”

    上官钧自无不应。

    给姬安分别盖好上下,只露出一截后腰,才揭了里衣按捏。

    姬安舒服地闭起眼。虽说这手法现在洪大福和关忠也会,但按起来最舒服的还是上官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里有点雏鸟情结。

    上官钧主动问:“可要给陛下连肩颈、后背和腿都一同按完。”

    姬安想了想,回道:“按肩颈和后背,腿就算了。”

    他怕按了腿之后腰就要断。

    上官钧逸出一声轻笑,转个话题聊其他:“陛下不是说,今日可以给围巾绣名字,可要往后挪几日。”

    姬安哼哼:“挪什么,绣个名字而已,用的是手,我手又不软。”

    上官钧:“羊毛线染色,不是少府在做吗?怎么昨日任守没有一起毛线拿来,还是早已给了陛下。”

    姬安:“的确前两日就给了我,不过不是他给的,是李太嫔。少府那边先前实验不太顺利,后来太嫔提到她家中会染布,我就请她和赵老夫人去瞧瞧,看能不能打开一点新思路。

    “她们去过之后,就带回后宫继续实验去了。应该是用上了以前染棉布的经验吧,总之现在颜色终于能够稳固。那是人家的家传技术,我不好多问,有结果就好。”

    上官钧:“但陛下拿出了书,总不会全无作用。我看,这该算是双方合作的成果。”

    姬安无所谓地道:“我只是给了书,但书里的技术不是我的。既然少府没能照著书实验出好效果,说明关键的内核技术还是在人家那里。”

    上官钧:“既如此,陛下日后可还要卖染色的羊毛线?”

    姬安:“看她们,是愿意向朝廷提供配方,还是直接和我合作。我只想推广羊毛线,染色算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强求。”

    两人一边聊着天,上官钧一边给姬安舒舒服服地按完上半身。

    姬安终于觉得自己的血条回覆到了一半以上。

    上官钧笑道:“陛下真不用把腿也按一按?”

    姬安很心动,侧头看他:“你确定只按摩?”

    上官钧扬眉:“我就如此禽兽吗?”

    姬安囔嘟:“我更怕你禽兽不如。”

    上官钧心情极好地笑了几声,却是直接揭了被就上手去按。

    姬安狠狠嘶一下,抓紧怀中软枕。

    上官钧俯下身来,在姬安额侧亲一口:“陛下,放松。”

    姬安抽着气,咬牙道:“三日之内,我都不想再听到你说这句话……”

    换来上官钧更低沉的笑。

    姬安还是第一次按腿,这一回按下来都要顾不上说话了,抽气之声一直不断。

    上官钧耐心地给他揉着筋:“陛下便是不练刀,也该练一练步法,或者练练五禽戏也好。我看陛下现在的锻炼方式,该是重在练力量与耐力,练不出身段柔软。”

    姬安:“因为我本来就不需要练身段。”

    上官钧:“陛下也说了,那是‘本来’。”

    姬安:“你少看点艳本,我就不需要练那些。”

    上官钧:“陛下,过河拆桥不是君子所为。”

    姬安拿他的话堵他:“在二郎面前,我不是很想当个君子。”

    不过,姬安虽嘴里犟,却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能练得柔软点,受益的也是自己。

    过得片刻,他还是问:“五禽戏找谁学?”

    上官钧唇角高扬:“随便寻个御医,想来都会。去太医署唤人来教也行,那里本就教这个。”

    姬安:“我这突然要学的……会不会引起什么猜想啊……”

    上官钧:“养生之术,陛下愿学,御医们想必会非常高兴。”

    毕竟天子康健,就代表御医的工作难度降低。

    姬安一叹:“行吧,等我缓两日,就学一学。”

    等腿再按摩完,姬安感觉血条回到了2/3,还有点乏力,但至少身上不难受了。

    姬安坐起来,唤了人拿围巾和染好色的羊毛线。

    羊毛线有两色——红色和靛色。

    姬安将两小团毛线捧在两边手中:“好像说这两种颜色不用调,所以最先试的就是这两种。你觉得用哪个色来绣好?”

    虽然问了,但没等上官钧答,他又接着把靛色那团摆在上官钧的围巾上:“靛色稳重,更合适你吧。”

    上官钧:“陛下用红色?”

    姬安:“我哪种都行。不过你的用靛色,我当然也一样用靛色。”

    上官钧看看针线匣,发现一个小格里有两小块红布,小指指头大小。他先前没注意,此时却发现那形状像是……

    他伸手将那两小块红布头拈起,一分开就更清楚了——是姬安曾经画在水泥块上的图形。姬安说叫“心形”,心的形状,表示两人的关系。

    上官钧:“这是陛下剪的?”

    姬安自然也看见了,点头道:“嗯,想拼在名字里面。先前我只听太嫔说红色染好了,就用了红布来剪。没想到靛色也染出来了,那再寻块靛色的布来剪一剪吧。”

    一边说,他一边向上官钧伸手,想拿了放回匣子里。

    上官钧却是收回手,将那两片小小的“心”放进掌中:“陛下不是说,这是‘心的形状’。既是‘心’,自然该是红色。就用这两块。”

    姬安愣了下。但既然上官钧想用这个,他当然不会反对,只说:“那线也用红色?”

    上官钧:“红色亦无不可。”

    姬安一想也是,大盛又没有关于颜色的刻板印象,他们两人的四季衣裳也都有红色的。

    而且,他脑中还闪过一个词——“热情如火”,非常粘贴官钧。

    姬安轻咳一声,甩掉脑子里残留的废料:“那就用红色线。”

    两人分别剪了长长一截红线,穿进缝毛线的专用针里。

    姬安见上官钧拿起围巾就要下针,好笑地拦下他:“别急,先设计一下线怎么走。”

    上官钧放下针钱和围巾:“如何设计?”

    姬安取过一张纸,拿起磨细的炭笔,先画个心形:“我的‘安’字,‘心’就代替头上的一点。然后得从这下针,在背后穿回来……这样面前可以接上下一笔……”

    上官钧凑在旁边仔细看,很快明白了关键,跟着姬安一起设计完两个字。

    姬安还仔细地给每一针标上顺序,这样一会儿照着来就行。

    上官钧这回却是谨慎了,没直接往围巾上绣,而是先让人取块布。

    姬安原本是想给上官钧那条绣个“钧”字,现在上官钧要一起绣,他就干脆设计成了彻底的情侣围巾——将自己的名字绣在对方围巾上。

    两人用线在布上试绣,调整好字体,才正式在围巾一角动手。

    姬安在上官钧的围巾上绣“安”,上官钧在姬安的围巾上绣“钧”,最后再将两颗小小的“红心”用细红线缝在合适的位置。

    在毛线织的围巾上绣字,又和先前在布上试出来的效果不太一样。因为毛线蓬起,平缓了字的锐利感,显出几分可爱来。

    姬安将两条围巾并排在一起。

    一条上“钧”字中间的两点是颗“红心”,另一条上“安”字头顶的一点是颗“红心”。

    两颗“红心”微微倾斜,彷佛在召唤着另一半。

    姬安轻轻抚着两个字,笑着问:“你说,我们谁戴哪一条?”

    上官钧也伸过手去,轻抚“安”字上的“红心”:“陛下为我所织,为我所绣,自然我戴这条。”

    姬安挑下眉头:“要是被人见着,问起来呢?”

    上官钧一脸淡定:“我与陛下的围巾打眼一看都一样,拿错也不奇怪。”

    姬安笑眯了眼:“还能次次都拿错?”

    上官钧:“多见几回,聪明人就知道该闭嘴了。”

    姬安哈哈大笑。

    第178章 成全 像圣上与大司马那样恩爱相伴

    高东寨,是夜。

    高勉擦过身,穿上里衣,随意披上外袍,推开房门。

    一直候在外头的驿卒立刻笑着过来问:“上官,可要还用些小食茶水?”

    高勉:“不必,你把水倒了便好。我要休息了。”

    一边说,一边摸出几个铜钱递过去。

    驿卒连声应着好,收下钱就进屋去提水。

    高勉站到一旁等,目光却是落在隔壁屋的窗户上。

    那是徐小七住的屋,现在还亮着光,窗上映着淡淡的模糊影子,看不出是在干什么。可能在收拾东西,也可能同样在沐浴。

    他们来时隐藏身份,住在不起眼的小客栈,条件比驿馆差上许多。现在案子查清,娄冲一党尽数被抓,他们的身份自然也就传开。不仅能住进驿馆,还因两人是天子近臣,驿卒格外殷勤。

    等驿卒动作麻利地将屋里收拾好,高勉才回到屋中关上门。

    他习惯性地扫视一遍各个角落,看看有没有被动过东西的痕迹。确认完才回神,不由得自嘲一笑——背着秘密过了十二年,一朝解脱,习惯却不知能不能改掉了。

    屋里是已经打包好的东西。昨日高勉和徐小七收到姬安来信,决定明日启程回京,今日白日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现在大理丞宋期还在处理案件相关的后续事宜,高东寨已经由上官钧安排的人接手。

    原本娄冲落网、案子查清之后,高勉和徐小七就可以先行回京。但抓捕娄冲的时候高勉受了点伤,徐小七担心赶路劳累影响伤口愈合,押着高勉在高东寨养伤。

    高勉脱下外袍,右手顺便抚过左肩——伤口在肩后,其实并不重,只是短短一道口子,现在已经没有多大感觉。

    这样的伤,在他看来根本不需要专程去养。

    但,每回想起徐小七当时的慌乱和紧张,高勉就压不住自动往上翘的嘴角。

    这几日高勉一直在想——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是时候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只是宋期那里人少事多,他们两人既留下了,就一直在帮忙做些抄写统计的书吏工作。尤其徐小七怕高勉累,抢着干活,都没时间好好谈谈。

    待回到京中……

    高勉一边寻思,一边走到桌旁,准备吹烛火。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高勉抬头看去——这个时间,只会是……

    果然,接着就传进徐小七的声音:“高勉,是我。”

    高勉带着笑去开了门,温声问:“还不睡?明日一早就启程了。”

    徐小七示意一下手中托盘:“给你换好药就睡。”

    高勉让他进了屋,一边关门一边说:“都已经好了,其实可以不用再上药。”

    徐小七将托盘放到桌上,催促道:“疤还没脱呢,好什么。快过来坐,脱衣服。”

    高勉眼中笑意更深:“落疤且有得等呢,现在手动起来已经不痛了。”

    徐小七又何尝不知道,以前在宫里他也不是没受过伤。但每每想到高勉受伤时的情形,又实在是止不住担心。

    他拿起姬安给的小瓶碘伏:“圣上说了,这药开封后也就十日内能有功效。今日最后一日,别浪费了。往后只要没有异样,就可以不用上药。”

    高勉倒是不知道这个,只想着既是姬安给的好东西,该省着点,日后还能用。既如此,他也就不再多说,过去坐下,解开衣带,退下左边袖子,露出肩膀。

    徐小七先用巾帕沾上碗中开好的药水,细细擦拭掉那一小条疤痕上的残药,一边问:“没有再发热吧?”

    高勉:“没有。圣上的药很有效,也就头一日起了热,第二日就全退了。我伤得轻,没事的。”

    他说的是颗粒状的药。据说朱顺和鲁常胜受伤时,姬安先是给他们体内滴了两三次药水,之后又让他们吃了三日这种颗粒药。

    这回徐小七跟着高勉来高东寨,姬安考虑到有动手的可能,就让徐小七也带上了。只是,高勉受伤之后缺了滴药水那一步,徐小七一直不够放心。

    徐小七没再说话,擦净了残药,给高勉搽过碘伏,再抹上新的膏药,照例叮嘱:“过会儿再穿衣。”

    高勉侧过身,看着他收拾东西。

    桌上烛火轻摇,照出徐小七清俊的脸庞。

    垂着眼的少年人,身上带着一股鲜活的美好。

    高勉只觉心跳在不受控地加快。

    他突然就想——为什么还要等回京呢?

    这样的冲动迅速占满了整颗心。

    高勉也不想抑制。

    他伸出手去。

    握住徐小七的手。

    徐小七微愣,转头不解地看他。

    却在接触到高勉目光的一瞬间,感觉心跳开始莫名地加快。

    高勉柔声开口:“小七。”

    徐小七想抽回手,又觉得身体好像突然间失了力。

    就听高勉续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年要是把你接到家中来就好了。”

    带着徐小七一起死遁,徐小七就不用受进宫的苦。

    徐小七听明白了,却是摇摇头:“和你没关系。”

    他对以前的记忆并不清晰,对高勉的印象只是他爹上官的儿子。两人尽管时不时见面,偶尔也一块玩,但六岁的年龄差距对孩子来说很大,那时两人算不得多么要好。在危急形势下,商家顾不到他很正常。

    徐小七接道:“进宫初时是苦过一段,不过跟了陛下之后,也就不觉多苦了。而且,若不是我跟在陛下身边,我们两家……三家的仇,怕是也报不了。”

    他不傻。高勉坦白身份之后,他很快就想到了——高勉最初接触自己,与自己交好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报仇。

    高勉定定地看着他:“你怨过我吗?”

    徐小七回视片刻,垂下眼,摇了摇头。

    这也是他爹的仇。而且,高勉最后是自己去求的姬安。要不是姬安问徐小七那张图,高勉大概会对他隐瞒到底,独自报仇。

    只冲着这个,徐小七就怨不起来。

    高勉见此,心下更加安定一些:“小七,你坐。”

    徐小七重新看向他,心中有种模模糊糊的心慌感,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于是小声回道:“该休息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高勉笑道:“刚才我让你早点休息,你非要换药。现在也不差这一刻半刻的吧。”

    徐小七抿抿唇,只得坐下。

    高勉依旧握着他的手,柔声问:“还记得先前我问过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徐小七:“继续跟在圣上身边效力。怎么了?”

    高勉:“你在奏疏房,也可算是外朝官。现在已经不需要在圣上身边轮值了吧?”

    徐小七虽然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高勉握着他的手加了点力,笑容愈发温和:“所以,可以搬出宫,与我同住吗?”

    徐小七先是一愣,随即微微瞪眼。

    高勉直视着他:“小七,我心悦你。”

    徐小七只觉脸上温度猛然窜高,想要收回手,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连目光都无法移开。

    高勉耐心地等他缓过一会儿,继续说:“我想与你一同度过此生,就如寻常夫妻那般。”

    然而,徐小七听到这句,却是感觉急速的心跳渐渐缓下,被惊得一片茫然的脑子也渐渐恢复清明。

    其实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对高勉的心思不太一样。也能隐约感觉到,高勉对自己似乎也不一般。

    可,就算察觉了,徐小七还是不敢多想一分。

    他从未奢想过,能从高勉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徐小七:“可是……我们都是男子……”

    高勉神色丝毫没变:“那又如何,男子与男子同样能恩爱相伴。就像圣上与大司马。”

    这回徐小七眼睛瞪得溜圆,脱口道:“你……”

    又赶紧往后面的话咽下去。

    高勉淡定依旧:“只要多留心些,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而且,我瞧圣上和大司马也没有特别想隐瞒的意思。”

    徐小七却是一下紧张了:“难道外朝都……”

    高勉失笑,连忙安抚道:“那应当还没有,多数外朝官员都少有机会见到圣上与大司马在私下里如何相处。”

    徐小七这才又放下心,而且也想到了高勉优于常人许多的观察能力。姬安和上官钧平常的确不怎么掩饰,高勉会发现也不奇怪。

    高勉唤他回神:“小七,我在等你的答覆。”

    徐小七拉回思绪。

    或许是想到了姬安和上官钧的恩爱,他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希望。

    但——

    徐小七:“可我是宦官。”

    高勉:“那又如何,你就是你。”

    徐小七:“你家里……”

    高勉:“不用担心我家中,我的事我自己作主。”

    说完,缓解紧张般地补一句:“何况你背后是圣上,圣上也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徐小七却没有因此放松,而是说:“和我在一起,对你的名声会不好。”

    时间久了,外面必然会有人传高勉为了升官讨好内侍。

    高勉反而笑容越来越盛:“我背着秘密为了报仇活到现在,若是会在意旁人话语,早就受不住了。流言与我不疼不痒,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用双手包住徐小七的手:“小七,我只问你——你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徐小七定定地看他许久,终于点了头,轻轻应一声“嗯”。

    高勉前倾身,在徐小七额头上落下温柔的一吻。

    ○●

    姬安陆续收到江南受灾县传回的消息,冬油菜种子已经顺利发放。

    赈济粮不断,加上姬安的“仙术”加持,江南的形势现在还算平稳。各县城里的粮价略有上升,但也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只是不少县城的粮铺联合起来限量卖粮,且不好强硬施压,怕城中百姓被煽动起对立情绪。

    这些情况,都在姬安和上官钧的预料之内。等到明春油商将粮运到江南,联合限量自然也就不攻自破。因此姬安并不着急,只回覆各县种好冬油菜,同时也要注意冬日里的防寒保暖。

    上官钧这边的大事,除了筹备天子检阅中央军,就是着手进行姬安下江南过年的前期准备。

    宁安府有行宫。王晦现在在江南,上官钧给他去了封信,让他先到宁安去把行宫打理一下,看看要不要修整。

    这日王晦的信送到京中。

    姬安回到立政殿时,见上官钧在看信,黄义侍立在一旁,就随口问:“哪里的信。”

    黄义看一眼上官钧,代答道:“义父写回来的。”

    姬安奇怪:“王晦?信是给我的,还是给二郎的?”

    上官钧:“我的。他既在江南,我就让他顺便去收拾一下宁安的行宫。信上就是回覆行宫的情况。”

    姬安坐到榻上:“行宫什么情况?能住人就行,不用为了外表好看就浪费钱翻新。”

    上官钧一边将信递过来,一边示意黄义可以离开了。

    待黄义行礼告退,上官钧才续道:“知道陛下节俭,我特意叮嘱过他。现在行宫还好,王晦是拿不准主意如何处理宫中的宫女。”

    行宫里自然留有宦官宫女打理。不过王晦知道姬安和上官钧都不用宫女,估摸着以后还很可能会没有女眷,加上宫女们年纪也不小了,就特意问一声。

    姬安快速扫完信,先问的却是:“像这样的行宫,还有多少座。”

    不说他都不记得这个,身为天子,房产肯定不止皇宫一处。

    上官钧:“京城附近有两座,外头就只有三座。”

    接着简单介绍了下那些行宫。

    外头的三座行宫,一座在高祖皇帝的家乡,也就是大盛的龙兴之地,是高祖所建。一座在前朝都城,是前朝的皇宫。宁安府那一座也是前朝行宫,不过太宗皇帝翻新改造过一回。

    大盛前面的三位皇帝都没有巡幸的爱好。高祖打天下,走过的地方多,安稳之后除了回过几次乡,就没再去过别处。

    太宗自年少起便跟着高祖南征北战,继位之时正值壮年,再出京也多是御驾亲征。后来年纪渐长,才在京郊修了座温泉行宫,主要是为治疗以前的旧伤。宁安翻新的行宫就去过一次。

    到了先帝,因夺嫡太过惨烈,先帝更是没多少出京的想法,只在京郊修建了避暑行宫。还是上官太后想去江南,先帝才带着她和上官钧去了几回。

    姬安听完,这才说:“要不,把人都放归了吧?”

    上官钧:“行宫总得有人打理。”

    姬安:“日常打理用不上多少人,把关键的殿宇保养好就行,其他地方都封起来。内侍宫女愿意走的走,不愿意的留下照旧,拨的总钱数也不少他们的。

    “留下的人比照后宫,每月可以出宫二……四日吧,行宫人少,怕是无聊得很。暂时先这样,回头我再想想,看有没有用得上行宫的地方。”

    上官钧:“我还以为,陛下也会让他们种菜。”

    姬安一笑:“他们若是愿意,倒也可以种。”

    上官钧点头道:“我给王晦回封信,把陛下的意思告诉他。”

    姬安:“你准备让王晦在那里等我们过去?还有两个月呢。”

    上官钧:“陛下有事让他做?”

    姬安:“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着行宫那边冷清,他年纪大了,独自待在那边会不会……”

    上官钧失笑:“陛下多虑。他是天子身边的内侍监,只要他自己不想冷清,身边就绝不会冷清。不过陛下体谅他,我便跟他说,他办完了差若想回来,可先回来。”

    姬安跟着一想也是,自己都笑了。

    接着顺口问一句:“阅军准备得如何。”

    上官钧:“一切顺利。”

    姬安为了等燕伯善,特意将阅军往后推。

    但再推也有个限度。倒不是冬天阅军不好,受不了冬天的不是兵士,而是去检阅的天子与群臣。

    那边毕竟不比京中,天冷了只能多点几个炭盆,可没有京里住暖房舒服。

    不过幸好,高东寨的事没有拖延多少时间。燕似山一赶回河关,燕伯善就一边让驿发送消息,一边启程往京里赶。算起来该是再过三四日就能进京,还能赶得上。

    姬安现在想的却是,不知道徐小七和高勉能不能赶得回来。

    先前他去信叫两人回京,就是想带徐小七去凑这个阅军的热闹,却一直没收到回信。

    上官钧一眼便看出姬安的心思,安慰道:“便是今年赶不上,下回阅军陛下再带他去便是。徐小七跟在陛下身边,总不缺这样的机会。”

    姬安一叹:“他们以前跟着我,都难有多少热闹可以看。只要能带上,我都想带上。”

    却不料,他这边刚感慨完,就听到洪大福高兴地在门外报:“陛下!小七和高勉回来了!”

    姬安一喜,连忙唤洪大福进来问:“他们人呢?”

    洪大福:“正在屋里净面更衣。”

    姬安:“叫他们来。再去通知厨房多做几个菜,让高勉留下吃饭,今晚宿在永昌殿那边值房。”

    洪大福应一声,迅速转身出去传话。

    不一会儿,徐小七和高勉相偕进殿,一同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问安。

    姬安赐了座,一边打量着两人一边说:“刚我还念叨,不知你们几时能回,你们就到了。怎么没先送信回来。”

    徐小七:“奴等接到陛下的信便动身启程,想着都要回来了,就没先写信。”

    这是小事,姬安不过随口一提,就转而问起两人身体如何,可有受伤。

    原本姬安以为没事,毕竟都是年轻人,奔波一趟虽然累了点,但休息几天也就能恢复。却没想到,徐小七不自觉地看一眼高勉。

    姬安跟着看向高勉:“高卿受伤了?”

    高勉笑道:“左后肩被划了道小口子。不过陛下赐的药好,如今已经愈合,无甚大碍。”

    姬安打开系统探查一下他,结果的确是无碍,也就不多提,只说:“回来了就好。马上就要阅军,也是一次热闹,到时小七与我同去。”

    徐小七听得不禁微笑,应“是”的声音都响亮些。

    高勉在旁含笑看着他。

    姬安见到高勉这神色,续道:“奏疏房也会去,那期间还要替我处理奏疏。”

    高勉转回头,也应了是。

    姬安:“还有,十二月中去江南,在宁安府过年,元宵之后再回。奏疏房也得跟着,你俩都去。”

    徐小七和高勉对视一眼,再次应是。

    姬安看看徐小七眼中掩不住的开心,再看看高勉像是卸下了包袱般的轻松,想起两人父亲的冤案,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惜,说道:“如今你们父仇得报,也是了却一桩心事。等那边的金子运回京,自也有给你二人和赖小妹的补偿,你们寻块好地安葬父亲吧。”

    高勉谢过恩,又道:“臣恳请陛下,将此案登在《旬报》之上,为臣父三人平反当年骂名。”

    姬安:“如此大案,登是必然会登的。不过,小七和赖小妹便罢了,你以假身份参加科举……”

    他在这里停顿一下,就见徐小七满脸担忧地想说话,却被高勉伸手在手臂上按了按,以眼神阻止。

    姬安不自觉地转眼看向上官钧。

    就见上官钧对自己微点下头——很明显,走这一趟,徐高二人的关系又亲近不少。

    姬安这才接下去:“我可以不加追究,却也不能助长此风。所以,你若恢复身份,我便不得不褫夺你的功名。若你还想在朝为官,就只能继续当‘高勉’。”

    高勉却没有丝毫勉强,只回道:“谢陛下隆恩。臣能报先父大仇,为先父平反,已然万分满足。臣受养父大恩,甘愿一世为高家子,并无怨言。”

    姬安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倒是有些另眼相看。

    这时,高勉站起身,躬身长揖:“臣还有一事,相求于陛下。”

    姬安:“什么事?”

    高勉直起身,先看一眼徐小七,才清楚说道:“臣与小七已互许终身,望陛下成全,同意小七搬出宫去。”

    姬安愣了下。

    连徐小七都着实吓一跳,慌慌张张地起身,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倒是上官钧插话道:“高勉,你空着手来,一句话就想向陛下讨了徐小七去?”

    高勉双眼一亮,立刻接话:“臣明日就着手准备,必会备上厚礼迎小七出宫。”

    徐小七还在不知所措,可耳朵、脸颊已经明显地开始发红。

    姬安看得有趣,问他:“小七,你可愿意。”

    徐小七紧张地拽紧衣袖,虽觉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却还是小声道:“奴愿意的……但只要陛下需奴伺候,奴必会再回宫来……”

    姬安又看向高勉:“厚不厚礼不重要,反正小七缺什么都还有我给他,宫里也永远留有他的地方。我的确只要你一句话——你求了小七去,这辈子就不能再有他人,无论男女。你可能做到?”

    高勉拉起徐小七的手,郑重应道:“臣此生必不负小七!”

    姬安感觉自己被塞了一大口狗粮。

    不过,看着徐小七满脸的欣喜,心下也是由衷地替他高兴。

    第179章 棉被 絮被子的免费劳动力

    十月中旬,姬安带着大部分朝议官去往中央军军营,进行登基后的初次阅军。

    这个时间启阳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初冬的感觉,白天有阳光还算暖和,夜里不点炭盆已是受不住冻。

    从京中到营房就得走大半日,一大群人抵达之时天已擦黑。群臣骑了这么久的马,武官还好,不少文官都现出些疲态,此刻只想赶紧进屋休息。

    营房住宿条件有限,除了三品以上大员能享受单人单间,其余都是四人间甚至更多人。哪怕是算上自家仆从一起,一间房里也至少住着两名官员。

    因这回姬安规定朝廷只管一个仆从的饭食,多带仆从得交钱,这回的仆从人数顿时骤减。

    这不仅是钱的问题。对于一些家底厚的官员来说,交个几贯十几贯的算不得什么。但还得看上官。若是上官不多带人,品阶低的反而带上好几个,就相当于不给上官面子了。

    而很不幸的是,这回下面的官员一打听,政事堂众宰相像是都商量好了,每人只带两个仆从。于是下头所有官员也就只能带一个。

    刚开始不少官员心中暗自叫苦。这回连铺盖都要自备,只带一个仆从,背上两人份的铺盖,那其他东西就带不了多少。

    不过后来枢密院又放出了消息,说是营房可以提供絮被子的棉花。想使用的人可自带被套,只是过后被套要留下,充当那些棉花的租借费用。且还有一条要求——被套可以是旧的,但带去时要洗干净。

    棉花这东西先前《旬报》登过,但亲眼见过的人还不多。夜里冷,大部分官员不敢冒险,都至少带了一份铺盖,准备给仆从租用棉花。

    但也有不带仆从的,就是奏疏房里的人。他们品阶低,这回过来也不是为了参加阅军,而是给姬安处理奏疏。觉得带上仆从似乎有点太打眼,彼此一商量,干脆就都不带了。

    而且有徐小七的“内部消息”,奏疏房众人对棉花还是颇为信任,就全带着两床被套来,没有麻烦地自备被缛。

    此时奏疏房众人一边跟着领路的兵士走,一边就忍不住先打探道:“那个棉花够不够暖和,夜里能顶得住不。”

    兵士却说:“这我可不知道,前几日送过来就直接分到各屋,我们营中不用这个。”

    虽没打听着消息,不过话题起了头,也就顺着聊了下去。

    “《旬报》上说棉花花开像云朵,难道是直接把花往被套里塞?一朵花不知道有多大。”

    “我在城外见过,有几次路过种棉花的地,大概是这么大……不过那时可能花没全开?远看过去看不太出来像云朵。”

    “地里的我没见过,但我在慈幼院看着过。那是收回来的,的确像,一团一团,瞧着白白软软。”

    “慈幼院怎么会有?”

    “好像说是让那里的老人孩子帮着摘棉籽,算工钱的。他们会在院子里做活,有时开着院门,路过就能见着。相传城外还招什么弹棉花的短工,这个就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众人说着话进了间大屋,屋里左右两边都是大通铺,上头还堆着东西,但太暗看不清。总体倒是挺长,几人分着睡也不会觉得挤。

    领路的兵士留下句“等下会送晚饭来”,就留开了。

    众人点起蜡烛,才看清大通铺上摆的是一卷卷的布包,连忙过去查看。发现布包上还贴着条子,有写“被子”,有写“褥子”。

    布包打开,那个见过棉花的人先说:“是絮被缛的棉花!原来不是一朵一朵地絮,而是全扯开了呀。”

    “摸着好松软,的确和丝绵有些像,就不知道保暖如何。”

    “反正我们这么多人呢,又有炭盆点着。实在冷就挨近些,总能撑过这三晚。”

    “我看你们就是瞎担心。徐内侍都说了,立政殿的内侍们已经盖上这棉花絮的被子,暖和得很。那些可都是天子亲信,他们用的东西,能差得了嘛。”

    “赶紧拿被套絮吧,一会儿吃了晚饭就能休息。骑这么久马,我颠得腰酸屁股疼,感觉现在躺下来就能睡着。”

    众人于是赶紧拿出自己带着的两条被套,各自抖开来往里塞棉花。

    “就直接塞?我没絮过被子……”

    “得弄平整些,不然一块厚一块薄的,不好盖也不好垫。”

    “诶,桌上有好几份怎么絮的图标说明,你们先看看啊。”

    众人正边说话边热闹地絮被,突然门被敲响,紧接着又被推开。

    进来的是徐小七。他被姬安带在身边,并不住这里。

    众人原本停了动作,见是他,打过招呼就又继续了。

    只有高勉放下手中被套和棉花,走过来低声问:“有事?”

    徐小七对他点点头,就向众人说:“大家一边絮着一边听我说吧。圣上的意思是,若大家想白日里一同看阅军,可以晚上处理奏疏。京中送过来的奏疏不会很多,一个时辰应当能处理完。看各位如何想。”

    众人先是一愣,又七嘴八舌地提问。

    “我们也能去看吗?”

    “那当然是去看啊!来都来了!”

    “可晚上再处理,圣上那边会不会要等到很晚?这不好吧……”

    徐小七等他们问完,统一说:“圣上回来会先吃饭。我们就先处理,晚半个时辰再吃饭。我们人多,送一部分过去,圣上看完也要时间,两边能接上。”

    众人都没有异议,纷纷说“就这样”。

    徐小七传完话,对高勉笑笑,转身离开。

    奏疏房众人多数年轻,得了这个能凑热闹的好消息,高兴得干活都觉得更有劲。

    *

    营房条件苦,但也苦不到姬安身上。他和上官钧用的东西提前几日就送了过来,连床榻都是从宫里搬的。

    就是沐浴不太方便,姬安体恤内侍小厮们,就不让他们折腾了,只烧水洗脸泡脚就好。反正启阳的气候偏干燥,撑个三四天也能忍受。上回带兵进山,他和上官钧也是这样忍了几天。

    姬安一边倚着榻上软枕泡脚,一边听朱顺在报这回能得到的棉被数,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不错不错。”

    上官钧恰好回来,接话问:“什么不错?”

    同时看一眼朱顺。

    朱顺会意,见姬安没有吩咐,便行礼退下。

    姬安回上官钧先前那句:“这回到手的被缛,够我带去江南发好几个县的慈幼院了。这一下不仅快速得到许多被套,主要是还赚了一把絮被缛的免费劳动力。”

    上官钧道一声“陛下持家有方”,挨着他身旁坐下。

    岁丰端着盆热水进来,和时一起伺候上官钧。

    姬安随手拿起昨天出的最新一期《旬报》翻看。

    这期《旬报》上登了一条消息——晒盐。

    改煮盐为晒盐之事,在政事堂通过后,姬安并没有在朝议上宣布。因此,朝中官员除了少数能打探到消息的,大多数都并不知晓,直到最近邸报和《旬报》相继刊登。

    不过两报都没有登完全部,只登了福吉晒盐场的消息,以及姬安新设立了一个管理晒盐的部门。

    看起来只是很寻常地报个好消息,但以盐利之重,敏感度高的官员看到,必然会有诸多联想。

    今天这么多人一同赶路,也正是聚在一起议论的好机会。

    姬安一边翻看一边问:“今日飞廉军可听见什么新鲜话?”

    上官钧果然已经询问过,马上能回答上来:“光是看晒盐量,许多人都猜到了陛下有将煮盐场换成晒盐场的意思。不过,更进一步的还没人有提到。议论得更多的,还是齐万生。”

    齐万生负责新设立的那个晒盐署。虽然品阶还不算多高,但管着盐就是管着钱袋子,哪怕现在只是一部分盐。能出任这样的紧要职位,足见齐万生简在帝心。

    不过,说到齐万生,姬安感叹的却是:“我还当他会出京一个个找那些大油商谈,没想到他在京中就直接操控了。”

    齐万生先前向姬安打听过,得知两报上会刊登晒盐场消息的具体时间后,对姬安讲过他的计画。第一步,是让师晟手下的那些飞廉军,在几大油商所在地抢先散播晒盐的消息。

    在这一番前期铺垫下,等到两报上的正式消息一出,先前的消息来源就会一下显得相当可靠。第二步,再悄悄往外透露晒盐场的盐会另择商家运销,那些油商必会动心。

    最后,再透出齐万生主管此事。到了那时,不需要齐万生找过去,只等着油商寻上门就可以了。

    不过,上官钧却说:“估计最后齐万生还是会找藉口出去一趟,让那些人更方便寻他。以他的能力,达成陛下的想法应当不是问题。”

    姬安点头:“嗯,二郎给我推荐了个好人才。”

    上官钧凑到姬安耳旁:“那陛下可有赏赐给我?”

    姬安给他的气息弄得耳根汗毛立起一片,转头看看,才发现时和、岁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

    下一刻,哗啦一声。

    上官钧就踩进了姬安正泡着脚的盆中。

    姬安轻啧一声,挪脚给他让位置,一边说:“水都要凉了,你还泡进来干什么。”

    上官钧追过去,轻轻踩在他脚背磨蹭,嘴里却是继续问:“陛下还没说,可有赏赐。”

    姬安给他踩得痒,一边反击一边笑:“你想要什么赏赐。”

    上官钧:“陛下若想不出,那便先欠我一桩。”

    姬安:“哪有隔了这么久还讨赏的。再说了,给朕荐人才,难道不是大司马的职责所在?”

    上官钧没再斗嘴,直接捏着姬安的下巴让他转头,凑过去吻上他的唇。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过好一会儿,姬安才推开人:“好了好了,水真的凉了,睡觉吧。”

    上官钧不再闹他,摇铃叫人进来。

    两人擦了脚,躺到榻上,吹熄蜡烛。

    他们盖的,也是棉花絮的新被子。毕竟都要往这边送棉花了,让内侍们絮上几条更方便。只不过,他俩的被缛会带回宫,上官钧不愿把他们用过的再给人,姬安也随他。

    此时,上官钧扯高被子,轻声问:“可够暖和,要不要再多点一个熏笼。”

    姬安挨着他闭上眼:“不用了,我俩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三,加起来能顶十几把火。”

    上官钧听得不解:“什么?”

    姬安抬头,胡乱在他下巴上亲几口:“夸你火力旺。”

    上官钧:“陛下既知道,手就别乱摸。”

    姬安低低笑两声,不舍地抬起摸上官钧腹肌的手,搭在他腰间。

    ○●

    一夜好眠。

    翌日姬安起床之时,还觉得有些热,喝了杯温茶才舒服了。

    他一边洗漱一边问上官钧:“这被子是不是太厚了点。”

    上官钧也道:“是热了些,今晚可以撤一个熏笼。”

    关忠正帮姬安梳头,看两人说停,笑道:“奴也觉着,这新弹的棉花就是暖和。”

    待吃过早饭,换好衣服,姬安和上官钧出发去阅军。

    中央军校场的看台建得颇高,下方是宽阔得彷佛望不到边的校场。

    姬安到的时候,臣子们自然是已经在场等候。待姬安落座,上官钧带领群臣一同行礼,才各自坐下。

    按着惯例,先是检阅军容。

    中央军各部依序入场,行到下方校场当中,由领兵将领上前高声报出番号与人数,并一两句吉祥话。

    只要是参加过阅军的官员都知道,这一部分算是个打招呼的阶段。

    接下来会是各项技能展示,比如骑射、长垛、马枪等。

    到明日,还会有一场几方对战。不过众人也都知道,那个主要展现的是兵阵变化,并不会真刀真枪地拚杀。

    说白了,这个阅军对多数人而言,只是感受一下大盛军威,看个热闹,看个开心。毕竟在座众官员当中,真正会接触到军务的是少数。

    坐得离天子远的官员们一边看着,一边就在交头接耳地说小话。

    “没想到,那个棉被还挺不错啊,比我家里的被子都强。”

    “嗯?你没带自己的被子吗?”

    “带着,不过我看仆从套的那棉被挺好,就换来用上了。”

    “我也觉得比我家的丝绵被子暖和,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太旧了。”

    “真这么暖?那我今晚也试试。”

    “不是说那个棉花还能絮衣服,被子这样暖,想来衣服应该也不差。就是好像没见著有地方卖。”

    “别说棉花,连棉种都没有卖。”

    “说到种子,那稻谷和麦子的产量到底是不是真的啊,真能翻一倍?”

    “大司马的铺子里不是挂着牌卖麦种嘛,我留心观察了。反正刘相公家是去买了不少,其他几位相公好像也都买了些。”

    “相公们都买了?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跟着买点,要真能种出翻倍的产量,二换一不亏……”

    “说不定他们是在给大司马送银子,不是为着麦种呢?”

    “诶诶,快看,那是什么?”

    这时,最后一部退下去之后,接着却是五辆怪模怪样的车被推上来。

    车为两轮手推车,像是板车上固定着大大的木箱。推过来时可以看见,木箱前方有许多像蜂巢般的孔,等车子转向,又能看到后方也同样有许多孔。

    众人的注意力被那些怪车吸引,不由得停下交谈,坐直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在一名小校的指挥下,推车的兵士将五辆车在高台下停成一排,车推手放到地面,车头都斜对着远方。

    立刻又有一队兵士搬来不小的石头,放在每只车轮前后,应该是为了防止车走位。

    随后,带队的小校举起旗子,高喊:“准备——”

    士兵们动手在车上掏掏,扯出一条绳状的东西,迅速带着往后退出十步,再蹲下身放在地面,并掏出火摺子吹燃。

    小校将旗子挥下:“放!”

    随着他这一声落下,蹲着的五名兵士都将火摺子凑到地面。

    长长的引线被点燃,小校和兵士们立刻向两旁远远跑开。

    只看那五串火花,众人耳边彷佛都响起滋滋声。

    火花离车越来越近。

    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

    “不会车要爆炸吧?”

    “五辆车,这么近的距离炸?会不会伤到人啊!”

    “圣上和大司马还在上面坐着呢,怎么可能炸。”

    议论声还没停,引线已经烧完。

    下一刻,五辆车的后方孔洞中,接连不断地冒出烟花似的火焰。

    随着车身不断震动,五辆车一同向着前方密集地发射出无数支箭。

    在一连串砰砰砰的爆炸声响中,众多箭支铺天盖地,彷佛形成一团团的浓密乌云,迅猛地飞向前方。

    名副其实的“箭雨”!

    黑压压的箭雨一直飞到众人目力难及,也不知是落在了何处。

    原本还略显嘈杂的校场,在所有爆炸停下来之后,安静得只剩风声。

    姬安眼含笑意,转眼看看坐在两旁的宰相们,再顺着望向更后方的文武百官。

    所有人,都是同一个表情——目瞪口呆。

    姬安挺享受这种震惊全场的感觉。

    下方的兵士们却丝毫没受影响,有条不紊地迅速将车子推走。

    接着跑进校场中的,又是五名兵士。

    他们每人的左手臂上,都装着一只长方形木箱。

    眼力好的人能看得出来,手臂上的小木箱和刚才车上的箱类似,都是前后方排满小孔。

    五名兵士跑到高台下站好,转身面向远方,取出火摺子吹燃,并抬起左手臂。

    随着刚才的小校发出指令,兵士们一同用火摺子点燃手臂上木箱后的引线。

    这回的爆炸声比刚才小许多。

    但,从小木箱中呼啸而出的众多箭支,依旧令人看得胆寒。

    等这一轮五人演示完,跑离校场,高台上终于有了动静。

    姬安笑着问左右臣子:“诸位看,军器监新弄出来的这东西如何?”

    众人这才纷纷回神。

    枢密副使喜形于色,先开口道:“不知这神器是何名?刚才那车,简直一辆就能抵上一支弓兵队!”

    其余人也都跟上夸奖。

    上官钧差人去将那发号令的小校叫上来,让他解说。

    小校行过礼,一板一眼地说:“车为火箭车,一辆车最多可二百箭齐发,亦可分为四次发射,每次五十箭。单人所用者为火箭筒,一次可齐发二十箭。”

    他说到这里,上官钧就挥手打断了他,示意他回去——只是向群臣展示而已,不需要提供太多的数据。

    不过场中安静,小校声音宏亮,远远传开去,听见的人不少。听清的人再往后传,很快也就传遍了全场。

    不管是高台上的高官们,还是坐得远的文臣武将,都面带喜色地夸赞不停。

    目前大盛的大威力武器,像远程床弩、投弹火炮这一类,都是单发,需要三四个人一起操控,且不便移动,主要用于守城。

    但刚才的火箭车就不一样,不仅移动车身方便灵活,最重要的是,能够快速形成打击覆盖面。很明显,这是一种更倾向攻击的武器。

    就有一些人,望向上官钧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探究。

    第180章 想法 虽好,可惜难以实现

    有火箭车、火箭筒这两样新武器的加持,接下来的技能展示哪怕都是常规项目,群臣也如同戴上了滤镜般,叫好夸奖声不绝。

    不过,或许是先前上官钧搞过一回竞赛,之后抽调了一点兵力“支持”河关。同时也放出消息,今后竞赛将会常规化,且不定期举行。由此给中央军带来些压力,使得这次阅军上的演武尤其有精气神。

    首日阅军结束后,众官员都还沉浸在两样大杀器的兴奋当中。校场里不是按部门分座,而是完全按品阶。此时返回营房,许多人就自发地去找关系好的同僚,边走边议论。

    齐万生没走多久,师晟就寻了过来。两人倒是没急着说什么话,但一路都能听见他人的议论之声。

    “一车两百箭齐发,刚才五车就是千箭。若能造上二三十辆车,两军对阵之时,岂不是可以靠着轮番齐射一路往前推?”

    “你这也想得太美了。五车就一千支箭,一路往前推,这得消耗多少箭。”

    “而且那车的造法肯定相当复杂,造一辆不知道得要多少时间。”

    “这就要说到钱的事。说起来,圣上继位后,不是有好几大笔钱入库。”

    “沧阴王那两家,留高王家,常家,夏侯家,吏部卖官案牵扯到的许多家。这么一数,飞廉军光是抄家都抄到手软吧。”

    “最近不是还查出了娄冲私开金矿。他一直在边寨,能花用去多少,大部分肯定都会运回京。如此算算,难怪大司马有钱给军器监搞新东西。”

    “你们忘了一样,还有盐啊。那也是……”

    “嘘!”

    齐万生和师晟只当没听见,面色不改地从旁边经过,走向他们住的房间。

    两人随大流,都各带一名仆从,四人共住一间。师晟猜其中可能有姬安的特别关照,别的房可没有像他俩这样文武官同住的。

    进了屋,师晟就吩咐仆从去领饭。虽说兵士会送,但想早点吃上也可让仆从去领。

    待仆从们出了门,师晟将门关上,回来坐到桌边。

    齐万生给他倒上热茶,一边道:“今日见了火箭车、火箭筒,却是没见着地雷。不知明日能不能见着。”

    师晟却说:“估计不会了。大司马特意展示火箭车和火箭筒,怕是在为攻打河西走廊做准备。地雷更偏向防御性,在进攻战中不那么好运用,也就没必要展示出来。”

    齐万生微愣,思索片刻,又问:“你觉得什么时候会打?”

    师晟:“除非打骨鲁内部有变,出现不容错过的绝好战机。不然就总得有个好几年。火箭车和火箭筒的确厉害,但消耗也非常大,得做足准备。

    “对了,刚才我过来时,还见到燕将军跟个内侍走了,该是圣上和大司马找他。我记得以前听燕似山说过,燕将军调往河关前一直在西北各地调动,可能是寻他去问情况。”

    齐万生略有点遗憾地说:“本来还想见识一下地雷,可惜了。”

    师晟玩笑道:“圣上和大司马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多。你把盐务整顿好,既能让百姓吃上更便宜的盐,又能收上更多的盐税。只要圣上高兴了,到时你说一声想看,都会专门给你炸一回。”

    齐万生失笑:“贫嘴。”

    *

    这个时候,姬安和上官钧的确正在和燕伯善交谈。

    姬安早已确认过燕伯善没有问题,上官钧此时就直接问他:“若我要你领军收复河西走廊,凭这火箭车和火箭筒,你可能做到。”

    燕伯善没想到一上来就被问这么重大的事,深思了好一会儿,谨慎回道:“只要辎重充足,补给跟上,下官有此信心。”

    上官钧再问:“你需要多少辆车。”

    燕伯善却说:“其实火箭筒更好。先前犬子回去之后,也提过这两样,下官二人还曾设想过战法。若想快速收复河西,得奇袭夺城,火箭筒更为灵活方便,带车不方便千里奔袭。

    “只是,凡打下一处,后方补给得迅速跟上,趁着打骨鲁没反应过来,尽快赶往下一处。因此,最好能有两支精骑,交替作战与休整,方能以最快速度打下河西。”

    不过,说完这些,他又立刻补充:“但河西走廊是打骨鲁的命根子,便是一朝收复,打骨鲁也必会不要命地来抢,后续的防守压力反而会更加大。

    “若想稳健,还是得慢慢经营边寨地堡,一点点消耗打骨鲁,确保后方连成一片。如此我军往前推进时,后方补给线不会因太长而有大风险。”

    上官钧没做声,却也知道燕伯善说的这话在理。

    上一世里,上官钧的选择就是后一种。一直经营了十年,西北相互争伐不断。直到最后一步,他才调动中央大军亲征,完全收复河西走廊,将打骨鲁打得缩回他们都城那片小平原里去。

    但现在手上有新武器,他自然也想试一试能不能走一回速攻流,可惜依旧很难。河西走廊太长,后方经营不好,哪怕一时能打穿,想守住也不是易事。

    这时,姬安却插话道:“如果把打骨鲁从他们都城赶跑呢?”

    上官钧和燕伯善都是一愣。

    姬安:“以河西走廊的纵深,要像控制大盛腹地一样控制那边,的确不容易。我看史上几朝对西北多是羁縻,包括打骨鲁的后方都城,同样也受朝廷羁縻。

    “既然现在打骨鲁不肯听朝廷的话,那就赶走他们,换个愿意听话的上去。河西走廊也一样,扶持听话的当地部族,对过往商队不要盘剥过重就好。至于编户齐民,日后再慢慢图之。”

    燕伯善听得神情相当微妙,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姬安去看上官钧:“二郎以为呢?”

    上官钧倒是面色未改,只说:“陛下的想法很好。”

    姬安看出来了:“但没有可行性,是吗。”

    上官钧对燕伯善道:“你以前在西北时间长,你给陛下说说。”

    燕伯善应声“是”,细说道:“陛下,我国与打骨鲁之间是山脉相隔。过山之后,与其都城还隔着大漠戈壁。若要发大军攻其都城,后方补给相当困难。

    “山间险峻,连牲畜都不好走,数量一多就易堵路,因此粮草只能由民夫往前方背。除了需要征发大量的民夫,越过山之后,在戈壁上还极易被打骨鲁骚扰拦截。”

    上官钧接道:“叔圭计算过,得以过山为起点,用驼队运粮,补给才能勉强维持到打骨鲁都城之下。但被袭扰粮道的事很难解决,打骨鲁对戈壁更为熟悉。”

    姬安点点头——打起游击战,肯定对远征的大盛军不利。

    他想了想,说:“如果另走一条道呢?上回师晟不是探了一条从图国过去的路。”

    上官钧:“出大军向图国借道,图国必然不会同意。哪怕让一支精锐扮成商队悄悄走,被识破的风险也不小。人马精壮不说,至少也得带上长枪战甲,和足够的箭支,这就很难躲过图国人的眼睛。

    “还有补给问题,总不能一路劫掠图国的小部落。那样只要放跑一人就必会暴露,图国也必会反击,多起不必要的纷争。何况,孤军深入攻打坚城,这样的战绩,在史书上都仅仅只有几例。”

    姬安轻叹口气:“是我想得简单了。”

    接着他若有似无地瞥一眼上官钧,再转向燕伯善:“若是慢慢收复河西走廊,你估计得多久。”

    燕伯善犹豫着说:“臣觉着……十年八年总是要的。”

    姬安却是笑笑:“倒也还好,我与二郎都年轻,八年十年的还等得起。”

    意思就是否决了速攻。

    他又看向上官钧:“二郎说呢?”

    上官钧颔首:“陛下说的是。”

    说完正事,姬安照例问起燕伯善的家中情况。

    燕伯善禁不住有些紧张:“臣父母已亡,家中有发妻与一儿一女。小儿已成婚,女儿去年出嫁,夫家离河关不远。”

    这些情况其实姬安已经从燕似山那里了解过,此时再提,只不过是为了好接着往下说:“边军事务多,我就不留你在京久待了。等阅军结束回了京,你就准备回去吧。

    “走之前再进宫一趟,给你带几面镜子和一些香皂回去。你家里三位女眷,那就三面小镜和三面梳妆镜好了。大的你也不好带,日后若是你或似山调回京中,到时我再送一面。”

    燕伯善暗暗吁口气——刚才他担心姬安要他妻子、儿媳、孙子都搬回京来。大盛因各地将领调动得多,倒是不像前朝那样需家人在京为质。但现在上官钧对他和儿子的安排不一样,他不得不担心一下。

    随即就起身行礼谢恩,出门后还暗自琢磨着——特意赐镜子,莫非是儿子说的那种,用玻璃做成的镜子?

    *

    燕伯善离开后,姬安和上官钧用过晚饭,开始看今天的奏疏。

    同时送来的还有几封给上官钧的信。

    姬安抓紧时间看奏疏,只耳里听见上官钧拆信的声音。

    没多久,上官钧开口道:“陛下,横川捷报,紫霞寨已清剿干净。”

    姬安惊喜地看过去:“终于剿干净了?!”

    上官钧:“几名匪首当中,有两人被生擒,其余都已伏诛。那边问,这两人是就地杀了,还是押送回京。”

    姬安想都没想:“直接杀了,省得夜长梦多。”

    上官钧应声好。

    姬安又问:“剩下的人呢?”

    上官钧:“先全部送去北边修路,之后看哪里的矿需要人就送去哪。”

    这是指从河关到中原水系的路程中,需要走陆路的那一段路。考虑到往后五年里姬安都要在两边之间运粮,上官钧决定将那一段路修成水泥路。路好走得快,能尽量减少运输中的损耗。

    姬安也觉得这处置不错。修路这种苦差事,多一点贼匪罪人去做,就能少征调一点民夫。

    不过,他还是提醒一句:“那些贼匪凶残,得找压得住他们的人看管。”

    上官钧:“陛下放心,就近调一小支军队过去。”

    姬安突然又想到:“对了,那里面会不会有被掳掠上山,没干过劫匪的人。”

    上官钧:“陛下放心,崔誉卿有处理此类事务的经验,做事还算仔细,会将无辜之人分辨出来,放归回家。”

    姬安接着感慨:“紫霞寨终于是打下来了,那种树的计画也总算可以开始。”

    说起剿紫霞寨的匪,还颇有一番曲折。紫霞山山高林密,又总起雾,一开始官军竟是对贼匪奈何不得,甚至反而被偷了几次营,损失一些粮草。

    当时姬安接到军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去年他刚被上官钧叫去听议事那时候,有平叛捷报传回来。当时众宰相都夸了一番那个将领,还夸上官钧慧眼识珠、知人善任。

    于是姬安就提起说,是不是让那人过去紫霞山剿匪。

    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现在的将领带着当地的兵,虽说兵将之间不太熟,可被偷营一次还罢了,居然能被偷几次。这显然是将领的问题比较大,带兵和打仗,两种业务里至少有一样不太行。

    但上官钧当时没有马上应,只说考虑一下。

    之后没多久,又收到一次横川的军报,说进山的官军中了埋伏,死伤小一百人。

    至此,上官钧才松了口,即刻让枢密院发文,调那个将领前去横川。

    姬安回想了一下那人的名字,接着说:“崔誉卿去年平叛立功,你没让他回京述职,直接调去平朔关监军。这回又立一功,是不是叫回来嘉奖一番,别寒了人家的心。”

    虽说许多将领官员在地方就任,但能不能回京也是受不受重用的一大标准。哪怕回京述职时间不长,但到了京城总能走动一下,和上官联系联系感情。若能被天子召见,给天子留下印象,更是大好事。

    姬安还笑道:“他是得你看好之人,不是还说你们私交甚笃,我也想见一见他。”

    上官钧抬眼看来一瞬,又垂下眼,一边收拾信件一边说:“没有‘甚笃’,尚可罢了。这才刚清剿完,后续还有不少杂事,怎么样也得一个月才能动身。待崔誉卿从横川回到京城,陛下已不在京中。

    “不如直接让他去宁安,陛下在宁安召见他也一样。而且,他是江东人,我原也打算着,让他到水师试一试,如能适应便长驻下去。如此,驻地离家中不远,他回家探亲或是家中寻他也方便。”

    上官钧安排得妥当,姬安自然是点头:“也好,那就在宁安见他。省得他跑到京城等着,之后又回江南,多走冤枉路。”

    说着话时,姬安见上官钧将书信交给河清拿去收。好几信里,似乎有一封没有拆开。

    不过河清接得快,姬安也没太看清,更没有放在心上,只低头继续看刚才的奏疏。

    ○●

    阅军圆满结束,群臣跟着天子返回京城。

    刘叔圭回到家中,妻子云氏已经备好晚饭等着了。

    骑了大半天的马,虽然这个强度对刘叔圭还好,不过回到家中放松下来,也就想着早些休息。

    刘叔圭和云氏吃过饭,再去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澡。回到房里,就见云氏正对着镜子看身上衣裙。

    他也向那镜子看去。

    镜面是长方形,约有二尺半长,一尺半宽,嵌在雕着精美花枝的黄花梨木框当中,直接摆于屋角的地面。

    那不是铜镜,表面摸上去像是玻璃,却不知如何制的,能将东西照得极为清楚明亮。而且,这么大的镜子,只要退开几步,就能将人完整地照进去,尤其合适看身上衣物如何。

    不像寻常的铜镜,最多不过半臂长,离得近了只能照到一部分,离得太远又看不分明。

    这一面镜子,是出发去阅军的前一日,姬安让人送过来的,说是给刘叔圭上回去江南辛苦送种子的奖励。

    那事不好声张,刘叔圭虽功劳大,却不能明着赏,姬安就想着在其他地方补给他。许是听上官钧说他夫妻二人恩爱,便送了这面镜子过来。

    也的确是送到了刘叔圭的心坎上。云氏一见镜子就惊喜万分,刘叔圭自然是跟着高兴,顿时觉得先前在江南奔忙赶路的辛劳太值得了。

    此时刘叔圭看着云氏在镜前细看衣裙,面色都禁不住柔和几分:“似乎没见你穿过,是新做的衣裳?”

    云氏早在镜子里看见了他,也没回头,只问:“好看不?”

    刘叔圭:“你穿什么都好看。”

    云氏眼里含着笑,又道:“明日我约了好几位夫人和小娘子,准备就穿这一身出去。是明日没错吧?”

    刘叔圭应道:“确是明日,夫人必不会被旁人比下去。”

    云氏笑道:“比不比下去的,我又不在意。只是圣上送了这面镜子给我们,我们总得识趣一些,也帮圣上出出力。就不知道明日该带多少钱合适。”

    刘叔圭想了想,说:“镜子必不便宜,我看你还是别特意带了,沉得慌。明日问过价,再让人回来一趟拿钱吧。而且,这种好东西圣上惯来限量,那些夫人和小娘子们抢起来,说不定你还买不着。”

    云氏:“也是。这么大的镜子,我看没有万贯买不下来。”

    刘叔圭:“怕是都不止。但铺子里可能没有这么大的,我听大司马说,这么大的不易得。如今就是圣上有一面,李太嫔有一面,和我们这一面。”

    云氏惊讶:“这么稀罕啊。”

    刘叔圭:“可不是。所以你可要珍惜着,万一打碎了,我都难再给你弄一面来。”

    云氏忙呸了几声:“少说那话!”

    夫妻二人说笑几句,云氏便换下衣服,唤人取了布来将镜子仔细盖好。再在镜前摆上一张椅子,免得有人不当心撞过去。

    如此宝贝的东西,必得好好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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