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妻云氏今日所约的夫人和小娘子们,除了两三个自己玩得好的闺中密友,别的都是京里出了名的家中有财、手又松、又追求时尚之人。
当家夫人和得宠的小娘子们时间自由,云氏约的时间就颇早,一群人先在离香皂铺不远的酒楼吃早餐。
这一餐就吃了快一个时辰。
结束之时,云氏状似无意地提到:“对了,我听外子说,圣上和大司马提起,羊毛线染色成功了,染出了红靛两色。香皂铺就在附近,我想去瞧瞧,诸位要不要同去?”
她的闺蜜们自然是陪她一同,就有旁人也说同去,一个带一个,最后顺理成章地发展到所有人都去。反正从酒楼到香皂铺也就是抬抬脚,刚吃饱饭,走一走也舒畅。
何况,如今满朝上下都知道,香皂铺是天子的买卖,众人自然是愿意去捧场的。只不过铺子里上新少,平日这些贵夫人小娘子也就不常亲自去,直接差家中仆从去买便好。
云氏知道香皂铺里今日会有镜子上架,就特意组了这个饭局,为了能第一时间带人过去发现好东西。若不然,等着家中仆从回去报,又得拐上几个弯。
而且这么多人同去,再是镜子那样的好东西,必然能最快速地在京中贵人圈里揭起一波热潮。哪怕云氏知道姬安的好东西不愁卖,但她帮着造造势,也是她们夫妻对姬安的谢意和示好。
一群打扮富贵的女子就这么说说笑笑地来到香皂铺,铺子里都一下显得局促起来。
女掌柜立刻迎上前,一个一个问好。
云氏装作查找毛线般扫视铺子里,马上看到了摆镜子的新货架,引导般地轻呼:“哎呀,那是什么,新东西吗?”
众人纷纷随着她的指向看去。
新货架上摆着四样东西,最显眼的是正中间的圆盘。
那圆盘如寻常铜镜一般大小,像是发著光,银亮银亮的,又好似映着什么东西。便是嵌圆盘的木架子也是上好的木料,下方还雕着精美的并蒂莲。
圆盘下方的格子,摆着一只小妆奁。开着盖子,顶层撑起一块方形的亮盘,看着和上方的圆盘是一样的东西。
圆盘右方的那格,也有一只小一些的椭圆盘,瞧着与妆奁上的方形亮盘大小相当。不过嵌椭圆盘的木框更简单,只雕着点简单的云纹,下方像是握把,用类似团扇架的架子支撑着。
圆盘左方的那格,则是更小的圆盘,约摸只有巴掌大。嵌着它的木框似乎还连着另一半同样大小的圆木片,也是用架子支撑着展示。
或许是女性对镜子都敏感些,立刻就有人猜到了。
“瞧着像镜子?”
“可为什么要嵌在木框里?”
“哇!照得好清楚,还一点不偏黄!”
“娘,我都想要!”
众人边说话边走过去,一到近前就立刻发现这镜子的不同之处,惊呼之声连连响起。
现在的铜镜若是打磨得好,也能照得清晰,可颜色上总是免不了带着点微黄,不像这镜子,瞧着就觉得舒服极了。
众人都忍不住向前凑,想看得更清楚些。
云氏倒是没往前挤,反而落在后面,还观察了一下众人。见个个都是一副恨不得立刻掏银子买全套的模样,心中相当满意。
随即才再仔细看看那四种镜子,心中不由得感慨——圣上可真会做生意,连她这个家中有面大镜子的,都也想把这里大大小小的全添置了。
女掌柜跟着过来,站到货架旁笑着介绍:“诸位娘子们来得真巧,这些都是今日新推出的镜子。不是铜镜,无需磨,保养时只要用布轻擦即可,干布湿布都使得。唯有一个缺点,易碎,不可摔。”
就有人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制的?竟能没有丝毫偏色!”
女掌柜:“娘子恕罪,这个妾也不知。”
又有人笑道:“管它什么做的,好使就行。掌柜快说说,这些镜子怎么卖。”
女掌柜:“娘子们莫急,妾先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些镜子。中间那块是梳妆镜,适合放在梳妆台上使用。它和底座并不是一体,还可以上下旋转镜面,取到合适的位置,再将两边的卡扣推进去固定角度。”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过去推动镜面,看得众人新奇不已。
寻常铜镜因为沉重,做不了这样方便的设计。想要不同的倾角,就得换用不同的镜托,要么就让仆从手持着。
女掌柜接着转动下方的妆奁,让众人看到侧面:“妆奁里的镜子是从背后撑起,不用之时可以取下支撑,将镜子收下,盖上盖子保护。”
随后拿起那支椭圆形镜子:“这叫手镜,直接拿在手中,方便照到各个位置。”
说完,女掌柜随手将手镜递给面前一位夫人:“各位娘子可以轮着看看。”
最后,她拿起最小的那面圆镜:“这是小镜,圆盖可以闭合,保护镜面。方便随身携带,外出时也可随时照镜。”
这个倒是不用她多说,毕竟铜镜也有小尺寸随身带的。
只不过,哪怕那些小铜镜镶金镶银,此时和这简单嵌在木盖中的镜子一比,都显得逊色——没办法,从镜子功能来说,这面一点不偏色的小镜子太出色了!
而且,架子、匣子、盖子这些外在的东西,都可以自己再加工。此时已经有人想像着,买回家后找工匠在上面嵌些珍珠宝石,一样显得华贵。
手镜和小镜在众人之间传看,没轮到的就去看货架上的梳妆镜和妆奁镜。一时间铺子里议论声不断,热闹非凡。
又有人催:“怎么卖,掌柜快说呀,我们都等着掏银子了。”
女掌柜笑得温和,声音更是温柔悦耳:“各位娘子们该是都知道我们店的,越是难制的好东西,东家为了让更多人用上,越是会限量。”
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便有人说:“今日我们一块来的,掌柜就行个方便,把后几日的量也拿出来,让我们都买上好了。”
女掌柜却道:“各位娘子们见谅,这镜子不易得,真是没有多少。”
她先告声罪,这才细说:“小镜三百贯,手镜五百贯,这两样每月只各售五个。妆奁一千二百贯,每月只售三个。每回自上架当日起,想买的娘子们可在铺子里报名,五日之后,中签者可购。”
众人顿时就都抽口气。钱还是一回事,这数量也太少了!而且还不是抢购,而是抽签!
云氏也很惊讶。她想到了会限量,却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少。
就有些小娘子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么贵还这么少”,“有钱都不赚”,但立刻被自家娘亲、婆母或姐姐捂了嘴。这里是天子的铺子,天子爱这样卖谁敢抱怨。
此时,听人问道:“梳妆镜呢?”
这四样当中,显然梳妆镜会是最贵的那一种。
女掌柜微笑:“梳妆镜每月只售一个,底价三千贯。想买的娘子们可留价暗拍,十日内皆可改价。十日之后,价高者得。”
这话音一落,铺子里的嘈杂声一下就小了不少,众人再看旁边姐妹,目光中都不由得带上一点竞争的意味。
女掌柜恍若未见,只将铺子里的婢女夥计都叫来,三人手中托盘里是所印图案不一的花笺。
女掌柜:“各位娘子们,想买小镜、手镜和妆奁的,可以在相应的花笺上留名。每一回抽签,每一位只能中一样,以最先抽中的那样为准。且中签之后,三十日内都不可再抽第二回,请各位仔细考虑。
“想暗拍梳妆镜的,可一一随她到那边帘子里留价。当然,现在不做决定也可,本次留名有五日的时间可以考虑,留价是十日。各位娘子可先将花笺拿回去,在时限之内随时都可派人再送过来。”
她说完,先前问梳妆镜那人又问:“梳妆镜和那三样抽签的,可能两边兼得?”
女掌柜:“可以的。”
那人便对众人笑道:“我签运一向不太好,还是先去出价吧,一会儿再过来留名。”
说完,先跟着婢女向旁边留价之处走去。
云氏看着似乎气氛有点冷下来,立刻笑着接话道:“我的签运倒是还不错,我先留名了,不管中哪个我都喜欢。”
她率先过去拿花笺签名,一边还招呼自己闺蜜。
今日云氏叫来的人都是有购买能力的,她们这一动起来,旁的人也被带动,气氛很快又渐渐恢复热烈。
留过名,又有些人去留价暗拍。也有人虽没留价,却要了拍价花笺,该是回家再好好考虑出多少。
云氏的一个闺蜜见她没要花笺,还悄声问:“你不拍吗?”
云氏笑笑:“苗夫人都出了价,我怕是争不过,就算了。等下个月再试试吧。”
苗氏就是第一个去留价的那位,是中书令的夫人。
她另一个闺蜜低声说:“我也就是试试,八成是比不过的。尤其吕小娘子在置办嫁妆了,那个梳妆镜上刻的还是并蒂莲,刚好用得上。苗夫人向来疼爱那个小女儿,想来是势在必得。”
云氏心思一转,见女掌柜和苗氏就在不远处,便提了一点音量,和闺蜜们说:“这些镜子既不是铜做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更大的来。用梳妆镜照身上衣裙,到底还是小了些。”
这是许多女子的遗憾,闺蜜们立刻跟着附和。
苗氏听在耳里,就直接扬声问了:“还要请教掌柜,这种镜子可还有更大的卖?最好方便照全身的。”
女掌柜笑容不变地道:“这就要麻烦苗夫人随时留意铺子了。”
话里的意思像是真的有!
顿时又引起一阵询问和议论之声,不过女掌柜没有再透露更多。
这日晚间,云氏和刘叔圭说起上午在香皂铺里的情形,又不禁感慨:“若不是你得了圣上的赏,咱们家别说这面大镜子了,我看连梳妆镜都买不起。也不知道这回会拍出多少钱。”
刘叔圭笑道:“十日后就知道了。不过,咱们家倒是不用买,下回我再为圣上办事,还给你讨来新式样。”
*
香皂铺有新式镜子的消息,在两日之内就传遍了京中的权贵圈。
这段时日里,香皂铺客似云来。便是听闻了价格吓得缩脖子的,也会好奇地来瞧瞧这新式镜子长什么样,竟值得这么多人夸赞追捧。
揭晓中签的日子,铺子里更是格外热闹,不少贵夫人小娘子都亲自来等着。中签者自是兴高采烈,没中签者失望之余,又追着问下一回的镜子什么时候能报名。
而到了揭晓拍价那一日,来看热闹的百姓甚至堵了大半条街,启阳府和京城兵马司都不得不派人来维持秩序。
当日,第一面新式梳妆镜的价格就震惊了京城。
连姬安都惊到了。
姬安不由得再向朱顺确认一次:“你刚才说多少?”
朱顺笑着清晰回道:“三万贯。”
姬安猛眨了好几下眼睛,转头对身边上官钧重复:“二郎,三万贯啊……”
上官钧:“恭喜陛下,年底这趟江南之行的花费赚回来了。”
待朱顺报完了账退出去,姬安犹自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能拍出十倍的价,我还以为顶多也就万八千的……只是梳妆镜而已啊,和现在的铜镜一样大……”
先前他给镜子定价的时候,左思右想的下不了决定,最后还是找上官钧帮忙定的价。
等上官钧定好,姬安面上没露,心里却觉得这价会不会高得过分了点。
巴掌大的小镜子,就定了个三百贯。要知道,三百贯都够在京中买套地段不多好的房了。
姬安买给内侍们在外歇脚的那一套,先前朱顺租给鲁常胜他们住的,两进两院的宅子,也就不到八百贯,都比不上他卖的一个妆奁。
而一万贯已经可以买座大宅子,三万贯更是豪宅级别。这还是京里的房价,大盛的房价之最。
上官钧定好价之时,姬安还在想——反正现在是新鲜货,贵点就贵点吧,卖个几年再慢慢降价也可以。
现在看这受追捧的架势,姬安默默把降价计画推到了至少十年后。
镜子其实还是挺消耗品的,一不小心就会打碎。
姬安目光不自觉地向放在屋中一角的镜子看去,喃喃道:“那这样的穿衣镜,能拍到多少钱……”
上官钧:“若是明拍,二十五万贯以内都属正常。遇着脾气倔相互顶上的,三四十万亦不无可能。”
姬安抽了口气——抵得上给图国的岁币了!
上官钧扬下眉:“但要维持这样的价,这种大镜子,最好是一年只出现一两面。”
姬安用力点头:“一两面已经够够的了!”
上官钧:“不过,暗拍的梳妆镜至少也能维持一年的高价,之后可能会回落到陛下感觉的八千左右。”
姬安再吃一惊:“能维持这么久?”
上官钧:“一月卖一个,一年也不过十二个。如今消息只在京中,待流传出去,外地的大商人也会进京来拍,价格再抬一抬都有可能。陛下可知,这回拍下的那位苗夫人,是什么出身。”
姬安:“刚才朱顺说,是中书令的夫人。吕绅家里这么有钱吗?只凭中书令的俸禄,支持不了这样的花销吧。”
上官钧:“不是吕绅家里有钱,是他夫人家里有钱。”
姬安:“嗯?”
上官钧:“他夫人家里是大盐商。”
姬安微微瞪眼:“盐商?那吕绅……”
上官钧微摇下头:“且看他们家里识不识实务吧。陛下有个数便好。”
姬安应了一声。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削弱盐商,他的目的只是要降低盐价。若是配合的,最多也就是赚的钱少了些,甚至卖量高了总利润都不一定会少。
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贪婪的人会觉得“明明能赚更多,为什么只赚这么一点”。若是碰上这样的,到时姬安也就只能好好教一教对方如何认清现实了。
上官钧提壶给姬安倒杯茶,转话题道:“陛下真不准备把这面镜子移到里屋去?在里屋换好衣裳,再出外屋来照,总归是麻烦。”
姬安回过神,瞥他一眼,一边端杯一边坚定地回:“不放!里屋有梳妆镜就够了,反正衣裳你和内侍们都会帮着看,我出来再看也没什么。以前没有穿衣镜,不也是一样过。”
上官钧:“以前是没东西,只能将就。现在有了,又何必将就。摆在里屋也不碍什么事,陛下怕夜里照到,和梳妆镜一样,每晚蒙上布就好了。”
姬安坚持:“不要不要!梳妆镜是小的还好些,这块这么大,蒙布又麻烦。万一哪天忘了,或是被风吹开了,半夜里起夜吓人。”
上官钧倚着软枕:“陛下真是因为怕夜里照着,才不愿摆进里屋?”
姬安回看过来:“你不知道,镜子这个东西,越是照得清晰,在方便看见的位置就越是容易引人疑神疑鬼。摆在卧房里的确不好,会让人精神紧张。”
上官钧没再劝,浅浅一笑:“那便依陛下。”
姬安暗暗吁口气,仰头喝茶。
○●
进入十一月后,一番雨雪交加,冬天的气息迅速席卷了京城。
不过,冬至这日却是放了晴。姬安在圜丘上念祭文之时,都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前几日的呼啸北风也像是变得温柔下来,只轻轻抚过姬安的脸颊,吹起几缕鬓发。
虽没再有去年冬至那样神奇的破云光柱,但这样好的天气也让群臣惊叹不已。就后来飞廉军听来的议论,似乎朝中颇有那么一些人,更是坚定了姬安这个新君得天之宠的信念。
十一、十二月都是好一番忙碌。幸好今年除了江南受灾减产,别的地方都没什么事,损失称不上伤筋动骨,整体还算平顺。
而且,齐万生已和众油商谈妥,明春往江南运粮收油菜籽,以换出的粮食数量交换盐引。如此,受灾县便能平安度过灾年。
十二月中,姬安顺利地按着计画启程前往宁安府。
预计往返一个多月,其中还包含两个假期时段,姬安就没带朝中官员。只带了自己的“秘书团”,和政事堂的一半宰相。
枢密院的刘叔圭、尚书左仆射唐武、御史大夫方怀静、韦侍中四人留在京中,另外四人被姬安点名陪同去了江南。
此外就是姬安的四名亲信内侍,上官钧的四名亲信小厮,王晦、郑永、黄义,和齐万生、师晟、章实,以及若干御医、厨师、杂役内侍这些服务团队。
可惜姬安的另外两名内侍还在北边没能赶回来,只能等下一次机会了。
对于要不要带章实,姬安起先悄悄地犹豫过。
章实没去过江南,姬安有心让他蹭个公费旅游,但又想起上官钧每回见到章实都会莫名吃醋。姬安就考虑要不还是算了,本来是开开心心去旅游的,再搞得男朋友不高兴就不美了。
他左右脑辩论一番后,自己做下决定,将名单列给了上官钧。
反而是上官钧奇怪地问:“陛下不带章实?”
姬安尽量自然地回:“去江南玩一玩,又不是去搞科研,带上他干什么。”
上官钧看着姬安好一会儿,直看得姬安都有些撑不住了,才忽然凑过来在姬安脸上亲一口:“陛下为我考虑,我很高兴。现在我已不会再多想,陛下想带他便带吧。我看陛下与他挺聊得来,行船无事,多个人陪陛下解闷也好。”
姬安摸摸脸,小声嘟哝:“有你陪我就好了。”
总之,到底还是没把章实的名字加上去。
不过,出发这日姬安竟是见到了章实,不由得诧异地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附耳道:“我叫上的。”
姬安禁不住心中一阵暖。
再等上了船,姬安又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鲁常胜。
鲁常胜穿着羽林卫的甲,过来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问安。
待人退下,姬安才问上官钧:“鲁常胜也是你调来的?”
他先前是听说了,鲁常胜经过在大司马府的训练,如愿地考入羽林卫。但一个新卫士,按说不会立刻能来近身护驾。
上官钧却是答得理所当然:“我让他进羽林卫,就是为了保护陛下。这回在江南,只要陛下外出,他都会跟在陛下身旁。”
姬安小声问:“这样会不会让他在同僚当中有点难做?”
上官钧:“他曾保护李太嫔,本就立过功劳。何况,他不至于连这点小麻烦都解决不了。”
姬安想想,也觉得不无道理。鲁常胜这人看着憨,但从他先前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其实脑子颇灵,胆大心细。于是也就不再担心。
穿越来此一年半,姬安终于暂时离开京城,去看看大盛第二繁华的城市——宁安。
第182章 南下 半度假,半工作
姬安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船。
冬天的西北风强劲,船队满帆而行。虽然前进得快速,但也免不了在浪涛中颠簸。
姬安刚开始时兴奋,还在船头站了一段时间,想着看看江景。但没多久就被冷风吹得受不住,赶紧窝回烧着熏笼的温暖船舱里。
原本姬安还觉得,顺水而下走得快,六天时间不算多长,看看书就过去了。结果坐上了船才知,难怪上官钧先前说多找人陪着解闷,哪怕船大晃得不算多厉害,可看个十几分钟字还是会感觉不适。
上官钧早有预见,让人准备了各式娱乐道具,姬安就找人陪自己打牌聊天杀时间。不过晚上倒是睡得挺不错,姬安不晕船,这样的摇晃反而更催人入眠。
翌日,姬安睡到自然醒——因为昨晚睡得早又睡得好,就醒得还挺早。他看外头天光好,吃过早饭又要去甲板透透气。
内侍小厮们给姬安和上官钧披上狐裘斗篷,再戴好貂裘帽。
这两样今年还改过。姬安看系统推荐的纺织书里说,棉花更抗风,在室外棉花比丝绵的保暖性更强,就让人将斗篷和帽子的内层换成了新棉花。此时在温暖的船舱穿戴上,他都有点想发汗。
姬安刚想往外走,却又被上官钧叫住。
上官钧对关忠和海晏吩咐:“取围巾来。”
姬安听得笑道:“够暖了,我都要冒汗了。”
上官钧:“水上风大,出去就会冷。”
姬安只得等上一等。
关忠和海晏很快拿了围巾过来。
上官钧一伸手,直接拿起关忠手中的围巾,给姬安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再做好调整。
姬安垂眼看看挂在胸前的围巾一角,红线所绣的“钧”字颇为明显。他不由得一笑,也拿起上官钧那条,抬手帮他围好。
收拾妥当,两人一同走出舱外,来到板甲上。
外头风很大,姬安不自觉地合拢斗篷。围巾绕得严实,也就没再有风往怀里钻。
姬安给这风吹得瞬间清醒不少,闭着眼睛深呼吸几下。
身旁上官钧道:“冬日下江南不太合适,风大,路上冷。宁安的冬日说是比启阳温暖,可最冷的时候还是得点炭盆、烧暖墙,不然就感觉寒气往骨头里钻。只是冷的时间短,开了春便好许多。”
姬安点点头,心道——魔法攻击嘛,懂。
上官钧接着道:“夏日又太热,下回还是春日去舒服。”
姬安哈哈一笑:“二郎以前随先帝下江南,是不是都没有春日去过。”
上官钧:“有两回是,不过待的时间不多长,只半月左右。”
姬安:“那是你运气好了,没赶上江南的梅雨。梅雨季节也很烦人,大半个月阴雨连绵,见不着阳光,人都感觉要发霉。”
上官钧转眼看他:“陛下如何知道?”
姬安:“我看游记啊。我倒是觉得冬日挺好,风大,路上耽误的时间少。主要是我们条件好,总不会冻着就是了。”
上官钧看到他吹着风还微微泛红的脸色,不禁微笑:“也是。”
静了一会儿,又道:“陛下当年进京之时,应当也是坐船吧。”
姬安愣了下,搜索一下原主记忆,点点头:“嗯,也是坐船。那次可比不得现在舒服,逆流而上,船又小,我年纪也小,颠得我没精神。”
留高县在京东西路,进京坐船比坐车更方便。当时虽然有宫里的人接,但先帝对这些皇子不上心,下面办事的人自然也不会多殷勤。前留高王妃还连个伺候的人都不给原主派,九岁的原主走那一路也不容易。
姬安说完,好一会儿没听到上官钧应声,不由得转头看过去。
不过上官钧站的位置逆光,他又垂着眼,就看不清他神色。
姬安以为他在怜惜自己,就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进了京虽然待在宫里的时间多,但宫里还是有一些我能去的地方,也有内侍们陪我玩,并不烦闷。如果留在留高,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活到现在。”
上官钧抬起手,轻轻撩开被风吹到姬安脸上的乱发,一边道:“陛下那时不过是个庶子,生母还是早亡的婢女,身后无人相帮。前王妃为何就这般容不下?”
姬安歪过头,在他手指上蹭蹭:“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单纯看我不顺眼吧。管她的,反正留高王掉了脑袋,她没了家产,现在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哪怕活着,对她恐怕更是折磨。”
以前虽只是个郡王妃,但从生活条件来说,一向是锦衣玉食、婢女环绕,不比京城里的贵夫人差多少。如今一届布衣,得自己去赚吃赚穿,想必于她而言,不亚于从天堂直落地狱。
上官钧拇指在姬安脸颊轻轻抚过:“陛下仁慈。”
姬安失笑:“怎么还扯到仁慈上了……”
不过,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听见风中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话语里夹杂着一些“倾角”“初始速度”之类的术语,令他禁不住停下话,仔细去听。
上官钧也听到了,跟着分辨一下,说:“该是章实。”
姬安笑道:“不知道他给谁讲课呢。走,我们去凑个热闹。”
两人绕到船舱外侧,循声找过去,停在一扇半开的窗边。舱房里,章实正一边说一边拿笔在纸上写,师晟和齐万生坐在旁边看。
姬安探头进去,笑问:“在教什么?”
屋里三人听见声,转头看来,连忙起身行礼。
师晟笑道:“刚才聊起阅军那日看到的火箭车,臣好奇射程,章兄就帮臣算一算。”
姬安惊讶:“五郎,你不仅能目测倾角,连初速度都能目测?”
章实回道:“速度不是臣目测的,是当时坐在臣身旁的杜进士所估算。他的目力对动的事物极灵敏,还说年少时曾自己弄出一套目测速度的方法,估算起来偏差不会太大。”
姬安听闻朝中竟然还有这等人才,接着问:“是谁?”
章实:“叫杜阳,今年恩科的二甲进士。”
姬安刚要再细问,上官钧却在旁边插话说:“外头风大,陛下不如进舱房说。”
章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臣到陛下的舱房去回话。”
姬安却笑道:“不用,我进你们这儿就好,更近点。”
说完缩回身,和上官钧一同绕去舱门,一边说:“杜阳……好像有点印象……”
上官钧倒是记得更清楚:“会试之时,他解出了诗赋卷那两道附加题。殿试的策问中,他为他家乡设计了一套水利设施改善规划,将投入与产出计算得非常仔细。”
经他这么一提醒,姬安也想起来了——是那个把策问卷子写得像数学论文的人。卷子是姬安判的,还专程挑出来给上官钧看过,再送去工部评估了一番。
后来工部反馈说,那个规划可行性很高,姬安就把杜阳安排回家乡当知县,准备让他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改善当地的水利设施。姬安如今赚钱能力强,哪怕自掏腰包都支持得起那几万贯开销,底气足得很。
不过杜阳走正常程序,过了年才上任,因此阅军的时候还在京中。章实说和他一起看阅军,那他应当是章实那个社团的人。那社团里的人多数都是低品阶小官,当时还是姬安特批了让他们同去。
姬安一边回想着,一边在系统里调出杜阳的人物卡认认人。
不一会儿,姬安和上官钧进到舱房当中,和等在房中的三人一同围着桌子坐下。
舱里点着炭盆,空间又不大,相当温暖。姬安摘了帽子和斗篷,还把围巾扯松了些。上官钧更是将围脖子的一圈都打开,只是仍然挂在脖子上。
姬安拿过章实先前的计算看看——发现这个时代的计算步骤他看不懂。就只看下最后结论,转头问上官钧:“这数对吗?”
他事情多,就没太费神去记具体数据。
上官钧仔细回忆一下,点头说:“大差不差。”
师晟叹道:“厉害。”
也不知道是在说火箭车厉害,还是章实的计算厉害。
不过章实还是自谦一句:“这演算法算书上就有。”
姬安放下纸,问他:“若知初速度,和打击目标所在位置,你可能算出倾角?”
章实点头道:“可以。”
他拿过一张纸,自己举了两个数据,接着做出计算。
姬安等他算完,拿过来看一眼结论,又问:“你可能算出前方所见之物与自己的距离?”
章实想了想,摇头道:“这个臣不太行,只听过原理,没有试过。但杜阳应该能很快算出来,他算学很强。算距离、高度这些,属于绘制舆图的技能,在他的强项之内。”
姬安点点头,放下纸,却是换了个话题,让上官钧、师晟和齐万生也能一同参与进来。
几人愉快地一直聊到关忠和海晏来寻,说午膳已经备好。姬安和上官钧才起身,在两人伺候下重新穿戴好,回去吃饭。
师晟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们的饭应该也快送来了。我和万生那边的双人舱房宽敞些,章兄不如一同过去吃?”
章实没拒绝,应着好,一同起身,又想起来说:“刚才我见圣上和大司马的围巾一角绣着字,不过……”
他露出不解之色:“怎么圣上那条是‘钧’字,大司马那条是‘安’字?是我看错了,还是他们戴错了?”
师晟和齐万生对视一眼,都禁不住笑了。
齐万生道:“章兄没看错。”
师晟接话:“你可以认为他们是戴错了。”
章实听得更是疑惑——所以到底是不是戴错?
不过,他能感觉到这样的回答似乎不合适继续追问,也就打住了。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主舱房。这里更加暖和,两人换了件轻薄的棉衣,坐下吃饭。
一边吃,姬安一边不自觉地去瞥上官钧——看来上官钧没说谎,刚才和章实聊算术时,他的确没有在上官钧身上感觉到以往那种不对劲。
上官钧抬眼回视:“陛下有话问我?”
姬安笑着给他夹菜:“二郎秀色可餐,多看你两眼好下饭。”
上官钧回一筷子,却是说:“陛下若需找人算距离,枢密院里有绘制舆图的人可用。”
姬安:“你听出来了。不过,不单单是这个。”
上官钧:“还有什么?”
姬安:“还得算倾角。”
上官钧面露不解。
姬安解释道:“为新火炮做准备。炮筒是可以调整倾角的,使用之时,要快速测出目标距离,并计算出炮筒倾角,才能尽量准确地实施打击。”
上官钧诧异:“还有这等讲究。”
在姬安拿出新火炮的图纸之前,大盛也有一种叫火炮的东西,是一类投石机,专用于投掷可燃炮弹。
那些炮弹的主要伤害并不靠爆炸产生,而是靠持续性燃烧和释放烟雾,因此在配制时会加入助燃物和有毒物。用火炮将可燃炮弹远远投掷到敌军当中,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火攻的延续。
首个以爆炸产生伤害的火器,是原先发展出的老震天雷。使用时除了人力投掷,也会用投石机投掷。但目前还没有发展出管形喷射类的火器。
因此上官钧只看过书上的新火炮图,知道新火炮可将炮弹打到远处,却并不知道使用当中的各种细节。只以为和投石机差不多,纯靠操作者的感觉来“瞄准”,没想到还能通过计算令打击点更精确。
姬安续道:“不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铸出来新火炮,等杜阳把他那个水利设施改善计画弄完,我再调他回京好了。”
上官钧点下头:“先前军费紧张,现在有了高东寨运回来的黄金,锻造新火炮这边可以加大投入了。”
养军队耗钱,每年的军费能拨给研发的钱本就不多,甚至拨去打武器装备的都有限。去年是先后抄了沧阴王两家、留高王家、常家、夏侯家,上官钧才有钱多搞一些地雷、新震天雷、火箭车、火箭筒。
但新火炮因为工艺复杂,出成果慢,一直没能排得上烧钱的号。不过姬安似乎有点招财体质,这又来了一个金矿,往下的主要研发方向自然就是新火炮了。
姬安叹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想收河西,先得努力赚钱啊。”
上官钧不由莞尔。
○●
六天后,船队顺利抵达宁安府。
姬安下船之时,发现码头已经被清空。江南东路的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以及宁安知府、通判,还有被王晦留下负责行宫事宜的内侍少监,都带着一众下属在码头等候。
这时还是下午,但天空暗沉,正飘着细细的小雪花。
在姬安出发之前,已经有一批东西先运送过来了,其中就包括姬安常用的天子车驾。现在车便停在旁边,车后是为四名宰相准备的马。
本来姬安感觉不需要用到这辆车,带平常用的小马车过来就行。可上官钧说,姬安既到了宁安,至少元旦要露面与这边的官员共贺新年,还是需要车驾,就运了过来。
此刻看到这个排场,姬安就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从他的本心来说,他更希望只是微服来度个假。
但应酬也是工作内容之一,姬安只得打叠起精神。还好主要的几名官员他不久之前都见过,在千秋节时进京献过贺礼的。不是第一次见,就还算好应付。
众官员行礼问安,姬安讲了几句场面话,就和上官钧一同上马车。
宁安知府赶上两步,小心地开口道:“陛下、大司马,臣已备下接风宴……”
却是上官钧回道:“陛下坐船劳累,现下需要回行宫休息。”
宁安知府忙改口:“那臣明日再备一席……”
姬安停下脚步转过目光:“不必了。江南东路今年受灾,宁安府虽未受多少波及,但也不可铺张浪费。你们的心意我已知晓,今日这席你们自己热闹一番,明日各回衙门理事吧,我会找时间召见你们。”
他拒绝得这么彻底,宁安知府也只得应了是。
姬安和上官钧进了车中,带上随船而来的众人,一同去往行宫。
行宫就在城内,姬安带的人不多,便全安排在行宫里住着了。
王晦先前准备得好,姬安下车进殿,感觉和在京城皇宫似乎没有多大差别,除了摆的东西有些不一样。
郑永过来请示:“陛下、大司马,今晚可还要备膳?”
姬安虽拒了要应酬的接风宴,但“休息”只不过是个藉口。按着他原本的打算,是要去酒楼尝尝宁安的特色菜。
不过今天天气不好,上官钧劝道:“江南的雪不像京城,下起来身上地上都会沾湿,陛下还是明日再去吧。”
都已经来了,也不急在一时。姬安点头说:“备膳吧。随便通传下去,谁要想出门的可以随意,留句去处便好。万一有需要,也方便寻人。”
郑永应了是,退下去。
姬安环视室内一周:“好像没出宫一样,我还以为宁安的宫殿会有所不同。”
上官钧:“明日出了街,陛下便有感觉了。”
好歹也坐了六天船,姬安下船到现在都还感觉走路晃悠。既然不准备出门,他舒服地泡了个澡,真就好好休息一番。
第二天,没有早朝,也无需议事,姬安依旧睡到自然醒。就是这几天在船里都醒得早,他的生物钟也跟着变早。
吃过早饭,姬安问:“奏疏房那边怎么样了。”
洪大福回道:“一早便开始忙。”
从姬安离京之日起,奏疏便改往宁安这边送,现在堆积了好几日,奏疏房估计得忙上一天。
姬安虽然不用朝议,如果没有要事也不用召宰相们商议,但奏疏还是得看的,在宁安的官员也都要见一见。他给自己的安排是,到放假之前,每天工作到下午2点,后面是自由活动时间。
此时就吩咐人先送了一部分奏疏过来,和平常一样开始批阅。还摊了一半给上官钧:“二郎分担一半,有需要我知道的再和我说。”
于是终于出现了来到宁安和在京中的首个不同之处——两人在殿中一起批奏疏。
姬安偶尔抬头看到对面的上官钧,总禁不住想笑。虽然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笑,可就是忍不住乐。
上官钧垂眼看着奏疏,却准确地捕捉到姬安的动作,开口说:“从宁安回去之后,是不是陛下就不会早早赶我回立政殿了。”
姬安哈哈笑道:“不行不行,你看你现在在这里就很影响我的效率。也就是这会儿当度假,慢点就慢点了,回去以后可不能这样。”
如此看到下午2点,姬安没有加班,放下奏疏就拉着上官钧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好一点,雪停了,云也散开些许,但还是没怎么见阳光。
姬安和上官钧坐上小马车,只带着朱顺和一队羽林卫,就低调地离开行宫。
正如上官钧所说,出了街便能感受到不同。
宁安作为大盛的第二大城市,尽管同样繁华热闹,却有着彷佛和启阳完全相反的模样。
启阳城中也有河水穿过,但只有一条河道,街道整体还是呈方正形,都是南北、东西的十字交叉。
宁安却不同。这里河道众多,大河道就有两条,小支流更难数尽,将城中分隔出不规整的形状,道路也就弯延曲折,再被大大小小的桥相连。
非常典型的江南风情。
姬安是那种旅游不太爱去名胜的人,专爱往市井街道里钻,好感受当地的独特气息。
此时他让车夫随意走,先是揭着帘子看外头。后来觉得不过瘾,干脆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车坐到前头去。吓得车夫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跟着坐到姬安身旁,弯身拉起缰绳。
姬安瞧着稀奇:“二郎还会赶马车啊。”
上官钧:“不会,让人牵着马走就好。”
他话音落下,车夫就拉起马的辔头,牵着马继续走。
姬安随着马车晃晃,干脆靠到上官钧肩上,继续去看街道两边的景色,听着宁安当地话语的吆喝。哪怕听不懂,他也喜欢其中带的烟火气。就为着这份真实体验,他还特意没开系统的翻译功能。
两人就这么挨靠着,一边看着江南民生百态,一边时不时聊上几句。
突然,前方车夫问:“四公子、二公子,前面应该是码头,是往前还是去别处?”
姬安也发现了:“不是我们昨日下来那里吧?”
车夫:“不是,昨日的是漕运码头,前方该是民间用的。”
姬安:“那去看看。正好我渴了,码头上会有茶摊的吧,我们借用一下炉子。”
这车里本来是有个小炉子温着茶的,但现在姬安和上官钧都坐外头,自然没人有资格留在里面。怕危险,先前便灭了火,再生火麻烦,不如借一个。
车夫应过一声,牵马继续前行。
码头上的确有茶摊,还不止一个。
朱顺挑了个位置宽敞、客人也少的,过去掏钱和主人家商量,借用一个炉子煮茶。
钱到位,什么都好说。他谈妥了,车夫就拉车到棚子边上停下。姬安和上官钧下车坐到茶棚里,众羽林卫再围绕两人而坐。
这个茶棚离停船处挺近,姬安望过去,就见水边停着一排大小不一的船。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上其中一艘,但要先接受检查,检查的两人看得仔细,队伍就前进得有点慢。
姬安和上官钧小声议论著各种船只,等过一会儿,朱顺端着热茶过来。
两人拿起杯,轻轻吹着。
刚喝下两口,就听见水边传来高声的争论。
“凭什么不让我们上船!”
“任何粮食不能上船,这是规矩。你们要想上船,就把粮都留下,空身上去。”
“哪有这样的规矩!我们又不是不给船资!”
“我们帮的规矩就是这样。你们赶紧让开,别耽误后面人上船。”
那几人讲的是带江南口音的官话,姬安勉强听懂了。
他放下茶杯,抬头看过去。
第183章 打探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孙水牛很烦躁。
沧阴县城里的粮价一直在缓缓上涨,限量却是越卡越严,尤其是对有赈济粮吃的村里人。便是在县城里住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去排队,没抢到头三位就基本不用想买得到。
米粮商会一直在推托,说是外面收的粮还没有回来。但村人只是见识少,不是真傻,哪会两三个月了还运不回来的?税粮怕是都运到各处官仓了!明显就是粮商在囤粮,等到明春赈济粮一断,就好大涨价。
虽然村中秀才曾去县衙里打探消息,但知县也只是一再保证,明春朝廷会安排人以合理的价格收菜籽。可光有钱没有粮,人也不能啃铜钱过活。要是拿着钱往外跑,那家里的地怎么办,明年的收成怎么办!
孙水牛心眼多,还专程想法子找县里户房的老人打探过。说是多年前那回大灾,哪怕后来朝廷调了粮来平价,也只能压在二十六七文一斤。要按着这个价算,他手里的钱加上卖菜籽,根本吃不到秋收。
还是得趁着粮价没涨得太狠,先囤下粮食才行。
孙水牛合计了下沧阴县四周,最后觉得,宁安虽然离得远一点,但也就那里还能有点指望买到粮。
宁安在江南东路最北端,离受灾州县有些距离,又是江南最繁华的城市。据说还是什么水运枢纽,他听不太懂,但知道意思是各地的船去那里方便,想来总不至于缺粮。
于是孙水牛寻了村中那些同样卖掉不少种子换钱的人商量,最后众人推选出五个青壮,由孙水牛领头,试试到宁安买粮。
头一回,众人心里没底,就没带太多钱,不过买粮之行还挺顺利。宁安的粮价现在是糙米十文一斤,听说以前是七八文浮动,今年受灾就涨了一点。只是城中百姓吃得起,就没有多少抱怨声。
孙水牛也觉得这价可以,哪怕摊上他们五人的来回船资、住宿,都还是划算的——沧阴县城现在已经涨到十六文一斤了!
众人高兴地买了粮,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纷纷议论著运了这批粮回村,就把剩下的钱都带上,再来一趟全换成粮食。
哪知在上船这里出了事!
孙水牛领着村人和船帮的人吵了几句,但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只能推着堆满粮食的车离开。
五人没走多远,就停下聚一块商量。
“现在怎么办,再找别的船?”
“怕是没有。我听说,哪些船跑哪些地方,都是各船帮划分好的。”
“我们自己包一条小船呢?”
“那得多少钱啊!”
“要不,我们走回去?”
“好像可以,也就是多花几日功夫。”
“你们想得太简单。不跟着大商队,又没有镖局保护,碰上劫匪怎么办?”
“我们这些一看就是粮食。现在哪里不缺粮,外头人生地不熟的,只凭我们五个怎么护得住。”
“你们别说,最近我还真在县里听到好几回有人被抢了。倒是没丢命,就是身上的东西连着衣服全都被抢走。”
“要不……还是算了?把粮卖回给粮铺……”
“啊!难怪买粮的时候那个夥计还专程说,收粮和卖粮不是一个价!他知道粮上不了船,也不说明白,就等着我们回去卖,再赚一层!”
七嘴八舌一通说,最后另外四人全看向孙水牛。
孙水牛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来宁安买粮的主意是他出的,现在他总得站出来。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先去打探船的消息。买都已经买了,还是要试一试,多花一点钱能运回去也值。不过,既然船帮不给运粮,那别人愿意运也得悄悄的,白日肯定不行,要夜里才能走。你们先找个地方待一待。”
众人又商量了个地方,这才分开两路。四人推着车离开,孙水牛去寻船家。
*
牛背村这五人商量之时,正好停在姬安所坐的茶摊边上。
他们虽自觉压低了声音,但众人围着粮车,要让旁人都听见也不能耳语,声音还是会传出来。只不过他们说的方言和宁安话不太一样,也就不是很担心被人听去。
但他们没想到,还真有人听得懂。毕竟都是江南人,总有些地方的话发音相接近。
茶摊老板就是一个。见人走了,他摇着头叹一句:“找也没用,谁敢运粮啊。”
当然,他说的也是家乡方言。
姬安转头看向一名卫士。
这名卫士恰好是旬州人。不仅他,这回上官钧特意挑了好些江南东路出身的卫士,将他们分散编在各班里,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那卫士换到姬安和上官钧这一桌,这回是真压低了声音,将刚才听到的内容复述一遍。
顺便把茶摊老板的那句感叹也说了。
姬安对朱顺道:“请一下摊主。”
朱顺起身过去,片刻后领回满脸忐忑的摊主。
姬安对他笑笑,温声说:“老丈,坐,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摊主没敢坐,只躬着身道:“公子有什么事,吩咐小老儿就是。”
他在码头摆茶摊,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这两位公子虽然年纪轻,但一看那周身气度,就能知道定然不是简单人物。身旁跟着的这些还个个猿臂蜂腰、目光炯炯,瞧着也不像普通仆从。
姬安没强求,直接问道:“刚才老丈说的那句——‘谁敢运粮’,是什么意思?”
摊主没想到自己嘀咕的一句话能被这外乡公子听到,还听懂了。脸色顿时就变了变,连连摆手道:“没、没有啊,许是公子听岔了,小老儿没说……”
却在这时,上官钧手腕转动一下。
摊主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话都不由得打住。
上官钧手中是一锭五两的官银。
摊主的视线在银子和两人脸上来来回回地打转。
上官钧稍稍伸手,将那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摊主再看看两人,试着伸手去拿。
没人拦他。
摊主欣喜地飞快缩回手,低头仔细翻看,还用牙咬了咬,确认是真的,顿时嘴角都要咧到天上——五两银子,能顶他这摊子一个月的收入!
他紧紧捏着银子,迅速地往左右扫一圈,确认摊子四周没什么人注意这里,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两位公子问小老儿那一句,该是也听到了刚才那几人的话吧。”
姬安点点头。
摊主:“就像刚才那些人说的,这水上的道,都被那些船帮划分清楚了。哪个帮能跑哪个道,哪段水面又归哪里管,这里头都有细致的门道。”
姬安问:“这么霸道,不让旁人讨生活?”
摊主:“那也不是,给船帮交钱就行。船帮是干些活的,像是定期清河床,船沉了会帮着看看还能不能捞,有些纷争也会调节一二。”
姬安奇怪:“清河床,不是官府征徭役去做?”
摊主笑道:“听说从淮水往南,自前朝起就一直是托给船帮干了。官府平日里抽丁,只是运运税钱、粮布那些事。”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继续说,为何没人敢运粮。”
摊主:“船帮不让啊。今年往南一点的州县不是好多遭了灾嘛,谁不知道那里缺粮呢,附近的粮食运进去就没有不赚的。”
姬安了悟了:“船帮和那边的粮商勾结了,不让外头的粮送进去。”
摊主笑得讳莫如深:“小老儿可没说这话。”
姬安:“万一有人悄悄运呢?”
摊主再扫一眼四周,把声音压得更低些:“小老儿听到些闲话。前两月,是有几人忍不住悄悄接了生意。但过得不久就有传,那些人的船都撞了水下暗石,连船带货全沉了。也就人命大,被救了上来。”
姬安微微眯眼,和上官钧交换个眼神——难怪齐万生和油商谈生意之时,还专门急报回来求恩典,到时让油商的运粮船挂官船的旗。想必只有官船,是船帮不会动的。
摊主把话续完:“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想这个。刚才那几人,听口音像是旬州的,他们想运粮只能自己走官道回去,要么就再把粮卖回给粮铺。这种事,小老儿最近一个月见着几回了。”
姬安听完,向他道过谢。
茶也喝好了,一行人收拾收拾,起身离开。
姬安和上官钧重新坐回马车上,车夫继续牵着马走。在码头绕过一圈,就转向城中而去。
上官钧看姬安似乎有些走神,低声问:“四郎莫非在想取缔船帮?”
姬安回神,摇了摇头:“船帮有它存在的意义。而且,只要官府还无力做出细致的管辖,便是一时取缔了,也会再有新的组织结集起来。不过,或许可以想办法规范一二。但前提是,水师的实力得够强。”
如果背后的震慑力不够,反而会让船帮的气焰更嚣张。
姬安:“这种事一时半刻急不来,慢慢再看吧。”
上官钧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刚才想的的确不是这个,继续问:“那四郎是想帮刚才那几人运粮回去?”
以姬安的性子,既然撞上了,能帮一把总会帮一把。船队就停在附近,派一艘跑上一趟也不是什么事。
不过,姬安还是摇头:“我是想帮帮他们,但不是帮忙运粮。我想的是,受灾的百姓会跑到宁安来买粮,还是因为心里不踏实,不相信明春收了菜籽就能吃上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安心呢?”
尽管现在已经和油商谈好,可姬安并不打算把明春有粮的消息先放出去。就是先前那个“以合理的价格收购菜籽”的说法,也是有意在往钱的方向上引导。
就是为了麻痹当地粮商和士绅,让他们以为明春就是他们有收获的时候,免得在此期间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对于姬安来说,最重要的是让灾区平稳过度到下一个秋收,争取大家都有饭吃。既不要闹出饥荒而死人,也不要闹出动乱而死人。
上官钧抬手,替姬安扯扯斗篷,再揽着他的肩,让他如先前那般靠到自己肩上,凑到他耳旁低声耳语。
姬安听着听着,忍不住就翘起了嘴角。
*
孙水牛疲惫地寻到同村人的落脚处。
这里是间土地庙,没有固定的人管,平日里一些流浪汉会来住。
牛背村几人原打算今晚就上船走,自然不会再花钱寻住处,便约在这里等。
孙水牛进到庙中,见四个村人围着粮车坐在一角。几个流浪汉随意躺在地上,但总像是时不时往粮车那看一眼。
村人见到孙水牛过来,连忙都站起身围住他。
“怎么样?”
“寻到了吗,要多少钱?”
“什么时候能走?”
孙水牛却摇摇头。
其实村人见他回来时的神色,就隐隐猜到并不顺利,再得到确定,一时都不由得沉默。
倒是孙水牛问:“你们问过粮铺没有,如果卖回去……”
四人顿时就低低地骂了几声,显然是去问过了。
“卖也不能卖回粮铺,亏太多了!”
“可要怎么办?运到市集去卖?那得交税。”
“而且,我们身上只剩两天的口粮了。”
“还是先说今晚吧。我们今晚住这里?没火没被子,可能顶不住。”
“水牛,天要黑了,你赶紧拿个主意啊。”
孙水牛头痛,现在他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却在这时,庙外传来脚步声。
几人停下话,一同往庙门望去。
片刻之后,两个年轻人走进来,停在门口处。
一个穿着一身文人的长袍,清瘦修长,瞧着颇为面善。另一个高壮一些,穿的是方便行动的窄袖圆领袍,背上背个包袱,腰间还悬一把长刀。
这样的两个人,既不像香客,更不可能是身上没钱要寻地方过夜的人。
众村人一下紧张起来。
朱顺自然也立刻看见了牛背村五人,对他们和善地笑笑,向身旁跟来的羽林卫示意一下。
这卫士会意,上前用旬州的方言和孙水牛搭话:“今日下午,我们在码头见过你们。”
孙水牛警惕地打量着两人,一边回想一边问:“有什么事?”
卫士向门外示意:“这里太暗,不好说话,出去再说。”
孙水牛交待村人看好粮车,自己跟着卫士过来。
朱顺对他点点头,当先转身出门去。
孙水牛跟出来。三人走了几步,确认庙里该是听不见了。
朱顺这才对孙水牛道:“你们的粮运不回村,卖给粮铺又要亏钱,不如卖给我吧。”
孙水牛还没想起来在码头哪里见过这两人,但既然对方上来就特意用他们那的方言搭话,肯定是听到了他们村人的议论。
因此,他听见朱顺这话并不吃惊,只问:“你出多少钱收。”
朱顺:“宁安现在的糙米价是十文,你们应该也是这个价买的,那就这个价卖给我。”
孙水牛忍不住再次狐疑地打量他:“这个价,你去粮铺买就好,为什么还专程找过来向我们收。”
朱顺笑笑:“你可以当我日行一善。还是说,你们打算自己运回村去?”
孙水牛怀疑归怀疑,但能换回钱拿回村中,至少不会亏得太多。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
他想了想,说:“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朱顺:“帮我运粮,就在城里,你们花点力气就是。”
孙水牛谨慎地问:“城里哪里?”
朱顺:“天子行宫。你知道吗?”
孙水牛微微瞪眼——出发之前,他去找过村里唯一的秀才孔仁,问一问宁安的情况。
孔仁以前来过宁安,跟他说了些需要注意之处。其中要避开的地方之一,就有天子行宫。虽说那里现在是空的,但毕竟是天家的宅子,避开为上。
孙水牛又犹豫了:“那里不是空的?为什么要运到那里。”
朱顺失笑:“怎么会是空的,里面有人,也要吃饭。”
孙水牛愣了下:“啊?那不是皇帝住的地方?谁敢住里面?”
朱顺:“这你就不用管了。”
孙水牛却越发怀疑:“不行,万一回头官府说我们冲撞皇帝的房子,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朱顺心下有些无奈,只得说:“我是那里的管事,他是那里的护卫。你以为贵人的宅子里,是只有贵人自己住吗?”
孙水牛这才反应过来——也对,主人不在,也得留人守着房子。
朱顺补充:“而且是送到角门,不走大门。冲撞不了。”
孙水牛挣扎片刻,再问:“先给钱?”
朱顺:“可以。”
孙水牛这才转身,快步进庙里去和村人商量。
不多会儿,牛背村五人推着粮车出来。
朱顺问:“这里是多少斤。”
孙水牛却是报了个钱数。
朱顺也不计较,让身旁卫士解下包袱数钱过去。
孙水牛目光闪了闪,接过钱去,和村人们一同仔细数好数,再仔细收好,众人才推着车随朱顺二人走。
一路上,牛背村几人先是直夸朱顺心善。
后来朱顺说:“圣上给你们发这么久的赈济粮,还无息贷油菜种子,这可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你们该感念圣上的恩德。”
村人们很识趣,立刻改口开始感谢圣上。见朱顺满意,更是说不停口。
如此来到行宫角门,朱顺敲开门,候在里面的内侍过来接车子。
孙水牛忙说:“车子是我们的。”
朱顺:“卸了货就还你们。”
片刻之后,车子再被推出来。
孙水牛见村人接好车,又说:“刚才我记错了,多要了一贯,还给你们。”
边说边把钱递过来。
朱顺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接下钱:“马上过年了,你们也别再四处折腾。安生过完年,等明春收了菜籽就好了。”
孙水牛没说话,看着朱顺带人进了门,关上门板。
四个村人围着他,都幸庆地说:“还好还好,遇到好心人,至少买粮钱拿回来了!”
孙水牛却是莫名地突然生出个念头——那人为什么特意提菜籽?先前自己卖种子,是不是真的卖错了……
第184章 拍价 江南的有钱人也很多
姬安这回下江南,带了许多棉被缛过来,分发给一些地方的慈幼院。不止是今年,往后至少五年里,他皇庄出产的棉花主要都是往各地慈幼院送。慈幼院里方便人打探,也就更好宣传棉花。
按着姬安的计画,过两年棉种会和麦种一起推广。前期先把宣传做到位了,江南这边换了新稻种,又渐渐推广开稻菜轮种,稻谷收成提高许多,自然就会有人愿意去种棉花。
既然要宣传,当然少不了宁安这个大城。在姬安抵达的第二日,郑永就将这事办妥了。第三日下午姬安再出街之时,随队的羽林卫时不时就会告诉他,街边玩耍的孩子们在传唱早就编好的棉花童谣。
姬安虽然听不懂宁安话,但只听着话音里的节拍和韵律,和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都让他心生愉悦。
再次悠闲地逛了一下午,姬安开始寻酒楼吃饭。马车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慢慢走,突然有个揽客的小二笑盈盈地迎上来。
小二先恭维了一番姬安和上官钧身上的羊毛衣。
羊毛衣在这一年间颇为走俏,天冷起来后,京城里早早就有人穿上了身。前两天姬安在宁安也见著有人穿,今天两人就放心地穿在外头。
此时姬安和上官钧坐在车前,还穿着同款的毛衣,一看就是紧跟潮流的时尚贵公子。
这个小二嘴挺巧,姬安给他夸得开心,就问:“你是哪一家的。”
小二指指前方不远的一栋楼:“四海楼。我们那儿什么地方的风味都有,二位公子便是连着来上十日,都能吃着不重样的。”
姬安抬头看去。那边的确是气派又热闹,天色还不多暗,就已是灯火通明。
小二又道:“今日楼里还有拍卖,好些好东西呢,平日难得见到。二位公子不妨来凑个热闹,说不准就碰上什么喜欢的。”
姬安还没凑过拍卖的热闹,立刻转头去看上官钧,以眼神询问。
上官钧会意,直接道:“带路。”
小二高兴地应一声,一边继续介绍一边向前方指路。
马车在楼前停下,姬安和上官钧跟着小二进了门,发现这四海楼着实是富丽堂皇。
楼中直通天顶的空旷处是座高台,此时正有一队胡姬在上方跳舞。一楼的桌椅环绕着高台往外摆,二楼三楼则是一间间的包间。
奇异的是,从下方望上去,见到的却不是走廊和包间门,而是直接看到包间的墙和窗子,想来门开在另一侧。此时不少包间的窗都开着,有人在窗边看下方的表演。
姬安不由得道:“你们这楼建得也是挺别致。”
小二笑着问:“二位公子是坐一楼,还是上雅间?”
姬安目光在一楼扫过。要想看拍卖,肯定是离台子越近越好,但一楼似乎没有空桌了。
小二忙道:“还能再添桌。”
姬安刚想应,上官钧却插话问:“雅间可是能先看拍品。”
小二一叠声应:“是是,公子说得不错。雅间有拍品名录,想看哪一样,可以让人先送到雅间里细看。”
既然如此,姬安自然是说:“上雅间,二楼就好了。”
二楼离台子近点,更方便瞧热闹。
小二就领着两人上了二楼包间。
房间还挺宽敞,姬安索性让多开一桌,给羽林卫们直接在这里轮流吃饭。
紧跟着就有掌柜来接待,热水、毛巾、茶点自是一样不少。
姬安先点过菜,就去看拍品名录。
不过看完下来,也没见着什么感兴趣的。倒是见到上面有“新式手镜”和“香皂套装”,有些惊讶,问了掌柜一句:“新式镜子我听说过,但怎么香皂也拍卖的吗?”
掌柜笑道:“听二位公子的口音,像是启阳府的人。听说京城里现在香皂好买些了,但在宁安,肥皂尚能偶尔在铺子里见着,香皂可还是难得得紧。”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过何时开拍,就让他下去了。
待他领人退下,姬安捧着热茶问上官钧:“二郎可知这四海楼?”
上官钧:“听说过,没来过。相传背后是好几个大商家,也不只是宁安有,好些大城里都有,只是没开进京城。拍卖算是他们的一个特色,有楼中采购的物品,也有旁人送过来拍的物品。”
姬安点点头,又好奇地透过窗户往下看:“不知道镜子和香皂会拍出什么价。”
他们来得晚,等菜肴送上,吃到一半,下方台上的拍卖就开始了。
姬安边吃边看热闹。
拍品种类挺繁杂,吃穿住行什么都有,姬安看得津津有味。
很快到了“新式手镜”,底价六百贯。
这镜子在京城都还是新奇东西,宁安更是头一回见。宁安的富人对时尚的追求热情同样很高,姬安铺子里卖五百贯的手镜,最后拍到了二千六百五十贯的高价。
姬安禁不住叹道:“现在我真的相信穿衣镜能拍出三十万了。”
再过几样,“香皂套装”也被摆了上来。三种香味各一,底价五十贯。楼中的叫价很热闹,最后拍出二百八十贯。
姬安啧啧两声,凑到上官钧身边小声说:“我想到让行宫里的人干什么了。”
上官钧眼中不由得带上笑意:“做香皂?”
姬安:“宁安这边可以香皂肥皂一起做,其他行宫就先做肥皂。也是忙得没顾上,其实这两样我是有打算要增产的,尤其肥皂。上回说和乃洛多买粮,后来算过了用不着,回去我就跟乃洛买油好了。”
上官钧奇道:“如何需要跟乃洛买油?”
姬安:“在国内收油不好吧。油和糖不同,是日常都要吃的,我担心收多了油价要涨。乃洛有一种出油量高的树籽,可以收那种便宜的油来制皂。”
上官钧更是不解:“江南这边不是马上要多出一批油来。”
姬安:“头一年多不了多少。冬油菜合适在江南种不了冬小麦的地区推广,我更鼓励油商先卖油菜种子,兑盐引也会考虑这条。他们先前本也没有多产油的计画,我估计留回去榨油的量不会很大,多数倾向卖的。
“光是冲着冬油菜可养田,年年能种稻,相信那些地区的百姓都乐意种它。等明年见着种植规模大了,油商估计会建一些榨油工坊。就近收、就近榨,节省菜籽的运输成本。也就是至少后年,油量才会起来。”
上官钧了悟地点下头:“四郎看得长远。”
两人低声说过几句,又接着看拍卖。
最后一件拍品,是一幅前朝名画家的画,画的是龙。
姬安先前没让人拿来包间,此时从窗户看下去,就看得不怎么真切,只能看见画面上不少浓厚的墨色。
上官钧问:“可要给四郎拍下来?”
毕竟是龙,遇都遇着了。
姬安却赶紧摇头:“可别!你要喜欢还罢了,我是一点都不懂欣赏,买给我纯属浪费钱!”
外头开始响起叫价声。
姬安听着叫价很快超过了五千贯,好奇地问:“这个画家很有名吗?”
上官钧:“的确颇有名气。”
等到叫价上了八千贯,叫的人开始减少到几个之时,突然有一道听着挺有力的声音响起:“八千五百贯。”
姬安第一反应是——这声音还挺好听。第二反应则是下意识抬头看看——声音像是从他们头上的三楼包间传出来的,不过从他这个位置当然看不见人。
也是因此,姬安漏过了身旁上官钧瞬间蹙起的眉头。
叫价还在继续,最后那幅画拍到了一万三千贯。
姬安凑过一场热闹,吃饱后再逛过一会儿夜市,就心满意足地和上官钧返回行宫。
两人刚进殿中,郑永就过来禀:“陛下、大司马,崔将军今日下午来求见过。”
姬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崔将军?”
郑永:“崔誉卿。”
姬安这才恍悟:“哦,他啊。也对,是该到了。”
崔誉卿从横川县过来。若是进京述职,会先到兵部报到,再等枢密院安排。可姬安没带朝臣班底来宁安,他也就只能直接到行宫求见。不过该是求见上官钧,他作为武官,述职是到枢密院。
但,上官钧却问:“枢密副使在,他没去找?”
郑永回道:“杨公先见了他,之后他才过来求见。”
倒也算正常,毕竟特意传崔誉卿来宁安述职,想也知道,肯定是姬安或上官钧要见他,不然就让他进京走正常程序了。
姬安接话问:“他现在住哪里。”
郑永:“说是城东的驿馆。”
姬安:“明日让人给他传个话,晚饭的时候过来吧,招待他一顿饭。也给齐万生、师晟和章实说一声,晚上一同用饭。”
郑永应过是,退了出去。
上官钧问:“陛下明日不出门?”
姬安:“出啊,早一点回来就好了。还是你要和崔誉卿聊久一些,那不出也行,让他早点来。”
上官钧:“不必。述职罢了,事情本就写在送回来的奏疏上,也没有多少好聊的。只怕陛下想听他多讲讲。”
姬安:“可以边吃饭边听嘛。对了,你要是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让厨房准备一下。”
上官钧:“我只是欣赏他的将才,如何会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提到这个,姬安想起问:“我们是不是该顺便视察一下水师?”
上官钧思索片刻,还是说:“先前没有安排,突然过去,我担心不够安全。”
姬安也就随口一提,改口道:“不方便就算了,本来也是出来度假的,少点工作也好。”
两人说着话喝过一盏茶,内侍小厮们来报洗澡水已备好,也就一同转去浴房。
○●
田守朴拿着邸报走进后厅。这是十二月十六日发刊,今日刚送到沧阴县城。
他妻子苏氏已坐在桌边,也没起身,只招呼他:“快来吃饭,一会儿菜要凉了。”
田守朴关上门,坐到桌边之时,表情还甚是微妙。
苏氏打量他两眼:“怎么了,这个模样。”
田守朴点点那本邸报:“明年起夏税和丁税减了一半。”
苏氏:“减这么多?不过也是,受这么大灾,明年秋税都减一半,这些减一半也不奇怪。”
田守朴摇下头:“不是明年一年。是‘明年起’,往后都减,所有地方。户部的文书也到了,和邸报一同送来的。”
苏氏这回是真吃惊了:“什么?就是一下减了一半?!”
田守朴:“是啊。的确是好事,我就是觉着……似乎不太真实……”
苏氏却没想太多,只高兴地说:“你早点把消息发出去,让百姓们都高兴高兴,县城里的气氛也能好些。”
田守朴一叹:“嗯,明日就贴告示。总归是个好消息,大家过年都能更开心些。”
苏氏跟着感叹:“也难怪你刚才那模样,一下减了一半啊!那朝廷支撑得住吗?”
田守朴看一眼门口,凑近她低声说:“我以前打听过,除了秋税和商税,别的税钱都是国库和圣上的内库各分一半。”
苏氏一愣:“你是说……”
田守朴:“我猜,是圣上免了他自己的那一半。”
苏氏不禁轻轻抽口气,随即跟上一句:“圣上仁慈!”
田守朴想起前两日收到的杜阳的信,里面写了震惊京城的那面三万贯的梳妆镜,点头附和道:“圣上仁慈。”
两人聊着这个好消息吃完饭,又有衙役给田守朴送来一封信,还是赶在关城门前刚进城的急递。
田守朴打开信看过,再愣了愣。
苏氏不由问:“谁写来的?”
田守朴:“圣上的信。”
苏氏诧异:“写什么了?”
田守朴脸上带着茫然:“圣上说……要给受灾各县送一点过年的慰问品……”
第185章 小醋 知情不报,罚你伺候朕沐浴
姬安见到崔誉卿之时,都看不出此人是个武官。虽然穿着窄袖圆领袍,瞧着却完全就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难怪当初姬安听他被提起之时,政事堂众宰相会说他是“儒将”。
姬安下意识地想——和姬含思身边出现过的那几个相比,这人倒是成熟温雅,看着就比那几个更靠谱些。
不过,姬安随即就一愣,又赶紧打住——他干嘛要把崔誉卿和姬含思那些候补攻做对比?
可能是因为……他一见崔誉卿,就隐隐有种“同类”的感觉吧……
姬安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坐在小案对面的上官钧。
上官钧和平常召见其他臣子时没什么两样,并没有露出丁点不同之色,也没有私下里见刘叔圭时的那种放松感。
看来上官钧先前说“私交只是尚可”,该是实话。
姬安脑中思考这些不过是一瞬,进了殿的崔誉卿已行到跟前,躬身行礼。
崔誉卿:“臣崔誉卿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脑内又忍不住闪过——这声音怎么感觉有点耳熟?还挺好听。
下一瞬间,系统弹出了一个弹框。
姬安扫过一眼,感觉上面的句子不像是一眼能琢磨透的,就先让系统关闭。
当然,他面上自是分毫没露异色,只带着适当的微笑对崔誉卿叫了免礼,再赐座。
崔誉卿谢过座,却是微微抬一下怀中小匣子,又笑说:“听闻陛下喜看杂书,臣也有此喜好。这些是臣在平朔和横川收集的一些书籍,臣瞧着颇有几分趣味,献与陛下闲时一观。”
洪大福过来接下那匣子,打开略略检查,确认没有危险品,再放到姬安身旁的小案上。
姬安大致翻看过封面,都是些当地传说、游记之类的,笑道:“崔卿有心了。”
接着让洪大福拿来准备好的赐赏——一套香皂、三块肥皂、一小罐白糖和一块随身小镜。
这些东西要是拿到四海楼去拍卖,加起来不下两千贯。
崔誉卿惊喜地谢恩。
姬安夸了他几句剿匪有功,再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这时才拿起案上的官告,交给身旁河清,让河清转递给崔誉卿,并交待他几句在水师里的安排。
崔誉卿听完,也没拆看官告,直接收进腰间袋中,再次行礼:“谢大司马为下官着想,下官必不负大司马所望。”
他这边刚谢完,关忠瞧着空进来报齐万生、师晟和章实到了。
时间正好,姬安就吩咐摆膳开席。
这一顿饭主要是为招待崔誉卿,席间姬安便让他细说说这回剿灭紫霞寨的经过。
崔誉卿不愧是拿过传胪的进士,将那场剿匪前前后后描述得相当引人入胜,彷佛带着在场众人身临其境地感受一番。
只是,剿匪这段过后,当崔誉卿聊起其他事,去和上官钧搭话之时,姬安却隐隐有种怪异感。
姬安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多心。
看得出崔誉卿很善交际,和师晟、齐万生都能聊得来,甚至因为行军与后勤涉及算学,还能和章实有话题聊。
他和上官钧搭话并不多,都是话说到了才自然而然地带到上官钧。上官钧每次也只是简短地应上几句,一切看着皆是毫无异样。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姬安知道“上官钧和崔誉卿有私交”这个前提,加上崔誉卿的“同类”气息,姬安看他们两人说话之时,就总觉着气氛不像上官钧和刘叔圭那般自然。
姬安一边端起酒杯,一边自嘲地想——不知道先前上官钧看自己和章实说话,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当时他还问上官钧缘由,想着自己好改。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哪能说得清什么缘由,就是看着不爽。
姬安一仰头,直接干了一整杯。也就没发现上官钧看过来的一眼。
待放下杯子,姬安恰好听见席间话题聊到各人家乡,便暗暗瞥一眼上官钧,寻隙开口:“崔卿家在江东,离此不远。去年你在平朔,未能回家。现在离过年还有好几日,明日启程,应当还能赶得上除夕团圆。”
崔誉卿自然地笑着举杯:“谢陛下体恤,臣明日便动身赶回家。”
之后再喝过一轮,上官钧开口劝姬安休息,姬安也就顺势散了席。
上官钧起身,还扶起姬安,又对郑永道:“你送崔将军出去。”
这里就崔誉卿一个是不住行宫内的。
郑永看姬安没有吩咐,应过是,迎向崔誉卿。
姬安偷偷看过去一眼。崔誉卿似乎也在看着这边,只是被郑永挡住了,不知是在看谁。
上官钧扶着姬安回了卧房外屋,让姬安靠着自己坐下,又叫人去厨房拿醒酒汤。
姬安嘟哝:“茶水就好了,不用醒酒汤,难喝。”
上官钧接过关忠倒来的茶水,直接送到姬安嘴边,一边小心地喂他,一边说:“陛下少喝几杯,也就不用喝那难喝的。”
姬安喝下两口温茶,感觉醒了醒神,瞥他道:“本来也不用喝,我又没醉。”
上官钧:“既没醉,我便让人备热水了?”
姬安应过一声。
上官钧将茶杯交回给关忠,目光扫过他和洪大福,以及河清、海晏。
内侍小厮们会意,一同退下去准备洗澡水。
上官钧又问:“陛下可要先躺一下?”
姬安甩下头:“说了我没醉。”
说完,还证明似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过几步。
一边走,一边说:“才多少酒嘛,大家都好好的,哪可能我就醉了。”
上官钧目光紧盯着他,见他的确走得挺稳当,不由嘴角微翘:“嗯,陛下海量。”
姬安刚想回嘴,却听见门被轻轻叩响。
他转头看去,叫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些,黄义抱着个长盒子进来,再回身关上门。
姬安:“这是什么?”
黄义向他行过礼,再转向上官钧:“二郎,这是崔公子送的礼。”
姬安奇道:“刚才不是郑永送他出去的,怎么是你拿进来。什么东西?”
黄义早得过上官钧的交待,仔细回道:“是崔公子求见之前便送来的。”
上官钧直接说:“打开。”
黄义打开盒子,拿出一幅画卷,再展开。
画面上墨迹浓厚,一头威严的龙自乌云间探出硕大的脑袋,长长的龙身在云中若隐若现。
姬安诧异:“这是……昨日那幅?”
上官钧:“应当是。”
姬安忍不住去看他——崔誉卿送上官钧一幅龙,是什么意思?单纯因为上官钧会画画,就觉得上官钧会喜欢?
上官钧回视过来,倒是依旧平静,只问:“陛下可喜欢。若喜欢,便挂到陛下书房去。”
姬安微一眯眼:“不要。说了我不懂欣赏。”
说完,真像是丝毫不在意般,不再多看一眼,只转身坐回榻上。
上官钧便对黄义道:“明日循例回礼,回去就收进库房。”
黄义应了是,收起画退出去。
姬安看没别人了,这才问:“他送你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上官钧:“他家里家风便是如此,久未见面,不会空手上门。但他从横川过来,只能在宁安寻摸东西,许是觉得只有这个能送得出手。我又不像陛下,有个明确的喜好。”
姬安经他一提,有点迟钝的脑子反应了过来:“啊,昨日拍下这幅画的人是他!我就说一开始听声音有点耳熟……”
但随即又想到:“可是,不对呀……他从横川过来述职,怎么会带着一万多贯?哪怕是金子,一千多两也得有个……六十二三斤了。”
上官钧却并不吃惊:“应该是带着银票。”
倒是姬安听得惊讶:“银票?”——这个时代竟然有银票了?怎么他先前没见过?
上官钧解释:“一些大商户联合起来经营了多处银票铺,只要在一家铺子里存了钱,就可凭票在任一铺中随时支取。票上写有不同数值,铺子只认票不认人,因此票也可以交易。
“如此就不用时时带着许多沉重的现钱在身上,尤其大额交易时极为方便。不过这些银票铺只开在南边的一些大城市,主要是江南地区、福建路和广南东路。”
姬安点点头——都是商贸发达的地方。想了想,又问:“这么说,崔誉卿家里很有钱了?随手买个礼物送你,都能花上一万多贯。”
上官钧:“确是江东望族。”
接着,不等姬安再问,又续道:“陛下可探查过崔誉卿。”
姬安刚才没想起来,现在打开系统调出人物卡,查过之后说:“忠国值90,忠君值70。还成吧。”
这时,洪大福来报热水已经备好。
姬安便起身去了浴房,上官钧自是跟在他身旁。
行宫的浴房和宫里的一样,上官钧特意吩咐人改造过,能在室外添柴加温。浴房中央也立着一扇屏风,分隔两只浴桶。
姬安走向自己那一只。
他停在桶边的桌案前,正要脱衣。
却有一双手伸来,将他圈进怀中。
姬安转头:“你不去洗澡,跟着我做什么。”
上官钧眼里含着笑,凑近过来用鼻尖蹭蹭他脸颊:“似乎在四郎身上闻到些许酸味,我再确认一下。”
姬安啧一声,转回身捧住上官钧的脸,头一抬,直接咬在他唇上:“别跟我说你先前不知道崔誉卿好男风。”
上官钧含糊地回道:“四郎若不开心,以后我都不见他就是。”
姬安松开牙,舔舔那个印子:“不用,反正一两年也不一定见上一次。但不准背着我私下里见!”
上官钧笑着应:“好。”
姬安满意了,奖励般地在他唇上亲一下:“知情不报,罚你伺候朕沐浴。”
上官钧再应:“臣遵旨。”
很快,一件件衣袍散在案桌,又有一些滑落到地面。
再被浴桶里涌出的水浸湿。
第186章 警觉 毒杀上官钧的人……是谁?!
离过年越来越近,每天的奏疏在逐渐减少,加上还有上官钧分担,姬安度假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因此早上醒了他没急着起床,就躺着发呆。
坐在旁边的上官钧发现了,问他:“陛下既醒了,怎不起来吃东西。”
姬安摸摸肚子:“等会儿……”
昨晚睡前吃了碗粥,他现在没觉得很饿。
姬安微微晃下头:“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
上官钧:“什么?”
姬安皱着眉头:“就是想不起来嘛……”
上官钧试探着说:“今早黄义去送回礼,崔誉卿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乡。”
姬安随口应一声,继续使劲想。
上官钧看不是这事,跟着想想,再说:“可是要买的慰问品?”
提到这个,姬安“啊”一声,终于是想起来了。
不是慰问品,是昨天系统跳的那个弹窗。
姬安翻个身,随手抓起上官钧垂在旁边的手,胡乱在手背上亲了一口:“还得是二郎!”
随即就召唤系统,把昨天关闭的消息弹窗再打开细看。
那条消息是——【恭喜完成本位面全开拓,可向系统许愿一项功能。】
姬安昨晚就是扫到那个“本位面全开拓”,感觉没看明白,于是先放下了。
现在他直接问:【系统,“全开拓”是什么意思?】
系统弹窗:【接触到本位面起源的所有关键节点。】
姬安无语:【说人话!】
然而系统没有反应。
姬安无奈,只得跳过这个,继续问:【许愿功能有限制吗,什么都可以?】
系统弹窗:【许愿后由系统判断能否实现。】
姬安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返回原世界。
不过他在这边有了重要的另一半,也有了倾注心血的事业,当然不能一走了之。
姬安思索片刻,措辞严谨地说:【许愿我和上官钧能在此位面与我来的位面之间来回穿梭。】
几乎是立刻,系统给出回覆:【无法达成。】
姬安心下一叹——果然是他想得太美了。
之后姬安又试过几个,什么“任意门功能”“折扣功能”“攻防功能”之类比较离谱的,也一一被驳回。
这样一来,姬安心里基本就有了数,参考现有功能提出一个:【许愿可定点发送现实物品。】
这回系统响应的时间长了些,好一会儿才跳出回覆弹窗。弹窗里字还不少,详细列明此功能的限制条件,最后询问是否确认开通。
姬安看完,干脆地道:【开通。】
哪怕有限制,这也是个非常实用的功能!
姬安心情大好。
上官钧一直留意着姬安的神色,见他眼中像是恢复了神采,嘴角也不自觉地高扬,就问:“如何了?”
姬安目光转到他脸上,向他勾勾手指。
上官钧弯下身来。
姬安凑过去,在他下巴亲一口,开心地说:“百宝囊给我开了个新功能,以后可以发送现有的东西!就不用我去收慰问品了,看看送些什么合适,直接让人寻来就好。”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姬安在自由市场收点加工好的粮食发送到各县,以此来表示“天子也可以直接送粮食”,安一安下面百姓的心。
姬安前两天就挂出了求购信息,还准备要是收不到就在系统里买一份种子。虽然拿良种来吃有点肉痛,但能安稳民心也算值得。
不过现在有了这个新功能,就连收购都不用了,直接把现有的粮食发送过去就好。
但,上官钧听完,想的却不是这个。他问:“如此,岂不是陛下一人便能撑起补给线?”
姬安失笑:“我也想,但不行,有限制的。发送的每一件东西都需要我亲自打标记,不能假手于人。所以,少量还可以,多了不行。”
系统的规定非常细致,可没有什么“用绳子一圈就可以只算一件”这种空子给他钻。
上官钧在姬安额上回亲一下:“这样也已经很好。”
姬安拉拉绸绳叫人,高高兴兴爬起来洗漱。
在内侍们之后,岁丰跟着进来,禀报上官钧枢密副使求见。
姬安正刷着牙,抬手示意他去。
上官钧一边让人服侍着穿外袍,一边叮嘱一句:“陛下洗漱好就先吃,不必等我。”
这才出了屋。
姬安洗完脸,穿起居家的衣裳,坐下来让关忠梳头。
桌上摆着新式梳妆镜,清晰地映出姬安的脸,姬安自己对着镜子搽面脂。
然后就在镜子一角看见从拉门处探头张望的郑永。
姬安:“郑永进来吧,什么事?”
郑永拿着一封信进来:“琳琅王给陛下的信。”
姬安有些惊讶——姬含思给自己写信?
他接过来拆开,抽出信纸快速看完。
姬含思是写信来求镜子的。说是一直没能有好运气抽中,暗拍出的价也没出对,又实在是太喜欢,恳求姬安能直接卖他一面。
说起来,姬含思前两次找他求恩典,都是为了给那些候补攻收尸,这还是头一回为自己求东西。
姬安不是小气的人,不过好东西他送给功臣一点不心疼,但姬含思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而且姬含思有食邑,姬安收钱也收得心安理得。
于是姬安让人叫来朱顺,吩咐:“你给京里铺子写封信,让人拿一套镜子去琳琅王府,以高两成的价卖给琳琅王,他愿意买哪种都行。”
朱顺确认:“梳妆镜也是高两成?”
梳妆镜底价虽是三千贯,但这两次的拍价都在十倍左右,只高两成可是大亏。
姬安笑笑:“好歹有场兄弟缘分,就给他赚这个便宜好了。”
而且姬安相信姬含思不会往外卖。姬含思又不缺钱,大概就是万人迷喜欢照镜子,也算符合姬含思的人设吧。
朱顺应了是,退出去。
上官钧还没回来,姬安自己到外屋去吃饭。
刚才想起姬含思是“万人迷主角”,此时姬安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系统提示的那句【接触到本位面起源的所有关键节点】!
“本位面起源”,指的该是“原书”吧?
“所有关键节点”又是……
原书剧情现在已经被他魔改得乱七八糟,“节点”应该不是剧情。那似乎就只能是人物了?
姬安想起昨晚跳弹窗的时间点,是在他见到崔誉卿之后。
要这么推断,难道崔誉卿还真是姬含思的候补攻之一?
姬安暗暗咂舌。
不过,以崔誉卿的条件,是也不奇怪。
但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层身份,姬安就不得不考虑一下以后要不要重用于他,就怕他碰到和姬含思有关的事时会拎不清。
想到这里,姬安忽又一愣——既然人齐了,那原书里毒杀上官钧的人……应该也出现了?是谁?!
姬安在心里细数了一下——华知允、夏侯焱、卢雍、奥多塞、皇甫烈、江润、崔誉卿,现在已经去了四个。
从性格上来看,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不少。但真正有条件下手的……
姬安沉下脸——只有和上官钧有私交的崔誉卿!
突然间,又有一些细节从他脑海深处翻起——他曾好几次见到上官钧没拆的信,背面就落有一个“崔”字!
姬安不由得捏紧筷子——难怪上官钧对崔誉卿那般不冷不热的,明明赏识人,去年平叛后却不让崔誉卿进京述职。
这一瞬间,姬安心底不自觉地涌起一股杀意。
恰在此刻,上官钧进到屋中,奇道:“我离开时陛下还很高兴,怎么现在这副模样。是收到了坏消息?”
姬安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上官钧走到姬安身旁坐下:“什么坏消息?”
姬安看着他片刻,慢慢压下心里翻腾的那股气——上官钧是重生的,必不可能再给旁人寻着机会。再则,以上官钧的脾气,想来上一世就已经给自己报了仇,现在才会这般心平气和地安排崔誉卿。
不过,倒是不需要担心上官钧会和崔誉卿再有什么私下往来了。现在这世上最不想见到崔誉卿的人,恐怕就是上官钧。哪怕再平常心都好,总归曾经是仇人,谁见着不烦呢。
而且,从上官钧特意安排崔誉卿到宁安述职,再结合昨天崔誉卿的表现,看起来崔誉卿现在还没有结识姬含思。那么,崔誉卿的前程也就压死在了地方上。
如果崔誉卿和姬含思的缘分真那么深,这样都还能相识,那姬安也不介意让他早早卸甲归田,进琳琅府王去专心侍奉姬含思。
还有……
姬安定定心,开口道:“不是坏消息,只是刚才我闲着无事,又翻田守朴那篇殿试文章出来看。想起你说崔家是江东望族,那日后清丈田亩……”
上官钧淡淡一笑:“该如何便如何,他们难道还能造陛下的反。便是真造反,我也能给陛下摁下去。”
姬安跟着笑道:“那就好。”
○●
这日下午,孙家父子三人从地里回村。
就快过年了,现在天已经很冷,地里活计不多,只要时不时看顾一下便好。
因此三人回来得挺早,日头还高挂在西边天上没落。
到村口时碰着个年轻衙役,叫住他们:“诶,你们村长家怎么走?”
天冷,都没人聚在村头做活聊天,要不是撞着他们三个,那衙役都只能就近叫门了。
村里人见着官差,心中总是先怕一分。不过最近孙铁牛常去县城领粮,还见过知县几回,甚至和那个京城来的据说官很大的“李令”说过话,也就锻炼得颇有点胆气,主动上前接了话,领那衙役往村长家去。
既然是一同碰上的,孙老汉也没丢下儿子。孙水牛则是好奇,知县该是有什么急事,都等不及村人去县城领粮时再说,竟是派了衙役下来,也就跟着去。
路上还遇着一些村人,同样好奇地缀在四人身后。
不多会儿就到了村长家。恰好孔仁在院子里,见着衙役就赶紧打发孩子进屋叫孔村长,自己也迎上前来请衙役进屋。
衙役却停在院前不动脚了,只笑道:“孔秀才在啊,那正好了,告示先给你。”
他掏出一卷纸递过去。
孔仁接过打开,快速浏览,却是越看越吃惊。
孔村长很快也迎了出来,再次将衙役往屋中让。
衙役摆摆手:“不了,说完事我就走,赶着关城门前回去呢。”
他扫一眼聚在附近的人,提声道:“大好消息!圣上恩典,从明年起,夏税和丁税都减一半!”
众村人先是听得愣了愣,都有些不敢相信。此时也顾不上怕了,七嘴八舌问起来。
“减一半?!”
“只是明年?还是以后都减?”
“丁税减半,是指我们原先交的一半吗?”
他们要交夏秋两税,原本丁税就是按着不交两税的一半算,这只说“减半”就让人听得糊涂。
等着众人问完,孔仁扬着手中告示统一回:“大家放心,以后每年都减,丁税就按着我们现在交的数再减一半!这是县里的告示!”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不管怎么说,少交一半,家里的境况一下就能宽裕不少。
衙役等着众人欢呼完,又说:“年前最后一次领粮是腊月廿九,那一日圣上还会多赐些东西给各村子过年。统一在午正时分发,大家不要去迟了。”
就有上回领过种子的人双眼一亮:“圣上赐东西?还是像上回那样赐?”
村里新鲜事少,何况上回还是那么神奇的事,立刻就有人接上话:“什么什么?仙术吗?!”
衙役笑道:“对,就是仙术。知县说了,知道大家都想见识,但人太多了会站不下,每村还是只能和往常一样,你们自己商量着人吧。”
这一下,村子里彻底沸腾了。
第187章 安心 不用担心明春缺粮了
腊月廿九,沧阴县城。
还是上回发冬油菜种子的那处仓房。
这次聚集在外面的人比上回更多。虽然田守朴和各村打过招呼,但一听说能再次见识天子的仙术,加上冬日又闲,谁不想来开开眼沾沾光。每村都多来了一些人,勉强能挤得下,田守朴也就让人都过来了。
牛背村也比平常多来了三五个,而且为了这回的名额,村里的青壮很是争抢了一番。最后公平起见,干脆所有人抓阄。
孙家兄弟运气好,竟是都抓中了。此时两人挤在人群中,紧盯着几扇的仓门。
那些仓门是刚关上的,他们来的时候还敞开着,一眼就能看清,里面什么都没有。
孙水牛忍不住挨近孙铁牛,低声问:“哥,你上回好像是说,前一晚见着仓房里有符纸?这回怎么没有了。”
孙铁牛瞥他一眼:“圣上的仙术,我怎么会知道。但圣上说了赐东西,那就肯定会有,耐心等着吧。”
没过一会儿,前方几声锣响。
众人会意地渐渐安静下来。
田守朴扫一眼满脸兴奋的众人,再转向仓房。
仓房的门都没有锁,连候在门边的衙役们都禁不住面露激动。
田守朴没有上回那样紧张,但或许是气氛使然,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些许。
他清清嗓子,沉声道:“开仓门!”
众衙役立刻上前,几乎是同时拉开了几处仓门。
惊呼声顿时四起,人群一下涌动起来。尤其后方看不清的,一边询问前方,一边就下意识地往前挤。
拦在前方的衙役同样在来来回回地看几处仓房,一时间都顾不上拦阻。哪怕先前经历过一回,再看见原本空空的仓房里出现那么多东西,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有的仓房里堆栈着布袋,有的仓房里堆放着藤筐,有的仓房里是一只只木桶,还有的仓房里竟是堆着被子!
还是田守朴最先回过神,赶紧叫人敲锣,让人群镇定一些。
有名衙役捧着一卷杏黄下拉条快步过来:“知县,这也是出现在仓房里的。”
众人看过去,哪怕没见过也听过传闻——像是圣旨。
田守朴接过打开,快速看完,转向人群提高声音:“圣上给每村赐了一石米、一石面、一筐年糕、一桶油,再给县城中的慈幼院赐下棉花絮的被缛。现在,大家先随我拜谢圣恩!”
这个小仪式先前他已经教过给众人,此时众人都赶紧整整衣服,站直了身。
随着衙役的大声提示,所有人跟着田守朴一同对着仓房三次躬身,再齐齐高喊:“谢圣上隆恩!”
行过礼,书吏和衙役开始引导各村有序领东西,被缛则由衙役装车给慈幼院送去。
领东西要不了那么多人,一些人退到外围让出位置。
牛背村不需要孔仁这个秀才卖力气,他对那棉花絮的被缛很有兴趣,便走过那边去看。
田守朴只见过棉花地,还不知道棉花收下来是什么样,此时也站在车边伸手摸着被缛,还试图找找看有没有孔洞可以瞧见里头。
突然有个衙役跑过来:“知县,这个垫子尤其小。”
田守朴接过他手中垫子,翻着看看,就发现垫子没缝死,解开几个系带就能打开口,往里一掏,便掏出些蓬松的白色絮状物。
各村都有人围在车边看被缛,见到田守朴手中的东西,目光顿时被吸引,却又不敢围上去,只得伸长了脖子看。
田守朴自然能感觉到,笑着走过来,将手中白絮塞回垫子,再将垫子递过去:“里面的东西该就是《旬报》上介绍的棉花了,你们小心看,别弄掉了地。”
有空闲又想到过来看被缛的,都是各村有见识之人,或是族老,或是秀才。众人谢过,轮流感受一番这个棉垫子,以及里面棉花的感觉,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
江南许多村子养蚕缫丝,沧阴县下的各村也不例外。村人自己用不起丝绵,却可以和这棉花做比较,都忍不住连连惊叹。
孔仁眼珠一转,抬头问:“田知县,敢问这棉花,我们这里能不能种?”
田守朴听李震士说过姬安的棉花推广计较,此番大张旗鼓地送来本就是为了宣传,能引起村人的兴趣是再好不过。
他立刻细说:“我听李令说,江南的气候应当合适种棉花。明春农学署有意挑一些地方试种,若能成功,后续会逐步推广。谁家愿意当试点,可来县衙里报名。慈幼院这些被缛,也随时可去观看。”
听他这么一说,围在此处的这些人立刻就起了心思。
他们都是村中家境好的,这回遭灾虽然也损失了不少,但家底还能撑得过去。而这棉花,只要不傻就能看出是好东西,布庄里的吉贝布还价比丝绸。自家要能够试种,必然能抢占到发展先机。
这回的东西不算多,半个时辰也就分完了,各村都高高兴兴地离县回村。
牛背村众人路上又是议论了一番“仙术”,有那先前还半信半疑的人,这一下嘴里感谢圣恩的话说得比谁都多,引得旁人阵阵哄笑。
就有人叹道:“这次的东西虽然不多,却是圣上用仙术赐下的。等回去分了,明日我就煮了饭去贡给爹娘,让他们在地下也能沾沾仙气,指不定就能保佑我家小子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
众人听到,纷纷附和,都说要拿来祭祖。
有人先前发现孔仁去看了被缛,又问他见没见到棉花。孔仁就将棉花详细描述一遍,又讲了农学署会挑地方试种的消息,自是又引起一番议论。
孙铁牛听得有些心动。他记得听孔仁念《旬报》时,上面写过次等地种棉花收成也挺不错,就琢磨着过了年和妻子一起进城去趟慈幼院,问问那被缛好不好使。
当然,要不要报名试种,还得看明春的情况怎么样,现下他还担心着粮价。不过明年的税全都减半,要是明春不愁粮,倒是合适分点地种棉花,哪怕只种一亩也够自家用了。
他心里想着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边弟弟,却见孙水牛像是在发愣,才发现平常话不算少的弟弟好像一直没说话。
孙铁牛不禁拍他一下:“想什么呢?”
孙水牛回过神,脸色有些微妙:“我总觉得圣上赐的这些米袋瞧著有点眼熟……”
旁边有人听到,立刻接话:“我也觉得!很像我们上回在宁安买米时的那种袋!”
这人声音大,众人听见,纷纷仔细去看。
孔仁也说:“这回的东西应该全是宁安的,不仅米面的袋,油桶上面也都打着印。我觉得,圣上突然赐这些东西,该是另有用意。”
众人立刻看向他。
孔仁:“先前的冬油菜种子,没人听说过哪里有。但现在这些东西明显来自宁安,就说明圣上随时可以把别处的东西搬过来。”
孙铁牛反应最快,脱口道:“这么说,不用担心明春缺粮了?!”
孔仁:“哪怕调常平仓的粮来抑制粮商的高价,粮价还是会比平常高,因为官府调粮也有成本。但若是圣上用仙术运粮……”
众人相互看看,纷纷惊呼:“粮价就不会上涨?!”
孔仁:“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圣上知道我们在担心什么,为了让我们安心,才特意赐下这些东西来。要是只为给东西,那直接和赈济粮一同发就好,又何必多劳神。”
村人脸上的笑容都禁不住越来越大。
孔仁提醒:“而且,你们别忘了,李令先前说过,若是油菜种得好,明春可能就会让我们种河关那种高产稻种。还有棉花试种,他和我们接触过,只要我们干得好,想必也会乐意选我们。”
村人们连忙点头称是,都说过年也不能偷懒,一定要照顾好地里的油菜!
孙铁牛转头看向弟弟,忍不住低声道:“你种下的那一半,多尽心吧,别琢磨其他的了。”
孙水牛回视他一眼,点了点头。
○●
丰泰二年,元旦。
姬安在行宫开了一次小朝会,和宁安的官员们一同庆祝新年。
不过,宁安的官员不知道,小朝会一结束,姬安和上官钧就悄悄出行宫搭船。因姬安的船队里先前也一直有小船队来来回回,此时旁人都猜不到他们带了一支小船队离开了宁安。
姬安和上官钧原先并没有去别处的计画,不过先前那七八天里姬安差不多把宁安逛完了,就磨着上官钧趁过年假期去附近走走。
上官钧主要是担心姬安的安全,但姬安现在开了个新功能,当即练出一个“瞬移盾牌”的保命技,能在眨眼间把两人护得严严实实。最后上官钧经不住他缠磨,也就答应微服出去走一圈。
其实,除了他们身边带的羽林卫,飞廉军还会分作两队,一队先行探路,一队跟随在后方不远,以便随时接应。加上他们走的是水路,连劫道的贼匪都几乎不可能碰到,出事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只可惜那个新功能不能发送活物,哪怕可以发送种子,那些种子也会失去活性无法生长,让姬安很是遗憾了一番。
姬安和上官钧一路顺水而下,玩得随兴。也不一定进城,有时在乡间逛上一圈,爬爬山看看景,晚上就回码头上船休息。
如此走走停停六天,来到姬安预计中的终点站——沧阴县。
只要他们在船上,船夜间并不停航,因此到的时候是上午时分。
姬安下船坐上小马车,和上官钧说:“等田守朴见到我们,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这一路过来他都没遇见哪个臣子,也没有特意去衙门找人,只打算见一见田守朴。
上官钧回道:“幸好他还年轻,经得住四郎这一吓。”
姬安哈哈直笑。
第188章 相面 过个十年再养也来得及
姬安没急着去县衙,而是让车夫打听路,先去了慈幼院。
只要进县城,只要城里有慈幼院,那都是他的第一站。
姬安依旧是和上官钧一同坐在车前,方便看景。
沧阴和宁安比不了,不过在姬安先前几天进过的县城里,算是规模较大的一处。大概因为还在过年期间,天气也好,路上不少行人,路边也支起一些小摊,就是瞧着生意平平。
车子来到慈幼院门前,能听见里头传出的说话声,倒是比街上还热闹不少。
姬安和上官钧走到院门处,就见前院站着好些人,都在看挂在晾衣竿上的被缛。那只专门用来展示的小垫子和里面的棉花,更是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
那些人瞧着都是寻打百姓的打扮,还有慈幼院的老人们在不厌其烦地回答问题。
“好用着呢,可暖和了!”
“往年都是絮些芦苇,身下也只能垫垫稻草。今年用上这棉被,真是又轻又暖。”
“圣上仁慈啊,老婆子我活到这把岁数,终于冬日晚上睡觉能不发抖了。”
孩子们不知聚在哪里玩,隐隐能听到童谣声。
姬安听着旬州出身的卫士在身后低声讲述院里人在说些什么,脸上的笑容都不禁更温和些。
慈幼院负责展示被缛、回答使用感受,这些都是县衙送被缛过来时会说好的。不过棉被确是好东西,如今只看老人们的神色,就能知她们夸得真心实意。
姬安迈步走进去。
前院本就人多,此时再有一大群人进来,一下就变得有些拥挤。只是,一看这些人的打扮,众百姓都自觉地让到边上。
见着贵人,老人们也有些忐忑,但还是迎上来道:“给二位公子请安,二位公子可是也来看棉被缛?”
姬安听完翻译,笑着回道:“过年了,给各位老人家和孩子们送些东西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跟在后方的几个卫士抱着筐走上前。
姬安续道:“一点鸡蛋和糖块,大家分一分,过年甜甜嘴。”
慈幼院的人数是探路的飞廉军先打探过的,姬安按着每人三只蛋两颗糖来备,具体的就让她们自己分派了。
几名老人非常惊喜,连连道谢,有人问两人姓氏,也有人进屋招呼人出来拿东西。
姬安依旧是报“安四”和“安二”的名,看这里的老人孩子们分东西有序,也就没多待。说过几句慰问话语,再打听过县城里最热闹的街和最好的酒楼,就和上官钧带人离开。
既然进了城,姬安肯定会尝一尝当地特色菜。马车接着就去了酒楼,姬安照旧是开两个相邻包间。
酒楼里比街面上更热闹。
等菜肴端上来,再等朱顺验好,姬安举筷子尝一口,点点头:“好味道。光看这些,还真是瞧不出来秋日里遭过大灾。”
上官钧回道:“以江南水运之便利,除非天下大乱,否则哪里缺东西都不会轮到有码头的地方缺,只看用不用得起。四郎若是去玉器珠宝铺子逛一逛,兴许还能淘到京里没有的新奇式样。”
姬安失笑:“我都不知道京里流行什么式样。”
两人聊着天吃过午饭,离开酒楼,在街上慢慢走着消食。
这里是县城中最热闹的街,姬安瞧着两边店铺都有人进出,小摊子也都有人驻足。生意好不好不知道,至少表面上看着挺有人气。
人气最旺的要数庙宇,不管是道观还是佛寺。哪怕开在同一条街上,都能见到不断有人进出。
而最冷清的,是粮铺。每日限量,到了中午,当日能卖的粮早就卖光了。姬安路过了两家,都见夥计坐在铺子里聊天,倒是也不提早关门。
正边瞧边走着,突然就有一道声音钻进耳里——“两位披狐裘的公子,可要卜个前程?”
是官话,姬安听懂了,循声望过去。
就见右边不远处支着个卦摊,摊后坐着两个道士打扮的人。一个笑眯眯地和两人打招呼,另一个则是抱臂垂头,似乎在打瞌睡。
反正无事,姬安便走上前去。
出声招呼的那道士见了,连忙推推身旁那个:“师兄、师兄!来客了!你起来,给客人让座!”
这小摊就三张凳,现在只有一个空位。
那师兄被推得睁开眼,一边打呵欠一边说:“凭什么要我给客人让座,你是师弟,该你让。”
师弟重重啧一声:“我让可以,那你来卜?”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姬安已经来到近前。
师兄还不肯起,师弟只得自己起了身,搬过凳子。一边用袖子擦,一边对姬安和上官钧笑道:“二位公子头罩紫云,一看就贵不可言!快请坐!贫道必给二位卜个好前程!”
姬安垂眼看看自己和上官钧,两人披在身上的都是不掺一丝杂色的雪白狐裘,说不定全沧阴城都找不出第三件来。这样的打扮,只要不是瞎子,谁还能不知道他们“贵不可言”。
不过他也没戳穿,只拉着上官钧坐下,问:“你们这里怎么卜。”
师弟没了座,只能站着回话:“什么都可以!看面相、看手相、测字、钱筮、扶乩。”
姬安听得新奇:“你们还会扶乩?”
扶乩是请神,姬安听说过,但没见识过。
却是师兄插话说:“会是会,但有条件,今日不宜。贵客还是另选一样吧。”
师弟露出副牙疼的表情,用手肘捅捅师兄,又连忙笑道:“二位公子想问什么?若想问细致的,以贫道的功力,还是测字或钱筮更准些。”
姬安对上官钧道:“那二郎写个字?”
上官钧却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姬安想了想,一叹:“我也没什么想问的。要不你给我俩看个面相吧,瞧瞧未来运势啥的。”
随即就感觉到师兄弟两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姬安看他们眼神都挺清正,就不知是真靠卜卦糊口,还是靠坑蒙来骗黑心钱。要是没良心的骗子,他既然撞上,也就顺手收拾了。
师兄一直没开口,师弟倒是嘴皮子利索,一边看就一边挑着各种各样的好词夸姬安和上官钧。有些姬安都听不太明白,不过反正不外乎一个“贵”字。
师弟夸了一堆,终于开始转话锋:“只是,贫道瞧着……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完满……”
姬安心道“来了”,面上只笑问:“什么不完满?”
师弟来回看着两人,犹犹豫豫地说:“在贫道看来,其实不是多大事……”
姬安直接给他递话:“要多少钱,道长才能帮忙化解。”
师弟目光闪烁一下。
姬安:“道长应当看得出来,我二人不缺钱财。需要多少,你直说就是。”
师弟反而垂下头,暗暗扯扯师兄的衣袖。
师兄这才开了口,却是说:“要化解很简单。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二位公子虽有一点小小的不完满,却也因此而能得到更大的完满。世间总有些事不可两全,贫道真心奉劝二位,不要去强求事事圆满。”
姬安给他说得都好奇了:“到底什么事?”
师兄:“贫道观二位面相,皆是亲缘淡薄之人。若无大变,此生应当不会有亲生子嗣。”
姬安一愣,不自觉地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也在看过来。那双本就比旁人更黑的双眸,此时似乎比平常还要深沉。
两人并排坐着,姬安暗暗伸手,在桌下牵起上官钧的手,握在掌中。
这才转向两名道士,继续问:“如果我们有了亲生子嗣,又会如何。”
师弟在悄悄往这边看,听到这话,忍不住受惊似地缩了下肩膀。
师兄还算镇定,只微微蹙起眉,还在细看般地打量姬安和上官钧,好一会儿,才摇头说:“贫道功力浅,看不透天机。”
姬安:“那你刚才说‘要化解很简单’,是什么意思。”
师兄:“意思是,化解此事无需外力,端看二位想不想。但二位如今的气运与此息息相关,若打破,必会是天翻地覆的大变。”
听到这里,姬安也不太能分辨这两人是真这么想,还是觉得对自己下手有危险于是作罢,又或是套路太深这才刚是开头。他思索了下,决定还是先不追究了,回头问问田守朴知不知道这两人。
于是,姬安拉着上官钧站起身:“卦资怎么算。”
师弟赶紧堆起笑:“一人五文,二位公子给十文就好。”
姬安看一眼朱顺,朱顺上前掏了钱。
师弟丝毫没有嫌钱少的不快,高高兴兴地收下,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送走人。
姬安走出几步,还隐隐听见那两名道士低声说了什么。但这回不是官话,他便向那个旬州卫士看去。
卫士却摇摇头,小声说:“不像这里的话,在下也听不懂。”
带出来的卫士都没人能听懂,姬安也就懒得计较,继续和上官钧并肩闲逛。
过得一会儿,忽听上官钧低声问:“四郎可有想过子嗣?”
姬安停步,转头看看他,一伸手,干脆挽住他手臂,笑道:“我家里人多,用不着我出那份力。倒是二郎家中已没了旁人,二郎怎么想?”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挽着自己的手,再目光上移,直视着姬安的眼睛:“我若有想法,家里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女人。”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
上官钧带着姬安继续往前走,也继续低声说:“四郎还是得考虑子嗣,从小养更好。”
姬安:“那也过几年再说。养孩子好累的,远了不亲,近了又打扰我们。反正我们还年轻,过个十年再养也来得及。”
片刻之后,上官钧轻轻“嗯”了一声。
第189章 提告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
姬安挽着上官钧没松手。
两个男子这样走或许是亲密了点,时不时也能感受到有目光看过来,但姬安和上官钧都不在意。反正也没人敢指指点点,甚至看久一点都不敢,毕竟只看一眼穿着和身后一队护卫,就能知道他们必不简单。
两人就这样逛了大半条街。正当姬安停下步子,刚准备回身上马车,前方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姬安看得清楚,是前方的巷子里跑出一人,直往街上一名年轻女子撞去。女子身旁的年轻男子反应快,跨前一步挡在她前方,还下意识伸手推了下跑出来的人——其实也说不上是推,只是要拦住对方而已。
但那个跑出来的人叫得比受惊吓的女子还高声,连连后退几步,才被身后跟上来的小厮扶住。
紧跟着,有什么东西从那人的袖子中滑出,掉在地上摔成几块。
冲出来的那人是个男子,看打扮该是个富家公子哥,一身绫罗,腰间又是绸袋又是玉佩的。
街上的一男一女皆是布衣,女子梳着妇人发式,男子背上背着个包袱,该是一对从村里进城的夫妇。
姬安还觉得有些眼熟,小声问上官钧:“是不是先前在慈幼院见过他们?”
上官钧微一点头:“去看棉被的。”
那对年轻夫妇想来不欲惹事,已经在躬身道歉。碰着这种富家公子,便是自己有理也难争得过,普通百姓早已习惯先低这个头。
富家公子带出来的还不止一个小厮,紧跟着巷子里又跑出五六个家丁。有人去捡了地上的东西,立刻高声喊:“公子,你的镜子摔碎了!”
姬安听到这一声,不禁挑了挑眉——能摔碎的就不是铜镜,沧阴这地方,竟然还会有人有新式镜子?
此时周围已经有些路人驻足围观,姬安向另一个江南出身的卫士使个眼色,卫士会意地去寻人打听。姬安则拉着上官钧往前走,继续听着旬州卫士的翻译瞧热闹。
那对夫妇对视一眼,显然感觉这事不对劲。男子直说道:“铜镜如何能摔得碎。”
富家公子接过家丁递过来的东西,抬手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闪出几点光芒。
他扬声说:“这是京城刚出不久的新式镜子,不是铜的。连宁安都见不着,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从京里带回一个。都不提托人的钱,光镜子就花了我六百贯。现在给你们撞碎了,你们赔我钱!”
这话音一落,四下围观的人群里立刻响起嘈杂声。
夫妇两人的脸色已经不由得变白几分。女子努力争辩道:“镜子不是铜的还能是什么,没听说过还有能摔碎的。而且刚才是你冲过来撞我们,我看你就是要讹钱!”
富家公子“哈”一声:“我讹钱?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谁!我沧阴华家还需要讹你们这种乡巴佬的钱?”
此时,姬安也听到返回的卫士低声报:“那公子叫华飞雄,是华家如今主事那个华员外的孙子,考有秀才功名,但也是沧阴有名的纨裤子弟。”
姬安冷哼一声——只看华飞雄盯着对面女子的眼神就能知道,他的确不图钱,他图的是人。
华飞雄一指那男子:“我可没撞到你,是他推了我,害我摔了,我的镜子才掉了地。”
接着摊开手掌一转:“六百贯,少一文你们也别想走。”
随着他的话,华家众家丁已经围住了那对年轻夫妇。
男子将女子护在身后:“我们没钱!你再相逼,我们就去衙门告你讹诈!”
华飞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去衙门?你撞碎我的镜子,还有脸去衙门?你真以为会有人搭理你?”
他耐心像是告罄了,跟着就图穷匕现:“没钱就拿人抵债!你什么时候凑齐了六百贯,就什么时候来赎人吧。”
说完挥挥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那小娘子给我带过来!”
男子紧紧拉着女子,目光四下搜索,查找突围的机会,却是突然愣了下。
华飞雄先前注意力一直在对面女子身上,这时发了话还不见自家家丁上去拉人,不耐烦地转过目光要骂人,却也是一愣。
就见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队人围在外圈。此刻华家的每个家丁身旁都站着人,而且那些人还个个腰悬长刀,一瞧就不是好惹的。
华家的家丁们都不敢动,仅仅是被身旁的人盯着,他们就感觉双腿发颤,冬日里背上都冒出一层冷汗。
姬安走上前,嘴角还上扬着,眼中却没多少笑意。
他对华飞雄道:“我觉得那位郎君说得有理。你们既争执不下,就该去衙门找知县来评理。”
华飞雄上下打量几眼姬安和上官钧,把刚才垂涎对面娘子美色的模样收敛了些,谨慎地问:“二位瞧着面生,敢问高姓大名,自何处来?”
他虽是沧阴一霸,却也不傻——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打扮,这样的随从,这两人的来头必然不小。
姬安:“姓安,我行四,他是我二哥。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还是先解决你们的事吧。方才我二人刚巧把事情从头看到了尾,走一趟衙门,我们愿意做个见证。”
华飞雄自然看得出这横插一杠子的两人是要保那对夫妇,心下骂了一句“晦气”。
但他以前也是见识过沧阴王那一家子的,知道最好不要惹上这样的两个人,今日怕是只能放手了。不过也不打紧,那对夫妇瞧着该是附近村里的,让人暗中跟一跟,回头再去拿捏就是。
华飞雄想得清楚,便道:“不必了,大过年的,衙门哪里会理事。算了算了,昨日还有俩道士说我有劫难,就当破财消灾吧。”
然而,他想走,却没人给他让路。
华飞雄沉着脸看向姬安:“阁下到底想怎么样?这里可是沧阴,想找华家的麻烦,劝你还是掂量掂量。”
姬安没理他,却是转向那夫妇二人:“即便是过年,遇着大事,知县也得处理。他一开口就要六百贯,这可不是小数。你们现在不找知县断清楚了,日后再被追上门去要债,到时连证人都寻不着,更是有口难辩。”
夫妇两人原先听见华飞雄要走,以为逃过一劫,脸上还露出了惊喜。可现在听姬安这么一说,又觉得极有道理。他们家就离县城不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华飞雄不死心,很快就能把他们找出来。
但要和沧阴县里势力最大的华家对抗……
华飞雄感觉自己被小瞧了,冲着那夫妇二人撒气道:“怎么着,瞧不上我,瞧上人家了是吧!人家就是路过的,也不打量下自己有没有本事攀上高枝,真以为人家会带你走?!”
只是,话刚说完,突然没来由地打个寒战。他有种像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恐怖感觉,赶紧四下看看,就对上那个“安二”的目光,顿时心下一阵发毛。
而这时,那对夫妇已经做下决定——他们哪怕不清楚华飞雄的名声,却也看得出,华飞雄显然不是个容易罢休的人。他们若不趁着现在有人愿意帮忙时争出条生路,过后恐怕更是艰难。
夫妇两人过来对姬安和上官钧行礼,男子道:“感谢二位公子愿意为我夫妇作证,我们这就上衙门寻知县评理!”
对于有勇气的人,姬安一向欣赏,点头说:“那便走吧。”
上官钧对着华飞雄一抬下巴,几名羽林卫立刻围上去。
华飞雄看事已至此,重重一甩袖:“去就去!我倒要看看,田守朴敢把我怎么样!”
一边说,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往不远处的铺面瞥一眼——那是华家的铺子,此时掌柜对他暗自点点头,示意已经派人回华家传话。
姬安没留意华飞雄的小动作,只和上官钧坐回马车前座,让羽林卫们押着华飞雄和他的仆从,一同去往县衙。
年轻夫妇就跟在车旁走,脸上还是免不了透露出不安。
姬安看那男子一直紧紧握着女子的手,不禁笑笑,温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个到了大堂上也得说,男子回道:“我叫孙铁牛,她是我家里人夏细娘,家在牛背村。”
姬安:“先前我在慈幼院见到你们了,是来看棉被吧。想种棉花吗?”
孙铁牛没想到姬安记得,甚至知道种棉花的事,忙说:“正是。听知县说,上头会在江南挑地方试种。那棉花是好东西,我很想试试。”
姬安听得高兴,又问他有没有种冬油菜,就这样聊了一路。
来到县衙,自然是大门紧闭。
华飞雄是被押过来,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姬安让人上去拍门。
好一会儿,才有个老汉来开门,没穿差服,也不知是不是衙役。
门只开了一条缝,他打量着拍门的羽林卫:“什么事?”
卫士:“告状。”
老汉:“过年呢,衙门不理事。想告状,后日来投状纸,到时会告诉你哪日开堂。”
衙门不是日日都审案子,除了大案要案,寻常案子会积一积再集中审理。县里通常是三到五日审一回。
老汉虽在门内,声音却传了出来。华飞雄听得放声笑道:“我看你们就没来衙门办过事吧。”
门里的老汉听见,探身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连忙跨出门迎上来:“是华公子要提告?”
华飞雄撇嘴:“是他们要告我。”
老汉一愣,这才留意到坐在马车上的姬安和上官钧,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二位……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姬安:“没误会。你去通禀知县,就说是有人当街讹诈六百贯,数额巨大,需要马上审。”
老汉看看他,再看看华飞雄,瞧见华飞雄的小厮给自己使眼色,心下犹豫片刻。
最后,到底还是推托道:“华家是沧阴首富,以前修桥铺路没少捐钱,平日里也时常施粥施药。华公子是华员外亲孙,别说六百贯,便是六千贯他也不缺,如何会讹诈。”
姬安懒得再多说,只转头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冷声道:“击鼓。”
老汉就是一愣。
鼓,是指登闻鼓。
登闻鼓不仅是京城皇宫前有,其实在每个有审案职能的衙门前都立有一面,也各有各的击鼓条件。不过县衙是最基层的衙门,门前的鼓谁都可以敲。
当然,不管哪一面鼓都很少有人敲,大多数时候还是会走正常程序。而这衙门前的鼓一旦响起,不管后面结果如何,知县至少得露上一面。
平白被打扰,要是知县脾气好还罢了,要是碰上脾气不好的,看门的人必会被问责。
此时老汉就吓得脸色一白,连声道:“别敲别敲,我去禀……”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有羽林卫拿起了鼓槌。
咚!咚!咚!
第190章 升堂 不受脊杖不会吸取教训,打!
田守朴正和妻子苏氏一同陪着孩子玩耍,突然听见一阵沉闷的咚咚声响。
苏氏奇道:“什么声音,是哪里在点爆竹?”
田守朴却是神色微妙——这样的声音,他去年才听过一次。
他起身道:“应该是有人敲了堂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苏氏跟着说:“那我去拿你的官服出来。”
在鼓声的催促下,田守朴的脚步都不自觉地加快。
过年期间衙门里人很少,每日也就那么五个衙役轮值。田守朴出到大堂之时,这些人同样被鼓声惊动,已经聚在堂上。
田守朴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问:“可知是何事?”
几人跟在他身后,都摇着头,说是刚出来。
当班的班头多答上一句:“刚才听着像是有人拍门,门子该是去开了,过得不久就响起鼓声。”
田守朴不是个凡事摆架子的官,等着人去看了再回来报,不如他自己去看来得快。
说话间,他快步走到大门前,抬脚跨过门槛,穿过那半扇打开的门扉。
此时鼓声已经停了片刻,但田守朴还是先看向门前大鼓。见击鼓的是个腰间悬刀的劲装青年,不由得愣了下——似乎有点眼熟?
田守朴是新科状元,又得姬安看重,羽林卫自然认得他。卫士见是他亲自出来,就放下鼓槌,示意他看向门前马车。
田守朴转头看去,瞬间就瞪大了眼睛。
卫士适时提醒:“田知县,四公子与二公子来沧阴一游,顺路拜访。”
田守朴知道姬安喜欢微服出宫,但真没想到他能微服到沧阴来!连忙快步迎上前行礼:“四公子、二公子驾临……在下有失远迎!”
姬安笑着跳下车,抬手示意他免礼:“守朴,许久不见了。”
短短两句话,更昭显出姬安与上官钧的尊贵。
旁边看门的老汉见此,额头都浮出了虚汗,心里忍不住埋怨——感情这两人和知县是旧识,偏偏不说!
华飞雄也是一愣,随即就寻思开——难怪敢大过年的就往县衙闯!不过,便是认识又如何,田守朴想在沧阴待得安稳,必不敢得罪华家。再说,自己也没拿着钱,田守朴难道还能真判自己讹诈?
想到这里,他又感觉安稳了。却还是不自觉地往四下望,看他堂叔来了没有。
再外围,跟着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更是议论纷纷。华飞雄在沧阴县城里出名,刚才街上的事一出,就有不少人围观,一路过来又吸引得更多人看热闹。
以前沧阴县里最煊赫的是沧阴王与王妃两家,虽无实职,但连知州和通判都要让他们三分。那时华家跟着喝汤,去年那两家倒了之后,华家没被牵连清算,也就突显出来。
华家在沧阴县扎根多年,先不提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单说全族上下加上姻亲那么多人,甚至下边仆从,总少不了种种仗势欺人的事。华飞雄更是其中之最,现在有旧恨的和纯粹来瞧热闹的百姓都不少。
刚才有人见着那年轻娘子被华飞雄看上,还在心里为夫妇二人可惜。现在发现愿意帮他们的贵人还和知县相识,心下又为他们庆幸。再有那些和华家有怨的,更是恨不得华飞雄真被知县判个讹诈之罪。
田守朴向姬安、上官钧见过礼,跟着就发现了旁边的华飞雄,也察觉到那么些百姓在后方围观,想起刚才的鼓声,便问:“不知四公子让人敲鼓是为何事?”
说完又一醒,赶紧将人往里让:“二位先到厅里坐,在下让人奉茶。”
姬安却是摆下手:“在这里说吧。”
说完看一眼朱顺。朱顺便上前来,三言两语将事情概括一番。
姬安:“茶不着急喝,倒是这讹诈之事,需要你赶紧审一审。”
田守朴立刻应道:“在下这就升堂。二位请。”
接着吩咐守值的衙役们:“打开大门,准备升堂。”
衙役们不敢怠慢,赶紧去忙。
田守朴引着姬安和上官钧进到大堂,再吩咐衙役们去花厅搬椅子过来给两人坐。
被押进来的华飞雄不满道:“田知县,怎么他们有座,我没有座。”
田守朴瞥他一眼:“依律,大堂之上,被告、原告皆无座,只有证人可酌情予座。华公子为被告,便是有功名在身,也得站着。”
若是白身,还要跪着。
其实,证人可坐这一条,主要是为一些年迈或体弱的证人设置的仁善条款。毕竟身份高的人几乎不会出堂作证,只有在大理寺办要案的情况下,才偶尔会出现给身份高的证人设座的情况。
因此,田守朴拿着这条来用也不能说错。何况,让姬安和上官钧坐下首位已是不敬,倘若两人再站着,田守朴又哪里敢往大堂上坐。
等过片刻,衙役们搬来两张椅子和一张案几。加上苏氏机灵,派了人打听消息,此时还让人送来热茶。
田守朴再次行礼道:“在下回后堂换身官服,便回来升堂。”
姬安笑着示意他去。
待田守朴离开,姬安又招手叫孙家夫妇二人过来,细细交待一番。
孙铁牛和夏氏先前一路上心里还忐忑,但现在见到田守朴对这两位“安公子”如此恭敬,已是心下大定,一边听一边连声应是。
田守朴很快换好官服回来,对姬安和上官钧微微拱手。
然后看一眼被紧急叫过来的书吏,确认书吏是站着记录——书吏的位子虽是坐东面西,方位上却比下方的姬安和上官钧更北,他不敢让书吏坐。
本来审案子还该有县尉在场,但县尉家住得远些。田守朴虽派人去通知了,却不能让姬安和上官钧干等着,只得先开审。
田守朴定定心,这才坐到大堂之上,一拍惊堂木:“升堂!”
随后沉声问:“堂下谁是原告,状告何事。”
孙铁牛和夏氏按着姬安所说,跪到大堂中。不过,两人刚报上名姓,正要陈说,却被一道高声打断。
“田知县且慢——”
姬安循声转身,回望县衙大门。
县衙公开审案,此时大堂外围着不少百姓。声音从百姓后方传来,紧接着就见百姓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分开,有两人走进大堂中。
前方的中年人穿着襕衫,可能身有功名。后方那人则是还在谄笑着重复“知县且慢”,看打扮像是个管家。
田守朴拍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管家停了声,前方的中年人却是不甚在意。
他目光在大堂中扫过,在坐着的姬安和上官钧身上略略停留,稍稍拱手,再对上方的田守朴一揖,开口道:“田知县,事情我已听说。飞雄那镜子好不容易托人买到,原是要送给我家员外……”
田守朴却是再一拍惊堂木,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华举人,本官正在审案。你既与此案无关,还请站到堂外。有什么话,待本官审完再说不迟。”
华举人微一蹙眉。但田守朴打起官腔,他总不好明着顶撞。再看一眼华飞雄,见他还颇为镇定从容,也就闭上了嘴,后退几步。
田守朴令孙铁牛夫妇继续陈述。
等他二人讲完,再问证人。
姬安点头道:“我看到的也是如此。是这位华公子自己没看路,往夏娘子身上撞。孙郎君拦在前方护着妻子,实属人之常情。”
华飞雄原先就不想多纠缠这事,如今见田守朴对两位“安公子”这般态度,更是承认得痛快:“所以我不是都说了,算我倒霉,不用他们赔了。”
孙铁牛大著胆子道:“我们本就不该赔。而且现在论的不是这个,是你要讹我们六百贯钱。”
华飞雄瞪他:“我一文钱都没拿到,还碎了面宝贝的镜子,我讹什么了!”
却是姬安插话问:“你碎掉的那个,真是镜子吗?”
华飞雄一愣。
姬安微微一笑:“不如你把那东西拿出来给知县看看。若真是镜子,我就替孙家夫妇赔给你六百贯。若不是镜子,说明你早有预谋、处心积虑。这岂不就是有意讹诈。”
说完,还特意稍转身,问堂外围观众人:“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人群中再次响起议论声。一些跟华家有旧怨的人,躲在人群里附和“没错”“说得对”“要是假的,他就是故意”。
田守朴一边示意衙役上前,一边对华飞雄道:“华公子,麻烦你拿出那碎掉的镜子让本官看看。”
华飞雄咬着牙,恨声道:“都已经碎了,我当时就扔了。”
上官钧冷声插话:“他没扔,一直装在腰间荷包。”
田守朴看着华飞雄:“华公子,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需要衙役代劳一二?”
华飞雄倒是不怕衙役,但那边还有“安公子”的人手。
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扯下荷包,掏出几个小东西交给衙役,衙役再转递到田守朴的桌上。
田守朴仔细看看,见是几块小木片,和几块像是用银纸包的东西,反射着光,却照不出什么来。
华飞雄狡辩道:“这就是新式镜子,很易碎,摔了就照不出来了。”
田守朴只在杜阳的信中看过新式镜子的描述,没有亲眼见过实物。此时瞧着彷佛有相似之处,一时间禁不住犹豫地看向姬安。
姬安从容道:“巧了,我正好有一面镜子,可以给知县比对一二。”
他说完,朱顺已取出小镜,打开盖子。
田守朴可不敢安坐上方,连忙起身走到堂中,伸手接过朱顺手中的镜子,一看之下就忍不住感叹:“真乃奇物!”
姬安看向华飞雄——他其实一早就猜到,华飞雄摔的不是镜子。先不说钱,就凭镜子的稀有程度,要真是好不容易弄到一个还给摔了,以华飞雄表现出的霸道脾气,极有可能暴起打人,绝不会那么平静。
华飞雄完全没想到姬安竟然能拿得出新式镜子,脸色微变,却还是逞强说:“我那面镜子完好时也是这样!现在是摔坏了!”
姬安再问他:“你说你的镜子是托人从京中买回。托了何人?”
华飞雄刚要张嘴,姬安又续道:“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随即,向朱顺使个眼色。
朱顺会意,开口道:“这镜子,在京中只有一家铺子有卖。因想买的人太多,镜子又太少,每次都是抽签决定买主。所以,每一位买主铺子里都有记录。”
姬安:“恰好我跟那铺子的东家有交情,可以让那边查一查,有没有华公子说的这位买主,或是那些买主手里的镜子都还在不在。”
华飞雄额上已经冒出了汗,一时却再想不出什么辩词来。他正琢磨着随便推个人出去,毕竟要查京中消息,来回都得半个月,总有转圜的余地。
田守朴却不给他机会,回到主位上,再次一拍惊堂木:“大胆华飞雄,蓄意当街讹诈他人,你可知罪!你这破碎之物根本不是镜子,若再想欺瞒本官,便是罪加一等!”
华飞雄眼珠子一转,干脆就认了:“是我一时无聊,想寻个开心,吓唬吓唬人而已。知县你也知道,我又不缺钱,哪会真要他们赔钱啊。”
田守朴:“论迹不论心。不管你起因为何,既做出犯律之事,便逃不掉刑罚。让他画押。”
书吏拿着笔录过去。
华飞雄快速看过,一边画押一边道:“是是,我错了,我认罪,也认罚。不过我这是未遂,我愿意出钱赎刑,要多少钱,田知县尽管开口。”
姬安听得一愣,不由得转向上官钧。
上官钧微微点头,示意按律的确可以如此。
姬安轻啧一声——真是便宜他了!
却听上方田守朴道:“按律该多少钱赎便是多少。但,你即便赎了流刑,为作警示,也要受十下脊杖。”
华飞雄差点跳起来,脱口道:“你凭什么打我!”
田守朴淡声道:“就凭大盛律有此一条。”
堂外的华举人忍不住插话说:“田知县,脊杖警示并非必打。华飞雄身有秀才功名,知县也是读书人,还请高抬贵手,给你我学子留个脸面。”
田守朴直视过去:“他既是读书人,本该读书明理,却做出此等下作行径。本官为正学风,现在便夺了他的功名。且他仗着家中有钱,不受脊杖怕是不会吸取教训。来人,行刑!”
华飞雄见衙役围上来,脸色大变,暴喝一声:“我看谁敢动我!你们还想在沧阴县混吗!”
衙役们被他唬得愣了一瞬。
田守朴猛一拍案,喝道:“咆哮公堂,恐吓官差,再加五杖!”
随即催促众衙役:“还不动手?你们是他华家的仆从,还是我大盛的官差!”
上官钧冷眼一扫:“田知县,你这些衙役若不听话,不如就扒了这身差服。我这里有些人手,可以先借你一用。”
众衙役相互看看,再不敢不动,赶紧去拿华飞雄。
华家家丁想救,但都被羽林卫拦下。
华飞雄躲不过,挣扎着叫骂。
田守朴毫不留情:“你多骂一句,便多加一杖!”
华飞雄看他真是铁了心要打自己,为少受点皮肉之苦,只得不甘地闭上嘴。
很快,衙役们将华飞雄扒了上衣,押着趴到条凳上,一人执杖向他背上打去。
哪怕打的衙役留了力,华飞雄依旧嚎得杀猪一般。
倒是堂外百姓看得颇为过瘾,还有人混在人群中大声数数。
孙铁牛夫妇虽然也觉这顿打十足痛快,却还是看得有点心惊,忍不住好几次看向姬安。
姬安察觉了,招手叫过他们,笑着低声说:“别担心。要是华家找你们麻烦,你们就来找田知县,他会处理好。”
夫妇二人强压着不安,点了点头。
十五脊杖没多久就打完,华飞雄背上浸着血,浑身汗湿得如同刚从水中捞出一般,四肢绵软地瘫在长凳上,哼哼的力气都没多少,只虚弱地喘着气。
华举人刚才看着形势拦不住,已吩咐人备好抬人的板子。此时华家众家丁立刻围上去,抬起华飞雄移到那铺着厚垫子的板子上。
华举人脸色不太好地对田守朴道:“田知县,一会儿会有人送赎罪钱来,请允我先将人带回家中治伤。”
田守朴刚要点头,姬安却是突然站起身:“慢着。”
众人都向他看去。
姬安已经收了笑,走到华飞雄身旁,伸手摸摸那板子上的垫子。
上官钧自是跟在他身旁,见此,也伸手摸了摸。
接着,上官钧一转身,抽出旁边羽林卫的腰刀。
大堂中顿时一片抽气声。
华举人失声叫道:“你要干什么?!”
不等华家家丁阻拦,上官钧已是一刀挥下,在那垫子上划开一道长口子。
随着他反手一挑,些许雪白棉絮飞扬而出。
姬安冷着脸问:“慈幼院的棉被,为何会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