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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种痘 难得有个讨陛下怜惜的机会

    铁甲军中的许多人,在听到要接种牛痘之时,都已经迅速地自我调整为战前状态,心中俱是视死如归的豪气。

    他们愿意相信姬安是真的想赏赐他们,可听着御医刚才的介绍,那么可怕的疫病,种痘又怎么可能没风险?

    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紧跟着竟然听见姬安说他和上官钧先种痘?!

    哪怕是军纪严明的铁甲军,都忍不住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和惊呼。

    秦直反应最快,先大声道:“陛下、大司马!臣厚颜求个恩典!让臣先来吧!”

    燕似山听得这话,回过神,赶紧跟上:“陛下、大司马!既然是给铁甲军的赏,就让臣先来!”

    他出了声,铁甲军自然纷纷跟着出声,人人都在争先。

    一时间台下沸反盈天。

    姬安等过一会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笑着开口:“大家不用争,好事人人有份,谁先谁后没有差别。其实,宋大夫才是第一个,他上个月就接种了。”

    他这么一说,宋远之就立刻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宋远之含笑而立,让众人看清自己没有一点病容的精神模样。

    姬安续道:“大家从河关赶路进京,先好好休息几日,把身体状态调整好。今日就先看看宋大夫是如何给我与大司马种痘的。”

    说完,转向宋远之说句“开始吧”,就和上官钧一同坐回椅子上。

    宋远之当场穿上罩衣,戴上口罩和手套,接过工具,下台子走向牛。

    牛身边围着一圈羽林卫,外面一边是众将军,一边是铁甲军,再外层是更多的铁甲军。离得近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离得远的暗暗踮脚伸脖子,也试图看清楚。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宋远之拿起长针。

    当牛痘被刺破之时,周围再次响起一片惊呼。

    宋远之接好痘脓,分在两只小碟里,回到台上。

    上官钧撩起左臂袖子:“我先。”

    助手迅速上前,用一小团布沾了药水,为他擦拭手臂。

    姬安知道上官钧恶心那痘脓,靠过去想和他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上官钧自然注意到了,却暗暗对姬安摇下头——作为表率,他们两人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抵触表现。

    他侧头垂眼,看着宋远之往自己胳膊上一下下地刺,偶尔还用干净的布吸去冒出的血珠,面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一丁点变化。

    片刻,宋远之退开。旁边助手立刻跟上,为上官钧抹上一层薄薄的药膏。

    姬安接着撩起自己的左臂袖子,洪大福立刻上前帮他按好。

    宋远之换了针和另一碟痘脓,来到姬安身旁。

    当针刺入几次之后,姬安感觉到了疼痛。不算疼得厉害,但也挺有存在感,而且看着针反覆地扎还会莫名焦躁。

    姬安干脆不看了,刚一抬眼,正对上上官钧暗含担忧的目光。

    他对上官钧笑笑,又转头去看台下。

    就见台下众军士全瞪着眼睛看这边,个个都是一脸的紧张,甚至有人不自觉地捏紧拳头。

    姬安忍不住笑容更大,先小心地动动右手,确认对宋远之没影响,才半抬起手对台下挥挥。

    像是被他这份轻松感染,台下众人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

    等宋远之结束退开,姬安拿起喇叭笑道:“这就行了,是不是一点不可怕?”

    台下众军士都不自觉地吁口气。

    姬安又道:“接种前后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大家认真听宋大夫说。”

    众人连忙端正神色。

    宋远之洗过手,接了喇叭开始一条一条地讲。

    该说的说完,姬安把燕似山叫上台来,让洪大福给他几本小册子,温声道:“盯着大家遵守。”

    再把台下众将也叫上来,每人发一本:“你们回营挑些人,等铁甲军接种之时,带着去看看。”

    众人都恭敬应是。

    如此,展示种痘圆满结束。

    姬安和上官钧下了台,上马离开。看着和来时一样,没有任何不适。

    秦直等人和燕似山打过招呼,往皇宫南门去了。

    燕似山带着铁甲军,跟随引路的羽林卫从西边绕回营区。

    他把手里的《接种牛痘注意事项》小册子给几个识字的人分了分,边走边看,身后军士们也忍不住边走边议论。

    “真没想到圣上和大司马也会接种,还是当着我们的面!”

    “御医都敢给圣上和大司马接种,这牛痘肯定是很安全了。”

    “说起来,我以前还真听我爷爷说过痘疹大疫。”

    “什么?你家乡闹过那么可怕的病?”

    “不是我家乡,是邻着的地方吧。那时我爷爷也不大,只说是外边闹痘疹死了好多好多人。我小时候的确见过几个老人,脸脖带着点疤,听说就是家里人死光了,后来跑到我们村的。”

    “我也听说过,不过是听我上一支军里的军医说的。当时那边军里闹点小疫病,不少人慌乱,那老大夫说这算什么事,他小时候经历的痘疹大疫才可怕。”

    众人听得惊呼,都问那老大夫是不是也有疤。

    “老大夫没有。他说当时上面的官请了大夫来治疫,有胆量的可以去种痘——是用人痘。接种之后会患上轻症,熬过去就不用再怕了。但也有少数人会转重症,熬不过去人就没了。

    “总之老大夫说种痘很危险,要不是大范围闹疫太可怕,没人愿意去赌命。他家里运气不错,一大家子接种,基本都熬得过去,可还是有一个族弟倒霉,丢了命。唉,要是那时知道种牛痘就好了。”

    众人听完,都跟着唏嘘几句。

    又有人道:“不过,现在没听说哪里闹疫啊,怎么突然把我们叫进京种痘。”

    一边说还一边向领路的羽林卫努努嘴,意思是——连羽林卫都排在他们铁甲军之后。

    这话说得不大声,但还是被前头的燕似山听见了。

    燕似山转头扫一眼:“那是圣上念着铁甲军,有好事就先想到咱们。”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

    “管它什么原因,反正是好事。”

    铁甲军一路说着话回到营区,还没分散回帐,就见几个人赶过来,打头的是个军官模样。

    燕似山迎上前打招呼。

    来的是骁骑大将军,对燕似山道:“你们是三千人,我们骁骑卫也是三千人。圣上让你们换到我们营房去住,我们在这儿扎营。你们这就收拾东西吧,我留几个人一会儿领你们过去。”

    燕似山吃惊道:“我们扎营住得挺好,圣上怎么……”

    骁骑大将军笑说:“你们接下来不是要那什么……种痘?得休息好。如今天还凉,尤其是晚上,圣上担心你们着凉。”

    燕似山连忙说几句感谢话,便让手下人赶紧收拾东西。

    *

    姬安今天起得早,吃过午饭再去补个觉,上官钧也陪着他。

    二月的天还带着早春的寒气,刚接种疫苗要注意保暖,姬安特意让人把暖墙烧热些。

    一觉醒来,他就感觉被窝里热乎乎的。

    姬安打个呵欠,懒洋洋的不想动。

    就感觉脸旁一阵热气拂过:“四郎针口可疼?”

    姬安感受了一下,回道:“没感觉。你疼吗?”

    上官钧:“不疼,倒是隐隐有些痒。”

    姬安笑道:“忍忍,可别抓破了。”

    上官钧应一声。

    姬安渐渐地完全醒了神,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连忙往后挪了挪,仔细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半眯着眼,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乌亮的长发散在枕上,脸颊却罕见地隐约透着点薄红。

    姬安伸手按在他额头上:“你起热了?”

    上官钧:“嗯?”

    片刻后,才道:“好像吧,感觉有些累,不太想动。”

    姬安立刻敲系统:【系统,上官钧有异常吗?要不要治疗他?】

    系统弹窗:【无异常。】

    姬安松口气:“百宝囊说你不用治疗,那应该是种痘后的正常反应。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

    上官钧:“没有。四郎呢?”

    姬安:“我完全没事。”

    一边说,他一边在系统背包里翻找,见到有体温计,取出来让上官钧夹上。

    上官钧感觉着腋下那点冰凉,奇道:“这是什么?”

    姬安:“温度计,测体温的,能准确地知道起热程度。”

    上官钧抬手勾过姬安的手指,轻轻拈着玩,一边叹道:“没想到我竟会不如四郎康健。”

    姬安一愣,随即失笑:“我倒觉得,这恰恰说明你身体好,免疫系统反应迅速。”

    上官钧不解:“什么意思?”

    姬安给他大致解释了一遍,也不管上官钧听没听懂,就迳自下结论:“总之不是什么坏事。”

    上官钧笑笑,捏着姬安的手指:“四郎这么说,我岂不是没了趁病提要求的机会。”

    姬安再一愣,好笑地拍他一下:“你提要求还需要趁病?”

    接着伸手进他衣领间:“时间到了,温度计松一松。”

    取出来一看,37度8。

    姬安:“还好,不算多高。要不要现在叫宋远之来。”

    上官钧:“不用了,反正他晚上也要来的。上回不是也有人发热半日,说不定明日便好了。”

    姬安:“那今日就别再出门了,多喝温水。”

    他说着话便探身拉拉铃,吩咐进来的洪大福和河清挂起窗帘,再弄个小炉子来温着水。

    两人洗过脸,内侍小厮们退出去。姬安端着杯子喝过水,一转头,发现上官钧已经躺回床上去了。

    他顺手再倒杯水,端到床边:“刚让你多喝水,起来喝了再睡。”

    上官钧躺着看他:“不想动弹,四郎喂我。”

    姬安又好气又好笑:“那也没有躺着喂的,你生怕呛不着是吧!”

    上官钧扬下眉:“当初冲喜之时,四郎不就是这样喂我合卺酒。”

    姬安作势捏他鼻子:“不起来我就直接灌了啊。”

    上官钧轻啧一声,只好坐起身,接过水杯慢慢喝。

    姬安四下看看,抱来棉衣披在上官钧肩头。

    上官钧边喝水边看他,眼神竟然颇有点“幽怨”,叹气道:“我都病了,四郎也不比平日温柔些。”

    姬安翻个白眼:“少扯,说了你这不是病。当年你病得脸比纸还白,嘴唇上没一点血色,不一直坚持叫人来开会。现在脸色比我都红润,要不要拿镜子给你照照。”

    上官钧摸摸脸:“幸好这张脸争气,不然四郎要嫌弃我了。”

    姬安劈手拿过杯子:“得给你弄点吃的,堵堵你这张嘴。”

    上官钧动作优雅地拢着棉衣:“我不饿。不过,若是四郎愿意喂我,也可以吃一点。”

    姬安给弄得没了脾气:“行行,喂你喂你。”

    他拉铃叫进人,吩咐让厨房煮碗八珍粥。

    洪大福愣了下,确认道:“陛下只要一碗?”

    姬安:“一碗就好,怕晚饭吃不下。”

    洪大福这才退出去。

    姬安揭被子,赶上官钧往里挪,自己坐在外头。

    坐稳了再侧身,捏住上官钧的下巴凑过去。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了好一会儿。

    姬安退开之时,感觉自己好像都跟着发起低烧。

    他额头抵着上官钧额头,低声哄:“好好吃饭,晚上睡一觉,明日就没事了。”

    上官钧唇角高翘:“百宝囊不是说了我没事,四郎别担心。”

    姬安在他唇上轻咬一口,笑道:“所以你就可劲作是吧。”

    上官钧眼中满含笑意:“难得有个讨陛下怜惜的机会。”

    姬安捏捏他的脸:“你就恶心我吧。”

    这时,敲门声响起。

    姬安连忙退开坐好,叫了进。

    洪大福送来八珍粥,见两人都坐在床上,乖觉地放下碗便退出去。

    姬安自己吃一口,再喂上官钧吃一口,就这样一人一口地慢慢分吃完。

    *

    燕似山昨日就寻人帮定过酒楼,再给京中朋友们下了帖子,约好今日一同吃晚饭。

    他带着铁甲军换进骁骑卫的营房,下午又拿着册子对手下众人再三强调过注意事项,看着天色快暗了,才赶紧骑马出门。

    燕似山到包间之时,师晟、齐万生、高勉、徐小七和章实都已经到了,正吃着点心聊着天。见他进来,忙将他让到主位上,再催小二去上菜。

    众人先聊了聊各自近况。

    燕似山等着菜上齐,小二出去关实了门,想着今日情形,感觉姬安不像是要瞒着种痘之事的样子,就把这事细细说了。

    听得另五人都着实吃惊不已。

    徐小七担心地问:“圣上种痘之后怎么样?”

    燕似山:“当时瞧着,圣上和大司马都没一点事。而且那位宋御医上个月就接种了,他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给圣上和大司马种痘。”

    高勉若有所思地接话:“如此重要的事,先前应当用人试过。我记得,上个月元宵之时,羽林卫突然从大理寺提了几个重刑犯进宫,过了足有半个月才送回去。从时间上看,想必该是为着这个。”

    说完,拉起徐小七的手安抚:“圣上和大司马都是谨慎的性子,不用担心。明日你再去看看圣上。”

    徐小七点点头。

    燕似山忍不住感叹:“不过,真是没想到圣上和大司马会种痘,今日把我们全军都吓到了。”

    师晟笑道:“这不和你带兵一个道理嘛。你带头冲,铁甲军的兄弟们就敢跟着你一块冲。现在圣上和大司马带头种痘,全军上下就都不会害怕种痘。”

    章实也点头:“对啊,圣上和大司马都种痘了,这肯定是大好事。往下会在京里推广吧?”

    齐万生却回说:“但特地召铁甲军进京,京里只怕还要等一段时日。”

    章实不解:“怎么说?”

    燕似山:“我也觉得这事奇怪,铁甲军竟然排第一,禁军都没轮上呢。”

    师晟问他:“昨晚席间都还有谁,我们将军在吗?”

    燕似山点头:“秦将军在。”

    随后又数了数其他几位。

    师晟和齐万生对视一眼,用手指沾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云朔”二字。

    齐万生这才回答刚才章实的问题:“那几位将军在,肯定得先给他们的军中接种完,才能到京里。”

    燕似山点点桌上的字,依旧不解:“可这和种痘有什么关系?”

    高勉猜测:“圣上爱兵如子,难道是那边起了疫。”

    师晟:“没听说。而且现在都还没开始调粮调兵,不会这么快。”

    高勉回想起曾被姬安问过的梦,和梦中知道的天灾疫病,眸光微闪,又道:“圣上和大司马既如此做,必然有他们的道理。等到该让旁人知道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徐小七点头,认真说:“圣上给军中种痘,肯定是为了安全。”

    齐万生笑道:“高兄和小七说的是。”

    章实拍拍燕似山:“反正种痘是好事,不用想那么多。”

    师晟端起酒杯:“来,先预祝似山再立奇功,加官进爵。”

    燕似山听得朋友们的分析,也就放宽心不再瞎琢磨,笑着举杯:“我倒不求加官进爵,只求真能一圆咱们大盛人的梦!”

    众人相视而笑,共同举杯——预祝收复河山。

    第232章 周全 方方面面的细致准备

    晚饭后,宋远之过来给姬安和上官钧诊脉。得知上官钧起了低热,哪怕知道是正常情况,他依旧免不了紧张。

    倒是姬安和上官钧都比他放松,姬安已经拉着他聊起“种痘医疗队”的组建和训练情况。

    按着姬安的设想,能够动手种痘的医者最好能发展出三百人以上,再配上各种助手,整个队伍的配置约为六七百人。

    现在给军中种痘就是最好的练习机会,练得手熟了,日后疫病起时,才能更迅速地救助更多人。毕竟疫病一起,就是在和阎王抢时间了。

    为此,姬安还和宋远之一同讨论出一套“种痘流水线”,保证种痘工作更流畅快速。当然,还要在后续给军中种痘时进行实践和完善。

    宋远之也被姬安带得镇定不少,回禀道:“太医署现有师生五百多人,应募的人很多。种痘手法对于有针刺基础的人而言并不难,臣的族人正在加紧指导,争取在给铁甲军种痘前达到三百人的目标。”

    在太医署任教和学习的医者,自然都能看得出接种牛痘有多大的意义。技多不压身,不管是为着悬壶济世的理想,还是为着参与如此大事博名利,总之招募消息刚一发出,就有许多人勇跃报名。

    姬安又问:“你家里人都已经接种了吗?”

    宋远之:“是,已经全部接种。招募来的人,凡在猪皮上练熟者,都会安排他们相互接种——这是招募时便说过的。”

    姬安点点头:“你记着时间,凡接种十四日以上者,过段日子便领一批来给我瞧瞧。铁甲军接种时也要做好记录,分别是由谁来接种的。这样我卜算后万一有不成功的,也方便找出人来改进。

    “后面如再有增加新的人手,也要登记新人经手的兵士。一个月后随意抽上一部分人带来给我看看,以确保没有问题。还有,你和应募的都说清楚,要无条件服从朝廷三次治疫安排。当然,钱不会少。”

    宋远之一一应下,又道:“就是助手方面人手不足,不知陛下是否想在民间招募。”

    却是半躺着的上官钧说:“助手从军中找。军中本也安排有一些后勤兵,这两日我让人去寻你,你安排人跟着去挑些仔细周到的。我会将挑出来的人临时整编为一支新队,直接向你负责,给他们好好上上课。”

    宋远之忙应了是。

    说完正事,姬安再关心起宋家人:“你家里人吃住可还习惯?”

    宋远之不由笑道:“谢陛下与大司马体恤,他们都很好。”

    姬安:“行,有什么缺的或想要的,只管和黄义提。”

    这一回宋家一共来了八人,姬安照例都安排在大司马府,若日后再有人到来,也会一并安排进去。反正大司马府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

    宋家算是个医学小世家,族中只要走学医这条路的,人人都要学习练会祖上载下的种痘手法。这回收到宋远之的信,举凡留在家乡且身体康健的,全都过来了,同时还在给定居别处的族人去信叫人。

    他们祖上两代人都和天花打过交道,知道天花的可怕,自然更明白安全种痘法的可贵。而且,虽然牛痘是姬安提的,但种痘法是他们宋家推广的,日后青史之上,必然有他们宋家的一席之位。

    有了宋家的积极响应,事情就比姬安原先设想的顺利许多。

    此时姬安看宋远之已经完全平静,就让他早些去休息。

    随后姬安唤人端热水来洗漱,再催着上官钧早点睡觉。

    但就算上官钧发著低烧,这么早的时间也还是睡不着。姬安只好和下午一样,继续给他讲自己以前的学习和工作,东一鎯头西一棒的,想到什么讲什么,慢慢把上官钧哄睡过去。

    翌日早上,姬安醒过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先去摸上官钧的额头——好像不怎么热了?

    姬安翻个身,把体温计找出来,塞给上官钧:“探探。”

    上官钧接过,夹进腋下。

    姬安看看时间,一边拉铃一边说:“你再睡会儿吧,早朝别去了。”

    上官钧却道:“昨日种痘的消息说不定已经传出去,我今日若不出现,怕是会惹出诸多风言风语。无妨,昨晚睡得久,现在倒是没觉得不适。”

    姬安等着时间到,拿出体温计一看,发现上官钧已经退烧,这才安稳放下心。

    不过,等到吃早饭时,姬安还没吃完,就见上官钧停了筷。

    他看看上官钧碗里还剩着一半的粥,还有碟中剩的包子和蛋,奇道:“吃这么少?”

    上官钧擦着嘴:“胃口不开。可能也是种痘的反应,过两日便好了。”

    姬安皱皱眉:“至少把粥喝完,又没几口。”

    上官钧无所谓地道:“饿了再吃,反正随时能让厨房做。”

    姬安把自己的粥喝完,然后端起上官钧的碗,舀一勺送到他嘴边:“张嘴。”

    上官钧看过来一眼,乖乖张了嘴。

    半碗粥没多少,姬安没一会儿就喂完,又夹起一块切好的蛋。

    上官钧八风不动地坐着让他喂。

    姬安再把蛋也喂完,这才停筷:“中午让厨房做些酸的,开胃。”

    上官钧一叹:“又不能吃辣。”

    姬安好笑道:“忍几天。”

    碗碟撤下去,宋远之也来了。

    听闻上官钧已经退热,宋远之放下心,给两人诊过脉,又问可还有其他不适。

    上官钧面不改色:“没有。”

    姬安暗暗瞥他一眼。

    待宋远之告退,两人进里屋梳头更衣。

    姬安刚坐下,忽听拉门外传来朱顺的声音:“陛下,小七来了。”

    他一边唤“快进来”一边转头,就见朱顺和徐小七一同进屋请安。

    姬安笑问:“小七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徐小七小心地道:“奴昨日听燕将军说,陛下与大司马都种了痘……”

    姬安会意:“没事,我和二郎精神着。”

    关忠凑趣接话:“小七手巧,来为陛下梳头吧。”

    徐小七连忙过去接了梳子。

    姬安和内侍们聊过些家常话,待梳好头换好衣服,便和上官钧一同去上朝。

    ○●

    姬安和上官钧都没有下封口令,两人种痘之事虽没传到民间,却也在宫中朝里渐渐传开。

    朝中官员观察过几天,看两人都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不禁对那牛痘有了几分好奇。不少人向太医署那边打听,听说太医署正在积极学习种痘之术,还在心里琢磨是不是要在京中推广。

    上官钧的食欲三天才恢复,不过在姬安的投喂之下,倒是没有少吃多少。

    再过得几天,姬安又一次召见燕似山、秦直及那晚的众将。

    他没瞒着上官钧的情况,细说了说自己和上官钧种痘之后的反应。

    上官钧接着安排军中种痘顺序——先是铁甲军,再到部分飞廉军,然后是部分中央军。

    几位东北边军将领在带亲兵观看完铁甲军接种后,就可返回驻地,等待种痘医疗队过去给当地边军接种。而他们作为亲眼见到姬安和上官钧种痘的人,到时必然也要给自己的兵作表率。

    众人看着姬安和上官钧都没事,心中悬的大石也总算落下。虽不知道这样安排是什么用意,但总归种痘并非坏事。

    二月二十日,是铁甲军种痘的日子。

    休沐日,姬安照例睡了个懒觉,起来吃过东西,才和上官钧一起去禁军营区。

    接种区安排在宽敞的校场上。

    这是头一回大规模接种牛痘,除了宋家人就全是刚学会的医者。宋远之和太医令都很谨慎,不求快,只求稳,因此安排了三天时间,每天只接种一千人。宁愿慢一些,让大夫们多轮班次多休息,免得紧张出错。

    姬安和上官钧到校场时,远远就看见那边一大片人,估计禁军里也有不少人去围观了。

    随着渐渐靠近,就能看清,校场上分着许多列队伍,铁甲军正分散着排队等候。

    每个队列的前方摆着两桌一椅,轮到的人先登记,有一名大夫为其诊脉,查看身体情况。确认没问题,便换到前方椅子,撩袖子种痘。

    种痘的每位大夫身边都有一名助手。这回的助手就不是帮着擦拭手臂和过后搽药了,而是专门替大夫更换用过的针、布、痘脓。

    后方不远处,拴着几头牛,有专人取痘脓,再交给助手分到各桌去。旁边还架着几口锅,一直有人在烧水,专门煮用过的针、布和装痘脓的小碟,消毒过后取出再用。

    校场上虽四处都有嘈杂声,却是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姬安担心打扰人,一直等到这批大夫换班,才和上官钧一同走过去。

    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来了,纷纷行礼。

    姬安先向宋远之和太医令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就让他们接着忙去。再把燕似山叫过来,问他接种了没。

    燕似山笑着撩起衣袖:“臣是第一个。”

    姬安也笑:“我听说铁甲军几乎人人都是无辣不欢,这段日子要忌口,是不是很难过。”

    燕似山哈哈笑:“是有点,不过禁军夥食好,臣等都吃得很满意。”

    姬安:“给你们包了几样新品种辣椒和种子,你们拿回河关去种种。”

    燕似山连忙谢过恩,看姬安和上官钧心情像是都挺好,犹豫着问了句:“臣等是接种完就回河关吗?”

    上官钧回他:“接种之后留十四日,确认没有问题,就返回河关。”

    燕似山应了是,心道——看来师晟说得没错,近期内不会有什么行动。

    姬安又顺便向他了解了一下河关冬季的寒冷程度,见接种那边一切顺利,也就没有多留,和上官钧一同离开。

    燕似山送走人,忍不住想——难道要冬日出兵?中央军受得住吗,这么冷……

    ○●

    种痘医疗队在京里为铁甲军和部分飞廉军接种完,转移去中央军军营。

    姬安谨慎地将接种的铁甲军和飞廉军都探查过,确保他们身上都有了天花抗体,同时也证明了这批种痘大夫都是合格的。

    铁甲军启程返回河关,姬安又把宋远之叫来,让他继续给飞廉军里选出的二十人做培训。

    宋远之看看那些军士——其中大部分还是女子,奇道:“陛下若觉人手不足,可再招募些民间的大夫。民间是有一些女大夫的。”

    姬安让那些军士先退出去,问他:“外行人可是很难学?”

    宋远之:“若只说种痘手法,倒是不难,便是外行,狠练上一月也能成。但在接种之前,最好还是先切过脉,确认没有不合适接种的情况。”

    姬安温声道:“宋卿说的很是。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是在为云朔做准备。”

    宋远之点点头,面上却依旧不解。

    姬安给他交底:“因此埋在那边的暗线很重要,我无法把人召回来,只能让飞廉军设法过去悄悄给他们接种。宋卿放心,有一位老大夫也会去,只是他眼睛已花,自觉学不好针法,就由他负责切脉。”

    宋远之这才恍然大悟。

    姬安续道:“至于女大夫,我也知道民间有,但她们本不是朝廷的人,我不想让她们去云朔冒风险。可我又担心,万一真有那脑子迂腐的家人,在要命的时候还非讲男女大防,所以觉得该培训一些女子。”

    宋远之忙起身行礼:“陛下考虑得周全,臣必尽心尽力教导那些军士。”

    姬安自是笑着勉励他一番。

    军中种痘一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朝中官员起初暗自议论了一阵,后来一直不见有动静,渐渐也就不再提起,毕竟并没有听说哪里起了疫的。

    姬安和上官钧的日子一如既往。

    现在就只等着图国有动静了。

    第233章 图国 他想得挺美,可惜只能做做梦

    对图国,在铁甲军都还没进京的时候,姬安就觉得奇怪了。

    一个正月过去,他一直没等到图国那边的暗线传回消息,还和上官钧嘀咕:“孙氏不会就忍了吧。”

    上官钧想了想,推测:“先前她病的那段时日,朝中必然动荡,她的掌控力会下降。现在哪怕有救,也得先养病半年,可能是想暂时韬光养晦,或许要等养好了病再动手。”

    姬安:“卜察会不会趁这时候打过去?”

    上官钧:“可能性不大。图国朝廷对外没有表现出乱象——要不是孙氏求药,我们都不知道她病了,卜察更不会知道。这个时候北地还天寒地冻,没好机会不会动弹。等到三四月化冻,又要春耕了。”

    姬安:“这么说,就是要到五六月,孙氏痊愈之后和小皇帝再斗起来。到时卜察有可能抓住机会?”

    上官钧:“要看到时的具体形势,也有可能再往后延延。听说卜察比图国更注重耕种,八九月要秋收。如果孙氏和小皇帝闹起来得晚点,可能会延到秋收完,不然怕是粮草不够。”

    姬安皱皱鼻子:“大冬日的打仗啊。”

    上官钧:“那时刚入冬,马还肥壮。而且卜察人受得住冻,冬日打仗还是图国人更吃亏一些。”

    姬安:“最吃亏的是我们。不过,要是卜察在今冬往云朔八州打,疫病一起,他们就得退。”

    说完,再在系统里调出大盛各地的耕种收割表:“五六月……等消息传到卜察,出兵时间怎么也得六月中下旬了。那还行,我们就还照着原计画吧,至少可以把种牛痘的消耗补回来。”

    买病牛,和预计要探查那么多人的天花抗体,就要花上一大笔能量。

    去年秋收之后,姬安就和上官钧商量过,今年要怎么使用能量,才能更好地快速回收,以保证万一要动兵时手上能有大量能量可用。

    结论是——今年给岭南能种两季稻的地方换稻种。

    岭南那边天热的时间长,又降水丰沛,水稻一年两熟。而且很早就换过一次从东南邻国传入的好稻种,原本收成也不低。哪怕再换系统的良种,估计也只能增产一半,达不到翻倍的效果。

    再则,岭南用的稻种又和江南用的不同,是成熟时间更短的品种,甚至早稻和晚稻还有不同,操作复杂。因此姬安选择先推广玉米、红薯这些辅粮,稻谷加辅粮,已经能够保证岭南不缺粮。

    在主粮推广上,姬安就把岭南排在了后面,先顾着粮仓和少水缺粮的地区。现在其他地方的主粮已经换完,可以回过头来考虑一下岭南了。

    岭南的早稻普遍是二月种、六月收,晚稻是六月种、九月收。

    姬安今年换早稻稻种,在六月便能回收一波能量。如果那时卜察没有动兵的迹象,还可以再拿出一部分能量换晚稻稻种,到九月又能回收一波。

    就正好接到冬天,估计云朔要闹疫了。

    姬安让上官钧帮着确认过没有问题,就照着原计画,先给岭南两路换上早稻的稻种。

    ○●

    姬安一直在等图国的消息,然而图国一直静悄悄的。

    六月,岭南夏收结束,姬安回收了年初用掉的能量。图国依旧没有动静,卜察那边能安插的暗桩很少,也没有传回消息。于是姬安预留出一部分能量,再给岭南两路换上晚稻的稻种。

    七月,师晟带队的飞廉军“走私商队”自图国归来,圆满完成给图国暗桩种痘的任务。图国还是安安静静。

    八月,图国终于有了动静,还一下就是大动静。

    图国朝廷开始召集人。也不知是孙氏还是小皇帝还是两人一起,总之那些被大盛重点关注的将军、首领之类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带着亲兵出现在图国国都。

    在国都的暗线几乎是一天一报,这频率都让姬安担心他手上留的《旬报》够不够使。

    姬安和上官钧嘀咕:“这是要干什么?是哪边要开鸿门宴,还是两边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决出个胜负来?”

    上官钧:“等着看便知了。不过,孙氏不仅被下毒,知道之后还蛰伏了这么久,我看她处境怕是不怎么好。”

    姬安一愣:“那小皇帝这么厉害?他都被我们抓过一回了,我还以为他的威望会下降呢。”

    上官钧:“和他关系倒是不大。我们收复了西北,可以从南面与西面对图国进行夹击,图国必然感觉到威胁加大。这种情况下,中立派会倾向于倒向仇盛派。他们也知道,我们必会有出兵收复云朔的一日。”

    姬安轻哼:“云朔八州可是‘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逗他:“若是图国现在同意我们用河关换云朔呢?”

    姬安撇嘴:“当年不换,现在晚了。他们要有本事,就自己来取吧。”

    上官钧倾身过去,恰好亲在他嘴角上:“陛下威武。”

    暗线的消息终于停了,该去的人也都去了。只可惜这回一看就是大事,暗线很难再探到更多消息。

    过得十几天,暗线才再次传回消息。说是图国小皇帝领人搞祭祀,封皇后生的长子为太子,且参加祭祀的人里似乎没有孙氏,也没有任何一个孙家人。

    姬安问上官钧:“这意思,是孙氏输了?”

    上官钧点下头:“图国皇帝今年十六岁,年纪渐长,就更好拉拢人。”

    姬安啧一声,打开系统找出孙氏、以及他见过的两个孙家人的人物卡,都探查了下:“孙氏和来过大盛那两个孙家人都还活着,也没中毒、没生病。”

    上官钧:“该是被软禁了。‘弑母’到底不是好名声,小皇帝已经赢了,哪怕要下手,也得等个半年一年再悄悄行事。”

    姬安:“他们母子俩挑着这个时间斗法,是觉得卜察顾不上他们?”

    上官钧:“孙氏原本掌握着一半军队,现在小皇帝要消化她的权力,重新安排布防,手底下的人也要争利益,这些都需要时间。卜察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怕是秋收一结束,就会立刻结集军队。”

    姬安:“那我们也该动起来。”

    说着就看向上官钧手上的留言板:“送给燕似山,让铁甲军先去平朔关待命吧,中央军也可以出发了。”

    上官钧摸摸手里留言板,不舍地叹口气。

    姬安见他这模样,想了想,哄道:“我挂个单子,买个给你专用的。”

    上官钧微愣:“不是说留言板是抽奖所得,不能买?”

    姬安:“买不了能和我联系的,但可以买台平板,再买一套太阳能蓄电池来充电。你就可以用上平板里的一些小功能。”

    上官钧却是兴致缺缺:“既不能与四郎联系,那就不用浪费‘钱’了。”

    姬安却是双眼发亮:“但是可以拍照和录视频啊!我先前没想起来可以搞太阳能,觉得几个时辰就用完电了没意思。只要能充上电,大不了过上几年就买新的,可以一直替换。”

    上官钧听姬安说过照片和视频是什么样,虽然不太能想像出视频,但照片可以想像出来。此时再听他这么说,也跟着心动了,却是问:“如此方便的东西,当真只给我专用?”

    姬安看着上官钧不信任的目光,伸手搂住人,笑着继续哄:“就给你一个人用,以后我们一起带进棺材里去!”

    上官钧这才满意地扬起唇角。

    *

    九月,岭南开始收晚稻,姬安的能量和国运值再一次迅速增长。

    姬安大致估算了下,等全部收完,能量和国运值差不多能达到13万。不管是应对战事还是疫病,都绰绰有余了。

    而这个时候,北边各处的榷场也关了门。姬安传令各边城,从此刻起,不准再放进从图国过来的任何一人,违令者按通敌罪论。

    北边的发展没出上官钧所料,没过两日就有暗线传回消息,卜察出兵攻打图国东都。

    姬安先转述消息给上官钧,接着问:“那我们现在出关打过去?”

    上官钧却道:“不急。现在卜察只是要打东都,再等一段日子,他们兵力结集多了,很可能会分兵打云朔。到时才是我们动的时候。”

    姬安打开地图看着:“卜察打云朔会怎么打,从北边南下打余州?还是从东边西进打津州?”

    上官钧:“都不是,会绕过津州直取衡州。那是云朔八州的内核,打下衡州,通往其余六州的路也就通了。”

    姬安不解:“那津州在身后,卜察不怕被骚扰,或是断粮道吗?”

    上官钧:“津州扼守的是南北信道,挡不住卜察,图国不会在那里布置多少兵力。如果津州守兵出来,卜察随时能打掉,若不出来,卜察也不会浪费时间,等打下衡州再回头收拾就好。”

    姬安点点头:“打衡州倒是方便我们了。”

    衡州是八州当中最靠南的,大盛军出平朔关就能直奔过去。

    接下来又是继续等待。

    不仅等待卜察的第二路军,还等待疫病的消息。

    十月,衡州州治景定城里的暗线率先传回消息——景定出现天花患者!

    姬安皱着眉转述给上官钧,又道:“这么看来,该是由南往北传。”

    上官钧:“景定先出现,难怪会传遍八州。”

    姬安心里着急:“卜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要不我们先出关?”

    上官钧劝道:“疫情才刚出现,即使我们过去说能治疫,图国守军也不会信,到时必得打过一场。再等等吧。”

    姬安叹口气——他也不希望兵士有无谓的伤亡。

    景定里的暗线一日一报情况。

    先前他报的天花患者并不是第一例,据细致打听,竟是好几条街都有病人,而且已经出现了几名死者。

    到第五日,城中众大夫已确认这是疫病,联名向图国的官员要求治疫。而一些早早发现端倪的大户,前几日就已经带人避出城了。现在消息传开,更是人心惶惶,出城的人数一下暴增。

    到第八日,图国官员开始重视。官府提出了一些防疫要求,开始找地方隔离病患。但景定是大城,城中大几十万的人口,还有权贵之家,关系错综复杂,防疫政策执行起来难度很大。

    姬安知道自己判断不好时机,每天都给上官钧转述,但心情还是一天比一天沉重。

    到第十日,上官钧看着姬安嘴角消不下去的泡,心中一叹,犹豫着是不是要发兵。若按他的设想,要等图国官府开始慌乱,才是最好的时机。可姬安这个状态,也让他看得实在难受。

    却在这时,姬安突然面露喜意,急声道:“二郎,卜察攻打景定了!”

    上官钧一愣,随即道:“那就即刻出兵。”

    姬安用力一点头,立刻给已经等在平朔关的燕似山发消息。

    翌日,在姬安继续等着今天的景定城消息之时,却意外地先收到河关守军发来的消息。

    图国派来了使者,但河关守军不敢放他进城。对方骂骂咧咧了一天,见实在叫不开门,只得用弓箭将国书射到城墙上。

    河关守军把那封国书一并夹在《旬报》里烧了。

    图国小皇帝的意思很直白——两国既为友邻,现在卜察攻打图国,大盛就该出兵相助。他将南路卜察军交给大盛,大盛若不出兵,以后图国就不再给马牛羊和药材。

    姬安向上官钧转述完,忍不住说:“他疯了?”

    上官钧冷哼:“他收到了疫病消息。”

    姬安:“想得还挺美。可惜,和上回一样,他也只能做做梦。”

    第234章 士气 送上门的肥羊

    孙太后正在喝汤,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

    随即,图国皇帝走进屋来。

    孙太后放下碗,伸手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帕,一边擦着嘴一边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

    图国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六年前他坐上龙椅之时,身量还不及孙太后的肩膀,现在已是比孙太后还要高出一点。

    只是,在孙太后眼中,依旧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图国皇帝让人搬张椅子,坐得离孙太后足有六七尺远,淡声问:“母亲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我现在很忙。”

    孙太后看看两人间的距离,嘴角牵动起一点嘲讽之意,又很快平下去,也没寒暄,直接道:“我听说你派了使者去盛国,要盛国出兵来打南路的卜察军。”

    图国皇帝眉头一皱:“母亲都在宫里休养了,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孙太后只当没听见,继续说:“衡州起了疫病,卜察军察觉之后自会退走,你何必去把盛军招惹过来。如今该想的,是如何治疫,你可有了章程?”

    图国皇帝:“母亲连衡州起了疫病都知道。”

    孙太后定定看着他。

    图国皇帝脸上渐渐浮出焦躁和愤怒,甚至脸颊的肉都微微抽动几下。

    他恨声道:“盛国加在我身上的耻辱,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盛国不是做梦都想拿回云朔吗?这回我就要看着他们自己把云朔扔开,再把疫病传回盛国去!”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都带上了狠戾之意。

    孙太后却说:“你也知道盛国对云朔有多执着。如果盛军不回撤,趁着疫病杀进城中屠城,你准备怎么办。”

    图国皇帝:“不止衡州起疫,现在已经有三州上报疫情。我看,要不了多久,云朔八州——至少除津州之外的七州,都会蔓延开。

    “盛军难道还能把八州的所有地方都屠了?那我倒要看看,是他们屠得快,还是他们染病染得快!”

    孙太后:“他们若是坚守到疫病过去呢?”

    图国皇帝:“那不是更好,疲病之师,到时我再派一支精锐过去,就能把地方都收回来。”

    孙太后叹口气:“现在疫病初起,全力治疫才能保住更多的人,至少也要赶紧把没染病的分出来。你用云朔消耗盛军,又有没有想过,哪怕真如了你的愿,可云朔人口大减,以后谁来耕田织布,谁给你纳税。”

    图国皇帝脸色阴沉下来:“到时再去盛国多抓点人回来就是了。”

    说完这句,他已没有耐心再谈,不等孙太后再说,就起身续道:“国事不劳母亲再费心,母亲好好休养吧。”

    之后甩袖而去。

    孙太后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神分外复杂。

    许久,她眼中渐渐恢复平静,甚至变得一片冰冷。

    孙太后抬手一招,待心腹宫女凑过来附耳,方才小声问:“前几个月给皇帝送去的两个美人怎么样了。”

    宫女低声回道:“圣上并不知道她们是太后挑的,颇为喜欢。如今每晚都轮着召她们伺候,果然答应了她们,谁先生下儿子就封谁为贵妃。”

    孙太后:“他倒是大方。你让人撺掇一下赫连氏,她去年就生了儿子,这贵妃便是轮也该先轮到她。”

    宫女应了是。

    孙太后:“等赫连氏封了贵妃,你就联系皇后来见我。若是赫连氏没封成,你便联系赫连氏。”

    宫女低眉垂眼:“奴婢明白了。”

    赫连家,还有皇后母家,正是图国皇帝现在最大的两个倚仗。

    ○●

    这回姬安和上官钧没有动用东北边军出关,而是派出二十万中央军。挂帅的是年俞五旬的孟满老将军,副帅是刘叔圭。

    此行主要是去治疫,实际上是以刘叔圭为主。但也可能需要打上几场,上官钧就想着寻个老成持重、又得兵士拥护的主帅配合刘叔圭。

    挑来挑去,觉得孟满最合适,可又担心他年纪大了,派去疫区会让他心生不满。毕竟,说是种了牛痘就不怕天花,可总归没有真正试过。

    当时上官钧深思熟虑了一番,最后干脆向姬安提出自己挂帅——他亲自去军心最稳。

    姬安自然也知道上官钧说的有道理,但出于私心,他还是不希望上官钧去,反正上官钧又不需要立军功。即使没多少危险性,只要一想到两人要分开那么长时间,他就忍不住难受。

    正在姬安犹豫之间,孟满主动来请命——给近半数的中央军种痘,这么大阵仗却没有禁军的份,明显是有动兵的意图。

    孟满对两人诚恳地道:“臣虽不知陛下与大司马有何打算,但既然特意给兵士们种痘,想来会有凶险。臣愿去打个前锋,探探情况。臣年纪大了,便是真折进去也不可惜,只要能为陛下与大司马换回有用信息。”

    姬安有些哭笑不得:“孟卿说这什么话,我就是不想折掉哪怕一个人,才给出动的全军都种了痘。”

    上官钧也跟他交底道:“我原就想过让孟老将军挂帅,只是顾虑你心中担忧。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此番准备是为收复云朔。接种过牛痘也必是安全,只要你心中不疑,我便让你挂帅。”

    孟满听得一阵激动——收复云朔!哪个将军不是做梦都想拿到这青史留名的不世之功!上回打西北他也请过命,但被以年纪大婉拒,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再说,哪个武将想立功封侯不得把脑袋挂裤腰带上的!

    他当即跪下:“陛下、大司马爱兵如子,臣便是肝脑涂地,也要为大盛拿回云朔!”

    于是,孟满便挂了帅。

    十月,孟满带着二十万大军、三千铁甲军、七千种痘医疗军,踏出平朔关,直奔衡州而去。

    种痘医疗军直接听命于刘叔圭。

    姬安先前计画的七百人医疗队,居然能扩展成七千人的医疗军,连姬安自己都狠狠吃了一惊。

    这还得归功于宋远之。

    宋远之教导过飞廉军种痘方法之后,由此得到启发——完全可以尽量扩大种痘人手,不必拘泥于医者。

    毕竟,在姬安的“卜算”里,天花可是蔓延到了云朔八州,那得多少人等着种痘?只凭区区三百人,没日没夜地扎针也得半年!天花又传得快,想从阎王手里抢人就需要更多人手。而且都到了那个时候,也顾不上先诊脉了。

    宋远之向姬安一报,姬安自然是立刻答应扩招人手,上官钧也立刻不分军种地全军选人。

    其实姬安本来就有那个意思,只是不好提,担心宋家的大夫们会心生不满。之前飞廉军那几个,还是以特殊情况的名义请宋远之通融。没想到宋家人并不在意,姬安寻思着回头再练练字,给宋家赐块匾。

    总之,大夫难培养,但“护士”就好培训多了。将种痘交给广大“护士”,大夫则尽力救治患者,才是更合理的分工。所以这一次,太医署里凡是身体健康的,不论师生,也全被姬安派了出来。

    种痘部队早两个月走,先去给东北边军种痘,建构一道将天花拦在外面的“隔离带”。

    太医署则是跟随中央军一同出发,众人都以为是被征去当军医了,心中很是忐忑。结果出了平朔关却被告知——竟然是去云朔治疫?!

    别说太医署,全军上下都是懵的——他们种痘可是今年年初时就开始了,圣上是怎么知道云朔会在年尾起疫的?!

    刘叔圭抓住时机,一边行军一边在军中宣传姬安的神通。原本还担心牛痘是不是真有效的人,想到姬安的“未卜先知”,心都能放回了肚子里。

    一时间军中士气大涨。

    *

    大盛军就这样一路奔向景定城。

    先行的斥候早两日便回报,卜察军正围着景定,但似乎没在攻城,不知是不是想围城打援。

    大盛军路上也碰到了卜察的探骑,不过姬安的命令是“若是卜察不来攻就不用管,若是卜察来攻就回击”,所以孟满没搭理卜察探骑。反正卜察军知道衡州起疫病,必然是会退走的。

    现在卜察军还在,有可能是还不知道衡州起了疫。孟满暗自琢磨着,要不要派个使者去给卜察说一声,让他们早点走,省得妨碍治疫。

    结果卜察军先找上门来了。

    大盛军距离景定已经很近,这日正行军之时,前方忽见一小片烟尘。

    前军立刻停步警戒,不过很快发现,来的是自家斥候。

    孟满没待在中军,就在前军带队,直接听了斥候的汇报:“卜察杀过来了!前军是重甲骑兵,后方跟着轻骑,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

    斥候脸色都是白的——要不是手上有望远镜,等他探到卜察军,怕是根本回不来报信!

    孟满却没慌,只点出一个亲兵:“到后面去告诉燕将军,让铁甲军绕去侧翼。”

    亲兵领命,转马向后跑。

    孟满再沉着地发出一个又一个命令。

    这里是开阔地势,适合骑兵冲锋和包抄,但他们要防守也不难。

    大盛军结成巨大的防守圆阵,一辆辆火箭车环绕在外圈,之后一圈是半人高的大盾牌。

    最前方的盾牌后,是两排共十座火炮。

    当所有人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看见远处一线的烟尘之时,十座火炮一次五发,依次开炮。

    震天的轰鸣声中,卜察最精锐的重甲骑兵被一颗接一颗炸开的炮弹打得阵形大乱。

    爆炸的气流、轰响都让战马受到极大影响,飞散开的利片还细小得甚至能从甲缝间扎进人与马的体内。

    两轮炮后,顶在最前方的卜察重骑已被轰得七零八满,竟然只剩寥寥几骑还站着,而其他或倒下或受惊的马又影响到后方。

    卜察人被那些轰鸣吓得胆寒,不停地有人高声问“刚才是什么”。

    卜察将领不断吹号,催着轻骑继续提速。

    众轻骑只得压着恐惧催马,想着尽快冲到前方接战,也就不用怕远程火器了。

    随后,他们在射手的射程外迎来了箭雨。

    简直无穷无尽!

    更多的人和马中箭倒下,变成后方的路障。

    接着,又是两轮炮击!

    他们以为“跑近就能躲开抛石机”,却发现前方那些黑乎乎的圆筒竟然能放平下来打?!

    一颗接一颗炮弹呼啸而来,轰然炸开。

    他们明明已经看清了前方盛军的盾牌,这一段不长的路却犹如天堑,彷佛需要无数的人与马去填。

    等卜察军付出巨大的代价冲到大盛军阵前,看着盾牌后方的恐怖圆筒,以及盾牌间刺出的冷冰长枪,他们已经没有力气愤怒,士气低迷得连拉弓的手臂都好似在发软。

    就在这时,地面又传来阵颤。

    来自西面。

    燕似山带领的铁甲军人人手提长槊,挟冲锋之威,从卜察军侧后直插而入。

    卜察军就犹如一块豆腐,被铁甲军这柄利刃绞成无数碎块。

    惨叫声与嘶鸣声中,卜察人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已经顾不上厮杀、顾不上队形,转过马头就往回跑,甚至还出现不计其数的马身相撞之事。

    孟满这回带的骑兵不多,没有下令追击。只让铁甲军追出一段,确认卜察的确是溃逃,就整军前进,按计画在斥候寻到的合适之地扎营。

    打了场胜仗,军中非常开心,扎营的、煮饭的、寻柴的、找水的,个个都兴高采烈。

    以前都说一个图国骑兵能打十个大盛兵,但一个卜察骑兵能打十个图国骑兵。可现在,卜察军还不是被他们打得大败而逃!

    燕似山分析:“虽说前年我们打打骨鲁就用了火炮,但卜察离得远。连图国都还摸不清火炮底细,卜察估计更没放在心上。”

    孟满拈须笑道:“经此一战,等我们收复云朔,卜察再想打过来,可就要好好掂量一下了。”

    刘叔圭将留言板塞回怀中,也笑道:“我给圣上发军报,圣上首先问有没有人受伤,要不要送药过来。”

    孟满不禁感慨:“圣上当真爱兵如子。”

    众人正说着话等扎营,却听巡逻兵来报:“孟将军,卜察军派使者来了。”

    孟满听着稀奇——不就是打了一场,难道还想搞谈判?

    让人领卜察使者进来一问,才知卜察军中也染了疫。主将正在“加紧攻城好抢药”和“退兵”之间犹豫,结果发现大盛军来了,好像还带着许多药材,这才有了先前那一战。

    现在卜察军不敌,只能捧着银子上门求药。

    京中的姬安接到刘叔圭发来的消息,看得都气笑了:“他们可真是抢惯了啊!早怎么没想着来买!”

    上官钧给姬安抚着背顺顺气:“卖他们吗?”

    姬安:“卖!反正我们带去的药多,送上门的肥羊,当然要狠狠宰一笔!”

    当即回覆让刘叔圭和宋远之他们商量着卖药,价格往平常的十倍报!

    第235章 治疫 圣上不会抛弃大盛的子民

    围在景定城外的卜察军撤走,城墙上的图国兵还没来得及高兴,紧跟着又看到了盛军的旗帜。

    盛军比卜察军还夸张,大营竟然直接扎在护城河外不足一里之地!人马辎重向后延绵得看不到尾,也不知是来了多少人。

    紧张的图国兵正交头接耳地议论,忽听一阵急促又零乱的脚步声,转头看去,就见他们将军皇甫铁和景定府右少伊陈学穆一同赶了过来。

    皇甫铁往城下一望,脱口道:“盛国人搞什么鬼,就没见过扎营扎得这么近的。”

    陈学穆低声道:“会不会是为了用他们那个新火器。”

    皇甫铁也把声音压低:“我跟圣上的亲卫队打听说,没听说用火器还和扎营有关系啊。”

    图国朝廷还搞不清楚盛军的新火器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一用起来震天响。前两日他们就听到远处传来轰鸣声,这都冬季了,也不像是打雷。现在盛军出现,就猜可能是先前盛军和人动过手,用过新火器。

    两人正嘀咕时,忽见一队十几骑人马俱是黑甲的骑兵出了营门,直奔过来。

    图国兵们连忙拉弓。

    燕似山带着亲兵在护城河边勒停马,摘下挂在马鞍上的电磁扩音器捣鼓几下,发现灯亮起,就举到嘴边,对着城头用图国话大声喊:“我们是大盛军队,叫你们城里说了算的人出来说话!”

    喇叭增幅过的声音大得吓图国人一跳。

    皇甫铁深吸口气,提声回道:“我就是!有话快说!”

    燕似山刚才出营前已经用望远镜看过,城头新上来的两人是一文一武,武官是典型的胡人长相,那文官却像是汉人。

    他继续喊:“我是大盛铁甲将军燕似山!你叫什么,什么官职!”

    皇甫铁回喊:“我叫皇甫铁!”

    随后报了一串头衔。

    燕似山不懂图国官制,也听不出来他官多大,不过那个姓倒是能说明点问题,再问:“你是皇族?”

    皇甫铁抬头挺胸:“我是圣上的族叔!”

    但事实上,他家和皇帝家的血缘已经离得很远了。

    燕似山:“你旁边那个是谁?”

    皇甫铁看一眼旁边的陈学穆,再回喊:“是我的幕僚!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倒不是有意瞒,只是右少尹这个职位多少有点拿不出手。但城里的大官们一听说起疫,连夜就跑了,如今文官里官最大的就是这个陈学穆,负责景定城的民政。

    燕似山也不怎么信那是他幕僚。不过先前在营里观察之时,刘叔圭给分析过,那两人看上去还是以武官为主。

    于是他也懒得多掰扯,直接道:“是你们圣上叫我们来的!你们圣上把云朔还给大盛了,快开城门!”

    皇甫铁都给听乐了:“小子你还没睡醒吧!我实话告诉你,城里正闹疫病呢!你们见着刚走的卜察军没?他们已经被传了疫!你们赶紧走,不然我就让你们也染上疫!”

    燕似山:“我们就是来治疫的!我们有办法对付痘疹!你们开门献城,我们保证能让还没染疫的人都没事!”

    一句话,说得城头上的人全愣了。

    燕似山再接再励:“你们知道痘疹多可怕吗?反正你们的皇帝知道!他已经放你们自生自灭了!是我们圣上心慈,派我们来救人!不想死就赶快开门献城!”

    皇甫铁暴跳如雷:“你放屁!”

    然而,城头上的人心中都不自觉地发凉——这么多日了,疫情报上去,朝廷没一点反应!探到卜察军行踪报上去,朝廷还没反应!

    燕似山一派轻松地喊:“信不信随你!我们大营就在这儿,谁不想死的,随时欢迎过来!”

    说完,关上喇叭,带着人打马回营。

    皇甫铁沉着脸看那队人进入营寨,再扫一眼城头众兵士,对身边亲兵道:“传令下去,守好各门。敢有私开城门者,斩!”

    众兵士都不由得心一跳,齐声应是。

    皇甫铁转身急步下城墙,他还得赶去别的城门看看情况。

    陈学穆则是再望一下不远处的盛军营寨,叮嘱:“盛军有任何动静,都立刻让人报给我。”

    众兵士相互看看。按说他们是不用听陈学穆指挥的,但现在陈学穆管着城里大小事,先前守城时也靠他发动百姓帮忙,此时众人还是恭敬应了是。

    一个个却是心情复杂的很——一时间都说不上是城里的疫病更可怕,还是城外围着的盛军更可怕。

    陈学穆回府衙的路上,看着如今萧条的街道,听着不知哪里传出的隐隐哭声,心头就像压了块大石。

    他在衙门里一直忙到深夜才躺下,可一想到刚刚报上来的添加死亡人数,却是心烦意乱得睡不着。

    陈学穆知道痘疹有多可怕——哪怕原先不知道,经过这段日子也亲眼看到了。城中众大夫都没有多少办法,唯一的建议就是彻底隔离病患。

    但百姓们觉得隔离就是等死——事实也的确差不多,没有大夫没有药,甚至没人照顾。这样谁还愿送家人去隔离?藏病人的人家一多,要是采取过于强硬的措施,必会激起民变。

    别说隔离,就是火化病患遗体,都磨破了陈学穆的嘴皮子,才勉强说服百姓们遵守。可仅是这一样,每日都不知生出多少事端要解决。

    现在全景定城都处在极度的恐慌当中,随便一点小磨擦都可能带来难以预估的后果。陈学穆只得不断地安抚百姓,努力维持住岌岌可危的平衡。

    但陈学穆其实也怕。疫病无影无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毕竟他事情太多,每日接触的人都不少。所以他不敢回家,一直住在衙门,只嘱咐家人少出门,出门也要包严实。

    睡着之前,陈学穆都忍不住想了下——如若今日那个盛国将军说的是真的,盛国真有办法对付痘疹……

    翌日一大早,陈学穆昏昏沉沉醒来,即使没胃口也逼着自己吃了点东西,就匆匆赶往前衙。

    途中差点撞到迎面跑来的兵士。

    兵士急声道:“陈少尹!城外盛军弄了好多飘在空中的大球!”

    陈学穆一边叫人备马,一边奇怪地问:“什么飘在空中的大球?”

    兵士比手划脚解释了一通,他也没听明白,见人牵来马,立刻上马。兵士连忙又说:“是在西北角!”

    陈学穆赶到西北角楼,皇甫铁已经沉着脸站在城头,见到他来只点下头。他朝外头一望,发现是昨日那支穿黑甲的人马。人数还不少,黑压压一片,不过今日马没有披甲。

    而兵士说的“飘在空中的大球”,还真是一个字都不假。许多红色的大球飘在空中,看上去每个都能让三四人合抱,似乎是被黑甲军士用绳子拽着。因为球飘在人上方,此时看着就是一大片涌动的红色。

    陈学穆奇道:“那些球是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皇甫铁:“不知道。让人喊话问了,但他们不搭理。”

    陈学穆:“他们不会想踩冰过来吧!”

    皇甫铁:“那倒好了。护城河那点水,冰冻不结实。他们甲重,上了冰准要破。”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红球迅速向上飘飞,并且被西北风吹着向城头飘来,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城墙上方。

    众人都是一惊,皇甫铁脱口道:“射下来!”

    立刻有一名兵士放箭。球这么大,都不怎么用瞄准。

    箭支飞到,球发出“啪”的一声响,炸开。

    紧接着,漏下众多白色的东西,又被强劲的西北风吹散,如同漫天飞雪。

    众人先是惊得躲,但躲了一阵发现那些只是纸,又抬手接下来看。

    纸上印着盛国字和图国字,非常直白地写着——【大盛陛下心慈,派了大盛军队来治疫,盛军不怕疫病,只要开门放盛军入城,大家都能有救!】

    皇甫铁猛地将手中那张纸捏着一团。

    却听兵士喊:“将军!他们把球全放了!”

    他赶紧抬头去看,就见多得数不过来的红色大球齐齐升空,被西北风吹往城中。

    皇甫铁吼道:“都给我射下来!”

    但,球太多了,铺天盖地似的。城头上的兵士第一轮箭射完,也只不过拦下一小部分。

    西北风强劲,等众兵士抽第二支箭时,那些球已经飞过了城墙。第二轮箭后,城墙附近都是飘飞的纸。

    陈学穆看到有住在城墙边的百姓或接或捡那些纸,突然一醒神,喝道:“别射了!”

    兵士们吓得手一顿。

    陈学穆飞快地道:“皇甫将军,得把那些纸都收回来!”

    皇甫铁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刚要下令,突然又听一声“啪”——空中一只飞得远了些的红球炸开,再次飘散下无数的纸。

    他气道:“不是说了别射!”

    众兵士纷纷举手:“将军,不是我们射的,是它自己炸的!”

    随后,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球乘着西北风越飘越远,并且先后自动炸开,将无数纸片撒满景定城。

    皇甫铁恨恨地一跺脚:“狡猾的盛人!”

    陈学穆扑到城墙边往下望,就见那支黑甲军已经分成许多小队,上马离开。

    他又抬眼顺着远望——他们去的,是附近各村的方向。

    而在这时,大盛埋在景定的几个暗线都接到一张空中的纸,看完之后,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动——可以开始煽动城里的人了。

    *

    北地的人口没有江南稠密,但景定城附近也有二十几个村。

    燕似山把铁甲军分为二十几队,每队再带一个宣讲官,直奔各村。铁甲军有马,衡州又是平原,村子不在山中,都算好找。

    当燕似山带着自己那一队人来到分给他的村子,就见村口零乱地堆着杂物当路障,许多青壮都手持农具站在路障后头。

    不过,见到百来个身披精甲的骑兵,村人们还是又惊又怕。

    燕似山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亲兵,摘了头盔上前两步,用图国话问:“你们村长在不在,或者里正。”

    有个青年大著胆子回道:“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村里闹疫病,你们别进来找死啊!”

    燕似山听他说图国话磕磕绊绊,又仔细看了看在场众人,发现应该都是汉人。

    这也不奇怪。云朔八州虽然在图国手里已久,但胡人不种地,都是住在城里。城外的村子自然就都是原本的汉人,最多也就加了点胡汉混血。

    现在这些村人里有好几个脸上带痘疤的,想来是命大熬过来了。

    燕似山干脆换上大盛话:“你们会说大盛官话吗?”

    村人都愣了愣,就有人忍不住相互嘀咕。燕似山听着还真有点像官话,但音调又不太一样,大概是这里的方言,不过交流起来倒是问题不大。

    这时,人群后方传出一句:“你们是盛军?”

    人群也向两边让开,露出后方的两个中年人。更年长的那个是农家打扮,另一个却是穿着长袍。

    燕似山:“对,我们是盛军。两位是……”

    穿长袍的那人道:“他是村长,我是村中的大夫。你们要粮?粮我们可以给,但村中确有疫病,拿了粮染上疫不要怪我们。”

    燕似山一笑:“不要粮,我们是来带你们去治病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全愣了。

    村长和大夫相互看看,才问:“带我们去治病?去哪治?”

    燕似山:“景定城下,我们军营扎在那里。”

    这句又引得所有人重新紧绷,甚至有人举起了农具。

    最初说话那青年大声道:“我们没骗你!村里真闹疫病!你们强行拉人,只会让你们军中染疫!”

    燕似山目光看向他,脸上一派平静,温声道:“不是拉壮丁,是带你们全村人都过去。我们不会染疫,也能让你们还没病的人都不会染疫。”

    众人再次愣住。

    大夫皱着眉问:“你们既有心帮我们治病,为什么不能就在村里治。”

    燕似山:“不止你们村,各处村子的人都会带过去。病人多,大夫少,得集中在一处才好治疗。药材也都在那边,病人在一起好熬药。”

    听到药材,大夫的眉头松了点,继续问:“那让病人去就好了,为什么要全村都去。”

    燕似山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病人要治疗,没病的人也要做预防治疗,才能像我们这样不怕染病。”

    他的态度让村长胆子大了些,试探着问:“要去多久?”

    燕似山:“没病的人当日便可回来。病人要待十二日,之后若是想回来的可以回来,也可以留下继续治。这是因为预防治疗要十二日才能起效,将病人隔离十二日是为了没病的人好。”

    大夫:“病人谁照顾。”

    燕似山:“我看你们村里有病过又好了的,可以让这些人照顾,我们营中的兵也会帮忙。对了,你们得给病人带口粮,再带点柴火。我们出药,但不出粮。”

    说到这里,他挥挥手。身后一百多名铁甲军齐齐上前一步,甲胄的碰撞声,和踩踏地面的震响,都让刚刚放松的村人再次心脏猛跳。

    燕似山微笑:“大冷天的,村长赶紧召集人吧。一个时辰之内要动身,不然晚上怕是赶不回来了。”

    很显然,今日是势必要把人都带走。

    村长和大夫嘀咕了几句,只得让众青壮去各家传话。没办法,他们村子二十几户,连老带小不足两百人,青壮也就几十个,还连正经武器都没有,根本对抗不了这一队精兵。

    燕似山让铁甲军清开村口的路障,再把马牵进村中,对村长道:“病弱的可以骑马。我们陪你们走路,把马空下来,一百多匹,应该够了吧。”

    听到的村人都颇为吃惊,忍不住回身看两眼那些高头大马。

    大夫犹豫着道:“有些病人得用车拉……”

    燕似山:“可以。不过我们的都是战马,不会拉车,得用你们自己的牲口。”

    村长听了,连忙又去嘱咐村人。

    燕似山也没派人挨家挨户地查看,只在村口等着人出来。

    他并不在乎有人藏着不去,只要能带一定数量的人去到景定城下就够了。不管藏着的是不是病人,吃亏的都会是他们自己。而且,说不定等这批人放了心,回来就会把藏着的人又送过去种痘。

    村人们大概怕铁甲军等不耐烦就要挨家拉人,出来得还挺快。患病的多由家人或搀或背,也有用车推出来的。

    燕似山见到体弱的,就让人扶去上马。见到躺车上的,就让人从马背上取来棉被给盖上。看谁背着病人的口粮和柴火,也让人放马背上去。

    见此,村人们的紧张稍稍减少了一点,磕磕巴巴地道谢。

    等村长说人都齐了,燕似山扫视过一圈。见女子和孩子都不多,全是患病的,知道没病的该是都藏起来了。

    他没说什么,招呼众人启程。

    铁甲军环绕在村人外围,燕似山却没打头,而是跟宣讲官一同和村人走在一起。

    宣讲官展开工作,主动和村人们攀谈,问他们几时起的疫,却惹得许多人红了眼睛。弄得宣讲官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燕似山拍拍他,又安慰村人们:“等做过预防治疗,至少没病的人都不用怕了。”

    大夫看看他,问道:“‘预防治疗’是什么?”

    燕似山:“去到你们就知道,我也说不明白。这预防治疗的法子是圣上提出来的,我们都治疗过,所以我们不怕疫病。”

    宣讲官连忙接一句:“圣上最是仁慈,听说云朔起了疫,图国还不管,连忙派我们来救治云朔的百姓!”

    先前和燕似山说过话的青年大著胆子问:“将军,盛国把衡州打下来了?”

    燕似山转眼看他,笑道:“云朔八州本就不是图国的,是大盛赁给图国而已。既然图国不爱惜云朔的百姓,圣上就决定把云朔收回来。你们都是大盛的子民,圣上不会抛弃你们。”

    这话听得众村人脸色都有点复杂。

    燕似山顿了下,又续道:“不过圣上也不爱勉强人。如果有谁觉得图国更好,离开云朔去图国也行,我们不会强留。”

    先前村人中还有低声说话的,听到他这句都不由得安静下来。

    就听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图国除了收税征徭役,可没管过我们死活。”

    村长咳嗽一声,问道:“将军,可否问一下盛国……大盛收多少赋税?”

    宣讲官一听该自己工作了,连忙笑道:“圣上体恤云朔起疫病,从明年起,三年之内只交丁税,不用交田税。”

    众村人都是一阵惊讶。

    村长忙问:“丁税交多少?三年之后呢?”

    宣讲官就细细地讲起来,三年之后丁税和田税会合一,全按田亩数征收。

    税制复杂,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会儿。村人们没太听懂,但至少明白一点——比图国收的低好多!

    这一下,人人脸上都露出点惊喜之色。

    宣讲官问:“你们这儿种什么?”

    村长:“主粮是小麦和大麦,搭着种点豆子。天冷的时间长,雨水也少,收成不怎么好。”

    宣讲官:“不用担心,明年圣上会给你们安排新麦种,贫地还可以种高粱、玉米、土豆,有种高粱的杆子还能熬糖浆呢。”

    随后就给讲了讲各种作物的产量。什么亩产六百斤的小麦、亩产五百斤的玉米、亩产四百斤的高粱、亩产两千斤的土豆,听得村人们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露出一副“他在说梦话吧”的表情。

    宣讲官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明年种上就知道真假。他想了一圈有没有遗漏,目光扫到一辆车上的被子,又补充:“对了,还可以种棉花!就是那被子里絮的,可暖和了!而且能织布,那被套就是棉布。”

    走在车旁的村人早发现了这被子的不同,比他们自家絮芦苇的可强得太多!顿时有人忍不住问起来,宣讲官也高高兴兴地解释。

    村人们越听越心热,最后心里都忍不住升起期待。

    等燕似山带着一村人回到景定城下,护城河边已经搭起了简易的棚子。一共两大片,一片种痘区,一片治病的隔离区。隔离区里还有许多帐篷给病患住,取暖的火堆也点了不少。

    他们不是第一个到的村子,已经有几个村子的人被带回来。隔离区中的大夫们忙着看诊,也有人在熬药,用的还是没见过的奇怪炉子。更多的人则在种痘区排队等接种。

    这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村人们虽然不知道排队的人在干什么,但治病这边却是一目瞭然。见到真是治病,真有兵士帮忙,帐篷里的病人还有被子盖,都不禁松了口气。

    一队兵士迎上来:“先送病人进治疗区。能跟进去照顾的人带病人过来,其他人去那边棚子排队。”

    队长一边说,一边安排人手来牵马和车。

    燕似山看村人们紧张,便说:“我带你们过去。”

    又叫宣讲官带人去排队种痘。

    却有些村人哀求,也想留下照顾家中病人。

    队长没有为难他们,只说:“留下可以,但留下的人十二日内不能离开。而且你们没染过病的人,这十二日内有可能会染病的,你们考虑清楚。”

    病人与家人一番争执,最后还是有几人决定留下。

    队长:“帐篷里暖,我们先送病人进去。你们快去接种,好了就可以过来。”

    燕似山接话说:“那我领你们过去吧,插个队,让你们好早点过来照顾病人。”

    几人自是千恩万谢。村人们想看着病人安顿好再过去,燕似山也允了,留他们在隔离区外看着,自己领那几人去种痘。

    他挑了个最短的队伍,领人到前方,说:“这几人要留在隔离治疗区照顾病人,先帮他们接种。”

    种痘的人便叫过几人,先给他们讲了天花是如何传播的,照顾人时要特别注意哪些地方,再给他们种痘。

    燕似山又把几人领到隔离区,再领众村人到种痘区排队。

    宣讲官跟在旁边讲解隔离区中的炉子:“那炉子烧的是蜂窝煤,用起来比煤球耐烧,还方便省事得多。等到明年云朔也会有的,到时你们进城买煤就能见到。”

    当宣讲官再说到隔离区里要求常用肥皂洗手之时,村人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肥皂他们听说过,在景定城里一块要卖到十两银子以上!隔离区中竟然随便用?还是要求一定得用?

    等宣讲官都讲完,燕似山再对村长说:“全村接种完,你们就可以直接回去了,不用来找我。”

    村长连忙道谢。

    燕似山:“还有你们村里的女人和孩子,最好还是把她们带来接种,免得染了疫病。我就不再去接人了,你们随时可以过来,五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接种。”

    村长脸上一僵,不免有些尴尬。

    燕似山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附近二十几个村子我们都去寻过,你们要有亲戚在远一点的村,或是别的县城,都可以去转告一声,随时可以过来。就是十二日内还不安全,出门包严实点,离旁人远一些。”

    村长连声应下。

    旁边大夫却是又皱起眉:“将军,种痘之术我听说过,危险性很大吧?”

    燕似山:“和你听说的那种不一样,不是种人痘。放心吧,我们二十万大军接种,没一个人出事。”

    大夫吃了一惊:“二十万?!”

    他还以为只有去村子里拉人的这些军士接种过。

    燕似山笑道:“圣上爱民如子,也爱兵如子。当然是要保证所有的兵都安全,才会派过来治疫。”

    宣讲官接话:“你们村子幸运,离我们大营近,能最快接种。那些离得远的地方,还有不开门的地方……”

    他说着就朝旁边景定城努努嘴:“每晚一日,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新染上病。”

    大夫沉默了,跟着抬眼望向景定城。

    城墙之上,不少兵士也都在向这边看。

    第236章 归心 民心所向,便是云朔所归

    陈学穆站在景定城头往下看,周围是站岗的图国兵。

    盛军围城第七日,护城河外搭的病区棚子和帐篷越来越多。周围二十几个村的疫病患者都送了过来,大夫每日为患者诊治,轮班的兵士也进进出出地帮忙。

    头两日许多人排队的那边棚子倒是冷清了,只还有一些零零星星找过来的人被安排过去。盛军只拦着外头来的人不能进病区,他们自己却是完全不在意,瞧着的确是不怕染病的样子。

    每日都会有各村的人来给村里病患送粮送柴,也站在病区外看看人,隔着老远朝里面照顾的人问问情况怎么样。有一些人情况好转的,也有一些人看着像要熬不过去了。有人走时笑,有人走时哭。

    但不管怎么说,村里的人不用再担心染疫,病人在这里有药吃也总好过在家干熬着。

    盛军那个姓燕的将军,时不时就会过来用那个能扩音的奇怪东西喊一声。说又有哪个县开了城门迎盛军进城,盛军已经给全县人做好预防治疗,都不用再怕疫病。

    到今日,衡州七县只有景定还在坚守。

    陈学穆对此并不意外。景定虽是大城、坚城,但其他六个县城全是小城,连城墙都是泥墙,又没有驻军。盛军哪怕去攻打,一日就能破城。既然现在盛军打着治疫的旗号,那些知县会开门献城很正常。

    但陈学穆不太相信那个什么“预防治疗”能这么快。他在城头上虽然看不清,可也能看出不是喝碗药这么简单。那些县虽比不得六十多万人的景定,全县人口也有个二三十万,光是组织人排队就十足地麻烦。

    只是,他不信,却拦住不别人信。

    尤其是日夜轮换站岗的城头守军。他们看着那么多盛国人随意和疫病患者接触,这么些日子还没见一个盛国人染上疫,心思难免一日比一日浮动。军营里也有人病的,现在谁不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

    城中百姓更是议论纷纷。守军里不乏有家人在城中,或是城中有亲戚好友,盛军在城门外治疫的具体消息就渐渐传了出去。城中已有好些人向陈学穆试探过,甚至不少胡商还去贿赂皇甫铁开城门。

    皇甫铁的态度却非常强硬。开门献城,别人都能换到盛国去当官,唯独他顶着“皇甫”这个姓,去了盛国只能被羞辱。更别说他父母妻儿全在国都,他这边降了,后方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过,就陈学穆所知,这三四日晚上已经有守军悄悄开城门了,放一些亲朋送病患出去治病。却没想到没病的那些做过预防治疗之后,又被盛军送回了城里——没多的粮,只收病人,不养没病的。

    如此,城外的消息在城里越传越广,城里更是人心浮动。

    陈学穆安排暗中观察的人将这些报给他,他却叮嘱人闭紧嘴巴,不可传到皇甫铁耳朵里去。甚至他都想送家人出去做预防治疗,只是他家人担心被盛军察觉,扣作人质影响到他,才最终作罢。

    陈学穆很快下了城墙,骑马回府衙。他事忙,每日只能抽空过来看上一会儿。

    寒风刮得脸疼,也送来让人恶心的焦味。

    陈学穆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到城里不同的方向升起三股黑烟。是烧遗体的地方,先前只有一处,如今增加到三处。但他已经麻木了,脑中先思量的都是“这样下去不知城里存的柴火够不够用”。

    好一会儿,陈学穆察觉自己想的竟然是这个,不禁重重叹口气。

    这日晚,陈学穆睡下之时觉得两边额角突突地疼。他忍不住想——不会真染上疫了吧,要不明日叫个大夫来看看,就不知还能不能唤得动人。

    只是,睡到半夜,他却被仆从摇醒。

    仆从满脸惊恐:“少尹,府衙被围了!”

    陈学穆还在揉额角,都没反应过来,只顺着问:“谁围的,当班衙役呢?”

    仆从:“就是衙役们带的头!”

    陈学穆终于醒过神,当即揭被下床,仆从连忙给他披衣。

    衣扣刚扣好,两人就听见外头一阵零乱又密集的脚步声。

    陈学穆推开门,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冲进院子。

    打头的是衙役,后头跟着文吏,还有各行各业的百姓,乌泱泱一群人。

    陈学穆心惊肉跳,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平静模样:“深夜不睡,闯府衙有什么事?”

    带头的衙役班头上前抱拳:“陈少尹,城中闹疫病,上头大官都跑了,只你留下主持大局,我们对你都十分敬佩。但现在外头盛军有办法治疫,大家夥也不想一直困在城里等死。”

    陈学穆紧皱着眉头:“你们想开城门?”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劝他。

    “陈少尹,开城门吧!既然图国不管我们,那我们就投了盛国!”

    “陈少尹,我爹娘今日发病了!我听说刚发病就医治还有希望,求你开门吧!”

    “陈少尹,我一双儿女才六岁,求你救救他们!”

    “陈少尹,我家已经死了五个人,只剩我和我妹,再死下去就要绝户了!”

    “陈少尹,你一家老小也在城中,你总得想想他们啊!”

    明明一片嘈杂,陈学穆却彷佛奇异地能听得清每一句话。而那一句句话,又像一根根尖锐的针,直扎进他心里。

    班头高举起手让众人安静,再对陈学穆说:“陈少尹,你是好官。但今晚我们必要开门,若你不想降盛,我和兄弟们会护你一家从北门离开。”

    陈学穆看着面前挤满了院子的百姓,深深吸口气:“景定守军有五万,你们召集了多少人?”

    班头:“你出去看就知道。”

    陈学穆一愣,试探着往前走。

    人群向两旁让开路,众衙役跟在他身后。

    陈学穆急匆匆往外走。而在迈出府衙大门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双眼大睁。

    府衙前的大街上聚着密密麻麻的人,数不清的火把将深夜的大街照得透亮。

    这一瞬间,陈学穆不自觉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景定还有这么多人吗……

    班头上前指引:“陈少尹,还可上望火楼看看。”

    府衙不远处就有一座望火楼。

    在众衙役的开路下,陈学穆登上望火楼。

    放眼一望,每一条街上都浮着一条火龙。众多大大小小的火龙“摇头摆尾”,只消一眼,便能明白其下按捺不住的急燥。

    全景定的百姓,都在盼着开门迎盛军!

    班头在陈学穆身旁低声道:“守军中不少人有亲朋在城里,我们劝动了他们,一会儿会先去劝说。”

    陈学穆转头看他,却道:“不用,守军也想开门。”

    班头双眼一亮。

    陈学穆拍拍他肩旁:“你把能打的都召集起来,全换上衙役的衣服,随我去军营。重要的是皇甫铁,只要控制住他就没问题了。”

    班头激动地一抱拳:“是!”

    陈学穆做好一番布置,带着众衙役去了军营,口称有紧急之事要寻皇甫铁商议,一行人一路向里冲。

    守军却如同商量好一般,并不阻拦。便是有人想拦,也被同僚拦下。

    皇甫铁被亲兵唤醒,刚一出房门,就见三四个衙役扑将上来。

    他一个激灵,怒喝一声,带着几个亲兵和众衙役对打。

    却是越打越心惊——他们这里动静这么大,外头的兵怎么不进来支持?!

    皇甫铁百忙之中瞪向被护在一旁的陈学穆:“陈学穆!你要造反吗!”

    陈学穆沉声劝:“皇甫将军,如今开门献城已是众望所归!全景定的百姓都在等着盛军救命,并非你我所能抗衡。”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孩哭喊:“阿爹——”

    皇甫铁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院门。

    几个衙役立刻抓住他这一空隙,很快制伏了他。他一被抓,众亲兵也就不敢妄动。

    皇甫铁目眦欲裂,吼道:“别伤我女儿!”

    陈学穆对班头说:“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班头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就领进两人,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说是夜里叫开北门进城来的,外头还有几个护卫,都被守军控制住了。

    小女孩哭得双眼红肿,竟是没发现院中异样,一进来就飞扑向皇甫铁,抱着他的腿哭喊:“阿爹!阿娘和阿弟都……都被箭射死了……”

    皇甫铁被反剪着双手,不能抱女儿,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赶紧问那妇人:“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回国都吗!”

    闹疫病之后,他立刻就将跟在身边的侍妾和她所生的一儿一女送出了城。

    妇人也在抹眼泪:“二夫人催着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能不进城就不进城。可回国都必得过卓县,卓县里好多往北避疫的人。哪知北门外竟然围着大军,门一开,那边就对着出城的人放箭!拉车的马中了许多箭,直接倒了地。

    “护卫们都在挡箭,二夫人让奴婢抱着小娘子,她自己抱着小郎君,爬出车往卓县跑。当时车多人马多,一片乱轰轰,奴婢抱着小娘子跑回城,才发现和二夫人分散了。等城外平息下来再去看,二夫人和小郎君都……”

    皇甫铁咬得牙肉都浸出血:“哪里的大军!”

    陈学穆心下一叹——还能是哪里?盛军和卜察军总不能长了翅膀飞到卓县北边去。

    果然,妇人回道:“是……图军的旗……”

    皇甫铁犹自不敢相信:“马车上没挂我们家的旗吗?!”

    妇人:“挂了,护卫们还大喊‘这是皇甫将军的家眷’,但对面根本不理……”

    皇甫铁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要不是得强撑着保护女儿,他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陈学穆走上前,对他道:“皇甫将军,开城门吧。”

    皇甫铁只低头看着女儿。

    陈学穆示意衙役们放开他。

    皇甫铁一被松开,立刻蹲身将女儿抱起,这才看向陈学穆,哑声道:“明日一早,我与陈少尹出城!”

    *

    第二日,刘叔圭刚洗漱好,就听兵士来报:“刘将军,景定城门打开了!”

    刘叔圭一喜,连忙快步往营门去。

    到得大营门口,见孟满和燕似山都已经等在这里。

    而前方不远处,这几日出现在城头的一文一武两名图国官员,都自缚双臂,在一队大盛兵士的“护送”下走来。

    陈学穆来到营门前,用大盛话先自我介绍一句,随即对三人躬身道:“景定城中六十万百姓都在盼着大盛救治,还请三位将军施以援手。”

    刘叔圭上前一步扶起他,先叫人给两人松绑:“二位放心,圣上不会抛弃大盛子民。”

    接着又问:“二位可有带景定的舆图?”

    皇甫铁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

    刘叔圭接过展开,细看片刻,就交给孟满:“孟老将军,劳烦您先带人随皇甫将军去接管防卫。”

    孟满应一声,转头让亲兵去叫人。

    刘叔圭则将陈学穆往营中请:“陈少尹且随我来,我先了解一下景定现下的疫病情况。”

    他将陈学穆带到自己帐中,让人去拿早饭,就展开纸张,研上墨,快速画起刚才看过的地图。

    陈学穆在旁暗暗惊讶——只看过那么一会儿,竟然就能画得出来?!

    刘叔圭没有画得太过仔细,先把主要道路和片区画出来。刚画好,兵士也送来了一笼大肉包和两碗粥。

    他招呼着陈学穆一同吃,自己也抓起包子,一边吃一边盯着地图思索。

    两人都吃得快,刘叔圭吃完就开始问——景定有多少人口,生病的有多少,目前如何救治,大夫有多少,药材有多少。

    陈学穆能答的都一一答了,又赧然道:“一开始也是隔离人,大夫们还尝试着治。但有两三名大夫染了疫之后,别的大夫就不敢治了。隔离的病人没人管,又有越来越多的人染病,根本防不住。

    “百姓们抵触情绪太大,只好不再隔离,唯一勉强能做到的,就是要求死者要尽快火化。如今医馆和药铺都是只卖药不开方,药价还居高不下,许多人都吃不起药。”

    刘叔圭一愣:“你没有直接征药?”

    陈学穆叹道:“药在药铺,那些掌柜夥计有钱赚,还能按着成方帮配药。如若强征,就连配药都没人干了。”

    刘叔圭点点头,将地图推向他:“病患还是得隔离。预防治疗要十二日方能起效,隔离才能让所有人安全。再则,大夫人手有限,病患集中更方便治疗。少尹看看哪处地方够宽敞,我会直接征用。”

    地方倒不缺,那么多大户早早跑了,他们的宅院随便用。

    陈学穆很快划出一条街来。

    刘叔圭:“行,一会儿进了城,我先点兵去清理地方。”

    陈学穆却犹豫着说:“但,百姓们怕是不愿隔离……”

    刘叔圭笑道:“怕隔离,是因为隔离之后没人管。现在有人管了,自然不一样。在家没人治,来隔离才有人治,还是免费治——只冲着这一条,百姓们就会主动把病人送来。

    “而且,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以一同进去隔离十二日,没事了就可自由进出。我们营寨外面的治疗区就是这样,一开始还是我们把人找来,后来就是百姓主动送人来。”

    陈学穆忙道:“对对,是在下一时没转过弯。”

    刘叔圭继续说:“还要征东西,药不用说了,还有牛。不仅景定,还得把下面村子的牛都征来。开府库拿银子吧,给了押金,村人们才会放心借牛。”

    陈学穆不解地确认:“借牛?”

    刘叔圭笑笑:“晚点你就知道了。”

    他在陈学穆的协助下细细做好计画,这才出去点兵进城。

    刘叔圭一边让人收拾隔离用的几家宅院,一边把还在营中的宣讲官全派出去,让陈学穆组织每个片区的百姓都出来听治疫防疫宣讲。

    随后,城外治疗区里的患者先被移进城里的隔离大宅。兵士们挨家找医馆和药铺征药,都往那边送。

    见此,百姓们也开始主动将家中病人送过去。

    患过疫又好了的人,由府衙出钱雇去照顾病人。有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一同隔离。因人多,刘叔圭专门派了几个人去隔离区给人种痘。

    而在景定城中,刘叔圭划分出若干局域,分别安排种痘点,七千种痘医疗军全力忙起来。

    景定百姓都已经被这场疫病折磨得筋疲力尽,心心念念盼着大盛能救命,配合度相当高,家家户户都随着大盛兵士的指引而动。

    一日安排,三日种痘。

    陈学穆亲眼见证了“奇迹”——盛军竟然仅用四日,就给六十万人口的景定做完接种!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但手臂上微痒的针口却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刘叔圭忙完,请陈学穆来吃饭:“这次多亏了陈少尹,景定的接种才能如此顺利。待回了京,我必向圣上禀报你的劳功。不知你日后是想留在景定,还是也愿意到别处任职。”

    陈学穆苦笑摇头:“治疫全赖刘将军,在下不敢居功。而且在下一介降臣,但求能买上几亩地,养活一家人足矣。”

    刘叔圭却是笑着给他倒茶:“起疫之时那么多官员逃了,却独独你留下来。以圣上的性子,对不弃百姓的官必会重用。”

    陈学穆一愣。

    刘叔圭举起茶杯:“你放心,圣上和图国皇帝不同,绝不会让你再陷入两难之地。”

    陈学穆瞬间就觉得喉头有些堵,眼角有些热,连忙也举起茶杯。

    和刘叔圭吃完饭,陈学穆走在恢复了不少生气的街道上,一时间心里感慨良多。

    他想了想,买了坛酒去往皇甫家。

    皇甫铁和他的亲兵被软禁着,现在只有他们没有种痘。

    图国招兵类似府兵制,守城军多是附近的人。刘叔圭一视同仁,让他们种痘之后各自回家。但皇甫铁是图国皇族,亲兵也不是衡州人,为防止他们惹乱子,就没给他们接种。

    陈学穆想见皇甫铁,倒是没有被拦。

    皇甫铁看他提了酒来,也不跟他客气,拿出两只碗,倒上酒就自己先干了三碗。

    喝完见陈学穆没动,问道:“怎么不喝?”

    陈学穆撩起袖子给他看针口:“种痘了,十二日内忌酒。”

    皇甫铁点下头,继续喝自己的。

    陈学穆:“今日景定百姓已经全部接种完,盛军主力明日就会北去,到别的州治疫。”

    皇甫铁一愣:“这么快?!”

    陈学穆叹道:“是啊,快得我都不敢相信……这场疫病过后,云朔八州想必就会全部回归大盛了。”

    皇甫铁沉默。

    陈学穆开解他道:“我打听了下,大盛现在这位圣上不是嗜杀之人,你们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位燕将军说,你们要是会养马,他可以向圣上建议调你们去河西的赤源草场。”

    皇甫铁抬起酒碗致意:“多谢你还想着我那帮兄弟。”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却是忍不住苦涩长叹:“我父母妻儿还在国都,我这一降,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保得住命。”

    陈学穆:“你女儿也种痘了。”

    皇甫铁又是一愣,不由得抬眼看来。

    陈学穆微笑道:“她如今住在我家中,由内子照顾着。刘将军说,待十二日过后,可以将她送过来陪你,她还能自由出入。便是为了她,皇甫将军也该保重自己。”

    皇甫铁张张嘴,片刻才道:“谢谢……”

    道谢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

    十月底的政事堂会议上。

    姬安笑眯眯地道:“诸位爱卿,衡州已经收复了,今日我们得把去接管的官员名单议出来。顺便把其他七州的也都议一议,估计年底就能完全收复云朔。”

    众宰相却是听得一阵恍惚——这才出兵多久?不是刚半个月吗?!

    第237章 醉酒 二郎怎么变成两个了?

    如今姬安可以接收前线军报,军报都不再通过常规手段往回传。只需要将军们写好总结先攒在手里,等班师回朝再递上来存盘。

    所以朝廷对于前方战场的一切消息,都来源于姬安。姬安说什么,宰相们才能知道什么;姬安不说,就谁也不知道。

    众宰相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错记了日子!

    中央军虽然是八月下旬从京郊军营开拔,可他们明明记得姬安说过,十月十一日才出平朔关啊?

    冬季要用的东西又多,以大军的人数、辎重来算,从平朔关走到景定城,怎么也得要个十天。也就是说,才七八天就把景定那座坚城打下来了?还是在严寒的冬季?

    姬安还估计年底就能完全收复云朔?前年收复西北时,使出奇招妙计先擒住打骨鲁王,那么顺利都还打了三个月。云朔八州可没有“王”可以擒,还是图国的钱袋子,往那伸手图国是要拚命的!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路上行军都得占去一半。就算有新火炮和火箭车,但轰开了城门还要和图军巷战。图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总不能把整座城都直接轰平了吧?这也不是姬安的性子啊……

    哦对了,好像之前说是趁着卜察打图国,过去捡便宜……可捡到一座城不算,还能捡到八个州?那这便宜握在手里,他们能守住吗……

    众宰相在恍惚之间想到这里,顿时都是一个激灵。

    枢密副使脱口而出:“陛下、大司马,赶紧增兵!”

    其余人也齐声附和,真是政事堂罕见的有致一同。

    结果就轮到姬安懵了:“增兵?为什么要增兵?”——现在缺的是官员啊,那边用的可还都是降臣呢。

    宰相们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上了。

    “等图国朝廷得知景定失守,必会立刻结集大军反攻!”

    “不过抓紧往前推两三个州也好,既可就地取粮,也可拖延时间等援军过去守景定。”

    “还有卜察,他们对景定也是垂涎已久。刚收复的关头最不稳当,又无民心可用。依臣之见,得速派五万……不,十万兵去防守!”

    “陛下,贪多嚼不烂,不可急功冒进啊!越往北越冷,顶风冒雪地和图军作战对我军极为不利。今年能收复衡州已是大幸,先花时间将衡州稳固下来,剩下七州等明年天暖再打不迟。”

    姬安少见众人如此激动,懵懵地听过一轮,终于回过点味来。

    却在这时,听见身旁的上官钧逸出一声轻笑。

    姬安转头看去,微微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抱怨:“你早猜到了吧,来之前也不提醒我!”

    上官钧一脸淡定,同样低声回:“我先前就叫陛下早说,是陛下想给诸位相公一个惊喜。”

    姬安讪讪地摸摸鼻子。

    两人的椅子本就挨着,他们又都喜欢往相贴的扶手靠。此时这堂而皇之的“交头接耳”,让众宰相看得一阵无言,屋里倒是奇异地迅速变得安静。

    姬安看看对面的臣子们,略尴尬地咳一声,解释:“图国不会派兵,卜察军也不会过来。没打仗,是景定守军开的城门,后面七州想来也会献城。我们有一个冬季的时间来稳固,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民心!”

    随后,就将云朔闹疫病,图国皇帝甚至写来国书想引盛军过去染疫,盛军过去之后又是如何治疫、如何收复衡州民心的经过,都拣着重点细说了一遍。

    众宰相听得比刚才还恍惚——云朔竟然闹起痘疹?!

    随即又想到——幸好盛军早早种过痘,不然根本抓不住这次时机。还不仅收复了失地,更收复了民心。

    跟着却再一个激灵——不对啊,种痘是年初时的事!那时怎么能知道年尾云朔会闹痘疹?!

    众宰相一时神色各异,又是观察姬安和上官钧,又是相互递着眼色。

    姬安只当没看见,总结道:“听说图国大军压在卓县以北,凡出卓县的人都被射杀。图国和卜察摸不清疫病情况,至少开春之前肯定不敢往云朔派军。我们得赶紧派人过去,降臣如何安排也得议一议。”

    上官钧接道:“陛下的意思是,云朔八州直接作为一路。景定被图国升为府,既是八州内核,可以保持不变。降臣中文官能用的都用上,武官可以往河西调,既远离了图国,也不至于让他们太不习惯。

    “另外,今日要将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常平使,以及景定的知府、少尹、通判都定下来。其余七州的知州和通判由诸位举荐,三日内议定。下面各知县由吏部举荐,下月初五前要议定。”

    众宰相一凛,立刻抛开那点不能问的疑问,开始讨论人选。

    一番争论过去,总算把那几个最重要的官职定好,当然姬安还得把人都找来亲自面试一下。

    人选议完,姬安再道:“明春要在云朔路推广新麦种、玉米、高粱、土豆,等叔圭送回云朔的土地情况,我会让农学署制定推广方案。唐卿,你带着户部先想想怎么往云朔运种子。先调近处仓里有的,不够我再补齐。”

    尚书左仆射唐武思索片刻,回道:“陛下,如此大量,陆运损耗太大,还是得走水运。可云朔在图国手中近百年,前朝的诸多数据都已遗失,飞廉军暗线画的图又粗糙,怕是得先派人绘制山川舆图。”

    姬安蹙下眉:“舆图是肯定要重绘的,但这个工作量太大,赶不上明春用吧。”

    上官钧接话:“八州的府衙和驻军应该有,叔圭必会收取,等他传回来便可用上。待开春天气暖了,再根据那些图派人去重绘。户部这边,就先把平朔关以南的计画做好,等图回来再计画后一段。”

    唐武应了是。

    姬安又提管煤的官员,这是个即重要且极肥的缺,众人又是一阵讨论。

    等把云朔的民政要事都议过一轮,宰相们的兴奋才平息些许。

    枢密副使想了想,还是问道:“不知陛下、大司马准备如何布防云朔,那二十万中央军可还回来?”

    姬安用手肘碰碰上官钧。

    上官钧会意,开口说:“中央军留下十万,将东北边军往云朔掉,再从云朔当地征一些兵,大概五六万吧。我先前和孟满提过,他会先在那边镇守三年,之后再换将。”

    庞侍中有些担心地问:“京城一下少十万兵,会不会空虚,可要征兵补充?”

    上官钧:“西北扼住了河西走廊,东北收回云朔,也就有了长城与几座山脉的天险。只要这两处守得稳,京城三十多万兵足矣。”

    右仆射玩笑道:“庞公是还没习惯云朔天险回到了我们手里。”

    庞侍中跟着笑:“是老夫一时糊涂了。”

    姬安却是轻叹:“我们要是能把黄河几弯的东北角也打下来,京城就连三十万兵都不用屯。”

    上官钧:“那得把图国赶到漠北去。想打这么大的仗,陛下得先算算钱、民力与畜力。”

    姬安摊手:“行吧,多建几个军寨得了。”

    众人都不禁笑起来。

    *

    姬安让众人先不要公开收复景定的事,等着收复完云朔,再给满朝官员一个惊喜,就当作是新年礼物。

    宰相们刚被姬安给过“惊喜”,自是纷纷赞同。

    举荐官员、设计漕运这些,本来就属于未雨绸缪。他们也很想看看官员们得知两个月就收复云朔是什么表情,尤其在知道那个未卜先知的种痘之后。

    不过,有关姬安的“仙术传说”已经很多,似乎也无所谓再多这一个。

    算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竟然没有大动兵戈就收复了云朔!

    众宰相实在太高兴,又不能同别人说,只能相互窜门和彼此说。

    别说他们,连姬安这个提出保密的人,都高兴得憋不住。

    休沐日的前一晚,姬安把齐万生、师晟、高勉、徐小七这些心腹臣子,还有稳重的朱顺、鲁常胜都召了来,让厨房多上好酒好菜,和他们分享云朔的好消息。

    一开心,姬安就喝多了,被上官钧抱到床上时,眼睛都发花。

    上官钧帮姬安脱了衣,盖上被子,披上棉斗篷,再接过关忠递来的温热巾帕,细细给姬安擦脸。

    姬安一边眯着眼睛让他擦,一边抬手摸他脸:“二郎,你怎么变成两个了,哪个是真的你?”

    上官钧将帕子给人,再接过装着蜂蜜的杯子,喂到姬安嘴边。

    姬安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太甜,不喝。”

    上官钧:“是你说蜂蜜解酒。蜂蜜水和醒酒汤,你选一个。”

    姬安愁眉苦脸地沉思。

    上官钧少见他这种孩子气的神态,也不催他,只慢慢欣赏。

    姬安想过一会儿,突然一拍手:“被你套进去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是大人了,为什么要做选择?两个都不要!”

    上官钧扬扬眉:“我记得四郎上回说这话时,还是‘两个都要’。”

    姬安和他掰扯:“重点是‘要不要’吗?重点是‘不做选择’!反正我都不喝。”

    上官钧转眼扫过在旁边忍笑的关忠和海晏。

    两人会意,动作轻悄地退出去,合上拉门。

    上官钧喝下半杯蜂蜜水,向姬安凑过去。

    姬安瞪大了眼,转头躲开:“你们到底哪个是真的?我要是亲了假的那个,上官钧准得气炸!”

    上官钧不禁停顿下,眉眼一弯,眼中满是笑意。

    他捏住姬安的下巴,唇印在姬安眉心。

    姬安本来还在掰他的手,被吻之时却愣住了。

    上官钧又吻过姬安的眼、鼻、唇角,最后堵住他的嘴,将蜂蜜水喂进去。

    姬安咽下了蜂蜜水。

    上官钧舔掉他嘴角漏出的一点,笑问:“我是真的吗?”

    姬安揉揉眼睛,再捏捏上官钧的脸:“要是假的,才不会给你亲。”

    上官钧嘴角高翘,举起杯子:“这半杯,四郎是自己喝,还是我继续喂。”

    姬安看看他,再看看杯子,又看看他,挣扎:“一定要喝吗?”

    上官钧:“醉成这样,再不喝点解酒的,你明早准要头疼。”

    姬安嘟嘟哝哝:“才不会呢,睡一觉就好了。”

    上官钧将杯子送过去,以行动表示“没得商量”。

    姬安叹气:“那你喂我吧。亲一亲,还能勉强忍受一下那个甜味。”

    上官钧就收回手,喝完剩下的半杯蜂蜜水,再喂给姬安。

    不过,这次喂完没有马上离开。

    两人黏黏糊糊地吻了好一会儿,直到上官钧察觉姬安气息不继,才终于抬起身。

    姬安靠在上官钧肩头,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无力地说:“头……好晕……”

    上官钧无奈——姬安醉得都不会换气了!

    他拿过另一个装清水的杯子,扶着姬安后背哄:“喝点清水就睡吧。”

    这回姬安很乖地自己喝了,躺下来却不肯放开上官钧的手,睁着眼睛直直盯着人:“我都躺下了,二郎还想去哪里!”

    上官钧:“不去哪里。你松手,我脱衣服。”

    姬安眯眼打量他:“不信!我一松手你肯定要跑。”

    上官钧试图和醉鬼讲道理:“我能跑去哪。”

    姬安想了想,没想出来,但坚持不肯松:“反正得拴紧,不能给你跑的机会!”

    上官钧听得心尖微颤,也就不脱衣了,弯身单手脱掉鞋,揭被躺上床去。

    姬安立刻凑近,直接抱紧他的腰,贴到他怀里。

    上官钧心中一片柔软,轻抚着姬安后背:“四郎安心睡。”

    姬安却在他怀里乱拱:“还早呢,睡什么睡。你是不是不行啊,哪有一起躺下了还盖棉被纯聊天的!”

    上官钧没好气地在姬安后腰不轻不重地一拍:“亲一下就头晕的醉鬼只能睡觉!快睡,睡醒再和你算账。”

    姬安还在嘟嘟哝哝:“明明是你醉了,是你亲得不好。又不是我亲你,怎么能怪我。”

    上官钧托起他下巴再次亲过去,直把人亲得晕乎乎才退开。

    姬安醉得厉害,终于不再闹腾,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上官钧喝得也不少,听着姬安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也睡熟了。

    一觉睡到天亮,姬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半趴在上官钧身上。上官钧穿的还不是顺滑的丝绸里衣,一身衣服睡得皱巴巴的。

    姬安愣了下,昨晚睡前的记忆慢慢回笼。

    他缓缓抬头,对上上官钧向下看的双眼。

    姬安慢慢向后退,尽量自然地打招呼:“二郎,早……”

    就是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心虚。

    上官钧挪下身子,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一边问:“四郎睡得好吗,可有头疼?”

    姬安:“好,不疼……”

    他觉得自己得掌握一下主动权,转话题问:“你什么时候醒的?直接推开我嘛,又没关系。”

    上官钧抬眼看来,嘴角翘起:“刚醒。为何要推开,能让四郎抱着不放,我可欢喜得紧。”

    姬安给这猝不及防的情话说得脸上发烫,见上官钧已经脱到只剩里衣,就要揭被起身:“我去给你拿衣服换……”

    下一刻,腰间却被一条手臂圈住。

    姬安眼前一花,人就躺回了床上。

    上官钧俯身压下来,和他鼻尖相对:“四郎到底觉得我会跑去哪里。”

    姬安眨巴下眼,脸烫得更厉害:“醉话哪里有逻辑……”

    上官钧:“真没乱想?”

    姬安:“绝对没有!就是喝醉了说胡话!”——反正打死他都不会说,那时候莫名其妙想起一大堆以前他出警过的出轨案例。现在他只能在内心流泪,长叹一声“工作误我”!

    上官钧微眯着眼看他一会儿,没再纠结,却问:“现在四郎能看见几个我。”

    姬安一愣,再眨下眼,伸手揽住上官钧脖子:“现在看到的当然是……”

    他忍不住笑了下,才续道:“独一无二的钧钧啊!”

    上官钧也一愣,随即啧一声,低头堵住姬安的嘴。

    姬安昨晚欠的账,他现在要好好清算一下了。

    第238章 喜事 陛下与臣已相守六年

    直到中午,姬安才被上官钧抱到浴房去。

    睡了一觉又折腾一上午,两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清洗完没再泡澡,赶紧就穿了衣出来吃东西。

    肚子饿吃得急,姬安不一小心就吃撑了。

    上官钧一边搂着他揉肚子,一边吩咐人去取消食丸来。

    姬安蹙着眉头:“怎么上了这么多东西?”

    他是见桌上还有,就继续吃,结果吃撑了才发觉,今天上的量比平常要多。

    上官钧也无奈:“起迟了会比平日吃得多些,我就让厨房多上点。哪知道四郎吃起来没个数。”

    姬安瞪他一眼:“这能怨我啊,还不是怪你。饿狠了哪还能有数。”

    上官钧:“是是,怪我昨晚没拦着四郎喝酒。”

    被他一提,姬安再次想起自己昨晚耍的酒疯,心虚地咳两声。

    吃过消食丸,上官钧又陪姬安到院中散步。

    姬安慢慢绕着圈子,随意聊道:“说起来,好像都没见你醉过……”

    说到一半又停下,仔细想想:“不对,醉过一次,是喝了百宝囊里的酒。当时你还住思贤殿,也是冬日,冷得很,你醉了我就让你睡在立政殿了。但也就那一次。你酒品很好嘛,醉了只安静睡觉。”

    上官钧自然记得,没说当时自己是装醉,只道:“醉沉了有风险,可能会被人趁虚而入,也可能有急事要处理时不清醒。姑母过世之后,我就不能再醉。”

    姬安一愣,随即心脏像是被细小的针扎到似的,泛起点细密的疼痛。但他不得不承认,上官钧说的没错,如果身旁没有可以放心交托之人,是没有资格喝醉的。

    以前妈妈在时,姬安偶尔会喝醉;妈妈生病后,他就只在聚餐时才会喝点,还会时刻注意着不过量。而现在,要不是身旁有上官钧,姬安也不会放任自己随意喝。

    他,的确是仗着上官钧会兜底,就有恃无恐。

    上官钧对上姬安看过来的歉意眼神,却是一笑,扶在他后腰的手微微用力按一下:“四郎想喝便喝,我对酒本也没有多大兴趣。姑母从小就教导我,凡事要克制,放纵就容易被人拿捏。我早已习惯。”

    姬安想了想,问:“就像你没有特别的喜好那样吗?”

    上官钧点下头,但接着就凑到姬安耳畔,小声道:“能让我无法克制的,只有四郎。”

    姬安听得心脏怦怦直跳,热烫感彷佛一路从耳根烧到头顶。

    他又高兴又不好意思,顶着大概已经通红的脸看向上官钧:“现在有我,你也可以喝醉。以前百宝囊里的两种酒,你还记得吗?红的和白的,你喜欢哪种,我给你搜罗些。”

    上官钧眼神柔得像水,莞尔道:“不用酒,看着四郎,我就能醉了。”

    光天化日下说这么火辣辣的情话,姬安感觉遭不住,慌忙移开目光,自顾自地道:“过了这么多年,你恐怕都忘了味道,我还是每样都弄一点吧。还有香槟、啤酒那些……”

    上官钧双眼含笑地听他低声说着,虽然很多词听不明白,心里却是又暖又胀。

    *

    两人兜了不少圈子,姬安终于觉得胃里不再顶得那么难受。

    走上阶梯正要进屋,他无意中一抬头,恰好看到远处有个东西飘上空中。

    是红气球。

    姬安脱口道:“哎呀,要飞了!”

    上官钧跟着看过去。

    不过,那红气球却停下了,片刻后又开始下降。

    姬安笑道:“看来抓到了绳,又拽回去了。”

    再对上官钧说:“我们过去看看?反正也没什么事。”

    上官钧自无不应,让人备车。

    姬安却道:“就几步路,多走一走好了。”

    说着就是一笑:“想当年,我就时常走着过去找你。”

    上官钧扬扬眉:“说不准是四郎过去的次数多,还是我过来的次数多。”

    接着就吩咐人去取斗篷和围巾:“出了院墙风大,四郎捂暖一点。”

    没一会儿,两人披好斗篷,戴好围巾,一同离开立政殿,走向不远处的思贤殿。

    思贤殿放空着,除了少数杂役宦官,就是朱顺和鲁常胜在那边长住。这回劝降云朔,姬安想到用气球来发传单。等刘叔圭发回需要的消息,他就让人在那边充气球,弄好了再送给刘叔圭。

    这事姬安早早就交给章实负责。时间充裕,章实从学院中抽调了几名助手,一同研制出一个小巧的延时设备,让气球炸开的时间有个落差,方便把传单撒到更广的范围里。

    现在姬安和上官钧一进思贤殿,不仅见到正在院中忙着塞传单、充气球的杂役宦官们,也见到了章实几人。

    许多大大的红气球在风中摇摆,看着真是好不热闹。

    姬安让忙着的众宦官继续,再带着过来请安的章实几人走回廊下,坐在两面屏风隔出的空间里避风烤火。

    他见炉边放着烤饼,问道:“你们还没吃午饭?”

    章实:“刚刚把这回的定时针都检查完,正准备吃。”

    姬安便吩咐人去立政殿的厨房传话,给做些热菜热饭来,又笑道:“先前不是都检查过,休沐日让内侍忙就是了,你们休息你们的。他们可以轮休,你们可没有。”

    章实也笑着回:“臣等平日里都不忙,偶尔占个休沐也没什么。”

    姬安一想也是。章实的几个助手官职低,平常不用上朝,又是闲差。章实就更是时间自由了,他现在虽是四品官,但向姬安请了特旨不上朝,姬安当然不会为难他,只让他专心搞科研。

    这时,姬安看到有人在向章实示意,章实便问:“陛下,不知云朔治疫可顺利,这些气球传单可用上了?”

    他们既负责这事,看传单就能知道云朔闹了疫病。

    姬安没细说,只道:“很有用,一切顺利,你们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几人顿时都面露喜意——再没什么比做出来的东西有用更能让研究者高兴的。

    姬安又问:“气罐还够使不,要不要再送两个过来。”

    章实:“按着上回的消耗,估计这回够了。下回就得用新的。”

    姬安一边看人气球,一边和几人聊了一会儿,见有两个内侍提着大食盒走来,就说:“外头冷,你们还是进屋吃吧。”

    说完,也就拉上官钧起身离开,不影响他们吃饭。

    章实几人将姬安和上官钧送走,高高兴兴地去休息室吃饭。

    一边吃着,就有人道:“你们刚才瞧见圣上和大司马的围巾了吗?”

    章实很奇怪:“那么明显,当然瞧见了。怎么?”

    有人会意地接话:“是说围巾上的字吧,我也瞧见了。”

    有没仔细看的人问,先前那人回道:“圣上的围巾上绣着个‘钧’字,大司马的围巾上却是绣‘安’字。我还当是我看错呢。”

    另一人说:“圣上和大司马一块过来的,许是出门时不小心戴错了。我看那两条围巾除了字就没区别。”

    章实不由得一笑,想起五年前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问。

    如今,他自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借用了当年齐万生和师晟给自己的回答:“的确没看错,你们可以当是戴错了。”

    助手们:“?”

    回立政殿的路上,姬安正把围巾往下巴上提一提,抬头看看不是很明亮的天:“可能过两天就要下雪了。”

    进入十一月,启阳也到了落雪的时节。

    姬安:“叔圭说,云朔虽没下雪,但已经比启阳最冷的时候还要冷。”

    上官钧:“听说云朔一向都是雨雪少,多是干冷,通常要到过年才会断断续续下几场雪。不过没雪总能好些,不妨碍行军。最好能在年前收复八州,大军就都能在城里过年。

    “四郎给军中准备了那么厚的棉被棉服,兵士们自己也织了厚毛衣,连毛袜都织了两三双。而且中央军饷银发得及时,许多人以前也会买裘衣长靴。四郎不用担心兵士们冻着。”

    姬安点点头:“幸好从去年就开始准备了。”

    上官钧转头又望一眼思贤殿,问姬安:“四郎还有多少罐气、多少只气球?”

    姬安:“挺多呢,百宝囊里一买就一大堆,我估计这回都用不完。”

    上官钧:“若还有剩,待我们补办婚礼之时,可以在京中也放一放。”

    姬安一愣:“啊?”

    上官钧笑看着他:“到时我让人买花,将花放进去撒。”

    姬安眨巴下眼,也跟着一笑:“这主意好!不用你买,我买好了。那么大量,你怕是不好收,还受时令影响,我就没有限制。什么花好?”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桃花和芍药。”

    姬安笑眯眯地应声好,从斗篷中伸出手来,探进上官钧的斗篷中去拉他的手。

    很快就被握住,上官钧掌心的暖意从姬安手上一直传到心里。

    ○●

    云朔八州以景定府为内核,自然也是景定城最大、人口最多。

    景定都已经献了城,剩下七州的州治守军只有一两万人,更是没能撑多久。

    最主要的是,传单一撒进城,守城的将军就再顶不住城中百姓和手底下兵士的众望。

    正如上官钧说过的——民心所向,便是云朔所归。

    丰泰六年十二月廿六,刘叔圭传回消息,云朔八州全部收复。

    不过,按着姬安先前交待过的,会被图国和卜察盯住的城池,城头暂不更换旗帜。天冷,二十万中央军都会留在那边,等开春天暖再调兵布防。

    姬安依旧用上当年在西北用过的老办法,专宰大户。盛军走这一趟,虽然花销大,但收回来的战利品也多。尽管客居异地,却可以过上一个肥年。

    姬安让石庭芝带人赶稿,给《大盛旬报》出一期元旦特刊,专门宣传盛军通过治疫收复云朔的经过。

    石庭芝又激动又兴奋地带着全编辑部加班。

    离新年没几天了,姬安就决定把这个惊喜留到过年。

    十二月三十,岁除。

    一早,姬安和上官钧循例去太庙祭祖。

    这么多年,宗室都已经习惯了两人一同进去。

    每年的这个时候,宗室里年纪大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起当初。先帝非闹着要过继上官钧,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让上官钧能进太庙祭祀他和上官皇后。当初虽是宗室争赢了,却谁也没想到,现在上官钧还能年年入太庙祭祀。

    姬安手持清香,和上官钧一同跪在众多牌位前的蒲团上。

    他一一看过前面三位君王的牌位,将收复云朔八州之事说了一遍。

    每回的祭文都是上官钧写,姬安很少在祭祖时说话。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收复西北之时。

    西北与东北,是大盛每一任君王的两块心病。

    终于,在姬安这里得以了却。

    姬安说完,刚要像以往一样起身给上官钧让位置,却被上官钧按住肩膀。

    他奇怪地转头看去,就见上官钧对着众牌位道:“三位先帝、姑母,陛下与臣已相守六年。如今西北与东北俱已收复,再过不久,陛下与臣便会补办婚礼,昭告天下。”

    姬安听得心头一阵软,又有些好笑:“到时不还会再开太庙祭祀。”

    上官钧转眼看来,嘴角微扬:“此等大喜事,和先帝后们多说几次也无妨。”

    姬安自然是随他高兴了。

    丰泰七年正月初一,元旦大朝会。

    当收复云朔的诏书被念出之时,满朝官员都惊呆了。

    自前朝末年起就一直被图国掌控了近百年的云朔八州,真的回到大盛手里了?!

    云朔闹了痘疹,图国不仅不治疫,还射杀北逃避疫的百姓?!

    盛军给云朔百姓种痘,先收复民心,再收复失地?!

    他们的圣上竟是又显了一回神通!

    哪怕是大朝会的肃穆气氛,都压不住文武百官的欢欣雀跃。不少臣子轮到上前给姬安恭贺新年之时,都激动得流出热泪。

    众宰相看着一队又一队抹着眼泪的官员,心中相当满意——不枉他们将云朔的消息瞒了这么久!

    往年开完大朝会就散了,群臣也能早点回家过年。但今年姬安特地办了宫宴,和群臣一同庆祝收复云朔。

    看着臣子们这般激动,姬安也高兴,就多喝了两杯。宫宴开到半下午才散,上官钧劝着姬安喝蜂蜜水。

    姬安这回只是微醺,自己主动喝了,漱过口就上床补一觉,养养精神晚上好去玩。

    上官钧陪着姬安躺下,看姬安睡着,自己却没什么睡意。

    他目光在下了帘子遮光的昏暗房中无意识扫过,最后停在挂于墙上的那幅“盛”字上。

    是两年多前测字之时,他亲笔所写。

    上官钧心中微微一动,转头看看姬安,确认他睡得熟,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抱上衣服出去外间。

    值守的时和、岁丰见着,连忙迎上来,洪大福和关忠也跟着起身。

    上官钧示意他们别出声,压着脚步走到屋中,才一边让人伺候穿衣,一边低声吩咐:“备我的马,再取我的斗篷和围巾来。圣上刚睡着,不要吵着他。”

    洪大福和关忠面露疑惑。但上官钧没多说,他们也不敢问。

    上官钧戴上围巾、披好斗篷,这才交待了一句去处,便出门骑上马,带上两名小厮和一队羽林卫离开。

    向着西北走一刻多钟,上官钧在长寿殿前驻马。

    他下了马,拾阶而上。

    一边走着,上官钧心中就不自觉地泛起些许波纹。

    长寿殿正殿,他已经六年多没有来过。

    最后一次,是先帝驾崩之时。

    在上一世,姬含思继位后,他更是再没有踏足。

    现在走进殿中,上官钧环顾着与先帝在时一般无二的摆设,一时感觉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他没让人再跟,独自在殿内缓缓走着,以前的回忆也随着所见之物慢慢浮现。

    二十二岁时的他,二十一岁时的他,二十岁时的他,十九岁时的他……

    以及,渐渐变得健康的先帝和上官太后。

    上官钧迈入书房。

    这里是天子寝殿,即便没人住,也不会封,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

    上官钧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桌面。

    他微一抬头,目光落在桌后空着的椅子上。

    上官钧彷佛看到,尚在壮年却又面带沧桑的先帝坐在椅子里,抱着六岁时的自己。

    而如今空无一物的桌面,也好似出现了当年摊开的山川舆图。

    先帝在教年幼的自己一点点认地方。

    认完大盛各地,再是河西走廊、金武城、云朔八州。

    最后,先帝叹道:“这些地方,我已无精力顾及,就留给二郎日后去收复了。我先帮二郎攒攒家底。”

    六岁的上官钧绷着小脸盯着舆图,认真地点头:“待臣长大,必为陛下收复这些失地。”

    此时,二十九岁的上官钧不自觉地面色柔和,目光如水,嘴角含笑。

    上一世他没能完成对先帝的承诺,但这一回有姬安在,他们终于将失地全都收复了。

    上官钧低喃:“陛下,当初是您将四郎送到臣身边,或许这便是天意……”

    正当他沉浸于回忆之中,突然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

    上官钧转身抬头,正对上姬安的视线。

    姬安停在书房门口,微微一笑:“我现在知道,松了手你会跑去哪里了。”

    上官钧笑容更盛,走过去牵起姬安的手:“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姬安回握:“我陪你。”

    上官钧看看屋外天色,却说:“四郎不是想看百戏游街和烟花,这就出宫吧。”

    姬安:“天黑才开始,我让人订了座,又不急。”

    上官钧:“全京城都在庆祝收复云朔,再晚一点,街上的人必是越来越多,走都不好走。”

    姬安失笑:“也是,那就出发吧。”

    两人手牵手,一同走下长寿殿前长长的阶梯。

    一如姬安头一回进宫那天。

    第239章 封后 该把手续补一补了

    启阳作为大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民间议政的风气一向浓厚。

    上回收复西北,京中不少商会都出钱办庆祝活动。这回收复云朔,还赶上过年,庆祝活动办得更是隆重。姬安原先只自掏腰包准备了过年七天的节目,众商会到启阳府一打听,就接着再办了十天。

    从元旦到元宵,天天都有新花样,从早欢庆到晚。

    姬安每天都拉着上官钧出宫瞧热闹,过了个轻松愉快的年。

    也让出征云朔的大军安安稳稳过个年,好好休息一番。

    正月十八,满朝官员终于收拾收拾放假的心态,开始回衙门上班。

    刘叔圭也开始给姬安汇报工作。

    首先是舆图和土地情况。这些是云朔众官衙中收藏的数据,日后还要一一修正。姬安从系统里导出几份,分给户部、农学署、枢密院。

    其次是人口情况。这个数据倒是更为详实,这回藉着种痘和收容患者,正好做了一次人口普查。

    因种痘及时,感染天花的患者只有八州人口的两成。感染者当中,目前的死亡率不到三成,治愈率有六成、且还在增大。前期盛军未到之时,因缺少大夫、药材垄断,死亡率将近五成,对比明显。

    最后是出征盛军的情况。盛军中无一人感染天花,因准备充分,被冻伤的人也不多,倒是水土不服的情况更多一些。不过有大夫、药材足,最终并没有出现非战斗减员。

    姬安看到这里,长吁口气——非战斗减员是最可惜的,也是他对此次冬季出征最担心的一点。

    接下来,盛军就得面临一次考验了。

    姬安问上官钧:“你说,图国会马上打过来吗?”

    上官钧:“最早也得二月中。不过,我总觉得图国朝廷还会再有变化。”

    姬安:“你是说,小皇帝的后宫会斗起来?他今年才十七岁,两个儿子都还小,现在斗还太早了点吧。”

    上官钧:“四郎忘了,孙氏现在都还没‘病逝’,且看吧。”

    两人说的这些,是源于过年期间图国国都的暗线传回的消息——图国皇帝封了贵妃。而贵妃赫连氏的娘家,和皇后的娘家,都是图国势力最大的那几个部族之一。

    姬安转话题到另一边:“可惜啊,本来去年卜察都打进图国东都了,竟然只抢了一把就撤走。要是卜察能占住那里,图国还要分兵去收回东都,我们的压力就更小。”

    上官钧:“卜察人口少、医术差,打景定的军队染了疫,进攻东都那队不敢多留也正常。而且,他们既然能攻进去一次,就能攻进去第二次、第三次。

    “图国得抓紧把塌掉的城墙修补好,还得增兵驻守,也算是分去一部分兵力。让叔圭派个使者去卜察试试,如果卜察愿意相信疫病结束,说不定会再攻东都。”

    姬安点点头,在系统里和刘叔圭交流。

    元宵一过,八州所有城池全部易帜。

    然后,姬安开始往图国放人。

    降臣降将不能放,但给八州百姓一个月的时间,凡不愿为大盛子民者,皆可在这一个月内返回图国。

    正如姬安和上官钧所料,北返的以胡商居多,他们会将云朔的详细消息带给目前一无所知的图国朝廷。

    图国看到城头易帜,这回倒是没有再立刻射杀出城北返者,但仍是划了块地隔离他们。

    二月中,那些隔离区里的人被迁走。

    图国大军南下攻打云朔,不少旗帜上是“赫连”这个姓。

    但,云朔这片地方原本就是中原王朝对抗北方敌人的前线,有着阻隔两边的山脉天险,又有阻拦骑兵的长城。加上盛军本就更长于防守,现在武器还如此精良,图国想再把云朔拿回去非常困难。

    图国大军在云朔北线和守城的盛军僵持了半个月,卜察又出兵了。为保东都,图国朝廷不得不暂时放弃云朔,调兵防守东面。

    卜察和图国的两个皇帝都是年轻气盛,东线战火一时间烧得极旺。

    趁此时机,上官钧开始进行东北的调防。

    三月中,图国和卜察正打得如火如涂之时,图国朝廷突发大事。

    此时,恰好燕似山带着亲兵护送刘叔圭和太医署众人先回到京中,将留言板还给了上官钧。

    姬安和上官钧就一同看到图国国都的暗线发来的急报。

    孙氏列出图国皇帝不孝、不仁、不尊祖宗之法等几大条罪状,将其囚于宫中,扶太子继位登基,自己作为摄政太皇太后处理国事。

    姬安吃了一惊:“二郎,还真给你料中了!”

    上官钧:“图国小皇帝丢了云朔,孙氏正好借题发挥。”

    姬安:“那孙氏之后对我们会是个什么态度?”

    上官钧:“必然不复以往。不过,图国应付卜察尚且吃力,再想拿到云朔更是痴心妄想。”

    追溯至前朝末年,云朔八州本来也不是图国真刀真枪打下来,不过是趁虚而入罢了。

    上官钧续道:“图国若是识趣,就该知道讨好我们。不然我们把榷场一关,他们买不到粮食、布匹、茶叶,对他们更是致命。”

    姬安笑笑:“那就等一等,看图国会不会派使者吧。”

    ○●

    丰泰七年三月,满朝官员依旧沉浸在收复云朔的喜悦余韵当中。

    却在这时,姬安再次给了政事堂众宰相一个“惊喜”。

    宰相们看着摆在桌面上的那卷“封后诏书”,恍惚得比去年听到景定消息时更厉害。

    姬安笑眯眯道:“这封诏书在丰泰元年就已写好,只是一直没过政事堂。如今我和大司马都觉得,该把这道手续补一补了。”

    宰相们糊成一团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浮出一个念头——竟然是丰泰元年这么早啊……

    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偷偷去看上官钧——没想到大司马如此会自夸……

    这封诏书正是上官钧的笔迹,看文风应当也是上官钧的文章。

    众宰相一时间表情都颇为纠结——虽然他们都看得出两人在一起了,但这男皇后就非封不可吗……

    上官钧一脸淡定地扫视众人一圈:“诸位可是有意见。”

    众宰相有意见,但众宰相不敢提。

    姬安继位这六年多来,凭藉着众多高产粮种、棉花、羊毛编织、蜂窝煤和减税、降盐价,早已是深得民心。又收复西北与东北,巩固北边一线边防,打通西边商道。无论哪一桩,都是不世之功。

    宰相们闲时甚至悄悄议论过,姬安以后的谥号到底是文、景、武、桓、襄哪个更合适,庙号又会是世宗还是圣宗。

    和那些实实在在的功绩相比,封个男皇后这种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更别说这个男皇后还是手握军权的上官钧,上官钧自己都愿意,哪还轮得到旁人说三道四。

    何况,他们反对有用吗?

    以姬安现在的威望,他们敢反对,姬安就敢把政事堂的人全换掉。姬安可是在位六年多了,科举都开过三次,他手里不是没有可用之人,说不定还正愁腾不出位子来呢。

    宰相们又不是姬家宗室,完全没必要和两个当权者对着干。

    中书令吕绅轻咳一声,先表态:“臣没有意见。只是想问问陛下与大司马,对储君可有打算?”

    姬安:“待过上两年,我与大司马会从宗室里挑选聪慧的孩子过继。”

    众宰相再次不约而同地想——哦,姬家的孩子。既然江山不改姓,那宗室该是也没有意见了。

    刘叔圭看众人纠结的表情渐渐淡下去,就率先笑道:“恭喜陛下、恭喜大司马,祝陛下与大司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其余人也连忙跟上道贺。

    韦侍中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大司马,这诏书既然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了,那这封后大典……还办吗?”

    他脸上的意思挺明白——手续补上了,这大典就算了吧,反正都过去六年了!

    姬安继续笑眯眯道:“封后大典就不办了。”

    众宰相暗暗吁口气。

    姬安:“不过当年我与大司马没有正经办婚礼,所以我们决定补办婚礼。”

    众宰相又把吁出来的那半口气抽了回去。

    姬安犹嫌不够,再说:“婚期就定在四月初二。”

    庞侍中忍不住脱口惊道:“四月初二?那不是不到一个月?!”

    上官钧:“祭天的吉日已经选定,在三月廿九。婚礼所需内侍省与大司马府皆已备好,无需朝廷操心。”

    姬安贴心地道:“是补办的婚礼,所以诸位爱卿上道贺表就行,不用备贺礼了。”

    众宰相深呼吸,再深呼吸。除了最年轻的刘叔圭还算镇定,其余人都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姬安接着给众人发摺本。

    众人有些麻木地打开,还以为是婚礼相关事宜,一看之下,却是齐齐瞪眼。

    田税新法:摊丁入亩?!

    宰相们迅速看完,好几人就禁不住泛起苦笑——他们怎么忘了,上回收复西北,紧跟着的就是土地限购令;这回收复云朔,再推出新法,正是姬安的作风。

    姬安等众人看完,安抚道:“为了庆祝我与大司马的喜事,今年起,配合新法,每类田税的标准都比原先下调了三成。”

    众人愣了下,连忙重新细看税率,在心中大致计算出转换——如此一来,虽然会被清算出隐田,还要摊入丁税,但总体来说似乎比原来增加得不多……

    至于原来没有隐田隐丁的人家,算下来自然是减少的。

    左仆射唐武问:“降了田税,若是赋税总数减少,不足的部分当如何?”

    却是上官钧回道:“陛下这几年推广良种增收,收上来的赋税年年都在增加。如今西北和东北都已收复,往后不用备战,便是赋税降回以前的数,对朝廷也无甚影响。”

    他这话没人能驳,只要不打仗,以前的赋税也是够花的。而且,等清出了隐田,近三年开荒的地再交上税,不一定总数就会少。看看先前的新盐政,许多地方盐价降了一半,结果总盐税还比以前增加了。

    刘叔圭表态:“臣没有意见。”

    御使大夫方怀静也道:“臣无异议。”

    唐武再补充一问:“陛下准备让哪里负责此事,可是户部?”

    姬安:“令各地自行清丈田亩数上报,先按上报的收着,由农学署在五年内完成覆核。”

    这份田税新法是田守朴用六年时间完善的,此时一拿出来就可直接执行。

    唐武便道:“臣亦无异议。”

    最后自然是所有人都签章了。跟上回的土地限购令相比,这回的摊丁入亩已是温和得多,何况还降了标准。

    只是,这一天的政事堂会议开完,众宰相离开时的脚步都控制不住地有些发飘。

    第240章 定心 上苍最大的怜悯

    姬安与上官钧准备补办婚礼的事一在朝议中公布,满朝官员再次经历了一回元旦那天的震憾。

    或许比那更甚。

    群臣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震惊于“圣上与大司马成婚六年”,还是该震惊于“下个月要补办婚礼”,又或是该震惊于“大司马竟然愿意被封为皇后”。

    这时,一些人终于依稀记起来——好像当年圣上的确给大司马冲过喜……

    姬安高坐玉阶之上,就看见有的臣子嘴唇蠕动着,有的臣子腿脚抖动着。

    不少人在偷偷地看上官钧,又偷偷地看宰相们,甚至忍不住偷偷抬头看姬安。

    趁着还没人出列谏言,姬安给郑永使个眼色,让他将第二封诏书交给司仪念。

    田税新法,摊丁入亩,各类标准下调三成。

    这道诏令一出,群臣便是一个激灵,再顾不上先前那点天子家事,先计较起这个关乎天下的大事来。

    那天之后,姬安只看了一些心腹臣子的贺表,倒是对于田税新法的上书都会翻一翻,看有没有需要查缺补漏的地方。

    同时,《大盛旬报》又出了一期特刊,专门刊登天子与大司马的婚讯,以及为庆贺喜事而颁布的新田税。

    因是贺喜,这次姬安的态度颇为温和,要求各地在三年内上报重新清丈好的田亩数即可。哪里把数据报上来,哪里就开始实施新田税。

    然而,这次的特刊还有个特别之处。随着刊物发行,还有众多宣讲官被派下去,专门向百姓讲解新田税。广大的普通百姓家里可没有隐田隐丁的问题,新田税一实施,他们都是受益者。

    因此,各地方官员一接到朝廷文书与《旬报》,不管内心支不支持,都赶紧召集人手催办此事。实施新田税,必然是能减税的人数远远多于要加税的人数,治下百姓都盯着衙门,谁也不敢拖延到明年。

    现在百姓的声音可是随时可以直达天听的。没见《旬报》上都专门强调——若对清丈之数有异议,上报衙门又不处理者,可通过《旬报》上报圣上。若是衙门无故拖延、不肯清丈,不更是要被百姓们报上去!

    如此,无论朝中还是地方,官员们的精力都放在新田税上,结果竟然没有一封劝谏姬安不要立男后的奏疏递上来。

    姬安都觉得挺不可思议。还暗暗猜测,或许真是因为这世界起源于耽美小说,总留着那么一点点起源的痕迹在吧。

    倒是在京宗室聚过几回,但最后也没有上书劝谏。毕竟,姬安要选宗室子过继,那就是家家都还有机会。

    至于京里百姓,在飞廉军的引导下,议论重点落在姬安和上官钧的情深之上——两人成婚六年多,身旁除了彼此,再无他人。

    启阳府早早放出通告,允许百姓在天子婚礼当日上街抢喜钱、领喜饼,当晚京中各处还有诸多表演,并会燃放烟花。烟花这种东西,哪怕是京里的百姓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现在都高兴地期盼着那天。

    总之,姬安打叠精神防备了几天,见朝野内外一派平和,也就放松下来,只满心欢喜地等着婚礼到来。

    ○●

    这天休沐,姬安和上官钧起床吃过东西,就一同骑马去往后宫元德殿。

    阳春三月,春风送暖。

    姬安晒着暖洋洋的阳光,舒服得眼睛都微微眯起。

    上官钧与他并骑而行,却没有控马,而是在用平板给姬安拍视频。

    平板计算机和太阳能蓄电设备,都是姬安刚刚才买到,出门前特意教了上官钧如何使用。

    姬安和时常买东西的几个卖家已经创建起稳定交易关系,这次也是托人去买这些东西。但为了等着系统的“运费”回落,一直到今天才交易。

    上官钧拍过片刻,出声唤:“四郎,看一下这边。”

    姬安转过脸,笑道:“太阳能还没装呢,你要是那么快就把电用完了,可没地方充电去。”

    上官钧从拿到平板起,嘴角就没平下来过,显然心情极好,此时也只道:“我看电量还挺多。”

    说完,又切换到拍照,对着姬安拍了几张,才按熄显示屏。

    姬安却伸手过来拿:“我看看,有没有把我拍丑了。”

    上官钧:“四郎长得这般俊俏,怎么拍都好看。”

    姬安一边按亮显示屏翻相册,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这种话没有一点可信度。以前我妈也这么说我,结果还不是拍了一堆丑图。”

    不过,等他看完上官钧的作品,就完全放下心来——上官钧不愧是会画画的人,审美很在线。

    两人聊着天来到元德殿。

    元德殿作为皇后的寝殿,在内朝的殿宇规模当中,只比天子寝殿长寿殿要略小一些。

    姬安没有动过这里,院中的花木也一直有专人精心打理。

    此时一走进院中,两人就见到不少姹紫嫣红的花朵。

    姬安不太认识花,边看边问:“这些是牡丹?”

    上官钧:“有些是牡丹,有些是芍药。”

    随后一一给姬安介绍品种。

    说完又道:“如今刚开始开,待到婚礼那日,还能开得更多。”

    经过花丛后,姬安就见到自己能认出来的树了:“那几株是桃树吧?我看着花像。”

    上官钧点头道:“可惜快谢完了,怕是撑不到婚礼那日。”

    的确,树上的花都已剩得不多。

    姬安看他像是喜欢,就说:“反正我会买花,到时让人粘到枝头上,你想粘多少粘多少。”

    上官钧不禁心头微暖,应道:“好。”

    姬安又拉起他的手:“趁着现在还有花,我们先来拍一张。”

    两人走到桃树下,姬安先让上官钧站好,自己拿着平板查找好看的角度。

    结果左转转右转转,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的审美比不上上官钧。

    姬安有些挫败地对上官钧招手:“二郎,还是你来看怎么拍吧。我总感觉没你的构图好看。”

    上官钧过来换手,让姬安站到桃树下去。寻好了位置,再把朱顺叫过来,教他怎么拍。

    朱顺一过来,跟着的内侍小厮们再按捺不住,都到他身后看。连王晦、郑永和黄义,都没能忍住好奇,也跟着一同看,只是站得更后一点。

    上官钧走到姬安身边,转身和他并肩站好。

    姬安感觉这样照是不是太呆板了点,可前面那么多内侍小厮在看着,他又不好意思摆什么姿势。

    却在这时,上官钧伸手揽到他腰间,微侧过身,手上用力让他向自己靠。

    姬安吓了一跳,下意识回抱过去。

    随后就听见朱顺笑道:“陛下、大司马,拍好了,特别好看。”

    姬安感觉腰间的手松了力,连忙退开一步,小声抱怨:“你也不说一声!”

    上官钧莞尔:“若是先说了,四郎大概还会僵得像块木头。”

    姬安揉揉鼻子:“大庭广众的……”

    见朱顺拿着平板过来,他停了话,接过平板看照片,却是愣了下。

    姬安还以为自己会是吃惊的表情,但——眼中的确有点惊讶之色,可脸上却是笑着的。

    照片中,桃花映衬下的两人有种自然的亲昵感,对视的目光勾勾缠缠,一看就是小情侣。

    姬安感觉脸上有些烫。

    上官钧看完,淡定地按熄了屏,夸奖朱顺:“拍得很好,一会儿有赏。”

    朱顺笑着谢赏。

    上官钧一边拉着姬安往下走,一边继续对朱顺道:“这段日子你再教一教旁的几人用用,都拍一些照片和视频来给我看,挑个拍得最好的出来,婚礼那日专为四郎与我拍摄。”

    朱顺忙应了是。

    姬安一时都感觉有些奇妙——没想到他都穿到了古代世界,和爱人办婚礼时也还能有人跟拍。

    两人来到新房前,上官钧就没让人再跟,只牵着姬安进去。

    新房没有选在正殿,而是选在上官钧一直住到十六岁的那间偏殿,大小和立政殿差不多。

    此时殿中还没有挂红绸、贴喜字,不过一应家具都已换上新打的,瞧着件件都沉稳大气。

    两人一间间房看过,最后走进卧房。

    布局和立政殿的卧房相差无几,只是少了一张书桌。并且,应姬安的强烈要求,没有摆穿衣镜,只摆了梳妆镜。

    上官钧问:“四郎可喜欢?”

    姬安:“你准备的,我当然喜欢。”

    上官钧目光落在他脸上:“听起来不像实话。”

    姬安失笑:“实话是——我真看不出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只要好用,我就喜欢。”

    上官钧凑到他耳畔:“那我们先试一试这床好不好用。”

    姬安笑着推人:“别闹,床上什么都没铺呢。”

    不过,还是过去细看了看床。

    姬安看不出什么名堂,只知道和现在睡的那张一样宽敞,都不用伸手摇,只看这名贵的紫檀木就知道绝对结实。

    只是换了雕花,新床上雕的是龙凤呈祥和并蒂莲。

    姬安突然想起来问:“你以前的家具呢?”

    上官钧:“先搬到了空处。待婚礼过后,将这些家具都换到立政殿去,再把这里复原成以前的样子。”

    姬安勾勾他手指:“你要是哪时想回来住,我们就过来。”

    上官钧笑着凑过去,在姬安脸上亲一下。

    *

    看完元德殿的新房,两人出宫去大司马府。

    姬安决定把太阳能蓄电设备装在大司马府中,没有宫里那么打眼。

    黄义引着两人去他挑好的地方,指给姬安看:“建屋宅时这院子就是专用来晒书的,一整日都能照到阳光。”

    姬安稍微转了转,确认道:“秋冬也可以?”

    上官钧回他:“春夏摆在这半边合适,秋冬就换到那半边去。碰上雨雪,就搬进屋里。”

    姬安就将太阳能取出来,按着说明书组装好,再教黄义指派来的人怎么看指示灯,怎么更换蓄电池。

    这边刚忙完,有人来报有一名道人上门寻黄义。

    黄义很是莫名其妙:“什么道人,可有名帖,还是吴真人派来的?”

    家仆:“没拿名帖,穿着旧衣,头发有些花白了。他没说名字,只说是旬州沧阴县来的,刚刚进京。”

    听到“沧阴”两字,姬安和上官钧不由得对视一眼。

    上官钧吩咐:“黄义亲自去迎,领到花厅奉茶。陛下与我这便过去。”

    黄义连忙应是,跟着那家仆匆匆离开。

    姬安刚才脱了外衣、绑了袖子干活,现在重新打理好,再和上官钧一同往花厅去。

    一边走,姬安一边说:“沧阴来的,有点年纪,该是玄灵子了吧。他居然一个人来,也不带上徒弟。”

    上官钧:“回想起来,当年看他像是三十出头,如今该过五十五了。但他既能去云游,身子应该还健朗。”

    姬安惊讶:“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上官钧:“四岁时的事,也就记得那一桩,一想便能有印象。当年他帮我批过命之后,先帝还让人打探过,据说他卜算极准,却很难请得动他出手。也不知道怎么的,竟会主动找上门来。”

    姬安玩笑道:“该感谢他当年给你批的命。如果没有那句批命,你即使没娶三妻四妾,也肯定英年早婚。那我们就绝对没缘分了,我可不会看上有妇之夫。”

    上官钧也是一笑:“的确当给他一份谢媒礼。”

    两人说着话走进花厅。

    厅中原本坐着的那名道士立刻起身,目光一下落在上官钧脸上,眼中立刻浮出感慨之色。

    上官钧先招呼道:“玄灵道长,多年不见了。”

    玄灵子回过神,目光不自觉地往上瞟一眼,才落在姬安脸上,随后行礼:“陛下、大司马,贫道玄灵子有礼了。”

    上官钧带着姬安落座,等黄义上过茶,就将他遣出去关好门。

    姬安笑着寒暄:“玄灵道长一路辛苦,你两位徒弟可还好?”

    玄灵子:“谢陛下惦念,他二人都好。”

    说完,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姬安脸上,面容中渐渐露出悲伤的神色。

    上官钧看得皱眉:“玄灵道长这是何意?”

    玄灵子这才收回目光,苦笑道:“贫道可是害了那个进京来的孩子?”

    姬安顿时心一跳,上官钧亦是目光一凛——玄灵子竟能一眼看穿姬安不是原主!更没想到,他还是当年留高王找去卜算的那个人。

    玄灵子却像是没有察觉,迳自道:“当年留高王用徒儿威胁贫道,贫道不得不从,明明看不真切,却还是说了那些话。实是贫道之过。”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上官钧:“听令徒说,道长对两次卜算耿耿于怀。另一次看不真切的结果,可是我?”

    玄灵子点头道:“为留高王卜算之后,贫道一直无法释怀。之后又卜算一回,被卦象指引到京中东宫。按着卦象,贫道得再为一人卜算,方能对上回之事弥补一二。

    “当时贫道见到年幼的大司马,亦有那种看不真切之感。两种感觉一样,贫道便觉得,卦象所指之人该是大司马。因此,即便看不真切,也为大司马批了命。”

    说到这,他长叹一声:“但,终究难过贫道心中的坎。自那之后,贫道便绝了卜算一道。”

    上官钧再问:“那元秀秀又是怎么回事?道长可还记得,就是给我批命那日,你也给一女童留下一言。”

    玄灵子:“贫道记得。当时贫道瞧见那女童,发现她亦是不一般,心下又疑惑会不会卦像是指向她,便给她也略略一卜。”

    姬安好奇问:“看她能看真切吗?”

    玄灵子目光在两人脸上快速扫过,才回:“她能看得真切。只是,世人总以为卜算出的结果必不会改变,实则不然。一时一运一命,贫道也只是卜出其人当下最有可能的一条道。”

    姬安听得感觉还挺有趣:“从结果来看,道长对我与二郎倒是算准了,对元秀秀就……”

    虽然也不能说不准,但的确是变了。

    玄灵子闭眼片刻,再看着姬安道:“贫道当年看那孩子的母亲是早亡之相……”

    姬安感觉到上官钧再次紧张,当着玄灵子的面伸手过去,握住上官钧的手,再对玄灵子说:“那孩子的母亲的确很早过世,至于那个孩子,倒也不能说是道长害了他。若他留在留高王府,或许都活不到二十。”

    玄灵子再次低叹口气。

    上官钧急切地问:“玄灵道长,你既看得出来,可否卜算一下,陛下可能一直留下。”

    玄灵子微微一愣,目光再次在两人头上扫过,奇道:“大司马如何会有此担心?陛下与大司马身周紫气交缠环绕,显然已是无法分割。”

    上官钧也跟着一愣。

    姬安拍拍上官钧的手:“看吧,说了你不用担心。”

    之后,再把让上官钧担心的那几个梦给玄灵子简略说一遍:“二郎就是担心那些梦可会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尤其是我与二郎那个梦,先前吴真人没解出来,只说不是凶兆。”

    玄灵子想了想,回道:“贫道刚才说过,一时一运一命,那或许便是另一条道的模样。以贫道之见,这像是上苍漏下的一丝怜悯。

    “陛下与大司马捕捉到了,那丝怜悯便为世间避开些许祸事。例如说,去年云朔的众多百姓就因此得救。”

    上官钧终于渐渐放松:“有玄灵道长这话,我总算能安心了。”

    说过这么久话,姬安看玄灵子面露疲色,想他奔六的年纪,刚云游完又赶着进京,便体恤道:“道长舟车劳顿,就留在大司马府好好休息吧。”

    上官钧配合地摇了铃,唤进黄义,吩咐他仔细招待人。

    玄灵子起身,再次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忘了向陛下与大司马道贺——贫道在路上见着了新的《旬报》特刊。祝陛下与大司马福寿绵长、白首偕老。”

    姬安笑着道谢。

    待黄义领玄灵子出去,上官钧就忍不住叹道:“我觉得,四郎来此,才是上苍最大的怜悯。”

    姬安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那这怜悯也肯定包括你。你可是身具此世气运的人,没有你,我就用不了百宝囊,更坐不上龙椅。”

    就在这时,姬安看到系统提示有反馈消息。

    上官钧也感受到留言板震动,取出来点亮。

    一条条各地百姓写给两人的婚礼祝福不断冒出。

    姬安没开系统,就凑在上官钧身旁一同看留言板,突然指向其中一条:“是孙铁牛他们村的。”

    牛背村的那一条里,还附上了一句——孙家特地给宁安行宫送去二十坛香辣辣椒酱,庆贺圣上与大司马的喜事。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抬眼,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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