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 廊檐下的灯盏随风摇曳着,柔和而明亮。
已经是夜色阑珊的时辰,等到宴席散去,卢策走在回廊上, 准备回后院的房间中休息。
只是, 在看到不远处的一处回廊旁, 正坐着, 相互依偎的两道身影时, 卢策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神色微敛, 卢策望着正靠在谢行之怀中, 亲昵地抱着身旁的男人的妹妹卢宛, 见她仿佛是困得有些迷糊了,却仍旧对身旁的人亲近极了的模样。
这些时日以来,卢策的心里总是有些别扭,因为觉得自己的妹妹可以配得上世上完美无缺的良人,也因为, 卢策心中,总因为谢行之,而微微有些吃醋,他看不惯那位陛下, 与妹妹卢宛太过如胶似漆, 亲密无间的模样。
但, 他终究只是一个兄长,一个与妹妹曾经一同长大, 如今已经各有家庭的亲人。
想到这里,卢策不由得在心中微叹了口气, 眉心微微皱着。
面对那位杀伐决断,冷肃无情的陛下,卢策总觉得,那般冰冷的,心思深沉的人,不是什么善茬,更不适合做夫君,卢策在内心深处有些忧心忡忡,妹妹卢宛会在这位淡漠的陛下面前,受到伤害。
迎着迎面而来的晚风,卢策站在回廊中,望着不远处的回廊对面,那一双亲密依偎着的身影,真是有些发愁。
在清凉的微风的拂面下,卢策的酒醉渐渐醒了大半,他正想要抬步离开,却瞧见对面回廊中,走过几个手中奉着漆案的宫人,见到此情此景,卢策想了一下,顿住了脚步。
倚坐在回廊的阑干旁,谢行之命人去取了温水与帕子来,接过打湿了的,温热的湿帕子,他慢条斯理地为靠在怀中的卢宛擦拭着面容。
方才走到这里的时候,醉得有些不舒服的卢宛胃中翻腾起来,见她微有些难过得蹙眉,以手掩口,谢行之便抱着她,在回廊中暂停了一下脚步。
伏在阑干上,脑海中昏沉沉的卢宛额上涔出些许冷汗来,被身旁的男人轻抚着后背,半晌过后,她方才止住干呕。
看着喝醉后,卢宛难受的模样,谢行之神色仍旧淡淡的,教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但墨眸中,却带着担忧的怜意。
伏在回廊的阑干上,卢宛吐完之后,方才觉得自己好受些,意识也清醒些。
瞧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看起来毫无醉意的谢行之,卢宛将胳膊肘放在阑干上,手掌微撑着脑袋望着他,有些不晓得,为何自己方才明明在他身上也嗅到了酒气,但他却好似一个没事人似的,也不觉得喝酒之后会不舒服。
取了打湿的湿帕子,谢行之垂眸,揽着怀中仍旧有些醉眼朦胧的卢宛,为她擦拭着因为方才的干呕,而微有些汗湿与凌乱的鬓角与面容。
醉意沉沉的卢宛,望着面前的男人,不晓得是不是喝得太醉了,所以,这会子像只性情柔顺的猫似的,慢慢将面颊侧靠在谢行之怀里,沉沉阖上眼眸,不再同之前那般反抗谢行之对自己的亲密,而是由着他服侍自己。
垂下眼帘,望着柔细的手臂无意识虚虚抱着自己的腰的卢宛,谢行之唇角不由得微勾了一下。
他将手中的湿帕子递给身旁侍候的宫人,然后接过另外一只干净的帕子来,继续低垂眼眸,为怀中静静依偎着自己的妻子,擦拭着方才微有些湿润的鬓角发丝。
而不远处,一直默默看着面前的这一切的卢策,驻足良久,瞧着为妹妹卢宛擦拭面容,温柔细致,亲力亲为的陛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很难想象出乎意料的场景,正如此时此刻的卢策,若不是亲眼看到,他会觉得难以置信,冷肃冷淡,矜贵自持的陛下,会降尊纡贵地侍候妹妹卢宛,而且一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的随意散漫模样。
看着不远处的回廊中,正在发生的情形,卢策默然了片刻,终于抬起脚步,离开回廊,继续往后院去。
其实,此时此刻,卢策的心中,滋味不可谓不百般杂陈。
一路上,醉意消退了几分的卢策,在微凉的晚风吹拂中,头脑清醒下来,想到了许多复杂的思绪。
想着对妹妹卢宛妥帖细致,处处上心的陛下,卢策觉得,自己应该学着心胸宽广些,担忧减少些,学着跟自己芥蒂的,别扭的心理渐渐和解……
回到在刺史府所住的房间,已经睡着了,有些迷迷糊糊的卢宛被抱着她的谢行之放在床榻上。
微微睁开眼眸,迷蒙地望着打落帐幔的一举一动之间,仿佛带着若有似无的迫切的谢行之,卢宛知晓他们这是已经回来了,久不曾与谢行之做过什么的卢宛,心里好似忽然涌上些许莫名的预感来……
第152章 欢好
觉察到躺在床榻上的妻子用迷蒙的目光望着自己, 将帐幔打落的谢行之望向卢宛,见她潋滟乌润的眼眸中眼波流转,他的唇角不由得微勾了一下。
俯下身去,抬起一只手臂, 将躺在床榻上的卢宛捞了起来, 谢行之垂首, 在怀中的妻子柔软馥郁的嫣唇上亲了一下, 嗓音低沉问道:“宛娘, 可以吗?”
这会子醉意与困意上头的卢宛,在听到面前的谢行之意有所指地这般问, 却不晓得为什么, 一下子明白了他有些隐晦的意思。
纤浓的眼睫轻颤, 卢宛半睁着眼眸,瞧着面前的谢行之,在他浓烈的眸光的注视下,她已经半醉半醒,有些无可抗拒的绵软。
或许是被蛊惑了, 在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问,卢宛想了一下,唇畔微弯地笑了笑,然后迷迷糊糊地点头。
见喝醉之后的卢宛竟如此乖巧, 谢行之点漆般的墨眸中翻涌起无尽波澜起伏的情绪, 他不曾再说话, 只是忽地倾身,覆上身前的女郎。
有些始料未及的卢宛, 用面容蹭了蹭面前正在解自己衣带的男人的领口衣襟,有些迷糊地抬手, 回抱住面前的谢行之。
垂眸望着怀里喝醉之后,乖乖的卢宛,想到她方才娇容微绯,含笑着轻轻点头的模样,谢行之唇角微勾,在她唇上复又深深啄了一下。
虽然这段时日以来,他们夫妻二人仍旧每晚共睡一榻,但,谢行之已经许久不曾碰过卢宛了。
在卢宛醒来之后,觉察到她对自己的抗拒与陌生,谢行之虽有深沉的欲.念,但却始终按捺着,尊重着她的
意愿,没有再真的做些什么。
看着面前阖着眼眸,静静的,仿佛睡着了的卢宛,见她眼睫颤得厉害,好似扇动蝶翼的墨蝶,谢行之爱怜地亲了亲面前的女郎的眼睛,濡湿炙热的亲吻延绵而下,带起卢宛一身的难以言述的,陌生而又熟悉的颤栗……
翌日早晨,卢宛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缓缓睁开眼睛,卢宛困乏地侧了下.身,想要动一下酸痛绵软的身体,只是,她方才有所动作,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酸痛得厉害。
不晓得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什么旁的教她想起来,便觉得脸红心跳的原因,卢宛这会子已经全然酒醒了,昨夜里迷迷糊糊的意识与记忆,也都一同清醒,仿佛历历在目,她勉力支撑着酸乏的身体,缓缓坐起身来,想要起身。
毕竟,这会子时辰已经不早了。
侍候在帐幔外的宫人上前,将曳地的帐幔挂了起来,看着晚起的皇后娘娘,宫人笑道:“娘娘,您可要起身?”
坐在床榻上,卢宛拥着锦被,双手环膝,便这般坐了一会子,方才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受些。
听到侍候在帐幔外的宫人这样问,卢宛想了一下,轻轻摇了下头,有些有心无力,嗓音微哑地答道:“且先等一会罢。”
宫人听到卢宛这般说,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垂首敛目,侍候在一旁。
只要想到昨日的事情,卢宛便不由自主,觉得面容与耳朵滚烫得厉害。
这段时间以来,谢行之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她了,卢宛想到上次她方才醒来,面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谢行之,自己的惶恐与惊诧,还有不慎提起记忆中的未婚夫婿谢弦,引得醋意翻腾的男人,床榻之间对她的惩戒……
想着想着,卢宛只觉得面容烫得越发厉害起来。
她总觉得,昨夜的谢行之,有许久未碰过她,补偿他自己的变本加厉。
卢宛在心中想,下次,她一定不会再饮酒了,果然是喝酒误事,被谢行之趁虚而入。
红着面容,卢宛坐在床榻上,脑海中正有些乱七八糟地这样想着,被折腾狠了的身体,仍旧还是不太舒服。
以手掩口,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身体疲乏的卢宛抱着锦被,正让侍候在外面的宫人再度落下帐幔,决定还是想要偷懒再睡一会。
却忽然听到房门被人自外面轻轻推开,守在外面的宫女,上前行礼之后,恭声禀报道:“娘娘,小殿下过来了,正在外面等着,可要见?”
听到帐幔外的宫女这般说,方才躺下的卢宛,不由得有些无奈。
只是,盖着锦被,平躺在床榻上,想到昨日因为犯困,早早回去的谢茉,卢宛想了想,还是决定让谢茉进来,她想见一见谢茉。
卢宛回答道:“让茉儿进来罢。”
倚坐在软枕上,看着垂着脑袋,正向自己行礼的谢茉,卢宛点了下头,眼眉弯弯地对小姑娘招手笑道:“茉娘,过来。”
听到自己的母后柔声细语地这样同自己说话,谢茉微顿了一下,方才走上前去,坐到卢宛面前。
扫量着面前的谢茉,卢宛在看到面前的女孩红红的眼眶时,不由得有些担心与焦灼。
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谢茉柔软稚嫩的面容,卢宛忧心忡忡地问道:“茉娘,你怎么了?”
昨日忍不住一直哭泣的谢茉,不想让自己的母后看到自己红红的眼眶,为自己担心,所以让侍候的宫人去告诉卢宛,她有些困了,便不过去参加宴席。
眼泪打湿枕头,谢茉昨晚许久方才睡着,今日,她早早地醒来,有些胃口恹恹,食欲不佳地用过早膳后,曾经过来寻卢宛,想要向她的父皇母后请安,只是,守在房间外的嬷嬷,却含蓄不明地告诉她,她的父皇有事要忙,一大清早便已经离开了,她的母后还在休息,恐怕不能见她。
有些茫然的谢茉,听到嬷嬷含蓄地解释,她的父皇母后和好了,所以母后要好好休息,有些懵懵懂懂。
虽然有些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懂事聪慧的谢茉,还是没有坚持打扰卢宛,直到又过了一两个时辰,觉得母后平日里这会早已经起来,她才复又过来问安。
却不曾料到,母后仍旧倚靠在床榻上,长长的乌发如瀑,披散在肩头素白的中衣上,整个人懒洋洋的,像醒来不久一般。
走上前去,坐在床榻边上,谢茉看着面前正温柔地垂眸,瞧着自己的母亲,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
抬起手臂来,抱住卢宛,谢茉将自己的面容埋在卢宛温暖的掌心,由着面前的母后温柔地摸着自己的面颊。
有些忧心忡忡地垂眸瞧着怀里的谢茉,卢宛有时候,常常觉得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太过早慧,却又是个安静的闷葫芦性子,有心事也不曾说出来,她又缺失了从前的记忆,不晓得该如何与这个小姑娘沟通,才能像个长辈一样开解她。
用指腹轻抚着谢茉的面容,卢宛想了半晌,垂首,在她侧颊上亲了一下,温声问道:“茉娘,你怎么了?”
对于此时此刻,面前这个眼眶红通通的,却沉默着一语不发的小姑娘,卢宛觉得怜惜心疼,她学着在卢家待字闺中时,自己仅有的面对孩子的经验,像对待一个幼小的小妹妹一般安慰她。
只是,被卢宛亲了亲,谢茉想了片刻,却还是不曾将自己的心事告诉面前的母亲。
谢茉渐渐地长大了,心里有着朦胧的,她自己都有些不理解的情绪,这是她头一回有自己的小秘密,却不晓得,也有些不想告诉卢宛。
而瞧着面前的谢茉沉默不语的模样,卢宛抚着她小小的脊背,安慰地轻拍着。
既然怀里的孩子不想说,那么,她也不会一定要追问下去,强迫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靠在卢宛怀中,被母亲温柔地抱着,谢茉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有些酸酸的。
她侧了下首,将面容埋在卢宛怀里,两行温热的泪滴,打湿了卢宛中衣的衣料。
……
虽然卢宛额头上的伤口渐渐疗愈,但她的记忆,却始终还是不曾恢复。
他们到荆州的这段时日以来,荆州山上的匪患得以平息,渐渐告一段落。
原本,他们是要离开荆州,继续南下的,可是因为卢宛如今尚还不曾完全恢复,仍旧失忆生病,所以,谢行之决定不再去别的地方,而是带卢宛与谢茉离开荆州,便回京城。
京城中,得知卢宛额头受伤,缺失了记忆的谢璟与谢晏,同样深深担忧着母亲的伤势。
如今,卢宛已经不记得京城中,那两个她所生的,血脉相连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了,但在身旁的人的描述中,她却有些思念,有些期待见到他们。
告知卢策一家,他们有了不久之后打道回京的打算之后,卢策虽然心里觉得甚是不舍得妹妹,并知晓,这次分别,恐怕日后自己一个不在京城的外臣想要再见到妹妹,不知要何年何月,但,最终卢策却按捺着心中汹涌的情绪,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告诉卢宛他们,他知晓了。
卢策在那日晚上,看到妹妹卢宛醉酒之后,身份尊贵的陛下细致耐心,亲力亲为地照顾她,释怀之后,放下了心里的芥蒂。
他想,既然从前的自己所担心的,是妹妹卢宛会受到冷酷的,心思莫测的陛下的伤害,那么,现在他已经知晓,陛下是妹妹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他应该学着有分寸,不再有那般多来自亲情的掌控欲,应该学着化担心,为宽心。
而知晓谢行之与卢宛一家三口不日便要启程回京,这些时日以来相处的感情,还有明白今后山高路远的难以相见,陈素云与卢谨同样都很不舍得他们。
陈素云暗暗下了决心,要在陛下与小妹他们离开荆州之前,亲自下厨准备一场家宴,为他们饯行,两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为他们好好送别。
第153章 饯行
春日里, 柳枝嫩绿,依依曳地,远远地看去,仿佛被笼罩在一片色彩柔和的烟雾一般。
走在后花园的石桥上, 谢茉瞧见不远处的小径中, 路过的熟悉
的背影, 眼睛忽然一亮。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 见到这两日以来自己一直想去寻的卢谨,谢茉加快了脚步的速度, 往卢谨所在的方向走去。
生怕自己追不上卢谨, 谢茉一面走, 一面有些迫切地呼喊道:“卢谨哥哥!”
听到身后传来自己的小表妹谢茉的声音,卢谨有些诧异地微顿了一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去,面上的神色仿佛在困惑,为何平日里说话做事总是慢半拍似的小姑娘, 今日却好像火急火燎的。
脚步匆匆地走到卢谨面前,谢茉看着面前站定了脚步,正垂眸笑着瞧着自己的卢谨,方才有些着急的心, 这才落了下来。
微仰着头, 看着面前高自己许多的大哥哥卢谨, 谢茉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若无其事一些,只是掌心却因为小小的紧张, 微微有些出汗。
瞧着面前的卢谨,谢茉想了一下, 甜甜地笑着问道:“卢谨哥哥,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听到面前的小殿下这样问,卢谨虽然越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笑呵呵地回答面前的谢茉道:“小殿下,我要去前院的书房,你想不想跟哥哥一起去?那里有很多书,还有很多适合你这种小朋友的画册,可有意思了。”
谢茉听着面前的卢谨的询问,看了一眼侍候在身旁的宫人,还是摇了下头,笑着回答道:“卢谨哥哥,过会我要同母后一起去舅母那里,便不去书房了。”
闻言,卢谨开朗地笑了笑,倒是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看着面前仿佛要准备转身离开的卢谨,谢茉沉默了片刻,复又状似若无其事地问道:“哥哥,之前那位姓苏的小公子,今日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卢谨听到面前的谢茉这样问,想到上次自己父亲的生辰宴,苏逸那个混小子,竟然搞恶作剧太过头,把妹妹谢茉都给吓哭了,想到这里,卢谨便觉得还有些生气。
目光柔和地垂下眼帘,看着面前个头矮矮的,但却很漂亮,像个精致美丽的瓷娃娃似的谢茉,卢谨道:“妹妹,你不用担心害怕,我现在已经不理苏逸那个开玩笑没轻没重的混蛋了,他一日不跟你道歉,我便不再理他,我发誓!”
说着,卢谨微敛了面上的神色,看起来很严肃的模样。
听到面前的卢谨这样说,想到了什么,谢茉的心中微动。
对垂眸看着自己,神色认真的卢谨点了下头,谢茉微皱了一下漂亮稚气的眉心,问道:“那哥哥知晓,那位姓苏的小公子何时会来刺史府吗?”
对于谢茉的这个问题,卢谨想了一下,回答得不假思索,他笑道:“苏逸如今也开始学着处理差事,几日后应该便会来我们府中,找父亲或者我,到时候我带他来见你。”
在面前真诚得有些傻乎乎的,大大咧咧的卢谨这里套出了话,知晓几日后苏逸便会来刺史府,谢茉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雀跃起来。
眼眉弯弯地看着面前的卢谨,谢茉点头笑道:“好。”
瞧着面前漂亮精致,稚气可爱的妹妹谢茉,卢谨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面上的神色笑呵呵的,就像一个开朗豁达的乐天派一样。
……
几日后。
前几日在卢谨那里,得知苏逸会到刺史府来,谢茉这几日以来,总是在后花园貌似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全当做锻炼身体了。
虽然前面几日都没有碰到想见到的那个小少年,但这日早晨,谢茉用完早膳,准备在后花园散散步便去找母后卢宛的时候,却无心插柳柳成荫,在后花园的回廊中瞧见了那个熟悉的,清瘦的背影。
在看到背影的主人应该是苏逸之后,谢茉加快了脚步,紧赶慢赶,还是在回廊中追上了他。
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些疑惑的苏逸转过身去,在看到来人是谢茉之后,他白皙俊秀的面庞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浅浅的笑来。
微微俯身,看着面前个头不高的小姑娘,想到上回卢世伯的生辰宴,自己过分的玩笑将这个小丫头都给吓哭了,好兄弟卢谨气得几天都不肯理自己,苏逸唇角弯起一抹有些无奈,柔和的笑来。
平视着面前的谢茉,苏逸想了一下,笑着对面前的谢茉温声道:“小丫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你哥哥已经几日不理我了,说一定要让我跟你道歉,才会再跟我说话,不晓得你消没消气?今日我还要去找你,跟你当面致歉呢。”
说着,想到了什么,苏逸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谢茉,眼眸微弯地真诚笑道:“妹妹,对不起,莫要生气了,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听到面前的苏逸这样说,其实,原本便没有生气的谢茉,此时此刻,不由得有些难为情。
微咬了下唇,谢茉有些闷闷地点了点头。
瞧着面前的小姑娘低垂着脑袋,心情仿佛忽然有些黯然低落似的,苏逸想了一下,微微笑着抬手,将一只手掌放在谢茉面前,对她道:“小丫头,若你愿意原谅我了,那我们便握手言和罢!”
听到面前的小少年这样说,谢茉轻声“嗯”了一下,耳朵有些发红地抬手,握了一下苏逸的手掌,表示自己不再生气了。
想到这几日以来,自己想要假装偶遇苏逸是为了什么,谢茉抬起眼眸来,看着面前清瘦如竹,斯文俊秀的少年,眼眸有些失落地浅浅笑道:“苏逸,再过几日我便会离开荆州回家了,到时候,你可以跟我哥哥一起去送送我们吗?”
这件事,卢谨早已经告诉了苏逸,苏逸自然也知晓。
想到卢谨所说的,他的小表妹一家离开的时候,自己也应该去送送他们,毕竟这段时间,他们三个玩得很要好。
看着面前的谢茉,苏逸笑着点了下头,说道:“好,到时候我会去的。”
见面前的小哥哥同意了会去送别自己,谢茉如愿以偿,心里虽然还是有些失落,但却眼眉弯弯地柔和笑了起来。
……
告别了要去找哥哥卢谨的苏逸,谢茉去了母后卢宛的房间,却不曾料到,自己的三舅母陈素云,这会子也正在这里,正同自己的母亲说话。
这几日以来,心情头一回很好的谢茉笑着让三舅母起身,不要跟自己客气,然后走上前去,坐在母亲卢宛身旁。
看着母亲案前放着的几碟点心,谢茉笑意浅浅地抬手,拿了一块枣花糕放进口中,香甜的味道,让她的眼眸笑得更弯了,仿佛一抹新月一般。
有些嗔怪地侧眸,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谢茉,卢宛道:“方才从外面过来,手上脏不脏?”
谢茉听到卢宛这样问,笑着摇了下头,看着面前笑眼弯弯的女儿,卢宛有些无奈地也笑了一下,然后让身旁的宫人去端水来,为谢茉净手。
吃着口中香甜的枣花糕,谢茉看向坐在一旁的三舅母陈素云,浅浅笑着问道:“好好吃的枣花糕,味道同小厨房还有宫里做的却又有些不一样,这是舅母那里的人做的吗?”
听到小殿下这样问,陈素云笑着点了下头,宠溺地看着她,笑吟吟地回答道:“平日里臣妇便喜欢做这些,今日想着给娘娘还有殿下送来些,殿下觉得喜欢就好。”
谢茉点头笑了笑,看着面前面容圆圆的,温柔慈爱的三舅母,想到对自己疼爱维护有加的三舅舅,还有卢谨表哥,心里忽然涌上许多对离开荆州的不舍来。
虽然谢茉还是个小孩子,但她在心里暗暗地觉得,自己回到京城,还会很想念荆州的这一切,不仅是因为她朦朦胧胧的心中,同样有些朦朦胧胧的人的身影,还因为,荆州有她喜欢的,让她觉得温暖的亲人。
吃着三舅母做的香甜的枣花糕,谢茉心里甜蜜地想着,她会记得荆州这些让她难忘的人和事的,永远永远……
……
五日后。
春末夏初,虽然还是早晨,但日光却已经像揉碎了的金子一般,灿烂地洒落在树下的马车上。
谢行之与卢宛一家三口即将要离开荆州,回京城去。
坐在马车上,有些心不在焉的谢茉笑着同面前的卢谨告别之后,目光落在刺史府门前宽阔的石板路上。
偶尔状若无意地抬眸,看着长长的石板路的尽头,谢茉有些失落,有些望眼欲穿。
大人们还在寒暄,她的卢谨哥哥也在笑着同她耍宝,仿佛这样,可以将践行的伤感给冲散些。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时辰到了,马车便要启程了,谢茉却还是没有见到说好要来送别她的苏逸的影子,她心里酸涩而难过,觉得自己怎么会相信一个言而无信的人的鬼话!
有些气愤的谢茉,正想要放下手中的车帘,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巷口,跑来一个脚步飞快的熟悉身影,她要放下车帘的手,不由得顿住了。
第154章 情愫
在看到跑过来的人是苏逸之后, 谢茉要放下车帘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
看着一路匆忙跑来的苏逸,同样发现了他的卢谨微皱
了下眉,瞧着苏逸衣衫上的尘土, 忍不住担忧地问道:“阿逸, 你怎么了?”
因为一路奔跑而来, 衣衫有些褶皱散乱的苏逸, 听到身旁的卢谨这样问, 看了看坐在马车中,目光同样忧心忡忡, 但却不曾言语的谢茉, 方才回答询问自己的卢谨道:“路上马车不小心栽倒在了道路边上, 车轮摔坏了,时辰来不及,我想着不远,便跑着过来了。”
听到苏逸这般对卢谨与谢茉说,在一旁的陈素云, 面上也不由得尽是担忧之色。
瞧着苏逸衣衫上沾染的尘土,陈素云一面看他有没有受伤,一面抬手为他掸着身上的泥土,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 何必这样着急呢?瞧你身上的泥土, 摔得可真够严重的……”
三舅母陈素云还在担心而关切地对苏逸说话, 苏逸眼眸弯弯地笑着看着面前的他的卢伯母,而坐在马车上的谢茉, 想到方才自己的气恼,心里不由得既是担忧, 又是无地自容。
她觉得自己太坏了,怎么能那样恶意地揣摩苏逸呢?明明他已经答应了她,便不会食言。
看着面前的苏逸,谢茉正有些出神,已经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了的苏逸,却也向她看了过来。
斯文俊秀的少年,看着马车上的小姑娘,笑容明媚,笑眼弯弯地笑道:“小丫头,我来晚了,你没有生气罢?”
面前的苏逸的声音,将有些出神的谢茉拉回了现实,瞧着面前清瘦挺峻的少年,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
有些匆忙地垂下眼眸,谢茉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看着一如平日里,文静内敛的谢茉,苏逸浅浅笑道:“没有就好。”
站在苏逸身旁的卢谨,一直瞧着苏逸同谢茉说话,见寻常少年老成,待人清冷如玉的好兄弟苏逸今日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卢谨看着两人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了许多纳罕之色。
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小表妹谢茉,与好兄弟苏逸,看起来比他想象的关系更要熟络?
正当卢谨在心中这样想着的时候,马车启程的时辰已经到了,他看到自己的娘娘姑母,也上了马车。
知晓离别在即,谢茉觉得自己的眼眶,不晓得为什么,忽然变得酸涩得厉害。
她不由自主,将纤浓的眼睫垂得愈低。
谢茉年纪还太小,不适合自己一个人坐马车,所以卢宛决定第一日赶路的时候过来陪她。
只是,上了马车,在看到女儿掀开的车帘外,站着的一个有些陌生的小少年时,卢宛不禁有些茫然。
坐在安静地垂首,一语不发的谢茉身旁,卢宛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温和问道:“茉娘,这是你在荆州的朋友吗?”
听到自己的母后这样问,谢茉鼻音闷闷地轻声“嗯”了一下。
有些匆匆地抬眸,看了一眼车窗外站着的苏逸,谢茉旋即放下手中的车帘,抬起手臂抱住身旁的卢宛,将面容埋在母亲怀中。
以为谢茉是不舍得离开荆州的亲人,卢宛轻抚着谢茉的头发,安慰道:“以后舅舅舅母,还有卢谨表哥回京城,还是可以见到他们的。”
听着抱着自己的母后的安慰,谢茉的眼睛与鼻腔,却愈发酸涩起来。
马车的车轮轻轻转动起来,车夫已经启程出发,原本打算便这般相安无事,平平常常地离开的谢茉,终于还是没忍住,复又掀开车帘。
看着同卢谨站在不远处的苏逸,谢茉忍着鼻酸,抬起一只手来,向他们挥手告别。
卢谨见谢茉掀开帘子,也笑着向她挥手告别,看着坐在马车上的小姑娘,苏逸眼眸弯弯地对她招手,虽然没有向身旁的卢谨一般开口说话,但目光却一直落在她所在的方向。
瞧着面前的情景,谢茉抿了下唇,这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
她虽然看起来温怯软糯,但却实在是个很要强的小姑娘。
谢茉的眼中,此时此刻,介于孩童与少年间的苏逸,好看斯文的面庞上流露出的俊秀如玉的笑容,让她看进了心里,很多年很多年也不曾忘记。
虽然此时的她,还不明白这样朦朦胧胧的感情,但她却有些阴差阳错地将这一天,清楚地放进了心中。
坐在谢茉身旁,抱着这个香软的小姑娘,觉察到她的目光看向车窗外,卢宛有些淡淡的诧异地同样望了过去。
在看到谢茉的目光落在方才那个陌生的小少年身上,卢宛不由得有些茫然困惑地垂眸,向谢茉问道:“茉娘,方才娘还没有问你,那个小公子是哪家的?你跟他很要好吗?”
听到身旁的母亲的询问,谢茉却低垂眉眼,有些推辞地轻声说道:“苏逸是卢谨哥哥的好朋友,儿臣是因为卢谨哥哥,才认识他的。”
有些别扭的谢茉,不愿再多说什么,而瞧着面前靠在自己怀中,方才五六岁的小女儿,卢宛想不到,谢茉会有那般玲珑早慧的小少女心思。
听到谢茉这样说,卢宛相信了她推辞的话,轻点了下头,温和地笑道:“原来是这样。”
知晓这段时日以来,他们在荆州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所以谢茉难免会不舍得,卢宛抬手,轻轻地拍着怀里抱着的谢茉小小的脊背,无声地抚.慰着她。
……
因为出宫的机会对卢宛与谢茉难得,南下的机会对她们更是寥寥无几,所以回京城的路上,谢行之与卢宛一家三口,一直走走停停。
原本离开荆州,心情还有些不太好的谢茉,在来到海边的登州时,很快便变得雀跃开朗起来。
在临海的夜晚集市上,带着海咸味的和煦晚风中,谢茉在地面的小摊上挑选了很久,买了两只海螺哨子,准备带回京城,给她的谢璟哥哥,还有谢晏哥哥。
见眼眉弯弯的谢茉站起身来,笑着让宫人上前付了钱,小商贩一面热情地笑着同谢茉说话,夸她有眼光,一面将两只海螺哨子,熟练地穿上了彩绳,可以悬挂在脖颈间。
眉眼柔和地垂眸瞧着身旁的谢茉,卢宛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挽起接过海螺哨子的谢茉的手,准备带她离开。
身旁的谢行之揽住卢宛的肩头,与母女二人一同离开,虽然如今,卢宛对身旁的这个少言寡语,清冷淡漠的男人还是半生不熟,但,有时候,她也会觉得有些诧异的佩服——他竟然这般有耐心,可以在女儿挑选东西的时候,平静地等待这样久。
他的性子,与卢宛记忆中并不多的印象,有些截然相反。
比如,在卢宛的记忆中,谢行之是个冷漠肃杀的人,但这段时日以来的朝夕相处,她却有些意外地发现,他也并不是那般冷酷漠然,不近人情……
对这一切,卢宛归因于,或许谢行之如今是年纪大了,所以性情变得不再那般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虽然,有时候,她还是觉得甚是看不透他。
在卢宛的眼中,谢行之时常像是深不可测的海洋一般,有着深沉的帝王心术,难以让她真的看清楚。
在夜晚的集市回去之后,或许是集市上的风土人情太有意思,让他们不知不觉走了许多路,所以,回到下榻的刺史府,卢宛沐浴洗漱过后,很快便沉沉入梦。
当谢行之走出浴间,走到床榻边上的时候,瞧着未曾落下的帐幔中,床榻上,身着宽散寝衣,拥着锦被,秀致的眉目舒展,乌发披散,正静静睡着的妻子,他的眼眸中,划过清浅而柔和的情愫。
随手落下帐幔,谢行之
上了床榻,将侧躺在床榻上的卢宛,轻轻揽入怀中,然后垂首,在面前的女郎莹润如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因为有些疲倦,所以睡得又沉又甜的卢宛,并不曾觉察到有人将自己拥入怀中。
失去了记忆虽然为卢宛添了许多不大不小的麻烦,但也让她忘记了很多烦恼。
瞧着卢宛疏朗的眉眼,谢行之抱着她,握住她的手,然后阖上眼眸,也沉沉入睡……
一夜无梦,翌日早晨,当卢宛一身轻松惬意地醒来的时候,天色方才熹微。
睁开惺忪的睡眼,瞧着窗外洒落进来的半明半昧的天光,卢宛有些懒洋洋地猜测,这会子可能还不到卯时。
昨日睡得太早,所以,此时了无睡意的卢宛,以手掩口,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想要起身。
觉察到身旁的男人正在抱着自己,卢宛微微皱了下眉,正想要抬手,轻轻将身旁的谢行之揽着自己的手臂移开。
却忽然听到耳畔传来男人清晨方才醒来,有些低沉微哑的声音,询问道:“醒了?”
抬起眼眸来,瞧着面前正垂眸看着自己的谢行之,卢宛轻点了下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别扭与难为情的羞赧。
仿佛看出了卢宛的羞窘,谢行之低沉沉地笑了一声。
微一思忖,他瞧着面前的妻子,问道:“宛娘,可要起身吗?既然这个时辰醒来了,不若我们出去走走罢。”
听到谢行之这样说,卢宛下意识地想到了谢茉。
对谢行之的提议,卢宛轻点了下头,道:“登州风景优美,想来清晨更是清新如画,妾让人去叫茉娘起来,我们出去走走……”
垂眸瞧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卢宛,听到她这般说,谢行之却忽地笑了一下。
在卢宛有些纳罕的目光中,谢行之握住她的手,清浅地笑道:“不必去叫茉娘,只有我们两个去。”
第155章 心跳
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样说, 卢宛有些诧异地瞧着他,微顿了一下。
旋即,在面前的男人清浅的目光中,她笑着点了下头, 然后抬手, 轻推开抱着自己的谢行之, 缓缓坐起身来。
……
天光熹微, 清晨的登州, 烟波微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之中。
距离刺史府车程一刻钟的地方, 便是苍茫的海边, 这里有怪石嶙峋的山峰, 矗立在宽阔的海岸旁,风景壮观而壮阔。
待到平日里运动不够多,所以此时活动起来,体力有些不支的卢宛登上山顶,她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虽然, 一路上,身旁的男人,一直与她十指交扣,握着她的手, 带她攀登着这座山, 但, 不常出门的卢宛,还是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
不晓得多久之后, 终于到了山顶,卢宛俯瞰着山下清晨的风景, 还有远处薄雾蒙蒙中,初升的一轮金红的日头,她看到,卷起千堆雪的海浪,被揉碎了的金子一般的清晨日光,照耀得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心中忽然因为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变得宁静而宽阔,缘于方才的攀登,身体有些倦怠的卢宛想了一下,寻了山上一处平坦的山石,安静地坐下,目光静静地落在远处的日出,还有山与海的交际的海岸线。
因为登高,又是在海边,所以清晨的早风格外猎猎,卢宛身上的衫裙,被拂来的海风吹卷得宽大的衣袖鼓起,裙裾也随风翩跹着,发出些微的声响。
微眯着眼眸,卢宛将并拢的手掌放在额前,远眺着远处悬崖峭壁的陡峭山崖,盘旋翱翔在宽广海面上的海鸥,还有海岸线波涛壮阔的风景。
无论是出阁前,还是成婚后,卢宛都是难出后院闺阁的深闺女子,她何曾见过,大自然竟有这样鬼斧神工的美景?
见卢宛坐在石头上,有些神往出神的神色,想到这会子正是微冷的清晨,山石更是坚硬冰冷,谢行之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握住妻子的手。
正远眺着海面尽头的一轮红日,有些出神的卢宛,垂眸,瞧见握住自己的手的男人的大掌,不由得有些困惑。
抬起眼眸来,瞧着站在身前的谢行之,觉察到他手上微微用力,仿佛是要让自己站起身来,有些疲倦的卢宛,心中有些不情不愿。
似是瞧出了卢宛的别扭与抗拒,在她虽然不曾言语,但却有些磨蹭着站起身来的时候,谢行之看着她,眸中带了几分无奈的柔和笑意。
看着身旁的卢宛,男人忽然微一侧身,骨节分明的长指,为她系紧了脖颈间,身上薄斗篷的系带,然后垂眸,目光平静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被身旁的谢行之虽然沉静,但却有些灼灼的,一瞬不移的眸光看得有些困窘,卢宛轻轻抬手,推了一下男人仍旧落在她颈间的指节,微微侧身,佯作无事地为自己整理着斗篷。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晓,此时此刻,她的心,如擂鼓一般,跳动得有多么紧张急促。
尤其是,在觉察到,身旁的谢行之仍旧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
低垂眼睫,缺失了从前的记忆的卢宛,并不知晓,这将近十年的时光中,她与谢行之是如何相处的,她对这个男人,又是怎样的感情。
但此时此刻,卢宛却明白,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不会骗人。
仿佛看出了卢宛的困窘与赧然,垂眸瞧着身旁似是陷入了思索,偶尔会微皱眉心的妻子,谢行之眼中划过一抹清浅的柔意来。
想到今日两人开始不过是安步当车,信步而行,之后想到带卢宛登山,是为了什么,谢行之看了一眼远处的海岸线上,已经全部冉冉升起的金色太阳,对身旁的女郎道:“宛娘,你瞧,日出了。”
有些出神的卢宛,听到身旁的男人这般说,方才回过神来。
看着远处的日升,耳畔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在这猎猎晨风之中,一阵忽然席卷而来的,很大的风吹散了卢宛的头发。
原本是轻装出行,所以只是随意绾了一个随云髻的卢宛,在片刻的怔愣之后,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抬眸瞧了一眼身旁的谢行之,呆愣之后,回过神来的卢宛有些匆忙地对他背过身去,想要快些将自己的发髻绾起来。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此时此刻,在身旁的夫婿面前,卢宛下意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堪称狼狈的模样。
只是,卢宛方才转身,却忽然觉察到,自己的肩头,被身旁的谢行之抬手握住,男人手上微用了几分力气,这让她不得不有些不情愿地转过身去。
有些羞恼赧然地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谢行之,卢宛张了张口,有些气鼓鼓的,正想要说些什么。
面前清冷挺峻的男人,却已经抬手,动作慢条斯理地为她绾着披散在肩头的如瀑长发。
虽然不怎么熟稔,但却完全不算是生疏,谢行之很快,便为面前的卢宛,将披散的乌发绾成一个发髻。
然后,他将自己冠上的玉簪,为卢宛戴好。
心中不晓得该作何滋味的卢宛,在谢行之慢条斯理,轻缓柔和的动作中,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并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晨风猎猎中,她的心里,忽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怕泄露了心事,卢宛很快低垂下眉眼,不敢直视面前的男人带着笑意的眼睛。
可是,似是甚为了解她的心绪一般,低垂螓首蛾眉的卢宛,听到身旁传来男人低沉沉的,仿佛带着些许得意的愉悦轻笑。
这让她不由得面容发烫,面红耳赤起来……
……
登州离京城已经不远了,在离开登州,复又车马劳顿了几日之后,谢行之与卢宛一家三口,终于回到了京城。
坐在步辇上,卢宛抬手,将面前的飘帘轻轻掀起一角,瞧着外面的景象。
从前,她曾赴张太后与昭平长公主的宴请,到宫中许多次参加宫宴,所以,对这座肃穆庄严的庞大宫阙,并不算陌生。
但,此时此刻,坐在步辇上,卢宛的心绪,却有些茫然复杂,百感杂陈。
想到过会子,自己便可以见到那两个与自己血脉相连,但却与陌生人无异的孩子,卢宛放下手中的飘帘,收回落在外面风景上的目光。
仿佛觉察到了身旁的母亲有些异样的情绪,坐在卢宛身旁的谢茉抬起小小的手臂来,抱了一下坐在身旁的母后。
抬起眼帘,看着面前的母后,聪慧伶俐而善解人意的谢茉甜甜地笑道:“母后,四哥哥同五哥哥都是特别好,特别聪明的人,您一定会喜欢他们的,不用担心。”
听到面前聪敏
的谢茉这样说,卢宛唇畔微弯地笑了一下,不曾言语。
她抬手,指腹轻轻捏了捏谢茉微仰的面容,垂眸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乖巧的小姑娘,不由得想到:若是那两个孩子,也同茉娘这般聪慧懂事,或许,便是没有了从前的记忆,她也会喜欢他们罢?
……
很快便到了昭阳宫,由宫人扶着,卢宛下了步辇,然后将谢茉也抱了下来。
尚还不曾转身,卢宛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大一小激动迫切的声音,雀跃欢喜道:“母后!”
意识到这两道稚嫩的声音的主人是谁,卢宛微顿了一下身形,抱着怀里文静乖巧的谢茉,缓缓转过身去。
谢璟与谢晏已经小跑到了卢宛的面前,看着面前的母亲,两个孩子的面容上,不约而同流露出喜悦的笑意。
只是,片刻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中忽然带了些忧心忡忡,谢晏微仰面容,看着面前的卢宛,神色有些难过担心地问道:“母后,您如今的伤势怎么样了?现在有没有恢复记忆?可还记得儿臣吗?”
听到身旁的弟弟谢晏这样一叠声地问,谢璟虽然不曾说话,但白皙如玉的俊逸面容上,也不由得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谢璟与谢晏两个小兄弟,都有些难过担心地看着面前的母亲。
还有些不习惯的卢宛垂眸,瞧着面前这两个陌生的小少年,还有他们面上对自己的亲近和担心,不由得有些茫然的手足无措。
将怀中抱着的谢茉放下,卢宛微微俯身,看着面前的谢璟与谢晏,张了下口,正想要说些什么,让这两个孩子能够宽心些。
面前年纪看起来小一些,个头也稍矮一些的谢晏,已经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抬起两只小小的手臂来,紧紧地抱住她。
被面前生得粉雕玉琢,甚是俊俏,但却陌生的男孩忽然抱住,卢宛正有些身体发僵,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一旁的谢璟,却也走了过来,用力地抱住她,很是依恋的模样。
被两个陌生的小少年抱住,卢宛愈发觉得无所适从,但,她却知晓,自己并不能推开他们。
毕竟,在面前的这两个男孩看来,自己是他们亲近的母亲。
忽然觉得有些头疼的卢宛,有些无可奈何地抬手,轻轻地拍着谢璟与谢晏的脊背,对这两个许久不曾见过母亲,思念孺慕的孩子轻声道:“璟儿,晏儿,我们进昭阳宫罢。”
对面前这两个陌生的男孩,卢宛尽力学着从前在家中做姐姐与姑姑姨姨的时候,还有这段时日与谢茉的相处,对他们友善友好。
卢宛也隐隐有些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恢复记忆,想起她的孩子们。
还有……那个卢宛已经知晓,如今占据了她心上一角的人,她也很想记起,他们从前,有多么心心相印,浓情似蜜。
一想到这里,卢宛忽然觉得自己的面容,有些微烫。
第156章 荒唐
昭阳宫。
落下的帐幔中, 卢宛正坐在床榻上,而帐幔之外,垂首敛目的太医,正将一方帕子搭在卢宛手腕上, 仔细为她诊脉。
不晓得便这样过了多久, 坐在床榻上的卢宛都有些犯困, 帐幔之外的太医终于小心收起帕子来, 然后起身, 笼着袍袖向卢宛拱手行礼道:“娘娘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如今并没有差错。”
听到面前的太医这般说, 卢宛点了下头, 旋即, 想到什么一般,她看着帐幔外太医影影绰绰的模糊身影,问道:“既然额上的伤势已经恢复,那么,何时我才能恢复记忆呢?”
本便有些心中打鼓的太医, 听到帐幔之中的皇后娘娘这样问,不由得有些紧张。
对卢宛复又拱手礼了礼,想到陛下身旁的内侍总管对自己嘱咐过的,莫要让皇后娘娘有太重的心理负担, 而要让娘娘宽心的话, 太医思忖片刻, 回答道:“娘娘的伤势如今已经恢复得甚好,待微臣为娘娘再开几副药方, 想来不久之后,娘娘便可以恢复从前的记忆了。”
看着帐幔外面对自己, 有些严阵以待,战战兢兢的太医,卢宛迷茫了一瞬,然后慢慢点了下头,应道:“嗯,你退下罢。”
待太医提着药箱,走出殿中,卢宛让侍候在一旁的女使上前,将帐幔挂起来,然后坐到床榻边上。
小心看了卢宛一眼,宫人问道:“娘娘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听到身旁的宫人这样问,卢宛垂眸思索了片刻,抬起眼帘来,对面前的宫人笑着吩咐道:“去拿本游记来,我想打发会时间,过会子去接璟儿他们。”
宫人听到皇后娘娘这般吩咐,恭敬地笑着应了,然后差人去拿游记……
走出昭阳宫的太医,想到方才为皇后娘娘诊脉,所诊断出的脉象平稳,不由得有些伤脑筋与发愁。
其实,此时此刻,连行医多年,阅历资深的太医,都有些纳罕困惑,为何皇后娘娘的伤势早已经恢复如初,但记忆,却迟迟不曾被唤醒。
所谓对症下药,也要先瞧出是什么病症来,如皇后娘娘现在这般的情况,便是扁鹊在世,恐怕也要束手无策,毫无头绪。
有些头疼地抬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太医正要离开昭阳宫,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正在呼喊自己:“张太医,请留步!”
听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是陛下跟前的内侍总管,太医顿住脚步,忙转过身去。
在看到正向自己走过来的人是陛下之后,太医心中一凛,收敛好面上的神色,忙垂首作揖道:“微臣见过陛下。”
走到太医面前,让他起身,谢行之看着面前垂首敛目,有些惶恐与战战兢兢的太医,沉吟片刻,淡声问道:“皇后的病情如何了?”
果不其然听到面前的陛下问起这个问题,太医心中有些紧张地苦笑了一下,垂着头,拱手回答道:“娘娘所受的伤势已经恢复如初,只是,微臣无能,还是无法确切诊断出,为何娘娘会一直缺失记忆。据古书上的病例记载,或者娘娘是当初受伤,所以头部产生了淤血,也有可能……也有可能是……”
见面前的太医说着说着,面上流露出吞吞吐吐,踌躇犹疑的神色,谢行之微皱眉心,问道:“也有可能是什么原因?”
听到面前的陛下的追问,太医犹豫不决了片刻,方才鼓起勇气,回禀道:“也有可能,是娘娘陷入了自我保护之中,不想记起缺失的那段记忆,所以,给刻意遗忘掉了。”
谢行之看着面前的太医,在听到太医有些战战兢兢的一番话后,出乎意料的,他的反应,却仍旧平静淡漠。
愈发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静谧的太医,正想要开口为自己找补几句,却听到面前的陛下复又开口,声音平淡地问道:“若是如此,除了没有从前的记忆,不会对皇后的身体有什么损伤罢?”
太医闻言,心中骤然松了口气的同时,忙拱手道:“娘娘如今脉象平稳,身体康健,伤已经大好。微臣推测娘娘头部有淤血,也只是一种揣测的想法,娘娘身上,如今并没有什么症状可以验证这一点。其实,在娘娘身体出现不适之前,只需要静养观察,辅以些安神的药方,便足够了。”
听到面前的太医这般说,谢行之颔了下首,不再言语。
而拱手作揖的太医,直到冷肃淡漠,不苟言笑的陛下转身离开之后,方才
有些如释重负地起身,然后抬手,用宽大的衣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有些劫后余生地转身离去。
昭阳宫中。
卢宛坐在床榻上,身后倚着一只软枕,正在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虽然手里的游记很有意思,但卢宛想到过会子要去接谢璟他们,不由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听到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卢宛抬眸瞧去。
在看到来人是谢行之后,她微挑了一下秀致的眉心,仿佛有些诧异困惑,为何在白日里,他有功夫到自己这里来。
微一思忖过后,卢宛眼眉弯弯地笑着,准备站起身来。
行至床畔的谢行之握住卢宛的手,让她坐回到床榻上,然后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有些茫然谢行之为何会这样,温柔沉默地看着自己,坐在床榻上,卢宛纳罕迷茫了片刻之后,不禁被他这样的眸光,给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微清了一下嗓音,卢宛面容微绯地抬眸瞧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正想要说些什么,谢行之却忽然垂首,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想到这会子正是白日昭昭,卢宛惊诧了一瞬,旋即,羞赧得面红耳赤。
手指微蜷成拳,卢宛抬手,羞窘地在身旁的谢行之身上打了一下,有些羞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转过身去,有些别扭地不再瞧他。
想到面前的妻子瞧着自己,潋滟乌润的水眸中尽是羞怯,眼波流转的模样,谢行之低沉沉笑了一声。
方才沉闷的心绪,仿佛得以缓解了许多。
……
几日后。
垂首敛目的宫女斟了茶水,为两位主子放在手边,而卢宛正笑着瞧着坐在面前的女子,笑道:“雅娘,尝尝这白毫银针罢,是今年方才采摘的新茶。”
听到面前的皇后娘娘这般说,谢雅微顿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卢宛,笑着点了下头。
而坐在谢雅对面的卢宛,此时此刻,也正在瞧着她,面上笑意浅浅,但心中,却有些百感杂陈。
这是卢宛回宫之后,失去记忆以来,头一回见到从前要好的闺中密友,谢雅。
卢宛与谢雅能相识,成为自小到大多年的朋友,除了性情相合之外,还因为当初谢芙的引荐,她们方才渐渐熟络起来。
只是,失去记忆的卢宛也是不久之前,方才知晓,世事变幻无常,比自己还小一岁的谢芙,原来已经因病去世多年,而面前曾经的谢雅姐姐,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亲密地唤她作姐姐,而要在她面前,学着表现得稳重庄重些。
看着面前垂首喝茶的谢雅,卢宛面上的神色虽然平静含笑,但心中,却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其实,今日谢雅带她的孩子来看望自己,卢宛心里觉得有些酸涩,又有些宽慰。
因为谢雅比卢宛大两三岁,出阁也比卢宛早,所以,她的孩子傅执,也比卢宛的谢璟大几岁。
心里滋味复杂的卢宛看了看不远处,正坐在一起,笑着说话的谢茉与傅执,想要借此缓解心中的情绪,只是,看着看着,她不由得有些出神。
而觉察到面前的卢宛的怔愣,谢雅困惑了片刻之后,轻声开口,问道:“娘娘?”
听到面前的谢雅的声音,卢宛方才回过神来。
面上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卢宛收回落在不远处的两个孩子身上的目光,看向面前的谢雅,恍若无事地笑着问道:“雅娘,怎么样?这茶是不是让人口齿留香?”
闻言,谢雅看着面前的卢宛,抿唇笑了笑,眼眸弯弯地颔首道:“皇伯父宠爱娘娘,雅娘自然晓得,娘娘这里的茶,都是我们魏朝最好的。”
谢雅这般说着,仿佛要同面前的卢宛更加亲近一些,她笑着看着卢宛,亲昵地继续道:“今日,是侄女沾了娘娘的光,有这样的口福。”
对面前的谢雅的这一番话,卢宛心中既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羞愧。
瞧出了沉默下去的卢宛,骤然有些异样的情绪,谢雅茫然了片刻之后,看着面前的这位皇后娘娘,试探地轻声问道:“皇伯母?”
面对谢雅口中的这句“皇伯母”,卢宛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忽然发现,自己虽然已经能对失去记忆这件事释怀地平淡处之,但,还是有许多事情,是让如今记忆停留在十年前的她,难以接受的。
看着面前瞧着自己,有些一头雾水的谢雅,卢宛神色有些发苦地笑了一下,对面前的谢雅道:“雅娘,这里并没有外人,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如从前一般相处,相称,不必这样繁文缛节地客套。”
谢雅听到面前的卢宛这般说,不由得呆了一下。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谢雅面上流露出几分担忧惶恐来,显然,对卢宛方才的提议,向来柔弱怯懦的谢雅,既不赞同,又惶恐胆怯。
有些犹疑地瞧着坐在面前的卢宛,谢雅一语不发地默然了片刻,方才踌躇着开口,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在回京之前,卢宛的伤势便已经全部恢复,因为顾及着她的名誉,所以,并不曾有太多人知晓,在荆州,卢宛曾经被绑.架,曾经受伤,甚至失去了将近十年的记忆。
此时此刻,觉察到卢宛的异样的谢雅,心中茫然而担忧。
看着面前忧心忡忡,又有些惶恐地瞧着自己的女子,卢宛想到这位闺中密友,向来是内敛胆怯的温柔性子,知晓自己不应该这样为难,勉强她。
对面前的谢雅抿唇笑了一下,卢宛侧眸,看向一旁,正在说话的谢雅的孩子傅执,还有谢茉。
这两个孩子都是文静的性子,傅执温文有礼,端正得像是一块无瑕的白玉,谢茉温言软语,是个漂亮的,温善纯良的小姑娘。
卢宛想到,从前的她跟谢雅那般要好,在未出阁的时候,她们曾笑着说起要给她们将来的孩子之间定娃娃亲。
这一切,好像还是昨日,又好像恍若隔世一般遥远,如今,她跟谢雅,竟然真的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孩子,对卢宛来说,这真像一场有些荒唐的梦。
第157章 端午
春天过去, 很快便到了夏天,端午节的时候,宫中举行了简单的家宴,布置在临近太液池的水榭中。
坐在案前, 卢宛将一碟果盘放在谢茉面前, 正要同身旁的女儿说话, 却忽然听到水榭的另一边, 传来笑声, 还有说话声。
抬眸看去,透过影影绰绰的珠帘, 卢宛瞧见端坐着的一道有些陌生, 又有些熟悉的清瘦背影, 正在垂首同身旁的几个孩子低语着什么。
目光微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卢宛恍若无事地收回视线来,将果盘继续放在谢茉手边。
心情雀跃,有些好奇的谢茉侧首, 对身旁的母亲甜甜地笑了一下,笑道:“谢谢母后。”
自果盘中拈了一颗剥好的荔枝,谢茉转回头去,一面吃, 一面看着不远处珠帘后的几个人, 好奇而张望的模样。
想到谢茉一直坐在自己身旁, 小孩子,难免容易觉得无聊, 卢宛微一思忖,垂眸看着面前的谢茉, 弯唇笑道:“茉儿,若你想过去顽,便去罢。”
说着,卢宛轻轻抬手,为谢茉绾了一下耳畔的发丝。
坐在母亲的身旁,忽然听到母亲这样说,谢茉有些欢喜,又有些纠结地看了卢宛一眼,轻声问道:“母后,您不过去顽吗?二哥哥可厉害了,可以从衣袖间变出小兔子呢!”
垂眸瞧着面前正微仰面容,认真看着自己的谢茉,卢宛不由得有些失笑。
慢慢摇了下头,卢宛眸中笑意愈深地笑道:“娘不过去了,你去顽罢,过会子莫要忘记回来就好。”
听到身旁的卢宛这般说,谢茉复又踌躇了片刻,还是笑眼弯弯地点头,然后起身,去水榭的另一边寻其他人顽。
每回在宫中举行家宴,谢弦都是孩子们瞩目的焦点,所有孩子都喜欢他。
他辈分不高,是几个小孩子的大哥哥,天然容易受几个小孩子的亲近,又是个温良随和的性子,更重要的是,又会许多逗小孩子开心雀跃的戏法。
所以,每回碰到谢弦,谢晏总要像块膏药一般,黏着谢弦顽。
侍候谢茉的宫人将珠帘撩开,谢茉走到水榭的另一边,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托腮瞧着正在变戏法的二哥哥,还有二哥哥身旁的五哥哥谢晏,小侄子谢程。
谢程是谢弦的儿子,如今方才三岁多,生得白白嫩嫩的,像脆生生的嫩藕一般,一看将来便是个小美人胚子。
其实,谢程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崔苧,崔苧是崔家旁支的嫡七姑娘,是谢弦续娶
的后妻,为人温文尔雅,柔和含笑地坐在谢弦身旁,两人看起来郎才女貌,赏心悦目。
目光一瞬不移地紧紧看着面前的二哥哥,谢弦一瞬间的抬手间,便自衣袖中拿出一袋糖果来,然后笑着,分给面前的谢晏与谢程。
好奇而激动的谢晏瞧着面前的谢弦,面上尽是欢喜的笑意。
接了糖果,却只是拿在手中没动,谢晏张了下口,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面前的二哥哥看向自己的身后,招手,唇畔微弯地笑道:“小殿下,快过来。”
同样好奇的谢茉笑着走到谢弦面前,然后在小侄子谢程身旁的空位置坐下。
她在谢弦向自己摊开的掌心拿了一枚糖果,甜甜地笑道:“谢谢二哥哥!”
看着面前这个长得像漂亮的瓷娃娃的小殿下,见她乖巧的模样,崔苧面上,也不由得流露出笑意来。
谢弦看着坐在谢程身旁的谢茉,唇畔微弯地想了一下,忽然轻晃了晃手中的折扇,然后拿出一枝石榴花来,轻轻为谢茉戴在双丫髻上。
不晓得面前的二哥哥是从哪里变出来的石榴花,谢茉忽地睁大了眼眸,看着面前好像会神仙法术的二哥哥,笑道:“二哥哥,你是神仙吗?好厉害!”
听到面前的谢茉这样说,她身旁坐着的谢晏与谢程两个小萝卜头都赞同且信服地看着谢弦,神色认真地点头,谢弦与崔苧面上,愈发忍俊不禁起来。
好奇的谢晏继续缠着谢弦,抱着谢弦的手臂,笑着同他说话。
而看着面前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孩子,在他稚气未脱的面容上,谢弦仿佛看出了从前故人的轮廓,不由得有片刻的出神。
聪敏的谢晏觉察到面前的谢弦的那一抹异样,不禁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道:“二哥哥?”
谢晏的这一声“二哥哥”,将有些出神的谢弦给唤得回过神来。
收回视线,不再看面前这个虽然接触许多,但有时还会让他觉得心里有些怅然的孩子,谢弦从案上拿起一盏茶来,递给谢晏,轻笑道:“五殿下,你说这般多的话,竟也不渴吗?用些茶罢。”
听到谢弦这样说,谢晏想了想,笑着接过谢弦递过来的茶盏,没有再说话。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晚风吹拂着,带着若有似无的荷花香气,沁人心脾。
卢宛手中拿着一柄芙蓉团扇,正在有些慵懒地打扇,瞧着不远处的水榭边上,很快便用完膳,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话的谢晏几个孩子。
因为要乘凉,所以临近水边的水榭,地上铺着竹席,还放着几个玉瓷盆,玉瓷盆里面的清水中,有新摘的荷花,还有游来游去的锦鲤。
看着泳姿无忧无虑的锦鲤,还有它们有些傻乎乎的模样,谢茉抬手,在沁凉的清水中撩了撩水,对一旁的哥哥谢晏,还有小侄子谢程认真道:“哥哥,程儿,你们看小鱼是不是很像有胡子的老爷爷。”
谢茉一面说着,一面用浸在清凉水中的手指,指了指游来游去的锦鲤。
听到自己的小姑姑这样说,谢程却仿佛有些不赞同一般,摇了摇头,道:“姑姑,我觉得这些小鱼还是更像蝴蝶,它们的鱼鳍好像翅膀!五叔叔,你说这些小鱼是不是更像蝴蝶?”
闻言,看着面前话匣子似的谢茉跟谢程,觉得有些头疼跟左右为难的谢晏抬手,在这两个小人额头上分别轻敲了一下,有些暴躁道:“你们两个说得都不对,我看,它们长得就像鱼,其他什么都不像。”
谢茉跟谢程都有些茫然地看着谢晏,目光像在看一个傻瓜。
瞧着不远处,水榭的廊檐下的几个孩子,卢宛听到他们正在讨论的话,不由得有些失笑。
正淡淡地收回目光,却忽然觉察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些诧异的卢宛回看过去,在看到方才有人在打量自己的方向,坐着的是谢弦后,她不由得微挑了下眉。
并未有什么心虚之色的谢弦,看到卢宛有些淡淡瞧过来的目光,抬手,遥遥对卢宛以茶代酒,敬了一杯茶水。
卢宛也浅淡地笑着,对谢弦颔了下首,然后移开目光。
如今面对卢宛,谢弦已经可以做到释然地,寻常地同她说话,若无其事的模样。
而虽然失去了将近十年的记忆,但,此时此刻,见到坐在对面案前的谢弦,淡然的神色与反应,失去记忆的卢宛,心里不由得觉得好受了些。
或者没有那么多旁人知晓,她缺失了一段记忆,但卢宛现在脑海中,时间却停留在她同面前的谢弦是未婚夫妻的时候,所以,今日之前,想到谢弦,卢宛难免有些担心会相见尴尬。
但所幸,是她多虑了,卢宛笑意浅淡地垂首喝茶,有些漫不经心地在心中这样想。
……
夜幕深深,浓得仿佛融化不了的墨色。
端午宫宴结束之后,卢宛回到昭阳宫,沐浴洗漱过后,走出浴间,正要准备休息,却在窗畔软榻上,看到坐着的,一身清冷淡漠的男人,不晓得他是何时过来。
第158章 佯醉
微挑秀眉, 瞧了一眼坐在窗畔软榻,正在翻看着自己放在案上的游记的男人,卢宛想了一下,抬步继续走过去, 坐在谢行之临近的绣墩上。
让静静侍候在一旁的宫人取了帕子来, 卢宛用柔软厚实的帕子擦拭着披散在肩头, 尚还有些湿润的长发, 目光放空, 有些出神。
想到今日端午家宴,所见到的记忆中的那些人, 卢宛不禁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如今回忆起谢弦来, 在卢宛的脑海中, 他是个清瘦俊秀,光风霁月的如玉公子,平日里,被家中姐妹还有闺中密友打趣地提起这位未婚夫婿来,卢宛总会觉得有些赧然。且, 虽然谢弦素有京城第一公子与美男子之名,但在卢宛面前,他却是个见到她,甚是容易脸红, 腼腆守礼的纯良少年……
这般在心中想着, 卢宛不由得自心底轻叹了口气, 一时间,因为白日里复又见到了谢弦, 她的心绪有些复杂。
虽然已经知晓这将近十年发生了很多事,而且切身体会过, 但,再见到从前的人与物,失去了记忆,一直以来有些困惑与茫然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卢宛,还是不由得有种物是人非的,怅然唏嘘的感觉。
觉察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妻子,正一面抬手用帕子擦拭着微有些湿润的长发,一面若有所思地思忖着什么,谢行之点漆墨眸中,翻涌起些许深沉不明的情绪来。
正当卢宛微垂眼帘,将半干的长发擦拭得差不多的时候,坐在她面前的谢行之,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
发觉到面前的谢行之的举动,卢宛回过神来,微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来到卢宛面前,微一倾身,将面前目光中有些疑惑的娇小女子抱了起来,谢行之垂首,在卢宛唇上亲了一下。
男人身上清浅冷冽的木质香,混杂着些微酒气拂面而来,卢宛不由得微皱了下眉,然后轻轻侧过头去。
不晓得谢行之是哪里来的一身酒气,卢宛看着他将自己抱到窗畔软榻上继续坐着,秀致的眉眼间,仿佛带着一抹困惑。
坐在谢行之膝上,卢宛瞧着面前将放在案上的游记复又拿了起来,慢条斯理看着的谢行之,问道:“陛下今日饮酒了?”
听到面前的女子这样问,仿佛想到了什么,谢行之垂眸,瞧了一眼坐在怀中,正微仰面容看着自己的卢宛,忽然将手中
的书卷放下。
摇了下头,谢行之低垂的眸光凝着怀中的妻子,回答道:“不曾。”
卢宛微微皱眉,瞧着面前的谢行之,见他挺峻好看的眉眼低垂,目光一瞬不移地静静落在自己身上,或许是因为灯影之下,他微有些醉意,此时此刻,平日里淡漠清冷的男人,看起来竟显得甚是柔和。
越看,便越发觉得谢行之定是喝醉了,方才会这般不同于常日,卢宛想了一下,不曾同面前这个喝醉了的人争辩什么,而是微顿了顿,方才侧身,吩咐宫人去准备些温热的蜜水来。
坐直身体,微抬起手来,卢宛为面前正垂眸瞧着自己的谢行之放下玉冠,看到垂首敛目的宫人端着漆案上前,她侧身,拿起漆案上放着的杯盏,放在谢行之手中。
觉得谢行之看起来像是喝醉了,却醉得应该不太严重,卢宛准备让他喝些温水,缓缓醉意。
而从始至终,不过是在将计就计地顺从卢宛的说法的谢行之,看着这会子正为自己忙碌的卢宛,眸底蕴起清浅的柔意来。
忽然垂首,将面容靠在怀里妻子的肩头,谢行之阖上眼眸,仿佛因为醉酒,而有些倦怠犯困。
看着偎在自己肩上的谢行之,卢宛有些无奈地想了想,轻声问道:“陛下,可要去休息?”
伏在她纤瘦白皙的肩颈间的男人仿佛恍若未闻,只是微微用面容,亲昵蹭了蹭她的寝衣领口,仍旧阖着眼眸,亲近亲昵的姿态,像是什么柔顺的,亲近主人的大型宠物一般。
卢宛觉得越发有些无奈与失笑,她拿过方才放在谢行之手中的杯盏,让他喝了几口温热的蜜水,正转过身去,将瓷杯放回到漆案上,命宫人退下,面容却被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摩挲着,挑住了下颔。
有些不明所以的卢宛顺着谢行之的力道转过头去,在看到谢行之正瞧着自己,她有些意外地微挑了下眉,方才想要开口,继续问他可要去休息,却忽然看到,面前的男人挑着自己的下颔,忽地垂首,吻住自己的唇。
清甜的蜜水的滋味一瞬间盈满在唇齿之间,卢宛有些羞赧,又无奈地予取予夺,她阖上了眼眸,只是纤长乌浓的眼睫颤得厉害,仿佛栖息着的墨蝶一般。
睁开眼睛,看着怀中羽睫轻颤,仿佛柔若无骨的娇小女子,谢行之眸中划过些许清浅的笑意来。
他缠绵厮磨地亲吻着怀中的卢宛,攻城略池的力道愈发汹涌炙热,让卢宛有些气息起伏,不堪承受。
想到今晚家宴上,目光总是若无似有间划过妻子卢宛所在的位置的谢弦,还有卢宛觉察到什么,对谢弦微微一笑,明眸善睐的模样,谢行之承认,今日,他的心中是微有些吃味的。
但,任由旁人如何觊觎,怀中的女郎,都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这般在心中想着,谢行之只觉心里仿佛有一根羽毛在轻拂一般,泛起一片微动的涟漪与痒意。
垂眸瞧着怀中微阖着眼眸,眼睫颤得厉害,面容绯红的女子,谢行之忽然站起身来,将她打横抱起,有些匆匆地往内间去。
发觉抱着自己的男人有些火急火燎的匆忙,卢宛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因为羞赧,有些发烫……
翌日上午。
卢宛缓缓睁开眼眸,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身体,卢宛慢慢坐起身来,守在落下的帐幔外的宫人,在看到皇后娘娘醒来,不由得曲膝行礼,恭敬问道:“娘娘,您可要起来?”
坐在床榻上,卢宛拥着锦被,双手环膝休息了片刻,方才轻点了下头,应道:“嗯,去备水罢。”
听到卢宛这般吩咐,宫人笑着应了之后,有条不紊让底下的宫人去备水,一面抬手将帐幔挂了起来,一面回禀道:“娘娘,早晨几位殿下还过来寻您呢,说是过来请安,想来过会子,公主殿下又会来昭阳宫了……”
卢宛听到宫人提起谢茉,唇畔不由得微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她张了张口,方才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殿门却被人自外面推开。
有些纳罕的卢宛听到殿门的声响,抬眸瞧去,却见守在外面的小宫女脚步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娘娘,小殿下过来了。”
未曾料到说曹操,曹操就到,会这般巧,卢宛听到小宫女的禀报,唇畔笑意不由得愈深。
颔了下首,卢宛笑意浅淡道:“让茉娘进来罢。”
……
仲夏的晌午,日头正盛,暑气炎炎,卢宛坐在临水的,放着冰的水榭中,手中拿着一柄轻罗团扇,正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打扇,一面看着不远处的水榭边上,正在廊檐的荫凉下同两个同龄的伴读在画架上作画的谢茉。
目光左瞧右瞧,直到确认谢茉她们几个身旁有跟随的足够的侍从,离湖畔也不算太近,卢宛方才有些放心。
收回目光,卢宛看了看远处的辽阔的水面,还有开得正好的荷花,一片沁凉馥郁的氛围中,她不由得有些困倦。
抬手将团扇放在额角,微微遮挡着透过纱罗,落进水榭的日光,卢宛方才要阖上眼眸,眼睛的余光,却忽然看到神色焦灼,走进水榭的小内侍。
微顿了一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走到面前,正有些着急地向自己行礼的内侍,卢宛轻皱了下眉,问道:“怎么了?”
听到面前的皇后娘娘这般问,内侍仿佛甚是恐惧焦灼一般,声音发颤,语无伦次道:“娘娘,陛下……陛下遇刺了……”
在听罢面前的内侍的这一番话之后,缘于巨大的惊诧,卢宛用力攥紧了手中团扇的扇柄,指节泛白。
半晌,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有些发颤的卢宛想要站起身来,只是,她方才支撑着自己勉力站起来,却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的眩晕,旋即,她在身旁侍候的宫人的一片惊忧恐惧声中,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
……
将近傍晚时分。
灯火透明,隔着朦胧模糊的屏风,卢宛的目光落在正在为谢行之诊治的一群太医身上,她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紧攥成拳,尽管心中心乱如麻,心急如焚,但她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移开一时半刻。
静谧得近乎落针可闻的房间中,紧张冷凝的氛围教所有人心中都有些骇然,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为床榻上昏迷着的谢行之诊治的太医,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
为首的太医院太医令用宽大的衣袖谨慎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到屏风前,拱手作揖道:“娘娘,陛下所中的箭上有.毒,臣等已经尽力医治,陛下应该……应该不日便可以醒来……”
说到最后,素来保守谨慎的太医令,觉察到皇后娘娘身上凛冽的冷意,与她落在自己身上冰冷的目光,因为太过畏惧,声音愈发唯唯诺诺地低微下去。
隔着屏风,卢宛的目光落在屏风之外的一群太医身上,此时此刻,听到面前的太医令所说的这番尽力圆滑的话,她忽地冷嗤了一声。
看着面前的这群太医,卢宛声音平静,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只听她平静,却有些冷血无情地陈述道:“若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的脑袋也不用要了。”
一群太医听到面前的皇后娘娘这般说,虽然心里已经有心理准备跟预料,但,此时却不由得都面色凄惶,如丧考妣。
掌心被紧攥起来的指甲掐得生疼,卢宛命面前的这群太医出去之后,让自己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上。
坐在绣墩上,卢宛的一只手臂有些无力地支撑在床榻上,被掐得有些疼痛的掌心支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
她垂眸,看着床榻上静静躺着,面色苍白的男人,不晓得只是一日一夜的功夫,面前鲜活的人,为何会变成这般。
因为失去了那将近十年的记忆,一直以来,卢宛心中,有些困惑不解的芥蒂与隔阂,她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尽力让自己冷眼旁观,在知晓所有的一切与真相之前,不为所动。
她能隐约觉察到,在自己询问起当初的事来的时候,身旁的所有人,还有那些亲人密友,都是语焉不详,或真的什么都不晓得,或仿佛知道什么,
只是不愿告诉她……
卢宛想要此时此刻的自己,如从前心中有些泛起柔波涟漪的时候,一样迅速冷静下来,可是,看着面前被刺杀的,昏迷的男人,她却发现,忧心忡忡的自己,真的做不到那样冷静。
这段时日的相处,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在她的心里,面前的谢行之占据了很重要的一处位置。
第159章 情浓
夜幕深深, 仿佛融化不开的墨色。
灯火透明的宫殿中,卢宛守在床榻边上,照顾着床榻上静静昏迷着的男人。
在深重的担忧之中,卢宛发现, 自己已经那么深地喜欢上了面前的人, 这让她的心中, 变得有些不知所起的怅惘, 她也不晓得, 这种情绪,是从何而来的……
当床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眸的时候, 他觉察到, 身畔的床榻边上, 正伏着一个人影。
他看到帐幔之外,有些朦胧隐约的灯影,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仿佛他只是如平常一般, 夜半醒来。
只是,身旁与怀中,却并不曾有平日里软玉温香的妻子。
片刻之后,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谢行之垂眸瞧去, 在看到以臂作枕, 睡在床榻边上的卢宛的时候,他的眼眸中, 划过一抹深沉的,有些不明的情愫。
半晌, 觉得卢宛一直这样沉沉睡着,身体会酸痛不堪,谢行之抬手,想要将她抱起。
只是他甫一抬手,方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因为长久的昏迷,而有些失力。
轻缓起身,倚坐在床头,谢行之轻推了一下睡在床榻边上的卢宛,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身上。
终于醒转的卢宛坐起身来,她看着面前的这一切。
在瞧见面前已经醒来,冠玉般俊朗的男人正垂眸静静看着自己后,她的眼中,瞬间泪盈于睫。
一直以来,卢宛在三个孩子,在外人面前,总是竭力保持着镇定,让自己不要因为太过浓重的恐惧,担忧与悲伤,而过于失态。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晓,自己有多么难过与害怕。
看着面前醒来的谢行之,落下的帐幔与灯影之下,他的面容微有些模糊,眼前的这一切,像是她深夜的一场梦一般。
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滑落,卢宛目光有些痴地看着面前的谢行之,泪水涟涟。
谢行之的目光落在卢宛身上,在看到面前的妻子瞧见自己醒来,面上流露出又悲又喜,又有些呆愣的神色之后,他的心中不禁尽是柔软的悸动。
他并非不能发觉到,此时此刻,在自己面前,卢宛表现出来的软弱,还有对自己深重的担忧与心意。
看着面前回过神来,又哭又笑,仿佛劫后余生一般的妻子,谢行之心里尽是疼痛的柔意与怜意。
他忽然展臂,将坐在床榻边上的卢宛抱上床榻,用力地抱着她。
鼻端是熟悉的清冷的木质香,卢宛一面哭着,一面回抱住面前拥着自己的男人,觉察到熟悉的气息与体温,她这才真的能够确认,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自己的梦境。
眼泪簌簌而落,这几日以来,所有的担忧仿佛尽数烟消云散,卢宛觉得这是值得开心的事,只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盈眶而出的涟涟泪水。
抱着怀里眉心微蹙,眼泪涟涟,简直同个泪人似的卢宛,谢行之垂首,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怜惜地瞧着她,嗓音微哑地沉沉道:“宛儿,莫要哭了。”
眸光中带着动容之色的谢行之,轻拍着怀中卢宛纤瘦的脊背,安慰着她。
面上的泪痕被轻柔拭去,不受控制的泪眼模糊间,卢宛回抱着面前的谢行之的劲腰,有些赧然地将面容埋在他的胸前,濡湿温热的泪滴打湿了他的寝衣,泣不成声。
经过这件事,卢宛方才发现,在自己心中,身前的男人有多么重要的位置,自己对他的感情有多么浓烈。
无论之前将近十年的时光是什么样的,她曾经有过怎样坚固的,戒严的心防,但,卢宛觉得,最重要的是眼下和以后。
柔和昏暗的灯影下,亲密无间的温.存之中,恩爱如初的两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
……
上午的日光透过半开的朱窗,落入富丽馨香的宫殿中。
坐在昭阳宫的花厅里,看着前来探望谢行之的几个姑娘,卢宛面上带着几分不达眼底的浅淡笑意。
让正在向自己行礼的谢蕖,谢蕊与谢芊起身,并不曾怎么见过她们三个,从前也并不熟络,所以,此时此刻,有些无所适从的卢宛,微微笑着颔首,让她们坐下。
对这三位已经出阁了,平日里不常进宫来的谢家姑娘,卢宛心中,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烦闷。
尤其在听到她们向自己行礼时,所称呼的母后,更是教卢宛本便有些沉闷的心中,变得愈发阴沉郁结,无名火起。
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不要那般反感与异样,看着坐在下首,正看向自己的谢蕖几人,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有些心不在焉的出神时,谢蕖所问的问题,卢宛笑意微淡地笑着点了下头,说道:“正如你们知晓的那般,你们父皇是夜半醒来的,太医说,箭上的毒.性,如今已经解的差不多了。”
听到卢宛这般说,谢蕖,谢蕊与谢芊带着悲伤担忧的面容上,方才流露出几分如释重负来。
目光看着坐在上首的卢宛,谢蕖思忖了片刻,方才有些犹疑地问道:“娘娘,谋害父皇的凶手可抓到了?凶手是什么人?”
听到谢蕖这样问,卢宛面上始终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浅淡笑意,她微顿了一下,回答谢蕖道:“已经抓到了,如今正在着手审,想来很快便会有消息。”
觉察到面前的这位皇后娘娘,落在自己身上有些定定的目光,谢蕖反应过来,卢宛仿佛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
而且,从前温柔和善,和蔼可亲的皇后娘娘,如今对自己与谢蕊谢芊的态度,有种说不出的疏离隔阂。
不晓得她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从前自觉与卢宛关系尚可的谢蕖,心中不由得有些茫然。
而坐在谢蕖身旁的谢蕊与谢芊,看着正垂首喝茶,神色有些冷淡的卢宛,个个人精的玲珑心思,都百转千回,思忖着什么,但面上的笑意却不减,换了别的话头继续同卢宛攀谈。
对于这些年来,出阁前,出阁后,日子都顺风顺水,只有身体孱弱,求子不顺,夫婿险些被府中长辈塞人遇到不少挫折,但最后到底还是被夫婿化解,并最终如了愿的谢蕖,谢蕊一直有些冷眼旁观,不再如前两年一般,热心于攀附讨好她。
从前尚未出阁的时候,谢蕖与谢芊便是脾性相同,能相谈甚欢的。
在自己的同母哥哥谢辰渐渐显露出才能,在朝中略有一席之地后,再被谢蕖,与同谢蕖要好的,同为她“高攀不起”的诰命夫人的谢芊冷落,谢蕊也不曾如从前那般在意,心中略有了几分底气在。
二哥哥谢辰与她一母同胞,且如今才名鹊起,但他们如今毕竟各自成家,难以亲近。
谢蕊在岑家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对她恭敬信赖,她每日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日子如意,只有在回到谢家的时候,才会有久违的底气不足与拘谨。
所幸她还有二哥哥,可以不至于滑落彻底。
看着面前的皇后娘娘,还有那两个让她有时候有些烦心的姐妹,谢蕊唇畔笑意微弯,不置可否。
……
中午的时候,送走谢蕖几人,卢宛回到自己的寝殿,坐在窗畔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棋盒中的棋子。
想到教人心情烦闷的上午,卢宛心里百感杂陈,眼睛与鼻子不由得有些酸涩。
如今失去记忆的她,在患难之时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那般喜欢自己的丈夫。
她以为危难之后,自己可以沉浸在恬静的幸福之中,但今日,因为谢家几个姑娘的来访,在看到她们之后,卢宛的心情却一瞬间跌倒了谷底,烦躁沉郁至极。
虽然有意忽略,
可是,在见到记忆里印象不深的谢蕖几个人之后,卢宛却不得不面对,她喜欢的人,从前曾经有过别人这件事。
对曾经的谢行之的那些妻妾,卢宛只要想到,心里便觉得沉重,仿佛笼罩了乌云一般,醋得厉害。
越想,便越觉得酸涩难过,卢宛忽地抬手,将案上的棋盒打翻在地上。
伴随着墨玉棋子落在地上,清脆的迸裂声,卢宛有些无力地伏在案上,濡湿的眼泪,打湿了衣衫袖口……
夜色乌浓如墨,卢宛仍旧坐在案前,倚靠着身后放在腰上的引枕,有些心不在焉地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听到灯烛绽开的轻微声响,卢宛抬眸瞧了一眼,收回目光时,却不期然与正走进寝殿的男人四目相对。
未曾料到夜色已晚,卢宛却仍旧坐在案前看书,谢行之微一挑眉,有些纳罕看了看她。
由身后跟随着的内侍解去带着夜间寒意的外裳,谢行之沉步行至卢宛身旁,与她一同坐在案前。
虽然已经是晚上,但心情仍旧有些闷闷的卢宛,此时此刻,心里还是有些暗暗的烦闷与吃醋。
觉察到卢宛郁结的情绪,谢行之展臂,将她揽入怀中,静静地抱着她。
男人带着清浅木质香的温暖怀抱,让有些别扭的卢宛鼻腔酸涩,她抬眸,瞧了瞧正垂眸看着自己的谢行之,轻颤的眼睫又有些濡湿。
指腹揉了一下面前微仰面容的卢宛的侧颊,谢行之垂首,在卢宛唇上亲了一下,将她往怀中抱得愈紧。
不轻不重含.咬着卢宛的唇,谢行之的眼眸紧盯住面前近在咫尺的卢宛,有些含糊地低沉问道:“宛儿,你怎么了?”
觉察到谢行之在自己身上有些轻慢游走的长指,卢宛有些气喘吁吁,意.乱.情.迷。
她已经有些迷.离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男人,半晌,正当她终于摆脱了那仿佛漩涡一般的缠.绵时,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打横抱起。
有些轻颤的纤白指尖抵在抱着自己的男人的宽厚肩头,卢宛面容带着难掩的红晕,摇了下头,气息不稳道:“沐浴……妾还不曾沐浴……”
看着有些娇.软.无.力的卢宛,谢行之心中软若春.水,他低头,轻咬了一下卢宛莹白如玉的泛红耳垂,将她抱去浴间……
朦胧隐约的帐幔落下,卢宛有些绵软地躺在床榻上,半拥着绸被,轻阖着眼眸,面容绯红,正浅浅地喘.息着。
瞧着怀中依偎着自己,柔若无骨,已经没力气了的卢宛,手中拿着她的寝衣,原本要为她穿上寝衣的谢行之,眸色忽然变得晦涩幽深起来。
疲倦得厉害,有些半醒半寐的卢宛,觉察到身旁之人正抱着自己躺下,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忽地赧然睁开眼眸,面容红得仿佛煮熟了的虾子一般。
瞧了一眼自己被丢放在一旁的寝衣,卢宛羞赧得无地自容。
她抬眸,有些嗔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谢行之,正想要抬起手,却被面前的男人探手,握住了芊芊玉指。
在卢宛神色微有些茫然时,谢行之低沉沉轻笑了一声,带着她被自己握住的纤瘦手指,蜿蜒而下,然后深深吻住了她柔软馥郁的唇瓣,覆上了她……
一片教人窒.息的灼热与颤栗中,卢宛脑海里乱得一团糟,却敏锐地觉察到,男人正带领着自己的手,将他放进自己。
面红耳赤得愈发厉害的卢宛睁开眼眸,眼波流转,水光潋滟的眼眸中,仿佛带着对面前男人是个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登徒子的羞恼。
吮.吻着卢宛嫣红柔软的唇,发觉她倒映在自己眼中,羞怯又有些气恼的模样,谢行之喉间溢出一声有些含混的,低沉的笑来,看着他带着汗湿,滚动的喉结,不久,卢宛复又陷入上下失守的迷.离的漩涡之中……
一片旖.旎的香暖馥郁中,脑海有些迷迷糊糊的卢宛,仿佛伴随着春暖融融而绽放的一枝雪白的梨花,媚.骨清艳天成……
白日里的烦恼都被涌起的愉快冲散,心中却仍旧甜蜜与酸涩参半,难耐地拥.吻.着面前亲密无间的爱人,她在心中有些迷蒙微酸地想,无论什么,因为如今炙热的爱,她都愿意接纳,包容他的所有,所有所有……
……
一个月后。
时辰并不晚,但却已经天光明亮,卢宛有些娇慵地趿上自己放在脚踏上的绣鞋,有些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抬眸,瞧着已经由内侍侍候着,穿好衣衫的挺拔高大的男人,卢宛浅浅笑了一下,然后走到谢行之面前,拿起宫人漆案中放着的玉冠,眸中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垂首看着面前的卢宛,谢行之弯唇笑了一下,在她有些期待的眼神中,他微微弯身,让她踮起脚尖,堪堪可以够得到他的头发。
为面前的谢行之在线条分明的下颔系好束带,卢宛有些依依不舍地挽着他的手,依偎在他身旁,看着他,轻声问道:“陛下明明今日休沐,为何要这般早离开昭阳宫呢?”
看着面前对自己如胶似漆的卢宛,谢行之握住她的手,眼眸中,带着几分浅淡的不舍。
垂首,在卢宛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谢行之摩挲着正看着自己的卢宛的面容,抬手抱住她,声音有些低沉地柔声道:“今日有事,等朕处置好,便回来。”
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说,卢宛仰首看了他一眼,见他似隐隐有些凝肃的神色,她浅浅笑了一下,颔首,认真道:“嗯,妾在昭阳宫等陛下回来,陛下早去早回。”
看着面前娇小貌美,处处无不可爱的妻子,谢行之眷恋温柔地垂首,在她馥郁的发顶亲了亲,不再言语。
旋即,他松开握着的她的手,转身离开昭阳宫的寝殿,卢宛的目光,柔和落在他离开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走出昭阳宫,谢行之面庞上的神色,倏尔变得冷漠肃杀起来。
想到昨日深夜收到的,誊写着卢宛小字的诗句的旧书以及画像,还有暗卫所探查到的,渐渐水落石出的证据,谢行之神色愈发晦涩难看。
谢行之未曾想过,能看穿风波诡谲的阴谋诡计的自己,有朝一日,会像被鹰啄了眼睛的精明猎人一般,陷入困境。
因为谢辰的年长,与他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内敛沉默,看上去与世无争,从不结.党.结营,所以,近几年以来,谢行之一直将他带在身旁历练,从未过分防备于他。
在谢行之心中,谢辰虽然不是他最看重与器重的孩子,天资亦看起来平平无奇,将来或许注定只是一个偏居一隅的富贵闲王,但,他还是不想他太过于懦弱不成器,荒废了将来他的封地。
只是不曾料到,原本看起来怯懦无能的谢辰,他的好二儿子,竟然有这样狠辣的狼子野心!
想到一年前,被谢辰栽赃陷害而除掉的侍卫总管,与新任的,从命于谢辰的侍卫首领,谢行之墨眸深处,翻涌着无尽的熊熊怒火。
周身气息寒冷如冰,没人敢来触此时此刻,谢行之的霉头,心腹的内侍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跟在这位冷戾暴怒的陛下身后,想到插手宫中安全,监守自盗,想害陛下的二殿下,他的心中便是一片胆战心惊的后怕。
二殿下如今虽然是众皇子序列中,陛下的长子,但却并非是嫡子,按照礼法,将来名正言顺继位的嫡长子另有其人,实在让人不明白,为何二
殿下会做这种教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掉脑袋的糊涂事。
想到将会血流成河的情形,内侍一面庆幸世事不曾如二殿下所料,否则宫变之后的暴.乱,被诛.杀的定会有自己,一面觉得心惊肉跳,劫后余生——好在从始至终,冷酷无情的陛下从未真正相信任何人,在遇.刺时,潜伏的暗卫出现,杀.退了当场想要自刎,这一个月以来,一直昏迷不醒的刺.客。
如今,追查到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分明地指向几年以来,陛下亲自历练教导的二殿下,这样铁证如山的证据,怎会让一直以来顺者昌,逆者亡的陛下能容忍下去。
……
受召进宫的谢辰在宫门前下了马车,他看着面前严阵以待排列着的两队兵士,平静的面容上,竟忽地流露出堪称温文和煦的笑容来。
看着面前的这位二殿下,始终保持着戒.严状态的兵士长上前,肃穆恭敬地对他抱手行礼道:“二殿下,请罢。”
仿佛未曾意识到面前的兵士长的紧张肃穆,谢辰笑意浅淡地点了下头,倒甚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很是配合,解去身上所有可能是武器的小物件。
兵士长偷眼看了看走过自己身旁的,一袭淡青衣衫,风流俊秀的二殿下,在心中猜测着,或许二殿下这般平静地听之任之,是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他们除了得到命令,要将二殿下押送到宣室殿,对于其他的,皆是一无所知。对于兵士长而言,他所知晓的,只是这一次,二殿下仿佛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宫中似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云密布之中。
心下稍安的兵士长命两队兵士将谢辰“保护”在中间,一路略显沉闷平静的押送,在路过宫中一座宫殿时,却发生了微小的变动。
看着面前正在同自己提起,想要去净手的二殿下,兵士长一路有些忐忑的心,忽然警铃大作。
恭敬肃穆,而带着慎重戒备地告诉二殿下,他们恕难从命时,兵士长看到面前的谢辰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位二殿下本便生得一副好模样,如今这般笑起来,更仿佛一位俊逸如玉,温文无害的翩翩君子。
正当兵士长转身离开,要继续押送谢辰去宣室殿时,眼前却倏地出现一片白色的烟雾,旋即,所有兵士都因为七窍汩汩流血,而摔倒在地。
意识到情形恶化的兵士长张了下口,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他的头.颅,却被身后之人冷酷无情地利落拧断,一双流血的眼睛,不甘怨恨地睁大。
在今日受召进宫之前,谢辰便早有预感,今日将会发生什么。
眸底划过一抹霜冷的阴翳,早已准备好了的今日的潜逃,与要做些什么的谢辰,眼中尽是近乎疯狂的冷意。
第160章 记忆
翊宸殿的回廊中, 准备走进学堂的谢晏,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晏儿。”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谢晏微顿了一下脚步,有些纳罕地转过身去, 在看到来人是自己的二哥哥谢辰之后, 他有些诧异地笑着问道:“二哥哥, 你怎么在这里?”
早在前两年, 谢辰便因为年岁渐长, 所以不再到翊宸殿来读书,所以, 今日在翊宸殿见到谢辰, 谢晏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
尤其是, 除了这些,今日的二哥哥神色莫名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而且身旁也不曾有侍候的人在……
正当谢晏看着面前的谢辰,这般在心中困惑地想着的时候,谢辰却走上前来, 弯身看着因为年纪小,所以身量还有些矮的谢晏,温文和煦如春风一般地笑着问道:“五弟弟,二哥哥许久不曾见你了, 今日带你去顽, 好吗?”
听到面前的谢辰面上尽是笑意地这般问自己, 不晓得为什么,谢晏愈发觉得困惑异样。
侍候在谢晏身旁的内侍, 见小殿下不曾回答二殿下的问话,以为小殿下是小孩子贪玩, 于是恭敬地笑着推拒道:“二殿下,今日五殿下还要读书,恐怕不行,还是改日罢。”
谢晏身旁的内侍已经这般说,但谢辰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谢晏身上。
片刻之后,既不曾理会方才内侍的提议,亦不曾再问谢晏,想到了什么一般,谢辰忽然转了个话题,问道:“晏儿,今日怎么不见你与璟儿一同前来?”
看着面前的二哥哥,虽然谢晏愈发觉得心中茫然,但却还是笑了笑,答道:“哥哥感染了风寒,这几日都不能来翊宸殿读书了。”
顿了顿,谢晏看到谢辰有些怔愣的神色,不禁问道:“二哥哥,你找我哥哥有什么事吗?”
听到谢晏这般回答,谢辰瞧着面前这个面容白嫩,漂亮俊俏得跟个小仙童似的小孩,目光忽地变得甚是复杂。
在谢晏身旁的几个内侍觉察到异样,有些大惊失色要做对谢晏的保卫措施时,站在谢晏面前很近的距离的谢辰,已经抬手,将面前的谢晏抱了起来。
看着谢辰骤然变得冷戾的神色,不晓得这位二殿下要做什么的几个内侍,忙战战兢兢,却还是强作镇定地赔笑道:“二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抱着怀里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有些茫然与颤栗的幼童,谢辰瞧着鼓起了勇气,要走上前来争抢谢晏的内侍,自玉冠上取下簪子来,横在谢晏幼嫩脆弱的脖颈间。
此时此刻的谢辰,仿佛自地狱而来的恶.魔.刽.子.手,教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哪里还有从前斯文尔雅的温煦模样?
被谢辰的手臂禁锢住的谢晏,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后,被吓得啜泣地隐隐哭出声来,而看着这一切却束手无措的几个内侍,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面色凄惶绝望地哭着,央求着谢辰可以放下谢晏。
而谢辰面对几人的绝望,只是面色冷戾漠然地转身,挟持谢晏离开翊宸殿,很快便消失在翊宸殿拐角。
其实,今日谢辰原本筹谋要绑.架作为人质的人,是将要被册封为太子的谢璟。
他原本觉得挟持自幼甚受父皇疼爱的谢璟,对自己那位冷血无情的父皇的伤害更加有效,但天不遂人愿,今日谢璟风寒,他亦无奈,只能带走谢晏。
但,如今已经挟持了谢晏,同为她所生的孩子,听着怀里幼童克制的,隐隐的恐惧抽泣,一时之间,谢辰反倒有些茫然。
便是绑.架了谢晏,或是谢璟,他又真的能下得了手吗?
一直以来,他怨恨他的父皇当初杀.死.了他的姨娘,对那位永远不可能得到的皇后娘娘,害死他姨娘的罪魁祸首,怀着同样的怨恨,却又不受控制地,扭曲地爱着她。
他在阴暗处,长年累月地恶意想着,便是去死,亦要拖上这两个他所怨恨的仇人珍爱的孩子,要在他们面前,残忍地杀.害他们在意的人,让他们同他一般,陷入无尽的折磨与痛苦之中。
可是,对于记忆里,口口声声笑着唤他“二哥哥”,孩童的嗓音稚气清脆的孩子,一时之间,谢晏竟有些难以动手。
正当谢辰有些怔愣时,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高台上,他的那位冷酷无情的父皇,正神色冰冷,仿佛在看死人一般地看着他,目光如鹰隼一般冷锐。
发觉自己如今在低处辽阔的广场上,而谢行之手中所持的箭.弩,正对着自己所在的位置,谢辰悚然一惊,瞬间汗毛倒立。
旋即,想到自己的手上如今有谢晏在,因为也是她的孩子,模样与她相像,所以正哭得让他有些心软的谢晏还在受自己挟持,谢辰方才觉得心下稍安……
只是,尚不等他松一口气,势如破竹的羽.箭,已经直冲他的眉心而来。
几年来的射箭习武,谢辰想,若自己想要去做,用谢晏来抵挡.射.过来的那支羽.箭,或许有五六成的胜算。
但只是稍纵即逝的迟疑,电光石火之间,羽.箭已经直.插他的眉心,巨大的冲击力与惯性,让谢辰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头颅一阵剧烈的疼痛中,谢辰想到谢行之方才的毫不留情与犹豫,口中涌出腥.甜的鲜.血,此时此刻,却无比苦涩。
他应该比任何人都知晓,这位冷血无情的陛下,有多么不会手软,有多么心狠手辣。
意识渐渐消退,归于虚无,不晓得是他即将死去前的幻觉,还是什么,谢辰竟然听到了卢宛的声音,正在痛楚地大声呼喊着什么。
用掉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眼前尽是血.污的谢辰勉强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一身
珍珠白衫裙的女子正惊慌失措,近乎崩溃地朝着自己倒下的方向奔跑而来,仿佛春日里飘落枝头,最清艳绝尘的花,一如他最初见她时,美好而不可攀的模样。
他也始终如曾经,狼狈糟践,污泥一般……
……
抱着怀中不停发抖,打着寒战的谢晏,卢宛觉得自己的眼泪仿佛止不住一般,不断沿着面容,大滴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乖巧懂事的谢晏抬手,想要为母亲擦拭面上的眼泪,只是缘于巨大的恐惧,此时此刻,小小的小人,连手臂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看着怀里聪慧懂事的谢晏,想到方才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卢宛更是如临冰窟,心中痛得仿佛肝肠寸断。
直到今日,卢宛方才发觉,谢行之的恐怖,与冷血。
她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原来是阎.罗一般的恶.魔,他连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都可以做到这般不在意,对她,又能有几分真心在呢?
想到谢行之的冷酷残忍,以及死在自己眼前的,死.状凄惨的谢辰,卢宛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甚为寒冷,她开始不受控地身体发颤。
昭阳宫的殿门被人自外面推开,卢宛却始终抱着怀中的谢晏,身体轻颤地僵坐在原处,不曾抬首去看。
行至卢宛面前,看着今日受到惊吓的妻子与孩子,谢行之抬手,想要触碰他们,只是,卢宛却仿佛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抱着怀中的谢晏,忽地往后退缩,避开了他。
想到自己昨日所收到的,那些谢辰的罪证,还有书册画卷中,谢辰对卢宛多年以来的觊觎,谢行之启唇,有些艰难地对面前神色防备畏惧的卢宛道:“宛娘,朕有朕的苦衷,你听朕解释……”
两人不晓得便这般僵持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光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卢宛怀中的谢晏,也因为白日里受到的巨大恐慌,不知何时竟自我保护一般地沉沉睡去。
谢行之解下身上的玄色鹤氅,想要为卢宛与谢晏轻轻披上,只是他甫一有所动作,卢宛却忽地抬眸,满目泪水与失望,定定看着面前的谢行之。
强忍泪水,命宫人们将谢晏抱去其他的寝殿,卢宛站起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谢行之。
她忽然抬手,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寝殿。
看着面前俊朗的面庞上迅速浮现出一道掌痕,对自己方才的掌掴不躲不避的男人,卢宛悲痛欲绝而愤怒的心里,后知后觉地涌上许多畏惧来。
虽然平日里他对她宠爱有加,无比纵容,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不可忤逆的陛下,在两人这般近乎撕破脸的处境中,卢宛承认,愤怒之后,她会更加对他产生恐惧的情绪。
可是,面前的谢行之面上仍旧包容平静的神色,无疑助长了她心中的悲痛与愤怒,泪眼模糊之间,卢宛难堪而失力地侧首,喉咙生痛,对谢行之声音沙哑地嘶吼道:“你走!我不想再见你!你走!”
卢宛一面说着,一面抬手,要将面前的谢行之推出寝殿,只是,她微弱的力气,在伟岸挺拔的男人面前,却仿佛蜉蝣撼树一般弱小。
握住卢宛纤瘦的手腕,将她抱在怀中,平生第一次,谢行之觉得自己这般手忙脚乱,束手无措。
挽住卢宛挣扎的手指,迎着她尽是泪水的,绝望的眼眸,谢行之张了张口,半晌,方才涩声道:“宛娘,那个孽子今日必要除掉,朕绝不能再留他。先下手为强,对晏儿的安危同样有益处,你要理解朕……”
听着面前的谢行之的这一番话,卢宛只觉得肝肠寸断,心灰意冷。
今日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泪水都哭尽了一般,卢宛看着面前的谢行之,问道:“若他说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晏儿的安全呢?陛下会怎么选择?”
觉察到谢行之眼神的一丝躲避,卢宛却并不停下。
她看着面前的谢行之,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面上那抹笑容,却比方才的哭,看起来更加哀伤。
想到瞧见羽.箭射向被挟持的谢晏,恐惧之下,几近眼眦欲裂的自己,还有死里逃生,不停在自己怀里发抖的谢晏,卢宛觉得,一整日的心碎,让她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她看着面前的谢行之,像是在看一个可怕的陌生人,她声音微颤地啜泣,软弱而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的谎言:“您都不曾让他开口说话,便动手杀了他,妾景仰您雷厉风行,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手段,可是,妾更害怕这样的您……”
卢宛已经甚是明白,便是谢辰仍妄想靠着挟持谢晏,来换取一条生路,谢行之哪怕搭上谢晏的性命,也不会答应他。
这样冷酷血.腥的现实,怎会让卢宛不灰心丧意?
垂眸,看着怀中哭泣的卢宛,想到对妻子恨与爱交织,已经扭曲癫狂的谢辰,谢行之用指腹摩挲着她发白的面容上,濡湿的泪痕,半晌沉默不语。
对于虽然失去记忆,但却仍旧聪慧敏锐的卢宛,方才的那一番不留情面的指责,谢行之知晓,自己无从辩驳。
自始至终,他的内心深处,只在乎他的皇位与她,卧榻之侧,不容任何人觊觎染指。
其余的一切,他都不曾放于心上,包括他们的孩子,亦是可以被放弃的存在。
如今,这已经是相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的,残酷的现实。
……
自一段断断续续的梦境中醒来,身体仍旧疲惫不堪的卢宛,觉得脑海中,有朦胧隐约的情形与声音浮现。
脑海中,是昭平长公主举行的春日赏花宴罢,谢芙虽已经甚是恼恨,但却还是强颜欢笑,与她假惺惺地客套……
是初次发现自己有身孕时,本该如寻常女子一般,心中柔软幸福地体验初为人母的惊喜,但却因为孩子的月份,惶恐而羞辱地哭泣的自己,还有之后,想要借此威胁勒索自己的姨娘……
卢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虚空,忍不住泪盈于睫——原来,她失去记忆后,想要知晓的,猜测是甜蜜的回忆,是她自我保护,曾经想要忘记,抚平的,让她痛苦的伤痕。
看着床榻上静静睡着的谢晏,因为那日死里逃生的恐惧,这个幼小的孩子,当日夜里忽然惊厥高热,三日以来,卢宛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险些失去的阴影,让她不愿离开他一时半刻,不假人手地彻夜照顾他。
卢宛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心力枯竭,哪怕有心想要继续思索下去,也暂时再想不起来什么。
抬手,有些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卢宛方才发现,缘于数日昼夜不休的操持,与心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她不晓得在何时,也已经发起了高热……
她失力地伏在床榻上,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想到:或许等她再度清醒过来,便能得到她失去的所有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