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不退的卢宛, 自昏迷中缓缓转醒,看着眼前帐幔的帐顶,她有些恍惚的目光中,带着一抹茫然, 与不易觉察的异样。
卢宛不曾告诉任何人, 在那场病来如山倒的高烧之中, 她恢复了一部分曾经失去的记忆。
仿佛起伏的潮水一般, 卢宛的心中泛起无边的波涛汹涌, 但她却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思绪隐藏起来。
看着熟悉的昭阳宫的一切, 之后的日子, 再面对谢行之时, 卢宛的心中虽百感杂陈,但面
上却与从前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什么不同……
仿佛一只受到伤害后,想要重新退回壳中的雏鸟,卢宛默默守着自己的秘密, 独自咀嚼消化。
她心知肚明,在这看似平静,实际上充斥着风波诡谲的谢家,没有什么人是真的可以完全相信, 无条件托付她的一颗真心的, 她不想再傻到错付自己的真心实意, 一次次受到伤害。
而对于卢宛褪去高热,终于醒来, 谢行之面庞上流露出担忧之色,他询问卢宛觉得怎么样了。但如今, 卢宛对他,只是神色浅淡地回应,语气中不曾有多少的情感。
她还做不到,彻底忘记谢行之做过什么让她回想起来,仍旧不寒而栗,遍体生寒的残酷的事。
坐在床榻上,因为方才病愈,素面朝天,面容与唇色皆有些苍白的卢宛低垂着眼眸,淡声道:“有劳陛下关心,妾已经无碍了。”
看着面前这般的卢宛,与她对自己的疏离冷淡,谢行之启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终究,他止住了想要继续同卢宛言语的念头,两人近在咫尺,相安无事,却又那么遥远而对峙地相对而坐着……
年华一日一日交替而过,仿佛白驹过隙,一晃眼,几年的时光匆匆而过。
昭阳宫的花厅中,卢宛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坐在下首的谢璟。
想到谢璟从小小的一个小人,到如今已经身形挺拔,长大成人,变成了面前的翩翩少年,卢宛心中既有欣慰,又有些不知所起的怅然。
如今,谢璟已经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卢宛深知,这对于谢璟而言,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他已经是太子,而他将来的妻子,也将是未来的太子妃。对卢宛而言,谢璟的婚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
近两月以来,卢宛开始为谢璟相看姑娘,她细细择选着,不想选出来的人选,是谢璟不喜欢的,平白造就一对怨偶。
所以,今日卢宛方才会让谢璟到昭阳宫来,做最后的决定。
这些时日以来,她看了又看,选定的三家,分别是韦家,崔家,王家的女儿。
韦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温文贤淑,且与谢家已经是几代姻亲,韦家如今是太尉府,手握朝廷中的兵权,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谢行之手中的一柄最为重要的利剑。
崔家的姑娘受崔家的家风教导,性情聪慧灵动,有柔有刚,而崔家,多年以来,在朝中甚有势力,前朝时曾与谢家有分庭抗礼之势,是近些年来,方才变得温顺谦恭。
还有王家的姑娘,王家是勋贵世家,家中子弟素来以才名闻名天下,受家中的耳濡目染,王家姑娘同样饱读诗书,才貌双全。
卢宛准备把这三家如今待字闺中的闺秀的情况一一告诉谢璟,她手中有她们的小像,打算今日拿给谢璟看看。
瞧着面前不晓得自己有什么事,神色有些茫然的谢璟,卢宛温和地笑道:“璟儿,你如今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娘为你择选了几家世家名门的好姑娘,你看看这几张小像,可有哪个看着有眼缘?”
听到卢宛这般说,谢璟原本白皙的面容瞬间染上了绯色。
抬眸望着坐在上首,面上微微含笑的母亲,谢璟不由得有些磕绊道:“母后,您……您未免太着急了些……”
而听到谢璟这般说,卢宛面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她看着面前的谢璟,摇首笑道:“璟儿,你已经快要十五岁了,是大人了,有些事,也该提上日程,这是你的大事,你且先听母后说完。”
闻言,饶是平日里清冷内敛的谢璟,此时此刻,亦不由得面容愈发泛红,看上去破天荒有些赧然的窘迫。
谢璟有些面红耳赤地对卢宛道:“母后,儿臣没有想过这些。”
瞧着面前的谢璟,卢宛仍旧温柔地笑着。便这般静静地看了一会谢璟,卢宛命身旁侍候的宫人过去,奉给谢璟三个姑娘的小像与誊写着她们家世的册子,然后笑道:“璟儿,你先看看罢,你已经是大人了,父皇跟母后虽然有时候还会管你,但这件事上,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选择。”
谢璟看着卢宛,眼眸中带着一抹茫然与无措,他红着面容,微微皱眉道:“母后,儿臣知道您是为儿臣好,可是,儿臣还是觉得这有些太早了,儿臣想要再随父皇历练几年再成婚……”
听到谢璟这般说,卢宛起身,走到谢璟身旁,轻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正色温声道:“璟儿,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母后会尊重你的意见,既然你这样说,我与你父皇会给你时间,让你慢慢考虑,不会太操之过急。”
瞧着面前的母后温柔的神色,谢璟心中不晓得涌上何种滋味来。
仿佛昨日,他还是那个被娘亲疼爱亲密的小璟,可是一转眼,他竟然已经这般大了,快要到了当年,娘亲一般的年纪。
忽地抬手,抱住面前的母亲,谢璟觉得自己的眼眸有些酸酸的。
小时候,他是个爱哭爱笑的孩子,可是,谢璟知晓,自己如今已经长大了。
而忽然被谢璟这般抱住,卢宛微微怔愣了一下,旋即,她笑意浅浅地抬手,也回抱住怀里的谢璟,像他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
几年后。
几重宫阙之中,卢宛经历了很多变化,她的孩子们渐渐如长大的雏鸟,陆陆续续都成婚,飞出她能够庇佑的羽翼范围。
如今,卢宛有了几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的皇孙,有时候,她怀中抱着小小的婴孩,倒是有些理解了,为何当初谢老夫人,会那般喜欢璟儿,想要与她争夺抚养璟儿。
不过,卢宛自认为不是个讨嫌的人,她虽然喜欢这些漂亮的小娃娃,但却从未提过要抚养谁家的孩子,一则卢宛不落忍为了自己欢喜,让儿女与他们的骨肉分开,二来,她也有些嫌麻烦,怕厚此薄彼,怕照料不好,只是常常叮嘱谢璟他们,有空常带孩子进宫来看望自己。
年岁渐长,从前卢宛饶有趣味,甚至会熬夜做的看书下棋,随着眼睛与脑袋有时候的昏昏沉沉,以及多年琢磨的了然于胸,渐渐变得有些百无聊赖的乏味,让她失去兴趣。
冬日里洒金一般的日光下澈,看着昭阳宫花厅中摆放的花团锦簇的鲜花盆栽,卢宛正坐在案前喝茶,却忽然听到宫人前来禀报,东宫的太子妃过来请安了。
眼眉弯弯地颔首,让太子妃进来,卢宛看着容貌姣好,温婉可人的太子妃走进昭阳宫,恭敬和顺地向自己行礼,笑着让她起身。
垂眼低眉的太子妃起身,笑着坐在卢宛的下首。
抬眸,看向坐在上首的卢宛,这位多年专房独宠的皇后娘娘,柔和的日光正同样落在她的身上,仿佛为这位美人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虽然岁月流逝,但她不着粉黛,却仍旧这样仙姿玉色,仿佛时间,只在她面容上,留下了更加雍容华贵的气度,而非其他任何不好的东西。
太子妃眼中划过一抹惊鸿之色,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眸,有些赞叹地浅浅笑道:“母后,今日您的气色可真好,您可真好看!”
听到太子妃这般说,卢宛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面容,不由得有些无奈失笑道:“真是嘴甜,本宫都要被你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对了,最近东宫一切都可还好?”
听着卢宛的询问,太子妃笑着颔首,回答道:“回母后的话,东宫一切安好。殿下甚好,儿臣甚好,孩子们也都很好。”
闻言,想到太子妃所生的一对龙凤胎兄妹,卢宛点点头,唇畔含笑道:“这便好,本宫盼着你们都如意和睦,希望你们东宫的事,都能料理得有条不紊。”
太子妃听到卢宛这般说,有些赧然地垂眸,颔首笑道:“殿下与儿臣不会辜负母后的殷殷期望。”
看着面前温婉贤淑的太子妃,卢宛眼中尽是欣慰之色,她笑着垂首,继续慢慢地呷着清香馥郁的温茶。
一上午温情轻松的时刻,让卢宛心中觉得甚是惬意。
傍晚的时候,卢宛坐在梳妆台前梳发,以为不会再有旁人到昭阳宫来,她命宫人为自己梳了个简单绾发的发髻,有些慵懒地托腮靠在梳妆台前。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卢宛有些漫不经心,只是,她方才要收回目光,却忽然看到,自己的发间,已经有了一缕白发。
觉察到卢宛发现了那缕白发,身旁侍候的宫人匆匆想要遮挡,但卢宛却抬手,抚了抚鬓间的那缕霜白。
虽然乌发间,那一缕白发有些突兀刺眼,但,
卢宛心中,却并不曾有什么别的异样的思绪或是伤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安静地抚着那缕白发,铜镜中细细辨认,自己到底有几根白发,看着看着,卢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这倒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微微愣了一下,卢宛心中忽然涌上许多感慨来。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想了想,不禁有些叹息地在心中默默自语:原来,她已经成亲这么多年了……
掐指算来,她同谢行之已经成婚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光阴,回忆起来,仿佛就像白衣苍狗一般,一打眼便匆匆变幻,流逝了过去。
卢宛瞧着面前的铜镜,不由得有些出神——曾经那么多的过往浮现在脑海中,好的坏的,甜的苦的,所有回忆都交织在一起,让她对过去,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而看着怔愣出神,却并不见有多悲伤难过的皇后娘娘,宫人们有些松了一口气,也有些新的担心……
……
半年后。
春末夏初,天气一日一日炎热起来,坐在昭阳宫的水榭中,清风徐来,裙裾翻飞的娇美女子奏琴,白衣胜雪的俊秀少年人抚瑟,雅致优美得仿佛一幅画卷一般。
侧眸,看着轻抚琴弦的云景,听着婉兮悠扬的琴音在水榭中余音绕梁,卢宛不由得微顿了一下手中抚琴的动作。
俊秀如玉的少年琴师觉察到身旁的皇后娘娘停下了抚琴,不由得也渐缓了琴声。
侧首,有些探究地瞧着卢宛,模样斯文俊秀的云景,眼眉微弯地笑着对卢宛道:“娘娘,您的琴技愈发炉火纯青了,真是让仆望尘莫及。”
听到身旁的云景这般说,卢宛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自得与惬意来。
她浅浅笑着,温和道:“阿景,你的琴技也很精湛。”
瞧着面前容貌姣好,温柔含笑的女子,云景不由得有些看得出神。
半晌,在卢宛无奈含笑的目光中,少年人的云景有些面庞发烫,却还是抬手,笑着为面前的卢宛,用帕子拭去鬓发间微湿的细汗。
一直以来,他细致入微地侍奉,照顾着她。
虽然,相识已久,他已经与她甚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但,他却还是常常如初见她时一般,在这位美貌而尊贵的娘娘面前,流露出有些恍惚的失态。
看到云景眼眸中,流露出的对自己的浓烈感情,卢宛面容隐隐有些发烫,她唇畔微弯地侧首,却不期然,看到了一个让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的不速之客。
按捺下心中变得有些复杂的情绪,卢宛站起身来。
而看到水榭中的这一幕的谢行之,面色变得愈发冷凝。
走进水榭,冷漠地看着卢宛与她身旁年轻的琴师,谢行之竭力佯作平静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卢宛攥紧了掩于袖中的手指,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对谢行之道:“陛下,这是本宫请来的琴师,本宫只是与他弹奏些曲子……”
谁料谢行之仿佛知晓了什么一般,对卢宛的这一番有些苍白的解释,根本置若罔闻。
目光冰冷地看着卢宛,谢行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静寒冷道:“弹奏曲子?皇后,你们曾经做过什么,你比朕更清楚,朕看你们,是从未将朕放在眼里!”
说罢,看着面前面色骤然变得苍白的卢宛,谢行之一挥手,对身后水榭外跟随而来的两队侍卫喊道:“将这个琴师给朕押下去!”
见此情形,饶是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性情愈发温和平静,卢宛亦不禁恼羞成怒起来。
她怀疑地看着面前的谢行之,问道:“陛下,您今日过来,究竟想做什么?”
看到卢宛面上愠怒的神色,谢行之眉心紧皱,平生第一次,两人这般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谢行之吸了口气,拉住要去阻拦侍卫捉拿云景的卢宛的腕子,冷道:“卢宛,你身为皇后,怎么能做出这样丧风败俗,有失体统的事?你对得起朕吗?”
看到面前的男人面上尽是失望与受伤的神色,卢宛忍不住冷嗤了一声。
仿佛想到了什么,卢宛反唇相讥道:“陛下,您不觉得可笑吗?您这两月以来,宠幸了谁,封谁为美人,又是拿她当谁的影子,您以为妾不晓得吗?您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对得起妾吗?几年前,因为晏儿的事,是谁哄妾,想要让妾欢喜起来,同妾说过,只愿得一人心便足矣?最该失望,受伤的人,应该是妾,而不是我们二人之间,第一个违反承诺的您!”
迎着卢宛灼灼的目光,不忿的神色,谢行之想到了那个生得天真柔弱,貌美清纯,便如同从前的田窈卿的模样的小宫女……那个小宫女,如今已经是他的张美人了,他在弥补她,同样弥补那段失去的,如梦境般美好,却回不去的年少时的自己。
被卢宛这般毫不客气地反驳,谢行之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是难看。
他一拂衣袖,放开卢宛的手腕,侧过身去,不再看卢宛的眼睛,为自己辩解道:“朕是天子,朕的后宫之事,还用不着你来置喙!”
卢宛闻言,被他气得冷嗤一声,不客气地指责道:“陛下,这二十年来,本宫一直陪伴在您身边,与您做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人非草木,怎能无情?妾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您的位置,怎么可能您不重要?在妾的心目中,您是爱人,更是亲人,但在您心里呢?您如今却要违背对妾的诺言,还不许妾做与您一样的事,要这般对妾,妾只有这么一点想做的了,请您成全我罢!”
觉得面前的卢宛愈发歪理邪说起来,谢行之却理论不过她,只得在卢宛失望的目光中,愠怒地拂袖离开,心中难过伤心极了。
一路上,谢行之都在想着方才卢宛的话,多年的相处,与敏锐的觉察力,让他并非不能听出卢宛的那一番真真假假的话里,实际上隐藏的对那个琴师的担心在意,还有许多维护,他愤怒地想:她怎么敢这么对他?!
为了一个商户子,一个地位卑贱如泥,且只会曲意奉承的琴师,他的妻子,竟然这样对自己。
心中涌起强烈的嫉恨,原本只是想要带走云景,将他赶回云家,让他离卢宛远点,因为如今卢宛宠信云景,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所以,来之前,谢行之不想跟卢宛撕破脸,但现在,看到卢宛这样激烈的反应,谢行之心中,反倒起了杀.意。
而始终站在原地,看着谢行之拂袖而去的卢宛,此时此刻,心里同样甚是心寒,难过。
卢宛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当初她嫁给谢行之的时候,谢行之跟她如今是一个年纪,当时的自己从未在意过什么,更不曾介怀他的年纪,可是,如今,谢行之却移情别恋,去宠幸别人。
缓缓地坐了下来,卢宛伤心地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声音,她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这般钻牛角尖。
脑海中思绪纷乱,卢宛想到:这二十年来,谢行之对自己专宠,或许,是如今的他看倦了自己,或许,他也情有可原。
此时此刻,卢宛的心里有两种声音在激烈争执着。她晓得,从前自己也对谢行之寒心过,一次一次叠加,终于到了现在,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他那么失望。
这种巨大的失望与恼怒充斥着卢宛的内心,一想到谢行之碰过那个像田窈卿的小宫女,卢宛便觉得甚是膈应。
掩于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指甲掐着掌心,卢宛无力地伏在案上,面上尽是伤痛无奈之色……
整整一日,卢宛独自坐在昭阳宫中,不言不语,她的思绪陷入两方相争,两败俱伤的境地。
她想起刚嫁到谢家时,自己虽然有心防备,试图时时刻刻怀着一颗报仇的心,但最终,却还是不慎几次弄丢了自己的心,又被谢行之伤害,才会清醒过来。可是她又甚是软弱,记吃不记打,谢行之对她百般宠爱,呵护,与承诺,她竟然会一次次沉溺其中,又相信他的话。
越想,卢宛便越觉得想这些甚是可笑,回过神来,卢宛只觉愈发厌烦憎恶谢行之对自己,与对她两个标准,干涉她想做的事。
这种愠怒,压倒了原本卢宛心中的心虚与愧疚。其实,连卢宛自己都不曾觉察,她的这种愠怒的底气,正来自于二十年来,他们的感情,谢行之对她的宽容容忍,很多时候,谢行之将她看成是他的一个孩子一般,宠爱而疼爱她……
而在谢行之的宣室殿,他也同样一心烦躁。
侍候在身旁的内侍小心地说道:“陛下,莫要再生气了。”
谢行之闻言,虽未言语,但却难掩愠怒。
只见他忽地抬手,将案上的劄子一扫而落。
一旁的内侍总管立时不敢再说话,只是
尽力降低存在感,默默站在一旁。
谢行之在宣室殿中踱步,其实,他的心中亦有些愧疚与心虚。
因为正如卢宛所说,她陪伴了他二十年,几年前,因为晏儿那件让他们都伤心的事,他曾经对她许下承诺,便不该违背诺言。
但,他又被那个小宫女的模样,勾起了心底深处,关于年少时的记忆。
对如今被触碰逆鳞,一反常态,近乎歇斯底里要同自己撕破脸的卢宛,谢行之也头疼,该如何继续处理这复杂的事态……
翌日,太子妃到昭阳宫向卢宛请安。
看到卢宛的面色有些苍白,太子妃忧心地问道:“母后,您怎么了?昨日儿媳走后,您可是身体不舒服?”
卢宛闻言,只是低垂眉眼,摇首道:“本宫无妨,你莫要担心了。”
听到卢宛这般说,太子妃却仍旧忧心忡忡。
欲言又止片刻后,太子妃开解卢宛道:“母后,您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便同儿臣说罢。两个人分担烦恼,会更好一些。”
看着太子妃那双天真真诚的眼眸,卢宛沉默许久,方才道:“没什么,只是本宫与陛下之间,昨日发生了争执,有些嫌隙。”
闻言,太子妃不由得有些惊诧与畏惧,她睁大了眼眸,下意识地追问道:“母后,这是为何?”
卢宛不想同太子妃说太多,发酵事态,于是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仿佛之前听闻过什么风声,太子妃有些迟疑地看着卢宛,轻声劝解道:“母后,父皇或许只是一时被那女子迷惑,您与父皇多年感情,那些莺莺燕燕,不能算什么的……”
听到太子妃有些吞吞吐吐地这般说,卢宛苦涩地笑了一下,对她摆了下手。
想到这位皇后娘娘多年以来的专房盛宠,太子妃以为她是因为吃醋而难过,沉默了片刻,真心实意地笑着安慰道:“母后,您莫要太伤心了,您还有我们这些孩子呢,我们永远只有您一个母后。”
卢宛闻言,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一般轻轻笑了一下,颔首道:“你说得对,本宫还有你们……”
此时此刻,心绪烦闷的卢宛,思绪早已纷飞,她在想,自己可以用什么办法,什么计谋,将云景救出来,让谢行之放了他……
而在几重宫阙的另一处宫殿中,被封为张美人的女子,正在自己的宫殿里打扮自己。
坐在铜镜前,往发髻上比着珠钗,张美人面上带着自矜的得意扬扬。
侍候在一旁的宫人看着张美人这般模样,不禁有些迟疑地想要提醒道:“美人,您如今虽然深得陛下宠爱,但皇后娘娘那边恐怕会不痛快,树大招风,您还是低调些为好……”
张美人闻言,只是有些娇蛮地说道:“皇后娘娘又如何?陛下现在宠爱的人是我,而且,陛下说过,喜欢我这般恃宠生娇的模样。”
说着,因为羞赧,张美人柔美清丽的姣好面容,有些泛起绯色。
而听到张美人这般说,宫人愈发忧心忡忡道:“美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后娘娘在宫中多年专房独宠,陛下对她的情意,到底是不一般的……”
听到宫人这番话,张美人却并不在乎,只是在梳妆盒里换了一支芙蓉簪,有些不经心道:“怕什么,有陛下在呢,他会保护我。”
看着将全部身家放在陛下的宠爱上,毫不为自己打算的张美人,宫人不再言语,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
然而,此时此刻的张美人不晓得的是,她的得意与轻信,将会给自己带来一场灾难。
在风波诡谲的深宫,羽翼未丰,势单力薄者难以招架,甚为容易被上位者做成一枚用来博弈的棋子,最后被做了筏子,另作他用……
第162章 宠爱
几日以来, 卢宛到宣室殿去寻谢行之,都见不到他的人,只能着急地回去。
因为屡次为云景求情不成,又不晓得他现在情形如何了, 卢宛忧心忡忡, 心情甚是不好, 一连几日, 寝食难安。
看着烦闷不堪的皇后娘娘, 宫人提议让卢宛出去走走,希望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
卢宛头疼得厉害, 颔首应了, 并在心中决定, 顺路再去一趟宣室殿。
春末夏初,御花园中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只是对这一切美景,卢宛却有些无心欣赏, 脚步匆匆,往她的目的地去。
原本,卢宛暂时并不想横生枝节,只是, 她正脚步匆匆地走着, 却忽听传来一道娇笑声:“皇后娘娘今日怎么有闲情雅致, 到这御花园来?”
听到这道带着若有似无的挑衅与敌意的声音,卢宛微顿了一下脚步, 侧首,看向来人。
恰巧也在御花园中的张美人, 一面娇笑,一面袅娜娉婷,仪态万千地着向卢宛行礼。
她精心打扮的一张清丽的面容年轻而姣好,蛾眉轻扫,眉目之间,流露出几分让卢宛觉得刺眼而熟悉的天真柔弱。
无论是相貌,还是神态,她都与卢宛记忆里的田窈卿甚为相似,只是她们到底是两个人,已经死去多年的田窈卿,不会这般神采飞扬,哪怕她也会流露出柔弱到怯懦的神色,但也不会这样,流露出刺眼的天真的恶意。
看着面前的张美人,卢宛的面上的神色,变得甚是冷淡。
淡淡地颔首,让张美人起身,卢宛转身想要离开,她没功夫搭理这个方才被册封为美人不久,恃宠生娇的小妃嫔。
只是,看到神色淡漠的卢宛要转身离开,张美人却轻轻哼了一声,走近卢宛,若有似无地故意拦住了她的去路。
瞧着面前貌美而雍容的皇后娘娘,张美人心中有些惶恐地发现,自己除了比她年轻,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远远不及她。
这个发现让张美人心虚的同时,有些困惑:在拥有过这样的美人之后,为什么陛下当初会对她一见惊鸿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并不觉得溪水一般的自己,可以与面前沧海一般,处处无不胜过她的皇后娘娘相比。
张美人想了又想,最后只能将原因,归结于陛下是厌弃了韶华渐渐逝去的皇后娘娘,不喜欢她了。
这样想着,心中方才的恐慌与心虚,也渐渐散去。
复又有了几分底气的张美人,眼眸带着几分挑衅,笑着对卢宛道:“娘娘可真是乐观豁达,如今陛下已经很久不曾到娘娘宫中去了,难道,娘娘便不觉得心中空落的,竟还有心思出来吗?”
听到面前的张美人愈发口无遮拦的话,卢宛的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
她虽然性情淡泊,且今日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但也对这愚蠢的,近乎明目张胆的挑衅,引得
心中有几分火气。
几日以来本便情绪不快的卢宛,看着面前的张美人,冷道:“张美人,本宫是六宫之主,不会像你这般轻佻浅薄,整日只想着这些争宠夺爱,上不得台面的事。”
闻言,以为是刺痛了卢宛,愈发得意扬扬的张美人却不气反笑,她以帕掩口,复又娇笑道:“娘娘何必口是心非,如今宫中谁人不知,陛下最宠爱的人,只有臣妾。得不到的东西说不喜欢,臣妾怎么觉得娘娘说的话,透着一股子吃不着嫌酸的醋味呢……”
卢宛听着面前的张美人的这番话,心中涌起一股怒火。
深吸一口气,命身旁侍候的宫人上前在张美人面上扇了一巴掌,看着面前神色不可置信的张美人,卢宛冷声道:“张美人,本宫念你出身卑贱,如今得宠不易,今日且先不与你一般计较。但若你继续这般张狂,不知所谓,本宫不会轻饶了你。这一巴掌还是轻的,晓得了吗?”
看着面前的卢宛,张美人捂着红肿的侧脸,眼眶有些泛红。
只是,对卢宛的这一番话,她却有些不以为然,眼中含泪地扬起下巴,看起来,仍旧心中不服不忿,准备要去告状。
又一次无功而返的卢宛,在傍晚回到了昭阳宫。
心知肚明谢行之的杀伐决断,唯我独尊,想到如今生死未卜的云景,她疲惫地伏在案上,只觉得自己身心俱疲。
为了转移悲痛焦急,但却无能为力的注意力,卢宛开始另寻出路,想到张狂愚蠢的张美人,卢宛派人去查张美人的各种行径——她不相信一个这么蠢的蠢货,会不露出什么马脚。
在宫中有许多眼线的卢宛,很容易便查到出身卑贱的张美人穷人乍富,在宫中敲诈勒索,收受贿赂的证据。
拿着这些证据,卢宛定了定心神,让自己振作起来,再度来到了宣室殿外,找谢行之。
或许是想要知晓卢宛所说的关于张美人的事,这一回,她倒顺利地进入了谢行之的宣室殿。
向坐在案前的谢行之曲膝行礼之后,看着未曾抬头,出声让自己起来之后,便复又沉默不语的男人,卢宛道:“陛下,妾今日前来,是要向您禀报张美人在宫中收受贿赂,紊乱后宫宫规,请陛下明察。”
说着,卢宛让宫人上前,为谢行之奉上一沓她找到的,关于张美人的罪证。
看着接过宫人奉上去的张美人的罪证,终于抬起头来,亦看了一眼自己的谢行之,卢宛的目光,直直地瞧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在今日不曾提起为云景求情的卢宛那清凌凌的平静目光中,谢行之并非看不出,她是因为她喜欢的云景,在有意用他最近的宠妃张美人做筏子,对抗,挑衅自己。
想到卢宛这般大费周章,还是为了那个叫云景的伶人,谢行之心中忽然又涌上许多恼怒来。
面上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收回落在卢宛身上的视线,神情有些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谢行之冷淡地吩咐内侍去唤张美人来。
对前几日,张美人在御花园中对卢宛出言不逊的事,谢行之同样有所耳闻。
而破天荒接连几日失去宠爱,本便有些焦急心慌的张美人,在看到宣室殿中的皇后娘娘时,忽然有些诚惶诚恐。
强作镇定的张美人向谢行之与卢宛行礼,但她拼命的掩饰只维持了片刻,便在内侍递过来的那沓自己的罪证中,变得面色惨白,大惊失色。
惊慌地抬首,张美人梨花带雨,凄凄惨惨地向谢行之哭诉道:“陛下,臣妾冤枉,这些……这些都不是真的……”
卢宛冷眼看着哭啼不休的张美人,冷淡道:“张美人,白纸黑字的证据在前,你还敢狡辩!”
仍旧哭哭啼啼的张美人,顶着卢宛威压而漠然的视线,半晌,知晓自己无力回天,难掩颓势,终于失去了力气一般,被吓得面色惨白,瘫倒在地上。
命人将张美人带去冷宫,谢行之看着卢宛沉默许久,眼中忽然涌上几分浅淡的,有些无奈头疼的笑意。
卢宛想到方才对张美人甚为冷淡的谢行之,有些琢磨不准此时此刻,谢行之的心情如何。
若谢行之心绪不佳,她贸然求情,恐怕会火上浇油。
但,今日之后,还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能再见到谢行之,自己跟张美人这个蠢货斗,虽然有为了报复谢行之伤害云景,让他亦心里难过,明白张美人不是单纯柔弱,善良的田窈卿,同等地伤害他,让他也尝尝自己现在痛楚的滋味的目的,但更多的,是想要见到对自己避而不见的谢行之,想要帮云景求情……她真的要前瞻后顾,犹豫不决吗?
正当卢宛自心中飞快地这样想着的时候,却见谢行之已经站起身来,像是又要拂袖离去的模样。
卢宛心中微惊,想要上前阻拦谢行之的去路,只是,谢行之淡扫了她一眼,便大步流星离开,丝毫不给她求情,或者能见云景一面的机会。
看着面前的这一切,卢宛厌恶自己的踌躇,对张美人被送到冷宫,心中没有半分得胜的沾沾自喜。
站在宣室殿半晌,不曾追上谢行之的卢宛,不禁叹了口气,面上尽是怅然头疼之色。
……
几日后,便是端午节,宫中举办了宫宴。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盛装打扮的卢宛,却有些心不在焉。
看到向自己行礼问安的谢晏与五皇妃,卢宛回过神来,笑着同他们说了几句话。
谢晏去了前面的宴席,留下五皇妃同卢宛还有太子妃等几个命妇在精心布置的凉亭中说话,夜晚的清风徐来,带着馥郁花香还有沁凉的水汽。
情绪不佳,有些恹恹的卢宛,尽力维持着自己端庄的仪态。
而原本准备到前面花厅去的谢行之,在远远的回廊中,看到宫灯摇曳下,神色平静含笑,如镀柔光的美丽的妻子,心中忽然微动。
坐在凉亭中,正浅浅笑着,按捺着敷衍有一搭没一搭同面前的命妇们说话的卢宛,忽然见到凉亭前,谢行之身旁的一个小内侍,正在同自己的宫人窃窃耳语着什么。
片刻之后,宫人上前,在卢宛身旁,附耳低语。
微微皱了下眉,想到宫人所说的那些话,卢宛思忖了一瞬,旋即恢复了方才的平静浅笑,对在场的几个命妇道:“你们且先说着,本宫去去便来。”
听到卢宛笑着这般说,凉亭中的几个命妇,忙都站起身来,微微曲膝行礼之后,目送着卢宛离开。
由小内侍引着,卢宛来到了太液池临水的回廊中,看着负手而立,正背对自己的谢行之,她垂下眼眸,疏离地行礼道:“妾见过陛下。”
转过身去,看着面前一袭雪青色宫装打扮,仿佛一枝亭亭玉立,清冷地盛开在暗夜的鸢尾花,雍容中仍旧难掩清艳出尘的妻子,谢行之墨眸中,划过惊艳之色。
行至卢宛面前,垂眸静静地看着她,谢行之语调低沉道:“宛儿,平日里你总是穿的太素净,这件衫裙穿起来,让朕想起从前,我们方才成婚的时候,你今日还是与那时候一样美。”
闻言,卢宛只是淡淡看了谢行之一眼,道:“陛下过奖,妾觉得惶恐。”
见卢宛有些冷淡的模样,想到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她的避而不见,还有上次的近乎落荒而逃的躲避,谢行之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瞧着面前的卢宛,忽然放柔了声音,道:“宛儿,朕晓得之前是朕做得不好,今日,我们便和好罢。朕保证,今后不会再纳一个妃嫔。”
而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说,卢宛却并不曾轻易松口。
她抬眸,故意有些怀疑地摇了摇头,语气愈发疏远道:“陛下,对您的话,本宫如今,一个字都不敢再轻信。”
看着面前疏离淡漠的卢宛,谢行之眼眸中划过一抹着急之色,他握住卢宛的手,正色道:“宛儿,朕保证这一次的诺言,是所言不虚的。这段日子,朕同样想了很多,朕晓得,我们二十多年的感情,朕不应该半路开小差,是朕食言在先,所以,你……你与那琴师的事,朕不会再追究,我们便都既往不咎罢。”
卢宛听到面前的谢行之有些艰难地这般说,忽然觉得心中微动,她见谢行之主动提起云景,于是启唇,想要为云景求情。
只是,她方才开口,却火上浇油,引得原本沉浸于自己温情的,想要不计前嫌的氛围里的谢行之,忽然变了神色。
不晓得什么时候,谢行之变得这般阴晴不定起来,卢宛心中无奈地张了张口,正
想要试图补救些什么。
面前的谢行之,却神情冷凝而失望受伤地看了卢宛一眼,恼怒地拂袖而去……
……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谢行之神色冷戾地站在囚衣已经被血污湿透,垂着头,奄奄一息的少年面前。
云景本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他的相貌与品行,皆如不可被风雪所折的青竹,此时此刻,风流俊秀的少年,却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但,看着走进牢房的这位陛下,虚弱的云景乌润的眼眸中,却仍旧透着倔强不屈。
抬眸,瞧着面前的谢行之,想到自己被抓走之前,与这位陛下因为自己而激烈争执的娘娘,云景张了张口,声音微弱而艰难道:“仆只期盼,陛下莫要为难娘娘,所有的一切,都是仆对娘娘的妄念,而与娘娘无关。”
听到云景这般说,谢行之虽未言语,但面庞上的神情,却愈发冷凝如冰。
而因为多日以来的忧心忡忡,与身体上的伤痛,云景早已经被折磨有些精神恍惚。
在说罢方才的一番话后,云景眼眸无神地快要昏过去,喃喃低语一般,他沙哑的声音愈发低靡下去:“纵然仆再难陪伴在娘娘左右,可若是知晓她现在能过得很好,那便很好了,仆……死而无憾……”
那么,他将带着这一段虽然并不长久,且见不得光,但却是最好的,他偷来的时光,慢慢地死去,亦觉得心满意足。
听到面前半昏迷状态的云景的这番话,早已忍无可忍,怒发冲冠的谢行之忽然出声,对着身后的狱卒吩咐道:“将他处置了!”
说罢,被气得有些咬牙切齿的谢行之,厌弃憎恶地看了云景一眼,一身想要杀人的冷戾转身离开这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腌臜的牢房。
卢宛是从谢蕊那里,知晓云景去世的消息。
她头一回听到云景的琴声,便是在宫中,由谢蕊引荐。
那是在一场春日宴上,春光明媚,少年人白衣胜雪,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才气风流,翩翩如玉。
从前的云景是京中富商云家的公子,作为一个锦绣富贵长大,天真的富贵公子,他不曾沾染富家子弟的恶习,只是如痴如醉痴情于抚琴奏乐。
如果不曾遇到她,他或许亦能遇到一个琴瑟和鸣的知音□□人,或许不能。
但,这两条出路无论哪条,都不会让他年少陨命。
对云景的去世,谢蕊同样觉得有些伤痛歉疚,还有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心虚——
在她的二哥哥,那个如今她不想任何人提起的乱臣贼子去世之后,如今身为商人妇的谢蕊,面对冷淡的父皇,与这位同样对她冷淡,与她年龄相仿的继母嫡母卢宛,谢蕊有些不死心地想要投其所好地奉承他们。
其实,如果不是最后败露,谢蕊隐秘地知晓,对卢宛的奉承,她已经做到了。卢宛与云景的事,若云景还活着,将是她的一个巨大的靠山,她或许可以得到卢宛爱屋及乌的喜欢,但……
但,事已至此,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人死,不能复生。
想到痛失独子的富商云家老爷,谢蕊在心中,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饶是她多年从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没良心的凉薄之人,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云家的万贯家财。
而枯坐在昭阳宫中,听闻谢蕊有些吞吞吐吐的一番话后,卢宛整个人,仿佛皆失了魂。
她神色难辨悲喜地对前来禀报的谢蕊颔了下首,纵然心中痛得彻骨,却只是麻木地木然平静道:“本宫晓得了,你退下罢。”
觉察到卢宛的波澜不惊下,难以掩盖的巨大的悲痛与愤怒,谢蕊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什么都不敢再多言。
知晓云景已死之后,卢宛不再主动与谢行之说一句话,对他态度冷漠而决绝。
几次试图打破两人之间僵局的谢行之不明白,这一回,卢宛为什么这般倔强。
那个琴师,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商户子,一个伶人,且与卢宛相识不过寥寥数年。她竟然为了一个短暂相处过的玩物,毫不在意他们二十年来的感情!
只是,盛怒之后,对卢宛心存愠怒的谢行之,逐渐地在卢宛的冷漠相对中,慢慢气消。
因为卢宛对自己长久的冷漠,谢行之不禁开始反省自己:他为何不能容忍卢宛对云景那些寥寥的心意,早知晓卢宛会因为云景的死,而与自己翻脸,谢行之有时候觉得,比起现在两人之间这种冷凝的僵持,他可以略微容忍,卢宛有旁人在侧,只要她的心,始终大半在自己这里。
可是这般想着,想到死去的,与卢宛深情厚意的那个小子,谢行之又觉得自己只是想想,但实际上,是难以容忍有另外的人,占据卢宛的心,哪怕一分一毫。
想到曾经的争执中,愤怒的卢宛所说的,他对自己,与对她,是两套截然不同的标准,谢行之眉峰微蹙,若有所思。
或许,他应该做些什么,让妻子改变这个想法,到时候,或许卢宛的愤怒与不平,会被抚平些。
此时此刻的谢行之,不得不在内心深处承认,不晓得何时起,他已经将卢宛看得无比重要——她是他至关重要的人,他对她的感情中,爱情与亲情交织,卢宛已经成为他不能失去的人。
两相无言地沉寂数月后,谢行之精心挑选了一个同样白衣飘飘,琴技精湛,且最重要,相貌与云景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带到卢宛面前。
在将人带到卢宛的面前之前,谢行之曾经命宫人敲打恐吓过这个新的,可怜的小伶人,命他只能当皇后娘娘的玩物,而不能托付真心。
对卢宛,如今的谢行之,也只有这么一条要求,其他的,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包容容忍。
对她,他已经没有旁的办法,他不舍得对她使用那些心狠手辣的手段。
是他曾经对不起她在先,他晓得,她的心中,这二十年以来,有许多他造成的伤痛,而如今的谢行之,只想要卢宛欢喜起来。
如果她愿意,他会将她奉若掌中明珠一般爱护。
看着面前的卢宛,谢行之道:“宛儿,朕晓得你喜欢听琴,这是朕为你寻来的伶人,你可喜欢吗?”
卢宛看着与云景相貌相似的,神色有些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谦恭的琴师,眼中划过一抹厌倦之色。
她不晓得谢行之是哪来的通天本领,竟能找到这样的一个人。
想到昨日深夜,睡梦沉沉的自己,被酩酊大醉归来的谢行之吵醒,执着地抱着,谢行之鼻音发闷所说的那些除了他,任何人都只能是玩物,不能让她托付真心的,云里雾里的话,卢宛忽然恍然,他昨夜的话,是什么用意。
失望得有些绝望的卢宛,命所有人都出去,殿中只剩夫妻二人。
她看着面前这个草菅了云景的命还不够,现在将人命仍旧视若草芥的男人,一时想到,他成为皇帝之前,已经重权在握多年,成为皇帝之后,更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这么尊贵而冷血的人,或许本来便是这样的。
只是她从前,被情感蒙蔽,不能发觉掩藏在他这副冠玉般让人心跳的,适合做情郎的面庞下,真实的面目。
看着面前的谢行之,想到陨命的云景,卢宛眉心紧皱地摇首,眼眶有些泛红。
她有些激动地近乎质问道::“陛下,您以为您这般做,妾便会欢喜吗?云景已经死了,他是一条独一无二的生命,不是一条死了可以重新再换的池中金鱼。您可以不将张美人的一条人命放在眼中,将她当成随意玩玩的田窈卿的影子,但妾做不到!云景便是云景,妾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了!”
说着,卢宛的眼泪簌簌而落,沾湿了面容。
看着面前情绪激动的卢宛,谢行之展臂抱住她,神情怜惜而有些无措。
他安慰道:“宛儿,无论你是否相信,朕只是想让你欢喜……如果你愿意,
朕会将你宠爱得成为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被谢行之抱住,拭去面上的泪痕,卢宛闻言,只是冷笑道:“陛下的好意,妾心领了,可是,妾已经不是心中只有情情爱爱,傻傻的少女,妾不需要。”
第163章 春日
几年后。
春日的早晨, 天光熹微。
温暖的日光下澈,穿过昭阳宫微微支起的朱窗,落入宫殿之中。
睡在床榻上的卢宛缓缓睁开眼眸,她微动手臂, 轻轻地翻了个身, 却见床榻的外侧, 谢行之似乎正静静睡着。
想到昨晚自己早早休息的时候, 并不曾见到谢行之到昭阳宫来, 卢宛垂下眼睫,面上倒不曾流露出什么觉得奇怪的神色, 仿佛, 对这一切, 她都已经淡漠地习惯,听之任之了。
正当卢宛的目光落在谢行之身上的时候,床榻外侧,静静睡着的男人,忽然睁开墨眸, 也看向她。
见卢宛正有些慵懒出神地瞧着自己,谢行之唇畔,不由得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来。
展臂,将面前的妻子揽入怀中, 谢行之垂首, 在神色愈发淡漠平静的卢宛额上亲了一下, 看着她恬静的面容,心中尽是柔情。
觉察到卢宛抬手想要推开自己, 眉心微微皱着,谢行之劲瘦的手臂用了几分力气, 将她抱得愈紧,轻声道:“宛娘,今日莫要拒绝朕,好吗?”
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柔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卢宛不禁复又阖上了眼眸,仿佛又有些睡意翻涌,想要休息。
只是,她的眉心却仍旧微皱着,显示着她不过是想要躲避面前的谢行之的请求,而非真的又要睡着了。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同谢行之僵持的卢宛,终于再度缓缓睁开眼眸。
并不曾回应谢行之此时此刻,自以为是的一腔柔情,卢宛神色淡淡地推开他,坐起身来,拥着绸被道:“陛下早。”
起来之后,卢宛梳妆之后,准备离开昭阳宫,出去走走,只是不巧,在出昭阳宫的时候,在殿门前复又遇到同样要离开的谢行之。
在回廊看到卢宛,正在吩咐身旁内侍什么的谢行之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柔软,他抬步走上前去,卢宛见了,不得不耐着性子,向他行礼。
挽着卢宛的手,让她起身,谢行之垂首,仿佛想要亲昵地在卢宛唇上亲一下,如同从前两人最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那段时日。
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腻歪,卢宛想到,她已经四十多岁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却还是总做出这种不端庄,没意思的事,她一阵厌烦,不由得侧了侧头,躲开了他的亲吻。
声音中带着浅淡的不耐,卢宛道:“陛下,您还要去上朝,妾亦有事要去做,我们还是快走罢。”
说着,卢宛抬手,推开了面前的谢行之。
手臂失落僵在半空,片刻之后,见卢宛转身欲走,谢行之沉默许久,终于有些委屈地轻声问道:“宛儿,已经几年了,你心中还在生朕的气吗?”
听到面前的谢行之这般说,卢宛却并不看他的眼眸,只是道:“陛下想得太多了,妾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卢宛曲膝礼了礼,然后带宫人离开。
看着那道纤细袅娜的背影远去,消失在回廊拐角,谢行之心中尽是无奈与懊悔。
他晓得,是自己一手酿成了今日的局面,只是,他想要弥补,却已经找寻不到办法。
收回视线,谢行之抬步离开昭阳宫,他在心中想到,这一年,他定要重新挽回卢宛的心,无论付出什么。
离开后宫,前朝的朝堂之上,朝臣们禀报着各地的政事。
如今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倒是没有什么紧急的,可听的事。只是,谢行之却破天荒有些心不在焉的,面上并不见什么喜色,他清冷威压的神情,反倒让许多朝臣,觉得心中打鼓,难辨他的心思莫测。
而在谢行之心中,渐渐的,大臣们的声音仿佛变成了背景音,他脑海中,尽是卢宛那平静得有些漠然的面容……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谢行之来到昭阳宫。
见卢宛正坐在昭阳宫的水榭里,倚靠阑干,如近来很多时候,他见到她的时候一般,喂着水塘中的小鱼,谢行之微顿了一下脚步,旋即,走进水榭。
瞧着面前有些出神,不曾反应过来的卢宛,谢行之走到她的身畔坐下,道:“宛娘,御花园的春花如今都开了,若你有空,朕陪你去赏花。”
回过神来,卢宛却并不曾看向谢行之,只是淡道:“陛下政事繁忙,不必陪本宫浪费时间。”
听着卢宛话中流露出的显而易见的淡漠疏远,谢行之深吸一口气,忽然对她道:“宛娘,朕晓得当年是朕做错了事,朕不该因为嫉恨,而杀了云景。如今,朕每日皆在懊悔,当初不应该草菅人命,哪怕是卑贱的人,生命亦是甚为珍贵的,朕已经认识到自己从前的过错,你可以给朕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卢宛闻言,眼眸中划过一抹情绪的波动。
实际上,这几年以来,因为浓烈的愧疚与伤痛,她自我保护一般地刻意遗忘着云景,与有关这个人的事,如今,那个年轻的,俊秀如玉的小伶人,她已经有些记不得他的模样,心中浓重的,难以遏制涌出的对他的愧疚与难过,早已经盖过了卢宛对他的那点喜爱。
在心中有些茫然与怅然地叹了口气,卢宛沉默片刻,忽然缓缓道:“陛下,云景的死给妾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妾现在,对您的情感,总是惧怕多过于其他,妾亦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调整好自己,请您莫要再勉强妾了,再给妾一段时间,好吗?”
听到身旁的卢宛这般说,仿佛隐有动摇动容之意,谢行之抱紧了怀中的女子,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宛娘,朕会用行动,让你回心转意。”
卢宛闻言,不再言语。
她轻轻抽回自己被谢行之握住的手,不过,这一回,她并不曾转身推开他,而是如从前一般,由谢行之一直抱着。
谢行之有些欣喜若狂,有些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妻子,仿佛复又得到了失而复得的明珠。
阖上眼眸,卢宛依偎在谢行之宽厚的怀中,想到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不曾在思索。
已过四十岁,卢宛渐渐地开始明白,她只是一个拥有平庸人生的平庸的女子,哪怕曾经年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女,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她慢慢知晓,自己这一辈子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从孩提长大,一样的到了年纪按部就班成亲生子,一样的在无可挽留的时间中渐渐老去。
在人生将要迈进后半场,卢宛逐渐知晓,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可以被她的主观能动性改变。在很多事上,假装糊涂不是向现实投降妥协,而是明白很多事情并不能潇洒地率性而为后的无可奈何。身在悲欢离合的人生的棋局中,她既是下棋的人,也是棋子,难以跳脱出来,既然如此,与其被痛苦地折磨,却又无可转圜任何事,不如学着放过年岁渐长的自己……
被谢行之抱着,听着初春里的莺歌燕舞,至少这一刻,她的感受是温暖而安定的,卢宛想,人生,应该及时行乐,欢喜的时候,不去想那些需要较真的,会让人难过流泪的事……
……
晌午的时候,春日的御花园中,卢宛坐在凉亭里,正在喝茶。
茶香袅袅,弥漫着一种让人想要打盹,恬静慵懒的
气息,正当卢宛看着不远处,清澈高远的天空中的风筝,有些出神时,御花园的另一角,谢茉与苏逸,正带着他们的女儿,在绿草茵茵的草坪上放风筝。
小女郎阿苏正在欢快地跑着,在她的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狗,还有他们一家三口,一串银铃般雀跃的笑声。
小狗狗兴奋地跟在主人们的身后,时不时地“汪汪”叫两声,仿佛在为这放风筝的一家人在加油呐喊。
微有些圆嘟嘟的小手中紧紧牵着风筝线,阿苏白嫩的小脸因为奔跑与太兴奋,而有些红扑扑的,仿佛一颗可爱的小樱桃一般。
她指着远远的,碧蓝的天空,一面跑,一面对她的爹爹与娘亲喊道:“爹爹,娘亲,快看!阿苏的风筝飞得最高!”
看着身旁的女儿,苏逸温和地笑道:“阿苏真厉害,不过要小心些,莫要摔倒了。”
而一直以来,身体柔弱的谢茉,则已经慢慢地走着,对阿苏有些担忧关切道:“阿苏,跑慢些,莫要张口说话,仔细灌了风,夜里肚子痛。”
一家人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又绕回到了御花园的另一角。
坐在凉亭中的卢宛,看到面前的这幕情形,唇畔亦不由得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来。
有些跑累了的阿苏,看到凉亭中的外祖母,潋滟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
她放下风筝,抱起地上的小狗,朝凉亭中的卢宛跑去。
小碎步跑到卢宛的身旁,阿苏抬手,亲昵地抱着卢宛的手臂,对面前的外祖母撒娇道:“外祖母,刚刚阿苏放得风筝可高了,爹爹跟娘亲,谁都没有阿苏放得高……”
听着身旁的小女郎语笑嫣然的一番话,卢宛唇畔的笑意,不由得愈深。
神色和蔼地抬手,随意摸了摸阿苏怀中的卷毛小狗,卢宛笑着颔首,对阿苏笑道:“外祖母看到了,阿苏真厉害。”
见面前的外祖母正在有些漫不经心地逗着自己怀中的小狗,阿苏想了一下,忽然眼眸亮晶晶的,抱着卢宛笑道:“外祖母,阿苏下辈子想当只小狗,可以不用去学堂读书,那样,便可以每日都有空放风筝了。”
阿苏这一番童言童语,天真无邪的话,让凉亭中的所有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唇畔笑意愈深,卢宛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娇气,爱偷懒,爱玩爱笑的小姑娘,揉了揉她的面颊。
而看着凉亭中,取笑自己的外祖母还有爹爹娘亲,阿苏不由得有些委屈。
抬眸瞧着卢宛,阿苏想了想,眼睛一转,有些狡黠娇俏地问道:“外祖母,您下辈子想当什么?我们都一起做小狗狗罢,您还做阿苏的外祖母,好不好?”
听到阿苏笑着这般说,天真无邪的模样,卢宛微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是,小女郎阿苏,却有些不依不饶,抱着卢宛的手臂撒娇,一定要她回答。
有些没奈何地看着面前的阿苏,卢宛想了想,无奈地慈爱笑道:“如果有下辈子,外祖母想做一条自由的鱼,在水里没有约束,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傻傻的,没有烦恼,没有禁锢……”
阿苏闻言,却有些似懂非懂,嘀嘀咕咕的。
笑着点了点头,阿苏期待地看着卢宛,问道:“那外祖母当鱼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阿苏?阿苏最最喜欢外祖母,也最最不舍得外祖母,外祖母要一直记得阿苏……”
抬手,轻轻摸了摸阿苏的面容,卢宛笑着,随意道:“阿苏这么乖巧可爱,外祖母会记得你的。”
听到卢宛这般说,看着面前雍容美丽,温柔含笑的外祖母,小小的女郎阿苏,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
她亲近亲昵地抱住卢宛,将面容埋在外祖母柔软馨香的怀中,觉得虽然很多人皆喜欢美貌温和的外祖母,但她一定是最最喜欢外祖母的那个……
凉亭中的谢茉与苏逸收回落在女儿身上的柔和目光,相视一笑,不由得皆浅浅笑了起来。
春日明媚的天光斜斜地照进凉亭,温暖的日子,仿佛角落里悄然盛开的花朵,不易被人觉察,寻常,而熠熠生辉,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