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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段翎薄唇湿软,亲上林听的唇角后,先轻轻地摩挲过,反复厮磨,或重或轻,酒香染进她的齿间,与她纠缠得难分难解。

    凉亭四面薄纱被风吹动,从外依稀可见两道紧挨着的人影。

    薄纱在他们身边晃动着,段翎掌心贴在林听后脑勺,五指陷入了柔软的发丝中,无意识地抚过。她发间丝绦垂落,扫过他的手。

    酥麻传开,叫人食髓知味。段翎又一次贪婪汲取属于林听的气息,想让她的气息包围住他,不留一点缝隙。他不由自主用鼻梁蹭过她的鼻尖,呼吸错乱着。

    唇舌相接,水光淋漓,温热潮湿,他不禁吻得越来越深了。

    亲林听的原因是什么……

    他看着林听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听着她的声音,便想亲她,想汲取她的气息,感受她的温度。没喝醉,很清醒,就是想亲。

    其实每当林听靠近他,段翎就会想到她一次又一次不顾危险来救自己的场景。与旁人的虚伪不同,她是真心实意想他活下去的,从她那时的眼睛能够看得出来。

    一开始觉得没什么,时至今日,他想抓住,攥在手里。

    这般想着,段翎亲得乱了心跳,没过多久,唇瓣染上艳红,摩擦出来的,心也随之被一根弦勾着、缠着、绑住。明明这根弦很细薄,看着非常脆弱,一扯就断。

    它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绑住了,挣不开,也不太想挣开。

    段翎继续吸吮着林听的唇瓣,由心到身皆喜欢这一种新奇的感觉,欲罢不能,无法自拔。

    他没闭眼,就这样望着林听因吃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眸,她的眼睛比他见过的都要生动,尤其是在装着他时,令他有强烈的满足感,想留下,以鲜活的方式留下。

    段翎想将林听留在身边。

    在段翎看着林听的同时,她也在看着他,眼底的震惊快要溢出来。上次段翎在水潭边主动亲她,是因为犯病太疼太难受,那这次呢,他为什么又主动亲她?

    林听闻着空气中的酒香,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下,他这次主动亲她,是因为喝醉了?

    她走进凉亭时也没说自己是谁,只说了“是我”。段翎知不知道她是谁?应该是醉糊涂了,分不清来的是她,不然也不会如此。

    凉亭下面的水声潺潺,却无法掩盖凉亭内的接吻水渍声。林听听得清晰,唇齿被吻得发麻,脸颊被他呼吸出来的热气烫得发红。

    下一刻,她推开了他,想说自己是谁:“我是林……”

    这时,靠近林听的那一面薄纱扬起,落到他们中间,挡住了她的脸,很快又落下,段翎便是在薄纱落下的刹那,再度吻上去的。

    林听未尽的话语被段翎尽数咽下去,他张着嘴,舌尖如毒蛇的信子,灵活缠住她,却无意识地藏起了所有的毒,只剩柔软。

    她眉心猛跳,有点喘不上气,往后退一步。

    段翎却揽住林听的腰,将她拉回来,唇齿刚分开又贴回去了,一根银丝落在她唇角,转眼被他舔舐去,他仿佛病态般渴望着她。

    林听脑子一片空白,在段翎舌尖极轻碰了下她时,本能地抵过他,不知是不是要推他出去。

    远处传来段馨宁寻找她的叫喊:“乐允,你在哪儿?”

    还有夏子默的声音:“可能在前面的凉亭,我方才看见林七姑娘往这个方向去了。”他之前来过段府,知道前面有个凉亭。

    林听赶紧使劲将人推开。

    段翎并未像刚刚那样拉住她,被推倒在栏杆长椅上,绯色常服褶皱颇多,蹀躞带间的腰腹窄瘦,长腿掩在衣摆之下,黑靴若隐若现,使染上酒意的皮囊裹着层诡异。

    他双手压在长椅边沿,苍白的手背泛起青筋,发间玉簪松开了,掉到地上,长发披散到身后,有几缕落肩前,绮丽得雌雄莫辩。

    被推开后,段翎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林听。他脖颈微仰,明显的喉结在白皙的皮肤上轻滚着,薄唇奇艳,泛着暧昧水色。

    林听看着段翎,蓦地一窒,思绪乱成一锅粘稠的白粥。

    她第一念头是撒腿往外跑,但又停了下来,深深地呼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通过段馨宁刚刚的声音估算他们离凉亭还有多远,大概要多久才能走到这里。

    确定他们走到凉亭还要一会后,林听折返回段翎面前,迫切想知道他今日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因为喝醉了,否则心不安。

    林听再次伸手到段翎眼前晃了晃,发现他目光随着她手指移动,静默地看着,给人感觉要舔上她指尖,不太像意识清醒的样子。

    段翎醉了。林听得出这个结论,顿时说不清心中滋味。

    最终,她匆匆撩开薄纱,走到凉亭外面,走得很急,犹如落荒而逃,沿着传来段馨宁和夏子默声音的石道去,拦下他们。

    段馨宁本就是要来找林听的,见到她,没再往凉亭方向走,也就没看到凉亭和凉亭里的段翎,只是疑惑林听的嘴巴怎么变红了。

    瞧着有点像亲过人。

    也有可能是自己前不久刚与夏子默行过亲密之事,太敏感了。碍于夏子默也在,段馨宁没问出口:“乐允,我们去放风筝吧。”

    投完壶后,夏子默亲手给段馨宁做了只风筝。段馨宁惦记着林听,又特地让他多做了一只。

    段馨宁从夏子默手里拿过那两只风筝:“你喜欢哪一只?”

    林听是段馨宁的手帕交,夏子默不会盯着她看,也很少看向她,眼睛由始至终系在段馨宁身上,所以没留意到她嘴巴是否过红。

    夏子默顺着段馨宁的话说道:“今日很适合放风筝。”

    林听现在哪里还有心情放风筝,满脑子都是段翎那副醉酒后勾人的模样:“你先收着,我改日再来和你放风筝,今日不太舒服。”

    段馨宁把风筝扔回到夏子默怀里,抓住她的手,担心地问:“你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怎么会不舒服呢,是不是吃错什么了?”

    支着风筝的竹条险些戳到夏子默的脸,他默了默:“……”

    林听故意打了个哈欠:“兴许是起得太早,有些困乏了,我想先回去。”寿宴差不多快结束了,她这个时候离开也不是不可以。

    段馨宁依依不舍,想留她在府上过夜,建议道:“要不你去我房里歇息吧,今晚就别走了。”

    林听拒绝了。

    留在段府过夜,难保不会再遇到段翎,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酒醒后的他会不会记得凉亭的事,还是先回林家的好。

    段馨宁见林听坚持要走,也不勉强,唤人找来应该用完饭了的陶朱,然后亲自送她们出府。

    被段馨宁忽略的夏子默没个世子样,一手拎着一只风筝,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他知道她重视林听,所以也要适当表示一下关心。

    林听一上马车就趴下了。

    紧随其后的陶朱吓一跳,以为她晕了,急道:“七姑娘?”

    “我没晕,你别误会。”林听爬起来,抬屁股到坐板,半躺半坐着,双腿随意搭在用来踩的脚凳上,完全没贵女的姿态,用李惊秋的话来说就是乡野丫头。

    陶朱早习惯了,坐到林听身边,先给她揉揉太阳穴,再捏捏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听掏出一张帕子,盖到脸上,也遮住了嘴巴,像是要挡住从帘子缝隙透进来的光:“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事?”陶朱关切地望着脸上盖了帕子的七姑娘。

    林听怎么可能会跟陶朱详细说在凉亭里发生的事,没回答,而是问:“你有没有喝醉过?”

    陶朱回忆着:“喝醉?”

    她坐直身子,帕子从脸上滑落,斟酌问道:“你酒醒后还记不记得酒醉时发生过的事?”

    林听知道自己的酒量,无论和谁喝酒,都点到即止,不会让自己喝醉,怕醉后乱说话,把系统和任务、穿书什么的全说了,所以没醉酒的经验,得问旁人。

    陶朱见过她嘴巴更红的样子,没把这点红放心上:“前几年守岁的时候,奴喝醉过一次。”

    “怎么样?”

    陶朱不太好意思道:“奴不记得当晚发生过什么了,不过院里的婆子说奴醉后给她磕头,喊她阿娘,他们笑了奴很久。”

    林听陷入沉思。

    那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段翎亲了?不过她以前也干过几次这样的事,算不算遭报应了?

    肯定是遭报应了,段翎这厮还不一定会记得他亲过她。还一亲亲了两回,她推开了,他又拉回去,喝醉的段翎这么野?如果进凉亭的人不是她,他也会亲对方?

    也亏得是她不跟他计较,换作别人可就难说了。林听不自觉咬了下唇,上面还残存一缕酒香。

    陶朱忽然凑过来闻她:“七姑娘,您用膳时喝了酒?”

    林听也跟着闻了闻肩头的衣衫,上边也有沾到酒香,在凉亭的时候跟段翎挨太近了,她面不改色道:“喝了一点,没醉。”

    一回到林家,林听就让陶朱去取水来沐浴,她身上全是段翎的味道,闻着容易心猿意马。

    陶朱看了眼天色:“时辰还早呢,您要在这个时候沐浴?”

    林听“嗯”了声,撒谎道:“在段家和贵女、世家子弟投壶,出了一身汗,黏着不舒服。”

    陶朱不疑有他,当即唤仆从去准备浴汤,伺候她沐浴。

    沐浴完,林听没理微湿的长发,拉着陶朱下棋,坚决不让自己有任何空闲时间回想凉亭的事。

    陶朱棋艺不精,输了好十几次:“七姑娘,你今天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要下棋?”

    “因为下棋静心。”

    林听必须忘记今天的事。

    *

    两日后,林听去了一趟书斋。自段翎来过书斋,今安在便计划要将谢清鹤安置到京城别处了,今天是送谢清鹤离开书斋的日子。

    其实今安在本来就没打算让谢清鹤在书斋长住下去,只想让他在这里住几天,接着出城。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出城的日子得推迟,谢清鹤还不能走。

    如果事先知道出城的日子要往后推,今安在是不会带谢清鹤回书斋的,差点连累了林听。

    今安在清楚林听为何会同意让谢清鹤在书斋暂住几天,因为他,她担心谢清鹤被官府抓后会受不住严刑逼供,从而供出他。

    却不曾想短短几天就出现意外,被段翎察觉了。

    尽管没能确定段翎是不是真的知道谢清鹤就在书斋里,他也得早作打算,先把林听摘出去。

    今日再见到林听,今安在罕见地道了声歉:“抱歉。”

    林听抬手拍了拍今安在的肩膀,坐到书架前,咬了口苹果道:“我是相信你留有后路才会让谢五公子暂住书斋的,而且书斋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有份。”

    因为今安在一直很强,所以她愿意相信他的一切决定。

    “但我很好奇,你的后路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林听顿了顿,“要是不方便,也可以不说,只要保我平安就行。”

    今安在迟疑片刻,坐到她旁边,望着前面的书架失神。

    “我父皇给我留下了一个金库,当今陛下想找到它,既是怕我利用这个金库复国,也想得到里面的金银珠宝,充盈大燕国库。”

    今安在从来没动过里面的金银珠宝,觉得那是民脂民膏,不属于他。从小到大,无论日子多苦,用的都是自己赚的银钱。

    林听诧异:“金库?”古代皇帝真有钱,还偷藏金库。

    “这个金库就是我的后路,必要之时,我会拿它来跟皇帝谈判,不会让你和谢五公子出事的。”几条人命与可能会威胁到大燕的金库,皇帝会选谁,显而易见。

    她又咬了一口苹果:“你对金库的金银珠宝当真没兴趣?”

    今安在看穿了林听的心思,冷斜了她一眼,凉飕飕道:“我要是对那个金库有兴趣就不会同你开这家书斋,接生意赚银钱了。”

    林听用力地咬苹果:“那倒也是。”原来她身边都是有钱人,只有她是真正的穷鬼,那个谢清鹤好歹还富过,太欺负人了。

    苹果被她啃得不堪入目。

    今安在余光扫见满是牙印的苹果,嫌弃地挪了挪位置。

    不到片刻,林听变得殷勤:“今安在,你以后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个金库,我也不是打你金库的主意,只是想见见世面。”

    “滚。”

    林听收起笑,啃掉剩下的苹果:“哦,浪费我表情。”

    今安在:“不过你之前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没有留后路呢,难不成你愿意陪我去死?”

    林听反过来极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扔苹果核进竹篓:“你想多了,我可以勉为其难地给你送终,不可能陪你去死的。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诡计多端。”

    她擦去沾到手上的苹果汁:“但即使没你,我也有后路。”

    “你能有什么后路?”今安在质疑。林听虽是林家的七姑娘,但林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林三爷在朝中的官职也不怎么高。

    就算她认识段家三姑娘段馨宁又如何,段馨宁在这种事上帮不上忙,除非段翎能出手相助。

    林听站起来,敲了下今安在的脑门,再抬腿踹他一脚。

    “瞧不起谁呢,我说我能预知将来,你信不信?”林听看限制文时是跳过不少剧情,不知道谢家的事,但不代表都不知道。

    原著里,段馨宁和夏子默待在一起时偶尔会提到些其他的事,毕竟夏子默是世子,知道的事不少……而现在那些事还没发生,她要是能利用好,说不定能成为大燕历史上第一个女国师,压下男国师。

    几乎没皇帝是不迷信的。

    大燕这个嘉德帝更加迷信,崇奉道教,广招道士,不限男女。只要林听能说出将来会发生什么大事——比如,哪里会降下天灾,有旱灾之处何时下雨等等,嘉德帝定会奉她为国师的。

    这是她的保命符。

    可不到万不得已之际,林听不会这样做。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也可能会死,比她去接江湖生意还要担惊受怕三分。

    所以她这两年来,宁愿接生意攒钱,也没去混个国师当当。

    今安在不信:“你能预知将来?不可能,这世上没人能预知将来会发生何事,净胡扯。”

    林听哼了一声。

    楼上的谢清鹤收拾好东西了,拎着包袱下来,朝她行了个大礼:“林七姑娘,这几天打扰了。还有,很抱歉,差点连累了你。”

    林听也没躲,受了他行的大礼,毕竟她的确为此提心吊胆了几天,还要费神应付段翎:“希望你日后不要被发现,行事当心些。”

    谢清鹤:“我会的。”

    今安在知道他身上还有旧伤,接过他的包袱:“走吧。”

    谢清鹤朝门口走了几步,蓦然回首,看着林听,问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林七姑娘?”

    林听先是稍怔,随后看向谢清鹤,扯出个笑,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有缘自会相见的。”

    他也浅浅一笑:“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给你们做饭菜。”

    林听:“……”

    这个就实在没必要了,谢清鹤做的饭菜难吃到能把她送上西天。遇到他之前,林听真不知道有人做饭能难吃到这个地步。

    今安在听到谢清鹤说这句话,记起那些饭菜的味道,有点犯恶心:“你说够了没?说够了就跟我走,别惦记你那什么饭菜的了。”

    他直接把谢清鹤拽走了。

    书斋瞬间安静下来,林听站在原地片刻,走进后院,狗趴在大树底下刨土,鸡被关在笼子里。今安在嫌它们到处拉屎,脏,干脆不放它们出来的,整天关笼子。

    林听蹲下来,伸出手指戳了戳狗头:“金金,你给我吐几块金子出来吧,我不想当穷鬼了。”

    狗扭过头,没理她。

    林听不在乎,继续撸狗,撸够了再进书斋里看新出的话本。

    书斋的买书工作一般是交给林听的,她采买时会买一批话本,得空就窝在书斋里看话本。

    谢清鹤既离开了,书斋得偶尔打开门做卖书的生意,就算没客人也要做做样子。于是林听没锁门,还收好了那张写着“店家正在歇息,请勿打扰”的牌子。

    近日书斋没接那种江湖生意,不会有那种人来,林听不用戴面具,以平时样貌示人即可。

    正当她聚精会神看话本时,门口的风铃响了,有人走进来。

    林听丢下手中话本,懒洋洋地从铺了毯子的躺椅上爬起来,朝门口看过去:“您是想看书,还是买书啊,我这里的书都很便宜的……段大人,你怎么又来了?”

    段翎没穿飞鱼服,腰间也没挂绣春刀,一袭看似普通的玄衣,墨发玉冠,像一副精美的画。

    他越过书架,行至她身侧:“林七姑娘这是不欢迎我来?”

    林听目移到段翎薄唇,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他们在凉亭接吻的画面,眼睛跟被火烫似的,迅速转开了:“当然不是。”

    段翎捡起林听随手扔到地上的话本,放回桌上,随和问:“今公子和沈公子怎么不在?”

    她心乱如麻:“出去了,今天都不在,你是来找他们的?”

    “我是来买书的。”

    林听信他才怪:“买书的?”前些天不是参观过书斋?当时为什么不把想要的书买走,也没让她送那本给他。段翎应该是还怀疑谢清鹤的身份,想来书斋探口风。

    可惜他来晚了一步,今安在将谢清鹤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好,那你要哪本书,我去给你找。”身为书斋老板,林听还是知道书放在哪个位置的。

    段翎淡淡回道:“我想找《庐山记》,你这里可有?”

    “《庐山记》?有的,你稍等,我去给你找来。”林听搬来木梯到东侧倒数第二个书架,熟练地爬上去,在最上层翻找。

    段翎抬头看踩坐着木梯的她:“我母亲寿辰那日,你很早走了,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林听找书的动作微僵:“身体不太舒服就先回去了。”

    “原来如此。”

    她找到段翎要的书了,递给他,爬下木梯,轻轻松松将它搬回原位:“找到了,你看看。”

    他接过书,翻看几页,给了银子:“多谢林七姑娘。”

    林听欲言又止。

    段翎合上书:“你是有话想和我说?”

    林听还是想再次确认他还记不记得当日发生过的事,试探道:“冯夫人寿辰那日,我记得你和那些世家子弟去喝酒了?”

    他直视着她,莞尔一笑:“是。一开始我是和他们去喝酒了,但后来我自己去了凉亭。”

    “然后呢?”

    段翎目光落到她的唇上:“然后……我亲了你,你忘了?”

    第52章

    林听忍不住踉跄了下。

    原来段翎记得醉酒后发生过的事!那他亲她时是半醉半醒状态?既如此,为何还会亲她,那瞬间是酒意上头了?哪怕还有点意识,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林听还是不敢往段翎喜欢她的方向想,因为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宁愿信他是酒意上头了,当时分不清她是谁,事后才回过神。

    “你。”她表情古怪地望着面如冠玉的段翎,欲说还休,只说了个“你”字就没下文了。

    段翎却很有耐心地等着。

    半晌后,林听唇瓣翕动:“你那天为什么会亲我?”在水潭接吻那次,她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段翎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神色不变,却暂未言语。

    林听被段翎看得不自在,又因为他迟迟不说话,心里那个荒唐的念头逐渐占据了上风,他不会真喜欢她吧?所以才会借酒亲她?

    可段翎怎么会喜欢她?

    林听想不到他喜欢她的理由。原著里,段翎没喜欢过任何人,一辈子都没娶妻。即便她穿书进来,产生了蝴蝶效应,也不至于让他从厌恶她,变成喜欢她。

    感觉太牵强了。

    难道段翎可以彻底忘记她以前做过的事?怎么可能呢。像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怎会忘记她小时候三番五次使计想害他的事情。

    换位思考,倘若林听是段翎,绝不会喜欢上一个在小时候屡次伤害过自己的人,长大后能既往不咎,已经算是大圣人了。

    反正她做不到。

    林听知道那些事是未觉醒前的她无意识地顺着原著设定去做的,但段翎并不知道,在他心中,她当年是真的想害他、杀他。她又不能告诉他真相,没法辩解。

    段翎怎么可能会忘却前尘,喜欢她?他又不是受.虐体质。

    林听认真地思考了下。

    她是母胎solo,现代的朋友都说她在别人的事上表现得聪明,却在自己的情感事上有些迟钝。

    高中时,一个男生经常来找她问问题,还给她买吃的。

    林听以为对方只是爱学习,买吃的给她当“补习费”而已,后来还是朋友提醒她,说男生喜欢她,她还不信,直到他主动表白。

    而她和段翎……关系更复杂了,虽然有过亲密接触,但不是因为任务,就是因为其他特殊原因——水潭犯病、明月楼误喝药茶。

    这几次都牵扯不到喜欢。

    林听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可见到段翎现在安静的样子,又隐隐约约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

    她属于那种有疑问就要想办法得到答案的人,此时亦是。

    亲过段翎几次后,胆子也莫名跟着变大了些。见他不答,林听踌躇了老半天,终于厚着脸皮问道:“你亲我是因为……”喜欢我?

    段翎还在看着她,忽地开口:“你先前为何在南山阁亲我,我那日在凉亭便是为何亲你,你在南山阁亲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林听懵了。

    那就不是喜欢她了,在南山阁亲他时,她给人的感觉像没带几分真心,故意轻薄他。所以段翎只是想让她知道莫名其妙被人亲,到底会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段翎居然在报复她?还以这种方式。他也太记仇了,那件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好吧,无论过去多久,做过了就是做过了。

    她的错,她认。

    林听没回答段翎最后那个问题,而是再次为南山阁的事道歉:“我知道原因了,抱歉。”也幸好他不是喜欢她,否则太奇怪了。

    段翎:“抱歉?”

    林听一脸“请放过,我真错了”的表情:“嗯,很抱歉。”

    他指腹压过蓝色的书皮,低低笑了声:“林七姑娘这是又打算当它是一场梦,然后忘掉?”

    不然呢,他不是亲回去了?她强亲过他几次,他也亲过她几次,这该抵消了吧:“对。”

    段翎笑意淡了些许,若有所思道:“好,我知道了。”

    林听略一思忖,把段翎刚给她的银钱塞回去,碰上他的手指后飞快离开,没停留,忍住肉疼道:“这本书也当是我送你的,以后你来书斋拿书,都不收银钱。”

    段翎垂眸看掌心的银钱:“这样似乎不太好,林七姑娘打开门做生意,怎么能不赚钱。”

    他声音如常,情绪难辨。

    外出归来的今安在恰好听见这两句话,怀疑林听是不是被美色迷昏头,疯了,视钱如命、不肯吃亏的她竟对段翎说出他以后来书斋拿书,都不收银钱的话。

    之前请段翎到南山阁用膳,现在卖书不收他的银钱,林听真是“出息”了,段翎在她心目中的位置超过了金银?太难得了。

    今安在推开门,走进去:“林乐允,你方才说什么?”

    林听一惊。

    今安在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转过头,再一次给他使眼色:段翎拿的书,我来付银钱,不会让书斋承担损失的。

    书斋不是林听个人的,今安在也是老板之一。她记得,也没想过占今安在便宜,自己负责损失,不过段翎应该不会拿多少书吧?

    应该不会,他的书房比她这家书斋要大,藏书更丰富。

    林听给今安在使完眼色,又道:“我方才说,段大人以后来书斋,不用收银钱,你记住了。”对外,她才是这书斋唯一的老板。

    今安在意味深长看了他们几眼,还算有礼地喊了声“段大人”,放好剑,拿起鸡毛掸子打扫,动作娴熟,可想而知经常做这种事。

    段翎缓慢地移开眼,似随口问道:“沈公子怎么不和今公子回来,他们不是一起出去的?”

    林听与今安在对视一眼,她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为何?”

    她很是淡定道:“他有些事需要处理,所以今天就走了。”

    段翎的唇角弧度小了点,像真心可惜失去结交的机会:“可惜了,我还想与沈公子结交的。”

    林听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装模作样安慰:“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不少,我相信段大人日后能结交到更好的,不必可惜。”

    今安在沉默听着。

    段翎又翻开书看,眼底倒映着漆黑的字:“不一样,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何事,换了个人,感觉就不一样了。”

    林听耸了耸肩:“那也没办法,缘分这东西不能强求的。”

    “若我偏要强求呢。”

    这是偏要抓到谢清鹤的意思?段翎也没错,他是锦衣卫,这是他的职责,林听不太自然道:“一般来说,强求不会有好结果,还可能两败俱伤,不如顺其自然。”

    段翎眉梢微动:“两败俱伤、顺其自然……可我就算是两败俱伤,我也要得到我想要的。”

    林听决定不再跟段翎说这件事了,有今安在在,他应当不会抓到谢清鹤:“那我祝你好运。”

    正在用鸡毛掸子扫墙上蜘蛛网的今安在不由得回头看了看。

    怪哉,怎么感觉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是他的错觉?今安在没深思,继续扫墙上蜘蛛网。

    段翎慢条斯理地收好书,把林听塞回来的银钱放书架上:“你前几天送过我一本书了,今天买书还是得给钱的,你收下便好。”

    他侧身准备离开:“我就不打扰林七姑娘做生意了。”

    林听看着段翎的侧脸,没忘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喊住他:“我记得月末便是你生辰了。”

    段翎停下来,目光穿过一排书架,缓缓落到她身上:“没想到你会记得我在何时生辰。”

    “你是令韫的二哥,我听她说过,一来二去的就记得了。”

    “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林听硬着头皮道:“我想给你送一份礼。”她以往从未在段翎生辰那日去段府给他贺生辰,即使段馨宁请她去,也找借口不去。

    久而久之,段馨宁便意识到林听跟段翎关系不似表面和睦了,也没再强求她去给他过生辰。

    正因如此,林听有点担心他今年跟以往一样,不请她过去。

    尽管林听可以通过段馨宁的关系,在当天溜进去,但她认为还是得经过段翎的同意,毕竟那是他的生辰,该讲究些礼数。

    段翎:“你给我送礼?”

    林听点头道:“没错,我就想问问你喜欢什么,我送你。”

    他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才道:“有心了,不过你想什么就送什么,送什么都是你的心意。”

    “行,我自己选。”

    礼物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没用,实用最好,林听打算给他送一支束发的玉簪。也算是弥补她为了完成任务,活命,不得不在段翎生辰当日当众说出“我想与你成婚”这句话,打扰他过生辰。

    当众说这句话,对他名声是没影响的,对她也没多少影响。

    大燕民风开放,不少贵女勇敢追爱,以前有一个还下药把状元郎给睡了,她不算特别出格。

    只不过引人议论罢了。

    思及此,林听又开始烦恼如何跟段馨宁解释了。

    不远处,今安在无声冷哼。他过生辰,林听只给他送了个苹果,说什么平平安安,生辰吃苹果好。那苹果还不是她买的,是卖苹果的摊主见她长得好,送的。

    今安在可不会认为林听会送个苹果给段翎。说实话,他至今仍然不太能理解林听的转变,喜欢上一个人,变化真有那么大?

    他不再扫蜘蛛网,拎着鸡毛掸子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掺和。

    林听没理今安在。

    段翎并未久留,在她问完生辰的事后,很快就离开了书斋。

    待段翎离开书斋,今安在又拎着鸡毛掸子回到林听面前:“你说要给他送礼,送什么?”

    “与你何干。”林听在思索要花多少银钱买玉簪,借了三千两给林三爷,她只剩下几百两。

    今安在漠然:“苹果?”

    林听明白他为什么阴阳怪气,作发誓状:“我发誓,你下次过生辰,我不会再送你苹果了。”

    他抖了抖鸡毛掸子,将它挂墙上:“不送苹果,送桃子?”

    林听:“……”

    她拿过段翎放在书架上的银钱,放进装钱的柜子里:“今安在,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是的,你在我眼里就是这样重色轻友的人。”今安在越过她,撩开帘子,去后院找狗。

    林听朝他做了鬼脸,然后回林家拿私房钱去给段翎买礼物。

    *

    到段翎生辰那一日,林听带着礼物,早早便去了段家。

    去得太早,其他客人还没到,于是林听先行去了段馨宁的闺房,跟她待在一处,在此期间,不停地喝水,不到一刻钟喝完四壶茶水,要唤仆从送来第五壶。

    段馨宁纳闷道:“乐允,你今天怎么一直在喝茶水?”

    “吃太多点心了,口渴。”其实林听是紧张,一想到不久后要当众对段翎说“我想与你成婚”,就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段馨宁拿开她手边的茶壶,劝道:“那也不能一次喝那么多茶水,伤身体,过一会再喝吧。”

    林听没再碰茶壶。

    “你还是第一次来给我二哥贺生辰。”段馨宁很开心,他们的关系终于缓和了,不再是以前的面和心不和,她也不用夹在中间了。

    林听不知如何回应,要是可以,她不想过来给段翎贺生辰。

    段馨宁看向她带来的礼物,拿过去摸了摸,惊讶道:“你还给我二哥准备了礼物?我二哥知道,定会高兴的。是什么?”

    礼物装在一个系了粉色蝴蝶结的小盒里,从外面是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的,上手摸也摸不出。

    林听:“一支玉簪。”

    段馨宁把礼物放回原位:“玉簪?你真会挑礼物。”她也是纠结了很久才决定好送什么给段翎的,挑礼物的活儿可不轻松。

    有仆从走进来,弯下腰到段馨宁耳边低语数句,随后退下。

    林听没过问。

    段馨宁从罗汉榻上下来,主动说:“我母亲得知你一大早便来了,想唤你和我过去见她。”

    林听心想,等过了今日,冯夫人就不会频频见她了。

    她们一起去了冯夫人的院子,林听在那里见到了段翎。他正在给冯夫人请安,见到她也不诧异,有礼道:“林七姑娘。”

    冯夫人的房里点着香炉,含香的烟雾弥漫,飘到每个角落,可段翎身上的沉香却没被这些香压过,她站在数步之外也能够闻到。

    林听看他:“段大人。”

    冯夫人坐在红木椅上,转动着佛珠,柔笑地看着他们:“你们喊得也太疏远了。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在幼时便认识了。”

    她想让段翎改口唤林听的小字“乐允”,让林听改口唤段翎的字“子羽”,如此才显得亲近。

    段馨宁担心冯夫人是听说了他们以前关系不和的事,松开林听的手,走过去,趴到她腿上,撒娇道:“阿娘,我觉得他们这样喊,没什么不妥啊,您就别管了。”

    被段馨宁一打岔,冯夫人便没提这件事了:“都坐下吧。”

    林听坐在了段翎对面。

    仆从鱼贯而入,送茶水点心给他们,林听取茶抿了口。冯夫人越看她越满意,把佛珠交给婆子拿着:“李夫人近来可好?”

    林听放下茶盏:“家母一切安好,劳冯夫人挂念了。”

    冯夫人又关心了她几句,片刻后找借口带走段馨宁,只留丫鬟守门,让林听和段翎单独相处。

    段翎低着头喝茶,没看对面的林听,仿佛不知冯夫人的用意。

    林听坐了须臾,站起来,拿出放在长袖中的小锦盒,双手递给段翎:“段大人,生辰快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还望喜欢。”

    他抬眸,也是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礼物:“多谢林七姑娘。”

    锦盒上的粉色蝴蝶结扫过段翎手心,又痒又麻,他五指微微蜷缩:“你今天很早就来了?”

    “也没多早。”

    段翎:“天刚亮就来了,是没多早。”

    林听:“……”

    他指尖勾过蝴蝶结两端:“我能不能现在拆开看看?”

    林听退回他的对面,坐下去:“当然可以,送给你便是你的了,你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段翎不急不缓挑开绑着锦盒的绸带,露出放在里面的玉簪。

    玉簪的玉虽不是极好的玉,但也不差,色泽剔透,簪身没复杂的花纹,表面光滑温润。

    只有簪头雕着不足拇指大的白羽上,一个极小的铃铛落在上面,表面被白羽包裹着,实则压着它。瞧着却并不突兀,反而很别致,跟普通的雕花簪子不太一样。

    白羽取自翎,而铃铛的铃又与翎同音,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段翎将玉簪从锦盒里取出来,抚过白羽与铃铛,感受着它们的轮廓:“这份礼,我很喜欢。”

    林听听段翎说喜欢,肉更疼了,这支玉簪虽不是特别贵,但也花了不少银钱。怕做簪子的人拿劣等玉替换她选来做簪子的玉,还花时间盯着对方做。

    “段大人喜欢就好。”要是他说不喜欢,她也没办法了,林听的财力只允许她买这种档次的礼物。

    段翎放玉簪回锦盒。

    冯夫人和段馨宁回来得很是时候,林听前脚刚送完礼物,她们后脚就回来了。

    一个时辰后,宾客都到齐了,林听跟着他们出去。

    段翎的生辰比冯夫人的还要热闹三分,他在朝为官,自会有同僚来。所以正堂外的西面齐刷刷地坐着一排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官服的颜色和图案来看,他们在北镇抚司里都是颇有地位的。

    东面坐着的是与段家有交情的世家,还有一些想借此机会来打听段翎婚事的贵女。

    林听没在正堂外,身处正堂内,跟上次一样,她和段翎同桌,但没挨着坐,他们中间隔着段馨宁和夏子默。

    正堂点了不少红蜡烛,屋檐下也挂着成串的大红灯笼。

    林听的脸被烛火得微红,她想着任务,越来越紧张,垂在膝盖上的手不安地动来动去,还时不时偷偷地往段翎那里看。

    林听的动作很小心,就连坐在她身边的段馨宁也没发现。段翎却似有所察地朝林听看来,她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他身后。

    他收回视线,与凑过来的人闲聊,似也只是随意一看。

    林听在寻找着说那句话的时机,还没等她想好,系统就出来催促了。因为今天是完成任务的日子,也是完成任务的最后期限。

    这次完成任务的时间地点都是系统安排好的,今天和段家。而“当众”的标准是超过五十个人,还要让他们听见,知道这话是对段翎说。这很考验林听的厚脸皮程度。

    她急出一头汗。

    段馨宁看到林听额间有汗,拿出帕子给她擦汗:“乐允,你出了好多汗,是不是太热了。”

    桌上有长辈,段馨宁不能喊丫鬟过来给林听扇风,太过显眼,容易给他们留下娇生惯养的不好印象。段馨宁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但还是略懂礼节的。

    林听接过她的帕子,自己擦掉那些汗:“有一点。”

    段馨宁悄悄唤来贴身丫鬟,让她取来几个冰盆,放到离林听不远的地方,几乎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仅有段翎留意到。他侧目看了眼下巴有薄汗的林听,只看了一眼。

    有了冰,林听不再出汗,很凉快,可紧张丝毫不减。

    她默念着那句话,却迟迟说不出口。林听现在非常佩服那些可以当众求婚的人,他们勇气可嘉。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林听豁出去了,站起来。

    她面朝着段翎。

    除了站在后面伺候的下人,客人都是坐着的,当林听忽然站起来时,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冯夫人也是,慈爱道:“乐允这是有话想和子羽说?”

    林听视死如归:“对。”

    冯夫人还是笑着,贴心道:“要不要子羽和你出去?”

    “不用了。”她说。

    段翎也站了起来,也面朝她:“林七姑娘,你想说什……”

    林听紧张过度后是极致的平静,于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我想与你成婚。”

    此话一出,哗然一片,众人交头接耳,看她的眼神各异。

    段馨宁呆若木鸡。

    夏子默也没好到哪儿去,瞠目结舌,手中的酒杯掉了下来,滚下去,砸到地上的毯子,发出闷响。

    就连一贯镇定的冯夫人也怔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看周围宾客的反应,又能确认这是真的。

    林听没看他们,等待段翎的拒绝,然后装作伤心地溜走。

    嘈杂过后,四周变安静。

    段翎眼也不眨地看着林听,很久都没有说话。就在她和其他人以为段翎会以沉默拒绝的时候,他说话了,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好。”

    第53章

    在林听站起来的那一刻,段翎的心莫名动了下,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却见她不是要离开,而是面朝他,看样子似有话要说。

    段翎能感受到林听很紧张,她脸颊微红,平日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染着难以察觉的忐忑。

    她在紧张什么?他不禁感到疑惑,对此产生强烈的好奇心。

    很快,林听开口了,她说有话想和他说,但没让他跟她单独出去,而是要当着众人的面说。

    在林听话间停顿的间隙,段翎情不自禁地利用他当锦衣卫多年的经验,去猜测对方下一刻可能会说什么。就是望着对方的双眼,然后猜测,几乎没出过错。

    就当段翎想到一些林听可能会说的话时,她又开口了。

    她说:“我想与你成婚。”

    我想与你成婚。

    段翎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下意识在心里默念几遍这句话。成婚这个词,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经常从旁人口中听过,陌生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婚。

    林听为何会跟他说这句话,她怎么会突然想和他成婚?

    直觉告诉段翎,林听行今日此举是另有图谋。可那又如何呢……他想将她留在身边,感受着她的气息,成婚也不是不可以。

    沉默了良久后,段翎听见自己回答了:“好。”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传到了正堂外面,全场的人都听见他在说什么。

    一字激起千层浪。

    话音刚落,宴席上的不少宾客吃惊到起身,面面相觑。还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反应迅速,他们井然有序地出桌,站成一排,异口同声道:“属下恭贺段大人。”

    锦衣卫的声音嘹亮,仿佛能传遍整个段府,震耳欲聋。他们说恭贺之话时,眼睛落在正堂里的林听和段翎身上,尊敬有加。

    林听一阵迷惘。

    锦衣卫方才大概是听到段翎喊林听“林七姑娘”了,也朝她祝贺道:“我等恭贺林七姑娘。”

    宾客见此,纷纷反应过来,暗道段翎和林听兴许是早已心意相通了,不过在今日之前都没捅破窗户纸,选择借着段翎的生辰来捅破窗户纸,顺便定下婚事。

    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女方当众向男方求婚事的,也是新鲜。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祝贺一番方可,毕竟喜事一桩,他们不谋而合地面朝正堂,齐声道:“恭贺段大人、林七姑娘。”

    一声又一声或真情或假意的道贺把林听的腿砸软了。这怎么回事,段翎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事先,林听有两种设想:一是他当众不留情面地拒绝她,使她丢脸。二是他维持他的温柔形象,好心给她解围,说她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让人送她回去。

    可段翎都没有,他竟然同意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同意了。

    林听无路可退了。

    说喝醉了和开玩笑都不行,要是段翎没答应,她可以这么做,但他答应了就不行了。答应了,代表他也有意与她定下婚事。

    若她改口,像在玩弄段翎一样,如此一来,他恐怕就成为京城里的笑话了。被人拒绝不可笑,但被人以醉酒或开玩笑为由玩弄了才可笑,尤其是像段翎这种身份的人。

    玩弄段翎的下场,林听承受不住,且对不住他,不能改口。

    能改口的只有段翎。

    冯夫人喜笑颜开,过去牵住林听的手,很是亲昵道:“好孩子,这种事该由子羽去府上提的。”她说了几句段翎的不是。

    林听还处于宕机状态,耳朵嗡嗡嗡叫,听不清冯夫人在说什么,只知道对方很高兴,拉着她到身边坐下,言语间对她更照顾了。

    段父的位置被林听占据,他唯有退到旁边的位置坐下。

    接下来,林听都稀里糊涂的,不停有陌生人来给她道喜,殷勤地祝贺她与段翎定下婚事。

    冯夫人见林听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她是过于激动才会如此,主动替她挡下那些来道贺的宾客。

    跟林听一样魂不守舍的还有段馨宁,她无法相信林听会对自己的二哥说出“我想与你成婚”这句话,他们从前不是面和心不和的?就算近来关系有所缓和,也不能突飞猛进到喜欢吧,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林听喜欢她二哥……她二哥也喜欢林听?不然也不会同意。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他们从前就对对方有意,只是假借关系不和来隐瞒?段馨宁有好几次想过去问,但林听身边围绕着很多贺喜的人,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段翎身边也全是贺喜的人,将他团团围住,连脸都瞧不见。

    段馨宁暂时问不到林听跟段翎,只好问坐在她身旁的夏子默了:“你平素同我二哥走得近,你可曾听他说过他心悦乐允?”

    夏子默顿住:“不曾。”

    她捏着帕子,又问:“那可曾发现我二哥待乐允有不同?”

    他想了想:“也不曾。”

    段馨宁跟夏子默有了肌肤之亲后,相处时会无理地闹一些小情绪,此时此刻就是,她有点小生气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夏子默可太冤枉了,他平素里同段翎也不算走得太近。段翎喜欢独来独往,整天待在血腥冰冷的北镇抚司,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即使见面了也只聊朝堂之事。

    而且段翎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对待何人都是笑脸相迎,哪里能看得出他对林听有何不同。

    看得出来才怪。

    反正夏子默看不出来,可对段馨宁不能这么直说,得委婉点:“你二哥是锦衣卫,想瞒什么瞒不住?你我没发现也情有可原。”

    夏子默反问:“那你可曾听林七姑娘说过她心悦你二哥?又可曾发现她待他有何不同?”

    段馨宁仔细回忆。

    “没,我以前提到我二哥时,乐允看起来也没太大的反应。她喜欢我二哥,为何要瞒着我?”

    夏子默为讨她欢心,恶补过上百本爱情话本,里面的剧情,他皆记在心上了,想到一个可能性:“我想林七姑娘是不好意思,担心你会介意她和你二哥在一起。”

    “我怎么可能会介意,只要乐允喜欢,我都不会介意的。”

    夏子默伸手到桌底去牵她:“话虽如此,但林七姑娘又不是你,拿不准你是怎么想的。瞒着你,也是太过在乎你这个朋友了。”

    段馨宁没反驳夏子默。

    若她是林听也会有顾虑的,至于林听为何会选择在今日公布此事,想必是觉得时机到了,不想再瞒下去,干脆向大家公布。

    难怪她感觉林听今日表现得怪怪的,先是连喝几壶茶,又是在不怎么热的天里出一身汗。

    原来是为此事紧张。

    段馨宁理解了,甚至还心疼林听,一个人承受那么多。

    就在此时,林听魂魄归体了,她见段馨宁看过来,找了个借口离开冯夫人,去找段馨宁。

    可不等林听想好说辞解释,段馨宁伸手抱了抱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介意。你喜欢谁都可以,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你不用有顾虑。”

    林听僵住身子,这下子真是百口莫辩了,而且她现在还没弄明白段翎同意的原因,最好先静观其变,免得将事情搞得更乱。

    夏子默看着相拥的她们,适时道:“恭贺林七姑娘。”

    林听:“……谢谢。”

    她想找段翎问个清楚,但好巧不巧的是宫中来人了,嘉德帝忽传他进宫,段翎领旨而去。

    段翎离开后不久,生辰宴也很快就结束了,宾客尽散,一切似回归平静,冯夫人亲自送林听出门。

    林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到林家的,心乱得一塌糊涂。

    消息传播得迅速,今晚才发生的事,也传到林家了。林老夫人和林三爷见她回府,立刻派人来打听,但全被李惊秋打发回去了。

    李惊秋得知这个消息,直接守在听铃院等林听回来,旁人一概不让进。她都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他们有什么资格先知道?

    所以林听一进院门就看到了李惊秋:“阿娘。”

    李惊秋喊下人关院门,拽着她进房,又关上房门:“你告诉我,今晚的事是不是真的?”

    “是。”林听走向梳妆桌,心不在焉坐下来,很慢很慢地卸下发间的首饰,卸到那支被段翎碰过的金步摇时,动作一顿。

    段翎到底为什么会同意?

    这个问题困扰林听一晚上了,得不到答案,就如万蚁噬心。

    而李惊秋听到林听给出肯定的答案,面上一喜,却道:“你太鲁莽了,就算你和段二公子早已情投意合,也不能如此行事,哪有姑娘家当众向男子说这种话的?”

    林听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充满困惑的脸,没回李惊秋的话。

    其实李惊秋也没有真的要责怪林听的意思,就是觉得她行事太鲁莽,不顾后果,多说两句罢了。

    李惊秋思忖道:“那你跟段二公子的婚事算是定下了?”

    林听仍没回,放下金步摇,没骨头似的趴到桌上,歪着脑袋,还在想段翎同意婚事的意图。

    李惊秋见林听不理自己,似怒非怒地捏了一把她的脸。

    “现在知羞了?今晚跟段二公子求婚事的时候怎么就不知羞了,幸亏他没移情别恋,当众拒绝你,否则你该如何是好?”

    就是因为段翎没有当众拒绝,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才不知如何是好。林听无奈道:“阿娘,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你想知道什么,我明天再告诉你,行不行?”

    李惊秋原本还想追问的,见林听心神恍惚,便作罢了。

    可李惊秋实在是等不到明天了,想马上知道今晚发生过的所有事,于是留林听在房里安静地待着,去问守在外间的陶朱。

    外间的交谈声隐约穿进里间,林听抱头抓狂,她简直要疯了,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林听没想过要和段翎成婚,不,应该说她没想过在这个世界成婚,只想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带着李惊秋和陶朱离开林家生活。

    不行,她要冷静下来。

    还是那句话,事到如今,得弄清楚段翎是怎么想的。他是误会她有什么意图,索性将计就计,答应了?毕竟婚事能定下,也能退。还是……他真的想与她成婚?

    成、婚。

    段翎会是真的想与她成婚么?林听的心停跳一拍,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么样,想通过扫落桌上的那些首饰来冷静,可又担心会摔坏,忍住了,反而将它们一件一件地放回首饰盒里。

    纵然她再心烦意乱,也不能拿首饰来宣泄情绪,摔坏了,还要花银钱买新的,还卖不出去了。

    林听盖上首饰盒,决定明天去找段翎问个清楚。

    *

    夜色渐淡,晨间炊烟袅袅地升起。一夜未眠的林听撇下陶朱,独自出门,打算去北镇抚司找段翎。之所以不去段家找他,是因为容易被冯夫人和段馨宁发现,她们知道后或许会过问。

    既是独自出门,自然没马车随行,她走路去的。

    长街上摩肩接踵,周围的商铺很早便开门招揽生意了,商贾客人进进出出,嘈杂喧闹,像一锅煮沸的水,不停地发出声音。

    林听空腹出门,走到一半,肚子在叫,有些饿了,顺路去早市买吃的。段翎忙,去北镇抚司不一定能立刻见到他,得填饱肚子。

    早市的街头巷尾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引得她直咽口水。

    她去了包子铺买包子。

    包子卖完了,林听需要等下一笼包子。等待的过程中,有人从身后拍了下她的肩,回头一看,见到今安在:“今安在?”

    今安在的脸照旧不离丑面具,左手握铁剑,右手拎着一包用纸装着的烧饼。他有时起得早,会到早市上打听江湖消息,寻找书斋的生意对象,顺道买早膳。

    林听也知道今安在的习惯,只是没料到会那么巧,撞上了。

    他听没听说过昨天的事?

    按照他的性子,要是知道此事,非得冷嘲热讽她一番不可。

    今安在看了一眼她:“你今天来书斋?”林听只有去书斋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才会孤身一人,不带丫鬟陶朱在身边。

    林听看今安在的态度,确认他还没听说过昨天的事:“不去,我有别的事要办。等书斋有生意了,你再放孔明灯通知我就行。”

    他倒没问她要办什么事。

    包子铺前支有几张桌子,此时坐满了食客,他们正在闲聊着,声音传进林听和今安在的耳中:“你们吃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一个男子翘着腿,慢悠悠地啃着包子,不以为然道:“吃这么快作甚,你赶着去投胎?”

    催促他们吃快点的人说:“投胎你大爷的,捡钱去不去?”

    “捡钱?哪里有钱捡?”

    “去段府门前捡。你们还不知道吧,段家有喜事,冯夫人要在门前连撒三天钱,谁都能捡。”

    林听闻言眼皮一跳,冯夫人也太重视这桩婚事了,还撒钱三天。她没忘今安在还在,想让他快点离开,别再听下去:“你……”

    今安在好整以暇站着,打断道:“有钱捡,你不去?”

    她以前也蒙着脸去捡过人家的喜钱,还非要拉他一起,说什么人多力量大,能多捡点喜钱。

    林听拿过老板递来的包子,拉他走:“说了今天有事要办,没法去捡钱。”今安在能晚一天知道就晚一天知道,她不想被他损。

    今安在一头雾水:“你要去办事就去办,为何非拉我走?”

    他们还没离开包子铺,那些人又接着八卦了:“连撒三天的钱,不愧是段家,出手真阔绰。对了,段家的喜事是什么?”

    “段二公子和林家的七姑娘在昨晚当众定下婚事了。”

    今安在脚步一停。

    林听忙不迭松开今安在,想溜走,却被他拎了回去:“林七姑娘?林家有几个林七姑娘?”

    坐在包子铺前的人正好听见这话,还真以为他傻到不知道林家有几个七姑娘,插话道:“林家当然只有一个林七姑娘。”

    今安在不冷不热地瞅了林听一眼,眼神似在说“你厉害”。

    林听:“……”

    这些人不知道林七姑娘就在眼前:“林家?段家怎么看得上林家,这门第不太合适啊。”

    “人家喜欢就行。”

    “也是。”

    “你们是不知道,这林七姑娘的胆子有多大,在宴席上当着众人的面向段二公子说‘我想与你成婚’,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女子‘求娶’男子的。”

    “什么?居然是林七姑娘主动提这桩婚事的?我还以为是段二公子和林七姑娘早就定下婚事了,借他生辰那日公之于众。”

    越来越多人凑到包子铺这里八卦:“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小舅子认识李家六公子,他昨天去段家给段二公子贺生辰,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有人感叹:“说真的,我还挺佩服林七姑娘的,我当年要是能有她的胆子,早娶上媳妇了。”

    今安在往外走了好几步,远离包子铺,林听跟了上去。

    他审视着她,语气耐人寻味:“你昨天不止去给段翎送生辰礼了,还跟他定下了婚事?”

    “此事说来话长。”林听暂时找不到解释的说辞,老实说,她自己都还是稀里糊涂的。

    今安在:“那就长话短说,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即可。”

    林听扶额:“是。”

    “段翎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自求多福。”今安在彻底确认林听被段翎的皮囊迷得死死的,扔下这句话就拎着烧饼走了。

    林听没追他,边吃包子边往北镇抚司去,先见了段翎再说。

    没多久,林听就到了北镇抚司,它一如既往冷冰冰,似往前走便要被冰死,但她还是挪步上前:“两位官爷,我想找段大人。”

    锦衣卫打量着林听,没用绣春刀拦她:“您是林七姑娘?”

    林听现在有点不想承认这个身份,但也知道必须得承认这个身份才能进北镇抚司:“是。”

    两个锦衣卫默契地让开了一条道,露出身后的石阶:“段大人说过了,只要林七姑娘来找他,直接放进去,您进去吧。”

    段翎知道她会来找他?

    林听拾阶而上,快步走进北镇抚司,没走几步又跑回门口问锦衣卫:“段大人有没有说让我去哪儿等他?”她以前是在他的堂屋见他的,万一改地方了呢。

    锦衣卫道:“您以前在哪里见段大人的,今日就在哪里。”

    “好,谢谢。”

    林听直奔段翎的堂屋,途中遇到一些昨天去过段翎生辰宴的锦衣卫千户。他们还认得她,拱手朝她行礼:“林七姑娘!”

    她很想告诉这些锦衣卫,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但没脸说。昨天的她也是很大声地对段翎说出“我想与你成婚”那句话的,于是林听点了点头就跑了。

    他们看着她的背影:“林七姑娘今日瞧着有点害羞。”

    跟昨日的不太一样。

    林听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跑得愈发快,是冲进堂屋的,一抬眼,段翎看似清瘦的身影撞入她眸底,绯色飞鱼服衬得他唇红齿白。

    她站住了:“段大人。”

    段翎放下卷宗,骨节分明的手拎起茶壶,倒了杯茶,起身朝林听走去,递给她:“你来了。”

    林听看了眼杯中微起涟漪的淡青色茶水,终究是接下去,一干而尽:“你知道我会来?”她吃了几个包子,现在口渴得很。

    他弯眼:“猜的。”

    她不动声色握紧茶杯,望着他恍若白玉的脸:“那你应该也能猜到我今日为何事而来吧。”

    “婚事。”段翎碰上她的手,林听眼睫一颤,却见他只是拿走她手中的空茶杯而已,抽离的瞬间,指尖轻轻地划过她掌心。

    林听整理整理混乱的思绪:“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

    段翎又不急不慢地倒了杯茶,但没再递给林听,而是放在她触手可及的桌边:“你问。”

    林听看了他片刻:“昨日,你答应我的原因是什么?”

    段翎抬了抬眼。

    第54章

    四目相对间,林听不躲不闪,微仰起头,很专注地看着段翎,仿佛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

    段翎无意识地用视线描摹着她眼睛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压在桌沿的手也跟着动了动,然后道:“我想与你成婚,便答应了。”

    林听匪夷所思道:“你说,你想与我成婚?”

    “嗯,我想与你成婚。”

    她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了:“你喜欢我?”

    段翎:“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如果你需要我的喜欢,我可以学着去喜欢你。”

    林听哑口无言,有几分不知所措,段翎说想留她在他身边,所以他目前是有点喜欢她的。

    段翎有点喜欢她……

    尽管她之前也有猜测过这个可能性,但现在还是很难以置信。不过愣是再难以置信,林听也得信了:“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在你生辰宴上说我想与你成婚?”

    段翎垂下眼,掩去眼底那些陌生的情绪,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你不是喜欢我?”

    林听怔住。

    “你如果不喜欢我,怎会担心我的安危,怎会几次舍命救我,怎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我求婚事。”段翎语调低低柔柔的,中间却似含着毒,“难不成是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林听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违背良心道:“我是喜欢你。”不然没法解释她当众“求婚”,其他理由太勉强,只有喜欢这个理由了。

    她话锋一转:“但是。”

    但是什么呢,林听一时间也想不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段翎一步一步走向林听,将她略歪的金步摇扶正,温柔打断道:“我想你留在我身边,而你喜欢我,便依你说的,我们成婚。”

    “你不会后悔?”

    林听试图改变段翎的想法,就算他有那么一点喜欢她又如何,她不喜欢他。一切都是因为系统,这样成婚,对段翎来说不公平。

    段翎很缓很缓抚过林听发间的丝绦:“我从不做后悔之事,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便可。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与我成婚的,那你继续喜欢我,不要变,可好?”

    刹那间,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下:“我、我。”

    他静静地看着她。

    林听憋了老半天,憋不出话,只好撒谎:“没事了,我一开始以为你会答应我,是碍于你妹妹令韫的情面,不想让我在宴席上难堪,日后再找机会解除婚约。”

    段翎收回手,笑着道:“你太不了解我,我不会碍于任何人的情面,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林听如泥塑木雕站着。

    如此说来,这桩婚事是敲定了,她真要和段翎成婚!?

    段翎没错过林听脸上的表情,眸色晦暗了片刻,抬眸看她时又恢复如常:“你今日可还有事要办?”

    林听心情复杂,垂下脑袋,如实道:“没。”她今天只想来北镇抚司找他问清楚这桩婚事。

    “我一个时辰后散值。”

    她抬脚便往堂屋的门口走:“那就不打扰你办差了。”

    段翎握住她的手腕,看向堂屋里竹帘后的美人榻:“你在堂屋里等我散值,我再送你回府。”

    林听垂眸看他握住自己的手,抬起来的脚迟疑着收了回去,不太确定地问:“等你散值?”

    “你不愿意?”

    她不太想:“不是不愿意,只是这样会不会打扰你办差?”

    段翎又一次提起她“喜欢”他:“你不是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应该时时刻刻想与他待在一处,你不想与我时时刻刻待在一处?”

    林听尴尬到头皮发麻:“你说得没错,但我可以忍,之前都忍住了,现在、以后都可以。”

    他却说:“不用忍了,你我如今已有婚约在身,何须再忍呢。你想见我,随时可以见我,想与我待在一处,也随时可以。”

    她无言以对。

    段翎等林听坐到美人榻上才松开手,她手腕满是他的温度:“你若觉得无聊,可以看书。”

    林听:“好吧。”

    段翎回到不远处的书桌办公,堂屋只剩下翻阅卷宗文书的轻微声响,林听不由得放轻呼吸。

    她透过竹帘缝隙看段翎,他侧脸胜雪,几乎没瑕疵,眉眼如画,薄唇微粉,大红色官服在日光的映照之下更红了,翻阅着卷宗文书的双手白皙修长,很是好看。

    这样的段翎很符合原著里的描述,秾艳的皮囊,狠毒的心。

    可这样的段翎却说想留她在身边,林听看着他,微微失神,在她努力改变自己在原著里命运的同时,好像也改变了段翎的命运。

    段翎批阅完几份卷宗后,看向坐在竹帘后面的她,忽问:“你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林听立刻回神。

    她破罐子破摔了:“不太能确定,可能是很久以前,我小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好看,想接近,长大后才意识到这是喜欢。”

    段翎搁下笔,似笑非笑:“原来你这么早就开始喜欢我了,我当时还以为你很厌恶我。”

    林听否认了。

    “不是。当时小,不懂事,想通过别的方式来吸引你的注意,但你都不为所动,还……还让我当众难堪,我也以为你厌恶我。”

    “原来如此。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厌恶你,我只是不喜欢任何人罢了。”段翎又取了一份新卷宗,摊开来看,“你喜欢了我这么久,我居然一直没发现。”

    林听语塞。

    大约过了半刻钟,有锦衣卫叩门进来,他们起初没看到林听,只向段翎行了礼,面色凝重道:“段大人,有缇骑出事了。”

    林听见有人进来,往美人榻里面挪了挪,让竹帘挡住自己。

    段翎:“何事?”

    “前几天,忽然有十几个缇骑的身体发热。今天,他们的皮肤开始溃烂,大夫束手无策,其中有一人熬不过去,死了。”

    他无动于衷,敲着桌面上的卷宗,淡淡道:“先把他们集中起来,带到一个地方安置。”

    锦衣卫道是。

    竹帘后,林听面色一变。

    是瘟疫。原著的那一场瘟疫要来了,她不知道瘟疫的具体源头是什么,没法避免它的到来,只知道这场瘟疫会死很多人。

    又因为它是在京城里爆发的,影响更大,最后连住在皇宫里的妃嫔也染上了,弄得民心大乱。

    林听将脑袋探出竹帘,看段翎和进来的那几个锦衣卫。

    段翎余光无意地扫过那颗探出竹帘的脑袋,只见她的红色长丝绦垂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他的手不禁动了下,错开眼,问锦衣卫:“这十几个缇骑都去过何处?”

    锦衣卫:“东街。前几天是这一队缇骑去东街巡逻的,回来的第二天就先后出现发热了。”

    段翎缓缓地合上卷宗:“东街可有身体发热、溃烂之人?”

    他们来找他之前就有去调查过了:“目前所知,有几个,他们跟缇骑的症状完全一致。”

    “把他们全抓起来。”

    锦衣卫略有犹豫:“随便抓人会不会不太妥当?”朝廷里那些言官一逮住机会就参他们。

    段翎面不改色,看似漫不经心道:“那就以有案件需要他们协助为由,将他们全抓起来,等确定这究竟是什么病,再作定夺。”

    锦衣卫领命而去。

    他们一离开,林听就从竹帘后出来了,走到他面前,却又留出些距离:“我刚刚听见了。”

    段翎掀起眼帘看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觉得这像瘟疫?东街有发热,然后身体溃烂的人,去东街巡逻的十几个缇骑回来后也相继出现了这些症状。”

    早发现瘟疫,早点处理,应该不会死那么多人。

    林听再道:“实不相瞒,我以前在某本书上见过类似的病症,上面说这是很罕见的瘟疫。”

    段翎:“什么书?”

    她绞尽脑汁圆话:“忘了。你也知道的,我很喜欢看书,又开了家书斋,平日里接触的书很多,有些书看几眼就不看了。”

    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注视着她:“可有法子医治?”

    林听摇头:“书上没提能彻底医治的法子,但提了暂时遏制的法子,那就是煮靛青根来喝,你可以在问过大夫后给他们试试。”

    段翎“嗯”了声,望向铜壶滴漏,取下发上的官帽:“散值时辰到了,你到堂屋外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衫,再送你回府。”

    她见段翎要换衣服,立即出去了,还替他关上门,没偷看的意思,尽管早就将他看光了。

    段翎换衣衫很快,林听没等多久,他便推开门出来了。

    他说:“走吧。”

    林听走在段翎旁边,身高差很明显。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她发间的丝绦扬起,落他肩头,一扫而过,深红色的裙摆与腰间垂下来的裙带也拂过他浅蓝色的锦袍。

    北镇抚司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显然是段翎安排好的。

    林听站在台阶上看着下方的马车:“其实你真的不用特地送我回去,我自己走回去就行。”段家和林家是相反方向,不会同路。

    段翎:“你不是喜欢我?怎么会不想我送你回去?”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提起这句话了,林听听得耳根子发麻,怀疑段翎是故意的,但看他表情又是一本正经的,仿佛当真在疑惑她的喜欢为什么跟旁人的不一样。

    林听辩解:“我主要是怕你太累了,毕竟你昨日忙生辰的事,昨晚又被陛下召进宫里,应该很晚才回府,今天又忙了一上午。”

    “我说过了,锦衣卫可以几天不休息,我现在不累。”

    林听妥协:“那好吧,麻烦了。”以后得想个办法,让段翎打消“让她留在他身边”的念头。

    就在林听要踩着脚凳上马车的时候,另一辆马车徐徐地停在了他们身边,一个人撩开帘子从里面出来,喊了声:“段指挥佥事。”

    她看过去。

    此人面白似鬼,长相阴柔,身形瘦削,披着黑色外袍。

    他见她看过来,也十分随意扫了她一眼,眼神却倏地定在她脸上,眼底翻涌起来的情绪复杂难辨,不过一瞬间便尽数藏起来了。

    林听没见过此人,但通过对方的打扮和声音,大致能猜到他的身份,应该是东厂那一边的。

    段翎侧过身:“厂督。”

    厂督?东厂的老大?林听知道东厂和锦衣卫不和已久了。

    踏雪泥冷冷勾唇,目光又掠过林听:“想必这位便是与段指挥佥事定下婚事的林七姑娘吧。”

    林听眼观鼻鼻观心:“见过厂督。”她现在是段翎的“未婚妻”,面对他的政敌,得拿捏着分寸,不能太尊敬,也不能太失礼,还得防范对方报复到她这里来。

    踏雪泥收回落到林听脸上的目光,开门见山:“段指挥佥事好大的架子,咱家三番五次请你到东厂一聚,你都不肯来。”

    段翎不亢不卑:“公务繁忙,还望厂督见谅。”

    踏雪泥恨得咬牙,想撕碎段翎这张姣好的脸。段翎上次抓走他的心腹王忠后,又从他手中劫走了王忠看得比命重的孩子,以此撬开了王忠的嘴,得知朝中哪些官员是他的人,将他们全拉下马了。

    “段指挥佥事,做人不要赶尽杀绝,否则容易后悔。陛下现在重用你,不代表以后都会重用你,得罪那么多人,对你没好处。”

    踏雪泥站一会就站累了,叫个小太监趴下,给他坐背。

    小太监身子弱,趴不稳,差点把踏雪泥给摔了。他登时暴跳如雷,对着小太监又是踹又是骂,指桑骂槐道:“你这个贱人也想害咱家?咱家看你是找死。”

    踏雪泥力气很大,没几下就打得小太监鼻青脸肿,哭着求饶了:“厂督饶命,奴知错了。”

    林听看不得这种画面,也帮不上忙,只能扭开头不看。

    踏雪泥累了:“起来。”

    小太监赶紧爬起来,趴到地上,让踏雪泥坐到自己的背,这回死死地撑住,很稳,一动不动。

    段翎:“谢厂督提醒。”

    踏雪泥本来还想借别的事敲打敲打段翎的,但见到面色不太好看的林听,心微动,临时改变主意,扔下几句狠话就带人离开了。

    段翎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抬手撩开马车帘子,示意林听进去。

    她越过他,上去了。

    帘子落下的瞬间,段翎也进了马车内,坐在林听对面。她眼神漂移不定,就是不往他身上看。

    段翎也没看她,吩咐车夫去林家。他刚说完,马车就动了,林听的身子也跟着轻轻晃动着。

    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段翎进马车后不久便闭目养神了。

    马车到林家时,正好碰上要出门的李惊秋,她一开始还没认出这辆马车是谁家的,后来见林听和段翎弯腰走出来,才认出这是段家的马车:“段二公子。”

    段翎颔首:“李夫人。”

    李惊秋知道他们这桩婚约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今日冯夫人派人来找她,说后日会送来聘礼,到时见面商议两个孩子的婚期。

    于是她没什么顾忌地笑着打趣道:“我就说乐允怎么一大早不在府里,原来是找段二公子去了。昨天才刚见完,今天她又迫不及待去见你了,瞧着真是一刻都不想和段二公子分开。”

    林听两眼一黑,连忙扯了扯她衣袖,压低声音:“阿娘。”

    李惊秋充耳不闻,笑意不减地看着段翎,越看越满意,长得一副好皮囊,家世好,性格还温柔,这种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

    不过她家闺女也不差,郎才女貌,般配得很。李惊秋笑容愈发盛了:“段二公子今日休沐?”

    “不是。只是散值了。”

    “乐允这丫头在你当值的时候去找你?”李惊秋转头看林听,“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锦衣卫公务繁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怎么想见段二公子也得忍忍。”

    林听有些无奈:“我以后不会在他当值的时候去……”

    段翎轻声:“无妨。”

    李惊秋更觉得段翎通情达理了,想邀他进府里坐坐:“段二公子进府里喝杯茶再走吧。”

    他平和道:“我一个时辰后还要进宫一趟,就不进去了。”

    李惊秋没再留段翎,进宫的事可不能耽搁,谁都能等他,唯独陛下不能等:“那改日吧。”

    她目送段翎离去:“乐允,你说皇宫是怎么样的,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皇宫呢。”

    林听也看了看渐行渐远的马车:“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惊秋忙捂住她的嘴,看周围有没有旁人,生怕被听了去:“瞎说什么呢,皇宫是陛下住的地方,怎么可能不是好地方。”

    林听拉下李惊秋的手,她就是看到没人才说的:“皇宫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您是不知道宫墙之下有多少尸骨。”

    李惊秋半信半疑:“这皇宫当真有你说得这么恐怖?”

    林听走进府里:“有。”

    与此同时,驶离林家的马车先回了一趟段家,再去皇宫。马车不能进宫,段翎沿着宫门走进去,跟内侍前往宫中的炼丹室。

    炼丹室寂静,越过门,朝里走十几步就能看到几个丹炉,它们置于有着特殊意义的坛上。

    段翎目不斜视地走着。

    前方,身穿道袍的嘉德帝赤脚坐在地板上,闭眼面朝丹炉。

    段翎行礼:“陛下。”

    嘉德帝睁眼,浑浊的眼珠子透着精明,抖了下宽松的道袍,站起来:“辛苦你了。”他需要药人的血来炼丹,据说能长命百岁。

    药人非常难得,拿一万个人去炼药人,都不一定有一个能成功。有些人无法忍受试药的痛苦,自尽而亡,有些人无法熬过各种药性,在试药的过程中死去。

    嘉德帝秘密炼过几批,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就是段翎。

    话音刚落,有内侍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有一把匕首和一个碗到段翎面前:“段大人。”

    段翎拿过匕首,熟练地割开掌心,放血进碗里。

    嘉德帝昨晚召段翎入宫是有紧急的差事需要他处理,而今天是他每隔两个月进宫献血的日子。

    放血的过程有点慢,但嘉德帝很有耐心地等,绕着丹炉走:“梁王失踪的事可有眉目了?”

    “尚未。”

    嘉德帝看着这小半碗血,沉默须臾:“那谢家五公子呢?”

    “有些线索了。”血放够了,段翎放下匕首,没让内侍帮忙包扎伤口,只洒了些止血的药粉。

    嘉德帝吩咐内侍拿血下去给道士炼丹,看向段翎时目露欣赏:“你回去吧,休养几天。”

    段翎习以为常,原路返回,走出皇宫,坐上回府马车。

    *

    五天后,林听去了京城里最有名的首饰铺,是李惊秋硬要带她来的,觉得她该好好拾掇自己。

    林听和段翎的成婚日子定下了,就在两个月后。

    李惊秋知道林家的门第远远比不上段家,但也不想让她家闺女看着寒碜,希望她穿着打扮都跟段家三姑娘段馨宁同样矜贵。

    “你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李惊秋带她看金做的首饰。

    林听知道李惊秋的小心思,却装作不知道:“阿娘,我的首饰已经够多了,不用再买了。”

    李惊秋让掌柜拿上好的首饰出来:“让你挑,你就挑,别给我东扯西扯的,又不用你花银子。”

    林听:“……”

    她只好佯装挑首饰了,不过挑着挑着,林听还真看进去了,金子做的首饰就是沉,闪闪发光,叫人移不开眼,心生喜欢。

    “你喜欢这个?”一道清冽的声音落她的头顶。

    手握一支金簪子的林听回首,发现李惊秋和陶朱不知何时出去了,此时站她身后的是段翎:“段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翎接过林听手中的金簪子,抬起手,将它插进她发间:“是李夫人让我来陪你挑首饰的。”

    林听抬起头看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今天不用当值?”

    “休沐。”

    段翎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她和那些首饰,拿起一支金钗,“可要试试这个?”

    林听想接过金钗:“我自己来戴……”

    段翎又将金钗插进了她发间,插进去的瞬间,他弯下腰,张嘴吻住了她的唇。当站在不远处点货的掌柜要走过来时,段翎离开了。

    第55章

    这个突然的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只余温凉和些许染香潮湿。林听惊讶到又往后退了半步,发间没戴稳的金簪子掉落。

    段翎这次及时接住了坠到半空的金簪子,放回去,低眼的姿态有点像玉面菩萨:“怎么了?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亲近,毕竟你在南山阁便是如此待我的。”

    林听顿了顿:“喜欢。”

    掌柜快走到他们身边了,却又被店铺的伙计叫走:“东家,陈夫人定的金镯怎么不见了?”

    段翎看似顺手拿起一双嵌金的紫玉耳铛,平静地端详着缀在末端的几个精巧小铃铛,轻轻摇了下,听铃铛击玉:“你既喜欢,为何近来都不主动亲近我?”

    林听搜肠刮肚地想借口。

    “因为我感觉这一切不太现实,还没完全适应过来。”

    段翎抬手取下林听耳垂上的流苏耳坠,为她戴上新的紫玉耳铛,指尖握住了她耳垂:“今日呢。今日可还感觉一切不太现实?”

    他没帮人戴过耳铛,不太熟练,找了几次才对准那个小小的洞,缓缓地将耳铛顶部推进去。

    林听耳朵周围莫名痒得很,段翎的手很热,紫玉耳铛却冰冰凉凉的,二者温度交织在一起,让碰到的人如身处冰火两重天。

    紫玉耳铛全戴上了,她耳垂因此晃动两下:“没了。”

    段翎没看面前的林听,而是看向对面的镜子,镜面倒映着他们的模样,二人皆是浓艳的容貌,五官精致且深邃,轮廓分明,却有各自的特色,他偏妖艳,她偏冷艳,可她的双眼看起来又很温暖。

    不得不承认,段翎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双眼睛,很喜欢,只要她朝他看过来便能感到强烈愉悦的一种喜欢,撼动心弦。

    林听顺着段翎视线看去,先看了眼他的脸,再看自己。

    镜中的她略施粉黛,梳着双髻,明艳杏色丝绦在左右两侧垂下,似要攀缠身前两缕长发,偶尔划过耳垂,擦过上面的紫玉耳铛。

    林听今日穿的恰好是浅紫色广袖留仙裙,与紫玉耳铛很是相配。她骨相虽偏冷艳,但因实际的性格跳脱,所以眉眼带一丝俏皮,有着专属于少女的灵动、活泼。

    看了小片刻,林听目光渐渐上移,措不及防地与段翎对上,他在看着镜中的她,她在看着镜中的他,仿佛透过虚幻看真实。

    段翎唇角慢慢地弯出好看的弧度:“这双紫玉耳铛如何?”

    林听想将这双紫玉耳铛取下:“它很美,无论是谁都会喜欢它的外表,但不太适合我。”

    段翎按住林听的手,拦下她:“你现在觉得好看就行了,至于到底适不适合,这很重要?”

    这时,李惊秋带着陶朱进来了:“这双耳铛好看,是段二公子挑的?眼光真好,很适合乐允。陶朱,你说是不是很适合?”

    陶朱木讷应道:“是。”

    她至今还不敢相信林听会当众向段翎求婚事,此刻看见他们站一起,感觉既诡异又和谐。

    七姑娘是真心想和段大人成婚,还是这也是报复的一环?应该是后者,七姑娘从小到大都厌恶段大人,不可能改变报复念头的。

    可成婚后如何实施报复呢?难道是冷落段大人,学喜欢养面首的公主,用段家的银子找旁的男子?让他日后独守空房。

    陶朱认为自己想对了。

    林听见陶朱的表情千变万化,有些奇怪,却没空问她,被李惊秋逮着去看别的金银首饰了。

    段翎没在首饰铺待多久,北镇抚司派人来寻他,说有加急的公务,希望他能够回去处理。

    林听无所谓,段翎在的时候,她才不自在,走了还好。

    李惊秋倒是有点担忧,建议道:“段二公子这么忙,你们成婚后岂不是聚少离多?万一感情因此淡了怎么办,你得想个法子,让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你。”

    林听抚过摆出来的金银首饰,随口道:“对啊,他很忙,成婚后聚少离多是肯定的,要不在还没成婚之前,解除婚约?”

    李惊秋当她是不满段翎太忙,没时间陪她,说的反话。

    “别说这些傻话。”

    林听挑眉,嘀咕道:“距离成婚还有两个月,说不定段家会在这段时间里提出解除婚约呢。”

    李惊秋以为她是担心婚事成不了,安慰道:“你别怕,我看段二公子心中有你,冯夫人也很喜欢你,婚事必定会顺顺利利的。”

    买完首饰,李惊秋又带林听去买衣裳,买几套,定做几套。

    林听反过来要给李惊秋买两套,她母亲知道林三爷靠不住,往日里省吃俭用,只想给她最好的,身上那套还是上两年买的旧裙。

    李惊秋一开始还推脱不要,但拗不过林听坚持,只好进帘后由着裁缝拿尺子给自己量身。

    林听则在成衣铺里闲逛。

    陶朱不在她身边,刚去给李惊秋买糕点了,还没回来。

    她走走停停,摸过挂在架子上的橙色齐腰襦裙,感受着它的柔软,有点好奇这是什么布料,自家布庄似乎没进过这种货。

    不知待会能不能从成衣铺东家口中探出这套裙子的布料从何而来,林听心想着这件事,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猛地抬头。

    成衣铺门口站着一个人,林听地仔细辨认着他的脸,记起他是她前几天见过的东厂厂督。

    他见她发现了自己,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林七姑娘。”

    林听警惕:“厂督。”她可忘不掉他是如何打骂小太监的,有着跟段翎相似却又不相似的狠。他今天来,不会是要像狗血影视剧那样,抓她去威胁段翎吧?

    段翎是对她有点好感,有点喜欢,但林听并不认为这点新鲜的喜欢能抵得过他的前途和命,想抓她去威胁他,成功的可能很低。

    最终只会苦了她。

    林听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暗示一下这个厂督,无论他们在朝堂上有什么分歧,有什么利益冲突,段翎是不可能会为她让步的。

    但不等林听出言暗示,踏雪泥就先说话了。他直视着她,表情阴沉沉,瞧着就不好相处,很冒昧地问:“你确定要和段翎成婚?”

    “厂督此言何意?”

    踏雪泥拂了拂袖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挪开眼:“咱家是好心提醒你,段翎风光不了多久了,你和他成婚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的,说不准还会被他牵连。”

    他嗓音虽没寻常太监尖细,但听着还是有些怪。

    林听自然不信段翎的政敌会对她有好心,进退有度道:“我还是听不懂厂督您的意思。”

    踏雪泥脸色更阴沉了:“你找个机会把婚给退了吧。”

    这个人也太奇怪了,他们在此之前只见过一面,怎么一上来就劝她和段翎解除婚约?尽管林听也很想这样做,但并不意味着她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当枪使。

    她皮笑肉不笑,八面玲珑道:“厂督莫要开我的玩笑了。”

    踏雪泥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可忍住了,泄气般地踹一脚门槛,挥袖走出成衣铺。守在外面的小太监见他出来,迎上去。

    小太监小声问道:“段指挥佥事对厂督这么不留情面,你可要奴找人把林七姑娘抓了?”

    踏雪泥使劲地扇了他一巴掌:“不准动她一根头发。”

    小太监捂着脸,忙应是。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看了几眼他们,踏雪泥今天穿的是常服,神情虽阴郁,可面容还算不错,只要不开口,露出那把嗓子,旁人一般很难发现他是没了根的太监。

    踏雪泥阴恻恻地瞪了下那些看着他们的行人:“看什么看?”他低声骂几句,上马车走了。

    还在成衣铺里的林听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只看到踏雪泥出门后扇了小太监一巴掌,觉得莫名其妙,没再想,继续看摸裙子布料。

    *

    接下来的几天,林听没能见到段翎,根本找不到机会打消他想与她成婚的念头,只能干着急,掰手指头数越来越近的婚期。

    而系统在段翎生辰那日说完任务完成后,最近没出现过了,也不知道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当时她听到段翎的回答是好,连耳边的系统音都顾不上了。

    林听思考了很久,决定写封信给段翎,约他出城踏青,探探口风,看他有没有改变主意的倾向,不然到成婚当日就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坐到书桌前,喊道:“陶朱,研墨。”

    陶朱立刻过来为林听研墨,见她拿出信纸和信封,便问道:“七姑娘,您要给谁写信?”

    “段翎。”

    陶朱不理解:“您想对段大人说什么,直接到段家找他当面说便是,为什么要写信呢?”

    林听蘸墨写字:“有些话不方便在段家说,要约到外面。”

    “我知道了,七姑娘这是要和段大人私下相见,用话本的话来说就是‘幽会’!”陶朱恍然。

    听到幽会二字,林听握笔的手一抖,把段大人的段字写歪了,又抽过一张信纸重写:“陶朱,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陶朱闭嘴。

    林听飞快写完这封信,让陶朱找人送去给段翎。

    信是上午送出去的,回信是下午收到的。林听拿到后立刻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一个字:好。

    字如其人这句话还是有点对的,段翎的字跟他这个人一样,外形秀美却暗含强劲,不容忽视。

    林听放好信,趴在罗汉榻上跟陶朱玩叶子牌。玩到太阳下山,她有点想躺床休息了,却听院中的丫鬟说东侧有孔明灯升起。

    ——今安在有事找她。林听马上出府,去书斋见今安在。

    时辰不早了,天色昏暗,书斋没点烛火,比街上更暗,她进去后还得花点时间适应才能视物:“今安在,你就算要省银钱也不用这样省吧。”蜡烛都不点一根。

    今安在又坐在楼梯上擦剑,剑身折射出来的寒光映着他双眼:“明天我送谢清鹤出城,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就放孔明灯了。”

    林听走到今安在跟前:“明天?可易容出城不行了,你准备用什么办法送谢清鹤出城?”

    今安在:“这件事你不用管,我不会再牵扯你进来。”

    “你有几分把握。”她也没想再掺和进谢清鹤的事里,只是担心他这次送人出城会有危险。

    今安在搁下剑,总算肯去点蜡烛了:“一开始只有五分的把握,但现在变成七分的了。”

    林听不解问道:“为何会从五分的把握变成七分的?”

    “明天原本是段翎负责巡城事务的,但我不久前探听到的消息是换人了,他好像有事要去办,所以不参与明天的巡城。他不在,我的把握就多了些。”

    林听陷入沉思:“明天原本是段翎负责巡城事务的?”

    今安在察觉不对劲,不再擦铁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难不成这是段翎设下的陷阱?”

    她恍惚了下:“是我写信约了段翎明天去城外踏青。”

    今安在思忖片刻,席地而坐:“既然是你约段翎出城踏青,那就不是他设下的陷阱了。”

    “不过他以后要是确认了你认识谢清鹤,可能会误会你是故意引他出城的。尽管你在约他出城之前,并未知道我要在明天送走谢清鹤。你要不要改日再约他?”

    林听踌躇几秒:“临时改时间更显得欲盖弥彰了,况且也不利于你送谢清鹤出城,如果你被抓了,我还得给你收尸,就这样吧。”

    今安在不语。

    半晌后,他问:“你们的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提起婚事,林听就头疼:“能不能别提这件事?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明天的安危比较好。”

    今安在不以为意:“这不是要给你准备成婚大礼嘛。”

    “不用了,谢谢。”

    *

    翌日一早,太阳初升时,林听与段翎共乘一辆马车到城门。守城官兵之前受过他的提点,如今看到段家的马车也会拦下来检查。

    段翎撩开帘子,让他们看,坐在他身边的林听镇定自若。

    守城官兵先朝他行了一礼,再小心翼翼地检查马车,连车底也没放过。坐在车外的陶朱和小厮全下车,站在一旁等他们检查完。

    按照规矩,守城官兵还需要碰段翎的脸,看是不是被易容之人假扮的。但他们没这个胆子,怕冒犯他,欲言又止道:“大人。”

    段翎让林听当着他们的面,用手碰他脸,着重碰下颌等处。

    林听诧异:“我?”

    “嗯。”

    易容过的人不能让人稍用力地碰脸部位置,否则假皮与真皮肤会出现分层,很容易分辨的。

    不过守城官兵一般不会同意人用自己碰自己的方式来证明没有易容,因为他们可能会控制力度,看似很用力的碰,实则很轻,这样就有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所以只让守城官兵触碰。

    而段翎身份特殊,让身边人触碰也勉强可以,毕竟只要不是自己,旁人是很难掌控力度的。

    林听顶着车外守城官兵的视线,倾身上前,双手缓慢地碰上段翎线条流畅的下颌,沿着他皮肤碰了片刻,指腹微微一用力地抚过,很轻易便留下一道红痕。

    她忙道歉:“抱歉。”

    段翎垂眼看近在咫尺的林听,看了眼她发间的金步摇,认出是以前那一支,眨了下长睫。

    他说:“没事。”

    红痕在他白净的皮肤上尤其明显,还隐隐有一丝色气,林听迅速收回手:“可以了没?”

    守城官兵也检查过小厮和车夫的脸了,给他们放行:“可以了。”林听和陶朱都是身高跟谢五公子谢清鹤完全不相似的女子,不会是男扮女装,不用接受检查。

    马车驶出城门,车轱辘碾过地上的沙尘,留下两道辙印。

    林听不禁担忧起今安在,守城官兵搜查森严,他今天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成功地送走谢清鹤?

    真有七分把握?

    段翎坐在她对面的坐板上,绯色衣袍垂落在车厢内,像花瓣。他冷不防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林听在想什么,怎么可能告诉他,她没出手帮谢清鹤,却也不会出卖他。

    马车内置有茶具和热水,段翎慢条斯理地沏茶,他一举一动皆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你昨天怎么突然想约我今天出城踏青?”

    “我想……见你了。”

    段翎沏茶的手在半空停了下,若有所思地笑道:“是么。”

    林听点头:“就是想见你了。”是想见段翎没错,然后想办法打消他想和她成婚的念头。

    这是她最近的目标。

    段翎沏好茶,拎起紫砂壶,倒了两杯茶,热雾飘起来,从他眼前过,模糊了表情。待热雾散去,段翎唇角含笑,没说话。

    林听被他的笑容晃了下眼,很快记起正事,暗戳戳试探:“婚期将近,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抿了一口清茶,不答反问道:“我该有什么想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说每个人在成婚前都会冒出很多想法,有些人甚至在成婚前几天忽然解除婚约,就想问问你。”

    段翎晃了下茶杯,望着漂浮在里面的一片茶叶,笑得很是良善:“我没有。难道你有?”

    她讪讪:“我也没有。”

    他放下茶杯,语调温和道:“你不必担心,婚事定下了就不会变,我们会如期成婚的。”

    她担心的就算是婚事如期举行,林听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端起茶杯喝茶:“希望如此。”

    段翎又看了她一眼。

    出城时还是晴空万里的,当他们到踏青之处时,天便变了,乌云密布,光线昏暗,几道雷声过后,暴雨如注,敲得马车哐当响。

    雨太大了,马车难行。

    马夫问段翎怎么办,他们现在离京城有点远,冒雨回去危险,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雨。

    段翎扫了眼外面,问车内的林听:“段家有一处宅子在城外,从我们这里出发,往西侧行大约半刻钟就是,去那里避雨如何?”

    京城里有不少富贵人家会在城外安置宅院,偶尔出城小住几日,适当地换个环境放松放松,段家在此处有宅子不足为奇。

    林听:“可以。”

    车夫立刻朝他说的那个方向去,行半刻钟后果然看到了一处宅子,停下马车让他们出来。

    陶朱一手给林听撑伞,一手扶她:“七姑娘,当心路滑。”

    宅子青砖灰瓦,周边萦绕着参天的古树,从外面看很普通,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宅子门后是石桥流水,放眼看去,花木扶疏,长廊蜿蜒,两侧窗棂雕花。

    顺着长廊往里走,连续穿过两道攀爬着藤蔓的石门就是有十几间厢房的后院,林听和段翎各自进了一间厢房里休息,等雨变小。

    虽说段家人不常来这里住,但会留几个仆从守着宅院。仆从见他们来,怕他们方才有淋到雨,立刻去准备换洗衣物送进房里。

    林听进房后,坐窗台前看雨,雨越下越大,没变小的迹象。

    陶朱昨晚没睡好,刚坐下时还能保持精神,坐下没多久,昏昏欲睡了,靠着桌椅打瞌睡。

    她给陶朱披了件外衣。

    令林听没想到的是,这场雨下到晚上,她们今晚得在这宅子里过夜了。好在宅子里有充足的粮食,仆从为她们做了晚膳。

    用完晚膳,林听才想起段翎没出来吃东西,拉住其中一个仆从问:“你们家二公子呢?”

    仆从道:“二公子他说不饿,让我们不用准备他的晚膳。”

    “好,你们下去吧。”林听想了想,让陶朱先回房去铺被褥,她要去段翎的房间找他。

    而段翎犯欲瘾了,此刻,他躺在床榻里,如玉的脸上盖着一张帕子,手里握着一张帕子,妄图借闻林听的气息来平复这来势汹汹的欲瘾。

    可即使他今晚闻着她的气息,也得不到舒缓。过了很久,段翎抬起握住帕子的手,越过几层衣摆,用它来裹住自己,弄了三刻钟。

    就在这时,林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段大人?”

    盖住脸的帕子从段翎脸上滑落,他在林听的声音里猛地泄了出来,弄脏了她的帕子,粉色的帕子兜住了不少白。

    第56章

    林听敲门的同时又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回应,不由得猜段翎是不是忘记吹灭烛火就休息了。

    她刚刚敲门是因为看到房内还有光线,以为段翎还醒着,便想借着送糕点的名头,继续旁敲侧击地试探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不料段翎会那么早入睡,现在戌时初,才刚入夜不久。

    林听在房门前徘徊须臾,望着屋内微亮的光线,还是决定走了,总不能把已经休息的段翎喊醒,她休息时也最讨厌被打扰。

    她正欲抬步离去,身后的房门开了,点了香炉的屋内传出浓郁的沉香味,还传出段翎的声音。

    “有事?”

    段翎呼吸微乱,但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林听没发现,转过身看他,抬了抬手中里的一碟糕点:“我听说你没用晚膳,来给你送些糕点,饿了随时可以吃。”

    说罢,她抬眼看他。

    段翎换了一身新衣袍,发鬓略湿,绮丽的眉梢似染着淡淡的潮红。林听看了几眼,平白无故地感觉端着糕点的手有点麻意。

    他就站在门前,背对着屋内的烛火,整张脸陷入阴影中,接过她递来的糕点:“多谢了。”

    “你方才是在休息?”

    “是。”段翎朝屋里走了几步,将糕点放到中间的茶桌上,侧目看不远处的香炉,沉香味越来越浓,像是要遮挡其他什么味道。

    林听留在房门外,不太好意思道:“打扰你休息了。”

    段翎压在茶桌的手紧了紧,新的一轮欲瘾正在袭击着他的身体:“你也是怕我会饿,好心过来给我送糕点,何谈打扰。”

    她看着他的背影:“那你现在是接着休息,还是……”

    理智告诉段翎,应该让林听走,然后他关上房门,接着用那种办法自行解决,防止任何人知道他不受控制的病究竟是什么,可出口却是:“我又犯病了。”

    林听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记起他曾在她面前犯过一次病:“那你这次打算怎么熬过去?”

    段翎回头,眉梢间的潮红愈发重了,不知是不是太痛苦了。

    他问:“你可否帮我?”

    “我帮你?”是接吻?就像那次在水潭边那样借接吻来转移注意力?尽管林听说过当此事是一场梦忘了,但至今仍忘不掉他从水里出来,仰头亲上她的那一幕。

    林听下意识抿了下唇,直白问:“你说的是,让我亲你?”

    段翎压抑不住了,呼吸不仅仅是微乱了,脸颊覆上薄汗:“不是。你今晚留在我身边就好。”

    林听迟疑。

    段翎这次犯病跟上次不一样,上次,他坚持让她留在山洞里等,他自行去水潭里熬过去。

    虽说最后没熬过去,为转移注意力亲了她,但也能说明他当时不想让她看到他犯病的样子。

    可这次变了。

    段翎竟然主动说想要她留在他身边,陪他熬过这次的犯病。

    在段翎眼里,他们如今有婚约在身,她又“喜欢”着他,此时此刻见他犯病了,不可能会拒绝“今晚留在他身边”的请求,甚至还会因担心他而主动留下照看。

    林听犹豫了下,答应了。

    “你等等,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弄水来浸湿帕子给他擦汗,若直接用干帕子擦汗,久了会不舒服。

    段翎的房间里虽有一个水盆,但里面没有水,好像是用过水后倒掉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水。除她之外,没人知道他“有病”,叫仆从过来,有被发现的风险。

    去弄水前,林听先回了趟自己住的厢房,吩咐陶朱早点歇息,还等她进了隔壁厢房再出门。

    林听不太想让陶朱知道她即将要待在段翎身边一晚上。

    段翎的房间离她们的厢房不是很近,有一段距离,来回一趟得花了不少时间。林听捧着水盆回去时,他已不在茶桌前,而是在床榻上了,周围是垂下来的帐幔。

    她撩开其中一面帐幔,坐到床榻边,拿起水盆里的帕子拧干,擦去段翎滑落到下颌的汗。

    他那秀长的脖颈也汗涔涔一片,泛着层潋滟的水光色。

    林听瞧见后,握住帕子的手一顿,最终还是擦了擦段翎的脖颈,指尖不小心拂过他喉结。

    段翎闷哼了声,脸转去另一侧,没让她看到他此刻的神情。林听依然以为是他犯病太疼了,没多想:“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

    她见段翎的汗止不住地流,想拉下他盖在身上的被褥。这些汗大部分是因为犯病才冒出来的,但盖被褥会更热,出更多汗。

    段翎在林听碰上被褥的那一刻,扼住了她的手腕,潮湿气息仿佛黏上她:“我想盖着。”

    林听想收回手,但不知为何忍住了,潮湿气息彻底黏上她。

    “可你出了好多汗。”

    段翎指腹不自觉地摩挲过林听手腕处的皮肤,但力度极轻,像克制到病态的程度,她没发觉。他嗓音很低,暗含一抹见不得人的阴暗,重复道:“我想盖着。”

    “好吧。”林听纠结片刻,只好随段翎去,继续给他擦汗。

    他也松开了她的手。

    房内的香炉还点着,空气中满是沉香气息,段翎那些似痛吟的声音时不时地落在她耳畔。

    过了良久,段翎转过头看林听,漆黑长发落在肩头上,貌若好女。他薄唇微动,语气似乎还是那般平静禁欲,但说的话却不是:“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我。”

    湿帕从林听手里滑落。

    就算他们亲过了很多次,也行过更亲密的事。她听到这句话时也会感到震惊,毕竟以前大多数是怀着目的,直接开亲的。

    按理说,反正他们都亲过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更别提他们还定下了婚事,纵使是误打误撞定下的,也是真实存在的。

    但她还是觉得不一样。

    就在林听举棋不定之时,段翎又痛吟了一声,她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弯下腰亲了过去。

    痛吟声断了。

    林听一碰上他,段翎就缠了上来,如男鬼般,唇舌相抵时,他五指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

    这个晚上,林听感觉自己的嘴不是自己的了,在段翎犯病期间,他们接了几次吻,每次的时间都不短,过了很久才分开。

    后半夜,段翎熬过去了。

    林听当时实在困得糊涂,给他擦完最后一次汗后就爬上床睡过去了,没回自己的厢房。

    而段翎侧身躺着看林听的睡颜看了很久,看到最后忍不住抬起手,指尖隔空描摹着她的五官,然后认真体会着心中的情绪。

    林听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措不及防地给了他一巴掌。

    段翎没躲,被打得正着。

    她梦呓:“不准抢我的钱,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林听打完人后没收回手,还放在段翎有少许指痕的脸上。段翎也没推开,闻着属于林听的气息,情不自禁地张嘴,含咬住她打在他唇角的那根手指,舔舐而过。

    段翎将林听打过他脸的五根手指全含咬、舔舐了一遍,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微微失神。

    *

    林听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一早,吱吱喳喳的鸟叫声沿着房间里的后窗传进来,她睁开眼,醒了过来,但意识还没怎么回笼。

    她睡相一如既往的差。

    本来在床头的脑袋转到了床中间,由竖着睡变成打横睡,双脚胡乱搭在床上,也不知搭到什么了,温软温软的,很舒服。林听抬了抬脚,踩了几下脚底的温软。

    意识渐渐回笼,她记起昨晚发生过的事,这间房是段翎的。

    林听瞪大眼,自己居然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还是在身边有男子的情况下睡着了!随后她感到脚底有异样,貌似有东西舔过,留下一丝潮湿,几乎是立刻缩回脚。

    她缩回脚的瞬间,段翎坐了起来,长发落腰间,容颜惑人。

    林听忽然反应过来,她的脚不是踩在被褥上,而是踩在他脸上……应该是她将段翎踩醒了,他也没反应过来,想开口说话,结果唇瓣就碰到了她的脚,给她一种被人舔了下脚的感觉。

    慢着,她踩了段翎的脸?

    林听看了眼踩过他的脚,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段大人。”她顾不上穿回鞋,是赤着脚的。

    几层裙摆之下,她那些仿佛被舔过的脚趾头不安地扭动着。

    段翎捡起她扔在床榻上的丝绦,掀开被褥起身,绯色的单衣令他看起来比花还要艳三分。

    林听看向段翎拎着的长丝绦。她睡觉前有个习惯,那就是必须把绑住头发的丝绦全解开。昨晚太困了,照顾完他就躺下睡了,但睡前不忘把丝绦扯下来,随手一扔。

    段翎走到林听面前,抬起手将丝绦还给她:“你的丝绦。”

    她随手绑好头发就想走。

    段翎又弯下腰捡起林听的绣花鞋,在她快要握上门把手的时候说:“你不要你的鞋了?”

    林听闻言折回来拿鞋,以飞快的速度穿好鞋,临走前记起些什么:“你身体如何了?”

    段翎:“好多了。”

    她怕陶朱早起会察觉端倪,急着想回去,有种跟他偷.情的错觉:“那就好,我先回去了。”

    林听走得急,没发现床榻上的被褥换过了。昨晚段翎又泄了一次,弄脏了衣衫与被褥,所以换了被褥。她睡得熟,并不知道他在床的另一边难以自控地泄了一次。

    她走出段翎房间,沿着长廊快步走,奔回厢房。

    还没走近厢房,林听就看到了陶朱。陶朱守在开着的房门前,正东张西望寻找着她的身影。

    林听扬声喊:“陶朱。”

    陶朱迎上来:“七姑娘,您去哪儿了?”她适才敲门,不见林听回应便推门进去了,见人不在就想着在门口等会,如果再不见人出现就去找宅子里的仆从问问。

    林听清了清嗓子,尽量自然解释道:“我今天很早就起来了,见你还没醒,随处走走。”

    陶朱没怀疑,拉林听进屋:“奴来给您重新梳发吧。”

    她随手绑的头发有点乱。

    陶朱给林听重新挽发后不久,仆从来请她们去用早膳。雨在后半夜停了,用过早膳,他们一行人在今天上午离开了这宅子。

    马车刚到城门,林听就听见了混乱嘈杂的声音,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一队骑兵冲出城外。

    段翎下马车询问情况。

    守城官兵忙不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段翎听:“谢五公子昨日逃出城了,冯镇抚使收到消息,说他如今身处城外十几里处的一个小镇,要派人过去搜查。”

    段翎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昨天没参与巡城事务,代替他巡城的人是他的一个下属冯镇抚使。

    当听到谢清鹤在昨日逃出城时,段翎缓慢转过头看向林听。她还掀着帘子,脑袋探出车外,与他对上眼,目光在空中交汇。

    林听的表情并无一丝一毫变化,要多自然就有多自然。

    段翎先收回目光。

    守城官兵又道:“冯镇抚使昨日找不到您,交代卑职见到大人便问‘找到谢清鹤要如何处置,是抓回来审,还是就地斩杀’。”

    昨天要是没人帮谢清鹤,他是不会逃得出城的,抓回来审比较好。但负责这桩案件的人是段翎,冯镇抚使得问他的意见。

    越过上级擅自作决定是官场的大忌,锦衣卫不敢如此行事。

    段翎弯了下眼睛,笑容好看,笑意却不达眼底,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吩咐下去,一旦找到谢清鹤,不用管他说什么,就地斩杀,不必带回来审。”

    守城官兵踌躇:“这……冯镇抚使说,应该有人协助他逃出城,最好是将人抓回来审。”

    他看似心不在焉地整理了下衣摆,还是温温柔柔的:“我说,一旦找到谢清鹤此人便就地斩杀,不必带回来审,你听不明白?”

    守城官兵忙称是。

    段翎回到马车上,看着林听:“方才去处理了点事。”

    她“嗯”了声。

    马车驶进城里,帘子轻晃,时而有阳光从缝隙照入,洒向段翎:“你不好奇是什么事?”

    林听:“我听到了,是谢家五公子趁你不在,逃出城了,你现在是要带人去抓他?那把我和陶朱放下来吧,我们走回去便可。”

    他分外平和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先送你回府。”

    “好。”

    城门到林家,有几条路线可选择,最近的一条是从东街过。车夫一开始选了这条路,段翎发现后让他改道,林听并未反对。

    她知道原因,东街是最先出现瘟疫的地方。但现在还没调查清楚,官府不能随随便便说是瘟疫,所以没多少人知道是瘟疫。

    林听看着马车绕道而行。

    段翎将林听送到林家后,还不疾不徐地进府里喝了杯茶再离开,也算是回应李惊秋前些日子说请他改日进府喝茶再走的话。

    在段翎进府喝茶期间,林三爷和沈姨娘想过来献殷勤,被李惊秋一脚踹开了。林三爷当然生气,但又不敢当着段翎的面发脾气。

    直到段翎离开,李惊秋也没让林三爷跟他说上半句话。

    于是林三爷厚着脸皮到听铃院找林听,让她到段翎面前说几句好话,他已经很久没升官了,就差人脉。

    她懒得理林三爷,充耳不闻,气得他忿忿地甩袖离去。

    李惊秋直夸林听做得好:“我跟你说,无论他以后找你做什么,你拒绝就是,他没拿你当女儿,你也不用拿他当父亲。”

    林听不想提林三爷这厮,拉过椅子坐下,转移话题道:“阿娘,你最近要是没什么事就不要出府了,也让府里的仆从少出门。”

    林家平日里吃的食物都是由菜农送上门的,除非突然想吃别的菜,否则很少需要外出买。

    李惊秋:“为什么?”

    “东街不是有人得病出事了?听说还死了好几个人。”

    李惊秋没怎么放心上:“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因病死去,我们过好我们的,管旁人作甚。”

    林听反驳道:“情况不一样,东街那种病是会人传人的。”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他们不就是没银钱治病才会死的嘛?我听官府的人是这么说的,没说人传人。”李惊秋拿起瓜子来嗑。

    林听没法跟李惊秋说清楚来龙去脉:“反正你听我的就是,这段时间内没什么事就不要出府,待在院子里。我们管不了林府其他人,那便只管好我们院子的。”

    李惊秋见林听这么认真,总算听了进去:“好,听你的。”

    嘱咐完李惊秋,她又派人去告诉段馨宁,尽量不要外出。然后林听自己连着三天没出门,原因是见不着段翎,自谢清鹤逃后,他变得更忙了,她还担心出府会染上病,干脆闭门不出。

    林听闭门不出的第四天,段馨宁亲自上林家来找她了。

    段馨宁来找林听是因为太子妃邀她到东宫见面,她不太敢独自带丫鬟去,也不好让母亲冯夫人陪着,否则会显得不信任太子妃。

    又因为这些是她们女眷之间的事,段父不好直接干预。

    他只让段馨宁放心去,说太子妃不可能伤害她的。倘若实在害怕,找个信得过的手帕交跟着去,毕竟带自己的手帕交去东宫和带冯夫人去东宫的意义很不一样。

    段馨宁想找林听陪着。

    林听安静地听她说完:“太子妃邀你去东宫?你以前和太子妃有过来往?我怎么没听说过。”

    “只见过几面。”

    段馨宁以前在旁人的宴席上或路边偶遇见过的太子妃,没说过多少几句话,也没单独见过对方,正因如此才不太敢独自带丫鬟前往,她不习惯跟陌生人的相处。

    林听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别担心:“太子妃以前可邀你去过东宫,或约你到别的地方见面?”

    段馨宁喝掉林听给她倒的温水,不那么紧张了:“不曾。”

    林听不明所以。

    那就奇怪了,太子妃没必要通过段馨宁拉拢段家。主要是太子不能和段家走太近,段家两父子皆是锦衣卫,太子和段家走太近,皇帝会怀疑他现在便觊觎着皇位。

    既不能拉拢,太子妃邀段馨宁去东宫的目的是什么?林听琢磨良久:“要不你还是婉拒了?”

    段馨宁咬唇道:“太子妃前阵子就写帖子邀过我几次,我都回帖拒了,这次再拒,说不过去。”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的,拒绝的次数太多,会下了太子妃的脸面。

    确实不能再拒了。林听考虑了下:“那我陪你去,何时?”

    “今日午时三刻。”

    太子妃邀段馨宁午时三刻在东宫见面,她们巳时末出发。

    林听上马车前隐隐感觉有人藏在暗处窥视着她,抬目环视林家大门外的周围,又不见人影。她敛下思绪,进了马车,却在进马车后立刻掀开帘子看外面。

    果不其然,林听看到一个躲在暗处里的人走了出来,他身穿褐衣,脚踩白靴,戴小尖帽。

    他看样子是想跟上马车的,见她发现自己便装作路过走了。

    林听拧眉。

    他是跟踪段馨宁,还是跟踪她?她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段馨宁见林听盯着外面看,也凑过来看一眼:“怎么了,你看什么?”

    林听放下帘子,若有所思:“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那个人有点像太监。

    虽然他穿着跟平民百姓差不多,很低调,但瞧着很瘦弱,腰背习惯弯着,面白无须,也没喉结,还有走路的姿势也异于常人,像幼时净过身的太监。

    太监……

    林听不禁想起了来找她说过莫名其妙的话的东厂厂督,会不会是他派来的人?如果是他,那今天这个人应该是来监视她的。

    他为什么这样做,真打算利用她去威胁段翎?可又不太像。总不能是保护她吧,他们素不相识。

    “跟踪我们?”段馨宁大惊,顿生后怕,下意识想探头出去看清楚。却被林听拉住,“好像而已,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他走了。”

    段馨宁还是很忐忑不安:“怎么会有人跟踪我们呢?”

    林听安抚她:“不知道,先别管这件事了,等从东宫回来,我再派人去查,有结果告诉你。”

    午时二刻,到东宫了。

    第57章

    林听仰首看面前的东宫。

    午时阳光正盛,光线洒在宫殿的黄琉璃瓦上,折射出来的阳光映照着飞檐处栩栩如生的神兽,神兽之下是金顶红门,雕梁画栋。

    林听站在殿门前,不用进里面便能感受到那股专属于皇家的气派。只不过这金碧辉煌中透着一丝无情,缺少了人气,显得冷冰冰的。

    她收回眼,打起十二分精神,随内侍进东宫里见太子妃。

    太子妃此刻正在后花园里摘花,想亲手给太子做一些鲜花糕,见人来了就放下手中的花和剪子。她先看段馨宁,再看林听,温婉一笑:“段三姑娘,这位是?”

    段馨宁福身行礼:“回太子妃,她是我的手帕交,名唤林听,字乐允,是林家的七姑娘。”

    林听也跟着福身行礼。

    太子妃对林听也略有耳闻:“林七姑娘?你是那位和段指挥佥事定下婚事的林七姑娘?”

    林听勉强谨守礼节,低着头,看地上的青石板,并未直视太子妃,因为未经允许看宫中贵人是大不敬,所以就算她好奇太子妃,也忍住不看对方:“是。”

    太子妃抬手缓缓抚过身旁娇艳的花,惊扰上面的蝴蝶:“你们都抬起头来吧,不必拘礼。”

    得到太子妃允许,林听才不急不慢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前方是小小一片花海,数不清的花争奇斗艳,而太子妃身处其中,绣金刺绣锦缎长裙压着底下的花,举手投足尽显雍容华贵。

    常人第一眼看过去只会看到花中的太子妃,不会被花分散注意。

    她擦脂抹粉的脸偏窄瘦,乍一看,五官并不是那么惊艳,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细看还是不错的,很耐看,瞧着大方端庄。

    林听没多看。

    太子妃离开花海,走进不远处的凉亭,友善招呼她们二人坐下。段馨宁表现得有点拘谨,紧挨着林听坐,太子妃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让她们喝茶吃点心。

    段馨宁受宠若惊,拿着太子妃递过来的糕点,迟迟没吃,过一会鼓起勇气问:“不知太子妃今日寻我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妃唤宫女取来那些摘下的花,一边掰落漂亮的花瓣,一边道:“以前本宫便对段三姑娘一见如故,想与你结识,今日寻你来,也是为了此事,吓着你了?”

    林听淡定地喝了口茶,对段馨宁一见如故?她不相信。

    段馨宁频频看林听,见对方面色无异,受到她的情绪感染,稍安心道:“太子妃抬举了。”

    太子妃热情地拉着段馨宁话家常,偶尔也会提到坐在她旁边的林听,没冷落林听,做事周全。

    段馨宁渐渐放松下来。

    她心无城府,见太子妃确实没恶意,便没再排斥,说话自然了不少,没那么拘谨了,到后面还觉得太子妃像一个贴心的大姐姐。

    林听默默地吃着点心,并不怕太子妃在茶水点心里放东西,不管她有什么目的,都不会在邀段馨宁来东宫的当日出手,除非太子妃敢肆无忌惮地得罪段家。

    闲聊着,太子妃似不经意问:“段三姑娘还未婚配?”

    林听脑海里的警钟敲响。

    说到婚配,段馨宁小脸顿时变通红,忙喝茶水掩饰,低垂着眉眼,回道:“我尚未婚配。”

    夏子默的父亲还没回京城,没法带他上门提亲,提亲一事暂时搁置,外人是不知道的,她也不会把这些事说给太子妃听。

    太子妃笑了笑,牵过她手:“那段三姑娘可有心悦之人?”

    其实从段馨宁的反应可以看出她有心悦之人,可太子妃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似要她亲口承认。

    林听感觉不太对劲,抬眸看太子妃,却暂未打断她们说话,继续吃点心,不动声色听着。

    段馨宁忸怩道:“有。”

    太子妃端详着段馨宁这张白嫩好看的脸,牵住她的手紧了下又松开,笑问:“是哪家公子?”

    段馨宁已经对她卸下防备,但碍于又害羞了,没说出来,只道:“以后您便会知道了。”

    林听放下糕点,拿起茶。

    太子妃还想再问,林听故意弄洒手里那杯温凉茶水,淋到自己和段馨宁的裙摆上,然后立刻站起来,充满歉意道:“失礼了。”

    被林听这一打断,太子妃不好再问下去,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让人带她们下去整理衣裙。

    她们二人前脚刚去别处整理衣裙,太子后脚就来凉亭了。

    他疾步走到太子妃面前,表情冷漠,目光如炬,出言质问道:“人呢?你把她怎么了?”

    太子妃笑着:“殿下急什么,臣妾只是想看看殿下心悦的女子是何等容貌,何等性情罢了,又不会伤害她,你何必为了她,扔下公务,赶来质问臣妾呢?”

    说罢,她伸手想握他。

    太子避开了,没让太子妃碰到他,冷声道:“她是段家的三姑娘,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二哥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你邀她来东宫,让父皇知道,会如何想孤?”

    “殿下也记得您是大燕的储君,不能越过父皇,与锦衣卫有任何关系。”太子妃上前:“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还要喜欢段三姑娘?”

    “您明明也知道你们是不可能的,为何就是不肯放下她?”

    太子对此避而不谈:“你身为太子妃,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即可,别试图干涉孤太多。”

    太子妃定定地看着他:“臣妾是太子妃,也是您的妻子。”

    他皱眉,不满道:“孤之所以娶你,是因为父皇赐婚,孤对你无情,你不是一早就知道?”

    她低低地笑了声,却含泪:“臣妾知道,也知道殿下对段三姑娘情深义重。当年她重病,您远在苏州也不惜一切代价寻药救她,哪怕要舍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太子眉头皱得更深。

    “您是太子,一举一动牵连甚广。一旦被人知道您因一己之私,如此任意妄为行事,名声难保。为了个女子,值得么?”

    太子妃拭去眼角处的湿润,缓慢地走回桌前,搅乱篮子里的碎花瓣:“可惜,段三姑娘在您送药回京前就找到其他良药治好了身体,无法得知殿下您的情深。”

    太子对她落泪无动于衷。

    她呢喃:“不对。即使段三姑娘需要您取回来的药,您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给她,只能借旁人的手。”当今陛下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纳锦衣卫指挥使的女儿。

    他不想再听:“住口。孤警告你,以后莫要再找她。”他正要离开,林听和段馨宁回来了。

    段馨宁见过太子,知道他身份,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林听是通过此人衣着和行为判断对方身份的,他穿着明黄色五爪蟒袍,上面绣着祥云,还随心所欲进出东宫,准备离开前又和太子妃站得那么近。

    太子脚步一顿,侧过脸看了看她身边的段馨宁,不冷不热“嗯”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妃早已恢复如常,脸上也没泪了,目送太子离去。

    等人彻底走远了,她才回首看她们,眼神主要是落在段馨宁脸上,紧接着以忽感身体不适为由,让她们先回去,改日再聚。

    就这样,她们被内侍送出了东宫,到宫门外面乘马车。

    不过林听最后没有上马车,因为她居然发现今安在在宫门外,他也没避着她,就站在一个比较明显的地方,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他今天依然是面具不离脸,身形瘦长,但没随身佩剑。

    林听不清楚今安在有什么事找她,也不清楚他要不要带她走,所以不能让段馨宁坐在马车里等她回来,让段馨宁先回段府。

    她并未直接走向他,而是用眼神示意他走到隐蔽的角落,待确认没人跟着,周围也没人才问道:“你今天为什么会在宫门外?”

    今安在双手抱臂,朝她走近,口吻古怪:“你认识太子?”

    他们同时开口。

    林听:“你先回答我。”

    今安在这几天一直在调查太子的行踪,寻找刺杀他的机会,见林听被拿着东宫令牌的内侍接走,生了顾虑,于是在宫门外等她。

    “我要找机会刺杀太子。”今安在以前没跟她说过这件事。

    林听目瞪口呆:“什么?你疯了?”刚送走如烫手芋头的谢清鹤,又要刺杀太子。除了用找死这个词来形容今安在,她想不到别了,毕竟他没复国的打算。

    今安在:“此事与你无关,当不知道就行,我不想对你撒谎才会在你问我时如实说。你还没回答我,到底认不认识太子?”

    “我不认识。是太子妃要见段令韫,我陪她来。”林听静下来想想,今安在是个有分寸的人,他要刺杀太子,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刺杀的理由是什么?”

    “他欠我一条命。”

    就算周围没人,她也压低了声音:“你真的想好了?无论成功与否,你都很有可能死。”

    今安在没跟她争论:“林乐允,我问你,如果你在乎的人明明没罪,更没一点错,却莫名因旁人惨死了,你会不会报仇?”

    林听不再劝今安在了,如果李惊秋和陶朱其中一个因旁人出事,她定会让对方加倍奉还的。

    今安在还有事要办,没空跟林听多说:“我先走了。”

    她拉住他,嘱咐道:“你打探消息的时候尽量避免到东街,不要进去,那里真的很危险。”

    “你前几天不是跟我说过了?”

    林听轻哼:“是跟你说过了,但我怕你忘了,仗着自己武功高,到处去,你要知道,什么病都不会因你武功高而避开你。”

    面具之下,今安在面无表情:“你以为我是你?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时候挺唠叨的。”

    林听:“……”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爱去不去吧。

    他们在宫门外分开,林听绕路走回林家,挑了条离东街最远的北长街。走到一半时,她听到行人说锦衣卫公布了瘟疫一事,还在两刻钟前风风火火地去封锁了东街。

    从今日起,除锦衣卫外,其他闲杂人等一概不准进出东街。

    林听听明白了,锦衣卫证实这是瘟疫后直接采取隔离手段。不管了,还是赶紧回府的好,今日过后,直到瘟疫结束再出门。

    此时,前路发生了骚乱。

    直觉告诉林听出事了,快逃,一定要迅速离开北长街。她几乎是立刻掉头,拔腿就开跑。

    后面也有人在跑,边跑边扬声喊,提醒大家道:“快跑,这里有个从东街里逃出的人!他染了病!脸都烂了!会传给我们的。”

    林听暗道倒霉。

    她都绕开东街回林家了,怎么还能遇到从东街逃出来的人。

    林听铆足劲儿跑,却在快跑出北长街的时候被收到消息过来的锦衣卫拦住,她不能离开了。

    因为北长街出现了从东街里逃出去的染病者,他们不确定街内的人有没有接触过对方,所以也要把此处封锁起来,等上级安排。

    林听自知没法离开,从混乱的药铺子抓了些能消毒的药,不忘放下银子,再把可溶的药放进水里,浸湿帕子,做了简易的口罩,牢牢地蒙住口鼻,聊胜于无嘛。

    守在街头巷尾的锦衣卫脸上也蒙了用药水泡过的面巾,他们都是在来执行公务前到北镇抚司领的面巾,比她自制的更好。

    林听蹲在靠近锦衣卫的角落,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碰到自己。

    其实林听一开始做了不止一个“口罩”,分给仓皇逃窜的行人,但他们没理她,只想找关系离开北长街,不被锦衣卫隔离起来。

    林听蹲到腿麻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心微微一动。

    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领兵前来的是段翎,他没戴面巾,手握绣春刀,绯色官服如血,面色柔和,却不为北长街的凌乱和哭喊而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只说:“不服从锦衣卫安排的,杀。试图逃走的,杀……”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段翎看到了蹲在角落里的林听,她双手抱住膝盖,此时正歪过头看他。

    尽管林听脸上还包着几张拼接的帕子,他也一看认出了她。

    段翎握住刀柄的手收紧。

    嘉德帝觉得反正都治不好染病者,他们最后会死,而多活几天只会传给别人,不如将那些染病者集中起来,秘密地杀了,对外说是染病死了,提前送他们上路。

    也就是说,只要被确诊为染了病的,难逃一死。

    锦衣卫不知段翎为何停下,也没留意到他正在看角落的人,等了小片刻,疑惑道:“大人?”

    段翎没回,迈步越过围住街头的锦衣卫,径直走向林听,冷静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听起身,没什么好隐瞒的:“从这路过被扣下了。”

    “可有碰过东街的人?”

    林听摇了摇头道:“没有。对了,令韫是和我一起去东宫的,她现在安全回到府上了没?”

    段翎垂眸看她:“她已经回到了,你不是跟她一起去的东宫?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去?”

    她没细说:“临时有些事需要处理,就没上回去的马车。”

    段翎:“你暂时不能离开了,需要在北长街住三天,在这三天内,出现发热与身体溃烂的皆会被判定为得了瘟疫,你可知道?”

    “我知道。”

    林听感觉造化弄人,她嘱咐旁人小心点,被隔离的却是自己。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被暂时隔离起来,不能回林家而已,又不是一定会得病。

    段翎看了林听良久,忽问:“你没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林听看着他没戴面巾的脸:“你小心点,出门戴面巾。”锦衣卫跟大夫一样,整天要面对那些染病的人,危险程度很高。

    “仅此而已?”

    她想了想:“还有还有,你帮我转告我母亲和陶朱,说我没什么大碍,三天后就会回去的。”

    他再问:“没了?”

    林听又仔细思考了下:“多给染病的人喝靛青根,让他们熬到你们找到治疗瘟疫的办法。”

    原著里没怎么提这场瘟疫最终是如何消失,但既然它会消失,那应该是找到里可以治疗的药物。

    不过可能要等。

    段翎眉眼微动,轻声念了一遍她后半句话,意味不明:“让他们熬到找到治疗瘟疫的办法?”

    她听出段翎语气不太对,正想问怎么了,有锦衣卫来找他。

    今天被困在北长街的人不少,有些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贵女,还有正在休沐的官员,他们吵嚷着要离开,需要段翎去处理。

    段翎还没发话,那些世家子弟闹到他面前来了,因为这里就是街头,是出去的路口之一。

    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想越街离开,被锦衣卫用绣春刀挡下。

    其中一个男子大步向前推锦衣卫,破口大骂:“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你们谁敢拦我!?”

    吏部尚书这官挺大的,锦衣卫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的段翎。段翎微微一笑,温声细语道:“吏部尚书?”

    男子猜他是个能作主的:“对!还不快点给本公子放行。”

    段翎:“抱歉,不能。”

    男子气急败坏道:“你是何人,竟不把吏部尚书放眼里。”

    他漫不经心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叫段翎。你若能不染病,活着离开北长街,日后大可让你父亲在朝中参我一本。”

    男子更气了。

    吏部尚书是正二品官,锦衣卫指挥佥事是正四品官,这厮竟然真的敢不把吏部尚书放眼里。

    不行,他今天必须离开北长街,待在这里三天,万一没病也染上病了呢。男子笃定锦衣卫不敢对自己动粗,抢了旁边一个锦衣卫的绣春刀,挥动着冲出去。

    那些官职较低的锦衣卫确实不敢拦他,也不敢伤他。可就在男子即将冲出北长街的那瞬间,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后膝盖。

    他疼得扑倒在地。

    “谁、谁敢伤我,不要命了?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的。”男子忍疼爬起来,还想走出去。

    段翎又往弓搭上一支箭,瞄准他的后脑,勾住弦的手指很稳:“试图逃走的,杀。方才那一箭是警告,你确定还要再往外走?”

    男子还是不信,回头瞪他:“你怎么敢,这是滥杀无辜。”

    “你可以试试。”

    段翎勾住弦的手指好像要动了,男子看见后身子一僵,终究是不敢再往外走了,软倒在地,伺候男子的仆从忙跑过去扶他回来。

    男子身下一片濡湿,他被吓得失禁了。经过此事,其他蠢蠢欲动想离开的世家子弟顿时安分。

    林听站角落里当透明人。

    很快,她被锦衣卫统一安置到北长街的一家客栈里,住进一间比较干净的房间,到晚上还吃了两份锦衣卫发的饭,太饿了,所以要多了一份,幸亏锦衣卫愿意给。

    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林听进了房间就没怎么出去过,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发呆。说实话,被隔离起来,她还是有点不安的。

    毕竟这不是普通的病,而是瘟疫,一不留神容易染上。

    林听躺了一会,又坐起来,再躺回去,坐不住也躺不住,她住在客栈三楼,身边静悄悄的,时间过得愈发慢了,度日如年。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林听穿好鞋,离开床榻,推开窗看外面空荡荡的长街和没星辰的夜空。

    忽然,有人在房外叩门。

    林听时刻保持着警惕,没贸然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到房中间,手握迷药,看着门口:“谁?”

    “段翎。”

    林听马上放好迷药,跑过去开门:“段大人?”为防止有人在晚上逃出被封锁的街道,锦衣卫是日夜轮值守着东街和北长街,她晚上领饭的时候听锦衣卫提过一嘴。

    打开门,段翎就在门外,他仍然没戴能降低感染瘟疫可能性的浸药面巾,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不是飞鱼服,而是常服。

    林听现在看见个人就高兴:“你是巡查到这家客栈了?”

    “是。”

    “你巡查完就要走了?”

    段翎抬起眼帘:“你可要我进来陪你?今晚,一晚上……”

    第58章

    林听当然是想有人陪着自己的,因为实在太无聊,也有一点点的担惊受怕。可倘若陪伴对象是段翎,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选择。

    最重要的是,段翎不怕被她传染?林听是没接触过从东街逃来北长街的染病者,但被隔离在此的大多数人都说自己没接触过染病者,为了能离开北长街。

    所以这话的可信度不高。

    在旁人看来,只要靠近他们一步就会有被传染的风险,该避之不及的。毕竟事关性命,情有可原。思及此,林听不答反问:“段大人不怕我接触过染病的人?”

    段翎好整以暇:“你不是说你没有接触过染病的人?”

    林听拿出火折子点蜡烛,方才躺下床前吹灭了所有蜡烛,现在房间昏暗:“话虽如此,但我也有可能是为了出去,骗你的。”

    蜡烛燃起来的刹那,林听的脸被映得微红,他目光落到她身上:“你会在此事上骗我?”

    林听噎住。

    随后她道:“好吧,我不会。”在有没有接触过染病者的这种事上撒谎,一不小心会害死其他人的,她做不来这样的事。

    段翎手提着一盏好看的灯笼,四角流苏无风也轻晃:“那就行了,你说不会骗我,我信你。”

    林听听段翎这样说,不由自主又仔细回忆一遍白天的场景,看到底有没有在北长街无意地接触过可疑之人,生怕遗漏了什么细节,答案还是没有。

    自从她得知京城爆发瘟疫的剧情要来后,出门都不会让外人近身的,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瘟疫面前,多加小心总没错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林听缓慢地眨了下眼:“可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我都是很有可能染上病的人,如果你在这里陪我一晚,被人发现了,那……”你岂不是也要被隔离了?

    段翎似并不在乎,淡淡道:“不被人发现不就好了。”

    她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目露茫然,反应略迟钝:“啊?”他这是要滥用锦衣卫的职权?

    林听无意识扣了下有点痒的指甲:“这不太好吧,你封了两条街,得罪了被困在里面的达官贵人,他们日后恐怕会费尽心思找你的错处,向陛下参你一本的。”

    段翎抬腿跨过门槛进去,衣摆划过门:“我不在乎。”

    林听愣愣地看着段翎走进来。他关上了门,将黑夜的昏暗挡在房外,将手中灯笼吹灭,放到地上,走向站在烛光下的她。

    他们的距离很近了。

    林听仰头看段翎,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平视只能看到他胸膛,稍抬眼看到的是他白皙的脖颈和上下滚动着的喉结,想看到他的脸,只能站远点,或者仰起头。

    她忘吹灭点蜡烛的火折子了:“你真要留下来陪我一晚?”

    段翎接过她手中还在燃烧的火折子,往烛台那里一按,掐灭了:“我犯病的时候,你不是也留在我身边陪了一晚,如今我陪你,不应该?更何况,我们有婚约在身……很快就要成婚了。”

    林听欲言又止:“情况不一样,你的病又不会传给我,可我要是染了病,你也会染上的。”

    “我不会染上的。”

    她走到罗汉榻坐下:“你怎么确定你不会染上,就因为我说我今天没接触过染病的人?”

    而段翎踱步走到窗台前,手抚过窗沿,看林听看过的长街、夜空:“反正我不会染上的。”

    林听眼一亮:“你们锦衣卫找到了可以治好瘟疫的药?”

    段翎回眸看她的双眼。

    “尚未。”

    林听像泄了气的气球,扁下来了。也是,朝廷应该没有那么快就找到可以治好瘟疫的药。原著里瘟疫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导致民怨沸腾,最后才解决的。

    她又道:“既然还没有,你就别说这么笃定的话,别和今安在一样,仗着自己武功高便什么也不怕,我说了也没放心上。”

    段翎也走到罗汉榻前,但没坐下,像是困惑:“今公子?”

    “你今天不和令韫一起回去,是去见他了?”他轻笑了声,笑声很悦耳,清晰传进林听耳中,让她有耳朵被细细舔.舐过的错觉。

    林听情不自禁坐直身子。

    段翎放好灭了的火折子:“我听令韫说,你们在宫门外就分开了,你在宫门外见的今公子?”

    林听眼皮一跳:“我前几天见的他,我今天是去办别的事,与他无关。”段翎也太敏锐了,绝不能让他知道今安在近日出没在太子四周,还有刺杀太子的想法。

    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似笑非笑:“你很关心今公子。”

    关心?林听听着就来气,没忘今安在嫌弃她唠叨,于是呵了声道:“我才没有关心他,只是见到他时顺口提了句东街的事罢了,他还不领情,嫌我唠叨。”

    段翎没再提今安在:“你被困在北长街里出不去,不怕?”

    她双手托着腮,长丝绦落在手肘间:“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事到如今,哭哭啼啼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还不如当被阿娘禁足三天,三天后我就可以出门了。”

    他平静道:“你倒是想得开,我听你的语气,你好像很相信朝廷会找到治好瘟疫的药?”

    她说好话:“这种时候,不相信朝廷,还能相信谁?”

    “万一找不到呢?”

    万一找不到?那原著里的瘟疫是如何解决的?应该只是时机未到。林听略一思索:“你别说这些丧气的话,我相信凡事都会有解决办法的,这次的瘟疫也是。”

    段翎没说话。

    她倒了杯水来喝,随口问:“那些已经确认染病的人如今在何处?”已经确认染病的人当然不会跟他们这些只需要隔离观察的人待在一起的,否则会传给他们。

    “集中起来了。”

    集中起来方便大夫治疗,防止他们乱跑,传染给旁人。林听理解,放下杯子:“你能不能告诉我,目前所知染病的人有多少?”

    她无聊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人聊天,肯定得多说几句。

    段翎也倒了杯水:“目前所知染病的人有三百六十七人,疑似染病的人有一千三十二,被困在东街和北长街的人有一万多。”

    东街和北长街住了不少百姓,白天还有逛街买东西的客人,一万多人被困也在正常范围。

    京城有八十万人左右,得先困住这一万人,保全剩下的人。

    “从发现瘟疫到今天,死了多少人?”林听忽然发现段翎误拿了她喝过的杯子,出言拦他喝水,“这个杯子是我用过的。”

    “一百五十三。”段翎好像没听见,还是喝完了杯里的水。

    林听咽了咽,后知后觉她刚说的那句话有点多余了,他们亲过不止一次,他也吃过她不少……所以现在来计较这个,没必要了。

    她转移视线,眼神乱飘,也没再问有关瘟疫的事情,像突然被人按了暂停键,一下静音。

    段翎放杯子回水壶旁边:“时辰不早了,该休息了。”

    林听听后下意识往床榻方向瞄了眼,上面的被褥乱糟糟的,有她躺过的痕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真要留下来陪我一晚?”

    他颔首:“嗯。”

    虽说不是第一次跟段翎单独待一晚,但林听还是感到一丝紧张,再次提醒他:“你、你若是因我染上病,可不能怪我。”

    段翎没犹豫:“好。”

    热风顺着敞开的窗户进来,吹拂过林听的脸,让她产生些许奇怪的微妙感觉,又瞄了几眼床榻:“那你……”你睡哪里?跟我睡同一张床?林听问不出口。

    下大雨那晚,他们之所以会同床共枕一晚上,是因为她照顾他照顾到很困乏,脑子迷迷糊糊的,见到床就爬上去睡着了。

    段翎仿佛会读心术般:“我睡你现在坐着的罗汉榻即可。”

    罗汉榻?她站起来,给段翎让位置,回到床榻坐,却没立刻睡,仍望着他。罗汉榻对她来说都有点小,只能用来坐,躺着睡觉是不可行的,段翎来说就更小了。

    他目测有一米八多,躺在上面,腿是要落在外侧放着的,这样睡一晚上,应该会很不舒服。

    林听低头看床榻,这张床榻很是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况且段翎是不会对她做什么的,要做上一次就做了,不会等到今天。

    所以不用担心这个。

    可林听还是说不出口,见段翎吹灭刚点燃不久的蜡烛,又要抬手解开腰间的蹀躞带,她转身躺下去,拉过被褥盖头睡觉。

    蹀躞带镶嵌着玉佩等物,休息时是要解开的,不然会硌到。林听知道这件事,但方才看到段翎用那双骨肉匀称的手慢慢地解开蹀躞带扣子的那一刻,脑海里自动浮现了他腰下的景象。

    老天作证,她不是好.色.之徒,整天想着那种画面。

    纯粹是因为之前看过,视觉冲击太强,印象深刻,想忘也忘不掉。有很多事,当时看了做了没太大的感觉,但事后回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像她现在这样。

    林听盖过头后也还能听到蹀躞带被解开的“咔哒”声。

    接着是段翎放蹀躞带到桌上的声音,他躺到罗汉榻的声音……林听身处黑暗,耳力更强了,尽管她现下更希望自己听不见。

    罗汉榻就在床的对面,段翎侧躺着,睁眼便能看到裹着被褥的她,他冷不丁问:“你不热?”

    林听用袖子擦了擦脸颊的汗:“不热,我还觉得晚上有点冷。”

    今晚是这段时间来最热的一晚,之前的晚上可能会有点凉意,今晚却闷热得很,时不时还有缕热风吹进来,不关窗,关窗更热。

    吹进来的热风穿过段翎垂在身侧的手:“冷?”

    林听点头如捣蒜,意识到他看不见,张嘴说:“有点,不是很冷,盖上被子就没感觉了。”

    段翎在昏暗中注视着她,却问:“你是不想见我?”

    话音刚落,林听掀开被褥了,一张带汗的脸在昏暗中泛着水光,她抹去汗,否认:“不是。”

    他弯了弯唇:“也对,你正喜欢着我,怎会不想见到我呢。”

    林听:“……”她脸一热,恨不得又埋头进被褥里,怎么又提这句话了,以前是拿她说他不配舔她脚来说,现在是拿“她喜欢他”来说,关键是她还没法反驳。

    她深呼一口气,岔开话:“你明天是回北镇抚司处理公务,还是带锦衣卫到街上巡查?”

    “先回北镇抚司处理其他公务,再带锦衣卫到街上巡查。”

    “到哪条街巡查?”被封的街有东街和她身处的北长街,这两条街很大,相距也较远,一条在最东面,一条在最北面,仅凭段翎一个人,是没办法全打理好的。

    北镇抚司应该会派他负责一条街,派另一个官职不低的锦衣卫负责另一条街,实行轮值。

    不得不承认,林听希望管理北长街的人始终是段翎。

    被隔离后,没任何娱乐活动,没人陪她说话,锦衣卫送饭时只能说上几句而已,真的会很烦闷,偶尔能看到个认识的人会好些,即使这人是段翎,林听也想要。

    段翎:“今日我巡查的是北长街,明日我巡查的是东街。”

    “哦。”她有点失落。

    林听翻过身,努力让自己快点入睡,睡觉的时间过得最快。段翎今晚没来之前,她甚至有迷晕自己的冲动,等三天后再醒来。

    但仔细想想,此举是行不通的,先不说迷药的药效只有一个时辰。就说昏迷时没有自己的意识,任人拿捏。假如有染病的人逃上来,她也不会知道,那死定了。

    不知道为什么,林听这次睡得很快,不到片刻便进入梦乡。

    翌日,她日上三竿才醒。

    林听醒来时,段翎不在房间了,昨晚他来的事好像一场梦。

    可地上那只被遗留下来的灯笼却告诉她,一切是真的,段翎来过。林听敛下思绪,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起来,戴上锦衣卫给她的面巾,开门看外面有没有早膳。

    昨天锦衣卫本来直接放饭到门口就要走的,是她在房里听到动静,打开门,问他要多一份饭,再问一些关于瘟疫的问题。

    门外果然有一份饭,还有一盆用东西盖住的水。

    林听把它们全拿进来,牢记锁上门,洗漱后吃饭。她吃得很慢很慢,怕吃完就没事干了。

    但即使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林听又陷入发呆状态,过了半个时辰,她无聊到去玩段翎忘带走的灯笼,看它是怎么做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的灯笼快要被她玩坏了,林听才停手。

    不知道段翎肯不肯帮她从外面带一些话本进来,不过他愿意也没用,今天他巡查的是东街,不会来。她想求他帮忙,得等明天,到时候再过一天就能出去了。

    林听仰天长叹。

    现代被隔离还有手机玩,古代连手机也没,太难受了。

    正当林听郁闷时,客栈楼下和街上都变吵了。她压下郁闷,没开门下楼,到窗那里看大街。

    大街原本只有巡逻的锦衣卫,现在多了一群想离开此地的百姓。俗话说,法不责众,几个人要走,可以用武力镇压,多了不行。

    煽动百姓往外走的是昨天那个要走,却被段翎用箭拦住的男子:“我们没染病,锦衣卫凭什么把我们扣下,北长街出现过染病的人,我们留在这里很危险的。”

    百姓附和。

    “他说得对,我们又没染病,凭什么这样对我们?”

    男子扯着嗓子道:“说关我们三天,没事就可以离开,谁知道是不是骗我们的,三天后还不让我们走。我听说,染病的人都会死,现在还没找到治病的药,这是要我们给他们陪葬!”

    在死亡面前,百姓的胆子变大了,竟敢使劲地推来拦住他们的锦衣卫:“放我们出去!”

    林听看着,心道不妙。

    普通锦衣卫没法处理,朝街头唤:“冯大人,有人闹事。”

    冯镇抚使手握绣春刀走来,警告道:“你们可知妨碍锦衣卫办差、袭击锦衣卫是什么罪名?”

    百姓看见他那把已出鞘的锋利绣春刀,不免有些退缩。

    男子死活不肯退,煽风点火:“罪名?我们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还管什么罪名。我们冲出去,他们总不能把我们全杀了。”

    百姓的情绪又被他这句话调动起来了,不仅推锦衣卫,还捡东西来砸他们:“冲出去。”

    北长街闹得不得开交时,东厂却十分清闲安静。

    踏雪泥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地吃着葡萄。过了会,他稍稍坐正,用帕子擦沾到葡萄汁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擦,问一旁的暗卫:“东街和北长街的情况如何?”

    暗卫:“回厂督,这两条街都被锦衣卫控制起来了,瘟疫暂时没法传遍整个京城。”

    踏雪泥“啧”了声,扔掉帕子:“锦衣卫还有两把刷子。”

    小太监习以为常捡帕子。

    踏雪泥冷笑道:“既然瘟疫没法从东街和北长街传出去,那就再放一些得了瘟疫的人到其他地方,待瘟疫彻底传开,咱家倒要看看陛下还能不能坐得住。”

    小太监惶恐地听着瘟疫一事,不断冒冷汗,却不敢背叛踏雪泥,他的老母亲在踏雪泥手中。

    所以踏雪泥根本不怕小太监听到此事,继续对暗卫道:“今晚,你到西街放几个染病的人。”西街最多的是商贾,他们会到处做生意,容易将瘟疫传开。

    暗卫道是。

    踏雪泥喜欢喂鱼,像以前那样拿了把鱼粮喂鱼,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不知想起些什么,斜了一眼小太监:“咱家让你派人盯着林七姑娘,不让她靠近东街和北长街,你办得如何?”

    小太监支吾道:“回厂督,林七姑娘这些天都没有出门。”

    踏雪泥点点头。

    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所隐瞒:“但林七姑娘昨天出门了,还发现了奴派去的人。”

    他眉头紧皱:“什么?”

    “奴的人怕引起林七姑娘的怀疑,不敢再跟下去,就回来了,所以不知她昨天去了何处。”小太监察觉踏雪泥有要发怒的迹象,身子一抖,立刻跪了下来。

    踏雪泥一脚踹翻他:“你就不知道换一个人跟着,打探她昨天去了何处,有没有回林府?”

    “奴、奴现在就去。”

    踏雪泥想拔刀杀了他算了,用鱼粮狠砸他:“还不快去!”

    另一厢,北长街的百姓还在闹着,不知和锦衣卫僵持了多久,这场闹事最终还是被压了下来,他们没能成功走出北长街。

    不管外面闹得多厉害,林听都安分守己地待在房里,非拿饭拿水不出房门半步,直至天黑。

    她趴在桌上用水作画。

    就在此时,房门再一次被人敲响,林听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没管。响第二次的时候,她蘸水的手指停住了:“段大人?”

    “是我。”

    林听跳下椅子,又给段翎开了房门:“你今天不是巡查东街?晚上怎么还会来北长街?”

    段翎进房关门,松了松护腕,却没完全解开,还是遮住手腕的:“你今晚不用我陪你了?”

    林听沉默了几秒:“这样当真不会对你有影响?”

    “一晚和两晚有区别?”

    好像没啥区别,她摸了下鼻子,望着段翎走向他昨晚睡过的罗汉榻,斟酌道:“你今晚,睡床吧。我睡外面,你睡里面。”

    段翎解蹀躞带的手微顿:“你是要和我睡同一张床?”

    “其实床还挺大的,能睡两个人。”林听也不太想睡罗汉榻,她今天中午试过在上面睡午觉,难受得要死,“你要是介意……”

    “可以。”

    就这样,他们再次同床共枕。林听背对着段翎,失眠了。但段翎似乎很快入睡了,因为她听到了他平缓的呼吸声。听着听着,林听眼皮慢慢垂了下来,睡着了。

    睡到天蒙蒙亮,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水驱散热意,带来了凉意,林听没盖被褥,真的冷了,不自觉往别处靠,缩进温暖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睡觉依然不安分的林听抬了抬腰,隔着裙子碰了个东西,它温度偏高,她下意识地挨近了很久,然后感到裙子多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潮意。

    林听顿时清醒了。

    她发现自己越过了床的隔线,滚进了段翎的怀里,还像八爪鱼那样死死抱住对方的双臂,力气很大,不肯松开,而他的……又在她裙子附近,导致他没办法推开她。

    林听意识到这个,想原地去世。她发誓,以后一定一定要改掉睡觉不安分的这个臭毛病。

    第59章

    如今快天亮了,这很明显是男子的正常晨起,而她却在睡梦中无意地乱蹭了一段时间。林听顾不上裙子有点潮,猛地跳离床榻。

    再看床榻,段翎不知何时醒了,正在看她,眼尾有潮意,染着红,似雪的脸也染薄红。他绯色的衣襟因她而松,露出大片皮肤,腰间系带也不稳,窄腰的线条姣好。

    因为段翎缓慢地坐了起来,所以散开的长发顺着肩滑落,荡出一道弧度,似要撩拨人心弦。

    林听不禁看了他好几眼,转瞬回过神来:“段大人。”

    段翎拉过被她踹到床尾的被褥,盖了盖腰腹的位置,柔声道:“抱歉,弄脏了你的裙子,劳烦你换了裙子后,戴上面巾去唤守在三楼的锦衣卫,以我的名义,问他拿一套男子穿的新衣衫。”

    “好,你等等。”林听自己有衣裙换,不用去问锦衣卫拿。

    那些衣裙是李惊秋得知她被困北长街,托人送来的。但李惊秋急急忙忙的,只知道送换洗衣服,没想过送些解闷的小玩意。

    而外人往北长街送东西的机会只有一次,用完就没了,即使父母是朝廷命官也不行。幸好她母亲给她送了衣物,否则林听也没裙子换,得跟段翎一样等着。

    她放下隔开床榻的纱帘,到衣柜拿出新裙,换得极快。

    林听既是不适应在有男子在的情况下换衣,又是想尽快去找锦衣卫给段翎拿衣衫。一想到他身上还沾着那些东西,她脸就发热。

    尽管今天没直接看到他衣衫之下的景象,但也跟直接看到没区别了。林听系裙带的手有点颤。

    奇怪。

    之前也不是没看过,还碰过,今天的感觉怎么不一样了?之前的感觉是为弥补自己的过错,尴尬到死。现在的感觉也有尴尬,但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林听竭力平复心情。

    她放下纱帘捞起面巾戴上,跑出去,不到一刻钟,拿着新衣衫回来。这里是北长街,有成衣铺,虽说被封街后,没人做生意了,但店铺里还有些没来得及卖出去的衣衫。

    林听越过纱帘将衣衫给段翎,再越过纱帘蹲到房门处,望那只灯笼,背对着床榻,等他换。

    段翎换衣衫的速度不快不慢,换掉的衣衫在地上,脏的地方朝里叠,从表面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换好衣衫后,他没立刻撩开纱帘出去,透过纱帘看林听的背影。

    今天早上,她一蹭过来,段翎就醒了,看着她缩进他怀里,看着她张开手抱住自己。当丑陋起来时,他第一反应是离开她的,但她一蹭,他就下不了手了。

    段翎敛眸,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走出来:“我先走了。”

    林听见段翎不提方才,也不主动提,为他开门:“好。”她没问他今晚来不来,这个节骨眼问,似乎会有种诡异的暗示。

    段翎衣冠整齐,面色如常,皮囊虽还昳丽,但看不出前不久在床榻之上无意间露出的勾人、魅惑姿态了。临出门前,他站住道:“今天是我巡查北长街。”

    这是今晚也来的意思?林听眼睫一颤。

    他握着绣春刀,接着道:“但晚上需要留在北镇抚司处理公务,今晚就不来北长街了。”

    怎么感觉像丈夫给妻子报备晚上不回家呢?一定是她的错觉。林听“唔”了声,看了段翎一眼,忽地拉住:“你还没戴面巾。”

    她被隔离那天看到段翎,就说过一遍了,让他出门戴面巾。

    这两天,段翎每次来找她,都会沐浴过一番,换一身衣衫,或洒大夫做出来的药水,这很容易看得出来。防疫工作做得还算到位的,避免带病毒进房间里。

    但怎么就不戴面巾?

    反正他出现在她门外都是没戴面巾的。林听当时以为段翎是在敲门前摘下了,所以才没在意。

    可今日见段翎出门也不戴,林听无法坐视不管。

    她拿出没用过的面巾,塞他手里:“这是我没用过的,你戴上再走吧,别抱侥幸,觉得瘟疫不会传给你。”要是你感染了,再来见我,我岂不是也要被感染了?

    虽说林听很感谢段翎在百忙中抽时间来这里,但安全第一,她不想他染病,也不想自己染病。

    林听接过段翎的绣春刀,让他空出手去戴面巾。

    在她的灼灼目光之下,段翎指尖微动,终于抬手戴面巾。垂下来的面巾挡住了他下半张脸,让人忍不住盯着他露出的上半张脸看,美人尖好看,眉眼如画。

    哪怕他戴上面巾,也难掩殊色,一看便是美人。

    林听默默地摩挲着绣春刀鞘身的雕纹,待段翎戴好面巾,还绣春刀给他。段翎拿回绣春刀,不多言,转身走了。

    等他走后,林听领了锦衣卫送来的饭菜,关起门发疯。

    她怎么可以对段翎做那种事,既不是系统的任务,又不是情非得已,必须要那样做。睡觉冷就冷,横竖冷不死,乱动什么?

    发完疯,林听想躺下,快走到床榻时又刹住脚。即便段翎换过了上面的被褥,也没什么异样的气息了,还有一缕淡淡香气,看着也还是会不自在。其实他泄出来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得非常清晰。

    夏季衣衫很薄,他们又紧紧地挨着,醒后必定会有感觉的。

    林听坐到罗汉榻上喝水静心,用手给自己扇风,紧接着发现自己换下的那套湿衣裙被段翎一并带走了,大概率是拿去扔掉。

    毕竟被困在北长街,没机会洗干净,也没机会找地方扔,总不能朝街上扔,随地扔东西不可行,更别提里面还有她的贴身衣物。

    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不舒服也睡那张小罗汉榻了。

    林听正为此心猿意马着,窗边传来一道极轻的攀爬响声,她立刻将早上的事抛之脑后,躲到靠近窗的那根柱子后,手伸到腰间,握住把迷药,准备随时洒出去。

    段翎和送饭的锦衣卫只会在房门外出现,会偷偷靠近窗外的,很可能是想通过攀爬房屋逃出北长街的人,她不可掉以轻心。

    一人从窗外跃进来,轻松落地,低声唤:“林乐允。”

    今安在?

    林听一喜,从柱子后出来:“还真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今安在利落关上窗:“我听说北长街被封,想到了你,因为觉得以你谨小慎微的性格,那日回去会走一条离东街很远的路,而这条路很有可能是北长街。”

    当然,他没仅凭一个猜测就来了北长街,而是先到林家打听消息,确定林听是否真的被困。

    确定后,他才行动。

    不过被困在北长街的人太多,今安在没法立刻锁定她的位置,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他只能靠自己,找到了今天才找到。

    今安在轻描淡写道:“我是趁锦衣卫交直的时候进来的。”

    林听坐回罗汉榻上,感动道:“那也太危险了,如果你被锦衣卫发现,要被扣下来的。但你确实够义气,就冲你今天冒险来看我,回去我送你一份大礼。”

    他打量了下房间,很干净,桌上还有一份没吃的饭菜,嘴毒道:“我只是来看你死了没。”

    她登时收回感动:“我决定收回送你一份大礼的话。”

    今安在抱长剑,倚着柱子,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段翎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应在负责被封的两条街,你没让他把你弄出去?”

    林听感到无语:“拜托,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他虽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但擅自将有可能染病的人带走,怕是要被撤职。”

    他静静听完,挑了下眉,别有深意问:“你怕连累到他?”

    林听:“……”

    她解释:“我没染病,等三天就能出去了,为什么要找关系出去?退一步来说,我染病了,找关系出去,岂不是祸害人?”

    祸害的还会是最亲近的人,母亲、陶朱、段馨宁她们。

    今安在:“你说得有道理,可留在北长街更易染病,昨天我也潜入了北长街,发现有不少同你一样被困的人发热了。今天,他们确认染病,已被锦衣卫带走。”

    林听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能是他们不小心接触过染病的人,我敢肯定,我没有碰到过,被困后也立刻找东西来遮住口鼻了,至今没出过房门半步。”

    今安在:“所以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在北长街待够三天?”

    林听坚定道:“过了今天,我明天就能走了。要是我现在叫你带我走,算是‘逃犯’,即使我最后被确认没染病,也有罪,到时就不能回去见我阿娘了。”

    所有被困的人都要登记在册,方便观察身体状况,官府还知道他们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今安在知道林听的选择了:“随你,你要是染病死了,我过来给你收尸。不对,得瘟疫死的人的尸体是要被官府烧掉的。”

    林听想拿杯子砸死他,怕惊动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忍住了。

    “别诅咒我,谢谢。”

    据今安在所知,时至今日,死了那么多人,朝廷仍没找到治好瘟疫的药。最奇怪的是,那些染病的人被带走后皆变得杳无音讯。

    染病有朝廷命官和世家大族的人,他们被带走后,竟然也没了消息,他们的家里人对此闭口不言,有几家还悄悄准备棺材。

    锦衣卫还没说他们病死,他们的家里人为何提早准备棺材?

    这可不吉利,治瘟疫的病只是暂时还没找到而已,又不是永远找不到。除非那些人提前知道什么消息,知道他们必定会死。

    今安在曾试着调查,但没查到任何消息:“段翎可曾和你提过染病的人都会被带去何处?”

    林听如实道:“没有,他只说过官府将他们集中起来了,具体会被带去何处,他没说,我也没问。”毕竟这算锦衣卫的机密了。

    她纳闷:“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又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

    今安在还没调查清楚,不会随意下定论:“就随便问问,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他走向窗。

    林听忽想到跟踪过自己的人,喊住他:“还有,你离开北长街后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查谁?”

    “东厂厂督,我和令韫去东宫那日,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们,我怀疑是这个厂督指使的。”

    今安在分析:“东厂厂督?我听说过他,但没见过。东厂历来跟锦衣卫争权,他派人跟踪你们,是想抓住段翎的弱点?”

    林听耸了耸肩:“不清楚,你就说能不能查吧,你要是不能查的话,我出去再想办法查。”

    “能。五十两。”

    “你去死吧。”林听抬腿就要踹今安在,他却跳出窗外躲开,轻功了得,身手矫健,没几下便攀过旁边的房屋,消失在她眼前。

    *

    今安在一离开北长街便去调查林听说的东厂厂督,发现他是成年后才做的太监,摸爬滚打数年,坐上厂督之位,杀过不少人,阴狠毒辣程度跟锦衣卫不相上下。

    踏雪泥此人今年虽四十岁了,但长得好,又是太监,模样显得年轻,看着只有三十出头。

    至于踏雪泥成为太监之前是什么身份,家住何方,有无亲人,有无妻儿等等,今安在查不到,这些事跟被人抹去了似的。

    不过踏雪泥近日是否有派人跟踪林听,他还是可以查到的。

    踏雪泥不仅派人跟踪林听,还派人跟踪她母亲李惊秋。今安在能够理解他派人跟踪林听,想威胁段翎。跟踪李惊秋作甚?拿林听母亲威胁段翎?感觉不太可能。

    今安在利用江湖关系,查踏雪泥查得很快,刚入夜就查完了,也有踏雪泥没多少事可查的原因。

    他当即又回到北长街找林听,将今日所查到的事告诉她。

    林听一听,跳了起来,抓住他问:“他还派人跟踪我母亲?你可查到他为什么要派人跟踪我和我母亲?”真的是因为段翎?

    今安在沉吟片刻:“恐怕只有踏雪泥自己才知道真正原因了,他手底下的人仅领命行事,不知缘由,我也无从查起。”

    她担忧:“他除了派人跟踪我母亲,还有没有做别的事?”

    他背靠窗,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长剑:“没,至少目前为止没有。你怕他伤害你母亲?”

    林听抿唇:“肯定啊。”事关李惊秋,更加马虎不得。

    今安在将长剑挂回腰间,站直身子:“你怎么不告诉段翎?他是锦衣卫,还一直在跟东厂斗,想查踏雪泥,比我更轻而易举。”

    不知道为什么,她潜意识不太想找段翎查这件事。林听渐渐地恢复冷静,回到桌前吃晚膳,边思忖边道:“找你不行?”

    “也不是不行,只是好奇你不找他的理由,怕麻烦他?可你们都快成婚了,还怕麻烦他?”

    林听没回。

    房外骤然响起敲门声,她吓一跳,示意今安在别说话。锦衣卫早就送晚膳来了,应该不是来送饭的,段翎说过今晚要留在北镇抚司处理公务,也不会是他。

    “何人?”

    “段翎。”段翎又慢条斯理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林听吃惊。天黑了,她也不催促今安在离开的原因是知道他今晚不会来:“段大人?你不是说今晚要留在北镇抚司处理公务?”

    门纸倒映着段翎颀长的身影:“提早办完便又来了。”

    林听瞬间变得手忙脚乱,忙不迭指了指窗,让今安在先走,他却朝她摇头,无声地说不行。

    现在是锦衣卫在街上巡逻的时辰,有一队锦衣卫恰好就在林听住的房间正下面。若今安在此刻跳窗出去,定会叫他们看见。

    他有把握在这群锦衣卫手底下逃走,只是他们会看见他从林听住的房间出来,她会有麻烦。

    林听顺着今安在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楼下那一队锦衣卫。

    段翎又出声了:“你在里面干什么?”

    她忙想解决的办法:“在换衣服呢,我换好衣服就给你开门。”天杀的,怎么就那么巧,被段翎撞上今安在潜进北长街。

    林听念及今安在跟段翎的武功相当,他听不见段翎的呼吸声,段翎也不能听见他刻意隐藏的呼吸声,拉他走到衣柜,塞他进去。

    床榻是实心的,藏不了人,房间又没多大,能藏人的地方只有这个小衣柜了,她也是没办法。

    “林乐允,你觉得它能装得下我?”今安在用口型说。

    今安在虽瘦,但四肢修长,还高,这个比寻常衣柜要小一半的客栈衣柜对他来说有点逼仄了。

    林听也用口型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忍忍吧,快进去,你不能被困在北长街。”锦衣卫会将被困的人调查得清清楚楚。

    今安在:“……”

    她用力推今安在进去,他勉强地收长腿进去,全身上下紧挨着柜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今安在刚进去,林听就关上柜门,去给段翎开房门了。

    段翎看着沿她脸颊滑落的汗,缓缓问道:“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今天虽有点热,但待在房间里换衣服,是不会出这么多汗的。

    林听撒谎不打草稿,张口就来:“整天坐着无聊,方才我随便跳了跳,活动活动筋骨,出了身汗。听到你的声音,才去换衣服的,有些汗还没来得及擦。”

    段翎拿出一张染着沉香的帕子,递到她面前:“擦擦吧。”

    “谢了。”林听没跟段翎客气,接过来就擦,她以前也给他用过几张帕子,算是有来有往了。

    段翎进房坐下了。

    林听想找个借口支开段翎,给躲在衣柜里的今安在离开的机会:“段大人,你这几天不是忙着巡街,就是忙着处理北镇抚司的其他公务,可有回过府上?”

    段翎的鼻子几不可见地动了下,抬眸笑望她:“我今晚是先回了一趟府里,再来找你的。”

    那就不能以他让回家看看的名义让他走了,林听内心苦恼,脸却笑,坐到他对面,看他身后的衣柜:“那就好。你用晚膳了?”

    段翎淡声道:“和前两晚一样,我是用过晚膳来的。”

    衣柜里的今安在静默地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前两晚,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前两晚都待在一起,还没成婚便同床共枕了?

    那今晚呢,难道他要待在这小到不能再小的衣柜里一晚上,看他们睡觉?今安在挪了挪因曲起来而发麻的腿,没发出动静。

    林听趁段翎没留意,看了眼衣柜:“明天我就能走了,你今晚可以不用留下来陪我的。”

    “你赶我走?”

    她一脸为他好的表情,真诚道:“当然不是,我睡相不好,怕会连累你睡不好觉,你白天要办差,晚上睡不好是不行的。”

    段翎摘下护腕,袖子变宽松,垂下来也还是能挡住手腕的疤痕:“没事,我不介意,况且你我以后也要同床共枕,总得适应的,我适应你,你适应我……”

    林听顺着他的话道:“说得没错,可不急于一时,可以慢慢适应,你最近太忙了,得休息好,正所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快答应吧,她祈祷。

    尽管段翎没听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说法,但能大概猜出她想表达的意思:“我习惯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林听一紧张就想喝水,这次也不例外,倒了杯水来喝。

    段翎忽道:“你身上怎么会有旁人的味道?”

    林听刚喝进嘴里的水全喷了出来,有些喷到他脸上:“你说什么?”什么叫她身上有旁人的味道?林听下意识闻了闻自己。

    段翎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你身上怎么会有旁人的味道?”她喷到段翎脸上的水顺着皮肤滑落,落到唇角,张嘴说话时,水流进唇齿,他咽了下去。

    林听这才想起拿帕子给他擦脸,可身上只有他给她擦过汗的帕子,她自己的帕子在罗汉榻那里放着,于是快步走过去拿。

    她刚拿到帕子,身后就响起了衣柜被打开的声音。林听身子一僵,猛地转身:“段大人!”

    段翎看着衣柜里的今安在,轻声道:“原来是今公子啊。”

    第60章

    小衣柜狭窄阴暗,今安在不仅要小心翼翼地收着手脚,还要压抑呼吸,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但他在江湖上独自闯荡多年,忍耐力还算强,可以坚持下去。

    就在这时,今安在听到段翎问林听的那个问题,顿时有不详的预感。下一刻,老天验证了他这个想法,柜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

    房内烛火光线直直射进来,刺到今安在的双眸,他本能闭了下眼,抬起没拿剑的那只手挡了挡,然后透过指缝看到站在柜门前的人。不是林听,而是段翎。

    而林听站在离衣柜稍远的罗汉榻边上,拎着一张帕子。

    今安在顿了顿,缓慢放下手,抬头正视段翎。段翎的脸仿佛被水洗过般,还有未干的水渍,发鬓、衣领微湿,但并不狼狈。

    反观他,身子被迫缩在小衣柜里,戴着丑面具,手握铁剑,姿势扭曲,怎么看都很奇怪。

    明明他和林听不是那种偷偷摸摸的关系,可不知道怎么的,当发现他藏起来的人是和她有婚约的段翎时,今安在无端想到了“偷情”和“抓奸”这两个词。

    太古怪了。

    今安在的目光越过段翎,看向他身后已石化的林听,使眼色:你还愣着作甚,不说点什么?

    倘若来的是旁人,今安在能直接乘其不备,神不知鬼不觉用药迷晕对方,让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晕,事后只要林听一口咬定她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晕了便可。

    奈何来的是段翎,今安在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药迷晕他。

    段翎既是锦衣卫,又是林听将来的夫君,今安在总不能跟他打起来,不由得有了些顾忌。

    林听反应过来了,立刻朝他们跑去,看着藏身于衣柜的今安在,话却是对段翎说的:“他……”

    段翎神情温和,眉眼似染疑惑:“今公子为何在此?”

    她心跳如擂鼓:“他得知我被困北长街,担心我,所以过来看我。你也知道的,他是江湖中人,行事随心所欲,不受约束,这才不管不顾擅闯了北长街。”

    段翎:“那今公子对你真是情深义重,可就算是江湖中人,也得服从朝廷的安排不是?”

    林听好像完全站在段翎这一边:“是。无论他是何人,都该服从朝廷的安排,不能在北长街被封的情况下擅闯,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一顿,让他快点走了。”

    今安在的嘴角抽搐了下。

    他们能不能让他离开衣柜再继续说?今安在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腿隐隐有抽筋的倾向。

    段翎还站在衣柜前,似乎忘记离开,让他出来了。今安在不知如何开口,请段翎稍稍往后退几步或侧过身,让他离开这个衣柜。

    林听倒还记得他:“段大人,你能不能让他先出来?”

    段翎闻言后退两步,退到她身边,温润如玉道:“不好意思,忘记今公子还在里面了。今公子你快出来吧,衣柜这么小,你还藏了那么久,肯定很辛苦。”

    今安在这才得以从衣柜里出来,手脚皆麻,得花点时间恢复,没随意走动:“段大人。”

    林听余光扫到段翎的脸,把从罗汉榻拿来的帕子给他。

    段翎随便擦了下,笑道:“今公子的武功不是一般高,居然能在被封的北长街来去自如。”

    今安在在柜子里也闷出了一身汗:“段大人过誉了,北长街守卫森严,我只是侥幸进来罢了,并非你所说的来去自如。”

    段翎先看了眼今安在,再看了眼同样有汗的林听,若有所思问:“你方才让今公子躲起来,是怕他会像你一样,困在北长街?”

    林听无话可说:“嗯。”

    今安在因血液不流通的手脚恢复如初,但还是没动,原地站着,安静地思索段翎会如何对他。

    段翎将半开的窗完全推开,看还在长街巡逻的锦衣卫,手指轻敲窗台:“你自己被困北长街都无怨言,却怕今公子被困?”

    她跟今安在对视一眼,硬着头皮道:“他和我不太一样。”

    今安在情况跟她不一样,他是前朝皇子,被锦衣卫扣下详查,有被发现身份的风险。她被扣下,三天后能走人,他被扣下,可能无论染不染病都不能走了。

    段翎回首看林听,仍含着笑,斯斯文文的:“今公子和你有何不一样,是你不易染病,还是今公子易染病,不能被困北长街?”

    能言善辩的她难得语塞。

    段翎往回走,一步步走到林听身前:“今公子前两天也来了?”他要处理公务,一般是晚上来的,不排除今安在在白天来看她。

    “没,他是今天才来的,前两天,他没来过。”今安在确实是今天才找来的,她这次没撒谎。

    段翎猝不及防问:“你想我如何处理今公子?”

    林听默不作声。

    让今安在被锦衣卫扣下?还是让段翎放他走?前者会使今安在陷入困境,后者会使段翎担上徇私枉法的罪名。林听选不了,段翎并不欠她的,没必要这样帮她。

    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就是段翎不知道今安在今晚来过,今安在成功溜走,这样就不算段翎徇私枉法了,可他偏偏拉开了衣柜。

    林听头疼了。

    段翎观察着她,试探问道:“你想让我放今公子走?你当初被困北长街,我问你可有话要和我说,你只字不提让我放你走,今日却想让我放过今公子走?”

    林听懵了。

    原来段翎当初问那句话有这个试探的意思?没听出来,但当时有不少人看见她,官府也记下她了,难道要他光明正大徇私枉法?

    就算她提了想让段翎放自己走,他真的会同意?毕竟放她走比来见她有本质的不同,就如同是很喜欢很喜欢与喜欢的区别。

    林听转念一想,段翎应该只是怀疑她想让他放今安在,于是举了个例子来问:“我……”

    今安在适时站了出来。

    他没让林听为难,打断道:“段大人把我带走,按照规矩办就行,我是不是要先在北长街待够三天,再被锦衣卫带回官府,定下今日擅闯北长街的罪?”

    林听是让他去查东厂厂督踏雪泥,但没让他查完就立刻回来告知她,是他自行返回北长街的,何况她也不知道段翎会来。

    今安在愿自行承担后果。

    段翎的视线落在今安在的面具上,随后低下眼,掩去情绪。

    “今公子也是因为太过关心她才会擅闯北长街,我可以作主免了你的擅闯之罪,但为了其他百姓的安全着想,你也的确必须在北长街待够三天才能离开。”

    今安在颔首:“好,多谢段大人。这家客栈可还有空置的房间,我在此住下即可。”

    林听着急,又用口型道:“不怕被锦衣卫查出你的身份?”他来京城后是弄了个假身份,粗查没问题,谁知能不能经得住细查。

    段翎背对着她,看不见。

    面朝她的今安在看见了,他眼神很平静,像是在说:淡定一点,锦衣卫要是那么容易查清我的身份,我早死了,既来之则安之。

    林听强行淡定下来。

    段翎过了会才回今安在的问题:“这家客栈没空置的房间了,今公子你只能移步到别处。”

    住在同一家客栈,万一出事可以相互照应。如果今安在必须留下,林听也想他在这里:“没了?今天锦衣卫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又跟他聊了几句,楼上好像还有一间空房。”

    段翎低低笑了声,似夸赞她:“你真是跟谁都能聊得起来……你是何时跟那个锦衣卫聊的?”

    “取午膳时。”

    他了然道:“难怪,房间是今天晚上没的,有人住了进去,现在还有房间的客栈在街尾。”

    林听露出遗憾的表情,她住的客栈在街头,要是今安在被锦衣卫安排住到街尾,那他们离得不是一般的远,北长街很大的。

    不过没房间了,没办法。

    又不能随随便便跟旁人调房,因为无法确认对方到底有没有染病。虽说可以用药水清理一遍房间,但工程量比较大,锦衣卫都是等走了一批人,再一起处理的。

    段翎提醒道:“对了,今公子,住进客栈里的三天是不可以出来的。擅自出来会被视为想逃跑,锦衣卫有可能会伤害你。”

    林听也知道这件事,上次擅自跑到大街上闹事的男子和百姓都被锦衣卫抓走了,受到惩罚。

    其他百姓对此是认同的。

    他们怕从北长街跑出去的人传病给自己,觉得朝廷管得严格是对的,该惩罚便惩罚,千万别让那些尚未确认是否染病的人离开。

    段翎扫了一眼林听,娓娓道来:“也就是说,今公子可不能再因为担心她而过来看她,否则被人发现,我也帮不了你。”

    林听:“……”

    今安在没说什么,他也不是要整天见到林听,今天过来纯属是看她死没死而已:“好,我记住了,今晚劳烦段大人了。”

    段翎善解人意道:“今公子客气了,我和她即将成婚,你是她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

    他眼神再度划过今安在的面具:“留在北长街的人都要确认身份,今公子得摘下面具。”

    今安在没迟疑,解开面具系带,露出完整的一张脸。

    他左脸近乎无瑕,俊秀白净,右脸有道一指长的刀疤,颜色并不深,皮肤上覆着一层薄汗,还没被擦开。

    抛开右脸那道刀疤不说,今安在的姿色是属于上乘的。

    段翎看向林听:“你不是说今公子长得太丑了,怕吓到人,所以才戴面具的?可我瞧他长得比你之前在明月楼找的小倌还要俊俏三分呢。”

    怎么又提起她到明月楼找小倌的事?是公主找的小倌让她选,不是她主动去明月楼找小倌。

    算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件事,林听没再为此争辩。

    当初她还不知道今安在的真实身份,怕他是人尽皆知的通缉犯,为阻止段翎摘下今安在的面具,看他的脸,撒谎说他长得奇丑。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所以林听也不打算收回来了,睁着眼说瞎话:“丑啊,我觉得他长得非常丑。”

    今安在随她说,不反驳。

    段翎明显的不信:“你真的觉得今公子难看,哪里难看?”

    林听没想到他还会问下去,违背良心道:“他脸上有疤,疤太丑了,没了疤,或许还行吧。”

    段翎不自觉抚上手腕,指腹隔着衣衫触碰那些疤痕,似有点心不在焉:“仅仅是因为一道疤,你便觉得今公子长得丑了?”

    林听还比了个手势:“对,这疤太丑了,那么长,那么大。”她曾在明月楼看过段翎手腕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因为他当时赤身,但现在只想着圆话,没想起来。

    段翎唇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地变小了点:“原来如此。”

    今安在知道林听在为之前说的话找补,没别的意思,并不在意。而且他们吵架的时候,骂对方的话比说丑更难听,骂丑算轻了。

    段翎垂下手,抬了抬眼帘,眼神回到林听脸上:“那在你眼中,怎么样才算得上好看。”

    林听看了他一眼。

    “这东西得看眼缘,你问我,我一下子也说不出来。”怎么感觉话题扯远了?她眨了眨眼。

    段翎又望向今安在脸上的刀疤,似顺口问一句:“今公子当初是如何受的伤?这疤虽淡了,但我看得出受伤时很严重。”

    今安在微微出神。

    这道伤疤是在国破当日留下的,叛军闯入皇宫,见人就杀。他那时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皇子,即使换上了小太监的衣服,还是被叛军迎面砍了一刀。

    鲜血溅开的那一刻,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具宫女的尸体给压在下面了。

    他呼吸间全是难闻的血腥味,然后亲眼见证周围血流成河。

    叛军杀完这座宫殿的人,往皇宫深处去了,没发现他还活着。今安在愣了好久,才缓慢动手推身上的尸体,想出来。可他手脚皆软了,连具尸体也推不动。

    当今安在以为自己注定要死时,一个青年走了过来,推开他身上的宫女尸体,将他抱出来。

    青年依然尊称他为殿下:“殿下,臣来迟了。”

    今安在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偏阴柔,却又带着一股正直之气的脸。只见青年眼含担忧地看着他,不是他以往见惯的那种虚情假意,而是发自内心的担心。

    就是这个青年带他找到也还活着的母后,设法送他们出宫。

    今安在对男子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他是父皇口中清正的好官,名唤应知何。他佯装归顺新朝,这才找到机会救他们。

    不过自那天后,今安在就没再见过应知何了,要是有机会,真想和对方道声谢。国破那日,他浑浑噩噩的,连句谢谢也没说。

    长大后,今安在不是没打听过应知何的消息,若他活到现在,也有四十岁左右了,只是这人好像从世上消失了一样,没了踪迹。

    可惜了。

    思及此,今安在碰了下脸上的刀疤,压下回忆,漠然道:“当初有人想杀我,他用的刀划破了我的脸,没刺中我的要害。”

    在江湖闯荡之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有随时丧命的可能,他这个回答并没有问题。

    林听放心了。

    段翎不会同情任何人,大概是天生就缺乏这种感情,只会旁观他们的痛苦与挣扎。小时候当药人,他不断看到有人在身边因试药而死去,也没太大的感觉。

    于是段翎只是和颜悦色道:“看来今公子以前过得很苦。”

    今安在:“世上比我苦的人也不少,我能活下来已经比大部分人好多了。你是锦衣卫,应该见过更多受过各种各样苦的人,毕竟没有谁是永远一帆风顺的。”

    段翎“嗯”了声:“这世间确实没人永远是一帆风顺的。”

    今安在无意再回忆以前,也无意再说以前的事,语调清冷:“段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还有一件事要说,你要把你的剑交给我。”在北长街被封期间,寻常人不能随身携带刀剑,防止他们攻击守街的锦衣卫。

    今安在把剑给了段翎:“请带我去别的客栈。”

    “慢着。”林听插话,想找张帕子给今安在擦擦因躲柜子而闷出来的汗,却发现没帕子了,最后一张给了段翎,“今安在,你用你自己的袖子擦擦汗吧。”

    今安在:“连张帕子都不舍得给我?你也太吝啬了。”他知道林听吝啬,但不知道她这么吝啬。

    林听无语:“没了。”

    她给了段翎好几张帕子,用着用着就用没了,不是连帕子都舍不得给。林听可太冤枉了:“段大人,你还有没有帕子?”

    段翎:“我也没了。”

    今安在白了林听一眼,终究是直接用袖子擦汗了,袖子束着护腕,触感略硬,比不得柔软的帕子,擦得皮肤微微生疼,不过也好过让汗黏在脸上,那样更难受。

    段翎等今安在擦完汗,轻车熟路地推开门,往外走:“今公子把面具收好,随我出去。”

    今安在拎着面具走出去,跟在他后面,顺手关上房门。

    林听留在房内,没出去。

    这家客栈有三层,每层皆有两个锦衣卫把守,他们见到段翎,先行礼,再看他身后的今安在,不解道:“大人,这是?”

    守在此处的锦衣卫对住在里面的人都有印象,却没见过眼前人,方才又不见段翎带人进来。

    他从房间里带出来的?

    他们记得,那个房间里住的是与段翎定有婚约的林七姑娘,不然他们也不会总给她两份饭。她今天中午还要了三份饭,非常能吃。

    段翎言简意赅:“他是今日‘不小心’闯进北长街的人,我现在带他去安置,你们手中可有多余的面巾,给他一张。”

    锦衣卫一头雾水。

    误闯?北长街的街头街尾皆有锦衣卫把守着,寻常人怎会误闯进来?尽管如此,他们也还是没质疑段翎,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更何况他又不是要带人走,而是带人进来。此地进来容易,出去难。他们没多问,给了今安在一张面巾,回到原位把守。

    段翎下楼时遇到负责带人进客栈安置的锦衣卫。

    他此刻正带着一个身穿布衫男子进来,看见段翎,主动汇报情况:“此人躲在偏僻巷子里,一躲就是两天,想找机会逃,今天才找到,卑职带他来安置。”

    今安在捕捉到关键词:“这家客栈不是没房间了么?”

    锦衣卫不知问问题的是究竟何人,见他在段翎身边,怕他是个有身份的人,如实回答了:“回这位公子,还有最后一间。”

    今安在转头看段翎:“段大人,你刚刚不是说没了?”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要是你实在想住这家客栈,我可以让锦衣卫带他到别的客栈。”段翎望向那个被锦衣卫带进来的男子。

    男子被锦衣卫抓走,心情本来就不好,听说又要走来走去,嚷嚷道:“我就要住这家客栈。”

    说完,他还坐到楼梯上。

    锦衣卫拿绣春刀指向男子,呵斥:“闭嘴,安排你去哪家客栈就去哪家,哪来这么多话。”

    而段翎似很好心地把选择权给今安在,犹如菩萨低眉,分外和气:“今公子,可要和此人换?”男子还没入住,房间还是干净的,只要想换,现在说一句话就行。

    今安在见男子不愿意,不想强人所难:“不用换了。”

    段翎得到他的答复,公事公办地吩咐锦衣卫:“那你把人带上去吧,他身份可确认了?”

    “回大人,确认了。”

    锦衣卫收好绣春刀,拎起一脸无赖相的男子上楼去。男子骂骂咧咧,锦衣卫反手扇了他一巴掌。男子捂住脸,不敢再吭声了。

    今安在沉默了。

    跟北镇抚司的其他锦衣卫相比,段翎当真算得上“温柔”了,不过是那种裹着毒的温柔。

    段翎继续往楼下走,见今安在一动不动:“今公子?”

    今安在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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