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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林听刚醒来就得知段翎已经来林家等她一个多时辰了。

    她从床上下来,以飞快的速度穿好衣裙和洗漱,顺便看了眼房外,有门窗和帘子相隔,什么也没看见:“他来一个多时辰了?阿娘,您怎么不叫醒我呢。”

    李惊秋亲自为林听挽发,抬眸看镜中的她:“子羽一来,我就想进来叫醒你的。可他说等你自己醒,我只好由着你睡了。”

    林听一头雾水。

    她不是跟他说过不用来接?他也答应了,今天怎么来了?还有,他明知道她起得晚,却还是这么早来,是有急事?可又不太像。有急事,还能等上一个多时辰?

    林听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他现在在哪儿?”

    李惊秋动作不慢,利落地用丝绦绑好她的长发,再往发间插一支金步摇:“在堂屋里。”

    她揉了下眼睛,透过镜子看站在自己身后的李惊秋:“他有没有说他为什么这么早来找我?”

    李惊秋年纪大了,一般比年轻人醒得早。而段翎来得更早,她差点要怀疑他一晚上没睡了:“这倒没有,你们昨天没商量好?”

    林听挑了挑眉:“我们昨天商量好的,我说我自己回去。”

    李惊秋不以为意:“子羽可能是担心你,现在的京城跟安城一样,也不太平。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他来接你,我挺放心的。”

    “您觉得您女儿我是什么易碎的瓷器?放心好了,普通人伤不到我的。”林听啧了一声。

    “你净会吹牛皮。”

    林听手指点过梳妆桌的金银首饰:“对了,您方才说京城也不太平?京城最近怎么了?”

    李惊秋:“有不少人说反贼快打到京城来了,皇后娘娘近来病得越来越重,能不能撑到下个月都不知道……反正不太平就是了。”

    皇后近来又大病一场,嘉德帝一怒之下杀了几个说治不好她的太医,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到能治好她的大夫。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李惊秋不懂什么国之大事,只想守护好自己的身边人。

    林听抿唇:“哦。”

    李惊秋抚过她发鬓,垂下双手:“好了,我们出去。”

    堂屋门前站着两个仆从,她们看到林听和李惊秋便退到一边,唤道:“三夫人,七姑娘。”

    林听“嗯”了声,越过她们,脚步轻快,发间金步摇轻响。

    段翎早已听到动静,站起来面朝门口。门是敞开的,太阳穿过屋檐洒进堂屋,林听踩着阳光走进来,影子落到他身上,明明盖不住他的,却又好像完全盖住了。

    林听一步步走到段翎身边,疑惑道:“你怎么来接我了?”

    她每走近一步,段翎的心跳就加快一点。但他面色如常,并无异样,语气也如常:“我下午才进宫,便想着上午来接你。”

    林听起初以为段翎一大早就要进宫,不曾想是下午,那的确有时间来接她:“可也不用这么早啊,我听阿娘说,你卯时就来了。”这个季节,卯时的天还没亮。

    “你不喜欢我来接你?”

    段翎目光渐渐地下移,看林听戴在耳垂上的紫玉耳铛。

    成婚前,林听去首饰铺买首饰,他也跟着去,为她挑了这一对紫玉耳铛。她当时说它虽美,但不适合她,如今却戴上了。

    段翎目光又回到她脸上。

    林听伸了个懒腰,昨晚睡得晚,今天起得也晚:“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想问问罢了。”

    她仰脸看段翎,目光落到他眼睛下方,那里有淡淡的阴影,他皮肤白,阴影虽淡,但也能令人看到:“你昨晚没睡好?”

    他轻描淡写:“尚可。”

    林听不太相信,上下打量着段翎,揣测道:“你不会刚回到京城就通宵处理差事了吧。”

    段翎:“没有。”

    李惊秋走了进来,刚刚特意走慢些,让他们先说上几句话。

    此时李惊秋手里拎着几大包林听喜欢吃的点心,她清楚自家女儿的食量,很快就吃完的。

    虽说林听回段家也可以买,但李惊秋就是忍不住提前叫仆从买一些回来给她拿走:“等会走的时候记得带上,都是你爱吃的。”

    林听听说有吃的,眼一亮,走过去看,想拆开来尝尝。

    李惊秋打落她的手,走了几步,将点心整整齐齐地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瞧把你给馋的,我叫你带走,没叫你现在吃。”

    “有什么区别。”

    李惊秋见林听还想伸手来拿,斜了她一眼:“就是有区别,你还没吃早膳,现在不能吃。”

    林听不明白她的脑回路,缩回手,嘟囔道:“我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他们才走。因为他们都还没用早膳,段翎又是下午才进宫见嘉德帝,不着急回去,所以和昨天一样,用完膳再走。

    林府大门前停着段家的马车,旁边除了车夫,还站着一个很不讨喜的人,那就是林三爷。

    林听权当没看到林三爷,目不斜视地走向马车,准备进去。

    林三爷忙不迭拦住她:“乐允,你劝劝你母亲,她居然说想跟我和离,我看她是疯了。”

    其实林三爷也不想在林家大门前说这些事,觉得丢脸。可李惊秋在府里不肯见他,他守在院门等,她又从后门出,只好趁段翎来,守在段家的马车旁边等。

    昨天林三爷就想这样做的了,但又拉不下面子,考虑一整晚,今天总算勉强拉得下面子。

    林听不为所动,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打他了:“让开。”

    林三爷没让开。

    段翎刚要动手,李惊秋大步上前,一把推开林三爷,双手叉腰,怒目而视:“你这是干什么?要点脸,我们的事跟孩子没关系。”

    他被推得踉跄几步:“你想跟我和离,怎么就跟孩子没关系了?对乐允的名声不好,日后人家提起她,会说她父母……”

    李惊秋的好心情瞬间被林三爷弄没了:“给我闭嘴。”

    说完,将林听送上马车。

    林听进马车前,无意扫了眼停在不远处的另一辆低调马车。里面坐着个面白似鬼的人,他正撩起帘子看他们,眼神不复以前的阴冷,反而有几分破天荒的温和。

    踏雪泥?她动作一顿。

    他今天为什么过来,想来看看她母亲就离开?毕竟踏雪泥瞧着并没有要下马车的意思,以前也没有要和李惊秋相认的意思。

    昨晚林听和李惊秋闲聊时,李惊秋提到了应知何,问她当初为何写信给自己打探应知何。

    林听只说段翎因差事在查此人,调查过程中发现李惊秋可能认识他,就写信给她问问,没别的意思,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踏雪泥如今要造反,林听没法对李惊秋坦白,只好撒谎了。

    李惊秋发现林听站住不动,顺着她视线看去,跟一双眼睛对上。不等李惊秋看仔细,那辆马车的帘子落下了,隔绝视线。

    很快,马车离开了。

    “看什么,还不进去?”李惊秋没多想,拍了下林听的手。

    林听进去了。

    回段家的路上,段翎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林听想知道段翎是真睡了,还是只闭着眼睛,伸手到他面前晃了晃,被他抓住手腕。

    段翎只是抓住了她,漆黑长睫一动不动,并未睁开眼。

    林听低头看圈住她手腕的修长五指,没推开,接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段翎旁边,用另一只手吃东西,时不时侧目瞄他一眼。

    段翎眉眼如画,淡红薄唇微抿,下颌线条流畅,五官轮廓分明,绯衣之下的皮.肉细腻白皙。他坐着时,长腿需要屈起,蹀躞带的香囊落到腰侧,轻轻晃动着。

    美人在侧,赏心悦目。

    林听看了一会,鬼迷心窍地倾身过去,亲上段翎的侧脸。

    就在林听亲上去的那一刻,段翎转过头,让她亲到他的唇,随后抬手捧着她双肩,加深吻。

    段翎眼睫颤动,舔舐过林听唇缝,撬开她唇齿,舌尖抵入,与她相碰,不断地汲取她的气息。

    林听又捏他耳垂。

    段翎拉下她的手,林听的手指顺势再一次抚进他没束紧的护腕里,挠痒痒似的碰过腕间疤痕。

    他轻咬她唇角,林听反咬回去,但记得他下午要进宫见嘉德帝,有注意分寸,没留下咬痕。

    马车停下,吻才结束。

    回到段家,林听先和段翎去他母亲冯夫人的院子给她问安。

    冯夫人已经知道段馨宁怀孕的事,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愁眉不展,看见林听回来才露出笑容:“乐允回来了。让我瞧瞧,瘦了,定是子羽他没照顾好你。”

    段翎没反驳。

    林听:“……”她严重怀疑冯夫人选择性忽略自己多了点肉的脸,不然说不出这种话,“没有,我阿娘昨天还说我脸都圆了。”

    冯夫人缓缓地牵过她的手,莞尔一笑:“可我瞧着,你就是瘦了,回来后多补补身子。”

    林听点头:“好。”

    她看得出冯夫人心情不佳,也猜得到是因为段馨宁怀孕的事,没待多久就回自己的院子。

    陶朱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林听,喜极而泣,拉着她说了一大堆她不在时发生的事情。

    林听耐心地听完,等陶朱的情绪平复下来才回房间里。

    进宫面圣得穿官服,段翎在换衣服,他解开蹀躞带,褪下常服,只剩件白色里衣和薄长裤,精致的锁骨、姣好的腰线若隐若现。

    段翎没避着林听,所以她能看见他换衣服的整个过程。

    尽管林听这段时间看习惯了,摸习惯了,此刻也有点口干舌燥。她摸了摸鼻子,将目光抬到段翎脸上:“你进宫要多久?”

    他拉过垂在官服侧边的两条系带绑牢,再扣回蹀躞带:“不清楚,但会在入夜前回来。”

    林听闲得无聊,慢悠悠地走过去拿起黑色官帽,递给段翎。

    段翎没接,却弯下了腰。

    她读懂了段翎的意思,抬高手,给他戴上,束起来的头发被官帽掩住,只露出绮丽的脸。

    段翎直起身子,又比她高出一个头了,黑色官帽衬得他面如冠玉,艳中带着一抹仿佛天生的魅意,而绯红官服显得他腰窄腿长。

    林听多看几眼:“我下午出门一趟,也会在入夜前回来。”

    他问:“去哪儿?”

    “书斋。”她开的布庄有掌柜打理,不用担心,但书斋没有,希望没人偷书,那些书都是用真金白银买回来充当门面的。

    段翎低眸看着她:“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和你一起去?”

    林听又看了下段翎眼下方的淡淡阴影,沉默片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从宫中回来和我去书斋,会不会太累了。”她还想让他今天早点回来休息来着。

    他笑道:“无妨。”

    她不介意他跟着去,应下了:“那我等你回来再去。”

    段翎这才出门进宫。

    林听没事做,坐到书桌前,自己研墨,画画打发时间。画到一半,她看着纸上的段翎,不知想到什么,放下笔,去做别的事了。

    *

    日落西山时,段翎回来了,一走进院子便看到林听,她面朝院子坐在窗台上。夕阳铺洒下来,染红了她的脸和随风而动的衣裙。

    林听也看到段翎了,跳下窗台,朝他走去,他也朝她走来。

    她将被风吹到身前的长发拨回身后,指了指房间:“你进去换衣服,然后我们就去书斋。”行走在大街上,锦衣卫的红色飞鱼服太显眼,换回常服比较好。

    段翎越过林听进房换衣。

    他没让林听等太久,片刻不到就换好了衣衫,随她去书斋。

    书斋静悄悄的,很冷清。林听推门进去,悬挂在门上的风铃晃动,铃声打破寂静,驱散冷清。

    林听不知道今安在决定帮踏雪泥复仇后还会不会回书斋,进门后喊了他几声,无人应答。

    看来今安在今后是住在踏雪泥给他找的地方,不回书斋了。

    他们经营一年多的书斋可能就此要散了,原本林听想着自己的武功经过段翎提点,增进不少,以后接生意更加得心应手,谁曾想今安在这个生意搭子没了。

    林听往里走。

    段翎跟在她身后,书斋的门关上,风铃又响了一次。

    她拿起鸡毛掸子,边扫边道:“其实这家书斋不全是我的,今安在也是书斋的老板,我们明面开书斋卖书,实际由今安在跟江湖上的人接头,做江湖的生意。”

    说到此处,林听着重强调:“就是做帮忙找东西、找人、护送人那种生意,但我发誓,书斋从来没有接过杀人、害人的生意。”

    段翎看她用鸡毛掸子把书架扫得越来越脏:“我知道。”

    她回头:“你又知道?”

    段翎拿走林听手里的鸡毛掸子,免得她将灰尘扫到她自己的裙子:“当我发现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调查了一遍。”

    一开始派锦衣卫去调查,调查不出来,他亲自去调查。

    林听感觉段翎去现代都能当特工了,精通监视和收集情报等等:“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段翎放好鸡毛掸子,缓缓道:“你。我不知道你。”

    她不明所以:“不知道我?你不是对我身边的人,身边的事都了如指掌?怎么会不知道我。”

    他注视着她:“我是对你身边的人,身边的事都了如指掌,可我不知道你。你有时做事奇怪,毫无章法,无迹可寻,所以我当真猜不透你此刻在想什么。”

    段翎弯了弯眼:“不过,你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林听拉他的手。

    忽然,有人推开书斋的门,林听下意识地看过去,今安在的丑面具撞进她眼底:“今安在?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冷风吹着,从门外钻进来。今安在一手抱着一只狗,一手关门挡住冷风,眼睛看他们:“书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当初我也出钱了,为什么不回来。”

    这只狗寄养其他地方都养瘦了,他放它下来,拿吃的出来。

    林听牵着段翎走过去,半蹲下来摸狗。狗恹恹的,任她摸:“你不是要帮应大人复仇?”

    段翎看她摸狗。

    “我回书斋跟我要帮应大人复仇有关系?”今安在瞥过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嘴角抽搐了下,成婚后的人都喜欢这样?他不理解。

    林听夺走他手里的肉片,喂给狗吃:“好吧,我误会了。”

    “你今天为何来书斋?”

    她环视书斋里的书架,毫不犹豫道:“来看看有没有人偷我的书,目前看来没有。不对,我还没去楼上看过,待会得去看看。”

    今安在:“……”他感到无语,“书能值几个钱,值得你回京城的第二天就赶来看了。”

    林听:“反正谁都不许偷我的东西,一文钱也不行。”

    今安在无声地翻白眼。

    她抽出一本书,隔着面具拍向今安在的眼睛,随后再扯了下段翎的护腕:“我有些话想跟今安在说,你能不能先到楼上等我?”

    段翎看了看他们,没多问什么,径直上楼等她。

    今安在被林听拍过来的那本书擦到眼皮了,没好气道:“什么话?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林听知道段翎耳力过人,于是拽着今安在走到满是呼呼风声的院子,确保他听不见后,她还很小声:“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请?她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今安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又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你说。”

    半刻钟后,林听上楼找段翎,他坐在椅子上看她写的账本。

    林听凑过去看,翻了几页,成就感满满:“这是书斋接江湖生意的账本,我写的,如何?”

    “一目了然,很清晰。”

    林听不忘也环视一遍二楼的几排书架:“二楼的书应该也没少,我们回去吧。”原本她还打算打扫打扫书斋再回去的,但今安在回来了,交给他便可。

    段翎将账本放回原来的位置,起身下楼。

    今安在正在楼下打扫卫生,林听拍了下他肩膀:“我们先走了,辛苦你打扫书斋,改天请你到酒楼吃一顿。”

    他呵了声,当作回应,根本不信林听会请自己到酒楼吃饭,她就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

    可林听没能走出书斋。

    她又晕了。

    今安在拧眉:“林乐允你怎么了?你不会又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以前她也装晕骗过他,等他走过来,再狠狠地踹他一脚。

    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今安在难得不知所措,手中鸡毛掸子掉下去:“林乐允?”

    段翎似也愣住了,不过他没愣多久,握了握林听的手,抱着还有呼吸的她走出去,没说话。

    第102章

    今安在反应过来后,迅速推开门追了出去,只见段翎将林听带到一家在京城很有名的医馆。

    他摸不着头脑。

    林听看着身体健康,怎么会突然晕倒。还有就是,段翎好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否则不会如此冷静地将人抱来医馆。

    今安在深呼一口气,压下所有疑问,大步流星地迈进医馆。

    一走进医馆里,今安在就听见大夫用惋惜的语气对段翎说林听得了不治之症,无药可治。

    他脚步一顿。

    今安在感觉自己是产生了幻听,林听得了不治之症?怎么可能呢,她往日里力气那么大,精神气还那么足,打他都不带喘气的。

    “大夫,您是不是看错了。”今安在快步走到大夫面前,看向躺在段翎怀里的林听。

    大夫收回手,摸着长须,沉吟道:“说来也怪,我方才给这位姑娘把了三次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脉象都显示命不久矣,可中间那次却与正常人无异。”

    段翎抱住林听的手微动,又是这样,她的脉象会时好时坏。

    今安在追问:“既如此,您为何说她得了不治之症,不是说中间那次脉象与常人无异?”

    大夫一脸“你有所不知的”表情,解释道:“正因如此才危险,难保哪一天死脉会占上风,夺了姑娘的命,所以老朽才说姑娘得了不治之症,无药可治。”

    他又道:“不过从姑娘的脉象来看,死脉也有可能会忽然消失,只能说一切得看老天了。”

    今安在还是没法相信,双手紧握成拳:“真的无药可治?”

    大夫也知道他们难以接受:“老朽骗公子作甚?我们这些当大夫的,自然希望能够多救几个人。可姑娘的病过于古怪,脉象时不时还会变,实属是前所未闻。”

    段翎一言不发,给了诊金就带走林听。林听还处于昏迷中,纹丝不动,像睡着了,又不像,因为她睡着了会动手动脚打人。

    今安在又跟着他走出医馆:“你这是要带她回去了?”

    段翎碰过林听还有温度的皮肤,再捻过她的长发,声音没有变化:“我去找别的大夫。”

    “我和你一起去。”

    他头也不回,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今安在紧随其后。

    短短两个时辰内,他们找了几十个大夫,诊断结果都一致。今安在忍不住问:“段大人,林乐允之前是不是出现过这种情况?”

    段翎五指穿过林听垂下来的手指,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回握他,没有一丝一毫反应:“从安城回京城的路上出现过一次。”

    今安在很少看到林听这么安静,非常不适应,想她起来跟他吵:“当时你没有找过大夫?”

    段翎:“找了。”

    “大夫怎么说。”今安在现在巴不得林听是故意装晕示弱骗他,然后突然醒来踹他一脚。

    “和今天一样,有说她得了不治之症的,有说她没事的。”

    今安在仰头看已经彻底黑了的天空,心沉到谷底,又束手无策。以前他母后得病,找到药就能治好,好歹有希望。林听的病却无药可治,只能看老天是否垂怜。

    他错开眼,不再看似没了生机的林听:“你打算怎么办?”

    段翎目光没离开过林听,即使她没回握他,他也将她握住:“她不会有事的,我带她回府。”

    今安在有点佩服段翎,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见惯生死的锦衣卫,事到如今,还能这么平静。今安在差点要怀疑他不在乎林听的生死了:“她自己知不知道。”

    “她知道。”说罢,段翎抱着林听坐进回段府的马车。

    今安在不可能跟着他们回段府,站在原地看着马车驶向前方,渐行渐远,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林听回到段府才醒,她还有晕倒前的记忆:“我又晕了?”

    段翎垂眸:“嗯。”

    林听没让段翎抱着她下马车,自己掀开帘子走出去,但下马车后自然而然握住了他:“我在书斋晕倒后,你直接带我回来了?”

    她的手终于重新握住了他,段翎心口微动,不自觉反握:“先带你去看大夫,再回来的。”

    林听能想到大夫会说什么:“大夫又说我得了不治之症?”

    “也有大夫说你没事。”

    段翎踏上段家大门的石阶,与她同时越过朱红大门,走进点了灯笼、亮如白昼的府里。大门一关,黑暗仿佛被挡在了外面。

    即使林听知道自己死后会复活,心情也沉重。还是那句话,对她来说,这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睡一觉的事,对他们来说却不是。

    “今安在也知道了?”

    段翎走路不快不慢,柔声道:“我带你去看大夫的时候,今公子也跟着,所以他也知道了。”

    她偏头看段翎,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你是怎么想的?”

    “我相信你没事。”

    阵阵冷风拂面,林听脸颊碎发被吹到耳后,她眼睫也随风微动:“但我也有可能会死……”

    段翎的脚步几不可见地停了停,看了她一眼,再继续往前走,笑着打断道:“不会的。”

    林听不说话了。

    “乐允,二哥,你们刚从外面回来?”段馨宁本来是要去找自己母亲冯夫人的,见他们从大门方向进来,便停下问一句。

    “对。”林听走过去,给段馨宁整理了下被冷风吹得微敞的衣领,防止风钻进去,“都这个时辰了,你不在房间里待着,去哪儿?”

    段馨宁望向芷兰手里的安神汤:“我听下人说阿娘昨晚睡不好,半夜才勉强入睡,我吩咐芷兰做了安神汤,想亲自去送给她。”

    她母亲会睡不好,肯定是因为她的事,段馨宁很内疚。

    林听了然:“去吧。”

    段馨宁能感觉到林听和段翎之间有点不对劲,却又不说上来是哪里不对劲:“那我去了。”

    京城即将从秋冬步入冬日,林听冷得抖了下,没在外面逗留太久,拉着段翎一溜烟跑回房间,健步如飞,看不出前不久刚晕过。

    回房沐浴完,她本想又和段翎说说有关生死的事,可记得他昨晚应该没睡好,就让他先睡了。

    段翎躺在床外侧睡了。

    林听躺在床内侧,没多少睡意,像以前那样歪过头看段翎。

    *

    转眼间过了一个月。

    因为林听偶尔会晕倒,所以段翎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她,像在安城那样带她去北镇抚司办差。直到宫中传来皇后要见林听的消息,这是皇后第二次要见她。

    林听没想到皇后会再次召见自己,毕竟她听说皇后近几天已经病到连床也下不来了,吃药吃不进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不禁猜皇后的意图。

    就算皇后和她一样,是穿书进来的现代人,林听在还没确认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不会随随便便跟皇后相认的,以免惹祸上身。

    皇后在这个朝代是做过很多有利于女子的事,可她是皇后,与皇帝是夫妻,一般来说,会站在皇帝这一边。林听得防着她。

    进宫的途中,林听有点紧张,掀开帘子吹吹风,冷静一下。

    段翎这次也送她进宫,此刻就坐在她旁边:“你觉得皇后娘娘为什么又要见你?”他知道皇后第一次召见林听的原因是她说出了能暂时压制瘟疫的靛青根。

    林听放下帘子,脑袋靠着身后的车板:“我不知道。”

    “我在宫门外等你回来。”段翎不问了,熟练地给她披上一件有绒毛的红色披风,动作温温柔柔的,易叫人产生贪恋之心。

    林听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两道不同的体温相撞,透过一层皮肤,撞进底下的血肉。

    段翎:“怎么了?”

    她松了手,也往他身上盖件披风:“没事,我去去就回。”

    “好。”

    进宫后,林听先看到的不是皇后,而是站在皇后寝殿前的嘉德帝。她虽没见过嘉德帝,但他所穿的龙袍表明了他的身份,林听跟着周围的内侍和宫女行礼。

    “陛下。”

    嘉德帝想看看皇后病重也要坚持见的人长什么样,因为皇后现在连他也不见:“抬起头来。”

    林听抬起头。

    他半眯眼打量着她,忽问道:“你以前可见过皇后?”

    林听也偷偷打量着嘉德帝,他四十多岁,却老成六十多岁的样子了,不过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俊朗:“回陛下,只见过一次。”

    嘉德帝对那次也还有点印象,皇后见过什么人,是绝对瞒不住他的:“除此之外,没了?”

    她摇头:“没了。”

    嘉德帝没有为难林听,挥一挥手:“你可以进去了。”

    林听原本担心嘉德帝会跟她进来看皇后,但见殿门关上了,他还留在外面,稍微放心些。

    她前一脚刚走到凤床旁,宫女和内侍后一脚就全退出去了。哪怕皇后此刻下不来床,林听也向她行了礼:“皇后娘娘。”

    皇后缓缓睁眼,眼神聚焦,气若游丝道:“你过来。”

    林听走过去。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皇后没有再自称本宫,用的是我。

    “皇后娘娘您问。”

    皇后安静片刻才出声问:“你可知‘现代’是什么意思?”

    林听暂时没回答。

    皇后说一句话要咳嗽几声:“你别担心,我没、没有恶意。自上次见过你后,我就总想着你,直觉告诉我,你是我的同类。这不,想在临死前又跟你见一面。”

    她还是没开口。

    皇后习以为常地擦唇角上的血:“我其实不是这个朝代的人,我来自一个叫现代的地方。”

    凤床前垂挂着几层帐幔,林听没看到皇后用帕子擦血。

    皇后气息越来越弱:“这个朝代其实也并不存在,只是一本名唤《一枕槐安》的限制文,我穿书进来的,但没有系统。”

    林听若有所思。

    她们穿的不是同一本文,大概是作者用同一个朝代背景写了两本限制文,内容互相有点联系。

    皇后接着道:“我以为知道剧情就能改变一切,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不能,只要我说出一件将来会发生的事,或者是逆着书中剧情走,我就会大病一场。”

    林听怔住。

    如此看来,系统还真是给了她一次彻底摆脱原著,不受约束的机会,让她以后可以做自己。

    而皇后没有。

    林听始终没承认自己的身份,只是问出心中疑惑:“既然您知道这样做会损害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还要继续,不停下来?”

    皇后强忍住咳嗽的冲动:“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还以为他能创造出太平盛世,不会被权力吞噬初心,令百姓过上安康的生活,事实却证明我瞎了。”

    登上高位,还不被权力吞噬初心的人少之又少。林听心道。

    皇后轻笑:“可惜我没法回头了,你也看到了,我病入膏肓,还被圈禁在这后宫之中。”

    林听眨了下眼:“您上次召见我,怎么没和我说这些事。”

    皇后掀开帐幔,看出来:“我原想带着这些事进棺材的,但又怕你会像我一样,还是忍不住提醒你了,希望你过得好。”

    这些事在心底里憋了大半辈子,说出来,她还能舒服不少。

    林听:“倘若我和您不一样,不是来自什么叫现代的地方,您跟我说这些事,不会……”

    皇后答了:“会死。”

    她不在乎道:“可那又如何呢,我本来就要死了啊,早死一天,晚死一天的区别罢了。”

    “还有,我想麻烦你替我跟段指挥佥事说声抱歉,当初我没能阻止陛下炼药人的计划,让他幼时经历那么多痛苦,成了药人,每隔两个月要进宫给陛下献血。”

    林听原先是低着头看地板的,听到这里,猛地抬头看凤床。

    原来段翎是这样成为药人的,他还要进宫献血,段翎的父母怎么会同意送段翎去当药人?

    林听想不通。

    皇后放下帐幔,躺回凤床上:“我乏了,你回吧。往后,我们应该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她站了片刻,转身出去。

    殿门外已经没了嘉德帝的身影,只有一些宫女和内侍。林听随皇后的贴身宫女出宫,畅通无阻。越靠近宫门,她走得越快。

    走出宫门,林听一眼就看到了段翎。冷风不断,他没有坐在有暖炉和毯子的马车里等她,而是站在马车外面,长身鹤立。

    皇后的贴身宫女将林听送出宫门就走了,她拔腿跑向段翎:“你怎么不在马车里等我?”

    “有点闷,便出来了。”

    林听拉段翎进马车,自己抱一个手炉,也给他塞一个。

    马车动了,离开宫门,驶向段家方向。段翎感受着手炉传来的暖意:“皇后娘娘找你何事?”

    林听省略了她们说的前半部分内容,直接跟他说后面的话:“她让我替她跟你说声抱歉。”

    “跟我说声抱歉?”

    林听看着段翎双眼:“皇后娘娘说她当初没能阻止陛下炼药人的计划,对你感到抱歉。”

    他淡淡地“嗯”了声。

    她蹙眉:“母亲父亲为什么会同意送你去当药人?”她口中的母亲父亲是冯夫人和段父。

    段翎弯唇一笑:“因为年幼时的我喜欢杀戮,所以我父亲一听陛下说当药人可以改变,便送我去了。可父亲失算了,我没被治好,至今也还是喜欢杀戮。”

    林听一直都知道段翎的本性,对他喜欢杀戮这件事不惊讶,喜欢杀戮又不代表会滥杀无辜,但对段父送段翎去当药人的事惊讶。

    “母亲没拦住他?”

    段翎像是在说与他无关的事:“我父亲是瞒着母亲将我送去的。她知道后,我已成了药人。”

    林听又问:“这件事跟你大哥有关系?我之前听令韫说父亲母亲吵架时提起你和你大哥。”

    他抚过手炉:“没有关系。只不过大哥是为了救陛下而死,而我大哥之所以会当锦衣卫,是因为父亲。母亲兴许是觉得他害了我和大哥,才会同时提起我们。”

    她对段父产生了不满:“父亲为何对陛下这么忠心?”

    段翎:“愚忠。”一开始是愚忠,后来是段父想从嘉德帝那里得到让药人恢复正常的办法,不得不让嘉德帝看到他的忠心。

    林听无言以对,历史上的确存在很多非常愚忠的大臣,他们不管君主做了什么,都会拥护。

    就在这时,车夫在车外喊道:“少夫人,二公子,到了。”

    他们刚下马车走进府中,仆从就迎上来:“少夫人,二公子,夫人和老爷今天中午想跟你们一起用午膳,三姑娘也会去。”

    林听脚下拐弯,往冯夫人的院子去:“好,我们知道了。”

    段馨宁比他们早到,见他们来便站起。她怀孕四个月了,孕肚愈发明显:“乐允,二哥。”

    冯夫人很少会把心中不愉快带给旁人,向林听笑:“你们快坐下。”他们一家人有一段日子没坐一起好好地吃顿饭了。

    林听刚想走过去就倒下了,段翎依然及时接住她。

    段馨宁吓得尖叫一声:“乐允!”要不是芷兰怕段馨宁跑起来会摔倒,伤到孩子,出手拦住她,段馨宁恐怕要朝林听跑过去了。

    愣是冯夫人也变了脸色,对下人道:“还不快去叫大夫?”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大夫来了。他赶来匆忙,在大冷天都出了汗,随便用帕子擦擦脸颊,就上前给被段翎移送到榻上的林听把脉。

    大夫把完脉,对上段翎的目光,眼神闪烁,磕磕巴巴道:“少、少夫人,时日无多了。”

    一旁的段馨宁听完也晕了,冯夫人连忙让人送她回房。

    冯夫人看向段翎。

    他面无表情,指尖轻颤。

    第103章

    窗外忽响一道雷声,大雨来得措不及防,拍打着屋顶琉璃瓦和院中花草,红色花瓣掉了一地,像雨水也冲刷不掉的鲜血。

    天空一下子暗沉下来,冷风裹着寒雨气息似能穿过紧闭的门窗,一点点地闯进来,毫不留情吞噬掉房间的温暖,带来无尽冷清。

    段翎穿得不多,衣衫单薄,却不觉得冷,站在榻边看林听。

    冯夫人目露担忧,表现得还算镇定:“子羽,怎么回事?”她对段翎去哪儿也要带上林听的事略有耳闻,如此形影不离,他对林听的情况应该很了解才是。

    他没回她。

    冯夫人见此,转而问大夫:“大夫,您再给她看看。”

    她也怀疑是大夫看错了,林听很少生病,瞧着很健康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突然时日无多了。

    大夫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不敢有一丝怠慢。如冯夫人所愿,他跟之前那些大夫一样,给林听又把了一次脉,可通过脉象得出的结论仍然是她已时日无多。

    他只好硬着头皮复述一遍方才所言,却不想把话说得太死:“可能是在下医术平庸,夫人可另寻良医给少夫人看看。”

    冯夫人深深地闭了闭眼,让仆从将大夫带下去。

    段父在房间里踱步,怕冯夫人为此担心过度,弄得她自己也病倒,于是道:“你别太担心,我派人去请京城里的其他大夫了。”

    他走到冯夫人面前,拉起她的手:“这个大夫不是也说了,可能是他医术平庸,找不到治乐允的法子。你身体不好,先回去歇着,一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冯夫人不语,推开他,坐到不远处的椅子,想等林听醒来。

    段父不再吭声了。

    良久,段翎像是才反应过来:“你们不用再去找大夫了。”

    冯夫人不可置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乐允真得病了,我们得想办法找大夫给她……”

    段翎给林听捻好被褥:“我找过了,他们都说无药可治。”

    段父拍案而起:“你找过了?何时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别以为你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佥事就可以处理好所有事情。”

    冯夫人挂念着林听的身体状况,再加上看不得段父这个时候还要端着老父亲的架子凶儿子,难得失态:“你给我闭嘴。”

    “我说错他什么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我们。”

    此话一出,她看向他的眼神含着不再掩饰的恨意,一字一顿道:“你有资格教训子羽?你当初不也是瞒着我将他送去当药人。”

    段父哑口无言,过了会,他低声道:“我那是为子羽好。”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冯夫人冷脸相对。

    段翎没看他们:“你们吵到她休息了,可不可以先出去?”

    段父横眉怒目:“你!”

    “那我们先出去,乐允醒了,你记得派人告诉我们。”冯夫人一改温婉性子,没情绪地扫了段父一眼,似是警告,抬步往外走。

    段父也跟着出去了。

    房间重归安静,但隐约能听见屋外的风雨声和屋内炭火燃烧声。段翎坐到床榻,轻轻抚过林听垂在软枕外的长发,然后顺着长发往上,碰她的脸:“林乐允。”

    林听没回应他。

    她现在完全听不见段翎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片刻后,段翎又唤了林听一声,还是没得到她的回应。他拿出林听放在被褥里捂热的手,五指插进她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段翎的心渐渐地传出一缕疼意,牵连着身体,身体也跟着疼了,比当药人时还要疼上几分。

    尽管如此,他的表情也没多少变化,将脸贴到林听的脸上。

    她并无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段翎抬起脸,凝视着林听,倏地笑了:“你瞒着我,不能告诉我的是此事?”

    死。

    林听要死。

    难以形容的情绪朝段翎袭来,他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

    冯夫人之前派人去找大夫的同时也派人去林家告知李惊秋,林听出事,总不能瞒着她的母亲。

    李惊秋一收到消息就赶来段家,走路时身子都是微微颤抖的,但还是走得很快,哪怕是年轻力壮的仆从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一进院子,李惊秋便看到了蹲在门前哭的陶朱,就算来前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来到这里后也要问一遍确认:“乐允怎么了。”

    陶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三、三夫人。”

    李惊秋心急如焚,一把将还蹲着哭的陶朱拎起来:“我问你话呢,乐允她到底怎么了?”

    她抹了把眼泪,哽咽着,有点语无伦次道:“三夫人,七姑娘突然晕倒,我……大夫说七姑娘得了病,时日无多,无药可治。”

    陶朱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难以接受,一直哭到现在。

    李惊秋红了眼睛,却道:“不可能,一定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林乐允这丫头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看我不扒了她一层皮。”

    陶朱抽泣着。

    她也希望是假的,可事实却不是,她家七姑娘当真得了病。

    李惊秋有些站不稳,趔趄了下,陶朱急忙扶住她。李惊秋呼了一口气:“带我去见她。”

    陶朱赶紧带她去见林听。

    林听晕了有两个时辰,此时此刻还没醒,安分地躺着。李惊秋不由得放慢脚步,下一刻又加快步伐,行至床边:“乐允。”

    坐在床榻边的段翎这才转过身来,抬起眼:“母亲。”

    李惊秋当即上前,眼含微弱的希望:“子羽,你告诉我,是不是乐允让你们撒谎骗我的。”

    他薄唇微动:“不是。”

    刹那间,李惊秋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她松开段翎,唇瓣翕动:“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话音刚落,林听醒了。

    她的手被段翎握着,林听一动,他便感受到了。段翎回眸看她,视线交错:“你醒了。”

    “嗯。”林听看到满脸泪水的李惊秋和眼睛红肿的陶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们都知道了。她坐起来,“阿娘,陶朱。”

    李惊秋难受至极,心如刀割,她女儿还不到二十岁,那么年轻,老天太狠心了。她恨不得生病和时日无多的人是自己:“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林听用另一只手去牵李惊秋冰冰凉凉的手,因为她一路赶过来,出了少许汗,下马车后被冷风一吹,所以跟脸变得冰凉。

    李惊秋坐到榻边的坐板,认真观察她:“不舒服得说出来,别自己忍着,我们一起想办法。”

    “真没有。”林听坚持说没有,是因为她真没有任何不适,只是会晕,还有就是她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病得痛苦,跟着更难受。

    李惊秋又掉了眼泪,以为林听特地说这些话来安慰她。

    这些年来,哪怕林三爷做了伤害她的事,她受了委屈,李惊秋都没怎么哭过,还回去便是了,只要她女儿平平安安的便可。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李惊秋实在没法接受林听命不久矣,感觉有人在用刀子割她血肉,千言万语溢出喉咙,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只化为一声:“乐允。”

    林听拿出帕子,给李惊秋擦眼泪:“阿娘,别哭了。”

    李惊秋用力抱住林听,喃喃道:“不会有事的,阿娘找大夫给你治,一个大夫治不好,那就两个,两个都治不好,那就三个。”

    这些话不知是说来安慰林听,还是说来安慰她自己的。

    林听回抱李惊秋。

    过了很久,她们才分开。

    李惊秋摸着她的脸,罕见的温声细语:“我有个手帕交,以前也生了重病,后来被一个铃医治好了,我现在就去找她问问,还知不知道那个铃医的下落。”

    林听:“不用。我……”

    “你多休息。”李惊秋知道林听想说什么,没听,说要去问铃医的下落就去了,也不让林听和段翎送她出门,只让陶朱送。

    林听望着李惊秋离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再松开,问段翎:“今天的大夫说了什么?”

    “大夫说你时日无多。”

    段翎整理林听乱了的长发,不欲多说此事:“你午膳还没吃,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听捏了下袖摆,不答反道:“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他像是被她逗笑了,双眼弯弯:“你晕倒不是你能控制的,又不是你的错,说对不起干什么,你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林听耷拉着脑袋。

    她刚刚看到李惊秋和陶朱哭的时候,差点也想哭了,可林听忍住了。因为她们看到可能会以为她在怕,从而越发地伤心。

    毕竟死这个字就如同一块压在她们身上的大石,使劲推开,推不开。承受,又难以承受。

    林听望向段翎。

    段翎起身,准备出去唤仆从送吃的来,还没走半步,林听的手从身后伸来,攥住了他手腕。

    他回头。

    林听抬头,手有点用力,压红了段翎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腕。她目光只落在他脸上,欲言又止:“我要是死了,你……”

    段翎:“你不会死的。”

    她一愣:“可大夫今天不是说我时日无多了?”

    事已至此,段翎还不肯相信她会死?李惊秋她们还不肯相信,是因为刚得知。段翎则在她从安城回京城的路上就有所察觉了,也在一个月前确认她有可能会死。

    林听垂了垂眼,酸涩的感觉从内心荡漾开,传至四肢百骸。

    段翎弯下腰,与她平视,唇角微微上扬,似有着抹淡笑弧度,很好看。他低柔地重复道:“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林听心中莫名不安:“生死有命,天注定,不必看得太重。”她也跟段馨宁说过类似的话。

    段翎倾身在林听额间落下极轻的一个吻,指尖勾过她垂到肩头的丝绦,慢慢地缠住了:“那我便想办法逆天而行,替你改命。”

    林听闻言,心中的不安变得更强烈:“你想干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二哥,乐允可醒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段馨宁?

    林听刚想下床给她开门,段翎就抬手按住她了,朝门外说:“门没上锁,你进来就行。”

    段馨宁推开门,边哭边快步走进来:“乐允,我又做噩梦了。”她晕倒后刚醒就来找林听,觉得晕倒前的所见所闻是场梦。

    芷兰无奈地跟在她身后。

    林听前不久才给李惊秋擦过眼泪,现在又给段馨宁擦眼泪。

    段馨宁见他们都不说话,意识到这不是梦,顿时泣不成声。林听怕段馨宁哭太多,会动了胎气,转移话题道:“我饿了。”

    不到片刻,仆从将午膳送进来,林听拉着段翎和段馨宁跟自己一起吃。她是在午膳时晕倒的,他们应该也还没吃饭。最重要的是,段馨宁有孕在身,不能饿着。

    林听夹了一只鸡腿给段馨宁:“你愣着作甚,吃啊。”

    段馨宁含泪咬一口。

    林听也给段翎夹了一只鸡腿,夹菜也讲究个“雨露均沾”。

    段翎看林听一眼,她此刻充满生机,适才却像要一睡不醒。他眸色微转,握住玉箸的指尖因用力泛着白,不过还是吃了。

    用完膳,段馨宁在林听这里待到天黑才肯走。她前一刻刚走,李惊秋后一刻就带铃医来了。

    无奈之下,林听又让这个铃医,也就是奔走于乡间的郎中给自己把脉。她不想细数看过多少个大夫了,感觉没病死前都要继续看大夫。

    铃医把脉期间,李惊秋紧张地站一旁:“大夫,怎么样?”

    “夫人您莫急。”铃医刚隔着帕子碰上林听的手,什么都没把到她的脉,李惊秋就问了。

    李惊秋也知自己心急了。

    铃医把完脉,没说什么,只是朝李惊秋摇了摇头。林听看在眼里,猜到是李惊秋让铃医不要当着她的面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如果得到不好的结论就摇摇头。

    段翎对此并无太大反应,似早有预料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惊秋听完,失魂落魄。

    她怕绷不住情绪,在女儿和女婿面前失态,想走,强撑道:“我改天再给你找别的大夫,今天时辰不早了,阿娘就先回去了。”

    林听欲拉住李惊秋:“阿娘,你今晚就留下来住吧。”

    段家多的是房间。

    李惊秋拒绝了,说明天约了人在林家见面,也是有关找大夫的事,但明天下午会来看她。

    林听见李惊秋坚持要回去,不勉强她,这次亲自送她出门。

    目送李惊秋离开后,林听面朝段翎,碰了碰他的手,心情低落:“不想走了,你背我回房。”

    段翎背对她,半蹲下来。

    林听立刻趴上去,双手环住段翎的脖颈。她脑袋微歪,下颌搁到他肩头,呼出来的气息喷洒进他白净的脖颈,忽道:“段翎。”

    段翎托着林听垂下来的双腿,不疾不徐往府里走:“嗯。”

    林听又唤:“段子羽。”

    他顿住:“嗯。”

    林听目光下移,看向地面的影子,她的叠在段翎的身上。

    *

    次日上午,皇后崩了的消息迅速传遍整座京城。

    大燕百姓从明天开始,皆需穿素服三天,为皇后服丧。林听院子里的仆从也在议论,她一觉醒来,不用出门都知道了。

    林听昨天去见皇后的时候就感觉对方活不了几天了,因为过于憔悴,一看就知病入骨髓。

    虽说林听不久后也会病死,但那是系统出手,没丝毫的痛苦,还能复活。皇后不是,她是真的病了,真的彻底死去,从此消失。

    林听心情复杂。

    她站在窗台前看快掉光叶子的大树,天越冷,叶子掉得越多,而仆从正在拿扫帚清理落叶。

    段翎从房外走进来:“我找了个大夫给你开了些药。”

    林听回到罗汉榻坐下,一副认命等死的样子:“我无药可治,吃什么药也不会有用的。”

    他慢条斯理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呢。”

    她不想拂段翎心意,思来想去,勉强同意喝一次:“那我就喝一次,真的只喝这一次。要是没用,你以后可不许再让我喝药。”

    段翎答应了:“好。”

    林听看段翎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他身后,没有仆从端药跟着他进来:“药呢?”早死早超生,早喝药也是,一口闷了完事。

    他看着她双眼,柔笑:“药还没好,你再等两刻钟。”

    “好吧,那我等等。”

    等药过程中,林听打了个瞌睡,醒来发现段翎不见了,出房问仆从才知道他是去小厨房拿药。

    她感觉不太对。

    叫仆从去小厨房拿药就行了,段翎亲自去拿药干什么?林听不禁走向小厨房。还没走到,她遇到了段翎。他手中端着一碗红黑色的药:“你怎么出来了?”

    林听走到段翎身边,如实道:“找你。这是我要喝的药?”

    段翎递给她:“对。”

    她接过去,却没立刻喝。

    段翎抬了抬眼,眸底倒映着稀碎的阳光和林听。他笑问:“你为何不喝,药已经不烫了。”

    林听:“药放了什么?”

    他收了笑。

    她摔了这碗药,拉过段翎的手,扯开护腕,撩起袖摆,露出他的手腕。一道还冒着血的刀伤爬在还有淡淡旧伤疤的皮肤上,血肉微微向外翻,狰狞又扭曲。

    “你疯了,就算你是药人,你的血对我也没用的。”

    段翎看碎了一地的瓷碗和被药洒湿的青石板,竟又低低地笑了声:“没用啊,那算了。”

    第104章

    段翎未经过处理的伤口还往外渗血,林听立即拽他离开此处,回房间找出伤药,先为他清理伤口,再用布条细细地包扎起来。

    因为她怕弄疼段翎,所以动作很慢,等包扎完,已经是一刻钟后了:“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她必须得病死一次,即使喝了他的药人血,也没法改变。

    更何况,她怎么能喝段翎的血,又怎幺喝得下去?林听转头看桌上几张染成红色的帕子,那都是用来给他擦过血的,周围空气中还弥漫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段翎敛眸,轻声:“既然没用,我以后自然不会这样了。”

    林听放在段翎腕间的手往下移,抚过他隐约可见皮肤底下血管的手背,再顺着修长手指挪动,最终落到他微微泛红的指尖。

    他指尖一动,没推开林听,任由她将自己握在温热的掌心。

    窗外风起,院中大树又飘落一片枯黄的叶子,林听背对着窗,跟段翎面对面坐着,看不到叶子飘落,他却看见了。冬日寒风无情,带走了一片又一片的叶子。

    林听沉思片刻,郑重其事道:“我死后,你一定要亲自为我送葬。”送葬会在头七后进行。

    段翎:“我给你送葬?”

    她直视着他:“我们成婚了,我是你妻子,你是我夫君,你亲自为我送葬,不是天经地义?难不成你连亲自为我送葬都不愿?”

    他仍重复道:“你不会死的,既如此,我何需为你送葬。”

    林听死缠烂打,硬是要他答应自己:“我不管,反正我死后,你一定要亲自为我送葬。”

    僵持片刻,段翎如她所愿:“好。你死后,我一定亲自为你送葬。这样说,你可满意了?”

    “当真?”

    他点了下头:“当真。”

    即使如此,林听也不太放心,怕段翎是在假意敷衍她:“要是你骗我,没为我送葬呢。”

    段翎抚过她的脸,轻笑道:“骗你,我便不得好死。”

    “我不要这个毒誓。”

    他指腹又一次点上她的眼角,很有耐心:“那你要什么?”

    林听稍加思忖:“以你心中最在乎的人或东西立誓,若你在此事上骗我,将永远失去你心中最在乎的人或东西。无论是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都得不到。”

    段翎没有马上立誓。

    林听没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你不肯依我所言立下誓言,是不是因为方才在骗我?”

    他终究是立誓了:“我段翎,段子羽今日立誓,若在此事上骗林听,林乐允,将永远失去我心中最在乎的人或东西。无论是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都得不到。”

    立誓后,段翎取出手炉放林听怀里:“我想知道一件事。”

    她手压手炉:“你问。”

    段翎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你一直都是这么坦然面对死?”

    “不是。”

    他像是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用受伤那只手拎起茶壶倒茶,又问:“是最近才想通的?”

    林听从段翎手里接过茶壶,给他倒了杯茶:“对。最近。”

    段翎抿了一口茶:“是在得知自己有可能会死之前,还是在得知自己有可能会死之后。”

    林听迟疑了几秒:“得知自己有可能会死之后。”准确地来说,是得知自己病死后能复活,否则她比谁都慌张不安。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段翎将茶杯里的茶水喝完:“就是好奇。我在诏狱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很怕死,有的宁死不屈,不畏死,却很少见在短时间内从怕死变成不畏死的。”

    林听:“……”

    他喝完茶水后,手里还留着茶杯:“你真要死?”

    什么叫她真要死?林听移开眼:“我也不想死,可那么多大夫都说我得了不治之症,肯定得死。”

    段翎摩挲着茶杯:“我不想你死,你可否为我留下来?”

    不待林听回答,他似自言自语道:“瞧我是糊涂了,你没法掌控你的生死,也不想死,我怎么能问你可否为我留下来。”

    门外响起叩门声。

    仆从隔着门道:“二公子,厂督想见您和少夫人,如今他就在堂屋。您是见,还是不见?”

    如果段翎说不见,那他们就会找个借口将踏雪泥打发走。

    段翎看了一眼林听。

    林听知道他这是问自己的意思:“去跟他见一面也无妨。”

    他随她:“那便见。”

    仆从退下了。

    林听扔掉染血的帕子,用水洗去手上残余的血腥味,然后披上件披风就去堂屋见踏雪泥了。

    堂屋里,踏雪泥的面色比以前更阴郁了,看见林听和段翎的那一刻,阴郁不仅没化开,反倒又多了几分,整个人比天还要冷些。

    他手指轻轻地敲着茶杯,见到主人家也并无要起身问好的意思:“林七姑娘,段指挥佥事。”

    林听也没向他行礼了。

    踏雪泥先看了看段翎,再看林听,最后看手中的青色茶杯:“咱家听说林七姑娘病了?”

    林听心道,不愧是东厂的,消息跟锦衣卫一样灵通。随即她反问:“是又如何?”

    踏雪泥缓缓地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咱家偶然得到一根百年人参,倘若你需要,咱家也不是不可以……”

    她听出了他的来意:“谢谢厂督的好意,我不需要。”

    他刷的站起来,不解道:“这根百年人参不是有钱便能买到的,对身体大有益处,也可以治不少怪病,你确定不收下?”

    起初,踏雪泥是打算派人送百年人参到段家,没打算亲自来的。可他昨晚纠结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亲自送来,顺便看看这个牙尖嘴利的林听现在怎么样了。

    林听看着他瘦得脱相了的脸,婉拒了:“无功不受禄。”

    踏雪泥阴笑道:“好一个无功不受禄,命都快没了,还在意这些东西。莫不是嫌弃百年人参经过咱家的腌臜之手,不想要吧。”

    很多人觉得太监没了那玩意儿后不男不女,嫌太监碰过的东西晦气,一般会尽量避免接触。

    也罢,他跟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踏雪泥黑着脸:“林七姑娘放心,咱家由始至终没碰过这根百年人参,都是让旁人拿着的。”

    站在他身边的侍卫朝林听走去,双手奉上装着人参的锦盒。

    林听语气诚恳:“厂督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其实我不要您的百年人参,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它对我的病没用。”

    踏雪泥沉默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余光扫见李惊秋走了进来。

    李惊秋早上见完找大夫的人,脑海里全是林听的影子,等不及下午再见她,即刻就来了。到段家后得知林听在堂屋,李惊秋便直奔此处,不清楚他们在见客人。

    所以当李惊秋发现堂屋里还有陌生人时,她止住脚步,想退出去:“抱歉,我不知道有客人在,你们继续,我到外面等。”

    踏雪泥一看到李惊秋就下意识地侧过身体,哪怕他的长相已经发生了改变,她认不出来,也不想用这副太监的样子面对李惊秋。

    林听拦住李惊秋,没让她等:“阿娘,我们聊完了。”

    李惊秋出于礼貌问一句:“这位是?”林听给她看过两张画像,其中一张画像就是此人的,不过李惊秋至今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踏雪泥垂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眼底闪过丝微不可察的慌乱,恨不得立刻离开段家。

    林听适时开口:“这位是东厂的厂督。”她没说别的。

    李惊秋略感惊讶。

    她当然知道东厂的厂督是一个太监,只是此人虽然非常瘦,但身形还是很高挑的,不怎么像太监,乍看反而像寻常的朝中大臣。

    不过李惊秋惊讶归惊讶,没有表现出来,怕不小心会得罪人,连累女儿跟女婿,毕竟东厂厂督不是什么小官:“厂督。”

    踏雪泥听她喊他厂督,指甲嵌入掌心,不冷不热:“嗯。”

    话间,他似无意地扫了李惊秋一眼,可话是对林听和段翎二人说的:“咱家还有事,就不打扰林七姑娘和段指挥佥事了。”

    段翎没留他。

    还站在靠近门口处的李惊秋忙不迭牵着林听的手走到别处,给踏雪泥让路:“厂督慢走。”

    这明明是一句很寻常的有礼客套话,却令踏雪泥的脚步停了停,很快,他又接着朝外面走。

    他们擦肩而过。

    等踏雪泥走了,李惊秋不放心问:“这个厂督来找你们干什么。”她怕他是来找他们麻烦的。

    林听回道:“来给我送人参,我没要,让他拿回去了。”

    李惊秋困惑:“他跟子羽的关系很好?居然还亲自上门送百年人参。”她只知道东厂的存在,并不知道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也就不知道踏雪泥一直在跟段翎斗。

    “他们的关系还行。”林听撒谎了,不然没法向李惊秋解释踏雪泥今天过来送百年人参的事。

    段翎没拆穿她。

    李惊秋感到可惜,她现在不怕欠人家人情,只要能治好林听的病:“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怎么不收下,说不定真的有用呢。”

    林听低下头,靠着她的肩膀:“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李惊秋不再提百年人参了:“阿娘又给你找了位大夫,据说他很擅长治那些怪病,但他明天才回京城,你得等一天。”

    林听揉了下李惊秋还有点红肿的眼睛,鼻子发酸:“阿娘,您以后不要再到处找大夫了。”

    “不行!”李惊秋不可能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李惊秋握紧她:“乐允,阿娘就问你一句,换作是我生病,你会不会到处寻医给我看病。”

    林听听不得她说她自己病,脱口而出:“我跟您不一样。”

    段翎抬眸看林听。

    李惊秋有点生气:“你跟我说有何不一样?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什么也不做?”

    林听不吭声了。

    李惊秋软了声音:“算阿娘求你了,多看几个大夫。”

    “我知道了。”林听如今内疚到没敢抬眼看她了,“阿娘,对不起,让您为我担心了。”

    哪怕李惊秋清楚她能好起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道:“知道对不起我,就赶紧好起来。”

    林听“嗯”了声。

    李惊秋抚过她发鬓,忽记起段翎还在她们身边:“子羽,这段时间就麻烦你照顾乐允了。”

    段翎淡淡一笑,平静道:“她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麻烦。”

    林听五指微微地蜷缩起来,握成拳。段翎对她的喜欢,好像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点。若非如此,他今天也不会割腕取药人血给她。

    *

    接下来的日子,林听看了上百个大夫,他们的结论皆一致。李惊秋也终于死心,不再给她找大夫,从每隔两天找一个大夫改为每隔两天给她做一顿好吃的。

    就这样,林听还被养胖了几斤,脸色也越发地红润。

    不过林听的脉象如初,还会时不时晕倒。大夫曾委婉对其他人说她有可能会在睡梦中死去,也有可能会在往后的一次晕倒中死去。

    李惊秋为方便照顾林听,暂时不再回林家,同意在段家住下,就住在他们隔壁院子,也可以避免看见对林听不闻不问的林三爷。

    林听别提有多想李惊秋跟自己住一起了,有时间就黏着她。

    主要是林听得在死前多开解开解李惊秋,她怕自己死后,李惊秋承受不住,会去做傻事。

    今天林听也到李惊秋住的院子里待了半天才回自己的院子。

    她推开房门往里走,没走几步,段翎的脸映入眼底。他近日都没去北镇抚司,休了一个长假。

    林听看着段翎出神。

    段翎站在窗台前,不知在想什么。他发间玉簪上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当响,侧脸的轮廓比前一阵更清晰了,因为似乎瘦了点,但从那从骨子里带出来的艳丽犹存。

    林听回过神来,走过去,伸手将窗关小点。天寒地冻的,站在窗前吹冷风容易受寒生病。

    段翎看见她,眼神不再涣散,渐渐扬起笑:“你回来了。”

    她仰起头:“嗯。”

    林听解开段翎的护腕,看他因要放血给她喝而划出来的那道伤口。过了数日,伤口已经结痂。她拿出一盒药膏,往上面涂了些。

    “你的疤本来快要全部祛掉了,现在又多了这一道。”

    药膏微凉,落到段翎腕间皮肤,被林听推开,接着轻轻一揉,带过她的温度,变热了。他目光情不自禁地随之挪动:“只要坚持抹药,以后也会祛掉的。”

    林听在乎的当然不是段翎会不会留疤,而是成疤前的伤口。她使劲地捏了他一下:“疼不?”

    段翎却面色如常地碰过被她捏红的那一截手腕:“不疼。”

    林听扔开药膏,上手扯开段翎衣领,将衣衫拉到手臂下,凑过去用力地咬住他裸露的肩头,咬出一个牙印,再问道:“疼不?”

    他回答一样:“不疼。”

    她压了压自己留下来的牙印:“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疼?”

    段翎捡起她扔地上的药膏,却弯了眼:“你给予的,不会是疼。我都喜欢,那便叫愉悦。”

    林听语塞。

    半晌后,林听将他被她扯落的衣衫拉回去,盖住一大片紧致细白的皮肤:“那除了我外,旁人不能伤你,你也不能自伤。”

    “好。”段翎把药膏还给林听,这是她自己买回来的药膏。

    林听目光扫过自己闲暇时随便乱画的那些画像:“差点忘了一件事,你去拿我们成婚前画的双人画像给我看。”回京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她今天才记起这件事。

    段翎去书房拿那幅画来。

    他手一动,一幅被卷起来的画像在林听面前徐徐地展开,画上二人皆是极艳的长相,眼睛尤其画得灵动传神,仿佛注视着她。

    她原以为画师画得丑,段翎才将画像藏起来的,没想到画得那么好,简直跟真人一模一样。

    “真好看。”

    林听端详片刻,碰了碰画上的自己,又碰了碰画上的段翎。

    段翎没看画,看她。

    林听突然想到什么,没再看画像,小心翼翼地解下戴在脖颈的金财神吊坠,亲手给段翎戴上:“你帮我好好保管它。”她不想戴着金财神吊坠进棺材。

    段翎低眼看被林听捂得很热的金财神吊坠:“给我戴?”

    林听怕他弄丢,用红绳打结时打的是死结:“你先戴着。”等她死后复活还要拿回来的。

    她摸了金财神吊坠好几下才依依不舍地松手,放它进他的衣衫里藏起来,不忘嘱咐道:“你千万不要弄丢了。”

    段翎看林听近在咫尺的眉眼:“我不会弄丢的,你放心。”

    林听眼珠滴溜滴溜地转,忽然说:“后天我们出去吧。”自她“生病”以来,就很少出门了。

    冯夫人明天请了一些和尚来为她祈福,全府的人几乎都会在。林听最好也在场,因此选择在后天和段翎一起出门。

    段翎:“你想去哪儿?”

    林听似早有准备,毫不迟疑道:“我想到城外放纸鸢。”

    “可以。”

    她拿出昨天叫仆从准备好的竹子、线绳和宣纸:“放我自己做的纸鸢,今晚我就动手做。”

    段翎拿起几根散发着清香的竹条:“我陪你一起。”他没做过纸鸢,不过他学什么都快。

    林听将竹条分成两份:“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做两个。”

    晚上,林听做完纸鸢后太累了,倒床就睡。段翎也做完了,可他没睡意,躺在床上看她。

    一开始林听的呼吸平缓正常,后来越来越慢,忽然停下了。

    段翎心跳也跟着停下了。

    第105章

    下一刻,林听的呼吸又恢复了,还翻了个身,手拍到躺在她身边的段翎肩膀,发出一声响。她的脚也动了,搭到他腿上。

    林听在睡梦中碰到段翎,无意识地向前凑,张开手将他搂入怀里,睡进他身前,闻沉香。

    这瞬间,段翎的心跳也跟着林听的呼吸恢复了。他低头看靠在自己身前的漆黑发顶,看了许久,缓慢地抬了抬手,回搂她。

    过了片刻,段翎闭上眼。

    林听偶尔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段翎却睡得非常的安稳。

    翌日,天还没亮,林听就醒了,难得醒这么早。更难得的是段翎还没醒,他侧身躺着,双手搂住她的腰,像一把柔软的锁。

    晨间的光线昏暗,房间没点灯,窗也只开了一半,有种看什么东西都朦朦胧胧的感觉。可不知是林听太过于熟悉段翎,还是他们离得太近了,只要她稍微抬眼,就能将他的一切看得清晰。

    林听看了一会。

    她没立刻起床,一动不动地躺段翎怀里,不过眼睛没有一刻是闲着的,转来转去,扫过掉出他衣领的那个金财神吊坠。

    金财神吊坠下是段翎两截如玉的锁骨,红绳落在上面,顺着姣好的骨头轮廓起伏着,很漂亮。

    林听本来是看金财神吊坠,不知何时看向他的锁骨和红绳。

    天亮了,段翎才醒。

    林听见段翎醒了,离开他,从床上爬起来,慢悠悠地穿鞋。虽说今天冯夫人请了和尚到家里驱邪祈福,但她也不急着起床,因为他们是中午来,时辰还早着呢,所以他们晚点起也没关系。

    她穿好鞋,先唤仆从送水进来洗漱,再到镜子前梳妆。

    镜中人的皮肤一如既往红润,完全看不出命不久矣的样子。林听不由得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随后拿起檀木梳梳头发。

    段翎走到林听身后,接过檀木梳:“我今天想为你挽发。”

    林听看镜子里的段翎,他墨色长发披散着,白色里衣素净如雪,腰间细带垂落,隐约地勾勒出腰腹的形状,劲瘦得恰到好处,不羸弱,透出一股有力量感。

    她收回视线,打开抽屉抽出几条五颜六色的丝绦,又打开首饰盒挑选出几样首饰,摆到桌面上,算是默认他为自己挽发了。

    段翎专注地给她挽发。

    仆从悄无声息地送早膳进来,放下就走人。林听得怪病,将不久于人世的事,她们都知道了,毕竟好事不出门,坏事则传千里。

    林听不是没能感受到府中的气氛因自己发生了变化,但她暂时没法改变,于是当看不到。

    段翎给林听挽好发后,又给她换上一套鹅黄色的长裙。

    等林听穿戴整齐,他才去收拾自己。他们正准备用膳时,段父来了,想跟段翎聊一些事。

    段翎带上林听去见段父。

    段父见段翎带林听到院子见自己,愣了小片刻。他听说段翎最近去哪儿都会带上林听,但不曾想段翎会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在府中的院子见面也要带上她。

    他有些话不好当着林听的面说,一时间面露些许为难。

    可素来观察力强的段翎此刻跟没瞧见段父脸上一闪而过的为难似的,淡淡道:“父亲。”

    林听没喊段父,自从她知道段父将段翎送去当药人的事,对着他就喊不出这“父亲”二字了。

    段父并未留意。

    他叫院中的仆从退下,开门见山问段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世安侯爷通敌叛国的事了?”

    此事非同小可。

    不久前,世安侯爷和夏子默在安城打开城门迎接叛军,加入叛军的消息已传至大街小巷。

    嘉德帝本就因为皇后病逝,陷入悲伤中难以抽离,得知世安侯爷背叛自己后,他悲怒交加,一病不起,如今暂由太子监国。

    而叛军有了世安侯爷,如虎添翼,长驱直入,不日后,将打到京城。他们借安城地神显灵一事,扬起了顺应天意、推翻大燕的旗子,令造反变得名正言顺。

    大燕危如累卵。

    换作以前,段父还能理智分析处理这些事,现在却不能了。

    段翎反应平平,压根不在意。他没从正面回答,只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段父顾不上林听还在,大怒道:“如果你知道,便是有意瞒着陛下,你怎可这般肆意妄为?”当初他要是不将此事瞒下来,上报嘉德帝,兴许还会有转机。

    如此一来,嘉德帝念及段家忠心,很有可能会将能让药人恢复成正常人的法子告诉他们。

    段父越想越怒。

    段翎替林听系牢披风带子,没抬眼皮:“那又如何。”

    林听默默听着,没插话。

    就算段父早已习惯段翎对什么事都淡淡的态度,听了他这句话,也不禁气结:“段子羽!”

    段翎无动于衷:“倘若您今天找我,是为了说这件事,那就请回吧,我们还没用早膳。”

    段父皱眉:“我……”

    就在这时,伺候冯夫人的丫鬟快步走过来,朝他们行礼,接着道:“老爷,夫人找您过去。”

    段父压下怒意,清楚冯夫人为什么在这时候派人来叫自己走,无非是一直有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对段翎发脾气就出手阻止:“我知道了,待会就过去。”

    丫鬟没离开,站在他们旁边:“夫人请您现在过去。”

    段父深知冯夫人是表面看起来温婉,实则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现在跟丫鬟去见她。临走前,他缓和语气,叫林听多注意身体。

    林听敷衍地点点头,没被段父影响心情,回房照常吃早膳。

    吃完早膳,林听收到了一封信,是今安在以她朋友的身份托守在段家大门前的仆从送进来的。信上只有四个字:出门见我。

    林听看到信,即刻出门。

    她没瞒着段翎,把信给他看了,还和他一起出门见今安在。

    今安在站在段家大门前,双手空空,没有佩戴刀剑,也没戴面具,还特意用易容的东西遮住了脸上那一道刀疤,瞧着不太像行走江湖的江湖人了,即使打扮低调,瞧着也像贵族的俏公子。

    林听很少见今安在打扮成这个样子,他以前都是很明显的江湖打扮。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故作轻松:“有事?”

    今安在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就不太自在,避开她的眼神:“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林听轻哼,抱臂道:“我还不了解你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会来这里找我,肯定有事。”

    今安在:“……”

    “有事就说,别扭扭捏捏的,以前我也没见你这样。”

    他看着地上,咳嗽几声:“我听说为人驱邪祈福的时候,在场的亲朋好友多点,会更好。”

    的确有这个说法,冯夫人昨天还问林听有没有什么朋友,能请就请对方过来,人越多越好。不过她觉得没必要,没跟今安在说。

    林听眼热:“你也想来为我祈福?”难怪他今天换了一身打扮,原来是想过来为她祈福。

    今安在抬头斜睨林听:“怎么,我不是你朋友?不能来?”

    她似勉强:“算是吧。”

    他面色清冷:“什么叫算是?”今安在决定了,等林听病愈,要到酒楼狠狠地宰她一顿。

    林听不逗他了:“我说错话了。”她侧开身,让路给他进府,装得客气,“今公子,请进。”

    今安在嘴角一抽:“你果然有病。”说罢,抬步进府。

    他前脚刚进府,代阳公主后脚就来了:“乐允。”她也以朋友的身份来段家为林听祈福,改口喊了林听的小字,表现得亲近些。

    林听万万没想到代阳会来,目露诧异:“公主,您……”

    代阳拾级而上,目光先落到林听身后的今安在身上,再落到她脸上:“本公主是来为你祈福的,希望你能早点好起来。”

    林听察觉到了,偷偷回眸瞄一眼今安在,在代阳发现前转回头:“公主有心了,多谢。”

    今安在默不作声了。

    段翎很少过问旁人之事,即便发觉今安在和代阳公主之间不太对劲,也没兴趣多管他们。

    林听扶起长裙摆朝里面走:“公主请随我来。”冯夫人准备了一处院子安置那些来为林听祈福的亲朋好友,她亲自带他们过去。

    *

    午时到,祈福开始。十几个和尚坐在院子里,齐声地念着经文。他们两侧点着数不清的香烛,香雾四飘,香烛气息浓郁。

    冯夫人站在最前面,手指不断地转动佛珠,跟着和尚念经文。李惊秋也站在最前面,不过她不会念经文,只会重复一句话,让佛祖保佑她的女儿林听平安无事。

    李惊秋离林听不远,声音能隐隐约约地传到她的耳中。

    林听听着李惊秋的声音,非常想上前抱住她,跟她说自己是不会有事的,让她不要担心,也不要再为此伤心了。可不能这样做。

    忽然,林听的手被人牵住了,她转过头看段翎。他没看她,看的是正在院中念经文的众人。

    林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院中站了不少人,都是她熟悉的面孔。段馨宁身在其中,披了件厚披风,恰好能挡住隆起来的腹部,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段馨宁旁边是今安在,他和李惊秋差不多,不会念什么经文,又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口,可此刻站得笔直,显然很重视这一场祈福。

    代阳则在今安在旁边。

    她聚精会神地看前方,没借机跟今安在说话,像不认识他。

    其实代阳有点羡慕林听。不,不是有点,而是很羡慕,羡慕到妒忌。自己虽是公主,但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对她的,大部分是阿谀奉承的装模作样。

    林听不一样。

    有很多真心实意希望她好的人,从祈福就能看出来了。

    思及此,代阳侧目,看向林听所在的方向,碰巧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敛好情绪,微微一笑。代阳的高傲不允许她流露出丝毫羡慕旁人的情绪。

    林听收回到处看的视线。

    祈福需要写祈福带,仆从给在场的人都发了一条祈福带。林听摸着柔软的红色祈福带,认真地思考等会要往上面写什么。

    今天的祈福是为林听而做的,大家皆会在祈福带写下希望她好起来的话。林听却不想在上面写这些话,她又不是真的病了。

    段翎垂眸看祈福带。

    祈福?

    祈福什么的,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他掌心逐渐收紧,捏皱了祈福带,又松开,抚平褶皱。

    冯夫人让李惊秋先写祈福带,因为她是林听的母亲。

    李惊秋走到长桌前,想了片刻才慢慢落笔,她没读过什么书,一直以来,字写得不太好,写祈福带时却写得异常端正清秀。

    写完后,李惊秋神色虔诚,双手捧着祈福带踩上大树底下的木梯,将它系到光秃秃的树枝上。

    没多久,轮到林听了。

    她没怎么犹豫就落笔,飞快地在祈福带写下几句话。仆从伸手过来,想帮林听挂,因为她还“生着病”,爬梯时容易出现意外。

    林听拒绝了,在众目睽睽下踩上木梯,抬高手系好祈福带。风吹过她垂到腰间的长发和丝绦,也吹过黑红交加的祈福带。

    大树下,段翎仰头看她。

    林听似能感受到段翎的目光,低头看他,又踩着木梯下来。

    在林听下来期间,段翎放祈福带到长桌上摊开,弯腰提笔写祈福之言。不到片刻,他搁笔,将祈福带挂到大树的最高处。

    段馨宁有身孕,不好爬木梯,一不留神会摔倒,到时候就麻烦了,只能由芷兰代她挂祈福带。

    今安在从没写祈福带这玩意儿,是第一次,莫名有些紧张。

    平日里,叫今安在杀一个人,他都不会紧张半分,如今却在写祈福带这件事上紧张,怕哪一步出了差错,会影响祈福效果。

    他握紧笔,写了。

    待所有人写完祈福带,已是半个时辰后,林听抬眼看大树。

    在冬天里掉光了叶子的大树挂满祈福带,像突然间盛开了千万朵红花,璀璨夺目。风一吹,祈福带簌簌地响,又如同叶子相互碰撞发出来的声音,充满了生机。

    哪怕这生机是假的,也叫人心生喜欢,心生一缕希望。

    不知不觉中,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变了,变得有点暗了,还刮起大风来,看样子似要下雨。

    可祈福既开始,不可能中断,那样会不吉利,于是主持祈福的和尚尽可能加快祈福速度。

    除了写祈福带,还要朝天跪拜,顺序依然是从长辈到后辈。

    李惊秋跪在蒲团上,一跪三叩首,嘴里念叨:“我不求别的,我只求我的女儿能长命百岁。求求您了,佛祖,放过我女儿吧。”

    冯夫人跪在另一个蒲团上,同样一跪三叩首,柔声说着祈福之言。段父不善言辞,没说话,只是陪着她们一起朝天跪拜。

    高墙之外,停着辆马车。

    踏雪泥揭开马车帘子走下来,看长得比墙还要高半截的大树,上面飘着一条又一条祈福带。

    他拿着自己从寺庙里买来的祈福带,在想用什么法子把它挂上那棵树,又不惊动院子里的人。毕竟祈福带要在祈福当时挂才有用,过了时辰再挂就不算了。

    高墙之内。

    林听跪到李惊秋跪过的蒲团,段翎跪到冯夫人跪过的蒲团。

    他们对视一眼,像当初成婚那样一起拜了下去。片刻后,起来的人只有段翎,林听没再起来。他似意识到了什么,偏过脸,碰了下她的手,低声唤:“乐允。”

    其他人很快也察觉到不妥,李惊秋当即推开他们,冲上来,抱起晕倒后没了呼吸的林听:“乐允,你睁开眼看看阿娘。”

    林听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像睡着了,双手无力地垂下来。

    她指尖擦着段翎的手过。

    段翎想握住她,却只握住了吹过来的冷风,扑了个空。

    不远处,段馨宁愣在原地,就连今安在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正在为林听祈福,她怎么、怎么就这样了。他想上前查看,却又怕得知什么不好的消息。

    李惊秋探得林听没了呼吸,撕心裂肺地喊道:“快去找大夫,我求你们了,快去找大夫!”

    冯夫人忙应:“好。”

    自从林听得怪病,段家就常备着两个大夫,冯夫人赶紧叫下人去找他们来。可两个大夫把完脉都只有一句话:“请节哀。”

    他们不得不承认,林听死了,死在了他们为她祈福的这天。

    李惊秋放声大哭。

    此时此刻,有一阵风刮过高墙之外,吹走了踏雪泥手中的祈福带,他正要伸手抓住,紧接着听到了从墙内传出来的哭喊声。

    不知道为什么,踏雪泥感觉这道哭声是李惊秋的。什么情况下,她会哭,还哭成这样呢。

    踏雪泥没再抓住祈福带。

    他被风吹走的那条祈福带,越过高墙,落到了段翎的脚边。祈福带上面写着:愿林听这丫头无病无灾……也愿她母亲平安顺遂。

    段翎踩过地上的祈福带,从李惊秋怀里抱走林听。

    李惊秋跟着站起来,摸了把眼泪,喉咙发疼得厉害:“子羽,乐允没死,她跟之前一样,只是晕倒了,过一会就能醒了。”

    事实上,林听的身体没了温度,渐渐地和冬天的冷风一般冷,并非跟之前一样,而是死了。

    他“嗯”了声,回屋里。

    众人看着段翎将林听的尸体抱回屋里,没一个人阻止他。

    段翎关上门,抬头就看到了林听昨晚做的纸鸢。他眨了下眼,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划过脸,坠落地面,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06章

    轰隆一声响,屋外猛地下起了倾盆大雨,砸湿大树上的红色祈福带,原本随风扬起的它们纷纷垂落,转瞬间变得死气沉沉。

    噼里啪啦的雨声穿透门窗,段翎却听不见,他轻轻地将林听放下,拿起桌上的两个纸鸢。

    纸鸢的竹条偏硬,拿起来时硌得段翎的手发疼,很疼。

    其中一个纸鸢歪歪扭扭地画着不少图案和写了不少字,段翎的目光先落到纸鸢左侧的一根羽毛,再落到纸鸢右侧的一只大铃铛。

    他抬手,指尖微动,抚过被她故意画大,形状也画得十分夸张的铃铛。铃铛下方写着:林乐允。羽毛下方写着:段子羽。

    而纸鸢其他地方有写李惊秋、段馨宁、陶朱、今安在等人。

    正因为这个纸鸢画满图案、写满字,所以远远看起来不好看,甚至说得上丑。不过近看能感受到另类的美,丑到极致的美。林听做的纸鸢和她绣的帕子很相似。

    段翎摸着纸鸢,心想,他们明天没法一起去城外放纸鸢了。

    他放好纸鸢,回到林听身边,俯身下去握住她发凉的手,十指相扣后,再次将脸贴到她脸上。

    过了会,一滴温热的水缓缓地从段翎的脸落到林听的脸上。

    潮湿、炽热。

    林听却感受不到。

    半个时辰后,段翎唤仆从拿微凉的水进来,为林听褪衣沐浴,将她抱回铺着厚被褥的床榻,再用她的水沐浴,跟以往并无不同。

    沐浴完,段翎也上了床榻,掀开被褥,将林听的尸体搂入怀里,还将她双手分开,放到自己腰间,看着像她也在回搂着他。

    段翎抱着林听的尸体睡到半夜,醒了,睁开眼的一刹那,眼睛瞬间染上属于深夜的昏暗。

    她纹丝不动,他不习惯。

    段翎下床,没有披上外衣就推门出去。大雨停了,院中的青石板道湿哒哒的,他赤足踩过。

    地面残留的雨水弄湿了段翎双足,他走到大树底下,仰首看还没干的祈福带,看了半晌,产生想将它们全部扯掉的念头。

    他抬起手,抓住正上方的一条祈福带,却迟迟没扯掉。

    段翎想到了林听爬上大树挂祈福带的画面,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去找她系的那条祈福带。

    可他哪怕记得林听系祈福带的位置,也找不到。

    找到后面,段翎双足被大树底下的石头刮破,双手被大树上面的树枝刮破,血滴落,与地面的雨水融合到一起,颜色变淡。

    他还是找不到。

    *

    林听死后的第一天,需要报丧,以便旁人来段家吊唁。

    灵棚搭在堂屋里,周围的纸扎和白幡随风而动,哗哗啦啦地响。还没合上棺盖的棺材摆在中间,前方的祭台堆满了供品。

    冯夫人和李惊秋站在棺材前,眼底倒映躺在棺材里的林听。

    即便天亮了,灵棚里的蜡烛也常亮着,还有长明灯,光线看似柔和温暖,却温暖不了林听。

    李惊秋至今还不能够接受自己的女儿死了,上半身越过棺材,趴在林听已经被整理过的尸体旁,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嗓音沙哑。

    冯夫人转过脸落泪。

    虽说冯夫人一开始是因为觉得段翎喜欢林听,不想自己儿子孤独终老,所以才有意接近她的。但冯夫人和林听相处不久后,打从心底里喜欢上这姑娘了。现在亲眼见证她死,怎能不难过。

    要怪就怪命运弄人。

    冯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向段翎。段翎坐在棺材旁边,没什么表情,也没落泪,似无悲无喜。他身穿丧服,手拿着纸钱,面前是烧纸钱的丧盆。

    一张张纸钱在丧盆里被火舌吞没,一眨眼便从纸变成灰烬。

    段翎抬头朝外看。

    昨天瓢泼大雨,今天碧空如洗。挂在院中的祈福带又重新随风飘动起来了,却不再有昨天的璀璨,反而多了一丝寂寥冷清。

    段翎继续往丧盆里放纸钱,一抬起手,丧服袖摆往下滑,露出绑在他腕间五颜六色的丝绦,昨天林听发间绑的就是这几条丝绦。

    丝绦紧挨着他腕间疤痕。

    段馨宁坐在段翎的对面,面前也有一个丧盆,她手抓一叠纸钱,没放进丧盆里烧,只是在哭个不停。芷兰给段馨宁抹眼泪的速度完全赶不上她落泪的速度。

    芷兰怕段馨宁哭多了,会伤到她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却又开不了口劝她不要哭,毕竟林听是段馨宁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

    给段馨宁擦泪时,芷兰忍不住看了看已经哭不出声的陶朱。

    陶朱失神地望着棺材。

    棺材边,李惊秋对林听的尸体唤了良久,忽抓住冯夫人的手:“你看乐允的脸,她还活着,定是大夫看错了,我女儿没死……”

    冯夫人知道李惊秋承受不住丧女之痛:“人死不能复生。”

    “不。我女儿没死,你快看她的脸。”李惊秋的视线没离开过林听,疯狂地摇头,忍泪道。

    即使林听死了一晚上,她的脸仍是白里透红,并没有出现死人的苍白,也没有出现尸斑。现在是冬天,温度低,尸体不腐坏很正常,可死人的脸怎会白里透红。

    李惊秋不愿意相信林听死了,低喃道:“乐允还活着。”

    冯夫人扶着李惊秋起来,替她擦泪,劝道:“乐允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

    不是冯夫人不相信李惊秋的话,而是林听没了呼吸一晚上,心脏不再跳动,身体又变得如此冰冷。不是死,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来看过林听的大夫都说她死了。

    至于林听死后的脸为何还是白里透红,这就不得而知了。天下的怪事多了去,解释不清楚。就比如她得的怪病,也解释不清楚。

    冯夫人当然希望林听还活着,但她死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李惊秋捂脸痛哭,哽咽道:“如果老天真要带走一个人,带走我就行,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活够了,为什么要带走乐允。”

    其实她嘴上一直说林听没死,内心深处却是清楚林听死了的。

    冯夫人能理解李惊秋的心情,多年前她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送走了大儿子段黎生。

    那滋味,冯夫人这辈子都不想再想起。她叹了口气,劝李惊秋:“你一晚上没休息,身子会熬不住的,该去休息休息了。”

    昨晚她们几乎没有怎么休息,冯夫人始终守在李惊秋身边。

    原因是林听得病后找过冯夫人,拜托冯夫人在她死后陪陪李惊秋,尽量不要让李惊秋独自待着。

    冯夫人见李惊秋不说话,又劝道:“要是你病倒了,过几天,谁来为乐允送葬,你也不想她送葬时,母亲不在她身边吧。”

    李惊秋这才有点反应。

    对,她还要为林听送葬,她不能倒下,李惊秋打起精神来。

    冯夫人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李惊秋,连忙带她离开灵棚,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回房休息。

    段翎还在烧纸钱。

    烧纸钱和烧香的烟雾萦绕整个灵棚,仿佛能在无形中夺走人呼吸,令人窒息。段馨宁差点喘不过气,抽泣着:“二哥。”

    他头也没抬:“你说。”

    段馨宁站起来,走到段翎面前,迫切问:“二哥,你快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对不对,乐允没有离开我们。”她还是那样,遇到不希望发生的事就说成是梦。

    段翎拿纸钱的手一顿,慢慢地抬起眼:“她确实没有离开我们。”他转头看棺材,弯了弯唇,温柔道,“她不是在这儿?”

    她愣住,随即又哭起来,想扔掉纸钱,却又怕惊扰了林听。

    芷兰看在眼里,既是心疼,又是心酸。她也不受控制地哭了,接过段馨宁手中那一叠纸钱:“三姑娘,奴求您别这样。”

    段馨宁转身扑进芷兰怀里:“乐允明明跟我说过,以后要带我吃遍京城的酒楼,她食言了。”

    芷兰沉默。

    段馨宁眼眼泛红,说话断断续续:“昨、昨天她还好好的,跟我说过很多话,还能爬树系祈福带,怎么突然……”突然就死了呢。

    芷兰昨天也在场,岂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找不到话来安慰,只好轻轻地拍着段馨宁的背。

    段翎对她们的哭声不为所动,烧完纸钱,起身看林听。

    他一看就是一整天。

    而其他人时不时离开灵棚,就连段馨宁也离开过,因为她哭到小腹有些发疼了,所以芷兰把她带走,唯独段翎没离开过。

    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听的脸,手压住她手腕,过了很久,依然感受不到她的脉搏。

    林听真的死了。

    段翎碰林听的时间长了,她尸体的冰冷温度通过指尖传递给他,逐渐扩散,传至他的心。

    好冷。太冷了。

    在冬天里冷到段翎发颤,冷意又生出丝丝缕缕的惧意,结成一张细密粘稠的网,将他团团围住。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惧冷。

    如今段翎惧冷了,只因这些冷意是从林听身上传出来的,可又因这些冷意是从林听身上传出来的,他惧冷也不想松开手。

    段翎收拢五指,握紧她。

    林听以前很喜欢将手塞进他的手里或怀里,当手炉来用,捂暖她自己的手。现如今,他怎么捂她的手,她都暖和不起来了。

    段翎的视线如蛇般爬过林听,停在她双眼。他伸手过去,有薄茧的指腹点上那一层眼皮。

    他想她睁开眼皮,露出里面的眼睛,再用这双眼睛望向他。

    但林听没睁开眼。

    又过了很久,段翎才极缓慢地收回手,回到丧盆前烧纸钱。

    天黑了,灵棚地面有晃动的人影,几个仆从站在棺材两侧,见到被风吹灭了的蜡烛就重点。

    李惊秋迎风进来,走向段翎,哑声道:“子羽,你回房歇会,今晚我来守夜。”在林听过头七之前,每晚要有人守着灵棚。

    她白天会答应冯夫人去休息,也有今晚要守夜的原因,怕自己身体当真熬不住,守夜守到一半晕过去,搞砸第一晚的守夜。

    段翎没挪动。

    “不用了,母亲。”

    李惊秋见此,不再劝段翎,坐下和他一起在灵棚守夜。

    经过一天一夜,李惊秋好像有点接受林听病逝的事了。也不能说是接受,她担心真如冯夫人所说,林听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痛哭会难过,于是尝试着藏起悲伤。

    风从灵棚外吹进来,拂过段翎发间的玉簪,上面的小铃铛遇风又响了,声音清脆且悦耳。

    灵棚安静,李惊秋能听到铃铛声:“我记得乐允在你生辰时给你送过一支玉簪,是这支玉簪?”

    段翎感受着铃铛在发间晃,拿纸钱的手停在半空:“是。”

    李惊秋往丧盆放了几张纸钱,情不自禁地跟他说起林听:“金银钱财在乐允心中的位置很高,她很少为旁人花过银钱,更别说花那么多银钱为旁人做玉簪了。”

    虽说林听从不吝啬在李惊秋身上花银钱,但那不太一样,她是林听的母亲。而段翎当初还没跟林听成婚,对她们而言是个外人。

    段翎:“我知道。”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她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李惊秋说着又掉眼泪了,忙用袖子擦去,回头看一眼棺材,生怕林听会看到似的,“乐允,她很喜欢你。”

    他捏紧纸钱:“嗯。”

    李惊秋抬起脸看屋顶,让眼泪回眼眶里:“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寂不寂寞,乐允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寂寞。”

    她脑海里现在全是林听:“以前她在府里,要不是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是找人唠嗑,没人陪她说话,她会寂寞的。”

    李惊秋很后悔,后悔没对林听好点,平日里总是骂她。

    丧盆里散发出来的火光照着段翎,却只照亮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深陷阴影,似将要被鬼魅吞噬。他回头看了眼棺材,变成背对丧盆,导致整张脸都陷入阴影。

    段翎目光淡然,语气始终很温和:“她不会寂寞的。”

    “也是。她看见谁都能唠嗑起来,不会寂寞的。”话虽如此,李惊秋还是取来几个纸扎小人烧给林听,想它们下去陪陪她。

    段翎没再说话了。

    李惊秋烧纸扎小人的时候,冯夫人来了,双手端着有饭菜的托盘。她听下人说,段翎今天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也没碰过一滴水。

    冯夫人将托盘放到灵棚外的石桌:“子羽,吃点东西吧。”

    李惊秋这才知道段翎至今还没吃过东西,附和道:“对,你快去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

    他没拒绝,去吃了。

    冯夫人看着段翎把饭菜吃完。她让下人做的是林听喜欢吃的菜,段翎会吃饭,不知他是真饿了,还是因为这是林听喜欢吃的菜。

    无论如何,他吃了便好。

    冯夫人唤仆从准备一壶热茶来,在段翎吃完后给他倒一杯:“乐允很喜欢喝这种茶,还问过我在哪儿买的,她也想买些回去放着,有空让你给他煮茶喝。”

    她回忆往事,眼底的悲伤与笑意交织:“令韫当时也在,问乐允为什么不自己煮来喝,她说她不想干活,扔给你就好。”

    段翎接过茶杯,也喝了。

    冯夫人总算松了口气,提起茶壶问:“要不要多喝一杯?”

    “够了。”段翎面不改色地放下茶杯,回灵棚中。冯夫人不打扰他们守夜,带着仆从离开。每晚守夜的人不用太多,一两个就行,她是打算明晚和段父来守的。

    李惊秋目送冯夫人离去,又抬起脸看屋顶憋泪水,尽管如此,也有几滴泪水沿着眼角流落。

    段翎面朝棺材。

    他碰过腕间丝绦,它们绑得很紧,勒到皮肤变了颜色。

    *

    第二天一早,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先来的是踏雪泥。

    踏雪泥缓步走进灵棚,朝棺材鞠了三次躬,随后走到李惊秋和段翎面前,眼神扫过李惊秋还没消肿的眼睛,没说节哀顺变。

    死了亲人的哀痛,是绝无法抚平的。踏雪泥同样经历过丧亲之痛,懂得。因此他不会对李惊秋说节哀顺变,只喊道:“李夫人。”

    他既认识林听,会知道李惊秋的身份也不奇怪。

    “谢谢你。”李惊秋认得踏雪泥,林听说他跟段翎关系不错,上次来段家给她送百年人参。

    他不明所以:“谢我?”

    李惊秋也朝他鞠了躬:“乐允跟我说过,厂督上次来是想给她送百年人参。虽说她最后没收下,现在还、还走了,但您这份心意,我们记下了,谢谢您。”

    踏雪泥不想受李惊秋的礼,下意识伸手过去扶,在碰到她前又收了回来:“您客气了。”

    他没久留,很快就走了。

    从进门到离去,踏雪泥没往棺材里看过半眼,不想看到林听的尸体,只想记得她当初为了段翎,伶牙俐齿地怼他的模样。

    到晌午,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他们都会对李惊秋和段翎说一声“节哀顺变”。

    今安在是临近黄昏来的。

    他之所以会这么晚来,是因为不想直面林听的死亡,能晚点就晚点。拖着拖着,拖到了黄昏。

    落日余晖,天空被映红一片,拉长了今安在的身影,他一步步走近棺材,弯下腰,深深地鞠躬,也没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吊唁完,他并未立刻离开:“段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段翎想了想,随他出去。

    灵棚外,夕阳染红天际,色彩浓艳,绚丽得像一幅画,段翎一袭素净的丧服与之格格不入。

    今安在拿出一样东西:“林乐允让我转交这样东西给你。”是她来书斋那次拜托他做的事。

    段翎目光一顿。

    第107章

    这是一幅被卷起来的画。

    段翎从今安在手里接过画,解开绑住它的红绳,摊开来看。

    今安在没偷看过林听交给自己的画,此刻见段翎并不在乎他会不会看见,忍不住看过去。

    画上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听,一个是段翎。画的是她张开手抱住段翎,红丝绦缠到他肩上,裙摆与他衣摆紧挨着的画面。

    当今安在看到画中有段翎,不自觉地偏过头看向他。

    段翎则仿佛没留意到今安在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看着画。林听画功一如既往的粗糙,衣物什么都是草草画几笔,勾勒出大致样子,只有他们的脸比较清晰。

    他极轻地摸过林听的侧脸,再看画的右边,那里写着一行小小的字:这是第一幅。猜猜我为什么抱你,答案在下一幅画里。

    今安在也看到了这行字,心道林听临死前怎么变得跟个小孩子似的,画像让人猜,这么幼稚。

    段翎卷起这幅画,抬眼看今安在:“下一幅画在何处?”

    今安在瞥了眼灵棚方向,余光里尽是寓意着死亡的白幡,眼睛被刺痛了:“林乐允让我明天给你,所以我今天没拿来。”

    他低眸看指间的那条红绳,慢条斯理地将它绑回画卷中间,打的结跟林听一样,红绳两端垂下来:“为什么要等明天才给我?”

    今安在抿唇:“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只让我这样做。”

    林听说,万一她以后出什么事就把这些画给段翎,一幅一幅地给他。今安在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如今想来,林听是知道自己得了怪病,命不久矣才会这样做。

    段翎若有所思,长睫掩住了眸底情绪:“一共有几幅画?”

    今安在没隐瞒:“六幅。”从林听死后的第二天开始给,每天一幅画,给到她头七那日。

    林听也不是只给段翎留了东西,还给其他人也留了。今安在给段翎送完画,还得给她母亲李惊秋和段馨宁、陶朱送东西。

    今安在怀疑自己上辈子欠了林听的,她死后还给他找麻烦。

    关键是林听只给他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寥寥几个字:麻烦了,我相信你。还有,别伤心,拿出你以前跟我对骂的气势来。

    伤心?他当然不会为她这个没良心的伤心,都这个时候了,还区别对待他们。今安在昨天看完信,几欲把信撕了。在信上多写几个字会啊……她的确是死了。

    他最终没撕掉信。

    虽说林听以前不是没有给他写过信,但这是最后一封了,今后不会再有她写的信。今安在意识到这个,心情变得复杂难言。

    段翎冷不丁道:“如果我今天就要看到所有的画呢。”

    今安在直视他:“我想,林听在天有灵,会不高兴的,段大人应该也不希望她会不高兴吧。”

    林听教今安在这么说的。

    不得不说她很了解段翎,好像能猜到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提前做好准备,就是不知道段翎会不会真的因此改变主意。

    今安在有些忐忑,林听肯定不想看到他们发生冲突的。

    夕阳渐渐褪去了,暗沉笼罩下来,人的影子融进暗沉中。段翎看着地上的影子,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接下来的几天就有劳今公子给我送画了。”

    今安在没想到段翎还会笑,尽管他笑容看起来挺正常,但怪瘆得慌。毕竟林听才刚死不久,大家在伤心落泪,他竟还笑得出来。

    难道段翎一点也不伤心?

    今安在努力忽略心中的怪异感,没说什么:“你放心。我既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接下来的几天早上,我都会送画来的。”

    即使今安在也不明白林听要分开给画的意图,但会照做的。

    段翎“嗯”了声。

    今安在又瞥了眼灵棚,没再进去看林听。不看会不舒服,看了会更不舒服,他决定不看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段翎摩挲着画,唤来不远处的仆从,让他们送今安在出门,语气如常道:“今公子慢走,我还要回去守着,就不送你了。”

    今安在走了。

    段翎站在原地一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院子空旷,冷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呼呼地吹着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色丧服和手中的画。

    他先回房放好这幅画,再回到灵棚和李惊秋一起守着棺材里的林听。虽说如今时辰不早了,但偶尔还是会有几个人来吊唁。

    林家的人姗姗来迟。

    他们是林听名义上的“娘家人”,却这么晚才来吊唁。

    李惊秋当作没看到他们,可林三爷硬是要往她跟前凑:“乐允这丫头真是没福气,好不容易跟子羽成了婚,年纪轻轻的就……”

    “滚。”她知道林三爷不是在为林听的死伤心,而是在为他自己不能再借段家升官伤心。毕竟很少男子丧妻会不再娶,再娶后一般不会管已死妻子的娘家。

    林三爷不满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怎么说,我也是乐允的父亲。”

    李惊秋抓起东西就往林三爷身上砸去,质问道:“你还有脸说你是乐允的父亲?我们大家为乐允祈福的时候,你在哪儿?乐允去世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林三爷躲避不及,被砸鼻青脸肿:“你简直是有辱斯文!”

    段翎觉得有点吵。

    李惊秋强压滔天的火气,不想让林三爷这种人影响旁人吊唁:“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他认为她不可理喻。

    林听没把他当父亲来看,李惊秋也是知道的,她不教导林听就罢了,还纵容林听。他这个当父亲现在还愿意来吊唁,已是仁至义尽。李惊秋居然还要轰他走?

    不过林听死了,他欠她三千两的那张字据应该不作数了。林三爷偷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李惊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快点将他赶走:“还不走?”

    林舒用帕子擦了擦泪水,拉住还想上前理论的林三爷,小声道:“父亲,我们还是走吧,七姐姐不会想看到您这样的。”

    她们姐妹二人的关系是不太亲近,可林舒记得林听帮过自己的恩情,之前听说她生病,便想来段家探望,奈何被沈姨娘拦住了。

    沈姨娘迷信,认为林听不详,还怕她会传病气给林舒。

    直到林听死了,沈姨娘才肯放林舒来吊唁。林舒今天来到段家,越发后悔没来见她最后一面。

    林三爷回头瞪了林舒一眼,脱口而出道:“你和你七姐姐一样,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林舒吓得一哆嗦。

    段翎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难得正眼瞧了瞧林三爷。

    李惊秋虽不喜欢沈姨娘,也不喜欢沈姨娘和林三爷生的女儿林舒,但见林三爷只会窝里横,直犯恶心:“你到底滚不滚。”

    不等林三爷回答李惊秋,段翎便叫仆从“送”他出去了。林舒迅速地朝棺材鞠躬,然后离开。

    谁知道林三爷回府的路上出意外,被马车碾断了一只胳膊。

    消息传回灵棚,李惊秋漠不关心,他还有命和另一只手签和离书就行。无论林三爷是生是死,她都不再想顶着他妻子的名头了。

    等吊唁的人全离开了,段翎站到棺材边看林听,她的尸体还如活人那般,没出现僵硬的情况。

    他摘下自己腰间装满沉香的香囊,挂到林听的裙带上。

    李惊秋这两天也会站到棺材边看林听,有种她还在身边的错觉:“老天让她得了怪病,又让她死后尸身不坏,我有时真不知道该恨老天,还是该谢老天。”

    说到此处,李惊秋走过去牵住林听,她的手除了过分冰冷和不会动外,触感如初,柔软。

    李惊秋端详林听片刻,喃喃自语:“不。就算老天让她死后尸身不坏,我也还是恨老天。”恨老天用一点点情来遮掩它的无情。

    段翎只是听着,不语。

    他给林听挂好香囊,取出一支金步摇,插进她的发间。

    林听喜欢金银首饰,棺材里放满了金银首饰,就连她所穿红裙的刺绣都是用金银线绣成。

    段翎牵住了她另一只手。

    李惊秋默默退出灵棚,让他们单独待会儿。

    出去后,李惊秋走着走着,走到了挂满红色祈福带的那棵大树底下。它原本是林听活下来的希望,却在前天见证了她的死。

    想到这里,李惊秋心口抽痛,她慢慢地蹲下,缓一缓。

    仆从拿着一条祈福带朝她走来:“李夫人,这是我们从地上捡到的,您看要不要再挂上去?”

    李惊秋扶着大树起身,接过来看,鬼使神差地念出了这条祈福带上面的字:“愿林听这丫头无病无灾,也愿她母亲平安顺遂。”

    祈福是为林听做的,怎么会有人把她也写上去?李惊秋感到奇怪,翻过祈福带的另一面,发现写这条祈福带的人没写名字。

    一般来说,祈福带背面会写下对方的名字,为什么它没有?

    是忘记写名字了,还是有意不写名字的?李惊秋越想越奇怪,谁会喊林听“丫头”呢,会这样喊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辈。

    而冯夫人和段父是不可能这样喊她的,也不可能是林三爷。祈福当天,林三爷连来都没来,更何况,他不是能写出这种话的人。

    李惊秋走了下神。

    仆从见李惊秋长时间不说话,不禁唤她一声:“李夫人?”

    李惊秋回过神:“你们拿梯子过来,我来挂上去。”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人家特地为林听写的祈福带,哪怕没用,也该挂回去。

    “是。”仆从去拿梯子。

    李惊秋踩着梯子上树,亲手挂上这条没署名的祈福带。

    *

    今安在没食言,次日风吹雨打不动,准时来给段翎送幅画。

    林听的第二幅画画的不再是人,而是开满莲花的连心湖。段翎记得连心湖,他们曾在观莲节那天乘船进入湖里赏莲,林听还和段馨宁到甲板放了许愿的莲花灯。

    他将画看了一遍又一遍。

    画的右边仍写着字:我抱你,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好了,你又来猜猜我为什么给你画这个湖,答案还是在下一幅画里。

    林听兴许是被段翎以前常说的“喜欢”二字感染了,说或写“我喜欢你”都不带犹豫的了。

    段翎轻点过“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心中也默念这几个字。

    今安在和昨天一样,也是送完画就走了,他只有在跟林听互怼时才比较多话说,平时算得上沉默寡言,如无必要,不怎么说话。

    段翎没留意今安在是何时走的,看画看了一个时辰,仿佛真的在猜林听为什么要给他画湖。

    眼看着快到守夜时辰,段翎像上次那样卷好画,没再看。

    去守夜前,段翎回房沐浴一番。沐浴期间,他点燃房内放有沉香的香炉,给丧服熏香。林听喜欢这个味道,光给她系香囊不够,他身上也得常有她喜欢的味道。

    房间香雾弥漫,渗进各个角落,沉香浓郁,段翎坐在浴桶里,闭上眼。很快,耳畔似响了林听的声音,她在喊着他:“段子羽。”

    他睁开眼。

    房间并没有林听的身影。

    段翎的眼尾被热浴汤熏得微红,秾丽的面容染了一抹似怨非怨的情绪,手微微使劲,不受控制地扯烂用来沐浴的巾帕。

    他从浴桶里出来,长发被浴汤弄湿,往下滴着水,几缕湿发垂在身前,黏在白皙的锁骨上。

    段翎拿过林听给他买的绯衣穿好,再在外面套上丧服。

    红白两种颜色相撞。

    他踱步到梳妆桌前,看过林听戴过的首饰。棺材里那些金银首饰是新买的,她用过的金银首饰还在房间里,没被人挪动过。

    段翎神情淡淡地看着,拿起一支尖锐的金簪,抵到腕间,轻轻划了下,皮肤泛起一道小伤口。他没怎么用力,仅仅是流了点血。

    即便如此,这道小伤口还是能覆盖前不久那道伤口。

    伤口能用别的伤口覆盖,那疼痛呢,是不是也能用别的疼痛来覆盖。自林听死后,段翎的心口就不间断地泛起一阵阵疼意。

    正当他想通过划伤手腕来获取新的疼意,用它覆盖心口的疼意时,金簪从掌心滑落,砸到毯子上,发出了一声难听闷响。

    段翎微微失神。

    过了片刻,他弯下腰捡起金簪,握住许久,再放回首饰盒里,拿放到一旁的葛布擦干长发。

    梳妆桌的镜子倒映着段翎,五官精致,唇红齿白,长发漆黑似墨,如艳鬼现世,又如画皮妖,画了张好皮囊来蛊惑人。他丧服之下,仿佛婚服的绯衣若隐若现。

    出门去灵棚守夜前,段翎拢好丧服的衣领,藏起绯衣。

    今晚只有他一个人守夜,李惊秋年纪大了,熬不住连续守夜,身体吃不消。而段馨宁大着肚子,做不来守夜的事。冯夫人和段父倒是想来守,但是段翎拒绝了。

    夜色幽暗,段翎坐在灵棚里,把厚厚一沓纸钱烧完。风吹进来,搅动丧盆里的纸灰,也吹灭了几支蜡烛。

    段翎推开丧盆,拿别的蜡烛点燃被吹灭的蜡烛。

    待蜡烛全亮了,段翎又一次走到棺材边,伸手进去将金银首饰推到一边,然后进棺材里,躺到林听身侧,让她脑袋枕着他手臂。

    翌日清晨,过来打扫灵棚的仆从看到段翎从棺材里出来,他们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他们家二公子昨晚竟然和一具尸体睡了一晚上!

    林听是少夫人没错,可她死了,无论林听是什么身份,死了就是一具尸体。他们活了那么多年,就没见过有人搂着尸体睡觉的。

    他们望着段翎,终于想起问好,磕磕巴巴道:“二公子。”

    段翎朝他们颔首,算是回应,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此举有不妥之处,将棺材里的金银首饰放回原处,平静地去取水洗漱。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

    冯夫人连早膳都没用就过来灵棚找段翎,担心问:“子羽,你昨晚守夜是不是太困了?”

    段翎:“尚可。”

    她看了眼棺材:“我听下人说你昨晚是在棺材里面睡的,你困了回去休息,我来守夜就好。”

    “我不是困。”

    冯夫人着急道:“既不是困,那你为什么进棺材里?”

    段翎坐回丧盆前,里面的纸灰已经被仆从清理掉:“因为我想感受一下林听这两天躺过的地方,所以进去了,有何不妥?”

    “子羽,人死不能复生。”冯夫人也对李惊秋说过这话。

    他低笑:“我知道。”

    *

    一眨眼的功夫,到林听头七这天了,今安在早早地来送画。

    送完画,今安在离开段翎的院子,却没离开段家,因为林听今天要下葬,他得留下来送葬。

    段翎这次没第一时间打开画看,他坐在院中大树底下的长椅,听风吹动祈福带的簌簌声。

    过了大概半刻钟,段翎才看画。

    时隔几天,画上再次出现林听的身影,她伸着手朝他跑来,裙摆和混着丝绦的长发扬起。

    段翎抬起手,像是想隔着画牵住林听朝自己伸出的手,可他碰到却是毫无温度的一张画纸。

    这幅画没有一个字。

    他垂下手。

    仆从快步行至段翎面前,欲言又止问:“二公子,夫人让奴来问你,何时开始送葬?”送葬意味着林听以后不会再出现在段家,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牌位。

    段翎握着画站起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很是平易近人道:“等我换身衣裳就开始送葬。”

    说罢,他回房换衣裳。

    出来后,段翎依然是脚踏黑靴,白色丧服在外,绯衣在内,不过腰间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第108章

    灵棚前站满了穿素衣的人,见段翎来,他们纷纷让开一条道,令他畅通无阻走到棺材前。

    被仆从撒向半空的纸钱飘起又落下,擦过段翎的丧服,还有几张擦过脸,有些纸角尖锐,弄红皮肤,他却眼也不眨地看着棺材。

    棺材里,林听双手交叠放到身前,双目紧闭,脸上妆容恰到好处。按照习俗,人在送葬前是要盛装打扮一番的,林听脸上的妆容是段翎今早来为她化下的。

    段翎目光扫过林听的眉眼,鼻梁,抹了艳红胭脂的唇。

    目光顿在她心口前,那里没一丝起伏,也就是说林听现在还是没有呼吸,没有活过来的迹象。

    段翎眨了眨眼,眸色晦暗不明,极缓地移开目光。

    李惊秋也在看林听。

    前几天,李惊秋守灵棚能够忍住不哭,今天忍不住了。下葬后,她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要是想林听,只能到墓碑前祭拜。

    李惊秋像林听死后的第一天那样,浑身没了支撑似的趴到棺材边,泣不成声:“乐允。”

    陶朱怕李惊秋站不稳,摔倒受伤,一边扶着她,一边抽噎。

    这么多年来,林听都是陶朱的主心骨。她一下子没了,陶朱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深陷看不见尽头的茫然,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陶朱想伸手过去碰碰林听,又怕惊扰她的遗体,只敢站在棺材边喊她几声:“七姑娘。”

    段馨宁听着她们喊,泪眼婆娑,无法想象没了林听的日子。

    以前她们经常外出吃喝玩乐,出什么事了,她们互相给对方背锅,减少被父母骂的可能。

    段馨宁一遇到不能跟父母说的委屈就去找林听,林听会耐心听,还会尽力给她想办法解决。她刚怀孕那段时间,若没林听在身边开解,段馨宁兴许会熬不过去。

    林听给了她那么多帮助,她却在林听生病时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病逝。

    段馨宁愧疚不已,甚至恨自己的无能:“对不起,乐允。”

    今安在一言不发站着。

    虽说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会分开,但他并不喜欢以这种方式分开。今安在抬了抬头,终究肯看进棺材里。

    今天今安在除了要给林听送葬外,还有件事要做,是她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还让他发毒誓要做到的事。此事很荒谬,绝不会被众人接受,要瞒着大家做才行。

    他的眼神落到段翎身上。

    段翎忽转头看灵棚外:“进来吧。”话音刚落,锦衣卫立刻带了几个大夫穿过人群走进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解其意,冯夫人拭去脸上的泪痕,上前问道:“子羽,今天是给乐允送葬的日子,你找大夫来干什么?”

    他牵起林听的手,似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找大夫来给她把脉。”

    此话一出,众说纷纭。

    给一具尸体把什么脉,死人的脉搏不是早就消失了?他们觉得段翎到了林听头七这天,还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的事实。

    明明是见惯生死的锦衣卫,到头来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会死。思及此,他们心中唏嘘。

    段父站出来:“子羽,要开始送葬了,你不可胡来。”

    他也听说段翎进棺材和林听尸体躺了一晚上的事,认为段翎现在就是伤心过度,脑子不太清醒,这才总是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事。

    段父拦住要靠近棺材的大夫,厉声呵斥:“你这样做,是要让乐允死也不得安宁?”他这一辈的人很讲究死后的规矩礼节。

    段翎充耳不闻,温温柔柔地对大夫说道:“去给她把脉。”

    大夫汗流浃背。

    他们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一大早被锦衣卫拉过来,为一个即将在头七这天入葬的姑娘把脉。

    不过他们惶恐倒不是因为晦气,作为大夫,不讲究这些,主要是因为段翎要他们把脉,段父不让他们把脉,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大夫既不敢进,也不敢退,望向段翎:“段大人……”

    段父冷道:“退下。”

    冷风拂动段翎丧服衣摆,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守着棺材,重复一遍:“去给她把脉。”

    大夫真不知道听谁的,他们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按照官阶,该听锦衣卫指挥使的,可锦衣卫指挥佥事动动手指头也能捏死寻常大夫。

    于是大夫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常年吃斋念佛的冯夫人。

    “夫人。”

    冯夫人感受到了,哪怕他们不看过来,她也不会坐视不管。

    “子羽,你怎么突然要找大夫给乐允把脉,难不成你至今还认为乐允活着?”冯夫人不疾不徐越过段父,走到段翎面前。

    让大夫给林听把脉这件事不是件小事,需慎之又慎。

    亲近的人与陌生人不同,后者在临下葬时触碰遗体,会惊扰亡魂。在活着的人看来,这也是非常不尊重死者的举动。因此,冯夫人想让段翎再考虑考虑。

    段翎从容不迫道:“我就是想让大夫给她把最后一次脉。”

    尽管他自己会给人把脉,以此判断对方是死是活,也想让几个大夫给林听把最后一次脉。

    冯夫人无奈:“何必多此一举呢。”她这个儿子往日里遇事冷静,杀伐果决,不拖泥带水,遇到林听的事怎么就变得优柔寡断了。

    “这不是多此一举。”

    段翎牵着林听,另一只手给她整理发间的首饰,并未让步。

    段父插话:“这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们心里都不好受。如果再这样下去,你今天不用去送葬了。”

    冯夫人回头看段父,目光如炬,不满道:“他们是夫妻,怎么能不去送葬。”

    段父缄口无言。

    冯夫人看了一眼其他来送葬的人,压低声音劝道:“子羽,今天是乐允的头七。她的魂会在这一天回来,我们就让她安息吧。”

    段翎给林听整理完首饰,抚过她脸:“等把脉了再送葬。”

    段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上前半步。”他身为一家之主,实在无法看着段翎在葬礼上胡来。

    段翎手腕转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旁锦衣卫的绣春刀拔了出来,“锵”一声,刀尖直指地面,刀身似泛着一缕杀意。

    他弯了下眼,嗓音偏轻,但能令众人听见:“让开。”

    “段子羽,你疯了!”段父很难相信段翎会这样对自己,他出手阻拦,段翎居然拔刀相向?

    冯夫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忙不迭地挡到他们中间:“子羽,你冷静点。”

    “二哥。”段馨宁吓了一大跳,想过去,被芷兰拉住。

    今安在行走江湖多年,对刀剑声很敏感,几乎是一听见拔刀的声音就看向段翎了,目露震惊。

    前几天见段翎反应平平,他还以为对方接受了林听已死的事。殊不知段翎到了头七这一天还不肯相信她死了,要找大夫来把脉。

    不过他碍于身份,没多言,只在一旁看着他们。

    李惊秋听到这里,抹掉眼泪:“听子羽的,让大夫给乐允把脉吧,我相信乐允不会怪他。”

    她是林听母亲,冯夫人和段父自然要以李惊秋的意愿为先。

    段父不再阻拦,他让开的瞬间,绣春刀被段翎插回刀鞘。众人高高悬起的心也随之落回原地,没人想看到送葬当日见血。

    大夫终于得以上前为林听把脉。

    把脉期间,众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尽管他们知道林听死了,但见段翎这么坚持要让大夫给她把脉,还是不由自主生出丝希望。

    时间过得很慢,大夫把脉不到一刻钟,而他们感觉过了一个时辰。李惊秋心跳加速,想催促大夫快点,又怕打扰对方把脉。

    大夫把完脉,神情一致,结果也一致,林听的的确确死了。

    李惊秋心如死灰。

    今安在闻言失望,低头看落满纸钱的地面,又看棺材,鼻间尽是因丧事而燃烧的香烛气味。

    段翎牵住林听的手微微僵硬,表面却看不出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唤仆从给大夫拿了些银子,轻声道:“你们可以下去了。”

    大夫如获大赦,拿了银子后,不忘毕恭毕敬地给林听拜上一拜,紧接着立刻随仆从离开。

    灵棚陷入短暂的沉寂。

    最终是冯夫人出声打破了沉寂:“子羽,我们该开始送葬了。”送葬也有吉时和凶时之分,他们得在吉时结束前送完葬。

    段翎掐着掌心:“嗯。”

    “也是时候封棺了。”冯夫人分开段翎和林听的手,侧目示意仆从拿长钉子过来封住棺材。

    就在仆从拿着长钉子靠近棺材时,段翎忽道:“且慢。”

    冯夫人想起段翎曾进棺材与林听同眠的事,有些担心他会不让她下葬,要留着她的尸体,那样就麻烦了:“怎么了?”

    段翎独自拉动沉重的棺盖,没让他们将钉子插入棺材:“等到下葬的地方再封棺也不迟。”

    冯夫人转动着佛珠,平和道:“子羽,这不合规矩。”

    段翎合上了棺盖,林听的脸顿时消失在眼前。他指尖微动,有想再碰一碰她的冲动,不过忍住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冯夫人暂时没说话,看向李惊秋,一看就是要询问她意见。

    李惊秋看着棺盖合上,适时开口:“无妨,我也想在乐允下葬前,多看她几眼。”为了多看林听几眼,她也可以不守规矩。

    冯夫人不再多言。

    其实冯夫人也不是真的反对段翎做这些事,只是担心李惊秋会介意,毕竟他最近对林听做的事皆是不合规矩。倘若李惊秋不介意,她就没干涉他的必要了。

    送葬开始,唢呐声起。

    十六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棺材走出段家大门,段翎双手捧着雕刻有林听名字的牌位走在丧队前面。引路人则走在更前面,边走边撒纸钱,放眼看去,白茫茫一片。

    丧队从段家出去,还要经过几条街才能到城门外下葬。

    遇丧避让是约定俗成的事,百姓站到街两侧看丧队。只见捧着牌位的男子身形修长,容颜绮丽,头披白色丧布,腰系麻绳。

    有人认出男子是谁,吃惊道:“这不是段家二公子?”

    林听不是皇后,死了不用昭告天下。所以京城里有一部分百姓通过八卦知道她前不久病逝的消息,有一部分是还不知情的。

    一个常关注京城八卦的屠户回道:“对,就是段二公子。”

    “谁去世了?”

    能让段翎捧着牌位送葬的人肯定是他亲近之人。

    屠户叹息:“林家七姑娘,也就是段二公子的夫人,她前不久得了一种怪病,病逝了。”

    提起林家七姑娘,大家便有了记忆。林听在段翎生辰那天当众求婚事传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旁观的书生:“我记得没错的话,他们成婚还不到一年。”

    妇人捂住自己小孩的眼睛,不让她看丧队,语气惋惜道:“是啊,天意弄人,他们成婚不到一年就阴阳两隔了。想当初,我还到段家门前捡过他们的喜钱呢。”

    另一个人附和:“我也捡过不少他们的喜钱,真是可惜了,看着这么郎才女貌的二人。”

    丧队离议论的百姓越来越近,他们忙噤声,直到丧队过去。

    唢呐声不绝于耳,段翎目不斜视往城门走,指腹摩挲着牌位,始终按在林听的名字上。李惊秋和段馨宁她们跟在棺材旁边哭,送葬这天是可以放肆大哭的一天。

    今安在跟在她们身后,在她们哭得无力时隔着衣袖扶一把。

    丧队出到京城,纸钱撒了一路,段翎回眸看毫无动静的棺材,五指收紧。在快要捏碎牌位前,他收了力,牌位完好无损。

    段翎仰头看天,数不清的纸钱在半空中打着转,被风一吹,飞得很高,有些挂到城外的大树上。

    冷风吹动纸钱的同时也灌进他衣袖,拂动腕间的丝绦。

    忽然,唢呐声停了下来。

    抬棺的十六人也停了下来,他们整齐划一站在墓地前,等段翎下命令。何时放棺材进墓地里也是有讲究的,他们不敢擅自行动。

    可他们等了两刻钟也不见段翎下命令,不由得望向能主事的冯夫人和段父。冯夫人看了看天色,想再等半刻钟。半刻钟后,要是他还不下命令,她便出手。

    半刻钟过得很快,冯夫人与段父对视一眼,走到段翎身边。

    就在这时,段翎说话了。

    “放棺。”

    抬棺的人手起手落,将棺材放到墓地里早就挖好了的大坑。

    棺材还没封上。

    冯夫人吩咐抬棺的人:“先开棺,再封棺。”她没忘记李惊秋之所以会同意到这里再封棺,是因为可以在下葬前再看林听一眼。

    “是,夫人。”抬棺的人推开棺盖,露出躺在里面的林听。

    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棺材。抬棺的人抬得很稳,林听身上的大红衣裙并无明显的挪动,双手还自然地叠在身前。

    李惊秋贪婪地看着林听,想把她的模样牢牢记住,毕竟看一眼少一眼了。虽说李惊秋不是没有林听的画像,但看画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远远不如真人。

    而段翎走下埋棺的坑里。

    冯夫人眼尾微红,没拦段翎。这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他想看林听看仔细点也是人之常情。

    段翎弯下腰凝视林听,话却是对其他人说的:“你们到前边的林子歇一歇,我想和她说些话。一刻钟后,我们封棺下葬。”

    尽管没有这样的先例,冯夫人也没反对,应下了:“好,一刻钟后,我们再过来封棺下葬。”

    李惊秋一步三回头。

    段馨宁亦是如此,舍不得林听,但也没留下来打扰段翎。

    棺材附近只剩下他一人。

    段翎握着林听发间的丝绦,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如蜻蜓点水的轻吻,很久才离开:“你说过要和我来城外放纸鸢的,可是你食言……”

    他没再往下说。

    地上的纸钱被风卷过,有一张沿着墓坑飘落,坠进棺材里。段翎捡起这张纸钱,扔到棺材外。

    纸钱静静地躺在泥上。

    段翎直起身子,抬起手拿下披在头间的白色丧布,又扯掉腰间那条麻绳,穿在外面的丧服掉地,里面那套近似血色的绯衣现出。

    他再次进了棺材,绯衣跟红裙缓缓地交叠到一起,仿佛回到了新婚当日。段翎一手搂林听入怀,一手拿出匕首抵到脖颈。

    太阳底下,匕首泛寒光。

    正当段翎要用力一划时,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抓住了他手腕。

    第109章

    段翎掌心一松,匕首掉了下去,砸到他们身下的棺材。他没管,只是盯着抓住自己手腕的人。

    只见原本没了呼吸的林听此刻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对视的那瞬间,一滴泪水沿着段翎绯红的眼角掉落,砸到林听冰凉的手背上,发出轻响。

    他怀疑这是幻象。

    段翎曾幻想过不少林听忽然活过来,睁眼看他的场景。

    因为林听得知自己得怪病会死后的反应很奇怪,就像她早有预料,尽在掌控中。林听对他说的话也很奇怪,所以他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林听会活过来。

    于是他等。

    从林听死后第一天开始等,可她没醒。第二天,她也没醒。

    第三天,亦是如此。

    越到后面,段翎就越怀疑自己推断错了。林听可能真的只是在临死前看淡生死,才会说那些话,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

    他看着棺材里面色红润的林听,又想着再等等,说不定她会在下一刻活过来,唤他的名字。

    可离下葬越来越近了,林听还是没醒,段翎感到一阵无望。

    他想和她就此长眠。

    至于他发毒誓答应过她的送葬,也就此作罢。段翎不相信有什么来世,即使有来世,那都不是他们了。他这辈子得不到的人和东西,就是永远都得不到了。

    有些感情,没体验过倒还好,一旦体验过便放不了手。

    他喜欢林听喜欢他。

    他享受林听喜欢他。

    段翎无法忍受林听不在身边的日子,虽说他向来热衷收藏人的眼球,不在乎它们是否从生物变成死物,到了林听这里却不行。

    即便段翎可以买特殊的苗疆蛊虫回来,令林听尸身永存,让她以这种方式留在他身边,他也不想这样做,只想要活生生的林听。

    在林听死后的第五天,段翎拿起绣春刀,想划向脖颈,余光却扫见她托今安在送来的四幅画。

    他还有两幅画没看,得等到林听的头七,才能看完所有画。

    段翎握刀的手顿住。

    头七才能看完的画……还有林听坚持要他在头七给她送葬。

    都是头七当日。

    林听会不会在头七活过来,让他等到头七?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段翎缓缓放下了绣春刀,去看了一遍林听画的那些画。

    他要等到她的头七。

    奈何现实打破了他仅剩的希望,她在头七这一天也没醒来。

    要下葬了,她不会醒了。

    再等下去也没意义。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要自我了断时,又看到了林听醒过来的幻象,她还出手拦住他。

    幻象中的林听能碰他,可每当她碰他的时间长了,或者他要主动碰她,幻象便会如一戳就破的脆弱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的,全是假的。

    有几次,段翎静坐在棺材旁守夜,看到林听从棺材里出来抱他的幻象,还看到她牵着李惊秋坐在院中,朝他招手的幻象。

    现在应该也是幻象。

    定是他太想林听在头七这一天活过来了,所以才会如此。

    段翎感觉自己正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受刑,锋利的刀子割掉他一层层血肉,露出藏于深处的肮脏骨头,割肉剔骨之痛莫过于此。

    他迟缓地抬起手,一点点地描绘着林听睁开的双眼。

    哪怕是幻象,他也要抓住。

    不顾一切地抓住。

    而林听的手却顺着段翎的手腕下去,握住了他,十指相扣。她看着他:“我……”

    话还没说完,林听就被段翎抱住了,由于贴得太紧,她能感受到他身子正在微微颤抖着。

    段翎确认了,不是幻象,幻象不会说话,林听她活过来了。

    林听回抱着段翎。

    起初林听以为死后的几天会处于睡觉状态,不知外界的事,后来才发现不是的。她一直在他们身边,只是他们看不到罢了。

    所以他们做了什么,林听一清二楚。包括段翎用她的丝绦勒住手腕,还想用她金簪自伤。

    林听感觉整颗心被人揪住,各种情绪交织,撕扯她血肉。

    她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段翎,给予他力量,又从他那里夺取力量。

    段翎闻着林听的气息,埋首进她颈窝里,她正在动的脉搏透过皮肤传到他身体,是活着的。

    林听的脉搏牵动段翎的心脏,他心跳越跳越快,处于失控。

    过了会,段翎的声音在林听耳畔响起。他没问别的,只问:“以后,你还会不会这样?”

    她先是愣了愣,随即毫不迟疑地肯定道:“不会了。”

    段翎闭了闭眼:“嗯。”

    “你不问我别的?”林听很轻地抚过段翎手上的诸多细小伤痕,她记得这是他半夜到挂满祈福带的大树底下弄出来的伤。

    他离开林听颈窝,掀开微红的眼皮,眸底满是属于她的倒影,呢喃道:“我不在乎别的,只要你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林听不受控制地掉了眼泪,喉咙像卡了一团棉花,段翎是猜到她绝对不能说某些事,干脆不问,他只要她能醒过来就好。

    “我们出去。”

    林听站起来,踹了一脚棺盖,拉段翎离开象征着死亡的棺材,离开那个用来埋她的土坑。

    他们刚离开棺材,就听见有人发出一声尖叫:“乐允!”

    林听听到熟悉的声音,又抹了把眼泪,抬头看过去。段馨宁站在不远处,她双眼瞪大,紧紧地盯着他们这个方向,表情复杂多变,有震惊,有不解,也有狂喜。

    段翎说的一刻钟快过去了,段馨宁也想在林听下葬前,单独跟她说些话,就先过来问问他,谁曾想会看到林听死而复生的一幕。

    段馨宁的注意力全在林听身上,没留意段翎穿了一袭绯衣。

    尖叫声刚发出不久,身处前方林子的众人马上回到墓地。而李惊秋跑得最快,几乎是冲回来的,因为听到段馨宁喊的是林听的名字,担心她的遗体出了事。

    李惊秋冲到墓地前,倏地停下,满脸不可思议,唇瓣翕动,最后怔怔地看着前方。本该在棺材里躺着的林听居然站了起来。

    “乐允?”她试探地唤。

    林听扑进李惊秋怀里,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下:“阿娘。”

    刹那间,李惊秋泪如雨下:“乐允,真是你?不会是阿娘在做梦吧。”她这几天睁眼就是躺在棺材里死气沉沉的林听,闭眼就是在梦里还活蹦乱跳的林听。

    林听摇头道:“不是梦,是真的。阿娘,我还活着。”

    段馨宁震惊过后,快走到林听身边,也不管她是人还是鬼,直接从林听背后抱住她,带着哭腔道:“乐允,我好想你。”

    林听空出一只手给段馨宁擦眼泪:“别哭了,哭了那么多天,当心把你的眼睛给哭瞎。”

    话虽如此,她也在哭。

    段馨宁一眨眼,泪水成串地砸了下来,弄湿林听肩膀。她呜咽,不停地喊着:“乐允。”

    如果哭能把林听哭回来,眼睛哭瞎了也无所谓。

    今安在朝她们走过去,难以置信地望着林听,喉结滚了滚,才发出一点声音:“林乐允。”

    林听用那一双因落泪而泛起红血丝的眼睛看他。

    今安在不知该作何反应,林听活了过来?他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意后,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今安在心中的喜悦大于看见人死而复生的诧异。

    林听感受到冯夫人的视线。

    “母亲。”

    “乐允?”冯夫人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

    她不自觉地看向一直守在林听身边的段翎,这才发现他穿的不是丧服,是和林听身上那套红裙颜色差不多的绯衣,他想干什么?

    冯夫人无意扫了眼棺材,捕捉到掉里面的匕首,它已出鞘。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

    难道他想……

    段翎让他们到林子等一刻钟是想和林听一起死。要不是林听突然醒过来,他现在可能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她知道段翎对林听的感情深,却不知道深到想随林听而去。

    冯夫人一阵后怕。

    死了的人忽然活了过来,有人满心欢喜,也有人惧怕。一个胆小的仆从往后退几步:“少夫人不是死了,怎会又活过来?”

    段翎站到林听身前,言简意赅道:“她没有死,并不是死而复生,只是怪病让她看起来像死了而已。我们不知道,还险些将她下葬了。”

    林听本来想对他们说这些话的,不料他先她一步说了。

    不少人瞠目结舌。

    他们看了一眼林听,半信半疑道:“看起来像死了?”

    竟有这种事?

    段翎牵过林听恢复正常体温的手:“以前不止一个大夫说过她脉象异常,死脉有可能会占上风,夺走她的命,也有可能会忽然消失。”

    他环视一遍周围,没错过他们表情:“我们不妨请那些大夫过来,让他们看看,是不是真如我所说,她此等脉象会出现假死。”

    冯夫人将放到匕首上的视线收回来,没惊动其他人。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段翎,心乱如麻,捏紧腕间的佛珠,当机立断道:“先回府,再找那些大夫过来给乐允看看。”

    *

    回到段家,林听坐在还没撤掉灵棚的堂屋里,任由一个又一个大夫给她把脉。至于其他人,和今早一样,全围在灵棚外等结果。

    大夫最终证实了段翎说的话没有错,林听因为怪病,前几天出现假死症状,现如今恢复如初。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她的死脉已彻彻底底地消失。

    一切尘埃落定。

    林听安心了,日后她终于可以随心而行,不用怕被系统抹杀,被迫去做各种各样的任务。

    她偏头看段翎,趁其他人的注意力放在正在说话的大夫身上,没留意这边,拉了拉他的袖摆。

    段翎顺势握住了她。

    袖摆遮住他们的手,他没低眸往下看,视线停留在林听灵动的双眼,再三确认她是活着的。

    另一头,冯夫人听完大夫的话,差点喜极而泣,大方赏了金子给来段家为她把脉的大夫,又立刻唤仆从将跟丧事有关的东西全撤下去和送走前来送葬的人。

    不仅如此,冯夫人还要在大门前洒几天的银钱,散财挡灾。

    林听跟李惊秋她们待了老半天才依依不舍回房间,冯夫人准备了柚子叶水,让她回房仔细地沐浴一番,寓意着赶走病痛的晦气。

    段翎寸步不离地跟着林听。

    林听沐浴完就抱着段翎往床上倒,她知道他这段时间来睡不好,一天最多休息一个时辰:“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

    他没闭眼。

    林听看见了,伸手过去盖住他双眼:“闭眼,睡觉。”

    段翎的长睫在她掌心下拂动,林听手痒,心口却感到闷闷的:“我叫你闭眼,你没听见?”

    床榻四周飘着柚子叶的气息,它们涌进段翎鼻间,他拉下林听的手,如她所愿闭眼:“如果这是梦,那便不要让我醒了。”

    林听吸了吸鼻子,用头撞过他胸膛:“你怎么变得跟我阿娘和令韫一样了,动不动说梦。”

    段翎双手环住她的腰。

    “因为怕。”怕是假的,怕他一觉醒来,她仍躺在棺材里,无论他说什么,她也不会回应。

    林听默然。

    很快,段翎睡着了。

    她近距离地观察段翎,发现他眼底的阴影比昔日只多不少。

    其实林听没困意,刚刚只是找借口让段翎睡一觉,现在他睡着了,她不用装出困乏的样子。

    就这样,她什么也不做,陪段翎在床榻躺到天黑,晚上再出门跟李惊秋和冯夫人她们用晚膳。

    *

    今晚,冯夫人安排了团圆饭,庆祝林听恢复正常。只不过用晚膳前,宫中传来嘉德帝要见段父的消息,他不得已进宫一趟。

    这顿团圆饭缺了段父一人,可冯夫人并未觉得不妥,没等他回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用完晚膳,林听送李惊秋回院子,然后带段翎去找今安在。

    她死后去过冯夫人的院子,听到段父说起有关药人的事,知道药人虽是百毒不侵,但命短。

    而嘉德帝知道如何让药人变回成正常人的法子,当然,他不会轻易告诉他们。她也没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打算找今安在问问。

    他见多识广,兴许对药人有所了解,毕竟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是从江湖上传进宫里的。

    本来她今天一复活就想问今安在这件事的,可是没找到机会。

    林听快步往书斋走去。

    她躺七天,骨头都躺软了,想多走走,不叫马车送他们去。

    段翎腿长,很轻松就跟上林听,将她的手腕抓在掌心里:“你为何要带我去找今公子?”

    林听脚步不停,还有加快的趋势,边走边解释道:“不想你命短,去问今安在有没有听说过药人,找办法让你恢复成正常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听头也不回:“你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她只知道成为药人前要经过很多痛苦,不知道成为药人后的下场,不然早就想办法了。

    他们刚到书斋,今安在就推门出来了。林听死后的几天,他也没闲着,抽空出城外帮踏雪泥给叛军传递消息。今天要给她送葬,才在段家待了那么久。

    现在今安在得空,准备到踏雪泥那里了解一下最近的情况,见他们过来,略感诧异。林听刚醒来,不该留在府里多休养?

    今安在疑惑:“你……”

    林听不等他问她来意,单刀直入:“你有没有听说药人?”

    踏雪泥没跟今安在提起过段翎是药人,他还不知道:“略有耳闻。”前朝皇室也流传过用药人血能做出长生不老药的谣言。

    她急切地问:“那你知不知道如何让药人恢复成正常人?”

    今安在没有怎么留意过这种事:“我认识的一个江湖人可能知道有关药人的事,我去帮你打听打听,但就算他知道有关药人的事也不一定会知道解决的办法。”

    林听明白:“谢了。”

    这一声道谢既是谢谢今安在帮忙打听药人,又是谢他在她死后帮她做了那么多事,连挖坟这样荒谬的事都答应了。林听怕自己醒得不及时,于是多留了一手。

    林听有想过将挖坟的事拜托给段翎,可他不知道她能复活,而挖坟在大燕算是一种鞭尸的行为。她怕段翎答应了,却下不去手。

    事关生死,她不敢赌。

    所以林听选择拜托今安在,也没告诉段翎,担心他会阻止。

    书斋晃动的风铃唤回林听飘远了的思绪,她望向今安在,他拿着用来锁书斋大门的锁链。

    “你这是要出去?”

    今安在清楚他们过来的目的是找自己,不会进书斋里,继续把门锁上:“去找应大人。”

    他话锋一转:“一个月之内,世安侯爷会带兵打到京城。你们要是想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现在就走。要是不走,最好不要出远门,否则短时间会回不来。”

    林听踌躇着问道:“你们当真要让谢五公子当皇帝?”

    今安在:“他们想要谁当皇帝,我还是不在乎。不过我跟世安侯爷打过几次交道后发现他野心不小,不像是甘愿屈于人下的人。皇位会落入谁手,尚不可知。”

    世安侯爷?原来夏子默的父亲想当皇帝。林听略一思忖:“你去吧,我们就不耽搁你了。”

    今安在戴好面具:“一有药人的消息,我会去找你们的。”

    “好。”

    林听沿着来时路回段府。

    *

    段府的半夜寂静无声,月色顺着敞开的窗沿洒进房内,落到床榻之上。刚睡着不久的段翎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看身侧,林听不在。

    他掀开被褥坐起来,喊林听的名字,并没有得到回应。

    她今天活过来是梦?

    段翎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双手深掐进床榻边缘的木板,十指指尖抠出血来,鲜血淋漓。

    他离开床榻,还是想跑出去找找。不等段翎跑到房门,林听推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微弱的烛火就这样毫无征兆落入阴暗中。

    这样的画面像是午夜的一个好梦,美好却不现实。

    冷风从门缝进,拂过她裙摆,也拂过段翎踩在木板上的赤足,他起得急,连鞋子也忘记穿了。

    段翎目光紧锁着林听,贪恋又隐透着压抑的病态。

    林听猜到发生了什么,正想放下灯笼朝段翎走去,他便快走过来,将她牢牢地抱住了,犹如一根沾满了毒的绳,寸寸地缠绕上去,却又不会让毒伤到她,只想留住她。

    两具身体隔着薄薄的里衣紧贴到一起,心跳声频率慢慢地趋同,段翎眼底的病态褪去。

    林听真的没死。

    她还在他身边。

    第110章

    林听将脸抵到段翎胸膛前,轻蹭过,双手环住他变得瘦了点的腰腹:“我刚刚去了茅厕。”

    段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嗯”了声,掌心却压着她。

    片刻后,他们才回床榻。

    段翎握住林听的手腕入睡,不知是有意无意,指腹恰好点在能感受到她脉搏的那个位置。

    林听睡觉不安分的习惯不是死过一回就能改掉的,今晚也不例外,踹了段翎几脚,还将他挤到床边,仿佛要霸占整张床。

    段翎并未反抗,只是没松开握住林听手腕和搂住她腰的手。

    翌日一早,林听被热醒,段翎体温一如既往的高,她被他捂出一身汗,肚兜和里衣都湿了。

    林听轻手轻脚地推开段翎,越过他起床换衣裳。

    换好衣裳,林听一回头就和段翎对上眼。他不知何时醒了,跟从前一样,安静坐在床榻看她。

    林听朝段翎走去:“我们待会去向阿娘和母亲问安?”她昨天刚醒来,多出去见见人比较好。

    段翎扬起笑:“好。”

    林听看了看房间:“对了,我们做的纸鸢去哪儿了?”

    她记得是放在房间里的。

    他起身,拿起床榻边的外衣披上,取过蹀躞带围到腰间,缓缓地扣好,再过去叠好她换出来的湿肚兜和里衣:“我拿去书房了。”

    林听“哦”了声,当初她做完纸鸢的第二天就死了,段翎大概是觉得他们以后不能一起去城外放纸鸢,干脆将它们收起来。

    她的双手抬高,别到脑后绑头发,整张脸露了出来:“你拿出来,我想和你去放纸鸢。”

    林听想多和段翎做一些事,让他有她活过来的真实感。

    段翎走到放有水盆的架子前,弯腰洗漱,没用温在炉子里的水,用冷水:“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下午。”林听上午想多陪陪李惊秋她们,下午没事做。况且段翎还在休沐,不用回北镇抚司办差。

    段翎拿帕子擦去滑到下颌的冷水,然后倒出温水给她洗脸。

    “可以。”

    在林听洗脸时,段翎解下金财神吊坠,戴回她的脖颈。

    林听本来还在擦脸的,感到脖颈一重便垂眼,看到了金光闪闪的金财神吊坠:“你……”

    段翎:“物归原主。”

    她扔掉帕子,宝贝地握住金财神吊坠,端详好一阵子。

    他问:“怕我换了?”

    “这倒没有,你又不是差钱的主儿,总不能换成假金子。只是我很少跟它分开那么久,想多看几眼罢了。”林听这才将它放回衣内,“走吧,我们出去。”

    他们去给冯夫人问安时遇上了段父,他刚从外面回来,一脸凝重,看见他们也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直奔自己的书房。

    林听瞥了一眼段父离去的背影,问段翎:“你觉得陛下昨晚为什么会召他进宫?”她不再叫这个人“父亲”,用“他”来代替。

    段翎不感兴趣:“应当是为了世安侯爷造反一事。”

    要是为了此事还好,林听怕狗皇帝会拿他是药人的事来做文章:“你何时回北镇抚司办差?”她没死,段翎不用继续服丧,嘉德帝应该很快就会让他回去办差。

    段翎轻描淡写:“过两天再回。”

    林听没再问,拉着段翎往冯夫人的屋里走。

    冯夫人猜到他们今天会来请安,早膳都备好了。不过她还是担心林听,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对方会再次出现什么意外:“你昨晚睡得可好?”

    林听知道冯夫人这是委婉地问自己的身体情况:“我昨晚睡得很好。”

    “那就好。”

    冯夫人没问昨天棺材里匕首的事,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

    虽然林听说的是下午到城外放纸鸢,但得提前出发,所以一到中午,她就乘马车前往城门。

    京城的街道不复以往热闹繁荣,不少百姓都在为战事担忧。

    林听掀开帘子看了片刻,又放下帘子,将手塞进毯子里面,将脚搭在段翎的腿,闭目养神。

    没过一会,林听感觉到一道影子落到脸上,但不是摸她,而是隔空停到她的鼻子下方,停顿的时间不长不短,似在探呼吸。

    林听睁开眼,面前没东西,那道影子就像是她的错觉。

    她看段翎。

    段翎左手是垂下来的,右手拎着茶壶,见她看来便笑:“天冷,要不要喝杯茶暖暖身子?”

    淡淡茶香扑鼻而来,林听坐直身子,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张嘴抿了一口。她喝过不少人泡的茶,但总觉得他泡的最合口味。

    段翎捡起林听掉到坐板的手炉,放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林听突然抬手碰他的脸。

    她手被毯子捂得暖暖的,热意顺着段翎的脸进入身体,传到四肢百骸。他抬眸,注视着林听。

    林听倾身过去,亲过段翎的唇角,茶香在他们唇齿间散开,她低声:“不会再有下一次。”

    旁人听起来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段翎却知道她在说什么。

    段翎不说话,回吻林听。

    一个时辰后,马车到达城外的一片空旷草地,林听拎着纸鸢跳下去,迎风跑动。没过多久,纸鸢飞了起来,稳稳停在半空。

    段翎看了一眼半空中的纸鸢,再看牵着纸鸢线的林听。她为让纸鸢飞起来,往前跑了一段路,头发和衣裙都被风吹得有些乱。

    林听歪过头,目光扫过段翎手中的纸鸢:“你怎么不放?”

    他轻轻地点了点纸鸢上面的图案,没有要放它的意思,走到她身边:“我不太会放纸鸢。”

    “你不太会?”

    段翎颔首:“小时候,我不是留在府中看书,就是跟父亲出门练武,只放过一次纸鸢。”

    林听将自己的纸鸢线交给他:“你帮我拿着这个,我帮你放起来。”只要把纸鸢放起来,剩下的就容易了,掌控好纸鸢线便可。

    段翎动了下她的纸鸢线,天上的纸鸢飞向另一个方向。

    林听放起段翎做的纸鸢,抽空看他,语气略带自豪道:“你尽管放,掉下来了,我再给你放上去。我以前和令韫经常放纸鸢,一般是我先放起来,再给她的。”

    段翎笑而不语。

    车夫坐马车旁边看他们放纸鸢,他如今五十多岁,在段翎出生前就在段家当仆从了,算是看着段翎长大。

    他记得段翎小时候放过一次纸鸢,不用学都能放得很好。

    不过段翎当时放了不到半刻钟就扯回纸鸢线,还将纸鸢的翅膀折断,让它再也放不起来。

    车夫至今也想不明白段翎为什么要那样做,明明纸鸢放得这么好,又高又远,小孩子该感到喜欢才是,段翎却好像不喜欢。

    罢了,主人家的事,哪里是他一个小小车夫管得了。车夫站起来,牵马到别处吃草,打算过半个时辰再回来接他们回城。

    天空飞着两个纸鸢,它们一开始若即若离,后来挨到一起。

    林听放纸鸢放累了,原地躺下,橙色的裙摆散在草地上,颜色分外明艳,打破冬天的清冷。

    段翎也躺了下来,在她身侧,林听转过头就能看到他。

    可林听没转过头,手在身侧摸索着,用尾指勾住段翎袖摆,他今天没束护腕,她往上一撩,一截有疤痕的手腕露了出来。

    冬天也有阳光,它洒下来,照着终日藏在袖中的疤痕。

    段翎忍不住看向林听。

    她半眯眼望天,从怀里掏出一包果脯,隔着干净的帕子拿了几块,塞进嘴里,甜滋滋的。

    他们在城外待到太阳下山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马车被一个自称是皇后贴身宫女的女子拦下。林听听到皇后二字,立刻拉开帘子:“皇后娘娘派你来找我?”

    “林少夫人,皇后娘娘生前托奴将此物转交您。”女子拦马车的时机巧妙,是在它经过偏僻小巷时拦下的,此刻周围没什么人。

    说罢,她呈上一物。

    林听没随随便便收下,谨慎地打量着:“这是什么?”

    女子诚恳:“奴也不知,皇后娘娘只说必须将此物转交给您。”大燕有殉葬的习俗,皇后崩了,要贴身伺候的宫女殉葬,但她是皇后生前特赦出宫归乡的。

    林听终究是接下了用几层绸缎包住的东西,打开后发现里面除了有一套长度和形状都有点特殊的银针外,还有一封信。

    她没管银针,先看信。

    信上写着如何让药人恢复成正常人的法子。这是皇后临死前找到的,不敢在林听进宫那天给她,怕会被嘉德帝察觉,只好让信得过的宫女在自己死后出宫转交。

    林听飞快看完信,激动万分地抓住段翎的手,压下想尖叫的冲动:“你快看这是什么。”

    她看信时没避着段翎,他早就看到了:“我看到了。”

    要不是马车太矮,跳起来会硌到脑袋,林听兴许要跳起来,比段翎还要兴奋,好像能从药人恢复成正常人的人是她一样。

    段翎看着眼前鲜活的林听,不禁握住她垂在坐板的裙摆。

    林听生怕自己会弄不见这封信,想赶紧将那些内容背下来。她自己背下来,硬是要拉上段翎一起背,防止背错、背漏。

    其实以林听的记忆力,很快就背下来了,可她还是一遍遍地重复背,直至回到段家才停止。

    林听大步流星进府里:“我们现在要不要去跟母亲说?”

    “改日再说也不迟。”

    林听那股兴奋劲儿差不多过去了,冷静下来:“行。此事听你,改日再说,我们回房。”

    回房途中,他们经过挂满祈福带的大树,段翎驻足看。

    林听向前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又退了回去,站他身边:“你想把这些祈福带都撤掉?”

    祈福带的红晃过段翎眼睛:“不是。几天前,我想找你写的那条祈福带,但怎么也找不到。”

    提起此事,林听脑海里浮现段翎在雨后那晚跑出来找祈福带的画面。她当即爬上大树,找出自己挂的祈福带:“给你。”

    段翎抚平祈福带。

    “你一找便找到了,我那晚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它。”

    “现在找到了也一样。”

    段翎看过祈福带上的字,轻怔:“你写了我?”祈福带上面写着:愿段翎,段子羽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他默念道。

    林听摸了摸鼻子:“不能写你?”她以前和李惊秋去寺庙拜佛时给李惊秋写过一条祈福带了,就把这次祈福的机会给段翎。

    “你为什么写我?”

    “想写就写了。”她转移话题,“外边冷,我们快回去。”

    在大冷天里洗热水澡是最舒服的一件事,林听一回房就要水沐浴。沐浴到一半,段翎如蛇般从她身后吻过来,他唇贴过她侧颈、耳垂,辗转落至她的唇上。

    气息因接吻纠缠,难舍难分,段翎以这种方式确认她时时刻刻呼吸着,不会再突然没了呼吸。

    林听握着的巾帕掉入浴汤,啪一声,水花四溅。

    有不少水溅到了段翎身上,弄湿仅有的一件白色里衣,也有几滴水溅到他的眼睛,又沿着睫毛掉落,砸到林听的锁骨上,烫得她指尖发颤,情不自禁抓紧浴桶。

    段翎侧了侧头,轻咬她被浴汤热雾熏红的脸颊,又回到她的唇,舌尖跟鲜红蛇信子似的舔舐。

    他放手进浴汤里。

    浴汤的涟漪不断,段翎缓缓地曲起一根手指。林听反过来咬住他的唇,咬破皮,咬出血。

    段翎低吟。

    林听听着段翎的喘声,用力地扯了他一把。段翎被她扯入能容纳二人的浴桶中,水顿时溢了出去,他们面对面地坐着。

    吻中断了不到片刻,段翎捧着林听的脸,重新吻回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白色里衣和长裤被她扔出浴桶,沾满浴汤后湿哒哒的。

    林听的后背抵着浴桶壁,前面抵着段翎,几乎是抱在一起。

    她抬起头吻过他下颌。

    段翎扬起脖颈,林听摸过他滚动着的喉结。她仅仅是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喉结,便令段翎眼尾泛粉,微微湿润,差点失控了。

    林听的手转移到他肩。

    段翎将林听转过去,她变成了后背抵着他,前面抵着浴桶。

    他又开始从林听身后吻过来,拨开她垂在身后的湿发,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后颈。林听双手撑在浴桶边缘,感受着段翎的吻。

    浴汤没过他们的手肘,时不时地浮动,擦过林听往上一点的皮肤,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腿,调整一下在浴桶里的跪坐姿势。

    如柱水流从林听腰后过,沉进下方,她双肩微耸起来。

    段翎吻她的肩头。

    浴汤凉得快,他将林听抱起来,离开了浴桶,给她擦干身子,再进床榻,拉过被褥盖住她,然后他也进去,沿着她锁骨吻下去。

    一个半时辰后,林听睡着了,段翎没睡,他睁着眼望床顶,手放在她的心脏上。林听的心脏一起一伏,他的手也跟着起伏。

    段翎缓慢地闭眼。

    林听被压着心脏不太舒服,一把甩开他的手。段翎睁眼,还没做什么,林听就主动地钻进他怀里,张开双手搂住了他。

    *

    一切如今安在所说那样,世安侯爷跟谢清鹤他们在一个月之内,带兵打到了京城,来势汹汹。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

    自兵临城下那一天,林听便没怎么出门了,不是去李惊秋和段馨宁闲聊,就是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捣鼓泥人,捏了好几个段翎。

    嘉德帝频频召见段父,偶尔也会召见段翎,无非是暗示只要他们尽忠,协助太子护住京城,他就会把能让药人恢复成正常人的法子告诉他们,否则带到棺材里。

    段翎每次从宫中回来,林听都会掀开他的袖子检查一遍,确认他没有割腕取血给嘉德帝。

    今天也是,段翎一从宫中回来,林听即刻上前扒开他护腕。

    陶朱不知内情,见林听迫不及待地拉扯段翎的衣物,还以为她要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连忙带其他仆从退下,不忘给他们关门。

    林听检查完,松了口气。

    段翎手腕没新添的伤疤,倒是时不时有新添的捏痕,全是被她捏出来的,有些红色捏痕在第二天会形成一片片淤青,斑驳地分布在皮肤上,像被人虐待了。

    但段翎拉下袖子,没理。

    他还是很喜欢林听在他身上留下属于她的痕迹,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段翎都很喜欢。

    林听确认段翎腕间没伤就没看了,自然不会看到要过一会才泛起来的捏痕:“我们今晚去阿娘那里用晚膳,顺便庆祝一件事。”

    段翎摘下官帽,脱掉略沉的飞鱼服:“庆祝什么事?”

    林听从衣柜里找出常服给他:“庆祝我阿娘终于和离了。”也不知道她母亲用了什么法子,林三爷这次竟然乖乖地签下和离书。

    他暂时没接过去:“怎么不拿我放在外面的那两套。”

    她背靠着衣柜门,瞟了眼他说的那两套衣裳:“我看你总是穿那两套,试试别的新衣裳吧。”

    段翎淡笑道:“不用了,穿那两套的其中一套就行。”

    林听微微摊开常服给他看:“真不试?这套是我叫裁缝给你做的,昨天他刚做好送上门。”

    话音刚落,她掌心一空,新衣裳落入段翎手中。他似不经意问:“这套衣裳花多少银钱。”找裁缝定做的衣裳会比成衣要贵很多。

    她摆手:“别问。”

    问就肉疼。

    林听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段翎买衣裳了,真的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绝对没有下次,否则……否则她就吃一个苹果。

    她一边看着段翎换衣裳,一边抓起一个苹果,狠狠地咬了几口,随便嚼两下就咽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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