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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不得不说, 道君皇帝确实是非常有品味、非常会享受;苏莫带着他们七转八转,分花拂柳,由曲径通幽之处, 转入一处临水的小小阁台;众人;次坐下,只见四面繁华如绣, 落英缤纷, 泠冽水汽, 扑面怡人;阁外则是水声叮咚, 错落有致, 犹如金玉交击、铿锵作响——这都是是道君皇帝亲自挑选、亲自排布的奇石阵列,溪中潺潺流水冲过奇石的空洞,可以随节奏幻化出千百种音乐的旋律, 号为“天律”。

    显然,这又是一项老登做梦也没想象过的享乐(毕竟, 不要说区区一个孝武皇帝, 就是穷极大汉的所有人才储备,恐怕也没有几个能与带宋道君皇帝比较乐理知识的), 所以老登盘膝坐在石凳上, 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不过, 这样的乐声恰恰足以作为天然的阻隔,挡住一切有意无意的窃听。苏莫环视周围, 再三确定无误之后, 终于轻声开口:

    “首先, 请允许我为诸位介绍现在的局势。”

    老登立刻挺直了后背,杀气淋漓的瞪视了过去!

    “先谈谈金人的动向。”苏莫道:“三日前得到的消息, 金人的先锋已经渡过了黄河,河北河南的防线完全崩溃, 局势不可收拾。”

    既然已经渡过了黄河,那距离汴京也不过只是十一二日的路程了,真就是骑兵几个冲锋的距离而已。这样迫在眉睫、几乎倾覆在即的局面,也难怪苏莫着急忙慌,被逼到割肉让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拉拢外援了。

    不过……

    “渡过黄河?”穆祺略有诧异,他看了一眼四面的花柳,愈发茫然:“现在是……现在应该是初夏的时节吧?”

    每到春夏之交,上流冰川全数解冻,黄河流量也会随之暴增,所谓汹涌澎湃,浩浩汤汤,两岸茫茫,不可飞渡,已成天险之势;而这样的局势,则天然有利于守卫的一方——只要把守住几个关键的渡口,那任凭对手战力强上十倍百倍,也只能望洋兴叹,绝不可涉雷池一步;更不必说,女真人生长自辽东黑山白水,对水战一向隔膜,强渡的可能性还要小得多。

    说实话,如果是在冬天河水封冻的时候,女真人顶着严寒来个一波流速通,那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在现在强行横渡……他们真能飞不成?

    苏莫闭上了眼睛。

    “现在的确是初夏,河水正湍急的时候。”他低声道:“不过,金人过来得非常顺利……因为他们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穆祺:???

    这是什么小众的、类似于汉语的语言么?怎么他听不太懂呢?

    他茫然转头,然后看到了另外三位脸上那种同样迷惑的表情——显然,他们都没听懂这一句简单的陈述。

    “……什么叫‘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字面意思。”苏莫道:“金人尚未接近黄河防线,守军即不战而溃,四散奔逃;逃——逃跑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处理掉渡河的船只。”

    说到此处,苏莫惨白的脸上也涌出了血色——激烈的、不详的血色;显而易见,即使已经间隔了一天,这匪夷所思的消息激起的恐怖与绝望仍然是那么的鲜活和赤裸,足以将人心刺得鲜血淋漓,感受到无可忍受的痛苦——

    怎么就能这么菜!怎么就能这么蠢!怎么就能这么烂!

    苏莫并不诧异宋军的失败,他对河北军队的战力也不抱什么信心;他甚至都可以接受宋军的无能、怯懦、“见敌而逃为上勇,闻敌而逃为下勇”——这都没有什么,都可以接受,都可以忍耐;但就算你们无耻到了极点、自私到了极点,下作到了极点,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死活,那起码——起码在逃跑之前,先得把渡河的船只给烧了,渡河的船夫给带走吧?

    金人是不懂水军的,金人手上是没有船只的;把现成的渡口设施全部毁掉之后,女真先锋起码要花上十几天的时间搜罗船只人手——能多争取到十几天逃跑的时间,对于这些逃兵来说,不也是好事一件吗?为什么他们就可以蠢到这种地步,做出连间谍都做不出来的事情!

    军事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时机。如果真能争取到十几天的喘息之机,那苏莫绞尽脑汁,不是不可以找到逆转局面的办法(虽然多半不能启齿);但现在,现在,黄河天险已失,中原一马平川,那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一念及此,苏莫胸口血气翻涌,喉咙几乎又涌出一点腥味——一日前他收到这做梦也意料不到的消息,看完后立刻呕血淋漓,面色如火,心跳如鼓,所谓气塞胸口,几乎言语不能;而现在再次提起,太阳穴仍然是一跳一跳,痛得比刀割更加厉害。

    当然,骤然听闻这样的消息,震动惊骇的不止有他一个。穿越时空来助拳的那四位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完全不可理喻的事实面前,人类确实是会丧失一定的语言能力的。

    总之,苏莫缓缓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勉强镇定了下来。他木然片刻,平静开口:

    “……那么,从现在的情况看,汴京乃至淮河以北都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阁台中一片寂静,没有人开口反驳。当然,如果从事实上讲,金军前锋不过万余,汴京的守卫却少说有十万;外加高墙深池、固若金汤,理论上无论如何都能坚守下去——但还是那句话,战争终究是要由人来打的;而宋军在黄河的表现,则无疑可以让一切有理智的人从心中生出绝望来。

    宋军隔着黄河都能脚底抹油;那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汴京城墙上哗变?如果下面的军队都是这种素质,那纵有韩、白、卫、霍,又何所用之?

    军队指望不住,有坚城也是白搭;金人纵马南下,中原必将遭受莫大的荼毒——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所有人都不能逃避的现实了。

    显而易见,苏莫能看出来的现实,其他人当然更看得出来。因此上层的反应,也就丝毫不出人意外了。

    苏莫道:“收到消息之后,道君皇帝昨日召集近臣,秘密商议许久,已经打算跑路了。”

    以道君皇帝素日的脾性,做出什么来确实都不奇怪。但这个决策倒也颇为古怪,刘先生挑起了一边眉毛:

    “跑路?他跑得过金人么?”

    女真前锋可是骑兵,在平原上的速度优势无与伦比;就算道君皇帝星夜兼程,难道还能跑过全速冲锋的战马?如果两相比较,那似乎还是固守汴京城更为安全——至少金人要硬生生啃下三重城墙,那总也得花点时间吧?

    “所以道君皇帝遣散了一切随从,只打算带着亲信悄悄走,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抢先跑路。”苏莫简洁道:“不过,这也就给了我们办事的机会。”

    天子出警入跸,动辄百余人随行;以其防卫之严密谨慎,本来绝没有可趁之机。但现在情况可不同了。为了防止自己预备跑路的消息外泄出去,道君皇帝近乎歇斯底里的清洗了绝大多数的内侍,只留下极少数被他认为“绝对可靠”的自己人——而众所周知,以道君皇帝识人用人的水平,但凡被他认为是“可靠”的宝贝,在能力上都是相当可疑的。

    人员骤然变化,各处护卫遣散一空,苏莫才敢把人往皇家园林里带;换做半年——不,哪怕五日以前,他们这些外人落地不过片刻,恐怕就要被内侍团团围住,直接扭送皇城司处置了。

    但现在嘛,道君皇帝既然自己露出了破绽,那某些有心人当然就绝不会放过。苏莫冷声开口:

    “机会稍纵即逝。今天晚上道君就要以外出烧香的名义出逃,绝不给外面留一丁点反应的时间。如果在这里抓不住他,那恐怕在哪里都抓不住他了。”

    所谓转进千里,所谓逃遁如风;赵二家的基因别得或许欠奉,在逃命一事上却从来是天赋异禀,超凡脱俗;遥想太宗当年亲征契丹,御驾陷于两军阵前,在此兵败山倒之际,居然还能避开辽军搜山检海的天罗地网,靠着区区一架驴车千里漂移,硬生生从前线逃命到军中,这样灵敏的嗅觉,这样灵活的身位,岂是寻常人可以想象?所谓血脉相继,所谓基因遗传,既然道君皇帝身为太宗子孙,那便是万万不能小觑了他在跑路上的血继限界!

    “所以要怎么抓?”刘先生左顾右盼,俨然有些跃跃欲试:“我先说好,就这么几个人手,是控制不住整个园子的。”

    “不用控制整个园子。”苏莫道:“我知道道君皇帝现在在哪里,请诸位随我来。”

    说来也是好笑。自从金人渡河,道君皇帝紧锣密鼓,预备跑路之后,他就轻易不再接见外官,免得被人看出端倪,横生枝节;近来更是严令隔绝消息,只有最亲近的心腹,才能往来园林,探知官家的行迹。

    显而易见,苏莫并没有混到道君心腹的地位,皇宫中严密的信息封锁,对于他来说当然也同样有效,轻易并不能试探出底细。不过,道君皇帝某些秉性难移的习惯还是发挥了作用,即使在这样马上跑路的紧张关口,他都忘不了整理自己最喜爱的稀奇珍物,免得逃到了南方没得消遣;而诸多珍物之中,恰恰就有一枚先前由苏莫精心打造的,可以在深夜发出七色光芒的精致玉玺。

    显而易见,一般的玉石是绝对不会发光的。而一般会在深夜发光的矿石,都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茬——它们多半都带着点放射性。

    “这原本是为道君皇帝量身定做的。”苏莫手持盖革计数器,快步在前带路,面上略无表情:“期望年深日久,可以悄无声息的解决掉他,但现在来看……”

    但现在来看,放射性矿石到底还是不争气,一年多了也没有肘赢道君皇帝;看来这种关底大boss级别的人物都有些天命在身,非常难杀,非得他们亲自动手不可。

    穿花拂柳的绕过好几个曲径通幽的回廊,盖革计数器终于滴滴的响了起来。苏莫左右环视了一圈,锁定住了一间临水的小小庭院。

    “按照先前探知的消息,皇帝再怎么遣散随从,这个院子外也应该有五六个侍卫把守。必须悄无声息的解决掉他们,这些银针上萃取了可以迅速瘫痪肌肉的药物,麻烦诸位尽快下手。”

    显然,苏莫非常明白这个场面里真正能办事的到底是谁;所以他径直望向了长平侯与冠军侯,从怀中取出两个小小的木盒,内里是十几根亮闪闪的银针,针尖犹自跳动着光芒。

    以卫、霍的身手,有心算无心,又有药物襄助,收拾五六个侍卫也不算难事。但穆祺呃了一声,却有些疑惑:

    “如果你能兑换到药物,那何不直接搞一波大的……”

    都能兑换到麻痹药物了,说明系统的限制不严格;既然系统的限制不严格,那干嘛不直接弄个狙击步枪,让道君皇帝脑洞大开了事呢?

    “因为我的系统没有这个功能。”苏莫淡淡道:“我的系统……可能更适合于某些狗血恋爱世界,它的功能,多半也是为此设计,与现在的情形不符。”

    他沉默片刻,对着穆祺诧异之至的面容,还是叹了一口气:

    “……实际上,这些银针上的药物,原本只是床笫间助兴用的。”

    是的,系统特别出品的床上用品,质量可靠,值得信赖;嗅入后能让人筋骨酥软,意兴骤起,一般接下来就该是如鱼得水,大汗淋漓,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不过,苏莫反复萃取,再三提纯,却大大加强了这些药物瘫软肌肉的效力,足以作为麻醉剂使用。

    当然,瘫软效力增强的同时,助兴的效力也增强了。但只要没人和这些侍卫们幕天席地,那就让他们在草丛中自己打滚去吧!

    穆祺:…………

    不止穆祺与老登目瞪口呆,就连卫霍都脸色一木,本能的感到手上的木盒仿佛在发热发烫——天杀的,要知道针上萃取的是这种药物,他们怎么说也该戴个手套才是!

    无论再怎么尴尬刺激,手上有如火烧,卫霍两人还是乖乖的去了,甚至辞别之时,还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已经本能的感受到,这个“苏莫”看似平淡从容、举止有度,但要是骤然爆发出来,恐怕——恐怕是更不可抵挡,更难消受的。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时不润,更待何时?

    当然,卫霍可以润,穆祺与刘先生却是润不了的。两人走后,他们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地顶了片刻,还是不能不硬着头皮搭话,至少得打破这个僵死到近乎诡异的气氛。

    穆祺小声道:“你说你的那个系统,是……是恋爱系统……”

    “差不多吧。”苏莫平静道:“以我看来,它的功能多半都是为狗血恋爱世界准备的,它需要的驱动能源,也必须是某些激烈的、亢奋的情绪,比如什么火葬场,比如什么渣贱,比如什么白月光替身的be文一类……”

    穆祺有些无言。说实话,大概是技术受限的缘故,他们这些人分配到的系统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细节上难以言说;当初他轮到的那个心声系统,同样也是奇葩绝伦、一塌糊涂。不过,即使与心声系统相比,这种痴迷于狗血情绪的系统也可以称得上独树一帜了,甚至难以驾驭了。

    “冒昧问一句。”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既然这个系统这么……离谱?你又是怎么用上的呢?”

    没有能源启动,系统就只能保持基本功能,相当于是宕机;系统一旦宕机,那就是连使用偏差值兑换商品和功能的开关都打不开的。

    所以,苏某人的“助兴药品”又是哪里来的呢?难道他还以身饲虎,真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狗血不成?

    “激烈亢奋的情绪当然是很难找的。所以这套系统在大半时间里都是摆设。”

    狗血恋爱或许老套,但这样纯粹而激烈的情绪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寻觅到得到的,否则大家也不必在话本里苦苦寻觅了。要想满足系统这样奇葩的胃口,难度可想而知。

    “不过,我还是设法凑到了能源。”苏莫道:“金兵渡过黄河的消息在高层流传之后,我设法出了一趟汴京城,在城外遇到了枢密使种少保。”

    穆祺呆了一呆:“种师道?他离开京城做什么?”

    “去哭神宗皇帝的永裕陵,还有哲宗皇帝的永泰陵。”苏莫低声道:“据说他收到消息之后,当场就昏厥于地,几乎不省人事,醒来之后面色顿改,五内如焚,自知性命已在旦夕,所以要向先帝辞行。”

    显而易见,如果苏莫都能立刻意识到金军渡河的后果,那种师道这种宿将就只能体会得更清晰、更明白,也更痛苦——更不用说,这样惨烈恐怖的结局,还是种师道一步步亲眼看着滑落下来的:当初朝廷派童贯联金攻辽,种师道竭力劝阻,道君皇帝不听;辽国灭亡之后,种师道极力主张在河北设置防线,道君皇帝仍然不听;一次不听,两次不听,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局势就这么一寸寸败坏到了今天。

    既然已经败坏到了这个地步,那接下来的结局,当然也可以遇见。所以种师道前来拜谒先帝的陵墓,未尝没有诀别的意思——他年过七十,骤逢大变,性命已经不久;而中原危在旦夕,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赵氏帝陵当然不可能幸免;一旦靖康后金人南下,那就是“南朝还有伤心处,九庙春风尽一犁”的局面。大家相逢于九泉之下,恐怕也只能低头无言了。

    以此生离之悲,死别之惨,种师道的悲哀苦痛,当然可以预料。苏莫当时在旁窥视,也生出戚戚然的哀凉,所谓亡国遗民,黍离之悲,那种天地之大,此生再无立足之处的彷徨,更是剜心刺骨,无可言说。

    不过,在凄然的悲哀之后,苏莫却忽然听到了滴滴的提示音——在沉寂多日之后,仅仅只保留了基础功能的系统居然又侦查到了足以作为能源的,高纯度、高质量的真挚情绪。

    “其实想一想,这也很正常。”苏莫道:“古人常以君臣比拟夫妇,在侍奉过神宗哲宗之后,还要遭遇徽宗这种货色,那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惨事……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这样的真情实感,又比什么火葬场白月光差到哪里去了呢?”

    穆祺张了张嘴,他觉得这个类比委实有点不恰当,不过看看现在的状况,还是只能闭嘴了。

    ——能跑就行,还要啥自行车呢?

    “不过,这个发现确实来得太晚了点。”苏莫道:“如果来早一点的话,或许还可以……”

    他本来想说,如果来早一点的话;他或许还可以推进进度,做更多的准备;但仔细想上一想,却又终究无法开口了。

    更多的准备?实际上,在穿越以来的短短两年时间里,苏莫耗尽心血,已经为了靖康做了太多准备了;这些准备充分到什么地步?只要大宋的守军还是个正常人——是的,不需要他们勇敢,不需要他们正义,不需要他们舍生忘死,甚至不需要他们正面交战,只要他们是个脑子没问题的正常人,懂得最基本的常识——比如说逃跑的时候要先把追兵的路给堵上——那苏莫都有办法能挽回一下局面,好歹争取一点优势,积攒一点资本,扭转一下战局。

    然后呢?然后就是现在这么个结果。

    往常看恐怖片里男女主角犯蠢,被怪物追得上天入地,好不容易逃到安全屋里,都不知道反手锁一下门;这种情节大受诟病,常常被指责为导演脑瘫。但现在苏莫只想说导演太厉害了、太有生活了,导演该不会是在带宋混过吧?要是没在带宋混过,怎么能把蠢货描绘得这么活灵活现、分毫不差呢?

    战争终究是由人来打的,如果摊上这么一群宝贝,那又有什么准备能够发挥作用?

    ……所以,苏莫还是只能沉默了。

    第122章

    等候小半个时辰后, 卫青与霍去病终于姗姗来迟,回报已经将周遭清理完毕。当然,两位在汇报时言语抽搐, 神情尴尬,显然是在用银针清理侍卫时不小心看到了某些不宜见人的情形, 至今仍然难以忘怀。

    不过, 面对这样沉默难言的尴尬, 苏莫却依旧表现得极为淡定, 乃至于近乎冷漠;他谢过两位将军的援手, 然后带着众人走入假山后的一条小道,三转四转,在山石掩映下靠近了别院的后门。

    这里实际上是宫中内侍往来洒扫的通道, 因为不能碍了贵人的耳目,所以设计得极为隐秘壅塞;几人先后挤入小道, 还要小心排成一字, 侧过身体擦着墙慢慢往前挪,因为空间狭小, 隔着这一层薄薄的石墙, 他们还能听到外面若有似无的呻吟——大概是侍卫们被银针放倒之后, 药效发作,在地上滚来滚去, 实在忍耐不住的呻吟。

    两位将军的耳朵又有点发红了, 只可惜地方狭窄, 行动不便,连转头回避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而苏莫大步行进在前,却依然是漠然处之, 丝毫没有顾及这尴尬的声响。他在拐弯处停了一停,抬头看了一眼,而后平静开口:

    “容我提醒一句,道君皇帝可能随手带着一把火器。不过也不用紧张,那把火器的艺术远远大于实用性,基本只是个装饰的工艺品而已。”

    这一句提醒也没什么,但穆祺却有些惊讶:

    “哪里来的火器?”

    “当然是我做的。”苏莫道:“以大宋的国情,必须要先做出样品来讨好道君皇帝,才能有机会招募工匠、批量制造,乃至列装部队……”

    说出这一句话,苏莫的嘴角抽了一抽。数年前他降临此地,用不了多久就察觉这道君皇帝治下的带宋已经是完全不可救药,所以苦心孤诣,处处都是在为日后的大局谋划——实际上,苏莫降临以来,对宋军战力拉垮是有充分预期的,不要说“直捣黄龙”、燕云十六州,他甚至都不敢幻想什么势均力敌;所谓谋划几年之久,也只是想借助黄河天险,以及火器之利,能够勉强将女真人挡在河对岸罢了。

    ——宋军不是畏敌如虎吗?没有关系,不需要你们上阵厮杀,只要隔着黄河远远对金军放炮就可以了,简单不简单?

    ——宋军不是一盘散沙、纰漏成风么?没有问题,这每一批新制的火器中都加入了大量的冗余设计,即使金人能设法偷到样品,也是绝对仿制不出的;所以根本不就需要严格保管火器、防备泄密;一切流程简化至极,容易不容易?

    每一处都算到了,每一处都想到了,千般盘算、万般计划,求的不过是宋军能在黄河边把金人挡住几年而已——只要几年就够了;以历史的教训来看,女真人腐化的速度和崛起的速度一样惊人,在辽国上京花花世界消磨上几年,战力和斗志都会迅速垮塌,那么此消彼长,两河的义军就能够坚持下来、壮大起来,争取到一个比原本历史好得多的结局——这不是很好的一盘大棋吗?

    在这盘大棋中,哪怕上层无能、下层无知,哪怕士兵废物到“朝天开三炮就算对得起赵官家的饷”,局面都能维持下去;可以说,谋划到这个地步,苏莫的算计也真是至矣尽矣,无以加矣;即使现在回想,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了。

    ——可结果呢?结果是宋军直接掀了苏莫的大棋盘,劈脸给他来了个响的!

    朝天开三炮?人家拔腿就跑,一炮不开,直接把火器全丢给金人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事实证明,妄图以凡人的智慧揣摩带宋文武的底线,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疯狂。而当初苏莫呕血之后,所立刻感受到的甚至都不是什么狂怒而悲愤,而是一种歇斯底里、匪夷所思的荒诞——这里真的不是什么弱智怪谈世界么?在朝堂上活动的衮衮诸公,真的不是什么被输入了打脸程序的伪人么?

    人可以做出这样的举止吗?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决策吗?你们长了脑子吗?

    即使已经时隔数日,只要稍稍想起当日的情形,苏莫依旧觉得心口发痛。他强行——强行咽下这口血气,摇了摇头:

    “道君皇帝的火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还是要尽快处置为好。”

    几人沿着小道悄悄摸索,终于一路摸索到了小院的左厢房。他们小心隐在几处栏杆的后面,隔着重重的帘幕向里窥探,可以看到房中几个人影来回晃动;正是道君皇帝和几个最贴心的亲信——领枢密院的少傅蔡攸、殿前都指挥使高俅在慌慌张张、往来翻找,将屋中倒腾得一片狼籍。而几人身上也是衣衫凌乱,一派糊涂,浑然不成体统;蔡攸高俅两人只着中衣,道君皇帝则是披头散发,身上胡乱罩着一件半黄不黄、脏兮兮的道袍——看来这几个还真是打算扮成烧香的道士偷摸出城,忙得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

    当然,就是在这样紧张局促的时候,带宋大臣的水平依旧发挥稳定。比如蔡攸一边来来回回的找衣服,一边就大力的劝谏道君皇帝,劝他出城后一定要让童贯紧随跟上,等到渡过长江,找个安定的城池——比如镇江府——站稳脚跟,就立刻让童贯接手兵权,把南方的兵卒和物资截留下来,预备自己使用。

    这一套小连招的用意也很简单。道君皇帝跑路后汴京的权力自然会落到太子手上,而道君与太子的关系不说是血浓于水,至少也能算个相见两厌,大抵可以追美于前唐玄宗及肃宗;以这样父慈子孝的关系,真要让太子坐稳了位置,那还能有道君和近臣们半分好处?

    为今之计,也只有趁大权还在自己手上,赶紧将东南物资尽数截留,索性就在南方另立中央,继续把位置坐住不放。

    什么?你说截留了物资人手汴京就没有办法再防守?我走之后,谁还管他洪水滔天;汴京到底会怎么样,和道君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在这样火烧眉毛、马上跑路的紧要关头,居然都还念念不忘权力斗争;如此用心之专、用心之诚,真是让苏莫叹为观止,不能不出声感慨:

    “……说真的,在道君皇帝周边的所有废物贱货当中,你蔡少傅也真算是下贱得最有创意,恶心得最超乎想象的那一个。唉,汴京城有幸遭遇你们君臣几位,那也真是十八辈子杀人放火的恶报了。”

    一言既出,四野皆惊,在里面拼命蛐蛐权谋的君臣几人骇然抬头,瞪着眼睛左右张望。而苏莫略无迟疑,一抬脚就从栏杆后走了出来,迎风站在别院门口,面对面与院中的几人对视,身上的绯袍犹自猎猎飞舞。

    绯色官服不过是中下层小官的服制,在汴京中掉一块砖头都能砸死几个的蝼蚁。但高高在上的道君皇帝望了一眼,居然下意识地有些瑟缩。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直到看清了苏莫逆光的脸。

    他居然隐约记了起来:“你是勾当——勾当火器坊的苏——苏卿?”

    “道君好记性。”

    或许是这一句回话给了几人勇气,又或许是脑子发懵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道君皇帝竟然本能地质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劝几位留下来。”苏莫面无表情:“几位一走了之,置汴京城于何地?以我之见,还是要留下来与京师共始终的好,毕竟汴京的百姓,到底还是无辜。”

    这一句话毫无掩饰,算是赤裸裸揭穿了道君皇帝的心思——金人南下的部队不过一万有余,是没办法分兵搞大搜捕的;只要能设置一个目标吸引住他们的注意,那其余的人逃跑的余裕就相当之大;所以道君皇帝近日以来的做派,显然就是想把汴京城里的文武百官乃至亲儿子女儿都推出来替自己吸引火力,方便自己随时跑路;而汴京城中的权贵自然也不是傻的,所以也才会拼命阻止道君皇帝跑路,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谁也别想能够逃出生天。

    当然,苏莫对带宋朝廷的勾心斗角没有一丁点的兴趣,他之所以要将赵官家留下来,只不过是想在汴京城中树起一个靶子,为城外的人争取到一点逃命的时间罢了——汴京城是当世最发达、最繁华的大城市,内外自然也聚集有大量为城中显贵服务的仆役与工匠。这些人在兵火面前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还不如早点设法遣散,也算是节省一些粮食,巩固一下城防。

    不过,道君皇帝显然没有这样舍己为人的素质,所以只听了前面半句,面色便倏然而变;也不知是脑子太蠢看不清楚这微妙的形势,还是奉承官家已经成了习惯,眼见皇帝神色不对,侍奉在侧的高太尉勃然大怒,居然立刻出声呵斥:

    “国家的大事,轮得到你这个狗才插嘴?还不给我爬出去领死,否则定教你——嗷嗷!”

    话还没说完,高俅往后一栽,脖子上赫然已经多了一根银针;而站在对面的刘先生莞尔一笑,施施然将手从卫将军的腰边收了回来——刚刚正是他当机立断,直接反手一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动了卫青腰边的木盒机括,才给了高俅一发狠的。

    “狗才”?敢在武皇帝面前这么说话,你的九族是批发的?

    苏莫回头看了他一眼,刘先生露出了微笑:

    “一时激动,见谅见谅。”

    “这也没有什么。”苏莫淡淡道:“反正都是要处置这两位的……如果陛下愿意,也可以料理料理这位贱货蔡少傅——”

    话还没说完,空中又是嗖的一声响,蔡攸同样滚倒在地,周身痉挛抽搐,不可自控。

    苏莫:…………

    “……好吧。”即使心如死灰至此,苏莫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请暂时不要动道君皇帝,我还要让他写几封旨意。”

    刘先生抬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怒火已经发泄完毕,现在不会再随便动手;而道君皇帝被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只眼睁睁看着他的两个近臣在地上打滚、喘气、发出尴尬的呻吟——只有在听到苏莫的话后,赵官家才霍然抬头,似乎是要以一个皇帝的本能,竭力怒斥这样大逆不道的狂言。但苏莫平静地打断了他:

    “请官家不要开口。”苏莫道:“否则我可能会忍不住给你两嘴巴子。”

    赵官家立刻闭上了嘴,一张清癯的脸胀得通红。

    刘先生饶有兴趣:“旨意?什么旨意?”

    “一封是号召各地义军抗金救国的诏书,在程序和法理上解除一切限制,允许各地的起义部队以任何方式抗击蛮夷。”苏莫面无表情:“第二封是罪己的诏书,要承认道君皇帝当政以来所有的疏失,反省立国以来文恬武嬉、敷衍搪塞、腐化奢靡的一切过错……国事如此,赵氏天命已绝;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有能人志士,可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那么命数在彼,皆当折首以事之。”

    这几句话平平道来,效力却实在是非同凡响,至少道君皇帝听到一半,已经是唬得合衣乱颤,一张脸由红转白,又惨淡如金纸了——当然,还是不敢发出一声。而穆祺愣了一愣,回头看向苏莫:

    “你是要……”

    “为各地的义军尽力扫清一点障碍而已。”苏莫道:“以当下的局势而言,如果要说唯一可以期待的好消息,那大概就是各地草莽并起,早就有群雄争立的样子了。”

    说来也是地狱笑话。在道君皇帝几十年兢兢业业的治理下,天下的民变不说是兴旺发达,至少也算得上如火如荼;由于压迫太深剥削太重,徽宗朝的民变已经突破了以往啸聚山林的小打小闹,开始跨州兼郡、招募雄杰,甚至在意识形态上了有大大的深化——比如江南的几次明教起义,除了旗帜鲜明的反对道君皇帝的花石纲以外,就格外强调了宋朝上层的腐化奢靡,呼吁要“均平之”。

    当然,道君皇帝内斗内行外斗外行,虽然消耗无数,到底还是把起义全部都弹压了下来。不过,相对于历史上的斩尽杀绝,略无残余的结局,苏莫在过程中强力插手,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

    “江南民变平定的时候,我恰好勾当火器院和工艺监,负责制造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供道君皇帝享乐与敛财所用。”苏莫道:“制造这些东西,需要大量识文断字、心灵手巧的工匠,当时市面上实在没有这么多,我就给童贯塞了一笔钱,让他从义军俘虏中挑了不少苦力,发往工坊中听用。”

    众所周知,替道君皇帝捞钱、供道君皇帝享受的差事,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差事;所以哪怕是苏莫这种小官的要求,童贯也是决计不敢马虎,老老实实挑选了俘虏中最聪明、最伶俐、最善于隐忍的一批人送来,而整个南方起义的火种,也就由此保留了下来。

    当然,仅仅是保留火种还是不够的。苏莫原本期望可以靠黄河地利争取到数年的喘息,让这些幸存下来的人能够掌握火器的制造、掌握军队的组织、了解政权的架构,有时间为下一次起事做准备。但现在人算不如天算,他也只有将这些尚未成熟的种子全数撒播出去,尽力为他们铺平道路、扫清障碍,期望他们中终究有一个人能够天赋异禀、扭转乾坤;至于这个成算到底有多少,那也是不好说的。

    如果早知如此,那当时就应该……

    苏莫无声的叹了口气。

    在他怅惘的这片刻功夫中,道君皇帝依旧战战兢兢的站立在原地,虽然不敢张嘴抗议,却显然也没有乖乖听话、拿笔准备拟旨的意思。不过,苏莫也没有搭理他,他转头望向了刘先生:

    “要让道君自愿动笔,恐怕是不太容易。我现在精疲力竭,就只有麻烦诸位帮忙了。”

    刘先生跃跃欲试:“怎么帮忙?”

    “好说。”苏莫道:“各位可能不太懂道君的脾气,但他的秉性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敢打,他就敢跪;你打得越厉害,他跪得也就越干脆;反倒是态度稍微温和了,说不定反而会蹬鼻子上脸,做出种种荒唐的举止,所以——”

    话还没说完,刘先生大步向前,一捋袖子,还未等道君张皇躲避,抬手就是一个脆响的耳刮子!

    “……好吧。”苏莫又道:“不过请不要打手,道君皇帝的瘦金体精妙绝伦,是真的很难仿写的。”

    “提一桶水来!”晕头转向的道君皇帝被刘先生直接拎了起来,一张脸已经肿成了原来的两倍大;而刘先生兴高采烈,语气中是谁都听得出来的愉悦:“拿一张毛巾来!我原先在张汤手上还学过两招,现在不妨露一手给你们瞧瞧!”

    总之,他非常愉快地将道君皇帝拖进了旁边的静室,而卫霍二位不知所措的紧跟在后,神色还略为局促——至于穆祺,鉴于他实在没有酷刑拷打方面的经验,所以只能呆立在原地,木愣愣的听着屋内古怪的声响——银针上的药物渐次发作,两位受害者的动作已经有些不堪入目了。

    “对了。”苏莫忽然道:“这里好像还有道君皇帝收藏的几幅王羲之的字。你要是愿意,可以一齐带走。”

    第123章

    虽然刘先生口口声声, 将他在张汤那里学到的酷刑秘诀吹得天上有地下无,非常牛皮、非常高明;但究其实质,也不过就是水刑的变种而已:用浸湿的毛巾捂住犯人口鼻, 用不了多久就会筋挛窒息,浑身抽搐, 陷入半死不活的恐怖之中——说白了, 无非就是用濒死体验来吓唬人, 精神折磨更大于□□折磨, 杀伤力其实不算太大。

    但还好, 即使刘先生的拷问技术只是个二把刀,那道君皇帝却也绝不是什么铁骨铮铮、善于熬刑的货色;被卫霍双双按住手脚之后,刘先生只将那沾湿的毛巾在他脸上捂了片刻, 痛苦不堪的道君皇帝便登即嚎啕大哭、屁滚尿流(注意,这里的屁滚尿流并不是夸张形容),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一切要求, 同意——同意按照苏莫提前拟定的纪要,书写圣旨。

    道君最擅书法, 文采又非常之来得;往昔神完气足之时, 手不停挥, 顷刻就是洋洋洒洒,千言万语;如今连惊带吓, 魂飞魄散, 捏着毛笔抖个不住, 好容易才拼凑出了几百字的文章,浑身哆嗦着交了上去。

    苏莫接过草诏的白麻纸, 只是扫了一眼,便屈指轻轻一敲。

    “真是奇怪。”他淡淡道:“官家为什么在旨意上会用这样的花押呢?”

    抱着一大摞木盒的穆祺从旁好奇探出头来, 随着苏莫的手指看向诏书的末尾,果然看到一个飘逸横飞、墨迹淋漓的图案——所谓花押者,即以草书写就的艺术化签名;而以道君皇帝的书画造诣,这样的花押当然更灵动、更轻盈、更有艺术效果;连笔的印记不像文字,倒像一只侧首独立的禽鸟,虽然只有寥寥数笔,神韵也已经跃然纸上。

    穆祺不解:“怎么了?”

    苏莫道:“这应该是一只鸠鸟。”

    “鸠鸟?鸠占鹊巢是吧?”刘先生笑出了声:“还想着给外面送消息示警呢,你这小王八蛋?”

    他一把抓住道君皇帝的头发,把官家的脑袋直接摁进了水桶里!

    赵官家在水桶里咕嘟咕嘟的冒了半盏茶的泡,刘先生也好整以暇的按了半盏茶的头;等到竭力挣扎挥舞的手脚都开始抽搐,刘彻才把脑袋拎了起来,微笑着打量那张涕泗横流、一塌糊涂的脸;还等赵官家呛出污水,哀嚎求饶,刘彻手一用力,又把道君尊贵的头颅给按进了桶里。

    当初张汤为天子演示拷问的技巧,那是竭尽所能,丝毫不敢藏私;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心法,就是审问的时机。张汤认为,一旦发现犯人蓄意隐瞒,甚至意图对外串供,主审官必须立刻出手整治,施以重拳;但在犯人被重拳砸翻、精神崩溃之后,却不要忙着让他再招供——这个时候再审,犯人难免还有侥幸之心,就算弥补上了主审发现的漏洞,也一定会在私下里再藏点小心思。

    而这个时候,最合适的方法就是再打——继续毒打,继续折磨,继续拷问;要打到犯人精神生理一起崩溃,打到思维能力近乎短路,打到人格解体魂魄升天,打到他活了又死死了又活,连再编谎话的力气都没有为止。

    ——注意,不是“打到不敢说谎”,而是“打到精神崩溃,说不了谎”;这个细节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刘先生脸上轻松写意,手下却略不留情。按头按了一阵察觉到人要不行之后,他马上把道君拎起来;但拎起来后只要道君一张嘴,他就立刻又把人头往桶里按。按一阵再拎起来,拎起来再按下去,每一次间隔的时间还绝没有规律,可能按头按到人半死再拽出来,也可能按下去几秒钟就拽起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绝不叫受刑的人能猜到自己半点新意。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要不怎么说张汤是学法家的呢,你看这精髓掌握得多好。

    总之,刘先生用刑用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挽起了袖子框框猛上强度。而穆祺抱着一堆盒子在旁伫立,看了片刻后便不忍直视,终于只有在哀嚎与呛咳中移开目光,强行找话题:

    “……话说,就算真拿到了旨意,你又真能用上么?”

    苏莫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在平常,当然是决计用不上的。”

    国家办事,自有制度;哪里有像电视中一样,拿出一张皇帝写的纸条,就可以轻易控制局势的?唐朝宰相就说得很清楚,“未经凤阁鸾台,何得为敕?”没有在中书门下走过正规流程,经过宰相再三审核,又算得上什么旨意?

    一张圣旨要想生效,必须要中书取旨,门下审核,尚书宣旨施行。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只会是废纸一张。皇帝亲笔?皇帝亲笔又怎么样?宰相封驳回去的皇帝谕旨,又不是只有一张两张!

    相比起大唐的法度粗疏,带宋在圣旨的管理上甚至要更加的严密、精细、完整,各种意义上都没有空子可钻。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苏莫确实不可能靠一张圣旨做到什么——不,他甚至连私下里靠近皇帝、施展手段的机会都没有;带宋虚外实中的祖宗家法,是开玩笑的么?

    “但还好,现在遇到了道君皇帝。”苏莫面无表情:“在对内防备上,赵宋的体制是没有缺陷的。它唯一的缺陷,就是道君皇帝。”

    带宋体系的防火墙着重有三道,一道是宰执,一道是台谏,一道是皇家世代联姻的军门;而在道君皇帝十余年的妙妙操作下,这三道防火墙全部都已经崩溃了。所谓劣胜优汰,所谓劣币驱逐良币;道君几十年来坚持不懈,终于将正常人一个也不剩的从汴京朝廷中驱逐了出去,而保留下的都是狗,是猪,是阿奇那,是塞思黑,是披着人皮的畜生——反正没几个是人。

    总之,以苏莫的眼光看,经过道君皇帝十年奋斗,朝廷高层中唯一可以称得上还有脑子的,大概只有蔡京蔡元长一人了——是的,蔡相公很坏,坏得头顶流脓、脚下淌水,但在徽宗宠幸的那一堆非人哉当中,他绝对算鹤立鸡——不,鹤立蛆群,智商能力都超凡脱俗的那一个了。

    这么说吧,在亲信重臣们都狂拍道君马屁,竭力支持他派童贯搞联金攻辽的时候,蔡京是亲信中唯一反对的那个。这倒不是源自良心,而大概是纯粹出于惊恐——他真的不是傻子,所以他也真的看得出这套神经刀背后的巨大风险!

    不过还好,脑子正常的坏人也是没办法在绝对的烂货中立足的。在十天以前,道君皇帝已经授意人斗倒了这位老奸臣,而蔡京自知局势危险,提前也打点行李,做好了跑路的准备——换句话说,此时宋朝高层之中,基本已经没有正常人了。

    再完善的制度也要人来执行,以带宋高层的类人状态,拿什么防火墙都顶不住压力。更不用说,金人南下后汴京人心惶惶,高层中已经有不少人要规划着随道君皇帝南下开润了。宰执的阻力,由此一扫而空。

    “只要宰执没有拦,那下面就更拦不住;这张圣旨就算合法了。”苏莫道:“毕竟,道君皇帝有所谓的‘御笔’制度……”

    穆祺喔了一声,显然心知肚明。刘彻则好奇的转过头来:

    “御笔?”

    “道君发明的新制度。”苏莫漠然:“以唐宋原本的惯例,圣旨要由宰执画押,才能颁布施行;但道君别出心裁,居然绕开宰相,直接以手谕指挥一线。胆敢违背,都要以大不恭的罪过论处,是要流放海南岛的……”

    刘先生愣了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说实话,虽然武皇帝这一辈子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但在关键问题上从来不敢含糊——他的诏书都是要由丞相九卿集议,得到外朝共识后才能施行的;如果绕开了了外朝颁布命令,那这条命令最多只能算“中旨”,是私人指挥而非官方意图,违背了也不会触犯汉律,根本没有问题。

    事实上,位居二千石的汲黯汲大夫就曾多次违背武帝的中旨,甚至可以将当面的命令都视若无睹、我行我素;丞相公孙弘在担任御史大夫时也公然质疑过武帝开发西南夷的政策,还得宫里派人和他反复辩论,双方彼此让步之后才能推行。

    这样繁琐的反复拉扯、彼此牵制,当然不是因为皇帝温和软弱,而是出于现实的考虑——位于长安的皇权对前线基本一无所知,要是不听一听大臣的意见,真有可能会搞出弓弩向左移动五十尺的大笑话来。

    要么你就和外朝取得共识,要么你私自下令要允许人纠正;随便滥发旨意,以流放的酷刑威逼整个官僚系统严格遵守,那无疑是瘫痪了所有的纠错机制,长久以来,恐怕——

    喔,不用恐怕了。要不是胡搞乱搞疯狂到了一定的境界,现在道君皇帝的脑袋怎么会泡在水里呢?

    刘先生叹了口气,又把赵官家的头往水桶里按了一按。

    “因为这个制度,下面没有任何人敢质疑赵官家的御笔。”苏莫解释道:“只要将旨意发下去,自然会有人战战兢兢的执行下去——某种意义上,道君皇帝在中央集权上的造诣还真是前无古人,绝非以往可以媲美的……”

    中央集权有两个要点;第一是能把权力集中起来,第二是能把意志贯彻下去。带宋及之前的皇帝要受限于外戚士族乃至相权,有的事情不能不束手束脚;带宋之后的皇帝倒是在中央无可抗衡,但因为皇权不下乡的缘故,他们的意图却未必能在基层实施下去。

    可道君皇帝就不同了;他一方面可以绕过相权滥用御笔,另一方面这些御笔也真能贯彻执行——在王荆公变法之后,带宋已经建立起了古典时代最完善、最精密、最强大的官僚机器,而这台官僚机器,恰恰足以将皇帝的一切狂想百分之一百二的执行下去。

    说难听点,带明也不是没有逆天皇帝,带明的制衡能力也很弱鸡;但以带明那个七零八落四处漏风连税收都算不明白的官僚系统,上面皇帝有十成的恶意,落到下面也就只剩个两三成,大家咬一咬牙还能忍;可带宋的系统稳定强劲,却真能把皇帝的恶意十二分的输送下去——那个结果嘛,当然更加劲爆、更难以预料。

    ——开国遗留下的破烂官僚机构反而成了制约后代皇帝作恶的最大本钱,这搞不好才是朱洪武的高瞻远瞩、远见卓识,旁人又哪里识得?反观乎赵宋,一味加强官僚系统,最终又是个什么结果?

    “执行有力的系统居然反过来摧毁了国家,这谁又能预料到呢?”

    穆祺忽然出声感叹,声音居然还颇为响亮。站在旁边的苏莫瞥了他一眼,似乎还略觉诧异;但稍微迟疑片刻,还是回了一句:

    “这也是自然之理。”

    穆祺立刻道:“自然之理么?”

    “当然。”苏莫顺口接了一句:“千余年来无数人前赴后继,消灭了外戚,消灭了士族,消灭了权臣,消灭了藩镇,终于把权力全部集中到了皇帝手上;但这样一来,只要皇帝稍稍不正常一点,那下面当然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抵御……”

    穆祺大声的“喔”了一声,仿佛真是恍然大悟、深刻领会的样子。不过这样拙劣的演技显然瞒不过任何一个人;至少摁住赵官家手脚的卫霍两人颇为尴尬,只能低头假装没有听到。至于刘先生么……刘先生的脸阴沉了下来。

    他一把拎起道君皇帝的脑袋,语气已经变得凌厉万分:

    “你招不招?!”

    总之,在被伺候了小半个时辰后,道君皇帝终于完全崩溃,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再也不敢有任何的强硬。他哆嗦着拎起笔来,照着吩咐写下诏书,随后瘫软在地,呕吐淋漓,再也爬不起来了。

    苏莫仔细检查完手谕,确认再无问题,终于将白麻纸卷成一卷,塞入袖中。他向几人反复道谢,表示一定会按时交割先前约定好的价格。而穆祺口中推让了几句,终于忍不住好奇出声:

    “你打算怎么守住汴京城呢?”

    “尽力而为罢了。”

    “尽力而为”?这话听起来不太妙啊。

    穆祺愈发疑惑:“你觉得汴京守不住么?”

    苏莫稍一犹豫:

    “很难说。”

    “很难说?可汴京高墙深池,防御严整……”

    “的确是防御严整。女真人攻坚能力也很差,硬打肯定是打不下来。可是,汴京城是没有办法自给自足的。”

    汴京太大太繁华了,每年少说也要从外地输入上百万担的粮食,才能供应都城的运转。女真人只要切断粮道,就能坐视城中全盘崩溃——至于城中的存粮?在道君皇帝的英明治理下,我劝你还是别太指望什么存粮不存粮!

    “而且,危险还不止来自于外部。”苏莫静静道:“说实话,我对城中的禁军抱有极大的疑虑。”

    “禁军?”

    “是的。”苏莫语气轻微:“你可能不知道,道君皇帝预备南迁的消息稍稍外泄之后,禁军中已经有人预备作乱了……”

    “——啊?”

    穆祺目瞪口呆,大为惊愕;但惊讶片刻之后,却又迅速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奇怪——虽然百余年处之以静,但宋朝在本质上仍然是一个超大号的军阀割据政权;那种由五代十国所遗传下来的,乱世武人天生天成的狂暴、残忍、恣睢,却仍然如跗骨之蛆,没有一刻远离过这个看似平和的国度。

    迄今为止,北宋已有七帝,而每一个皇帝继位时,汴京禁军基本都发挥稳定,绝不含糊;他们充分继承了五代骄兵的传统,一定要在权力交接的最脆弱关头,竭尽的给最高统治者来个大惊喜——太宗崩逝真宗继位,后宫联合禁军将领试图作乱;仁宗时禁军士兵冲入宫禁,箭矢甚至射到了皇帝面前;英宗上位禁军喧哗,还是靠重赏才平息下来。以此这种种的丰功伟绩判断,人家凭什么就不能在道君南逃时来一波大的?

    先杀皇帝,再杀百官,将汴京城上下提前抢个精光,、最后卷起金银投奔金人——这才是五代乱兵的做派;什么守城不守城的,谁稀得和你一起送死?

    穆祺的面部抽搐了。

    如果仅仅是金人围城,那其实也还好;但现在朝廷之上,文官可称类人群星,禁军可称出生再世,这样的局面,确实有些让人头皮发麻。

    他嗫嚅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尽人事,听天命。”

    “那——那再以后呢?”

    苏莫沉默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轻轻、轻轻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甘心。”他轻轻道:“……也许,也许我会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

    穆祺瞪大了眼,神色已经近乎失态——他当然明白“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无论穿越系统多么奇葩、多么离谱;提供的基础功能中都会包括“重生”的选项,也就是回到最初的节点,将整个事件再走一遍,重新寻觅其他的可能;不过,这样强大的功能所要支付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一旦选择了“再来一次”,那就等于彻底将自己的命运与任务绑定,从此再也没有中途退出的选项。任务一日不结束,则一日不能超脱,从此永远循环于重生之中。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残酷而永无休止的刑罚,所以历代任务者宁愿承认失败接受后果,也不愿意面对这种西西弗一样的轮回拷打。贸然做这样的选择,似乎也实在……

    穆祺开口欲劝,但话到半路,却又噎在喉中,实在不知道如何措辞。而苏莫停了一停,又向道君皇帝露出了一个微笑:

    “……当然,在这一回的结局之前,我一定会和道君皇帝呆在一起,与汴京城共始终的。”

    “请官家注意。”苏莫蹲在道君皇帝面前,手中银针犹自在闪闪发光;他语气平和,堪称和颜悦色:“虽然我很想直接结束一切,索性取了官家的性命,但迄今为止,官家确实是有一些作用,不能不稍作忍耐——所以,还是请官家珍惜这一点作用,不要随便

    做出愚蠢的举止。”

    他晃了晃银针,针尖立刻闪动了光芒:

    “明白了么?”

    第124章

    道君皇帝打了个寒战, 虽然浑身透湿,一塌糊涂,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苏莫注目片刻, 霍然起身。

    “看来官家还不太服气。”他回头招呼道:“劳烦武帝陛下?”

    刘先生巴不得这一声;他非常愉快的一撸袖子,非常愉快的上前, 非常愉快的抓起道君皇帝的两只瘦鸡崽一样的胳膊, 按住手肘关节, 嘎巴向后一掰——反正诏书已经写完, 道君皇帝的手写没什么用处了, 这个时候还不泄愤,更待何时呢?

    刘先生常年在上林苑杀鹿杀兔子,手上还是有点功夫的;如今有卫青霍去病摁着两条大腿, 道君皇帝挣脱不开,也就只有凄然哀嚎, 声动四面, 将阁院中的瓷器都震得嗡嗡作响;而在这样的嘈杂环境中,苏莫依然是漠然处之, 视若无睹, 甚至还有心情向穆祺解释:

    “我当然不喜欢滥用暴力, 但对道君皇帝使用暴力,确实是最经济最可靠的方案……”

    穆祺喔了一声。说实话他私下里还是觉得苏莫是在携私报复、发泄怒气;当然发泄怒气也没什么, 关键在于……

    他小声道:“这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从苏莫的态度看, 显然现在还是得留道君皇帝一命, 保下他苟延残喘,免得围城期间权力出现过于重大的动荡——大敌当前内部疯狂权斗的结果, 靖康已经展现得一清二楚了;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可是, 既然还得留道君一命,那就不能不考虑后续的反应。要是官家受辱太甚,一怒之下就地黑化,从此磨牙吮血、图谋报复,那又改怎么办?

    “这倒不必担心。”苏莫轻描淡写:“你可能不太明白赵官家的秉性。一般的羞辱会让他不满;严重的羞辱会让他愤怒;但只要羞辱超出了某个底线,吓破了赵官家本来就没有多少的胆子。这个胆子一破,从此也就是心气俱丧,基本什么都不敢反抗了。”

    他停了一停,缓声道:

    “比如赵老九。”

    在做康王的时候,大名鼎鼎的赵老九还是很有些胆气的;哪怕独身奔赴金人的营帐,都没有显现出什么惧色。但后来被金人搜山检海追得屁滚尿流,真正见识过现实战场的残酷与暴虐之后,那点虚无的胆气迅速崩溃,从此沦为路边一条死狗,再没有任何反抗的勇气了。

    卧薪尝胆?就地黑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于赵官家的血脉来说,这些品格实在是太稀有、太罕见了。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你敢使用暴力,打得够毒,打得够狠,他就会魂飞魄散、倾心归顺,从此俯首帖耳,绝不敢有一点反抗之心。

    你看,赵老九被金人打服之后,对女真是多么的恭顺?该称臣就称臣,该下跪就下跪;屈膝服侍数十年,从来没有一点抱怨;什么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那都是绝不存在的。人家当狗就老实当狗,没有一天起过僭越的心思——这样的倾心孝顺,哪怕在历代阉宦当中,怕也是难得的吧?

    那么,现在同理可得。要想让道君皇帝服服帖帖,日后不出幺蛾子,现在也必须要用重拳才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狠一点他不成器呀!

    当然,苏莫现在身体虚弱,摇摇摆摆,想打也没有这个力气,只能任由刘先生代劳。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出了一阵神,听了听道君的惨叫,才终于慢慢开口:

    “你刚才特意提到赵宋的制度,又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穆祺道:“关心关心后世的制度建设,顺便——顺便给刘先生提一个醒。”

    苏莫倒是隐约知道一点穆祺的任务,所以只是抬了抬眉毛:“提醒?”

    “是的。”穆祺道:“说实话,刘先生对赵宋这种强大的行政体系,可是相当之喜欢呢。”

    说来有点好笑。虽然赵宋在对外战绩上一团稀烂,但在对内治理上却可以算是卓有成效、水准极高;相比起后来连人头和税收都算不明白的带明,可以全面介入一切经济活动,顺利调动出所有财政潜力的赵宋国家机器简直强到不可思议。尤其是荆公新法,卓见成效,更是隐约显现出了政权近代化的影子。而这样高效、强劲、无所不能的统治机器,则无疑是武皇帝梦寐以求的国家究极形态——无所顾忌、无所阻碍,一切意志都能轻松贯彻,多么美好的制度啊!

    自然,赵宋军力是弱鸡了一点。但这不是它得国不正,自己作出来的结果吗?就算军力弱鸡,与行政制度也没有什么关系。所谓择其善者而从之,该学的还是得学嘛!

    以武皇帝平日的做派,搞点既要又要的做派是很合理的。但穆祺责任在身,却不能不在他陷入幻想之前展示一下残酷的事实——没错,赵宋的体制确实很高效;所以只要遇上一个烂货皇帝,那亡国灭种起来也很高效。三年破家,五年破国,快不快当?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就是历史的诡谲笑话之一了——加强行政体系有问题么?当然没有问题了!生产力愈加发展,就越需要有高效、强劲、可靠的社会机构出面组织生产、整顿市场、研发技术,生产剩余被源源不断的抽取上来,投入到机械及技术的开拓之中,于是新生产力随之扩张,整个社会由此而进步;这就是后世产业革命、技术升级的逻辑。这也是愈到后世,对王荆公新法评价愈高的缘由——大家开拓眼界了,大家吃过见过了,所以终于可以明白先行者的眼光。

    但是,强劲的机构必须要有同样强劲的首脑来统御,而世袭的皇帝又实在没办法胜任这个职能;于是事物走向了他的反面,原本隐约昭显了未来曙光的崭新制度,反而成了追魂索命的毒药,这大概就是王荆公九泉之下,梦寐不能及的变故了。

    “所以,你要提醒他,绝不能采取赵宋的制度?”

    “绝不能采取赵宋的制度,那就只能走朱洪武的路了。”穆祺道:“而朱洪武的路嘛……”

    朱洪武惩于赵宋之失,在治理上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严禁国家力量下乡扰民,完全寄希望于地方的“乡人自治”,最大限度遏制住了皇权的破坏力。这一招的效用确实显著,毕竟带明的恶劣皇帝绝不逊色于带宋,但整体上并没有搞出道君这样能够使王朝猝死的狠活;可这一招的副作用同样也显著——要是没有张居正拼死拼活的裱糊,以带明那个破烂财政,恐怕撑不到两百年恐怕就该彻底破产了。

    管得细了也不行,管得粗了也不行。要是换一个古人来到现场,大概又会放声感慨,天下之事,总是宽亦误,严亦误;永远没有万全。但作为现代人,穆祺和苏莫其实都很明白这个矛盾的根本缘由。

    从来没有什么宽严皆误,如果以事后诸葛亮的角度讲,那胜负早已判明;王荆公的变法思路,无疑才是更正确、更进步、更符合未来的那一个;而他的恶性bug,其实也有且仅有一个:皇帝。

    王安石在思想上的探索其实是成功的,他顺利摸到了旧制度的边界,甚至猜到了新制度的脉络,只不过这个新制度当中,已经完全没有专制君主的位置了。而强行为皇帝制度续命的结果,就是扭曲系统、降低效率,直到将整个民族都拖入万丈深渊为止。

    说白了,到赵宋为止,皇帝制度真的已经完全失去生命力了;以至于任何新制度的探索,都不能不直接冲击皇帝本身;于是后世的君主为了保住权力,就只有一日一日的僵化保守下去,拒绝作出任何改变。

    道君的惨叫越发凄厉了,两只眼睛似乎也翻了上来,看起来愈发的狰狞恐怖;而苏莫默默无言,只是转过头去,眺望已经擦黑的窗外。显然,如果还有任何一个人对皇帝制度抱有幻想,那他看一看现在这样荒谬绝伦的场景,就应该能体会到君主这个位置绝对的荒诞——说实话,如果没有皇帝制度,那徽宗充其量也就是个轻佻浮躁、喜好奢侈、反复无常的顶级艺术家而已;而作为一个顶级艺术家,这些性格其实都完全是可以包容的缺陷,那么他在历史上留下的声名,恐怕要远远的好于今日。

    而现在呢?一个王朝毁掉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毁掉了,千百万人的性命毁掉了,自中唐以来刚刚照见曙光的制度探索,也要全部毁掉了——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要为一顶虚无的皇冠陪葬而已。

    苏莫叹了口气。

    “等这里的事了了。”他道:“如果你还想让刘先生见识见识皇帝制度的恶劣之处,那么可以带他去看一看外面的汴京城;设身处地,才更有体会。另外,汴京的夜市是出了名的繁华热闹,你们也可以抽空去逛一逛,毕竟战火一起,恐怕……”

    战火一起,此东京梦华,终为绝响。穆祺点一点头,却又微有惊愕:

    “你不下令宵禁么?”

    “后天再下令。”苏莫面无表情道:“至于今明两夜嘛,则是最后的安排时间,我会把金军渡河的消息通知给上层的官员,让他们尽快跑路,然后疏散一部分老弱,节省一下粮食。”

    因为道君皇帝的严密封锁(主要是怕人和自己抢了逃生的路),除了上层寥寥可数的几人之外,朝廷对金军的动向至今还一无所知,直到兵临城下,才仓皇反应过来。于是许多高官躲闪不及,居然一齐被封到了城里,而之后的事实则证明,把这些人留在城中,简直是政治上最恐怖、最可怕的一件事情——被封在一起的类人群星们彼此养蛊,制造出的绝对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粪坑。

    这么说吧,靖康年间朝廷政治混乱到近乎于崩溃的地步,没有办法执行任何一个决策;而这样的混乱,一半源于徽宗钦宗父子夺权,另一半则要归功于底下大臣近乎疯狂的撕咬;越到绝境,越要争斗;越是争斗,越到绝境。于是恶性循环,不断扩张,区区一年之中,汴京内便换了十几个宰相,政治洗牌的效率高到连崇祯皇帝都自愧弗如的地步——二圣最终的结局,当然也就不难预料了。

    所以,与其让这些蛆留在城中,继续发烂、发臭,还不如想办法把他们统统驱赶出去。每赶走一个,城防的压力就少上一分;如果能通通赶走,甚至设法在路上解决掉一些,那简直就是汴京——不,天下百姓莫大的福音,抗金战线上伟大的战绩,搞不好还能一举扭转对金战局呢。

    “我大概今晚就会通知这些高官,他们肯定会当日就走,一点都不敢耽搁。”苏莫告诉他:“从汴京城南下,多半只能取道亳州;这些人身家都很殷厚,还是很有些底子的。”

    前几句话还可以理解,后几句话就实在有些不像样了。穆祺愣了一愣,有些诧异:

    “你想做什么?”

    苏莫顿了一顿:“……现在已经是乱世。乱世中的人持千金而远行,总难免要出点问题的。”

    穆祺瞪大了眼睛:

    “——你想让我们去劫道?!”

    乘乱逃命,当然只有带上最方便、最珍贵的财物;而以带宋高级士大夫的家私,能够随身携带的当然不会是凡物,的确有非常有掠夺的价值。不过……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这样的举止——”

    “宋朝高层的私藏很丰富的。”苏莫打断了他,顺手指一指东面:“看到那边的灯光了吗?那是宦官梁师都的宅邸;此人附庸风雅,最喜欢收集青铜器,据他自己的炫耀,不少青铜器是从西周王陵里掘出来的,上面镌刻有大量铭文,甚至还可能是周公亲自监制……”

    穆祺忽然不说话了。

    “其实,这也不能归为抢夺吧?”苏莫自言自语:“事出从权嘛!以现在的局势,这些国宝就是放在他们手上,多半也是毁弃殆尽的结局。我想,与其事后痛悔,不如事前弥补,能够争取一分,那也是一分的机会……当然,那都要看你们的意思。”

    穆祺咽下了一口唾沫。

    “我想。”他干巴巴的说:“我还是问一问孝武皇帝陛下的意见。”

    事实证明,刘先生对这种大逆不道的安排没有一丁点意见。实际上,他还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先逛夜市、听曲、看杂耍、吃小吃,舒舒服服享受完毕,最后再换身衣服去抢劫——多么的刺激,多么的精彩,多么美好的流程!听起来简直是棒极了!

    “我觉得这个建议很不错——所以我们去抢谁?”刘先生站在华灯之下,得意洋洋的大声议论,同时哗啦啦翻动名单——折磨道君皇帝结束之后,苏莫提供给他的名单:“白时中?耿南仲?要不还是梁师都吧!我想看一看周公的青铜器!”

    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的路人愕然转头,惊恐的投来一瞥。但还好,时隔一千年的语音变化实在太大,擦肩而过的路人估计根本没有听懂——或者说,就算听懂了几个字,也不敢招惹这种看起来就不太正常的人。

    穆祺叹了口气,没有理他。他目光下移,掠过夜色中起伏的灯光,虽然已经是原始的蜡烛、灯笼,但千万盏高悬于街角屋顶,却依旧是光芒四射,犹如灯火辉煌的景象——而在这一城灯火之上,则是随喧哗而起的雾气——那是无数人叫卖、争执、笑闹、呼喊所蒸发出的水雾,云一样的萦绕在集市的上空,氤氲而不能去。

    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接踵而在;这就是整个中古世纪最繁荣、最富盛、最绮丽的城市;而今日之后,这样的繁华绮丽、人烟如云,百余年辛苦积蓄所成的一切奇观,也终将付与一炬,可怜焦土;而他们眼下所见,也不过是京师烟云的回光返照,整个华夏文明垂死时的惊鸿一瞥罢了。

    穆祺摇了摇头。

    “抢不抢的事之后再说。”他道:“按照安排,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要等到到凌晨左右,名单上的人已经打点齐整,预备跑路后再做打算……至于现在,则不妨到夜市里去逛上一逛,先领略领略此处的风情……如何?”

    他晃了晃手中的沉甸甸的钱袋,向几人露出了微笑。

    “诶等等,你这钱袋里的钱数不对吧?!”

    第125章

    刘先生拎着一串布绳串起的铜钱, 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叫声:

    “这铜钱的数目不对吧!”

    一刻钟以前,他们七逛八逛逛进了某处瓦舍,站在远处看里面的男女玩杂耍——先是女子表演头顶火盆跳胡旋舞, 再是男子表演抛刀、抛球;吸引来众多目光之后,双方又跳上高空走绳索, 虽然故意做出摇摇摆摆, 左晃右晃, 各种惊险的模样, 但一双脚却好似粘在了绳上, 没有出一点岔子。于是下面连连喝彩,欢声如雷,更有阔客从怀中摸出铜钱, 雨点一般的向台上掷去。

    毫无疑问,作为最大最豪横的阔绰客人, 刘先生决不肯在这样的场合上输了面子;他看表演看得很满意, 所以决定给上面的伎人打赏七八贯铜钱,显示显示自己的气度。而跟在身边的卫将军听命摸出钱袋, 往袋子里摸了一摸, 却面露迟疑之色, 居然没有立刻把钱送上。

    刘先生等得有些不耐烦,干脆自己上手, 从钱袋里丁零当啷摸出一贯铜钱;但他只掂了一掂, 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这钱少了吧!”

    他还记得穆祺的科普, 一贯钱就该是一千大钱。但现在他哪怕掂重量都掂得出来,这一串铜钱最多也就只有七——八百来钱!没错, 一千大钱缩水到八百来钱了!

    这是几个意思?这是有意在偷工减料的糊弄他了?翻了天了!

    这几袋铜钱是苏莫给他们的,说是外面逛一逛做开销用。但现在居然缺斤少两、数目短少, 难道是有意想给他们难堪?刘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穆祺一直站在旁边发呆,此时终于转过了头来。他接过铜钱点了一点,神色很平淡:

    “这应该是短陌吧。”

    “短陌?”

    “陌内欠钱的统称,虽然不足实数一百,也可以当作百钱来使用的制度……”

    带宋严重缺铜,铜钱铸造量根本无法满足日益旺盛的市场需求;于是商贾们逼于无奈,只能在私下里施行公认的“短陌”制度——对于成色较好铜钱,只需八十枚九十枚就可以买下原本一百钱的货物,等于大家默认彼此都可以在钱上缺斤少两,以此来减缓数量的危机。这一套规则行之有年,到现在运行得也还算正常。

    “这一串钱有八百五十枚左右吧?用八百五十枚大钱充当千钱来使用,在京城中也算是相当正常的事情,一点也不打紧。”

    什么叫一点也不打紧?简单来说,收赏钱的小厮接到这一串八百五十的铜钱,也会理所应当、丝毫不以为意的收下,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斤少两的不满;反过来说,你要是真掏出一串足斤足两、丁点不打折扣的铜钱,别人还会大为诧异,甚至觉得你是个铁打的冤大头呢。

    所以说,这八百五十枚大钱确实没什么问题,甚至已经可以称得上厚道。毕竟,如果考虑现实的话——

    “这一点短缺根本算不上什么。”穆祺道:“市面上还有更厉害的短陌呢。”

    “——更厉害的?”

    “这就要归功于蔡京蔡相公了。”

    简单来说,一切制度只要有其缝隙,那就一定会被人利用;而蔡京蔡元长恰恰就是一个极为精明、极为渊博、极为擅长利用缝隙的——小人。在意识到了短陌制度的存在之后,本来就因为道君皇帝挥霍无度而头疼的蔡相公立刻就开动了他聪明的小脑袋瓜;他敏锐意识到,如果民间已经默认了可以用八百大钱买一千大钱的货物,那么自己何不再得寸进尺一点呢?

    怎么得寸进尺呢?比如说,将原本八百买一千的短陌硬生生再定义为七百买一千;那这样一来,官府不就可以用区区七百大钱,轻松换到更多更好的物资了吗?那这样一来,国库的开销不就一下子省下了吗?

    蔡相公,高明啊!

    总之,徽宗一朝末期匪夷所思的开销(花石纲、艮岳、园林、军费),就是靠这一招硬生生挤出来的。道君皇帝挥霍奢靡贪婪无耻,十成的罪过里,起码有蔡京襄助的五六成——没有这位奸臣全心全力的搜刮,道君是享受不到这么多的。

    当然,这种“下面搜刮,上面享用”的模式其实并不算新鲜。至少刘彻听完了“短陌”寥寥数语的介绍,就莫名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即视感;他愕然片刻,猛然反应了过来:

    “这不就是白——”

    “这不就是陛下的鹿皮币、白金三品么?”穆祺顺口接了过来:“确实很像,都是利用滥发的、缺斤少两的货币套取民间财富,也都遭到了强力的抵抗——据说蔡相公也因此被罢免过一次呢。”

    刘先生的脸青红皂白的变了一圈,显然有些尴尬。不过还好,他们双方彼此攻击已有多日,这样的力度不过隔靴搔痒,还不足以让人破防。而穆祺视若无睹,沉思片刻之后,居然还摇了摇头:

    “不,不对,蔡相公和陛下还是有根本不同的。”

    “什么不同?”

    “蔡相公干的这套没□□的币制改革,并不算失败。”

    是的,虽然两个人搞的操作同样的无耻下作,但结局却大为不同;武皇帝颁布白金三品后天下立刻炸锅,民间盗铸不止物价一日三涨,御史台杀了几千盗匪都按不住铸造□□的风潮,最后关中山东一片骚乱,盗贼频发劫匪遍地,逼得皇帝不能不大步退让,废除新币回归旧制,极大折损了威望;而整个币制改革,当然也一败涂地,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但蔡相公可不一样了。虽然他搞的操作反抗声也非常之大,虽然他也搞出了巨大的通货膨胀,但寻根究底,他的新制度造成的恶劣结果还是远不如武皇帝,通货膨胀到底平息了,民怨沸腾到底按下去了,蔡相公虽然一度罢免,终究还是恢复了原位;而以现在的所见所闻,至少汴京城内依旧是一片繁荣、富丽的局面。这与武帝搞出的一地鸡毛,当然是天壤之别。

    ——实际上,如果考虑到封建时代几次货币改革的惊人损失(王莽:想我了吗baby?),蔡相公这一次的变动简直是了不起的成功:国家搜刮到了财富,市面依旧繁荣,社会没有大的动荡,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刘先生的脸抽了一抽,却俨然无话可说。他环绕四周,看了一圈周围摩肩接踵的场面,终于冷声开口:

    “他怎么做到的?”

    “涉及到非常复杂的操作。”穆祺道:“包括以市易法直接介入商品流通,包括发行交子、增加榷卖、调用盐引茶引;这些操作多半是新法给他的底子,但不能不承认,蔡元长确实是个举世罕见的天才……”

    无论如何攻击、嘲讽蔡京的人品,你都不能不承认他在内政上的天分——他是一个邪恶的、卑劣的、龌蹉的天才,虽然邪恶,但确实高明;在当政的这几十年里,他真正意义上抵达了一切理财能臣都没有抵达过的高度:第一,他把钱搜刮了上来;第二,他搜刮上来了金山银山,却还能让秩序大抵稳定;第三,在这种刮骨吸髓的掠夺下,他居然还能保证市场的虚假繁盛,为道君皇帝营造安乐的假象。

    不错,如果没有女真人戳破画皮,那靖康之前的汴京甚至能称得上盛世——衣食饱暖、商业兴盛、百业发达、无所不有;孟元老等反复追忆歌咏的时代,真是美好得像一个梦境一样。自古理财之臣,谁又能做到这个境界?

    当初王荆公锐评蔡京,说他有宰相之才,的确也算是眼光老道、略无差池;事实上,蔡京也的确完全发挥出了新法的作用,凭借新的制度创造出了庞大的、不可思议的财富——只不过,这些财富全部被浪费在了道君的享受之中,屁用不顶罢了。

    “说实话,如果蔡相公现在还留在京城,我倒是很像见一见他——这样的传奇人物,总比纯粹的贱人有价值多了。”穆祺若有所思:“可惜啊,蔡相公跑得太快了!”

    顶尖高手就是顶尖高手,当初道君派童贯联金灭辽,蔡太师就已经看出来局势不对。等到童贯战败金人南下,蔡太师更是不做丝毫幻想,立刻就打点了行李预备开润。所谓再见了官家今晚老臣就要远航,君臣一回到今日终须收场;人家跑路的速度比道君还快,转进千里,追之不及,大家也只有望洋兴叹了。

    刘先生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穆祺则抬起头来,远望悬挂在瓦舍灯蓬上的更漏。

    “还有大概两个时辰,才到动手的时间。要不诸位再到附近去逛一逛?”

    显然,就是刘先生再迟钝、再无知,到现在也该反应过来了。穆祺带着他逛夜市,并不只是简单为了吃吃喝喝,而显然是想向他展示一些东西——这个“东西”里面大抵有两大部分;其一是新法的种种成就,包括理财上的创举、各种器物上的创举;而其二嘛,其二则是这些创举隐秘的、被上层利用的恶意。

    比如说,他们逛到了某处扑卖的集市,刚好有人在射箭□□,五十步外弯弓搭箭对准靶心,射落一个靶子就能拿一个彩头;于是霍去病当仁不让,上前三箭三中,搏得一片喝彩,顺便赢下了做彩头的铁弓和各色吃食;霍将军将吃食就地散给众人,却把铁弓留了下来——他觉得这弓还真不错。

    “这把弓制作得倒是很精良。”他拨动弓弦,细听声响:“就是在上林苑中,怕也相当难得。”

    “当然很精良了。”穆祺顺口道:“这是军器监为宫中禁军班直造的吧?铁用的是契丹的铁,弓弦是山东路送来的牛筋,材料都是最好的,造的兵器当然也不错。”

    这应该又算新法的成就之一。毕竟仁宗朝的兵器制造懂的都懂,工匠造出来的器物质量只能用亲痛仇快来形容;而新党上台后拼命折腾,调整机构招募工匠改善原料,终于大大提高了兵器的质量,到了“好用”的地步。

    不过,刘先生依然发现了盲区,他抬起了眉:

    “禁军的兵器,怎么会在市面上做交易?”

    “为什么不可以做交易?”穆祺微笑道:“鼓励军队回易可是蔡相公的德政呐!”

    军队回易,也就是军队经商;这是从宋太宗驴皇帝时就传下来的老毛病,历朝皇帝都不能更动;不过,不能变动归不能变动,大家能裁抑的还是尽量裁抑,尽量不让事情过于恶化。可到了蔡相公手里,那可就是放飞自我,再无顾忌,京城禁军,随意买卖,收入自是随之飞涨,从此不可收拾了。

    实际上,鼓励军队经商,一时半会是看不出毛病的,短时间内甚至还会有莫大的好处——军汉们随时都可以到外面做工拿钱,不必苦巴巴等军饷;朝廷节省了开支,不用养这么多张大嘴;汴京城中一下子涌入众多壮劳力,也算是大大刺激了市场。军汉赢,朝廷赢,市场赢,大家赢麻了都。

    什么,你说这么乱搞,城防很可能会有一点小小的问题?笑话,汴京城防有什么问题,关蔡相公什么事?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当然了,蔡相公死得晚了一点,道君皇帝败坏国家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一点。以至于蔡相公还没来得及蹬腿,洪水居然就先扑上来了——这就实在很出人意外了。

    其实仔细想来,蔡相公此生最后几年的时候,看着道君一路往深渊踩油门,心中应该也是万分惶恐的吧——

    卧槽,您慢点折腾行不行?别我还没来得及死,您就先把带宋给折腾亡啦!

    射完箭看完相扑,他们又逛到东街的熟药铺子里吃饮子解渴;是用紫苏和乌梅沏水兑出来的饮料,花上十钱还可以加一块冰。刘先生滋溜溜吸着用来做吸管的芦苇,在偌大的铺子里东游西逛,鉴赏辉煌灯光下陈列的药材——即使以刘彻的眼光,此处的药材种类也算是格外齐整丰富、打点得法了,无怪乎川流不息,到晚上都有挤挤挨挨的人来买药看药,永无休止。

    显然,这样多的药材不是私人可以张罗的。实际上,当初熙宁变法,王安石重点主抓的项目之一,就是在各处开办由官方开设的熟药局;统一炮制药物售卖药方,还负责印刷和传播各色医学著作,影响甚为深远,一时称为善政。即使在旧党主政的元祐更化,这一条法令也被留存了下来,遗惠至今。不过……

    “后来蔡相公当政,当然也把熟药铺子接了过来,作为敛财的法门。”

    听到“蔡相公”这几个字,刘先生的脸又拉了下来。但穆祺没有理他:

    “当时朝廷向河东的百姓强征牛皮做战甲,河东百姓不愿意杀牛,就私自把自家的耕牛藏匿了起来,根本掌握不了具体数目。如果要强行搜检,消耗的成本又太高。但蔡相公灵机一动,很快想到了熟药局——熟药局有几十年的信誉,百姓都很愿意与它做买卖;于是蔡相公清点了熟药局从各处收购上来的牛角和牛黄,居然以此倒推出了各地耕牛的数目,强行把任务摊派分解,执行了下去。”

    刘先生:…………

    总之,每一处参观的要点都是如此,充分说明了什么叫“本意或许是好的,却被执行坏了”;任何一条新法——无论其出发点好与坏、实践效果成功与否,到了蔡相公手上都会变成搜刮敛财的利器、敲骨吸髓的尖刀。生命不息,敛财不止,要不是女真人仓促南下,这个丰亨豫大的梦,那还有得做下去呢。

    显然,这样的案例并不会叫刘先生喜欢。虽然蔡京与他似乎风马牛不相干,但他总能隐约感到一点冒昧的影射——武帝手下当然也有不少能干的大臣,而这些人失去约束之后,表现出来的才华与恶毒,恐怕也与蔡相公相差无几。那么,如果他真建立了一个高效的行政体系,任由这些毫无底线的天才大搞逢君之恶的话,那个结果,恐怕……

    这样的暗示当然是很让人不悦的。但刘先生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辩驳的借口。毕竟事实昭昭,不是口齿可以解释。于是兴致勃勃的心情,难免就要添上一点阴影。

    不过,这点阴影很快就抹去了。因为他们快快活活的逛完夜市,很快就三转两转,转到了梁师成府邸附近,潜伏下来随时窥探时机。

    这整个操作说起来轻巧,其实也一点都不难。梁师成慌不择路,到了半夜就从府里偷偷摸摸爬了出来,只带着随身的大小包裹和两三个仆人,趁着夜色改走小道,悄悄的往城门奔去——估计是想拿着令牌混出城门,装扮成商人迅速跑路。

    但很可惜,他们刚刚拐进小道,两面的土墙就扑通声响,几个壮汉当头跳了下来,劈脸一拳,放翻随从,而后抢前两步,框框就给了梁师成两个大嘴巴子,扇得他头晕眼花,栽倒在地;而殿后的男子缓步上前,一声呵斥,虽然语气古里古怪,仍然勉强能听懂:

    他道:“劫道!”

    梁师成哆嗦成一团,以手包头,蜷缩不动,任由几人翻检包裹,生怕触怒了这些悍匪。不过,他的隐忍似乎没有作用,因为那男子只踢开了包袱的布皮,便忽然大怒:

    “你的这个玉杯是哪里来的!”

    第126章

    刘先生狂怒不已, 一脚飞踢,不偏不倚,恰恰踹在梁师成的腰间, 于是此人哀嚎一声,就地打滚, 痛得抽搐喘息, 一句话也说不说来。而刘先生犹自不肯罢休, 顺手拎起旁边的扫帚, 两步抢上前来, 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猛轮,下手又重又快,嗖嗖残影挥舞, 所谓一秒六棍、略无间隙,抽得大宦官满地乱爬, 连惨叫都来不及了——梁师成刚要张嘴喊叫, 刘先生一棍就抽到了他嘴上,直接将一切辩解都给抽了回去。

    说实话, 按这种当头猛打的做派, 不像是在拷问, 倒像是在杀人;眼见形式不对,姗姗来迟的穆祺悄悄挪到了卫将军旁边: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将军沉默了片刻:

    “那杯子……应该是茂陵里的。”

    这倒也不奇怪。能被带进茂陵的玉器当然是天下奇珍, 被梁师成慧眼选中, 据为己有, 本也是情理之事;不过……

    穆祺道:“我还以为陛下已经习惯了呢。又不是第一次了。”

    又不是第一次被盗了,何必这么激动?如果以汉书的记载, 那武帝下葬不过十余年,昭帝宣帝之时, 茂陵中的陪葬品就已经在市面上流通了;搞得朝廷在查获之后尴尬之至,因为不想承认是自己看守不力导致祖宗被刨坟,干脆宣称这是武皇帝成仙之后带出来的珍物——胡话都骗到鬼身上了。

    大汉在时,尚且如此;大汉没后,更不必说。这么多年来,只要遭逢乱世,那积蓄丰富的茂陵基本就是各路军阀土匪的自助刷卡点,时时刻刻都在爆金币。到现在为止爆金币起码也爆了两千年了,怎么刘先生还不习惯么?

    人——不,鬼还是要看开一点嘛!心胸何必这么狭隘呢,是吧?

    卫青欲言又止;他很想指出,这种事情终究是很难看得开的;更不必说,武帝呆在地府近乎封闭,收到的外界信息相对隔阂,即使知道“陵墓被盗”,也绝没有现在亲眼目睹的刺激。而且……

    “这个玉杯不一样。”霍去病忽然开口了:“陛下很喜欢这个玉杯,常常是贴身收藏的。”

    “贴身——喔。”

    贴身收藏,意味着不是存放在外围的墓室,而多半是带进了棺椁;那么这样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当然就意味着整个陵墓都已经被挖穿,连棺材都——喔。

    显然,外面的陪葬品被翻一翻找一找,可能武帝想一想也就忍了;现在连自己的那几斤几两都未必能保得住,则破防之大,自然无以言喻,也无怪刘先生忍耐不住,非要撕破脸亲自动手了。

    穆祺站在远处,唏嘘不已,眼见刘先生越捶越狠,终于咔吧一声,将碗口粗的扫帚打成两截。而梁师成瘫软在地、满头鲜血,已经是人事不醒,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彻呼呼喘气,顺手丢下扫把,左右环视一圈,似乎还想再找一件趁手的武器,索性一次性打死拉倒。

    在这样的局面下,卫霍似乎是不适合出面拉架了。于是穆祺叹了口气,向前一步。

    “还请陛下消一消气吧,先省一省力气。”他道:“接下来还有好几家要抢——我是说,要拜访呢。”

    子时三刻,拦路悍匪四人组丢下生死不知的梁师成梁大宦官,兀自扬长而去,拍一拍屁股,顷刻不见踪影。

    子时五刻,这些无法无天的悍匪又在白时中白相公府邸旁露头,拦住了刚预备了马车准备连夜出城的白相公,又是拳脚交加,一通爆锤,将随身财物,尽数洗劫一空;然后再跳上健马,挥鞭而去,迅疾消失了夜色中。

    丑时一刻,悍匪们又盯上了童贯童太尉的首尾——童太尉与道君皇帝君臣同心,打听到官家预备南逃,自己也早把一切打点齐整,准备换一身商人装束,先到城外等候官家。却没想到刚刚离府,劈头就等来了几个劫道的疯子!

    当然,童太尉是长胡子的宦官、肩上能走马的猛将,弓马娴熟、体力强盛,纵使手无寸铁,被突然包围,一时也并没有慌张,反而从旁边的树上直接扯下树枝,当作武器四处挥舞,竟然一时将敌手逼退。但很可惜,当他打算趁乱突围的时候,站在上首的某个年轻劫匪突然从背后抽出一张铁弓,弯弓搭箭,一箭激射而出,不偏不倚,径直贯穿了童太尉的发髻,距离额头也不过一指来宽。

    童太尉立刻怂了,就地趴伏,不敢妄动,一个屁股拱得老高,任由劫匪搜身。但他毕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仍然打算嘴炮:

    “尊驾有这样惊人的射艺,恐怕犹胜于当年的陈尧咨,又何必屈身从贼?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尊驾要是愿意屈就,老夫可以从中作保……”

    被他竭力招揽的少年英才并未开口。反而是另一个劫匪冷笑一声,一脚把童太尉踢了个翻滚:

    “先来后到晓不晓得?一货不侍二主晓不晓得?当着你老子的面就敢撬墙角,翻了天了!”

    显然,因为变起仓促,高官们跑路时都来不及准备什么安保(谁知道乱世一到,这些保镖还靠不靠得住?),大多是独身上路,于是在劫匪面前浑无抵抗之能,多半是一个照面就屁滚尿流、直接投降,乖乖交出了自己随身所有的财物——于是贵人们十数年数十年所搜刮积蓄的,堪称当时最珍稀罕见的物事,便一件不落,统统进了贼人的口袋——痛哉!

    事实上,因为朝廷管理严苛,汴京城的治安——或者说,至少是汴京城高官聚集区的治安,一向都还是相当可靠的;时时刻刻都有更夫和衙役巡逻检视,提防事故。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巡逻的人手竟在无声无息中被全部调走,去向不明,居然连敲钟打更的声音都听不到半点。一开始高官们还心中窃喜,觉得没有闲杂人等捣乱,刚好适合他们趁空溜号;等到劫匪的铁拳当头砸下来,贵人们才知道大事不妙;但很可惜,这个时候已经太晚了。

    白龙鱼服,天下所忌,统治阶级脱离暴力机器的保护,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呀。

    卯时四刻,收获极丰的劫道四人组由小道返回位于城西的皇家园林;此时苏莫已经将首尾收拾完毕,几个时辰前尚且还一片狼籍的别院,现在是里外一空,干干净净,只有中间收拾出来一个软榻,仰躺着人事不省的道君皇帝。

    只能说,先前苏莫不准他们打脸还是有点用的,现在用被子将身体一遮,看起来依旧是一个体体面面、正正常常的皇帝,丝毫没有刚才痛哭打滚,求生不得的惨状。

    显然,苏莫的打算是预备对外宣布皇帝被现下的恶劣局势“气得病了”,暂且在园中养病,不见外人,而以手诏控制局势;等到确认赵官家已经完全服帖,这一辈子都不敢对他龇牙哈气之后,再以某些妙妙小道具远程操控,着手组织城防,预备与金人硬刚。

    自然,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这个方案是绝对没有一丁点实现的可能;带宋的体制是周密的,带宋的制度是完备的;不是说搪塞一句生病,就能让皇帝留在宫中为所欲为——实际上,几十年前仁宗也突发过疾病,一时不能视事,但当时的宰相富弼韩琦是直接冲进了宫里面见皇帝,亲眼看到仁宗的病容、亲手服侍官家服药,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告罪退下。

    宰相上佐天子,下抚百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不配知道的?只要有一个靠谱的宰相在,那一切封锁内外、隔绝消息的阴谋,都绝不可能得逞,这就是带宋制度的强大之处。

    ——但还是那句话,前提是没有遇到道君皇帝。

    “我打算把太子传唤过来开会,一并收拾了。”苏莫淡淡道:“道君皇帝奇葩绝伦,他的宝贝儿子,钦宗渊圣皇帝也不是省油的灯。与其将来守城时父子斗法,又来个激烈斗争;不如我现在做一做恶人,直接把两个都料理了。”

    没错,虽然道君皇帝御极数十年,到现在已经是臭名昭著,人人掩鼻;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大概是太子久居东宫,尚未出来办事的缘故;朝野中不是没有士大夫对这个未来的皇帝抱有幻想,期盼着将来他可以拨乱反正,整顿乾坤;所以,在众人犹自抱有幻想的时候对这个看似无辜的太子下重手,肯定是要激起强烈反弹的,搞不好还要留下莫大隐患——不过,用不了几年的功夫,汴京人就该骇然发现,自古歹竹难出好笋,道君皇帝那个家庭教育,是永远不可能培养出什么好种子;大概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会知道此时的苦心吧。

    唉,先行者总是孤独的,自古如此。

    穆祺踌躇片刻,左右环视一圈,还是低声开口:

    “……其实,想要守住汴京城,可能也没有那么困难。”

    苏莫不动声色:“怎么说?”

    穆祺含含糊糊,不敢说得太细:

    “如果仅凭带宋的这一点禁军,还有各地良莠不齐的勤王军,那当然是混乱一片,胜算很小。但如果能引入外力的话,可能也……”

    苏莫默然片刻。

    “我当然相信,如果引入外力,可以顶住金人的攻势,甚至将他们驱逐出去。但是,金人是以骑兵为主,没有办法控制他们的攻势。”

    “能够驱逐,那也是很好的——”

    “不。”苏莫打断了他:“如果将金军从汴京城下驱逐出去,那他们会去哪里?”

    说来也好笑,女真人两次南下,根本的战略目的还未必是灭宋,而多半是想到花花世界抢上一波;只不过带宋的菜鸡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想象,以至于一趟打劫之旅居然变成了灭国大战,局势发展彻底不可控制。

    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如果当真将女真人从城下驱逐出去,那他们会去哪里呢?

    抢不了富甲天下的汴京城,当然就只有在辽阔的河南河北乃至山东泄愤;坚固的城池无法攻克,广袤的农村却是极度脆弱、毫无掩护的;而女真人在此处的残酷掠夺,却足以破坏整个华北平原的农业积累,使北方进入几乎不可逆转的萧条——靖康之后不过十余年,南宋使臣北渡中原之后,所见所闻,就已经是触目惊心、仿佛鬼蜮一般的情形了。

    还是那句话,野战打不赢,就是没办法;就算在城池下面守住了,蛮夷照样可以驰骋各处,为所欲为,造成的破坏杀戮,百分百还要更大更惨重,更加不能收拾。两相比较,还不如以汴京作为诱饵,将金人吸引过来,为其余人争取时间。

    “当然,我最希望的还是能尽量杀伤一波女真人的有生力量,杀得越多越好。”苏莫道:“女真人的生力军也就只有那么一些,能解决得越多,后面的事情也就越好办,也算为将来的义军腾出一些余地。”

    女真人以小族临大国,起事以来不过数年光景,能以此浅薄的根基压制得契丹人高丽人蒙古人服服帖帖,不敢异动,靠的就是天下无敌的军事力量。而如果寻根究底,那么女真人的超绝战力,多半仰仗的是开国一代素质强到匪夷所思的兵卒——自冰天雪地中滚出来的生女真;而事实也证明,在这一万有余的铁盘消耗殆尽之后,女真人的战力同样迅速下滑,再也不是一开始所向无敌的时候了。

    既然摸清楚了首尾,那事情反而好办多了。苏莫需要将女真人控制在汴京城下,阻止他们随意移动,并为他们涉及一个残酷的、高效的血肉磨坊;那么,在这个战略前提下,简单的驱逐当然就远远不足了,他需要的可能是更为酷烈的“外力”。

    穆祺抬了抬眉毛,没有再说话。

    辰时一刻,将四面尽力搜刮干净的劫道四人组大包小包,欣然愉悦的向苏莫告辞,随便感谢这一趟难忘之至的美妙旅程。苏莫一一与他们别过,在彼此客套之时,却又委婉说了一句话:

    “按理来说这件事我不该提,毕竟实在太过冒昧。但如果诸位还能光临宋朝,可不可麻烦帮我办一点小事呢?”

    刘先生今天锤人无数,心情颇佳,就连茂陵的玉杯,似乎也可以暂时放在脑后;所以他宽宏大量的开口:“什么事?”

    “烦请诸位转道西北,在陕西延安、甘肃天水一带看一看,我先前辗转在此处埋了一些书册和图画,请诸位抽空检查检查,看有没有问题。”

    带宋拉垮到了这个地步,苏莫不能不做两手准备;一面是拼命挽回,力图拖延时间,另一面则是为将来漫长的亡国时代做最坏的打算——他在西北干燥缺水、人烟罕至的地带埋藏了大量后世失传的书籍,力图能够在将来保存一点吉光片羽,算是这个朝代对历史做的最后的交代;不过这样的举措纯粹是听天由命,能否成功毫无把握,他现在所尽最后的人事,也不过是让几位外人去看一看情况而已。

    这当然没有问题,刘先生慨然允准,收下了苏莫递过来的地址。而苏莫迟疑片刻,又道:

    “此外,要是诸位不嫌脏了手,能不能再帮我了结几个人?”

    穆祺道:“谁?”

    “不是什么大人物。”苏莫解释道:“本来应该我自己动手解决的;但这些人都是在外地做官,一时倒是难以措手。先前打算收拾完秦会之以后再慢慢料理他们,但现在看来,不能不尽快动手……”

    穆祺呆了一呆:“你料理完秦桧了?”

    “大行不顾细谨,这种时候实在是管不了程序正义的问题了。哪怕是莫须有的事情,也不能不做上一做。如果后世有所议论,责任应该在我。”苏莫淡然道:“总之,太学学正秦会之,前天夜里因为便秘长久如厕,一时目眩倒进马桶,死了。”

    他摇了摇头,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名单:

    “名单上的人,本来都该如法炮制,但现在看来,时间还是太仓促了。”

    苏莫不是没有提前预备;这些名单上的类人群星,一年多以来入京朝见,或多或少被他暗自下了点好药。但现在他吸取了道君皇帝的教训,已经意识到这世道里好人不长命,祸患遗千年,要是病魔发挥不佳,还未必能肘赢这些先天出生圣体。所以才不能不将大事托付给穆祺,麻烦他补上最后一刀。

    穆祺接过名单,展开一瞧,沧州知州杜充的大名赫赫扬扬,恰恰挂在当头,真正是夺人耳目,一见难忘。

    “放心,完全没有问题。”

    第127章

    “沧州知州, 杜充,是吧?”

    不速之客逆光而立,面容在赫赫阳光中模糊不可辨认, 唯有语气呆板平淡,仿佛只是照本宣科的复读;沧州知州杜充发出了惊恐的呃呃声, 竭力蹬动大腿, 想要挣扎着脱身;但他脖子上横着的那根粗壮手臂比生铁更为刚硬, 只是臂大肌略微一鼓, 就能压迫他的气管, 制造出无可遏制的窒息及眩晕——

    到底怎么回事呢?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杜充不明白,杜充不明白!

    明明在今天上午,一切都还是好好的——不错, 因为从汴京传来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沧州大小的官吏都处于莫名的紧张之中;但金军到底没有杀到城下, 城中局势也到底还算平静, 而善于自欺欺人的带宋士大夫,又一向很喜欢粉饰太平——所以, 在上午料理完那点所剩无几的公事后, 杜充依旧是非常闲散地退到了后堂, 非常闲散地下了堂帖,召唤乐坊的歌妓到衙门伺候。

    杜充外任数年, 无一日不召妓, 无一日不听曲, 从来不会为了区区的公事耽搁自己应有的享乐;甚而言之,不知有多少关系千万黎民身家的大计, 都是他于轻歌曼舞、软玉温香之中,毫不费力地一言而决的。这就是真名士自风流, 与那些兀兀于案牍文书的寻常俗吏迥然不同——这也是杜充生平,最以为得意的美事。

    当然了,既然是真名士自风流,那就绝不能谈起钱这样俗气的事情,所以每一次召唤都绝不会有半个赏钱。不过,即使没有半个赏钱,杜充杜知州也绝不允许这些卑贱的歌妓乐工表现出半点的怠慢。这是非常触伤名士体面的事情,所以一旦让他窥视出丁点异样(比如说,居然敢因为没有赏钱而表现不满),那必定会以强权施加极为酷烈的惩罚,恐吓住这些不知死活的贱人。

    按照这个标准,今天召唤来的乐坊就颇有些不知死活,先进门的居然不是美妙婀娜的舞女,而竟然是几个扛着琵琶羯鼓的男子;不但搬运乐器的手法很不专业,一进门后居然还东看西看,一双贼眼甚至往杜知州的身上瞅,登时激得他勃然大怒,一拍几案:

    “兀这贼厮,你大胆乱看些什么?!”

    为首的男子抬起头来,语气傲慢之至:

    “你在说我?”

    这是愈发大胆了!杜知州狂怒不止,正要再次叫骂,却见那男子脸色一变,下一秒一把几十斤重的铁琵琶横空飞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怒斥:

    “贱货,瞅你咋的?!”

    这是杜知州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随即向后一栽,已经不省人事。

    “完全看不出人样了。”核对的男子叹了口气,低下头打量杜充的脑袋——被一把高速飞行的铁琵琶横空拍中面部之后,杜知州的脸肿成了原本的三倍大,血污淋漓,青紫遍布,看起来更像是猪头而非活人,大大增加了识别难度——至少穆祺对着画像上下看了几回,至今仍旧迟疑:“……陛下真不应该打他脸的。”

    刘先生哼了一声,略微表示不满——此人都敢这么对他说话了,说明他的九族根本就是批发的;对于这种无君无父自灭九族的丧心病狂之人,他扔一把铁琵琶教训教训,又有什么大不了?要是换做一千年前,现在长安酷吏们就该全体出动,搜捕沧州知州府邸上的一切干犯天条的哺乳动物了!

    ——喔不对,有时候他们连非哺乳动物也抓(谁知道知州府的鹦鹉听到了多少大逆不道之言?),所以不要因为基因差异而心存侥幸!

    刘先生阴沉着脸,再次用力踩踏杜充的手指,而杜充浑身一抽,又猛地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哀鸣——然后被霍去病一勒喉咙,又猛地憋了回去。

    对比脸是对比不出来的,穆祺只有上手搜身,从腰间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印,正刻着杜充的私号,而系着玉印的绶带形制,也恰恰符合杜充的散官官阶——等级森严,分毫不差,严酷的封建等级制度,倒是在这个时候展现了作用。

    穆祺叹了口气,向霍去病点了点头。

    霍去病默不作声,松开了手臂;杜充立刻瘫软在地,大口呛出涎水和血污。不过,还没等他从窒息与恐怖中稍稍恢复,霍去病就将铁弓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弓弦在前,弓背在后,然后反手一旋,弓弦因弹性自动勒紧,将杜充的脖子死死绞住;杜充赫赫呻吟两声,终于双腿一蹬,再也不动弹了。

    无论如何显赫狰狞的恶人,死的时候都是这么平庸无奇,甚至可以称得上乏味可憎——屠杀千万人的刽子手现在瘫软在地,已经连条死狗都不如了。

    穆祺摸出铅笔,在名单打了一个勾:

    “……好的,现在该轮到下一位了,河北西路提刑刘豫——哎呀,这还是陛下的本家呢。”

    刘先生的脸彻底黑下去了。

    或许是这个笑话实在有点太过分了,在仓促解决完刘豫之后,刘先生的表情依旧非常难看,说话也很少。穆祺略微尴尬,还想着要不要设法缓和缓和;结果当天忙完,刘先生居然径直找上了他,开门见山,略无遮掩:

    “儒生们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喔。”

    穆祺稍稍惊愕,随后反应了过来。显然,这几天反复走访诸位类人群星,确实给刘先生造成了极大的刺激;当然,这也是非常正常的,毕竟同气相求同声相引,在亲眼见证过整个王朝一切贱货的精粹与结晶之后,一般人的确很难对这些虫豸及虫豸们依附的体系产生任何好感,不过……

    “以此上升到整个儒生,那也太过分了一点吧。”

    刘先生冷笑:“你还要替宋朝的儒生辩护?”

    “人总要实事求是。”穆祺道:“公允来讲,北宋的儒生在纠正五代十国遗留的堕落邪恶风气上,还是有巨大成就的。”

    北宋当然是一个保守的、偏安的、腐坏的政权;但天下的事情要看和谁比,和唐末五代十国比起来,带宋的儒生当然可以挺直腰板,理直气壮的说一句他们劳苦功高,没有辜负历史的重托——无论如何,那种活人相食、伦理扫地、人间猛似活地狱的五浊恶世;那种毫无底线、毫无顾忌、毫无秩序可言的究极修罗场,终究是被儒生们用经术典籍、用圣人之学,用数十年数百年的呕心沥血,给一点一点的扳回来了——这就是人家的功绩,不容抹杀的功绩。

    自然,这个纠正的力度是很可疑的,从后来金人一到秩序崩溃,上层骤然放出的那一堆妖魔鬼怪来看,宋儒恐怕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纠正过五代的弊端;范仲淹王安石苏轼等谈论数百年的心性道德和天道伦理,到头来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能将五代的恶毒惯例暂时囚禁起来而已。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终究只是虚妄。

    不过,虚妄归虚妄,人家至少还是做了点事情的。如果因为末世的混乱颠倒而一概否认,似乎也不符合常理。再说了,同样作为统合人心的意识形态,儒家在同时代的表现其实也不算差。

    “陛下还是要知足。”穆祺道:“至少在靖康南渡之后,儒生还是在自我反思、自我批评,试图纠正以往的学说。这已经很难得了。”

    刘先生冷笑了一声:“这也叫难得?”

    “当然了。”穆祺道:“毕竟还有各种宗教垫底呢!”

    同样是被国家奉为圭臬的意识形态,北宋灭亡后儒生痛定思痛,引咎自责,还是做了不少深刻的反省;但身为罗马国教的十字教徒,在帝国灭亡的惨痛背景下,推论出的原因却只有一个:

    ——罗马人种不行。

    所以说事情还是要对比来看,如果你觉得儒生整天搞那套“圣人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执行歪了”的赢学已经够抽象了;那你就该转过头来看看宗教的反思——在宗教教义中,一切都是至善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本意是好的,执行也绝不存在任何问题。那么,为什么还会有惨痛的失败、绝望的屈服呢?

    喔,那是因为你们下贱、卑鄙、邪恶,人种不行、智力不行、道德不行,哪儿哪儿都不行;你们活该领受失败,你们活该被征服,你们的失败恰恰证明了宗教的完美,明白了吗?

    人还是知足的。至少儒生没有疯到因为一场惨痛的失败就宣布汉人人种不行吧?当然啦,如果哪个儒生真蠢到这种地步,那大概大汉的廷尉府就要承受莫大的压力了——他们恐怕真要发明出天下最为残酷暴虐的刑罚,才能稍稍平息皇帝的怒气呀!

    吾日三省吾身,好歹儒生装模作样,还真愿意反省反省;但这个世界上赢学无数,能够反省的真的已经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了。

    这个安慰似乎没有什么作用,至少刘先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为苏莫解决完大半的名单之后,穆祺终于拿到了先前交易的名额,足以将近千吨的生鲜货物运输过“门”的名额——据苏莫说,他穿越以来,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福利,日积月累,才有现在的规模。现在一次□□割出去,似乎已经足以满足大汉方面的需求了。

    于是三日以后,长安朝廷颁布公告,先行定下了劣币案中相当从犯的处理办法——涉及主干的要犯还需要皇帝亲自审问,但其余瓜葛的小卡拉米却可以由丞相及御史大夫决断;而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一份提前发布的公告,无疑也宣布了之后处理劣币案的最终方针——是大开杀戒还是宽容处之?生死存亡,就看这一把了!

    还好,虽然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在长安城看血流成河的局面。但朝廷(或者说皇帝)似乎还是有克制的;第一张发布的公告只是杀了少府里直接参与铸造劣币的官吏百余人,将知情不报的黜落为城旦,次一等的则流放——手段非常酷烈、刑罚非常严苛,但总的来讲,在本朝天子历年来所兴的“大狱”之中中,这种处置真的不算过分了;大家之前还以为,这一开始就要腰斩个七八百人助助兴呢!

    不过,唯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流放”的处置。流放也是很残酷的刑罚,但终究还有一条命在,如果流放地的长官脾气好敢担当,说不定慢慢还能边陲混出头来。可现在的问题在于,没有人知道朝廷到底是怎么安排的——丞相及御史台只是做出了流放的决议,之后却是一直拖延,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将流放的具体安排下发给有关部门,搞得下面完全无所适从;更不必说,被抓来判流放的犯人们在牢中惶惶不可终日的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一个签筒——朝廷明令,居然是让他们抽签决定自己流放的地点!

    这合理吗?这正常吗?这是不是太儿戏了一点?

    最儿戏的是,抽出来的签文也是莫名其妙;流放到西南夷乃至南越都可以理解,从匈奴处撕下来的河西走廊乃至河套确实也需要人开发。但签筒中居然还有大量的古怪的地名——什么天水,什么辽东,什么冀州——这也不是偏远的地方啊!流放到这里,能算什么惩戒呢?

    当然,没有人敢在这种问题上与朝廷刨根究底,所以无论再如何的迷惑不解,此时也都只有瞠目结舌,默然不言而已。

    理论上讲,这样的判决真是荒谬透顶,这样的流放地简直闻所未闻,确实滑天下之大稽。但不知为何,远在军中的天子却没有对御史台及廷尉的荒谬举动表示出任何意见——实际上,冗长的判决文书被送入军营后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估计只是被随行的侍中检查过一回,皇帝再批一个“如律”了事。

    与这样的漠然敷衍相比,天子在另一方的动作却要大张旗鼓、震动人心的多。当月十五日,居于军营中的皇帝时隔数年再下求贤诏书,召集长安及关中儒生及百家之士,至军中共同议论大道,以“启沃圣心,为万世法焉”。

    圣天子与贤士坐而论道,这绝对是足以留名千古、永垂不朽的宏伟功业,可以戳中每一个儒生□□的浪漫事迹——只要是读过周礼、春秋的士人,谁没有羡慕过当年商汤伊尹、周文王姜太公的君臣佳话?大家皓首穷尽、呕心沥血的时候,又有谁没有期盼过一个仁慈、高明、善于识人的大爹,能够草莽中拔擢自己、赏识自己、任用自己,放手自己一展所长?如今机会降临,怎么让人不由心中生出激动来!

    谈恋爱的有娇妻文学,读圣贤书的就有娇臣文学;一个幻想有无所不能体贴英俊的夫君,一个就幻想有贤明伟大高瞻远瞩的主君。甚而言之,因为读圣贤书的普遍文学素养更高,人家幻想的素材还要更丰富、更高深、更具有审美上的价值——

    啊,又幻想了;幻想皇帝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才华,幻想满朝大臣惊为天人,幻想前辈老登自惭形秽,让一步地,幻想自己春风得意,驰骋长安——

    总之,抱着这种完全可以理解的幻想,儒生们动作迅速,纷纷离开学堂,奔往军中,赶赴他们与天子的爱情蜜月。到军中通报住下之后,先一批到来的儒生各自领到了一张白纸,要他们回答皇帝的疑问。

    ——喔,策问嘛。大家都熟,没什么的。

    儒生们自信满满地展开纸条,看到了御笔亲书的命题:

    【何为道?】

    第128章

    “要和儒生辩经, 就绝不能在他们熟悉的范围打架。”

    穆祺盘膝而坐,双手拢在袖中,神色严肃之至。而在他头顶, 一张悬挂的白纸飘飘扬扬,上面写着墨色淋漓的几个大字:

    【辩经探讨会】

    是的, 在劣币案的事务大致了结之后, 同样也是在见识过后世儒生的种种变形之后, 皇帝——两个都是——终于可以腾出手来, 与大汉的儒生做最后的决断了。

    简单来说, 他们打算和儒生搞个大辩经。

    显而易见,这种温文尔雅的、文绉绉的斗争方式,其实并不符合皇帝们的口味;以往日的经验来看, 刘家皇帝更擅长动手而非动嘴,更擅长大青蒜而非大煸荆;之所以舍易求难, 一是因为投鼠忌器, 不能真与儒生完全翻脸;二则是他们自己也有相当的信心——他们不是还背靠着大汉儒生永远都不能企及的后援,掌握着儒生们梦寐以求的经论原典么?全本《尚书》打残本《尚书》, 这怎么不算优势在我呢?

    可惜, 穆祺一盆冷水泼来, 直截了当地浇灭了一切幻想:

    “一本《尚书》,又抵得上什么!”

    刘先生大为不解, 抑且有些恼怒:“如何不行?孔门诸经典之中, 本就以《尚书》为尊!”

    “那也只是诸经典中的一部而已。”穆祺道:“而且要辨别真伪, 向天下人证明我们手上的《尚书》真是全本,那耗费的精力, 恐怕将无可计量——现在哪里还有一个伏生,可以为我们作证?难道陛下真要锱铢必较, 一个字一个字的和儒生争论么?”

    确认古籍的真假,本来就是天下最难最繁琐的事情。原本历史中《古文尚书》辨伪的官司,由上到下打了整整一千年,千百万儒生大家纷纷下场,斗得是山河破碎大道磨灭,到最后也没有撕扯出一个名堂;还是先进技术横空出世,硬生生从出土竹简中复原出了真正的《尚书》,才算勉强了结这一桩公案。那么,如果失去了先进技术的强力辅佐,没有降维打击的超绝效力,皇帝又打算怎么说服儒生呢?

    总不能靠皇权钦点吧?那等于自动在辩论中认输好不好?

    刘先生不说话了。坐在左侧的正牌天子(活着的那个)淡淡开口:

    “那该如何对付?”

    是你建议不要对儒生搞大清洗的,是你首先开始和儒生辩经的;现在到了紧要关口,当然就得你全权顶上,一刻不许松脱——这就是武皇帝的用人法则,从来不会给你敷衍甩锅的机会。

    “当然是要扬长避短,挖掘儒生最根本的弱点。”穆祺道:“毕竟,只要陛下还在位置上,我们就有绝对的主场优势,可以随意挑选话题、决定规则……”

    “根本弱点。”天子抬了抬眉:“什么根本弱点?”

    他和儒生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怎么不知道这些士人有什么根本弱点呢?以他的见解来看,这些儒生唯一的弱点——或者说满朝文武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作为碳基生物,并不怎么耐杀——但现在他们不能玩刀子只能玩嘴皮子,那不是就直接抹消一切缺点了吗?

    “这也正是我要强调的重点。”

    穆祺显然有备而来。他伸手一扯,第一张白纸刷一声落下,露出第二页的四个大字:

    【形而上学】

    “如果是宋朝之后的儒学,那其实体系已经非常完备,辨经很难有胜算。”他从容道:“不过还好,现在是儒学的草创阶段,而正因为一切草创,积累不多,所以才会有它最严重的疏漏,辩论中决计无法逃避的要害——现在的儒学,在形而上的抽象思考上,实在太薄弱了。”

    皇帝皱了皱眉,脸上渐渐露出了茫然之色;他转过头来,同样在卫霍脸上看到了相似的迷惑——这倒是令他颇有安慰,意识到并非是自己不学无术;不过诧异之情,却也油然而生了——以穆氏的文化水平,怎么可能在儒学说出连自己都不懂的见解呢?

    “形而上……?”

    什么怪词呀?!

    “请容许我尽力为陛下仔细解释。”穆祺道:“首先,儒学的本质是一门哲学,这一点没有问题。那么,在经历漫长的争论之后,人们对哲学探讨的问题,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共识……”

    哲学是对事物的思考,所以,古往今来的人们一般公认,在抛开种种花里胡哨的文字修饰之后,一个可靠的、优秀的哲学,至少应该思考以下的内容:

    第一,世界观;或者简单粗暴来讲,对于世界本质的探索——你认为这个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你认为这个世界服从什么样的规律?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什么样的?这是一切问题的基石,所有思考的基础,哲学的最初公设。

    有了完备的世界观以后,哲学才开始衍生出方法论与认识论——如何认识这个世界?如何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律?如何利用规律改造世界、改造自己,使自己能够变得更好、更完善?这是哲学回应这个世界的工具,解决问题的利器。

    有了基石,有了工具,才有了具体的道德取向、详尽的价值判断,才可以回答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这就是最具象、最详细的“价值观”。世界观与方法论是抽象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上”,价值观是具体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下”。但无论形上形下,彼此之间的逻辑联系都是紧密瓜葛,断然不可切割——没有具象的价值观,抽象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就无法落到实处;没有抽象的世界观,价值观也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摇摇晃晃、难以推敲,根本不能经受思辨的考验。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原始的儒家根本没有回答过形而上的问题;儒家圣人们从来没有定义过属于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穆祺双手一摊,神色自若:“陛下很熟悉儒家经典吧?那请陛下回答我,经典中反复提到‘天’、‘天道’、‘天命’,那么,圣人们解释过什么是‘天道’、‘天命’么?”

    皇帝:…………

    皇帝目瞪口呆,两眼发直,默然不语了片刻;而在这片刻的功夫里,他竭尽所能,快速过了一遍自己记忆中的经典——什么是“天道”?《论语》只谈仁爱,好像没有相关内容;《春秋》微言大义,当然不会讨论这样宏大的东西;就连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

    皇帝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下意识望向了卫青——长平侯功成名就后延请高士,是踏踏实实学过一遍《礼》、《易》的,换言之,卫将军对易经的了解也不算差,或许可以发现他疏忽的内容。可现在,卫将军也是愕然不语,神色奇特之至……

    “不用想了。”穆祺叹息道:“答案就是没有。儒家圣人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说得再刻薄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敬鬼神而远之,或许是过于实用主义,孔子确实不怎么在乎这样玄妙高深、近乎于以空对空的抽象思辨;他更在乎的是具体的道德律条,是现实中可以感知、可以触摸的礼制与规矩,仁政道义。“《论语》万言,无一字虚谈”,每一句都是实的,都是具体的,绝不整虚的。

    这种完全实用的取向,放在一个政治家或者大学者身上,或许没有什么;但要是作为一门哲学立身的根基,那就会存在巨大的问题——没有世界观,没有方法论,没有一切的基石,你的道德是从哪里来的?

    随便举个例子吧,《论语》云“仁者爱人”,大家照本宣科,也居之不疑;但如果有杠精非要刨根究底,问一句“为什么‘仁者爱人’”呢?

    如果遇到腐儒朽儒,大概会硬顶一句“天经地义”——没有为什么,不许你问;但要是大儒学养深厚,大概会愿意多解释一句:“这是圣人的教诲,我们都要向圣人学习,当然要遵从他的教诲。”

    好,那么,“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呢?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到了这一步,问题也不是没法回答,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因为他是“天之木铎”,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治理人世的大道,所以我们这些凡人都应该向他学习,才能提升自己,明白了吗?

    很好,很好,到这里步步相逼,终于可以揭出最后一张大牌了——你说孔子是“天之木铎”,那天是怎么样的?你说孔子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大道,那他是用什么法子领悟的?这样的法子可不可以公开出来,大家都来领悟领悟?

    大儒:…………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平日里看着没有二两,但只要在辨经中一上称,那就是一千斤都打不住。事实上,数百年后佛教东传,这种在天竺血肉磨坊里辨经辩出来的完整哲学,仅仅只要一个照面,就把儒家打了个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以至于在思想领域节节败退,几乎已经守不住老家。

    佛教东汉传入,南北朝流布,而至晚唐之时,大儒韩愈环顾四周,已经不是佛塔,就是布施,于是油然生悲,慨叹“道统将亡”——当年孔老夫子率七十二弟子周游,所到之处,贵族国君竭诚欢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怎么短短数百年的功夫,此处竟要沦为儒生的葬身之地了么?

    当然,道统还是没有沦亡,儒生也还是守住了高地;但其中的艰辛酸楚,则不可与外人言说——韩愈还只是悲哀道统沦亡,但本质也没有搞清楚儒家为什么会斗不赢佛老;还得是宋儒磕磕绊绊摸索几代人,才发现是底层代码出了问题,上古设定缺失严重,自己必须得给老祖宗填这个天大的漏洞。而整个填补的使命,即概括为张载不朽之“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搞清楚天道是怎么回事,整一套可行的世界观;

    为生民立命——命自天降,要打通天人之间的关节,搞清楚人如何获取天道、掌握规律,敷衍一个可行的方法论出来。

    为往圣继绝学——孔老夫子挖坑不填害死人了,大家咬咬牙把坑填上吧!

    为万世开太平——这样就能天下太平了吧?

    所以,横渠四句之所以伟大高深,不在于什么成功学的鸡汤、不可理喻的狂想,更不在于什么玄幻奇妙的“文气”,而在于真真切切的现实——它意味着,在被佛学毒打了几百年后,儒生终于搞清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发力了。

    喔当然,搞明白问题不代表就能解决问题。认识到儒学在世界观与方法论上的缺失,花了士人们几百年的时间;而解决这个缺失,则又花费了几百年的时间——范仲淹王安石三苏二程前赴后继,带宋最聪明的脑袋瓜一个接一个的往里面跳,大家绞尽脑汁耗竭心力,完全是拿性命堵上的这个大坑——这里是字面意义上的“性命”。

    显然,如果范仲淹王安石三苏二程等超一流的人类群星,都还要数百年时间才能填上原始儒学的大洞,那么以儒家现在这样简陋而原始的状态,当然更不能应付后世的“大哉问”——这就是他们的软肋。

    “……所以,辨经的问题不能太细。越抽象越好,越宏大越妙——汉儒不是宋儒,他们很大程度上是在温室中长大的……”

    皇帝的脸一僵:“什么叫在温室中长大?”

    “字面意思。”穆祺道:“陛下以皇权扶持,揠苗助长,搞得万马齐喑,没有学派敢和儒生公开辩论,于是这样重大的逻辑漏洞居然可以延续数百年,一直没有被人戳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爱之足以害之’了吧。”

    垄断意识形态之后,儒家就忙着和皇权搞吉列豆蒸脸,谁还关心什么逻辑体系、严密基础?反正辩论不过直接捂嘴,铁拳在手你奈我何。反观佛学,那是天竺那种养蛊圣地硬生生玩嘴玩出来的顶级高手,是靠着辨经不过斩首以谢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究极卷王,那嘴皮子上的功夫,相差何以道里计?无怪乎南北朝分立之后,一旦失去皇权拉偏架,大家公开一对一斗嘴,儒生就要丢盔弃甲了。

    不过,现在是没有外来和尚出面重击儒生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只要皇权不再作死偏袒,那么效法以往三教辩经的成功经验,也足以轻易制服此时还残缺不全的儒学——轻易制服。

    “所以,策论的辩题一定要注意。”穆祺最终下了结论:“越宏大越好,越玄深越妙,越是‘大哉问’,越能触及到儒学的盲区,逼出内部的缺陷,乃至于分裂——只要他们分裂了,我们也就赢了一半。”

    他平静的论述完这残酷的谋算,随后伸手一扯,露出了最后一张白纸:

    【何为道?】

    相比起先前求贤的策问。这一次在军中举办的论道策问则要宽松很多。先前的策问必须是州郡诸侯推荐的贤良高士,这一次则广开门庭,稍有一技之长,即可入门下论事;先前的策问规制严谨,被召来的贤良全程不许与外人稍有接触,这一次的限制则散漫放松许多,士人们可以自由出入考场,彼此议论心得,策问场地的四面甚至还堆有大量的书籍——这是陛下特赐,以白纸印刷的各门经典,供他们在思考时随时翻阅,以防疏失。

    这真是太贴心也太温厚了,以至于被召来的儒生感激涕零,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子的大恩大德——他们平时对皇帝的严苛不是没有腹诽,最大的抱怨是天子用人太不拘一格,太不看重他们儒生;但现在看来,天子求贤的心还是真诚的,天子善待贤人的恩遇还是深厚的,他们这些郁郁不得志的大贤之士,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嘛!

    抱着这样感激的心情,他们斗志昂扬的展开了白纸,饱蘸浓墨,逶迤下笔。有这么多经纶原典做参考,彼此之间又可以相互借鉴讨论,区区一篇策问,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大家兴致盎然,下笔之时,还不忘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畅想将来做官的大好时光。

    然后,一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后,两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第129章

    事实证明, 穆祺的猜测一点也没有差错。针对儒家软肋的攻击,确实有其非凡之效用。事实上,策问只考到一半, 就有监考的侍中匆匆忙忙赶到后堂,向皇帝禀报前方变故, 说是有几个儒生在考场里打起来了!

    “这些人先前还在三三两两的议论文章, 议论着议论着, 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侍中惶恐下拜:“这都是臣的疏忽, 唯有领死罪而已!”

    “喔?”半靠在软榻上的皇帝好奇地直起身——一般人打架他根本无所谓, 多半是叫人拖下去一人打五十棍醒一醒脾胃;但现在是为了文章打架,那就似乎颇有一点意思,足以引动至尊的注意了:“吵的都是些什么?把他们的策论调来给朕看看。”

    不过片刻功夫, 几张白纸已经铺在了榻前,侍中垂手站立在侧, 为皇帝及随侍众人讲解当初的情形:

    “两人先是在看这篇策论, 议论什么天道之玄要……”

    穆祺摸着下巴,相当之赞同的点头:“那也的确够玄的。”

    是的, 或许是被“何为道”这样宏大虚无的题目给搞得昏了头, 第一篇策论同样写得玄之又玄, 高深莫测;穆祺看了几遍,大致只看懂了一个开头——总的来说, 这篇策论认为天道太玄深、太莫测了, 所以根本不可以用常规的语言叙述, 因此,“何为道”的问题, 也难以回答……

    侍中小声道:“两人议论了几句,其中一人就指责这篇文章是外儒内道, 颂扬老庄,贬损孔学……”

    “颂扬老庄?”穆祺微微愕然,随即醒悟:“道可道,非常道。还真是老庄那一套!”

    道是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用语言表达的就不是道——这不妥妥的老庄思想吗?也难怪其余的儒生读两句立刻翻脸了,因为人家一眼就看出,你是个隐藏在孔子门下的老庄间谍!

    哼哼,收了李耳的五十万匹丝绸,来黑我们孔学的是吧?我早就看出你的奸诈来了!

    穆祺道:“所以就这么打起来了?”

    “这倒也还没有打。”侍中显然对这桩荒唐新闻记忆极深,如数家珍:“可是,被批评的儒生很不高兴,就把对手的文章也夺过来细读……”

    他又揭开白纸,展示第二篇策论。相较于第一篇的玄妙莫测,第二篇就要平实朴素得多。作者一开始就承认天道渺渺,自己并不了解,也不能回答这“何为道”;但接下来笔锋一转,却又指摘皇帝根本不该问这样虚无缥缈的问题。毕竟,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就连天纵聪明如圣人,不也有不了解的玄妙知识吗?皇帝怎么能拿圣人都不知道的知识来考教人呢?

    这一篇文章的角度倒是很妙,不去回答问题,反而质疑问题本身的合理性;算是不论而论,直击根本,真正别开生面,以至于天子都抬了抬眉,觉得颇有意思:

    “有趣。这篇文章又怎么了?”

    “回陛下的话。”侍中低低道:“看完这篇策论之后,其余儒生就大怒起来了,说如此谬论,简直是在污蔑圣贤,诽谤孔子,断断不能容忍……”

    ——什么叫“圣人都不知道的知识”?圣人还有不知道的知识吗?圣人明明是天上天下,无所不知!你这样污蔑孔子,是何居心?我们孔学毒唯,非要和你爆了不可!

    总之,开考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儒生们已经四分五裂,开始互相攻讦,拼命大抓老庄间谍、孔学黑子、反动文人;文章刚刚憋出三四段,帽子已经扣了七八顶。要不是镇场子的小霍将军见事不对,立刻派人阻拦,现在考场里怕不是早就已经白纸横飞,墨水四溅,大家撕扯扭打,公开滚作一团了。

    攻乎异端,攻乎异端,今天老子就来攻一攻你这该死的异端!

    文人打架比武夫打架可带劲多了,大家一边动手,一边动口;一边扯头发,一边扣帽子,那才真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与枯燥无味的街头斗殴迥然不同。皇帝躺在榻上,哪怕只是听人转述,都觉得兴致盎然,别开生面,迥然与凡俗不同;因此意犹未尽,居然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意思——在天子策论的考场聚众斗殴,上纲上线来说,是可以算一个大不敬的;但现在皇帝并无意追究责任,甚至还愿意格外开恩,展示宽厚。

    “把人都给拉开,各自关起来冷静冷静。”天子吩咐道:“冷静之后,再给他们纸笔,让他们把策问写完。至于耽搁的功夫,不必过多计较。”

    这看起来又是天高地厚的仁慈,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皇帝恐怕是居心不良,憋着想看一波大的——冷静冷静?平常人口角生事,拉开了之后劝说两句,多半也就冷静下来了;但这些儒生争的可不是个人意气,而是道统、是文脉,是关系到毕生所学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就算人家真冷静下来了,那也只会想得更深、想得更多——然后下一次斗得更凶,更有看点。

    啊,多么有意思的进展呐!

    总之,侍中唯唯诺诺的领命去了。而皇帝陛下惬意的从软榻上坐起,懒洋洋勾一勾手指,示意旁人将策论捧上来;他扫一眼这篇引起了巨大纷争的文字,悠然开口:

    “你的法子确实很好。”

    穆祺谦逊道:“陛下错赞。”

    “这是实话。”

    毫无疑问,儒生之所以策论写到一半大搞内斗,不是因为胆气十足,浑然无畏;恰恰是因为他们心里发虚,底气动摇——在漫长的思索、回忆、现场查询资料之后,或许儒生们自己也已经发现了端倪:在古圣先贤的原典中,根本没有对大道下什么严谨、可靠、可供引用的定义;换言之,这个“何为道”的问题,恐怕完全无法在儒学的框架里回答——儒学,儒学很可能是有缺陷的!

    ——可是,这个结论能下吗?这个缺陷能承认吗?这口锅他们扛得起吗?

    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承认;他们只能归咎为是自己才疏学浅而非儒学天生不足,同时绞尽脑汁,拼命想编出个大道来——但这玩意儿是那么好编的吗?往小了说等于你要整一堆逻辑自洽体系完整合理性过得去的设定,往大了说你甚至要搞一套能容纳整个儒家理论的体系出来。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儒生来说,这难度都实在超模了好不好?

    难度越大越想不出来,越想不出来就越痛苦,满怀痛苦的憋出几句狗屁不通的文字,再转头去看看别人编的文字——啊,这天下怎么会有比我还狗屁不通的异端!

    显而易见,考场上撕x撕得这么厉害,恰恰说明儒生之间完全没有共识,在这个问题上无法达成任何合作。而能将儒生内部的分裂、冲突、矛盾引爆出来,皇帝此次发动辨经的目的,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所以,天子得意洋洋的露出了真切的微笑——自从意识到儒生的威胁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出这样真诚的愉快。但穆祺并没有笑,相反,他翻了翻桌上的策问,还叹了口气。

    “陛下不应该嘲笑他们。”他道:“这些文章,恐怕已经是这一回策问中的佼佼者了。”

    “什么意思?”

    “这些人至少还敢直接的回答问题,而非巧为敷衍。”穆祺道:“这已经很难得了。”

    是的,无论是试图剽窃老庄(天下文章一大抄,怎么不是抄?),还是直接质疑问题本身,都说明作者还是在面对问题、思考问题,只不过被时代和本身的素养局限,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已。

    但无论如何,试图绞尽脑汁解决问题,已经展现了莫大的勇气;而这种勇气和决心,显然是超越常俗,迥非俗儒可及。

    换句话说,你别看这几片文章不咋地,要是换几片文章细看,那只怕还要更不咋地呢!

    在磨磨蹭蹭拖了两个多时辰之后,这场风波不断的策问才勉强收了个尾。外出策马巡视的天子闻听消息,立刻让人将文章全部送到营中,并且不顾巡猎的疲惫,迅速率人折返,仔细检查策问。

    显然,这绝不是什么勤政,而是预备看乐子的恶劣爱好。而呈上来的文章也没有辜负天子的期盼,确实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一一品读下来,非常之让人快乐。

    总的来说,除去不少信心崩溃只能胡说八道的纯粹垃圾之外,剩下可堪细读的文章大致分为两类;其中一类取向非常狡猾,他们倒也意识到了儒家理论中缺失有关世界观的基础设定,但作出的选择却是机械降神——直接搞神创论;大道是什么?大道是由神灵创造的,皇帝要有什么问题,那就直接问神灵去吧!喔对了,问神是方士的特长不是儒生的特长,下一次就不要再拿这个问题搅扰我们了哈!

    这个思路极为滑头,但不可不谓之聪明;横竖天子本来也笃信鬼神,用这招确实效用显著,足可蒙混过关。但很可惜的是,神创论好用是好用,但总得有一个可靠的、统一的、逻辑自洽的神话体系;而众所周知,现在大汉的神话体系嘛,还稍微有点那么,呃——薄弱。

    用薄弱混乱的神话体系搞出来的神创论,效果当然同样混乱,于是儒生们洋洋洒洒推论出的神创论文章,大谈特谈的是以下观点:

    大道是由盘古创造出来的;

    大道是由伏羲女娲创造出来的;

    大道是由东皇太一创造出来的;(这多半还是个楚地余孽,真是奇妙)

    ……

    皇帝一扫而过,拎起朱笔,在这些盘古伏羲女娲太一的名字上全部打圈,然后大大画了一把x

    “把这些策论交回去。”他吩咐道:“把写这些玩意儿的儒生关到一间屋子里,让他们自己辩论清楚——创造大道的,究竟是盘古伏羲,还是女娲太一?”

    至此,神创论算是集体崩盘;估计要等先知们自己斗争个七八十年,才能勉强糊弄出一套可行的体系。而神创论黯然落幕,剩下的就只有一支独苗——这些儒者同样察觉到了经典的缺陷,而他们的选择,却是替圣人补全缺陷——或者说,嗯编。

    圣人说没说过都不要紧,只要我替圣人说一嘴就行了嘛!

    公允而言,这种办法在往常其实问题不大。反正大家的藏书都很匮乏,谁也不知道对方家里是不是埋着一部未曾示人的惊天秘籍,至于检索藏书,更是人力不能企及的事情。但是,现在事有凑巧,却恰恰又了超越人力的检索工具——穆祺摸着一部手机从头读这些引经据典的文章,读到疑惑处就用墨笔点上一点;等全部检点完毕,再发给侍中。

    “这一批卷子也发下去。”皇帝吩咐:“让他们把引用的原文统统罗列出来,一一标上出处,不得疏忽。如果标不上来的……”

    如果标不上来的,那就是在天子面前公然伪造圣人经论,好歹得算个大不敬之罪。当然啦,皇帝陛下现在斗蛐蛐斗得很快乐,没有什么大开杀戒的意愿,所以只是引而不发,略微做一个威胁的伏笔——很能编是吧?再编一个试试呗?

    这样大笔一挥,尽数涂抹;三百余人辛辛苦苦写了两个多时辰的策论,到最后只花了皇帝三四刻钟的时间批阅。天子一笔抹掉这种种的奇谈怪论,而后将毛笔一抛。直接往软垫上一靠,自自在在的歪了起来:

    “把策论都发下去。另外,给这些儒生找一个歇息的去处,给他们预备热水,预备饭食,预备被褥;先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再说吧。”

    皇帝居然还要亲自关心儒生的起居,这绝对是超乎想象的温厚恩典,可以上史书的求贤若渴。但旁边的宫人唯唯称是,行礼之时,神色却略有迟疑——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他方才下场收取策问之时,可是确实看到了交卷的儒生们脸色相当之不对,气氛也可以称得上诡异;如果将这样一群人关在一起洗漱,恐怕……

    宫人踌躇半晌,嗫嚅道:

    “回陛下的话,是不是下一道严令,叫士人们不要私下串联议论……”

    要是不私下议论,激化情绪,或者还好控制一点吧?

    可惜,天子只是不耐烦的抬起了眉:

    “坐而论道,坐而论道,士人们要议论什么,还用得着你来管?——还不快去!”

    宫人不敢再说一句话,匆匆的倒退着出了门

    “他们又闹起来了?”

    亥时一刻,负责弹压整个策问秩序的新任将军霍去病匆匆拜谒君主营帐,汇报儒生们骤起的乱象——因为事起突然,霍将军入帐之时,神色还相当尴尬,颇有些没能安定住秩序的自责——当然,这也实在没有办法,毕竟他常年都是待在军中,而军中斗殴都是讲规矩讲法度的,大家先叫骂后推搡,实在劝不住才开大;可是儒生呢,儒生们打架居然连个前摇都没有!

    这些人上一秒还在聚精会神谈经典,下一秒就可以反手一个耳光送上,这让人怎么拦?更不用说,天子还特地下令,不许阻止儒生们谈论经义,那就连防微杜渐都做不到了,不是只有看着人打架吗?!

    有鉴于此,小霍将军入帐汇报的时候,语气其实是颇有迟疑的。但他汇报完毕,抬头一看,却见皇帝披头散发,盘坐于榻,神色居然还相当——高兴?

    “闹起来了?”天子道:“怎么闹的?撕衣服了吗?扯头发了吗?泼热水了吗?有没有到处叫骂?——”

    站在旁边的某位穆姓方士猛烈的咳嗽了一声。天子的话戛然而止了。

    沉默片刻后,皇帝懒洋洋再次开口,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刚刚的跃跃欲试:

    “传令下去。不许他们再私自斗殴。”

    诶不是,这是一句话能管得住的吗?他安排了上百个兵丁四处巡逻,都还拦不住这些士人骤然发狂呢!

    “再告诉这些儒生,谁要敢挑头闹事,朕就让人把他的大作贴遍整个营帐,让大家都欣赏欣赏。”皇帝顺便躺了下去:“让他们好好歇息吧,明天还有策论呢。”

    小霍将军:………明天还有策论?!

    他茫然站立原地,直到接到了穆祺递过来的一张纸条,上面同样只有一行字:

    【何以知道?】

    ——如何了解大道呢?

    第130章

    相较于第一场策论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第二场策论可就要平淡得多了——或者说,要静水流深、暗潮涌动得多。

    显然,这并非是儒生们一夜之间学会了克己复礼, 而纯粹是因为吸取了教训的小霍将军严加防范,管控有功之故——他这一次加派了足足一倍的人手, 一对一的专门盯防这些要翻天的文人, 稍有不对立刻格挡, 全力将一切冲突按捺在萌芽阶段, 绝不给半点可乘之机。

    只能说还好, 以大汉朝廷的制度,受天子召问踏入禁中,都要提前解下佩戴的刀剑与弓矢, 所以打起架来风险还算可控,多加人手总能按住;要是天子宠命优渥, 真的允许这些人“剑履上殿”, 恐怕闹出的事情之大,就真的无可想象了!

    无论怎么样讲, 在不惜成本, 重点盯防之后, 第二场策论还是顺顺堂堂、平平静静的进行了。开考半个时辰都没有出任何状况,而全程坐守的霍去病收到回报, 也真正是心中一落, 勉强松了半口气下来。

    但很快, 小霍将军就发现他这口气实在松得太早了。

    ——总之,作为这一次策问的真正主角, 皇帝今天却显得相当之闲散,甚至闲散过头了——他慢腾腾起来, 慢腾腾吃完朝食,领着一群人慢腾腾看完了军中例行的操练,在微风吹拂中静静发了一会呆,忽然道:

    “我们去看一看策论吧。”

    霍将军:?

    霍将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许是出于某种微薄的侥幸,他迟疑片刻,还是低声发问:

    “陛下说什么?”

    “朕说。”皇帝道:“横竖也没有事情可做,不如到策问的现场去看上一看,也算朕关怀关怀这些儒生,见识一下他们的大作。”

    霍将军:???!

    ——不是,陛下是认真的吗?陛下真不是在开玩笑吗?陛下你这说得是人话吗?!

    什么叫没有事情可做?现在场上看起来倒是风平浪静、一切无事,但那纯粹只是霍去病派人硬压而已;这种平衡之脆弱不言而喻,一旦皇帝亲临现场,那压抑的儒生被骤然刺激,真不知要搞出什么样的大事——如此一来,他辛辛苦苦布置的一切防护措施,恐怕立刻就要宣告崩溃了!

    上面一拍头,下面跑断腿;最气人的是,下面费力巴劲跑断了腿把事情办成了,上面又再拍脑袋把主意一改,不但先前的一切努力尽数作废,而且还要给你添上无穷无尽的新麻烦——这谁顶得住?

    说实话,也就是小霍将军深受君恩,忠义之念,扎根已深,否则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就算面上不显,私下里也是要大加腹诽,要在网上匿名吐槽“救命啊谁来管一管我的奇葩巨婴领导”的。但现在——现在他只能茫然四顾,期望能够一个好人从天而降,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但很可惜,这个世界总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站在一旁的大将军倒是有资格插话,但嘴唇动了一动,却一句也憋不出来——天子与士人论证是三代就传下来的习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哪里还能有什么说辞能阻止?

    微妙的沉默了片刻以后,身后的穆姓方士忽然开口了:

    “现在儒生们还在忙着构思吧?贸然入场,似乎会打搅他们的思路,是不是要等一等再去呢?”

    这一句话真如天籁,以至于霍将军忍不住向方士送去了感激的一瞥。但天子略不以为意:

    “怎么就打搅了?司马相如曾经为朕草写诏书,一边下笔还可以一边与侍中们谈笑议论,一点也不耽搁功夫。现在朕只不过去看上一看,又有什么妨碍?”

    ——那能一样吗?天下能有几个人可以和司马相如比较文字功夫?!

    穆祺道:“……可是——”

    “怎么,你还有别的见解?”

    ——怎么,你在文学上比朕、比司马相如还更加高明?

    穆祺噎住了。

    还好,虽然最终没有拦住,但在反复尝试之后,刘先生终于表现出了并不多的良心;他同意调整方式,不再大剌剌直接往考场里冲(这么搞非引起骚动不可),而是分批召见,逐一料理,至少给侍卫们腾出缓冲的时间;同时又晓谕儒生,警告他们在见面时一定要克制自己,谨守君臣的礼节。

    但很可惜,这种告示的结果看起来还不如狗屁。皇帝带着一行人施施然抵达军营,施施然召见了第一波儒生,先是象征性的问了问起居,然后和蔼可亲的询问第一个交卷的先行者:

    “关于这一回的策论,足下都有些什么见解呀?”

    能够御前回话,阐明己见,真是此生意料不到的荣光;这位从山东赶来的儒生激动得浑身发抖,立刻匍匐下去,开始高声解释自己写的策论——山东的口音略为晦涩,上面只能听个模模糊糊,所谓:

    “天子之义,必纯取法天地,以天而视,寄天而听——”

    还没说完一半,等在后面的燕地儒生忍耐不住,几乎是暴跳上前,厉声大喝:

    “住嘴,你这异端杂种!安敢于天子之前,妄进邪说?!”

    说罢,他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凌厉而又凄切,仿佛泣血:

    “如此邪说,岂可张狂?亵渎圣听,罪不容诛,臣请诛杀此獠!”

    尖声高亢,回响不绝,站在旁边的穆祺都被吓了一跳,心想辨经就辨经,怎么一上来就开大?!

    坐在上首的皇帝调整了一下屁股。他的经学造诣当然远胜穆氏,但听到现在也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呢:

    “……怎么了?”

    “陛下,此人面谀心险,口中念诵的孔学,心中藏的却是申韩刻薄之说,小人行径,可耻之至——”

    哼,除你儒籍!

    大汉惩于前秦之弊,明面上一直对申韩法家的学说确实持相当的否定态度。在天子面前论述申韩之道,确实是不小的罪过。被指责的儒生不能忍受,立刻回嘴:

    “荒谬!污蔑!我何时藏了申韩之说?”

    “还敢在天子面前狡辩!”他的对家冷笑一声:“什么叫‘以天而视,寄天而听’?这句话恐怕是化用的《韩非子》吧——‘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你当我看不出你的花招!”

    被指责的儒生脸色倏然一变,显然意识到了不对。但很可惜,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在皇帝面前化用《韩非子》就是个麻烦;眼见左右侍卫已经要拉人,儒生绝望之下,悍然反击:

    “你的策问,不也同样是异端邪说?!安敢在此狂吠!”

    “你少在这里胡乱攀咬——”

    “你写的是什么?天道之常,阴阳二气!”被打入申韩之学的儒生不管不顾,厉声大叫:“将天道纯纯归为阴阳,不是异端是什么?!”

    “放肆!这是发扬自董仲舒董博士的见解,凭你也配非议他老人家?!”

    “是吗?”儒生大声冷笑:“天地纯纯是阴阳二气,那天道的心在哪里?!天地只是两股气化生,那岂非是无知无觉,无善无恶,无是无非!归根到底,不就是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还说你不是老子的人!”

    哼哼,反弹!除你儒籍!

    被反弹到的对家反应不能,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几乎不可思议——混账,你居然敢用我的咒语对付我?!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仍然极有张力,信息量大到爆表。以至于负责控制秩序的几个侍卫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左右张望——

    他们现在该抓谁?

    坐在上面的天子懒洋洋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悠然,似乎丝毫没有被这激烈亢奋的场景打搅到一点:

    “把他们都拖下去。”皇帝道:“另外再换一批。”

    如果从辨经的角度讲,那这一回的召见简直是失败至极,每一批儒生辩着辩着总要大吵特吵,哪怕当着皇帝也绝不收敛,有躁动者甚至大吼一声,直扑论敌,俨然要把“论道”变成“抡道”,动嘴变成动手;还好警戒在侧的小霍将军眼疾手快,一脚把人绊倒,直接送下去严加看管;总之,接见的营帐搞得鸡飞狗跳,嚎叫连天——完全是一通胡闹;真不知道史书工笔,将来会如何记载这样的魔幻场景呢?

    不过,如果换个角度,从解闷取乐的方向去讲,那整整一天的召见就非常之有趣了,有趣到皇帝意犹未尽,回味无穷,第二天居然又对大将军下令:

    “我们再找几个儒生来玩——我是说,来听一听策问吧!”

    卫大将军:…………?

    大将军沉默片刻,只能低声道:“回圣上的话。恐怕剩下的儒生已经不太多了。”

    “不太多了?”

    皇帝愣了一愣,略微一想,发现情况还真是这样——如果从第一场策论算起,那么因为搅扰考场秩序被抓起来打屁股的有七八人;胡说八道乱搞神创论,现在还在小房间里就创世神灵问题激烈斗争的十一二人;嗯编圣人语录被直接囚禁的有二三十人;此次召唤来的儒生已经去了一小半,力度可谓猛烈。

    而到了第二次策论,情况则更为严重——经过冗长辩论之后,他们成功的在两百多名儒生中抓出五六十个申韩余孽、七八十个老庄间谍、不计其数的阴阳异端——到现在为止,好像真没有几个幸运儿还能坚挺的了。

    人数太少,辨经也没有意思。不过,这也难不倒皇帝陛下,他迅速做出了决断:

    “既然这样,就再发一份求贤诏。先前只是寓居关中的儒生来此策问,现在关外的儒生也可以来嘛!朕广开言路,来者一律不拒。”

    说实话,这真有点过分了。卫青愕然之余,苦思冥想,很想在私下里做一点进谏,提醒陛下“玩物丧志,玩人丧德”,不宜如此轻佻;但踌躇良久,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众所周知,当今天子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一向是非常擅长转移话题、逆转责任的。

    不过还好,事情总还没有到这一步。因为当天下午,留守长安的羽林郎们快马入营,送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在得知天子策问的经过之后,大儒董仲舒已经让弟子备齐车马,亲自往军中赶来了。

    听闻消息,穆祺当即出声感慨:“哇喔,终于打到大boss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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