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池中。
水面上忽起琉璃色涟漪,一座九瓣莲台破水而出。淡粉色莲瓣舒展时,霞光如碎玉般洒向天际。周围的灵气受其感召,化作一道小小的虹桥,垂悬其上,仿佛在提醒周围的人这里有珍贵的九重莲开放了——
下一秒,莲花就被人干脆利落地摘下。原本隐隐发光的蕊心瞬间黯淡下来。
“……还有多少人?”
“快了快了。没剩几个人了。”
这九重莲的刷新频率其实算快的,大约五到十分钟就会出现一朵,随即开在风荷池的各个角落。但在一朵九重莲被摘下之前,下一朵并不会开放。浮生录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这一关的混战控制在不长不短的时间内结束。
几乎把所有人都送出去之后,留到最后的,是归藏宗的队伍,和荀妙菱这一小队。
林修白道:“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我们两小队的积分也都不低,很快就能出去,那就不必再按抽签的方式来了——直接按照修为排列顺序吧,先把修为最低的给送出去。”
几个世家子、程氏兄妹、还有蒋阑自然排在前面。
几个世家子临走前差点感动的痛哭流涕,甚至有几分依依不舍:“荀真人,归藏宗的各位仙师……大恩不言谢,等我们回家,必然给诸位供上长生牌位,时时三注清香,日日瓜果供奉。尤其是荀真人——”
“别肉麻了。”荀妙菱摆摆手,“赶紧走吧。”
程宣并没有加入痛哭流涕的队伍。他对着归藏宗众人行了个礼,道完谢,就匆匆走了,像是急着要摆脱一场噩梦似的。
程姣没有跟他一起走。而是与蒋阑一同,向荀妙菱行礼道别。
“在下就先告辞了。”蒋阑干脆道,“此番承蒙真人搭救,我虽然道行微薄,但今后如果有能用上我的地方,您尽管直言。”
程姣行礼,清丽如空谷幽兰的脸庞上也显露出一丝坚韧的意味:“我也是。”
荀妙菱琉璃似的眼珠里沁出一点笑意:“咱们后会有期。”
九重莲的华光在眼前一闪而逝,在临走前,程姣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荀妙菱借给她的披风。她解开披风揽到自己臂弯上,一边双手捧着披风,往前急急走了两步:“荀仙师——”
周身所有的景物瞬间倒转。
下一刻,她轻轻落在地上。
坠星谷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
“……阿姣,快过来!”
天际间,魔气翻涌如墨浪。几位长老全力维持着诛魔阵,与魔君对峙。阵法上空,密密麻麻的黑色魔影似狰狞恶鬼,张牙舞爪地冲击着阵法,妄图将其撕裂。
在某个人头密集的角落里,程姣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声。
是母亲。
她听得出母亲的声音里难得的几分亲切和关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脚下却仿佛是生了根,不愿挪动半分。
浮生录之行,虽然惊险重重,却也为她悄然推开了一扇隐秘的门,让她得以窥见另一个广袤世界的吉光片羽。
——她一定要通过考核,成为一名真正的医修。
若说她原来的坚定有八九分,那此刻,她的坚定就已经变成了十成十。只要还有这条命在,她就一定会达成目标。
程姣抬头,深深地看了浮生录一眼,转身奔向人群。
此时,风荷池中剩余的几人也在逐渐被传送走,最后留下的,是修为最高的林修白和荀妙菱。
一阵风吹来,池中的荷叶轻轻曳曳,似碧海翻波。
横竖就剩他们俩了,林修白收起了自己的本命琴,坐下与荀妙菱聊天。
“阿菱,你做得很好。”他伸出手,揉了揉少女乌黑柔软的发顶,清朗温润的语调里带着微微的笑意,“我知道,你从小就聪明又机敏。不过此次你能这么果断地揪出魔族卧底,一举扭转我们仙门内斗的局面,实在是让师兄大开眼界。”
荀妙菱:“……”
她真的很想说“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可惜,她的年龄在林师兄面前确实……再加上她自师兄闭关后,就完全没有变化的身形……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林修白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师妹都十分崇尚“夸夸教育”,一边摸头一边毫不吝啬地夸奖他们简直是基操。荀妙菱不想让师兄觉得他闭关几年就和师弟师妹们生分了,所以即便她隐隐有想躲开的冲动,但还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低头接受这份“沉重的爱”。
眼下两人都还需静候几波花开,便也不再纠结采摘的先后顺序,你一朵我一朵,悠然地采摘着九重莲。每当有九重莲绽放,他们便驭起灵力御剑疾飞,截断花茎后将其收于身旁。林修白总是趁荀妙菱不注意,偷偷将新开放的九重莲藏在她身上,荀妙菱发现后,也依样照做。一来二去间,两人的积分不知不觉都已达到了九十分……
就在这时,正在打坐的两人突然感觉到这方小天地正在隐隐地颤动。
刹那间,阵阵崩裂之声骤起,池中的水泛起层层涟漪,水花飞溅。两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竟发现那原本鲜艳明亮的天幕,不知何时已悄然褪成了淡淡的浅灰色。与此同时,风荷池中的池水也幻化成灵光四处飞散,碧绿的荷叶一片片颓然倒下,迅速枯萎,失去生机。
两人腾地站起来。
林修白:“这是怎么回事?”
“听着,别耽搁了,赶紧逃!”荀妙菱耳边瞬间响起昆仑镜的声音,它如孩童般稚嫩的声调里含着一丝肃然与压抑,“兆慶那兔崽子不知道使了什么方法,他的魔气已经开始渗透浮生录的内部了!很快这方天地就要受他控制。在他彻底封闭浮生录的出口之前,不出去就麻烦了——所以,下一朵九重莲必须是你的,你明白吗?!”
荀妙菱的眉峰微微低折,没有说话。
昆仑镜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倔脾气又犯了,它抬高了音调:
“我这是为了你好!”
“这浮生录中不也关着一些之前被淘汰的修士吗?他们又没死。你师兄也是,堂堂一个元婴修士,被关个几年都不带怕的——但你不同,你刚才已经被兆慶给盯上了,若你落到他手上,你信不信他第一个就拿你开刀?”
“还有我呢!我堂堂一个神器,你总不能让我落在一个魔族手上吧?!”
“……”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昆仑镜,我问你。”荀妙菱道,“这个魔君兆慶,和那个在北海秘境设下陷阱,想要掠走我们这些修士魂魄的魔族,是不是同一个?”
昆仑镜:“……是。所以你见识到他的危险之处了?他是高位魔君,和你之前接触过的所有魔族都不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昆仑镜:“……”
“我之前问过你,之前操纵你的人到底是谁——你说自己不知道,不记得了,再碰见那个家伙你会马上告诉我。然而事实是你违背了承诺,我不问,你就刻意隐瞒这个信息。”荀妙菱慢条斯理道,“所以,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你知道兆慶,了解兆慶。甚至……魔君兆慶一开始就不只是为了给仙门添堵才现身,他的目的之中,也包括拿走你?”
昆仑镜:“…………”
荀妙菱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等我出去之后,就断了和你的契约。”她语调温和,说的话却十分冰冷无情。
“为什么?”昆仑镜焦急地叫了起来,“就算我对你有隐瞒——但我是真心把你当主人的!兆慶或许是因为我的缘故盯上了你……但他是魔啊,袭击仙门还需要理由吗?再说,凭你在浮生录中的表现,兆慶不想将你除掉才怪呀!”
周围莲叶凋谢的速度越来越快。还留有生机的池水只剩下一小部分。
忽然,池中一片霞光闪过。是最后一朵九重莲含露而开。
这朵莲花比之前的那些小了许多,托着它的叶片也变成了黯淡的深青色。
突兀地,林修白和荀妙菱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猜到了她/他想做什么。
两道剑光同时出鞘,直直向那朵九重莲掠去,还没触碰到池水,就先在空中缠斗起来。
林修白清雅的眉目几乎皱成一团:“师妹,听话!你先用这朵九重莲出去!我好歹也是——”
却见银白色的剑芒闪过,是息心剑在瞬间压制住了对手,挑起九重莲飞回它的主人身旁。剑光擦着林修白头顶掠过,凌厉剑气竟将那银色发冠劈断。刹那间,黑发如砚中浓墨般肆意流淌下来。
林修白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拢住自己的头发,眸中闪过一丝怔愣:“荀师妹,你……”
明明他的修为要略高于荀妙菱。
但在这一刻,他从荀妙菱身上感受到的,却是深不可测的威压。
那股威压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又似乎是一直存在,只是被人刻意忽略了。就像人们不理解天有多高,海有多深……只有置身其中,才会突生感慨。
“师兄。”荀妙菱微微笑了一下,清透的琉璃眸中仿若盛着碎金般的光彩,熠熠生辉,“若是想用修为来压我,那就是你的失策了——”
“谁还不能成个元婴期的修士来呢?”
嘎啦一声。
她扯断了碗上的佛珠。
刹那间,林修白只觉得周围的灵气都沸腾了起来。它们挤压着、哀鸣着、争先恐后地向着荀妙菱的丹田灌去,使得她周身的空间仿佛要被撕裂一般。
林修白神色微变,刚欲举步,池中猝然涌出一股霜流,转眼间缠上他的双脚,将其牢牢封固于坚冰之中。
林修白:“师妹,你——”
荀妙菱把那朵九重莲干脆利落地丢在了他的身上。
林修白头顶的积分满了,身影瞬间在一阵白光中消失不见。
荀妙菱则深吸一口气,任由狂暴的灵力在她周身游走。痛吗?痛。仿佛有千把刀斧同时狠狠劈砍着她的身躯。可与此同时,她的心跳愈发急促,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几乎要冲破胸口。
昆仑镜眼睁睁地看着她周身的气息在不断暴涨,金丹在渐渐融化,狂暴的灵力如同决堤天河,顺着经脉奔涌而出——
它看见荀妙菱握住了那把剑身上已经有了隐隐裂纹的雪白长剑。
在黯然崩塌、万物都将落入黑暗的世界里,那一弧寒芒化成了汹涌明亮的光。
似一轮冰冷的月弧,从黑暗的海洋中升起,以睥睨万物的姿态,照彻世间每一寸土地。
一剑开天!
悬浮在半空浮生录似有所感,那舒展在空中的长卷一颤,图景上分割出数道黑白分明的裂痕……
青岚宗的长老瞪大眼,不可思议道:
“浮生录……居然碎了?!”
同时,在所有人骇然的视线下,天空中突然聚集了一片浓浓的劫云。那劫云的威势阴沉至极,仿佛要将整个坠星谷都一并吞噬——
雷劫将至!
第72章
“什么情况?天道要降下天雷除魔了?”
“看着不像啊。若是天道出手,何必等到现在?”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地仰望那劫云之时,谢酌的脸色瞬间一变,随后气沉丹田,大喊道:
“所有弟子——赶紧离开这里!!”
“?”周围两个还在维持诛魔阵的长老惊讶地看着他,“这么突然吗?谢真人,你的徒弟可还在浮生录里——”
谢酌果断道:“这是我徒弟的元婴雷劫。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他伸出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翻转过来。幽蓝色的灵光升腾而起,在其上交织成一个阵法。周围几个长老定睛一看,竟然是个乾坤挪移阵——简称顶级跑路大阵!
那几个长老瞬间被噎住了。
有的想说,你小子有这招不早点使?但仔细一想,之前他的亲传弟子包括几个归藏宗的年轻翘楚都还在浮生录里关着呢,他不跑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谢真人平日里虽然看着懒懒散散的,但也有碧血丹心,碰见棘手的强敌也从未想过逃走,他之前不就率领众人用诛魔大阵和魔君拼命来着吗?
但是问题就在这儿!
——魔君兆慶出手我们都不跑,您徒弟渡个雷劫咱们全都得跑?
这是什么道理?
几个长老满脸的欲言又止。
“谢长老,您是太紧张了吧。”
“是啊。现在局势未明,我们怎么能就这么撤离坠星谷呢?”
谢酌:“……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不多时,浮生录上的空间骤然扭曲起来,好似蒙着一层无形的布,隐隐约约间,能察觉到布下有不明之物正奋力冲破这束缚。
就在这时,只见浮生录图景上的裂纹越来越多,然后是几道雪白的剑光迸射而出——
刺眼的金光大盛!
整个浮生录都被那耀眼的金芒笼罩,随后化作灰烬,渐渐湮灭。
浮生录彻底碎了!
万千流光如萤火,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少女的身形。她的身影由虚变实,纤细纯净的眉眼逐渐明晰,透着一股静谧而淡漠的……杀气。
她持着剑,抬起头,目光直视天际。
不是在看劫云。
而是在看传说中的魔君兆慶。
兆慶感受到了这股杀气,轻轻一挥手,包裹着他躯体的黑色魔气散去,露出他那张苍白的过分的脸、狭长的凤眸、以及深红色的眼瞳。
荀妙菱却觉得,他虽然有一袭华美的外表,但内里却更像是野兽。
只因被他盯了一眼,荀妙菱背后寒毛直竖。不仅是因为他们俩之间的境界差距,更是因为对方眼眸中暗藏的晦暗和疯狂……
“本事不小,之前是我小瞧你了。”对方低低笑道,“连浮生录都困不住你,难怪之前……”
兆慶的话没说完,但荀妙菱和他都清楚,那未尽之语指的是什么。
谁知,荀妙菱根本没有接她的话茬。
她只是轻轻吸了口气,持剑摆了个起手式的姿势。
奔涌的灵力正在一遍遍冲刷她的经脉,但她的身体也在不断地重塑。一次次的拉扯的剧痛之中,她的金丹正在不断汽化,化为精纯的元气。丹田内霞光大灿,那些元气逐渐炼化了一个婴儿的模样……
那婴儿坐于莲台之上,双目微合,五官仿佛就是个缩小版的荀妙菱!
荀妙菱被结婴的过程痛得怀疑人生,对着兆慶一字一顿道: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兆慶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他没想到这个出身人修的小崽子居然如此嘴硬!
连剑都快拿不稳了,还有意思放狠话?
“现在的人修难道如此无知,还需要我教你怎么进阶吗?”兆慶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你们人族破境时最忌讳心绪不稳,每逢关键时刻就要闭关。若是一不小心受到攻击,便可能会遭到反噬,灵气沿经脉逆行,直至身死道消——”
说着,他一挥手,数柄泛着青光的魔刃伴随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向荀妙菱袭去。
就在这时,高空中传来“轰”的一声,仿佛天塌地陷般,随后几道电光刺啦地刺下来,周围大片空气瞬间迸溅出无数耀眼的火花——
魔刀在触及那些火光的瞬间便被狠狠弹开。
兆慶微愣,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了看天空。
这天道什么时候给人明着放水了?好歹也是个元婴雷劫,声这么大,雷这么小?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夸嚓——
毫无征兆的,兆慶只觉得头顶混乱的灵气凝滞了一瞬间。随后,那汹涌的雷光如同瀑布奔涌而下,一场彻头彻尾、毫无保留的雷光洗礼,就这样不由分说地降临在他的身上——
“呃呃呃呃!”
他被电得身躯僵硬,全身的知觉都被眼前刺眼的雷光掩盖,唯有上下牙关电流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相互碰撞。他的视线不可思议地下撇,甚至透过雷光看见了自己骨骼的轮廓……
连这具分身的骨相都被电出来了!
兆慶大惊之下,运起所有的魔气去摆脱电流的吸力——那一瞬间,他就像一根深埋在泥里许久又被猛地拔出的萝卜,身不由己地脱离了原位,在空中失控地连翻了几个跟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远远地跌飞出去!
坠星谷中围观的众仙门:“……”
虽然看见魔君退败是个好消息,但此刻他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天雷发疯了!”
“大家快、跑、啊!!”
“谢真人!”两个长老惊恐地拉住谢酌的手,道,“快快快,启动你那个乾坤大挪移阵,我们来助你输送灵力,把我们门下的那些弟子都给转移走!”
谢酌:“……”早知如此,当初干嘛拦着他?
他叹息一声,点亮大阵。
幽蓝色的丝线顿时如流星般向四周飞去,所过之处都留下了灵光轨迹。无数细线在空中纵横交错,交织成一个倒扣的碗状阵法,最终化为一片闪烁着幻光的轻纱,轻轻落下——
不少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回神时,已经站在了离坠星谷十里开外的山上。
他们迷茫地眨眨眼。
远处,坠星谷中的情景已经有些模糊。但天上笼罩的劫云还是无比清晰。
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突兀地叹息道:“我们就这样抛下荀真人一个人对战魔君,真的好吗?”
“也不是所有人都来了。”有个弟子左右环顾了一圈,随后道,“我们宗门的长老没有来……”
“我们宗门的也是……”
“……”
被传送走的,几乎都是来坠星谷参加试炼的年轻一代,以及被卷入纷争的世家与低阶修士。
而仍留在坠星谷中的,都是修为在元婴以上、化神起步的各宗长老们。
可他们看着天上肆虐的雷光,却也感觉到无从下手——
荀妙菱明明已经浑身渗出血来,但动作依旧灵敏无比:魔君逃到哪里,她就追到哪里。
只见天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不断地窜来窜去,却是黑的逃、白的追。每次白的追上黑的了,天上就夸嚓一道紫色雷柱倾泻而下。
一开始,长老们觉得这天雷降的丝毫没有规律。
直到那两道身影有一瞬间飞至他们眼前,某个宗门的长老看清了荀妙菱的动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她手里拿的是——引雷符?!”
众长老:“!!!”
他们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一个狠人啊!
不仅能禁住天雷劈,甚至还主动引天雷下来劈她,只为伤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
高空中,魔君兆慶几个翻腾,身影如电,好不容易和荀妙菱拉开一点距离,却见她单手掐诀,脚下阵盘一开,似鬼魅般追了上来,然后刷刷刷几张天品引雷符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上丢。
轰——
又是一道天雷的洗礼。
“呃呃呃呃……”熟悉的牙关战栗,一阵焦糊味漫上鼻尖,兆慶感觉自己身上传来了被撂在铁板上烧烤般的滋滋声……
他这个分身都快被劈熟了!
“荀妙菱——你个疯子!”
虽然荀妙菱明显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天雷毕竟是天雷,有魔君这么个吸引仇恨的目标在,分摊到她身上的雷击居然还少了一些……
荀妙菱一笑——在魔君眼里她仿若神智癫狂了——焦黑的脸上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齿。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又怎样?我只要你比我先死!”
说着,又是两道引雷符金光一闪,跟狗皮膏药一样追着兆慶的后背黏。
兆慶简直要疯了!
他忽然意识到戏耍他是荀妙菱,但天道无疑也是帮凶。于是他恶狠狠地朝着那滚滚的劫云一望,眼中满是不甘。
下一秒,他皮肤上瞬间蔓延出无数魔纹。他的身体在刹那间不断扭曲、膨胀,最终变成了一团巨大的、黑红色的血肉——
“阿菱,躲开!”
只听见秦太初高喊了一声,随后扬袖一挥,一丛巨大的云松顿时生长了出来,枝叶疯长蔓延,近乎遮天蔽日。
荀妙菱闻言,躲在了那云松之下。
只见那黑乎乎的血肉如同被吹起的气球,越涨越大,直至“嘭”地一声,血肉炸开,降下漫天血雨。
荀妙菱躲在枝叶下。那些叶片触碰那些血雨时顿时冒起滋滋声和一阵白色的烟雾。
那是具有腐蚀性的魔血。
而兆慶在自爆之后,也没有完全消失。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团似兽形般的漆黑火焰。
那团火焰睁开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荀妙菱。
恰好。
雷劫只剩最后一道了。
亦是威力最足的一道。
荀妙菱咽下喉中浓浓的血腥味,抬手,袖中飞出九张金色的引雷符。符纸串联成阵,刹那间,已经构建成了一个完整的引雷阵。
“天地浩渺,乾坤昭昭。玉雷听令,万邪皆剿!”
“——兆慶,受死!”
引雷阵催动。
天上的黑云旋转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刹那间,一道耀目的紫色雷光自漩涡中心喷薄而出,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大光柱,将荀妙菱、兆慶留下的那团黑火、以及整个坠星谷笼罩其中——
轰!!
迎面而来的巨浪几乎将坠星谷内的几个长老给吹走。
他们看着荀妙菱的身影彻底淹没在雷光之中,也看着那不甘的黑色火焰被天雷压制,企图反身撕咬天雷,又被无情地撕裂、碾碎……
许久许久之后。
天空依然是一片昏黑。
但纵有风起,却是一丝魔气也无。那些肆虐的魔影也已经天雷彻底净化,化为了点点灰烬。
然而整个坠星谷却是面目全非,像是被人给犁了一遍。
“……阿菱!”
秦太初和谢酌双双飞入一片狼藉的地面,在地缝中寻找着荀妙菱的身影。就在他们近乎绝望之际,却听到身后传来“噗嗤”一声——
一只素白的手,破开了泥土,颤抖着伸了出来。
看着这仿佛诈尸的一幕的两人:“……”
一秒后,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焦急地去挖土,把荀妙菱给拖出来。
等已经脱力的荀妙菱借助师父和师伯的力气重见天日的时候,乍一眼,就看见了明朗的天空。
厚重的劫云终于散去,天空如被擦拭一新的明镜,逐渐放晴。坠星谷的晚霞以最明艳的姿态,再次展露出它的真容。
“……活着可真好啊。”
她幽幽感慨道。
渡劫后的灵雨姗姗来迟。
与灵雨一同到来的,还有天边的一缕金色霞光。那霞光落在荀妙菱身上,让她的伤势在瞬间愈合不说,甚至连丹田都受到了滋润,传来一阵沁凉的惬意,随后,她的元婴莫名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荀妙菱:“……?”
“这是天道奖励给你的功德金光。”谢酌叹息着,轻轻敲了她的脑袋一下,“我倒是很想说一句‘不许再这么乱来了’。但依目前的情况来看,魔君拿你没办法也就算了,连天道也拿你没办法啊。”
第73章
荀妙菱晋升元婴,天道降下灵雨,她身上的伤顷刻间就已经复原。秦太初有些不放心,又给她把脉,惊讶地发现,不只是在这次雷劫中所受的皮肉伤痊愈,就连之前因破境过快,在经脉中留下的一些暗伤,也已经彻底被治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体内元婴圆满,金光闪耀,灵息醇厚,力量源源不断。虽是临时破境,但底蕴丝毫不弱于那些闭关苦修数年的元婴修士。
秦太初很快下了诊断:身体健康,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歇着就行。
接着就去医治剩下的伤者了。
一场混乱过后,最繁忙的就是各个宗门的医修。
此时的坠星谷内伤员遍布。
一部分是刚被浮生录吐出来的弟子。他们是之前在试炼中就已被淘汰的人,尚不清楚有无受伤。但此刻,他们大多灵力透支、魂魄不稳,陷入了昏迷状态。
另一部分,则是之前出手撑起诛魔阵、与兆慶相斗的修士。其中一些人因魔气的冲撞,受了内伤。还有那些直接出手,与魔影乃至魔君正面交锋的修士,他们的伤口沾染了魔气,更需妥善医治。
一时间,天上到处是飞来飞去的医修。
而荀妙菱则在这繁忙中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安心。
“师父,这回总不需要咱们赔钱了吧?”
谢酌目光瞥过那片已然沦为废墟的坠星谷,展开手中的扇子轻轻摇了摇,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语气悠闲道:“赔什么钱?这次你凭一己之力击退魔君,救下那么多弟子,我们没向其他宗门收取感谢费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有哪个没眼力见儿的,敢凑到你面前提赔钱这档子事?”
谢酌语气平淡,可含笑的眉眼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畅快。
……终于!这是第一次!
他徒弟进阶不需要他赔钱啦!
谢酌本来想感慨一句“真是苍天有眼”,但又想到雷劫本来就是天道降下的,于是万千思绪最终只化为了一个字:
爽!
“师妹!”
“荀师妹!”
“姐姐——”
身后传来一道道熟悉的呼唤声。
荀妙菱刚一扭头,转眼就见数个人影扑了上来,将她团团抱住,挤得她几乎难以呼吸。
“大家……先松手……我真的没事……”
谢酌欣慰地看着归藏宗的年轻弟子们像群小山雀似的挤在一块儿,觉得这个画面非常有纪念性意义,要是手边有纸笔,说不定他还会把这一幕给画下来。
与这一幕格格不入的唯有一人。
那就是站在不远处的林修白。
他一头黑色的墨发还是没有束起,却不损其卓然风仪,当得上一句“陌上人如玉”的赞誉。那两弯眉峰如轻折的乌羽,眸色沉静,只无言地看着那些师弟师妹们——
准确的说,是在看向荀妙菱。
林修白是慈雨尊者座下的弟子,也算是医修,自然是要跟着去行医救人的。现在也算是刚刚忙完一阵子。不过,他自出了浮生录之后就没有和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多说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在躲避什么……
谢酌有些头疼地折起扇子,叹息了一声。
长久以来,在一众亲传弟子里,林修白行事最为稳妥可靠,进阶的速度也是最快的。连同他在内的长老们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过往种种,都在隐隐要求他做好亲传一辈中的第一人——也就是榜样人物。
榜样人物的职责是什么呢?
统率其余亲传弟子,并且全力护佑他们的周全。
……但现在荀妙菱的修为已经比他更高了。
而且,这次是荀妙菱在关键时刻强行先救他出了浮生录。
谢酌会头疼,只因他对林修白的脾性了如指掌。
林修白心性纯善,对于荀妙菱惊人的破境速度,他只会敬佩,不会妒忌。然而,林修白对自身要求严苛,一旦他觉得是自己没有达到身为大师兄应有的水准,继而陷入自我审视,觉得自惭形秽的话——
“林师兄!”是荀妙菱向林修白出声求援,“救命啊!”
林修白仿若初梦初醒,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走到一众挤挤挨挨的弟子身边——然后伸开臂膀加入了他们。
荀妙菱:“……”快住手啊!要玩叠叠乐也该选个合适的场合吧?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归藏宗的弟子都这么幼稚呢!
“阿菱。”身后传来林修白的声音,他的语调还是那么温和,却仿佛透着一股隐隐的危险,“你之前在浮生录里跟我怎么说话来着?”
荀妙菱后背一滞,大脑开始快速闪回。
当时林修白想让她先摘那朵九重莲。为了逼林修白先出浮生录,她好像还放了什么狠话——
【若想用修为来压我,那就是你的失策了。】
【谁还不能修成个元婴期的修士呢?】
荀妙菱:“…………”
她低头诚恳道歉:“师兄,对不起。”
这可是从小教导她各种仙门技艺、喂了一锅又一锅的美味灵膳进她肚子的林师兄啊。
“你没有任何过错。”对方近乎温柔地说道,“我明白,你当时心急,一心只想着救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况且,你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你曾说自己能修成元婴,转眼间,你便真的做到了。只要是你开口说的,最终都能实现。阿菱,你也许从未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厉害。”
在所有人坠入黑暗之时,她就仿佛一轮高悬的明月。
何况明月有心,相照世人。
他又怎么会忍心苛责对方呢?只会觉得自己实力不济罢了。
林修白摸了摸她的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之后,我打算出宗,去其他门派拜访,虚心求教,研习音杀之术。”
荀妙菱:“…………”
呃,普通的音修门派能教这个吗?但林师兄在音杀方面的天赋的确独具一格。他现在能正视自己的天赋了,这是好事啊!
“我们归藏宗确实没有擅长音杀的修士。”谢酌微笑道,“修白,你将来学有所成,说不定还能广收门徒,在九峰之外再开一座新的山头——不过,你还是先跟我们回宗,休整一段时间。你的结婴大典都还没办呢。”
能修成元婴,就意味着有资格凭自己的意志收徒了。每个晋升到元婴的修士都会有一场“结婴大典”,由授业恩师来主持,还要给这个结婴的修士定道号、开洞府,性质跟成人礼或是结业仪式差不多。
在他们出发向着坠星谷这边来之前,天禄阁已经在着手准备林修白的结婴大典。
现在又得再加上一个荀妙菱……
荀妙菱突然问:“林师兄,你已经想好自己的道号要叫什么了吗?”
林修白微愣,道:“之前我与师尊已经拟定好了。我的道号就叫‘清阳’。”
荀妙菱点头赞许:“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是个适合林师兄的道号。”
说着,她伸手扯住了谢酌的袖子。
“师父,我能自己取道号吗?”
“当然可以。我正为这事愁了许久——”
“……师父,我明明才刚刚晋升元婴期,你编瞎话也要讲究一点逻辑吧。”
“咳,就凭你的破境速度,这也不妨碍师父在你金丹期的时候就给你想道号啊。”
“那您说说看?”荀妙菱双臂环胸,微微挑眉,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您都给我想了什么道号?”
谁知,谢酌的唇角勾起一个微笑,单手往袖中一探,居然还真拿了一个略厚的折子出来。展开一看,雪白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了足有数百行字。
众亲传弟子:“哇——”
荀妙菱:“?!”
她微微睁大眼,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伸出手去捧那个纸折子。
“来,徒儿,随便选,选你喜欢的。”谢酌那得意的模样仿佛是在法仪峰的山门前摆了一桌流水席,请所有路过的弟子免费品尝。可惜他舍不得费这个钱。但让所有人免费欣赏一下他取的道号还是可以的。
荀妙菱仔细研读了一会儿,眼角就忍不住轻轻抽动起来。
因为谢酌的取名方式真的……太不走心了!
可以看得出来,他自己也是个取名废,所以他取道号的格式,就是随机挑选一个听着耳熟的道号,然后替换到其中的一字。
比如他们的师祖是“东宸道君”。
谢酌第一行写的就是:“南宸”、“西宸”、“北宸”。
又比如,谢酌的二师姐是慈雨尊者,他取的道号里面就有:“慈风”、“慈云”、“慈雾”。
荀妙菱:“……”
谢酌明明不会取道号,却费尽心思凑了这几百个名字,她将自家师父这种行为总结为:闲出屁来了。
她把那长卷一折,放回谢酌手里,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决定好了。我的道号,就叫韫玉!”
“好!”谢酌十分给面子地拍掌道,“以后,仙门百家就该称呼你为韫玉真人了!”
荀妙菱得意地微微挺起胸膛。
“不过阿菱啊,还有一桩事。你已经成功进阶元婴,按理说,已经能控制自己的容貌变化。”谢酌悠然道,“你可以将自己的身体定格在任意寿数。”
荀妙菱十分惊喜,抬头道:“那我可以把自己的身高提得比师父你还高吗?”
谢酌:“这得看你自己能长多高……而且为什么是和我比?!”这小兔崽子!
“只要能比现在高就行。”荀妙菱一脸郑重道,“师父你教教我……”
谢酌教了她一段口诀。
荀妙菱双手结印,念起口诀,闭眼运功,很快就觉得自己的丹田传来一股融融的暖意,那暖意如潺潺溪流,涌向了四肢百骸。恍惚之间,荀妙菱感觉自己就像化身成了一枚种子,被蓬勃的生命力拖举着,在顷刻间破土而出、化身高耸的树木——
荀妙菱睁开眼。
周围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嗯……你们这是怎么了?”
刚说完一句话,荀妙菱就微微愣了愣。
那是已经成熟的少女声线。清冷,柔软,如泠泠的玉石相击。
离她不远的魏云夷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双眼发亮地揽住她——荀妙菱欣慰地发现自己的视线终于能和魏师姐齐平了。只见魏云夷从储物法器里掏出了一枚镜子,递给她:
“师妹快看!”
镜子里,一个高挑的少女正凝眸望来。
她的眉目和原本相比没有太大变化,但那一丝丝的稚嫩与纤弱却仿若被岁月抽去。纯黑长发流泻如瀑,眼波流转时,清辉潋滟不可方物,教人想起云破月来的刹那,万物都浸在泠泠雪色里的光景。
荀妙菱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新外貌,同时拿手比了比,惊喜的泪水夺眶而出——
“魏师姐!我整整长高了半尺(大约十五厘米)啊!!”
第74章
这次魔君偷袭,伤势危重的人不多,但稳住他们的性命体征后,还有一些人需要继续治疗。
此时,空中蓦地闪过一道斑斓的虹光。一位身着玄黄宗制服的长老一挥衣袖,几艘原本就已经富贵难言的灵船顿时一阵幻化,又往上叠了几层巍峨的建筑。随后几艘灵船相互嵌合、彼此支撑,居然搭建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空中浮岛。
坠星谷中,刚逃过一劫,还有些灰头土脸的修士们纷纷惊叹:
“原来玄黄宗还藏着这一手啊!”
“厉害,实在是厉害。”
这样一来,集中治疗伤员的临时场地就有了。
同时,各宗门的长老还被召集去了那座“空中浮岛”里一起开会。主要是为了复盘这次的事件。
会议甫一开场,各宗长老便将所有赞誉之词一股脑儿抛向了荀妙菱。
“这次多亏了归藏宗的荀真人……”
“可不是。这‘人榜第一金丹’本就名不虚传……喔,如今该称呼荀真人为‘人榜第一元婴’了。荀真人为击退魔君,不惜以自身为诱饵来引动天雷,这份舍生忘死、大公无私的精神实在是令人感慨。”
谢酌面上笑容不改,一派谦虚地道“哪里哪里”,实际上心中想的是,这魔君来的也算是恰逢其时,有他来分担雷劫的威力,阴差阳错之下还帮了他徒儿一把呢。
“这次荀真人还救下我星极门的数个弟子,此等恩情,我们铭记于心。只是荀真人仓促破境,难免根基有损。我们星极门愿拿出十枚离火玉,助荀真人温养灵脉!”
谢酌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离火玉可是好东西啊。
比起那些口头道谢的,星极门的长老明显是真把荀妙菱放在心上了。
各门派的长老神色一愣,随后立马反应过来,也纷纷道:
“还有我天枢门。我们门主近日恰好炼制出了一剂丹霄固元散,若荀真人不嫌弃,便算作我们的谢礼……”
“我紫虚山也……”
转眼前,荀妙菱面前已经摆了满满当当的一堆礼物。
从辈分上论,这些长老们个个资历颇深,与荀妙菱的师父才是同辈相交。之前荀妙菱作为小辈,少有能插话的机会。但这次明显不同了——这些威严庄重的长老们竟争先恐后地上前来问候她,整个交流过程也是以她为中心,倒让荀妙菱有些“受宠若惊”。
荀妙菱望向谢酌,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只是除掉了一个魔君分身而已,不至于吧?
谢酌呵呵一笑:怎么不至于?没有你,难道这些长老还能打得过那魔君分身不成?
荀妙菱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她修为虽然只是个元婴,但论战力,已经算屹立在整个修仙界的第一梯队了。
这些长老们送她谢礼,也不仅仅是出于感激,也是为了拉拢她,或者在她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而且,送礼这种事也讲究内卷。如果只是一个两个长老送礼,荀妙菱自然记得住。现在大家一拥而上,她或许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但“谁没有送礼”这件事却会变得十分突出……导致原本没打算送礼的长老们也不得不送了,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宝物,他们就直接送灵石或者矿晶——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荀妙菱连脚步都是雀跃的。
嘿嘿,又发财了!
此时,各宗弟子全都坐在楼下的厅堂里。荀妙菱的视线刚刚找到归藏宗那一桌,魏云夷就站起来冲她扬了扬手:“师妹,这儿呢!”
荀妙菱快步走过去,坐下。
魏云夷给她递来一杯茶:“师妹,各宗长老神神秘秘地议论着什么呢?居然还特地展开了结界,好像防着谁似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透露的。”荀妙菱举起茶杯润了润唇,“主要是在讨论魔族卧底的事。”
“魔族……卧底?”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赵素霓柳眉微皱,压低了声调:“之前在浮生录里揪出的那一批还不算完吗?”
与他们一起参与浮生录试炼的弟子中有魔族卧底,这件事情他们是知晓的。因为魔气不是从外界入侵,而是有参与试炼的弟子将魔种带入秘境之中,才导致浮生录失控。
“几个宗门长老回顾了一下,他们担保前往坠星谷的这一路上,那些弟子并没有被掉包。”荀妙菱正色道,“也就是说,他们被魔族顶替身份的时间点要在那之前。”
……这就是件很恐怖的事了。
这些魔族究竟伪装成正道弟子在仙门里呆了多久呢?最重要的是,宗门上下还无知无觉,选了这些“优秀”的弟子来参加仙门大比。
如此看来,仙门大比会突生变故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兆慶没有出现,光是这些魔修在试炼中背后捅刀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商有期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关于调查这些卧底的来处,长老们可是有思绪了?”
荀妙菱摇摇头:“目前,各宗门只能将门下弟子的所有信息全都排查一遍。比如有谁在下山历练之后就性情大变,或是和刚拜入宗门时登记的信息匹配不上的……”
其实,和魔君兆慶有关的线索是有一条。那就是之前在北海秘境出事后尝试畏罪潜逃的外门长老郦善思。可这个长老死的太快,加之其心思缜密,当初青岚宗内部自查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所以这条调查路线一直是断着的。
或许,昆仑镜知晓一些内情。
不过自从荀妙菱出了浮生录以来,昆仑镜就一直静悄悄地装死。她是打算切断与这个神器的绑定,但一旦没有她这个主人的气息帮它遮掩,昆仑镜会立刻现形。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荀妙菱打算回宗门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进行……
四周有片刻的沉寂。
归藏宗的亲传们都在回想这次仙门大比的一幕幕,试图想再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可惜一无所获。
就在气氛逐渐沉重之时,林尧突然出声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他。
“你想起来什么了?”
“之前,跟在荀师姐身边那对程氏兄妹——我总觉得他们眼熟,似乎曾经见过他们。”林尧托着下巴,眉目间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前我在擂台赛上赢下一株双生雪莲的时候,就是那个程宣拦住我,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试图让我把让给他的一对双生妹妹。”
“…………”
林尧转移话题的技术略显生硬,没几个人能跟上他的节奏。
“还有这事?”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荀妙菱。
程宣为自己的妹妹们求取双生雪莲?
……从程宣对待程姣的态度来看,可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这程宣实在是个怪人。他说自己有个妹妹天生体弱,可能撑不过几年了,因此才央求我把雪莲让给他,以满足他妹妹的心愿。但我提起向他介绍我们陶然峰的医修去看病时,他又神色大变,连连推拒……”林尧微微眯起眼,笃定道,“连我都我看得出,他们家姊妹两个,可心全都偏在那个体弱的身上。既然如此,缘何连去我师尊那里挂诊这样天大的机会都能拒绝?可见他们家确实有猫腻。”
林尧不是平白无故地多管闲事。
他们出浮生录的时候,那程姣身上就披着荀妙菱的披风呢。后来她们之间闲谈时也氛围融洽,可见程姣这个人还算入了荀妙菱的眼的。
所以他才会多嘴提这几句——甚至运用一点语言的艺术,向荀妙菱精准地传递自己掌握的情报。
林尧自己也是世家出来的。他家庭和睦,不代表他不知道世家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当时那一对姐妹坐在观众席里,只远远一瞥,他就知道这两者身上穿的、戴的,价值相距甚远。古言道先敬罗衣后敬人,讲究点的世家自然会尽力把细节贯彻到实处。连程宣身上的衣袍玉饰也是用料不菲。相比之下,那名叫程姣的女孩身上的装扮就敷衍许多。
可见程姣在家里并不怎么受重视。
而那程氏兄妹跟在荀妙菱身后的时间也不算短。荀妙菱自然看得出,所谓的“天生体弱,有不治之症”——这个形容绝对不是给程姣的。
在世家大族里,尤其是孩子多的那种,他们争夺父母的注意、争夺家族的资源,就如同植物争夺阳光、雨露和养分。
受偏爱的,自然如鱼得水;被忽视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荀妙菱也是聪明人,从林尧短短几句话里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问林尧:“那之后,你有见过程家人吗?”
林尧唇角微勾:“这不是巧了吗?——你看那儿。”
他抬手一指。
厅堂的某个角落里,正坐着程氏一家子。
他们也算是衣着光鲜,但脸色都不好看。身边四五个仆役,像是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其中,现任程氏家主的发妻,也就是钟夫人,她的脸色尤为难看。
她云鬓高挽,举止间尽显优雅矜贵之态,五官生得温柔婉约,可此刻脸色却笼上了一层近乎阴沉的冷漠,令人心生寒意。
原因只有一个。
——他们程氏的灵船居然被雷劈了!
当然,倒霉的不止他们一家。还有另外几家的灵船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遭到了损毁。不过反正有这么多的仙门修士在这儿,无论是之后帮他们修好灵船,或是顺路载他们回去,他们都不必担忧自己接下来的行程。
可是仙门在忙着治人,忙着开会——区区程家,并不惹人注意,没人顾得上他们。
而“没人顾得上他们”,在钟夫人眼中本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难堪情境。
像许多灵船没有受损的,人家自己开着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走了。哪像他们,还要留在这里看人脸色!
玄黄宗用灵船临时拼凑出来的“浮岛”是谁都能入驻的。无论是仙盟弟子、散修还是世家,只要是正经人,都能在这大厅里享有一席之地。但钟夫人自身也不愿意久留,更不愿与这些修士多接触,于是心中愈发不快。
主母不高兴,别说身边仆役,即使是她的孩子们也噤若寒蝉。
程姝苍白着脸,轻轻咳嗽两声。
钟夫人置若罔闻。
程宣很想让母亲出面,向那些仙长求个安静的房间让妹妹休息。但他才在仙门百家的眼皮底下丢尽脸面,此刻更是恨不得化身空气,以免碍了母亲的眼,于是只敢悄悄借出半个肩膀,让程姝借力靠着,能舒服一些。
程姝眼中波光潋滟,向他投来感激的眼神。
程宣焦躁的心这才安定下来一些。
他扭头去看程姣——却见程姣跟魂飞天外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一排冒着热气的药炉看。
“你在看什么?”程宣语气不善地低声问她。准确的说,他开口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给程姣找不痛快。
果然,程姣没有让他失望——
“我在看天枢门弟子的煎药手法。”她道,“似乎和灵素谷的颇为不同……”
钟夫人顿时被激怒了。
“看什么看?那是你该看的吗?”温柔的假面被彻底撕开,钟夫人眼中的恼怒似乎是想从程姣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你只是伪灵根,这天上地下、九州四海最差的伪灵根!只差一点就与凡人无异!伪灵根的资质即使想炼气都是千难万难,谁会愿意收你入门?最后还不是得老老实实跟我回家!”
程姣一愣。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钟夫人。
奇怪的是,里面没有钟夫人意料中的伤心、委屈、亦或是羞耻,只有一种淡淡的震惊。
仿佛她这辈子都没想到钟夫人会说出这种话来。
钟夫人顿时有些不自在了。
她虽然不是个真正慈爱的母亲,但自诩对程姣也算是做戏做全套,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直白地表达出对程姣的厌恶……
这是脱离她人生剧本的,违反她长久以来的精心谋划的。
但她有时候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程宣的愚蠢,已然将她的计划毁了大半。
原本,她的计划堪称完美:老大灵根上佳,顺利入了仙门;老二就留在身边继承家业;老三治好天生体弱的毛病,日后入仙门也能大放异彩……
可如今,程宣已无法完成她赋予的使命。
作为世家夫人,守住家主之位是她不可动摇的底线。
如今这局面,该如何是好?程宣这儿子算是废了,老大又绝不可能从仙门退回来继承家业。难道她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得再生一个?又或者,给丈夫纳个妾……
想到这里,钟夫人就一股无名火起,也管不了如今她在程姣眼中是什么形象了。
——横竖有她这个母亲在,程姣能跑到哪里去?
没想到,程姣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激烈。
她抬眸,眼神如利刃般锋锐。钟夫人微怔,似是生平头一回在这个女儿眼中见到这般凌厉的神色。而程姣的语气里也极为罕见的、流露出了明显的攻击性:
“母亲,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你说好的要让我参加考核!至于能不能做医修,那就看我自己的本事!”
这话,程姣可以说是大声嚷嚷出来的,不少人都为之侧目。
她已经下意识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境地之危险——
绝不能就这样回到程家!
灵船被毁,是老天都在帮她!
钟夫人看不少修士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这儿,脸上不禁一阵火辣。
“你敢忤逆我!”她咬牙道,“给我坐下!”
“母亲,这里是修仙界,你别拿世家的那些条条框框来压我。”
程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清雅的面庞堪称冷漠,而一旁的程宣、程姝早已经瞪大眼睛,似乎根本没想到程姣居然敢这么跟自己的母亲说话……
程姣要完蛋了!
“好,好啊。十六年,我就养出这么一个毫无教养的女儿!”钟夫人一拍桌,站在暗处的两个健壮的武婢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给我把她拿下!”
反正程家已经丢人丢到家了,出了程宣这一个蠢货,再出程姣这么一个不孝顺的狂妄之女也没什么奇怪的。只要事情解决地足够快,钟夫人自然有对外粉饰太平的余地。何况这是程家的家事,谁会插手?正好,借这个罪名把程姣带回去,关禁闭,一直关到她的十六岁生辰再说!
程姣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她大步流星、毫无顾忌的样子简直让钟夫人又惊又怒:“快追上去!”
两个武婢都不是寻常之辈,虽然不是修士,但在人间也算是顶级高手,离炼气修士仅有一步之遥。她们的身影如鬼魅般扑向程姣的背影,眼看着程姣只跑了两步便要被追上——
只见空中金芒一闪。
一道符咒破空而来,仅瞬间就无比精准地将两个武婢的身影都给定住了。
钟夫人大为骇然,却看不清那道符咒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你们两个,继续追!!”
还有两个武力更高的护卫是钟夫人留在身边应急用的,轻易不会调离。但她下了命令,那两个护卫却还是如石雕一般垂首站在原地——
“母亲!”程姝突然低声惊叫道,“你看他们身后!”
钟夫人不可置信的目光望了过去,却见那两个护卫的后颈早已贴上了两张定身符。
“混蛋!”
钟夫人再也忍不住,狠狠骂道:“是谁在多管闲事?!”
她扭过头,眼看着程姣穿过厅堂,打开一扇门钻了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了。
另一头,程姣也跑得心如擂鼓。她一刻也不敢回头,生怕下一秒就被追上来的仆役给逮住。
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平日里坚持锻炼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在那些修为已达凡人极致的护卫面前,自己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当她成功掩上门时,心中仍有些不可置信——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在廊道上左拐右拐,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向了什么地方。
哗啦。
迎面卷来一阵风,几乎要把她抛向天际。
她整个人差点悬空了,下意识抓住一旁的栏杆才稳住身形。
原来她跑到了甲板上。
狂风涌动之间,流云雾霭从眼前消散,下一秒,她的眼前骤然出现了一道高挑的人影。
衣袂翩翩,仿若谪仙。
直到对方向她走来,一张定风符贴在她身上,让她能松开栏杆在甲板上自由行走,程姣这才愣愣地开口道:
“……荀真人?!”
她下意识道:“真人,你长高了好多啊。”
“是我。”荀妙菱弯了弯眼眸,笑道,“好久不见。我看你遇到了麻烦,所以才来看看。”
程姣点了点头。
难怪,她刚才能那么顺利地逃出来。
不过,逃出来还只是第一步。距离她去参加医修选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荀真人,谢谢您。”她由衷地道谢,她不认为自己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值得荀妙菱关注的地方,荀妙菱肯出手相助,肯定是有缘由的,“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荀妙菱:“在浮生录中进行试炼的时候,那些龙神信徒给我们下的迷药配方,你还记得吗?”
出浮生录后,他们曾经拿到手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包括之前为了让程姣赶制解药刻意给她弄来的那一个装着迷香的药筒。没有实物,能复制迷香成分、复制解药的,就只有程姣。
程姣双眼发亮地点头:“我都记得。荀真人是想用这个迷药把谁迷晕吗?虽然我没有事诚实的把握但只要准备好原料,我有自信能复制出足有九成相似的迷香,作用也不会有衰退……”
荀妙菱摆摆手:“倒也不是我用。是我秦师伯,她正在撰写九州药典。她对那个迷香其实还挺感兴趣的。至于要不要载入药典中,就等你把配方背给她听之后再做决定吧。”
程姣的身子几乎在微微摇晃,几乎竭力控制着自己才能勉强站稳:
“您说的是……慈雨尊者……秦仙师吗?”
荀妙菱点点头。
秦太初对龙神信徒使用的迷香感到好奇,这确有其事,因为连林修白都曾提及过那迷香的特殊,或许是与安定神魂有关。不过把程姣介绍过去,就是荀妙菱有意为之了——
毕竟,仙门百家,那么多医修,也就只有程姣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配制出了有用的解药。
关于程家内部的争执,荀妙菱的确没有立场去管太多。
但程姣说到底只是个一心想做医修、又极富才华的小姑娘。
荀妙菱把她推到慈雨尊者那边,用“和慈雨尊者有过学术交流”这种名头,给她刷刷名望,让她的医修之途走得更坦荡一些,也就是顺手的事……
荀妙菱:“走吧,跟我来。”
此时,某个留给伤者修养的房间内,秦太初正在监督灵素谷的一个医修给手头上一个患者行针。
那灵素谷的医修乌发高束,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她在患者的穴位间快速下针,施针手法娴熟而精准。做完之后,她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望向了秦太初——
秦太初含笑点头。
那医修的双眼顿时亮了,克制着兴奋的心跳去医治下一个病人。
……天哪,这可是慈雨尊者。慈雨尊者在亲眼看着她治病救人,偶尔亲手指点她,甚至还对着她笑!!
这是什么天堂?!
对于医修们来说,魔君作乱伤人,秦太初领头救人,这何尝不是一场千载难逢的大型教学现场——
医修深吸一口气。治完这个患者,她还要治疗最后一个伤口被魔气侵蚀的病患。因为手头祛除魔气的灵草有限,她展开了一卷布囊,从里面抽出了几把雪亮的小刀开始消毒——
那患者瞪大了眼:“等、等等!居然要动刀子吗?”
“得把你伤口上那层腐肉剐了才行。”那医修安慰道,“放心,我手边就有生肌散,弄完之后马上给你敷上药,保证你明天就恢复如初了。”
“呃,我忽然觉得我的伤口也不是那么痛了……等等,等等,你别过来!我怕痛,我晕血,求你——”
那医修轻而易举地镇压了吱哇乱叫的病人。
在修真界做医修的,哪个不是略通拳脚呢?
秦太初则见怪不怪,站在一旁翻看就诊记录。
突然,门吱呀一声打开,荀妙菱的头探了进来。
“秦师伯——”
“乖啊,一边玩去。师伯正忙着呢。”秦太初头都没抬,只伸出一只手,温和地在荀妙菱一侧的脑袋上点了点,示意她关上门出去。
荀妙菱:“师伯,我不是来围观的。”说着,她把门缝打开一点,把浑身僵硬的程姣给塞了进来,“这就是研制出解药的那个人。我给您找来了,你们慢慢聊。”
手脚冰凉的程姣:“……”
好奇地望过来的秦太初:“?”
突然,程姣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怀里的东西捧了出来:“慈、慈慈雨尊者,这是我研制出来的配方,请、请您过目……!”
秦太初微微挑眉,但嘴角含笑,并没有拒绝。
见两人已经交流上了,荀妙菱满意地点点头,关上了门。
……
荀妙菱守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走出了容光焕发、喜盈于色的秦太初,还有一脸恍惚、仿若梦游的程姣……
“修白和阿尧呢?”秦太初笑着让荀妙菱联系他们,“叫他们过来——认认他们新入门的师妹。”
第75章
林修白和林尧听召赶往秦太初那边。
路上,只听得林尧低声道:
“师尊怎么突然又收弟子了?”
“最近,师尊一直在指导各个宗门的医修诊治病人。或许是找到了什么好苗子吧。”
林修白脸上温和的笑意不改。
实际上,他一直希望师尊能多收几个弟子——因为他知道秦太初醉心医道,也一直希望能收到个对医道全心全意的弟子。可惜他学到中途发现自己另有所爱,不能满足师尊的要求。而林尧这个刚入门几年的师弟,说他是在医道上有天赋,倒不如说他在丹道上天赋异禀。
修真界的丹道,大概分为三种:草木丹、金石丹、兽血丹。这是按照丹药的主要原料来区别的,从它们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但无论何种丹道,存在的意义首先都是“仙丹”,而后才是“药剂”——它们主要作用是辅助修仙者修炼,治病救人反倒成了次要功能。林尧自然也会炼制用于治病救人的丹药,但很明显,他的精力更多地倾注在了如何炼制“仙丹”上。他确实是个天赋异禀的丹道修士,但也只能算半个医修罢了。
不难想见,秦太初心底或多或少还是藏着些遗憾的。
尽管秦太初从未将这份遗憾宣之于口,可林修白还是会感到愧疚。
林修白一心希望秦太初能收个合自己心意的弟子,而林尧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因为他当年可是在外门磨砺了整整六年才被收为亲传的!
当然,在归藏宗这种顶级宗门里,想要做亲传弟子,光比谁更刻苦用功是无用的。天赋,韧劲,运气,有时候哪样都缺不了。
但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在问道神宫的时候检测出优异的天资,所以被选为亲传;要么就是像他一样,靠自己的能力爬到亲传的位置。
哪有谁的亲传弟子是从路边捡来的?
少虞确实是荀妙菱从外捡回来的。只是,他现在仅仅是刚刚晋升为内门弟子罢了,距离成为亲传弟子还远着呢……他这半妖的血脉,既让他有了常人难及的优势,却也成为了他的桎梏——毕竟,在人修的门派里,长老们若要收半妖为亲传弟子,可比收普通弟子要谨慎得多。少虞要想被某位长老正式收为亲传,光有本事可不够,甚至要比其他已经成为亲传的弟子更为出色才行。
林尧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倒要看看,能被师尊如此爱重的人才,到底是有多么的不同凡响。
以致于,当他看清慈雨尊者身边站着的人是谁后,几乎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程姣?怎么是你?”
程姣自己看起来似乎也晕晕乎乎的。
她一身淡紫的衣衫,更衬得那清丽的面容宛如被烟霞轻笼,娇美动人。黑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身后,脸色仿佛覆上了一层清霜似的苍白。
一旁的秦太初神色不变,含笑给了程姣一个鼓励的眼神。
程姣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眼神有些发直地朝着二人行礼:“程姣见过二位师兄。”
林修白微笑着还了一礼。
林尧的动作流露了一丝迟疑,但还是跟着还礼了,只是表情十分精彩,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秦太初笑盈盈地道:“这位程姣姑娘,在医道一途上的天赋那可是万中无一。别看她年纪轻轻,掌握的知识却丰富得很。此前我已对她进行一番考校,无论是针砭、药理、甚至是割治之术,她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以她的年纪能有如此造诣,难能可贵。更何况,她对医道满怀热忱,做我的弟子,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林修白/林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最后一句话,他俩都有种膝盖中箭的感觉。
林尧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勾起一个明亮的笑容:“恭喜师尊喜获佳徒。也恭喜师妹……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
“是啊。师尊你不知道,之前师妹的母亲坚决反对她做医修,甚至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林尧眉峰一挑,接下来的半句话他选择省略,免得让师妹难堪,不过他话锋一转,含笑道,“但师妹却能被师尊您收为弟子,可见这世间的一些人呐,就是识人不明。”
从这个角度看,林尧还是很能共情程姣的。
他们都属于是不被周围人看好的类型。甚至是被周围人鄙视、薄待。
但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该翻身的时候,他们自然能翻身。
程姣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了,她的视线低垂,轻轻道:“其实我母亲说的也没错……我的灵根,就是最差的伪灵根。”
……哈?
林尧再次被震惊了。
“傻孩子。”秦太初却叹息一声,轻轻拍了一下程姣的头,道,“你那不是伪灵根——你身上根本就没有灵根。”
此言一出,房间内的三个弟子都变了脸色。
林尧:“没有灵根,那她该怎么修行?”
……总不能收她为徒,却真的只教导她医术吧?
林尧恍然间想起,秦太初叫他们来时,说的是来见见他们的师妹——却也没说要再收一个亲传弟子。
霎时间,林尧看向程姣的视线甚至有些同情了。
什么叫黄粱梦碎?这就是。
程姣的脸色愈加苍白,但纤细的身影还是站的稳稳当当的。
秦太初忽然一笑,问她:“那我若说,你无法跟着我修仙,你还愿意随我研习医术吗?”
“弟子愿意!”程姣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板板正正地执了一礼,声音洪亮且坚定地说道,“只要能让我跟着尊者钻研医道,哪怕我此生都只能停留在炼气期……不,就算我连最普通的炼气修士都比不上,我也心甘情愿,只想成为一名医修!”
秦太初十分动容:“真是个好孩子。”说着,她伸出手将对方扶起来,脸上满是欣慰,“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会错!”
“但阿姣,为师要要告诉你的是,这世上有种人,即使没有灵根,也是可以修炼的……”
“——先天灵体?!”
以此同时,灵船的厅堂内,几道惊讶的声音十分默契地重叠在一起。
荀妙菱看了一圈同门脸上惊讶的表情,笑道:“是吧!秦师伯跟我说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那女孩儿居然是先天灵体……”商有期展开扇子,遮住自己惊讶的神色,忽而又“哗”地一声收起扇子,道,“不应该啊。若她是先天灵体,之前怎会如此默默无闻?”
少虞眨了眨眼,一脸迷茫:“先天灵体是什么?”
“一种极为罕见的体质。”姜羡鱼出声解释道,“先天灵体者,天生灵脉贯通,善驭灵气,修行速度异于常人。”
说着说着,姜羡鱼却也觉得商有期的疑问是正确的。
若是先天灵体,程姣该生来就是修士,怎么还会拖延到现在都只是个凡人?
魏云夷:“不管怎么说,先天灵体可极为罕见。估计只是比不上天灵根那么稀有。如此说来,慈雨师伯会收她为徒倒也不算奇怪哈。”
荀妙菱摊手:“不管怎么说,那程姑娘是‘先天灵体’这一结论,是秦师伯亲自断言的。只是这程姑娘身上似乎还藏着些不一般的情况,才导致她一直无法修炼。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病,那大概秦师伯正好有办法给她治疗吧……”
秦太初拢起双手纳入袖中,眼神平静却难掩惋惜:“拥有先天灵体之人,倘若身具上等灵根,那无疑是天赋绝顶,万中无一。可即便只是下等灵根,哪怕仅有伪灵根,在修行之途上也会顺遂许多。”
她微微一顿,接着说道:“只可惜,你虽有先天灵体,却连伪灵根都未曾具备。空有驾驭灵气的能力,但除了这一身骨骼血肉之外,竟然没有地方能储存你的灵力……”
林尧下意识露出怀疑的神情:“她都是先天灵体了,为何会没有灵根呢?”
秦太初:“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她烦恼了片刻,尝试着找出一个恰当的词,“如有。”
三个徒弟:“…………”
“如有”是什么鬼啦!
秦太初微微勾唇,然后仔细的端详了一番程姣的脸:“我听说,你有个双生姐妹?”
程姣微愣,点头:“是的。”
秦太初:“你确定,你与你的姊妹当真是同胞所生?”
“是。”程姣说的没有半分迟疑。
虽然她和程姝不是那种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姊妹,但程姝的长相随父亲,和两个哥哥相似。而她……长得随母亲,据说还颇有她外祖的风范。
他们是有亲密血缘关系的一家人。
这点毫无疑问。
秦太初沉默片刻,眼波如池中幽光,随后她重新露出笑容,点点头,道:“那我知晓了。”
“……听说你的母亲不愿你做医修?”秦太初的笑容十分温和,“那就由我去见见你的母亲罢。”
……
另一头。
程氏的护卫在灵船上搜寻程姣不得,只能臊眉耷眼地回去跟钟夫人禀报。
钟夫人怒气未平,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现在这灵船上全是修士,为了避免引起骚乱,她自然没法大张旗鼓地搜寻逃走的女儿。
倒也不是怕丢脸……程氏这几日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她只是怕引来他人不必要的注意。
护卫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等候她下一步的指示。钟夫人想了想,程姣跑得了初一却跑不了十五,下船之前仙门必定会核查每个人的身份。到那时,程姣即使是想躲也无处可躲。
“……你们就先待命吧。别惊扰到船上养伤的仙师们。”
“是。”
护卫们沉默着退回原位。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停留在了钟夫人面前。她微微吸了口气,睁开眼,却发现站在他们一家面前的是个挽着袖子的年轻医修,看装束是灵素谷的修士,她乌发牢牢盘起,身上透着浓浓的药味甚至是隐隐的血腥味……
钟夫人下意识皱起眉。
程宣却险些被吓了一跳。身后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这不是那个他请来给阿姝看病过的灵素谷医修吗?!
怎么会这么巧?
那医修姑娘极为爽利:“请问这位夫人,您是程姣的母亲吗?”
钟若华眼皮狠狠一跳。
怎么,就这么短的时间,竟真被那逆女给混到灵素谷的那群医修里去了?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是我。请问姑娘有何见教?是我那不懂事的女儿给灵素谷的仙师们添麻烦了吗?”
“啊?没有没有。”那医修连忙反驳,黑白分明的杏眼中竟是流露出隐隐的兴奋和艳羡来,“是这样的,您的女儿被来指导我们的慈雨尊者看中了。慈雨尊者说要收阿姣做亲传弟子,吩咐我来传个话,说尊者要请您过去见一面……”
“噗通”一声。
一直紧张着的程宣直接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他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崩断了,脸上又青又白,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啪!”
程夫人砸了手中的杯盏。
她身子一晃——随后扶着一旁侍女的手猛的站了起来,用力的手背都浮现出了明显的青筋。
程姝也是呆愣在原地,平日里那灵动娇美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仿佛是个精美的面具碎掉了。很久之后,她才抿了抿唇,眉目一片惨白之意,勉强笑道:
“这位姑娘,你恐怕是传错话了吧。我妹妹……她可是伪灵根呀,连登天梯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会被归藏宗的尊者收为……亲传徒弟呢?”
那医修为自己正名:“虽然我确实已经三天没睡了,但这对我来说就像家常便饭,根本不足以影响到我的神智。我现在很清醒,且耳聪目明,绝不可能传错话——”
“就是归藏宗慈雨尊者,要收程姣做她的亲传弟子!!”
拜托,她都快羡慕死了,怎么可能听错?
空中传来钟夫人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那医修循声望去,然后看见了自己这辈子见过的一个最复杂的神情:
愤怒,惊惧,狂喜,懊悔,痛恨……
其表情之狰狞,让那医修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这程家的人该不是得病了?知道自己的家人被大宗长老收为亲传,怎么也不该是这个表情吧?
这该怎么办?
要给他们治一治吗?
第76章
就在那医修决定,冒着被人视作推销的风险,提出主动给钟夫人治一治的时候,钟夫人的表情却突然安定下来了。
快得仿佛是那医修的错觉。
指甲掐进掌心,剧痛之下,钟夫人突然清醒过来。她望着那个震惊的医修,嘴角忽地扬起柔婉弧度,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扭曲的面容瞬间扯平了。
“多谢这位仙师来报喜。”钟若华的语气,有种世家特有的、举高临下的距离感,“小女能被尊者收徒,实在是万分荣幸——那请您带路吧,我这就去见慈雨尊者。”
她的变脸速度之快,让身后的两个儿女都震惊不已。
尤其是程姝。
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这么高傲的人,会选择和颜悦色地接受这个消息。
即使程姣走了大运突然攀上高枝了,但母亲一向是不喜欢程姣的,从她出生开始就不喜欢。何况她们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接下来母亲去会面慈雨尊者的时候,还会被程姣借势给狠狠压一头。
母亲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程姝惊恐地想到:要是程姣成了慈雨尊者的亲传弟子……那她呢,她该怎么办?没有程姣的灵血,她难道要做一辈子的废人吗?
这么一想,她的身子就如风中残叶般摇摇欲坠。
“阿姝!”
程宣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的。此刻,对她的担忧胜过了对程姣出头的不满和妒忌。
程宣拼着惹怒母亲的风险,深吸一口气,扭头对着即将动身前往灵船高层阁楼的钟夫人,又急又恼地喊道:
“——母亲!”
一声“母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也什么都说了。
钟夫人没有回头,语气冷漠:“等我回来。”
“……”
“二哥,母亲连回头看我们一眼都不愿意。”程姣姝在兄长肩头,流下两行清泪,“现在就已经如此了。等将来妹妹出人头地,母亲眼里怎么还会有我这个女儿?”
程宣心中五味杂陈。
作为唯一陪伴在钟夫人身边的儿子,程宣自觉被抛弃的可能性不大。但程姝和程姣作为双生子,息息相关,注定只有一个人能平步青云。
以私心论,他当然希望那个人会是程姝。
但那可是归藏宗啊……是慈雨尊者……程家几百年的基业都在东海,在归藏宗的羽翼之下。若是得罪那位尊者,程家不仅前途堪忧,甚至连身家性命都难保!
程宣和程姝是如何惴惴不安的,钟夫人却无暇顾及。
她一边上楼,一边疯狂在脑内盘算着。
这次程姣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不如说,从她在浮生录中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才华之时,其实自己就该提前想好对策了……
即使灵船被毁,又怎么样?死皮赖脸地蹭上哪艘世家的船就是了。世家都要脸面,捎他们一段路而已,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真的拒绝。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程姣太出息,甚至得到了慈雨尊者的垂青——
就算……将来程姝的身体好了,又怎么样?
再绝顶的资质,终点也不过是拜上三宗的长老为师。如今归藏宗势头正猛,眼看就要成为上三宗之尊,而程姣在拜师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一大半……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事已至此,倒不如顺势而为,也免得舍近求远——
可这样的念头只在钟夫人的脑海中划过一瞬,就被掐灭了。
她深知,做人,眼光要放长远。
程姣得到了尊者青睐又如何?
即使将来尊者愿意拿无数灵丹妙药喂给她,又如何?
没有灵根就是没有灵根。程姣这辈子也修炼不出什么名堂来。
而程姝不一样。
几年后,她就会是上三宗的亲传弟子。
再过一两百年,她甚至可能成长为荀妙菱那样名动仙门的修士。
如此一来,她必须带程姣回家不可。
但,怎么才能在不触怒慈雨尊者的前提下,打消其收程姣为徒的念头呢……?
钟夫人被那医修领进了一个厢房。
秦太初坐在桌前,一头乌发如墨云般流泻,仅用一支古朴的檀木簪挽成松松的云髻置于脑后,鬓边自然垂下两缕发丝,透着几分随性与不羁。上着深红的直袖衣衫,下配一条玄鸟纹曳地长裙,更显身姿修长。虽明艳雍容,风流蕴藉,但那慈和眉眼之下暗藏威压。
而她身边坐着的,不就是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
只见程姣低头给秦太初沏茶。眼观鼻,鼻观心,竟是连半分余光都吝啬给予一旁的钟夫人。
钟夫人顿时气结,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行礼:
“拜见慈雨尊者。”
“不必多礼。”秦太初略微点点头,“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今日请你来,是告知你一声——我见阿姣天资出众,已经决意收她为亲传弟子。她品性纯良,心性坚韧,更怀有一颗悬壶济世的之心。往后,我有意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给她。”
程姣闻言,当即直挺挺地跪下,膝盖在地上撞出“噗通”一声:“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着,又磕了沉闷结实的三个响头。
想要开口阻止都来不及的钟夫人:“…………”
她脸上的微笑如风中残烛,险些维持不住了。
“能受到尊者赏识,是我程氏的福分。”钟夫人却叹息一声,道,“只是我这女儿……不瞒您说,她性子孤僻、乖戾、狂悖。想做医修也是她一拍脑袋就有的想法。我生怕她一时的心血来潮,诱地您收了她为徒,将来又依旧任性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也给家里惹祸。”
程姣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钟夫人还是要阻拦她当医修——她望向自己生身母亲的目光中甚至有一丝不可置信。
这可是慈雨尊者啊!
母亲居然厌恶她到如此地步,连尊者出面收徒,她都要否定吗?
钟夫人对程姣近乎质问的目光视若无睹。
秦太初沉吟片刻,挑眉道:“我却觉得阿姣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在我面前一向很好。”
“可她终究只是伪灵根。”钟夫人继续温声道,她的语调不疾不徐,神态殷勤恳切,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从秦太初的角度出发来考虑,“纵然眼下她承蒙尊者另眼相看、悉心垂爱,可她在修仙一途上寸步难行——没有立身的本领,德不配位,即使做了亲传弟子也难以服众。如此一来,后乱无穷。”
钟夫人这话毫无疑问,是有道理的。
虽然修仙界是以强者为尊,但宗门有宗门自己的规定。慈雨尊者再手腕通天,但也不是宗主。再破格收弟子,也没有像这样收一个伪灵根的废物做亲传的——要么弄得整个归藏宗的亲传弟子都掉价,要么只会招人妒恨。
下一秒,慈雨尊者却露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笑脸。
“谁说她一辈子都会是伪灵根的?”
“……?”
钟夫人和程姣的脸上都流露出淡淡的空白。
“所谓灵根,除却吸纳灵气所用之外,还要储存灵气。她身为先天灵体,本该有灵根,却不知为何没有……五行灵气在体内凝结,才制造出了她是伪灵根的假象。”秦太初走到程姣身边,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引出了一片五色华光——程姣的衣衫无风自动,她顿时感觉自己体内的灵力居然开始流转……但那一丝五色光华被引出来,却很快就消散了,“对她而言,吸纳灵气并不困难,但储存灵气却是个大难题。但若仅仅是为储存灵力的话,我可以给她移植一个人造的‘新灵根’。”
“只要她一身灵力有了依凭,就能正常修炼了。”
……移植灵根!
钟夫人语气都在发颤:“尊者居然有如此倒转乾坤的本领?!”
秦太初却摆手道:“不必激动。我也说了,这所谓的人造灵根有局限性,装入普通人体内,一点作用都没有。也就是程姣的体质特殊,而我恰好会这一门技艺……”
厢房内骤然沉默下来。
半晌后,钟夫人才再度开口,双目阴沉,脸色苍白道:
“那……若是,为她移植一个真正的,上品的灵根呢?”
秦太初神色未变,望向钟夫人的目光中颇有深意:“的确,只要那灵根与承接者属性相合,以我之能,为人移植灵根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且不说找到与体质匹配的灵根有多难,夺人灵根,本就有违天道。即使成了修士,也无法踏上修行之途——大概从筑基雷劫开始,就会被劈得半死不活吧。”
……可若是连天道也承认她们本是一体呢?!
钟夫人忍不住闭上眼,险些站不稳。
她疯狂地压制住自己内心的动摇。
但秦太初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也实在没有理由阻拦程姣拜师。
于是她勉强对着秦太初行了个礼:“……既然如此,小女就托给尊者照顾了。”
钟夫人美目一扫,用一种慈爱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望向程姣的脸。
“阿姣,你要感念慈雨尊者的大恩大德,好好修炼。从今以后,母亲再也不会拦着你去做医修了——”
她抬手去摸程姣的额发。
却被后者无声无息地撇开脸躲过去了。
钟夫人的睫毛颤动了片刻,有些失落地收回手,与秦太初和程姣再次告别,随后离开了厢房。
“……”
吱呀两声,门开启,又关上。
程姣一直沉默着。等人走了之后,视线却还是下意识追随着那个背影而去。
秦太初在一旁看着,不由叹息。
母亲,女儿……如此亲密的关系,相互影响,如同树与藤互相缠绕,哪有这么简单就能断开的?
等人彻底走远了,秦太初斟酌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阿姣,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在为你的姐姐提供灵力?”
程姣从沉思中抽离出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你乃是先天灵体,这等机缘,在修真界中,千载难逢,世人亦将其称之为‘灵胎’。说来也巧,你竟与你姐姐同胎而降。依我之见,你们姐妹俩是一体共生之态——”
“倘若你所具备的是先天灵体的体质,那你的姐姐,极有可能拥有着绝佳的灵根。”秦太初目光温和,缓缓说道,“你二人所拥有的这两项天赋,若是合在一起,必定大放异彩;可若是分开,便都难以发挥作用。”
这便是天意弄人。
程姣有些发怔地睁大眼。
她许久没有说话,秦太初也不催促她,就在一旁温和地等待着,等她自己想明白。
难怪。
难怪她的血可以缓解阿姝的先天不足。
电光火石间,程姣想通了更多的事——
父母望向她目光中的惋惜,嫌恶,以及偶尔闪过的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
难怪他们都看她碍眼。
因为该降生的本来就只有一个人。
在钟夫人眼里,怀上灵胎简直是天降机缘,却被她这个多余的人给硬生生搅和了……不,也不能说她是完全多余。只是因为在寻常世人眼中,拥有灵根比拥有先天体质更为重要。毕竟灵根是所有修士的修行之基,就像人的腿,鱼的鳍,鸟的翅膀。若说程姝,治好灵脉阻塞的毛病之后,还有机会成为修士,而程姣在他们眼中从一开始就被判了死刑——
他们从一开始就决意放弃她了。
因此,也谈不上爱不爱她。
可钟夫人至少没有把她丢掉。家里锦衣玉食地供她饭吃,给她衣穿,让她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小姐长大……
是为了程姝吗?
所以他们才要把她牢牢禁锢在家里。
秦太初看着程姣的神情彻底落寞下来,忍不住叹息一声。
程姣为人天真,倒不会把程家人想的太坏。
但她作为年长者,却想得更深一层。
这么多年来,程家到底有没有尝试过,去寻找方法,把这两个女儿的天赋重新汇聚于一体呢?
……横竖,她几乎已经把话跟钟夫人摊开讲了。事情会如何发展,端看程氏将来会怎么选择吧。
与此同时,钟夫人在灵船的廊道上走着。她面沉如水,裙裾翩然,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突然她眼前发黑,只能几步上前,有些狼狈地扑在了栏杆上,看着眼前一片缭绕的云海,只觉太阳穴上的痛楚如鼓点般,一下又一下急剧跳动着。
慈雨尊者会不会已经看透了什么?
回顾着她离开厢房时,秦太初那暗含警告的眼神,钟夫人就觉得一阵心慌。
钟夫人咬牙。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钟夫人猛的转过身:发现是匆匆追上来的程宣。
程宣表情复杂,斟酌再三,开口道:“母亲,我们还能带阿姣回家吗?”
“回不了了。”钟夫人冷漠地撇过头,“她已经被慈雨尊者收为弟子。且尊者神通广大,能为她再塑灵根。即使不是上等灵根,她将来的修为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宣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至极。
“什么?再塑灵根?”他的面容一阵焦急,“可、可我们不都已经商量好了,等阿姝和阿姣十六岁生日那天,就替换她们两人的灵脉吗?!”
比起移植灵根这种近乎神技的奇诡之术,替换灵脉就简单粗暴多了。
就是把程姣全身的灵脉剥离出来,给程姝换上。
早在十年前,程氏就在有心人的指引下发现了这个方法,并且遵照对方的嘱咐,每隔半月就让程姣放灵血来温养程姝的身体,以提升将来替换灵脉后的适应性。
程宣急急道:“家里不是为此筹备了那么多年吗?而且……那位也等了那么久,我们家突然抽身罢手,她会肯吗?”
“自然不会。”钟若华压低了语气,几乎是磨着牙说道,“可阿姣已经拜入了归藏宗。先不论我们能不能强行把人带走,若是继续执行原来的计划,家族覆灭近在眼前!”
程家现在真可谓是骑虎难下了。
程宣心中暗恨:这局面都是程姣造成的!
若是她不抢着出风头,不那么一根筋地犯轴要去做怎么医修,又怎会有今日的为难——
“阿宣。”钟夫人忽然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从今天开始,别再为难你小妹。”
程宣恍惚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妹指的是程姣。
他不可思议道:“母亲,那你的意思是要放弃阿姝吗?!”
阿姝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他们从小就告诉阿姝,是程姣抢了她的东西,挡了全家的运道。让阿姝心安理得地等着十六岁生辰那日做回“真正的自己”——如今眼看程姣可以修炼了,就反过来任由程姝变成弃子吗?
程宣有些难以接受。
人心都是肉长得,他做不到那样的冷酷无情。
他有些悲戚地问道:“母亲,在您眼里,我们到底是您的孩子,还是您的棋子?”
钟若华深吸了一口气。能问出这种问题,她确定自己的儿子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你觉得呢?”她耐着性子反问道,“我让你照顾程姝,疏远程姣,但那是为了让你将来执掌家主之位时,程姝能看在这份情谊上,作为你的臂膀反哺程氏——否则呢,你有什么资格引的人家偏爱?你大哥去了仙门尚且三五年都不回来一趟,何况她们是先天灵胎?”她语气嘲讽道,“我看你是演一个好兄长演上瘾了。可程姣被取血之时,我也没见你这个兄长对她有半分的不忍和怜悯啊!”
“……!”程宣的脸色一片惨白。
在程家,除了程姣之外,人人都有一个面具。
他突然反应过来,钟夫人既然敢把他的面具揭开,那也就意味着,他在钟夫人那里的地位已经不如从前了……
正如钟夫人刚刚所说——
有价值的,才需要倾注情感去维系。
程宣的喉咙动了动,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所处的情境已经十分危险了。
比程姣、程姝,都要危险。
所以,他怯懦地选择了闭嘴。
钟夫人没再管他,自顾自道:“替换灵脉的计划必须延迟……纵使会让那位不高兴,也没办法。有归藏宗这个庞然巨物在上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至于要不要低一辈子……
那就看缘法了。
第77章
清晨。
灵船破开云海,千重云絮如雪浪般向两侧翻涌。
晨光从天空中垂落,将船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目之所及,辽阔的海面与天际相连,一望无垠。层层浪潮相互追逐、奔涌而起,浪尖上迸溅的水珠在阳光的折射下宛如千万颗细钻,纷扬地滚落在浩渺的海面上。
而远处,便是归藏宗的山门——流光溢彩、巍峨伫立,那直冲天阙的气势,足以让每一个初见者久久失语。
程姣便是这失语者中的一个。
灵船缓缓靠岸,归藏宗的众人也出来准备下船了。
“终于回家了。”魏云夷走上甲板,迎着熟悉的海风,愉悦地伸了个懒腰,“出门参加仙门大比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就这么短短几日,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真是不容易啊。”
她身边的商有期摇了摇扇子,感慨道:“谁说不是呢。”
“这次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阿菱。”秦太初缓步而来,笑着道,“你们先回各峰休整,晚上来我陶然峰的洞府集合,我给你们做一顿灵膳犒,犒劳你们。”
众弟子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真的吗?多谢秦师伯!”
“师伯对我们最好了——”
某位荀姓弟子更是打蛇随棍上,扯着秦太初的袖子,满脸期待地道:“师伯,可以点菜吗?!”
秦太初含笑叹息一声:“可以。不过你们想吃什么赶紧说。说晚了我可就不一定做了。”
亲传弟子们顿时开始争先恐后地点菜。
姜羡鱼留意到了面露羡慕之色的少虞,跟秦太初打了个申请,想把他也带上。少虞怎么说也在这次大比中摘得了一个第一名,秦太初欣然同意。
秦太初还特地问了程姣喜欢吃什么。
程姣一愣,诚恳答道:“我什么都可以的。”
“不行。”秦太初微笑着,摇摇头,“你非得选出一个自己爱吃的菜才成。”
程姣冥思苦想很久,才带着一分小心翼翼道:“那,我想吃有香菇和油菜的素馅儿包子,可以吗?”
秦太初笑了:“这有什么不可以?”常见蔬菜而已,陶然峰的田里种了一堆呢。
魏云夷笑容灿烂道:“程师妹,你放心,秦师伯做的包子是这个——”她对着程姣竖了个大拇指,疑似还吸溜了一下口水,“咳咳。虽然林师兄的厨艺已经很高超了,但还是比不上秦师伯那出神入化的手艺。你就等着小心别把舌头给鲜掉吧!”
程姣眨了眨眼:这么夸张吗?
丝毫不夸张。
一听说有饭吃,荀妙菱就差扯着秦太初的袖子一路跟到陶然峰去试菜了。谢酌看着她那副丢人的模样,轻笑一声,下意识揪着她的后领把人给拎回来,却猛然发现荀妙菱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这么做很不雅观。
谢酌莫名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走了,阿菱,我们先回法仪峰,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荀妙菱的理智瞬间回笼。
也是。
她还有一桩要紧事要解决。
回了法仪峰,谢酌和荀妙菱都未来得及梳洗。谢酌出手在附近布下大阵,防止外人窥视。而荀妙菱准备开始预备切断她和昆仑镜之间的契约。
昆仑镜作为神器,在她身上呆的时间不长也不久。切断与它之间的联系,就如同折断树上的一根枝干,若说有什么大损耗,倒也不至于,但受伤是肯定的。
这厢荀妙菱已经开始掐诀念咒,一直装死的昆仑镜终于淡定不下去了:“不是,你来真的啊!我可是神器,是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法宝——”
“我也没看出来你有多能干。”说着,荀妙菱顿了一下,语气温和下来,“好吧,在浮生录里闯关的时候你确实帮了我不少忙。但我们俩之间呢,真的不合适。我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而你又是个喜欢保守秘密的镜子,我们继续绑定下去没有意思……”
昆仑镜简直要尖叫了。
昆仑镜宁愿荀妙菱与它冷战,甚至是和它吵得不可开交,又或者是威逼利诱它说出真相,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劝它好聚好散——这是铁了心要跟它断绝契约了!真不是说着玩的!
“你怎么可以利用完我就抛弃我?你这个修士还有没有良心了?!”
“嗯嗯嗯。”荀妙菱点头附和,继续掐诀,数道金色的光线从她掌心飞出,在虚空中一缠,竟是隐隐约约禁锢住了一个镜子般的轮廓。
昆仑镜猛地一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扯着稚嫩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不——行——啊!来人呐,救命啊,谋杀啊!早知道会落得这地步,我宁可烂在北海秘境里,也不该瞎了眼认你做主人!你简直是冷心冷肺无情无义——”
荀妙菱被吵的识海都开始不稳了。她紧紧皱眉,猛的抬起手,那些丝线骤然绷紧,一用力,开始把昆仑镜往现实空间里拉。
昆仑镜已经沉睡数千年,好不容易醒来一次。如果失去主人,再失去灵力供养,就跟再度被关进小黑屋里差不多。它到底是神器,之前就能强行绑定荀妙菱,现在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与荀妙菱僵持,一时间居然还真拖延了她切断契约的速度。
荀妙菱冷哼一声,咬破舌尖,继续念咒道:“逆法断咒,契散神空!”
哗啦一声。
荀妙菱身上的契约已经隐隐有崩断之势。而昆仑镜也被强行扯了出来,下一步就是抽出它体内属于荀妙菱的灵气。
“住手!住住住手!我说,我全都说!!”
镜面剧烈颤动,昆仑镜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崩溃。
“当初在北海秘境里设下那个陷阱的人就是兆慶!他早知道我在那里,于是借由分身把我唤醒,只为跟我做一桩交易……”
“他说我可以吞噬几个修士的精魂,但不能把他们全给吃掉。最重要的是,让我主动认一个人族修士为主——”
“那人就是林尧!”
荀妙菱手上的法咒一顿。
她微微挑眉:“林尧?”
昆仑镜口中会出现这个名字,倒也不让荀妙菱意外。
有关昆仑镜的情报一开始是青岚宗的楼暮云提供给她的。而楼暮云是林尧的前未婚妻。
再来,那时候也是林尧在秘境的地宫里见到了那副月神图,激发了异象,引得众多弟子聚集到了昆仑镜沉眠的月亮湾。
而且,兆慶还大费周章地提前渗透了青岚宗,只为在关键时刻让传送法阵失效,切断那些弟子的后路。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只为唤醒一个神器。但他又未曾站在神器边上严防死守,丝毫不怕神器别人夺走的样子。
原来从一开始,兆慶就给昆仑镜钦定了主人。
那人并不是她。
……可为什么偏偏是林尧呢?
荀妙菱狐疑道:“你不是向来瞧不起那些魔族吗?也肯跟兆慶合作?”
昆仑镜罕见地噎了一下,沉默了一秒,才委屈道:“不然我怎么办?继续在北海秘境里没日没夜地瞎耗着吗?”
“兆慶选的人,为什么会是林尧?”
“这我就不知道了。”昆仑镜说完,荀妙菱眼皮一撂,又开始念咒,于是它哀叹道,“祖宗,我是真的不知道——我隐瞒这些,只是怕你知晓我曾经和魔族交易,不想要我而已!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其实昆仑镜身为神器,死性不改,视人命如草芥,荀妙菱之前已经窥得一二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荀妙菱才更要把它和自己之间的契约给切断,免得它将来趁虚而入,遗祸人间。
“如果连你也不知道那个魔君在想些什么的话……”荀妙菱眉眼平静地道,“那我是真的没有留下你的理由了。”
昆仑镜嘻嘻一笑:“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思路。”
荀妙菱:“那你就说。”
“我才不说呢。反正我说了你也要断了和我之间的契约。我就不说。你这就把契约给断了吧,我好奇死你!往后啊,你夜里睡觉都得被这事搅得不安生,只能整晚整晚地琢磨,抓心挠肝的,想想都解气!”
荀妙菱:“…………”
这破镜子是真不想活了。
她面无表情:“逆法断咒契散神空逆法断咒契散神空——”
这法诀得念上八十一遍才能彻底生效。
昆仑镜大骇:“你念这么快干嘛?!”
另一头,谢酌见荀妙菱这边耽搁许久,走进室内来瞧瞧动静。
昆仑镜心念一转,低声下气地哄劝荀妙菱:“你留着我吧,留着我——我可以告诉你许多秘密。”
“就像我告诉你兆慶有意将我送到林尧手上,我虽然不知道真相,但能猜到,这可能跟林尧那小子的前世有关……他没有前世!他的前世是一片空白!就跟你一样!”
“按理说这世间根本不该出现像你们这样的人。除非是天道出手刻意遮掩了你们的信息,否则,我是应该能看到的。”
“还有你这个师父——他也不是人!”仗着谢酌听不见,昆仑镜在荀妙菱脑海中急急说道,“这个‘谢酌’也没有完整的神魂,他就是个假的人!他的神识来自据说已经飞升的谢行雪……可他为什么要瞒着你、瞒着这世间所有修士呢?!没有我,你查不出真相的。”
“你就留下我吧,我和你签订绝不背叛的单向契约——我可以向天道立誓,如果我再对你说一句谎话,就让我当场碎成渣渣!”
“……”
片刻后,谢酌走近了。
他看着荀妙菱做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的掐诀动作,问道:
“……徒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酌在侧,荀妙菱更是心乱如麻。
所以林尧身上有秘密。谢酌身上有秘密。
太巧了!她身上也有秘密呢!
荀妙菱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和昆仑镜切断契约,只是暂时把它的神识给封存了。”
依昆仑镜所言,她与之缔结了单向的控制契约,然后就得到了把昆仑镜关小黑屋的权限。
谢酌略一思索:“留下它,倒也不是纯然的坏事。反正它只要在你手里,自然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
即使是神器,也要看谁在用,怎么用。
他下意识地想摸一摸荀妙菱的发顶——但当那双琉璃般干净的眼瞳望过来时,他又下意识缩回了手。
“师父。”
谢酌听见自己养大的徒儿突然意志低沉了不少,竟是低声问出这么一句话。
“你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瞒着我?”
谢酌怔愣了片刻。
半晌后,他眉眼低垂。
那张昳丽地不可方物的脸上,流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
谢酌的声音声音低柔至极,仿佛是羽毛轻扫过平静的湖面,泛起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涟漪:
“实话说,瞒着你的事,是有的。”
但下一秒,他就又笑起来,抬头,用合起的扇子轻轻掩在自己的唇上。
“可徒儿,有一些事情,为师实在是……不可说。”
“至少现在,你还不到该听的时候。”
第78章
谢酌有秘密。
但他字字句句都是“不能说”,荀妙菱也不能拿他怎样。
……唉,毕竟这是修仙界,或许讲究“天机不可泄露”?出几个谜语人也算正常吧。
但荀妙菱将兆慶想把昆仑镜留给林尧的事情一说,谢酌脸上的微笑略微一滞,然后又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魔君把昆仑镜给他做什么?”
荀妙菱:“……”
好吧,果然连这位也没有头绪。
“不应该啊。”谢酌的眉心皱了起来,“林尧入门之时,我们就对他做过调查。他身上没有半分魔气,而且出身也很正统,他绝对是前任胥柳城主的亲生儿子,不会有错。”
“昆仑镜推测可能与他的前世有关。但别的,它也猜不出来。难道他前世是与魔族有关的人物?”
谢酌叹息:“魔族死后,是不入轮回的。”
荀妙菱微愣:“是直接魂飞魄散么?”
谢酌神情复杂,摇头:“比那还糟糕一些。魔族被镇压在海天结界之下,那结界不仅束缚他们的身躯,更束缚他们的灵魂。即使是身躯已亡,魂魄也会归于魔域,一点点凝结,重新化为失去理智的下等魔。若是吞噬的血肉够多,或许还有机会恢复一些曾经的记忆。而那些高位魔君们的真身则几乎不出结界,更喜欢驱使手下,或者制造分身作乱……因此魔族才一直除不尽,如原上杂草,春风吹又生。”
这么看来,魔族也是疯的很有理由。反正再怎么造作也死不彻底,不如发疯。
荀妙菱:“……就没有彻底杀掉他们的方式吗?!”
“魔族是与仙族同位的存在。”谢酌笑道,“就比如说吧,神仙也近乎于不死不灭。咱们杀不死魔族,也杀不死神仙啊。”
荀妙菱皱眉:“不都说了是因为结界对魔族的束缚吗?天庭若真有心除魔,就该打开结界,群策群力与魔族一战,彻底扫清祸患。也好过每隔几千几百年就有一场大魔潮危害人间。”说着,她顿了顿,又道,“认真计较起来,这世上哪有真正不死不灭的生物?上古时期的神族够强大了,现在还不是死的连渣都不剩。神被杀也会死,何况是现在的天庭众仙,只是杀死他们的方法暂时不为世人所知罢了……”
谢酌微愣。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弟子居然如此之“狂”,张口就是彻底清剿魔族,甚至还敢顺着挑战天庭的权威……
但,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谢酌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神色温和地伸手摸向她发顶——
然后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荀妙菱捂着头:“嗷。”
哗啦一声,谢酌的扇子再次打开,含笑的眼角在一身紫袍的衬托下愈发明艳:“林尧与魔族之间的关系,我会再做探查。但今天之事,暂且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那一番‘为什么天庭不打开结界彻底清剿魔族’、以及‘神仙都会死’的高论——别再讲给任何人听。”
“不说就不说嘛。”
“阿菱。”谢酌加重了语气,“记住,是任、何、人都不行。”
荀妙菱:“……知道了。”
“好,乖徒儿。看在你如此懂事的份上,为师就破例提前教授你开辟识府洞天之术。”
识府洞天……?
荀妙菱突然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谢酌的时候,就是被拎进谢酌的识府洞天里入道的。
那里灵气充裕,自有日月。但荀妙菱入道的那片竹林,似乎也只是谢酌识府中的一角。识府洞天就是修士用神识打造出来的一方独属于个人的小世界,就跟个随身空间一般……
那可太妙了!
谢酌有些懒散地道:“一般呢,识府洞天是至少元婴中期之后才能动手开辟的。但以你的天赋与潜力,这所谓的规矩,也不必太在意。我就破例,提前教你怎么雕琢出属于自己的识府……”
他掌心光芒一闪,递过来一本秘籍。
“这本《九玄炼神诀》你先拿着。”
“等你把这炼神决给修炼透了,能将自己的神识定型做府之时,为师再来引导你,该怎么调动神识去改变洞天的样貌。”
荀妙菱双眼发亮地接过秘籍,当即就打开一页读了起来。
“形无相兮道无名,观自在兮任神行。手掌乾坤造化来,阴阳轮转炼太清……”
谢酌觉得自己也算是给荀妙菱找了点事做了。琢磨这个识府洞天就够她安分一阵子了。也免得整天折腾着破境。
但没想到,荀妙菱把这秘籍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道:
“师父,这个秘籍里说的感觉,玄而又玄……”
谢酌:“嗯嗯。”
荀妙菱:“但我好像已经懂了。之前修行的时候就隐约有点印象。”
谢酌:“啊?”
下一秒,只见荀妙菱摊开那本秘籍,直接跳到实施环节,双手结印,指尖动作快如幻影。最后一个印诀完成,《炼神诀》已经运转起来。
谢酌微微睁大眼。
只见荀妙菱掌心翻涌的灵光忽然炸开,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与此同时,周围的灵气竟肉眼可见地化作点点流萤,万千光芒汇作银河,灌入她的眉心——
刷啦一下。
周遭的空气泛起水波状的涟漪。
荀妙菱原地消失了。
谢酌:“…………”
她这就……自己打开识府洞天进去了?
不需要酝酿?
不需要引导?
搞得他这个师父很没存在感啊。
顷刻后,空中又是涟漪一闪,荀妙菱的身影兴奋地现身:“师父,我这识府洞天好大啊,都能把咱们整个峰头给搬进去了!”
谢酌心想说,傻孩子,识府洞天的规模一般是根据修为决定的。修士提升修为,也炼化神识,在这方面下的功夫越多,识府洞天就会越广阔。识府现在看着面积大,是因为里面是空的,一片纯白,让人看不清边际,实际上多走几步就会发现不对——
然后他就被荀妙菱给拉进她的识府里了。
……大。
真的好大。
谢酌有些呆愣地被自己的徒弟扯着往前走——荀妙菱已经根据那典籍的指引,无师自通地,捏造出了天地与日月。这些自然景物是神识感悟天地规则便能捏造出的,其他东西估计得从外界往识府里面搬。但也是这些天然之景,是最为雄伟壮阔的……
夜幕下,谢酌立于沙滩,脚下踩着的细沙触感绵软。他凝望着面前的大海,只见洪波翻涌,浪花拍石,远处深黑天幕中流星如注,颗颗落入海中,荡漾的波光与月色交融,有种明显超乎现实的瑰丽之感。
海风吹啊吹。
吹的谢酌衣角翩飞,发丝凌乱。
他面对着这广袤无垠的海面,第一次直观地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识海”。
“时间紧迫,随手捏的,师父凑合着看。”荀妙菱低头看了眼过于干净的沙滩,道,“我是不是可以弄点什么海螺螃蟹鱼之类的进来养养……”
谢酌咽下喉中的惊诧之语,轻轻咳嗽两声:“还是不要随便在识府里养动物。和你结了契约的灵兽除外。”
“好嘞。”荀妙菱干脆地应下。
“徒弟。”谢酌语重心长地道,“下次,你别随便领人家进你的识府了吧,我怕你把人家吓死。”
荀妙菱有些不解:“为什么?师父你的识府看起来也很大啊。”
谢酌:……他是阵法师,只是使了些技巧贴了会动的图景上去!他的识府看着是挺辽阔的,但是一旦往前走或者往上天上飞就会露馅了!
但他决定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
“识府洞天对于修士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私人领地。”谢酌语重心长道,“你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往里带,也不能什么东西都往里丢,影响了你的神识就麻烦了——懂了吗?”
荀妙菱一眼就看出她师父在转移话题。但还是笑着配合,行礼道:
“是,弟子知道了。”
两人又在荀妙菱的识海里逛了一会儿,逛累了,遂出去。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薄暮,荀妙菱要去陶然峰蹭饭吃,而谢酌说他累了想睡觉,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荀妙菱御剑去了秦太初的洞府。
秦太初日常住的地方是一片竹篱茅舍。此刻屋前的大桌上摆满了灵膳——竹笋炖山鸡、酱烧肘子肉、山药炒时蔬、垒成山的素馅儿包子、莲子汤……还有一大盘喷香的麦子烙饼。
算上荀妙菱,八个弟子围坐在桌边,嗷嗷待哺,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厨房。厨房里的秦太初正往外端一大锅米饭。
等秦太初落座,笑着点头道:“得了,开吃。”
弟子们双眼一亮,开始干饭。
秦太初不吃饭。
她喝酒。
清亮的酒液从酒壶中倒出来,满室生香。秦太初惬意地看着这些弟子们吃饭,亦是十分满足。看着他们,仿佛自己也跟着年轻了许多。
杯中不觉老,林下更逢春。
唉,要是此时,燕瑛也在就好了。
就在这时,云雾深处的一座峰头上忽然传来阵阵钟声。那钟声惊起了山林中栖息的群鸟。之后,空中传来几声鹤鸣,是有弟子乘着仙鹤们在空中盘旋,喊道——
“无忧峰主飞光尊者回山了!”
第79章 (补3.2更新)
众人只听得九天之上剑鸣铮然,一道白芒转瞬而至——
是一年轻女子御剑而来。
她周身剑气缭绕,清冷出尘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波澜。身后披帛于风中猎猎而舞,其上流转的幽蓝华彩似北地的极光般绚烂。
行至山门,那人脚下足尖轻点,长剑骤然分化出万千分光,层叠铺展,化作一道从天而降的阶梯。
飞光尊者就这么以剑为阶,缓步而下——每落一步,阶下剑气便激荡如潮,震得周围的山林簌簌颤动。
听闻峰主归宗,无忧峰的传功长老们匆匆忙忙地召集弟子,前往无忧峰的山脚下迎接。他们整整齐齐地站成好几排,衣袍齐整,神色恭敬,对那女子执礼道:
“恭迎尊者回山!”
那女子踏上地面,收剑归鞘。
她视线淡淡地扫过众人,略一颔首,鬓边垂落的珠链轻轻晃动:
“羡鱼人呢?”
声音清越,却冷若冰川上积年不化的霜雪。
为首的传功长老轻轻咳嗽一声:“回禀峰主,此次仙门大比的擂台赛,我归藏宗战绩斐然,拿了不少第一名。姜师弟更是技压群雄,一举夺得了金丹期修士中的头筹……慈雨尊者为嘉奖诸位弟子,于陶然峰设下宴席,以作庆贺。姜师弟已经去赴宴了,此刻,想必还在宴上。”
姜羡鱼是飞光尊者的亲传弟子,在无忧峰辈分极高,连传功长老都要称呼他一声“师弟”。刻意提起仙门大比的事,也是为了表明姜羡鱼在尊者出门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偷懒,相反,他勤奋修炼,实力大进。
飞光尊者眉眼间的冷意稍有缓和:“不错,算他有长进。既已赴宴,便由他去吧。”说着,她话锋一转,语气平淡道:“明日,命所有弟子一个个上演武台比试剑招。让我看看,这几年间他们可曾有过懈怠。”
无忧峰的剑修们顿时脊背一凉。
……峰主刚回来就要展开剑术考核吗?!
传功长老们对飞光尊者这雷厉风行的性格却是早有预料,执礼道:“是,今晚我就让他们准备。”
刷啦一声。
剑光一闪,飞光尊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某个无忧峰的剑修忍不住探出脑袋,问:“长老,我们峰主这是要去哪里啊?”
传功长老胸有成竹:“门主尚在闭关,大约是去慈雨尊者那里吧。”
别看飞光尊者冷若冰霜,实际上最是友爱同门。每次出门游历回来,都会按照辈分挨个儿给自己的师兄师姐、以及众师弟们送去纪念礼物……
此时正值春日。
秦太初的茅舍边桃花绽放,一片云蒸霞蔚,远远看着就有一股漫溢至鼻尖的花香。
飞光尊者抱着剑缓步走着,等穿过那片桃林,行至熟悉的屋舍前,秦太初已经在宴席上给她收拾出了一个位置,也摆好了新的碗筷。
而宴席上坐着的亲传弟子们齐齐沉默着——飞光尊者回宗的阵势太大了,而且她修的是杀戮道,周身缭绕着一股深海般让人捉摸不透的威压之感,加上许多弟子对她不熟悉,此时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阿瑛,欢迎回来。”
秦太初笑着递给对方一个杯盏,脸上带着微醺的醉容。
飞光尊者眸光一动。
刹那间,她眉目间的那股距离感如见到阳光般的积雪般消融地无影无踪。
“嗯,回来了。”
说着,把剑轻轻扣在桌上,她如一阵清风般坐入席中,接过了秦太初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原本有些发愣的姜羡鱼如梦初醒,站起来朝着飞光尊者行礼:“师尊。”
飞光尊者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似是感觉到宴席骤然沉静了下来,秦太初主动开口调动氛围:“这是你们燕瑛师伯——啊,也有些人该叫师叔。”她扭头对着燕瑛谴责道,“你天南海北地到处乱跑,几年都不回一次宗门,这里面有好几个师侄,你怕是连脸都不认得吧?”
入宗门时间较早的弟子是认得燕瑛的,但从荀妙菱开始入门的弟子,都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秦太初给燕瑛一个个介绍。
“这是阿菱。”
燕瑛的视线撇过去:“我知道,荀妙菱——每次进阶便会占据人榜第一的天才。等后天我们打一架,我指点指点你。”
荀妙菱:“……呃,谢谢师伯?”
“这是阿尧,我几年前收的弟子。”
燕瑛:“你在玉简信中与我提起过,又是个拜入你门下兼修剑道的弟子。后天一起来吧,我顺道也教了。”
林尧:“?”这有他什么事啊?
“这是少虞。”
燕瑛颔首:“无忧峰的传功长老曾给我写信提及过。半妖之身,根骨清奇。正好,我们峰明天就有大考,你好好准备。”
少虞吓得狼耳都差点窜出来——他身为妖族,对强者的气息尤其敏感,这飞光尊者通身的杀意让他避之不及,恨不得当场化身一株草伏到地面上:“尊、尊者,我来之前,没收到明天要大考的通知啊……”
“喔。”飞光尊者道,“我临时决定的。”
少虞:“…………”
弟子中就剩一个新面孔没有介绍了——那就是刚刚入门的程姣。
程姣执礼道:“尊者好,我叫程姣,刚刚入门……”飞光尊者她也曾听说过,据说是天榜第二,当今的第一剑修。在绝对实力的压迫感下,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低。因为她心知自己是所有弟子中修为最差的一个。而且她灵根的事情没有解决,尚且无法修行……
“你为何低着头?”
嗯?
程姣微愣,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飞光尊者。
只听得见后者将杯盏轻轻搁置在桌面上,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道:“我从不质疑你们师尊收徒的水准。她既然挑了你,那你必然有过人之处。修为暂且落后于人也没关系。所谓知耻而后勇,只要你勤恳修行,初心不改,千百年之后,照样能凭自己屹立在修真界的顶峰。”
程姣颇受鼓舞,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答道:“……是!”
其实燕瑛也能看出程姣的灵根不怎么样……何止是不怎么样,她周身的灵力都快漏成筛子了。
但在修真界,天赋固然重要,却不能决定一切。譬如燕瑛自己,她的灵根也只是中等,因此为了领悟剑意主动投身入杀戮道。唯有生死的磨砺,才能让她提升破镜的速度——
然后就杀上瘾了。终成一代剑尊。
十分快速地认完新师侄的脸之后,燕瑛转向了秦太初:“二师姐,这次出门游历,我给你带了礼物。”
秦太初眨眨眼:“嗯?还有礼物吗?你上次寄回来的魔蛟鳞爪和血肉已经够稀奇了,我到现在都还没研究完药性呢。”说着,她轻轻“啊”了一声,道,“现在你还是别把东西拿出来了,等师侄们把饭吃完再说……”
秦太初话音刚落。
众弟子们像是突然被摁到了什么开关一样,开始风卷残云般解决桌面上的食物,不过顷刻间就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我们吃饱了!!”
秦太初:“……”
她扶额,用略带幽怨的眼神瞥了燕瑛一眼:瞧你把孩子们吓得!
燕瑛微微挑眉,不为所动。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魔鬼。
只是喜欢卷修为,顺便带着宗门里的弟子们一起起飞而已。
变强,难道不爽吗?
众人吃完饭了,燕瑛就开始从自己的储物法器里往外掏礼物——
一只死不瞑目的红眼独角夔。
一只被一招毙命、身上皮毛完整的魔熊。
一条长着三只头的吞天蛇,死的时候嘴还没合上,巨大的毒牙看着就瘆人;还有一条浑身散发着诡异幽光的玄魔蜈,百足已然僵硬,刚落地,周围的地面都被它的毒液腐蚀出一片黑色……
很快,秦太初的屋舍前已经堆了一整座小山。
众弟子:“……”
这些魔兽被魔气浸染地很严重。杀了也算是替天行道。身上的一些东西去除魔气之后是很珍贵的药材,反正秦太初是很喜欢。
“阿初师姐,你之前不是提过想要这些魔兽吗?我在魔气浓郁的边境转了转,顺手就找到它们了。”
说是顺手,但明显是花了极大功夫的。
燕瑛的眉目堪称温和,望向秦太初的眼神还略带得意,像是在炫耀自己带回来的猎物。
……原来她不是天生的冰块脸,也不是绝对的冷漠无情,只是要看对谁。
当晚,无忧峰上灯火通明。清冷的月色似霜华倾落,将山林染成一片银白,使得这方天地愈发清幽寂寥,宛如远离尘世之境。
演武台上,一片刀光剑影。
……都是无忧峰的弟子们在连夜修习剑招。
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反正作为修士一两天不睡觉也没什么大事。反倒是有突如其来的大考来袭,能在房中安睡的才是真的心大。
两个无忧峰的剑修互相喂招完毕,稍稍松了口气,运动调息。其中一人道:“怎么不见姜师叔?峰主回来考核众弟子的剑术,应该是姜师叔最紧张才对吧。”
对面的人答道:“姜师叔早就回房睡觉了。”
“他就如此自信。”
“不。”对面的人深深叹息,“他说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安安稳稳地睡最后一觉。”
“……”
事实证明,姜羡鱼的觉悟是对的。
第二天,飞光尊者主持完无忧峰的大考之后,也没说对弟子们的表现满不满意,只是把无忧峰上下的课业时间全都翻了一倍——其中甚至包括传功长老们。
飞光尊者的好处就在于她有教无类。
上至传功长老,下至普通弟子,她只要看见了,都悉心教导。虽然教导的方式就是把人狠狠揍趴下,但不得不说,打得虽痛,记得也牢。
无忧峰长久没有峰主坐镇,虽说也不算懈怠吧,但终究人心浮涣一些。而燕瑛的回归,在顷刻间就扭转了现状,在无忧峰上下掀起了一股勤奋修炼的热潮。
而燕瑛也没有忘记她的师侄们。
谢酌听说燕瑛要指点荀妙菱的剑术,乐见其成地主动把人送去了无忧峰。
到地方一看,姜羡鱼已经在燕瑛的监督下练上了。同样赶到无忧峰的还有一脸苦相的林尧。
林修白在结婴大典之后就要出宗门游历,而少虞天赋虽高但修为太低,因此最后被选中参与本期“飞光尊者特训营”的弟子只有荀妙菱、姜羡鱼,还有林尧三人。
燕瑛先让荀妙菱上了演武场。
三人之中,她也最期待荀妙菱的表现。
但当荀妙菱一拔出剑来,燕瑛的眉峰就以肉眼可见的弧度皱了起来:
“你的剑是怎么回事?”
荀妙菱低头看着剑身上的裂纹,也是痛惜地抚摸了一下:“之前就没彻底修好……后来我拿它与魔君相斗,又抵挡雷劫,导致剑身裂的更厉害了。”
燕瑛自是听说了荀妙菱击退魔君的事迹,感慨其脾性甚合自己胃口的同时,却也没想过荀妙菱也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
同为剑修,燕瑛也是能共情到灵剑受损的痛楚的,她略微放柔了语气:“这剑还能修吗?”
“能修,我身上就带着绝佳的修补材料呢。”荀妙菱道,“宋师伯说,再过几天就是十五月圆之夜,修补起来效果更好,这几天就先凑合着用。”
燕瑛:“……”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荀妙菱手中的息心剑。
“息心,是师父曾经的佩剑。”燕瑛道,“世间因果,果然玄妙。也罢,我且借你一柄灵剑。你就以自己现在的所学与我倾力一战吧。”
说着,她从储物法器里挑出了一柄剑扔给荀妙菱。
那剑较为轻灵,拔剑出鞘时,其声清越幽,宛若凤鸣。
荀妙菱挥剑试了两下,手感不错。
这时,一旁正在练剑的姜羡鱼耳朵动了动,停下了动作。和一脸警惕的林尧默契地一起退后,退了数十丈远仍不满足。
果然,下一秒,他们眼前炸开了两团刺眼的剑光。剑气纵横如星河倒悬,接连响起的爆鸣声震得地动山摇,无尽烟尘弥漫天际,天光骤暗,比之当初魔君出场的阵势也不差什么了。
林尧燃起一道符,化为屏障,挡住扑面而来几乎要割伤人脸颊的剑气,吐槽道:“我只是个柔弱的丹修啊!为什么要把我卷进这种争斗里?”
姜羡鱼:“按照我师尊的理论,魔族杀你的时候,可不看你是不是丹修。”
第80章
演舞台上,荀妙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天地变色,黑云压顶。
乌云翻涌间,无数道金色剑气悄然探出,锋芒毕露,似蓄势待发的利箭,齐齐锁定了荀妙菱。
下一秒,无数道金色剑光裹挟着凌厉威压,如碎星般倾坠而下。所到之处,青石地面皆被豁然洞穿,演武场在这强大剑势下很快变得满目疮痍、七零八落。
荀妙菱神色凝重,抬起手,挥出几道剑气,却仅能勉强抵御寥寥的几道剑光。
情势危急,她不再犹豫,迅速凝聚灵力,一朵巨大的霜莲瞬间绽开,将她紧紧护在其中。
然而,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剑光如疾风骤雨般飞袭而至,与霜莲激烈碰撞,无形的气浪如涟漪般迅猛扩散——
喀拉一声。
那渗着寒气的霜莲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瞬间崩解。破碎的冰霜纷飞四溅。
明明站的老远、却还是被冰霜溅到脸上的林尧风中凌乱:……幸好在场上的不是他啊,不然早就被这剑气串成烧烤了!
林尧:“我说,姜师兄,飞光尊者好歹也是个渡劫期的大能,她应该懂什么叫点到为止的吧?总不至于随便挥出一招,就把咱俩送去陶然峰的医庐躺着了吧!”他当然信得过飞光尊者的教学水平,但荀妙菱身为元婴期修士,抵挡的尚且如此艰难,换成他这个筑基期的上,不得直接被重伤?就像一只大象好心指导蚂蚁该怎么跳舞——怕是一脚就把他碾死了吧!
姜羡鱼的神情不显山不露水。
一开始,林尧还以为他和平时一样,保持着高冷的人设,没想到仔细一看,姜羡鱼身上竟是流露出了活人微死的感觉:“不会那么糟糕。即便师尊出手失了分寸,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你放宽心,过程很快,不会太疼的。”
林尧:“……”
夭寿了,他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同时,只见高空中的飞光尊者轻拂袍袖,原本如流星般垂直坠落的剑光瞬间停滞,继而幻化成晶莹的棱镜,悠悠下沉。眨眼间,整个演武场被棱镜的折光面所覆盖,光影交错,如梦似幻。
与此同时,飞光尊者的身影如鬼魅般,同时出现在各个折光面上。她身姿轻盈,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而连贯的轨迹,令人目眩神迷。
每一道光线延伸的尽头,皆是飞光尊者转瞬即至的踏足之境,所到之处,皆为她的领域!
凌厉的剑光闪来,荀妙菱深吸一口气,努力辨明飞光尊者的身影,转瞬间,两人已经贴身过了几招。
炫目的火花在剑锋间跳跃。
飞光尊者的身影无限逼近荀妙菱,一点点挤压她生存的空间。
荀妙菱倒吸了一口气,丹田里的灵气在疯狂运转。下一秒,她蓦然抬起头,凝息聚力,狠狠挥出倾力一击:
“霜痕一剑,乾坤如洗!”
霎那间,长空震荡,浮尘皆散,霜华奔涌,明月高悬。
一道刺目的剑光如惊鸿乍起,直逼飞光尊者。所经之处,所向披靡,锐不可当。之前飞光尊者布下的棱镜被那道白虹搅碎,在须臾间炸成无数粉末。伴随着碎石迸溅之声,地面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不错。”飞光尊者的脸上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言语间却是杀气凛然,“这一剑,还算有点意思!”
两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林尧忽然松了口气。
“哈,我觉得咱们不用挨打了。”
姜羡鱼:“此话怎讲?”
林尧低低笑了一声:“演武场都被她俩给拆了,我们上哪儿训练去?怎么着也能拖延个三五日吧。等我回去和师尊求一求,不来燕师叔这边挨打就是了。”
秦太初心肠软,只要是弟子恳切的要求,她很少拒绝。
“你是不是对无忧峰有什么误解?”姜羡鱼平静的目光移到他呃脸上,“这是我们峰最大的一个演武场没错。但我们峰头至少还有五六个类似的演武场,正空闲着。”
林尧的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这无忧峰……是什么奇葩的地方,建这么多演武场做什么?!但他很快又想到一个可悲的事实,无忧峰的人都是剑修,他们平日里除了打坐冥想、保养灵剑,剩下的功夫也就是四处找人干架——除了干架他们又没什么事做,可不得多建几个演武场!
又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
荀妙菱的灵力被消耗耗尽了。
偏偏飞光尊者还在追着她打。
知道荀妙菱没有灵力了,燕瑛就单单以剑招逼迫她还手。
“燕师伯,别打了……我认输,我认输还不行吗?”
“你明明还有余力,为何不反抗?接我一招!”
她们一个躲一个追,跟猫捉老鼠似的。后来飞光尊者运起灵力,身形刹那间便挡住荀妙菱的去路,让荀妙菱逃也没法逃。
飞光尊者:“你天赋不错。可惜反手无力,正手不精,脚步松散,反应迟钝——多余的动作太多,一看就是实战经验少了。”
她一副见猎心喜的模样,微微眯着眼,道:
“接下来,我会一点点,把你这些缺陷全给纠正过来。”
荀妙菱:“…………”
心里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这一日。
飞光尊者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纠正荀妙菱的动作。
中间,她抽空指点了姜羡鱼和林尧。荀妙菱这才发现,这位燕师伯对待自己的态度已经算是和颜悦色,她训起姜、林二人来那才叫一个如冰川般冷冽无情……
姜羡鱼天赋卓绝,在同辈中堪称翘楚。然而,于飞光尊者看来,他此前的修行之路太过安逸。须知天赋乃上天馈赠,唯有历经长足的磨炼,方不至于白白浪费这份天赋。
至于林尧……他的剑道才能和荀妙菱、姜羡鱼比起来自然是相形见绌,但也算资质上佳。飞光尊者看在他是秦太初亲传的份上,自然是倾力指点。
飞光尊者的魔鬼训练压的三人几乎没有喘息之机,但三人偏偏都撑下来了。
期间,其他人并不知道无忧峰上正在发生什么。直到某日林修白听说他们训练很勤奋,于是亲手炖了灵膳带到了无忧峰,准备犒劳一下他们——
“这几天你们辛苦了。不过,今天的灵膳药味可能有点重,因为师尊特意让我在里面放了几位滋补的药材。”
林修白抬手一挥,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套桌椅,稳稳安置好。随后他冒着热气的食物摆放在桌面上,体贴地拿出碗筷,为他们一一盛上香气四溢的汤。
“来尝尝?”
“……谢谢林师兄。”
望着面前的灵膳,荀妙菱仿若梦游般缓缓端起碗,安安静静地喝汤,眉目间透着几分怔愣。
林修白顿感不解。
以前,荀师妹不是最喜欢这道灵膳吗?每次这道菜摆上餐桌的时候,她常常未等坐稳便迫不及待地动筷品尝。围观她吃得津津有味、一脸满足的模样,林修白心里也会觉得欣慰。
可如今,怎么突然变样了?
可有接下来的两人做对照组,荀妙菱这模样都还算是好的了。
她身旁坐着的姜羡鱼,脸上毫无表情,眼神透着麻木与空洞。他明明有意动筷夹菜,可握着筷子的手却止不住微微颤抖。好不容易将菜送到嘴边,他如机械般张开嘴去迎——却不想筷子一抖,菜又落回了碗中。
他垂眸,似是有些失落。
又执着地伸出颤巍巍的筷子,想去把菜夹起来。
林修白:“……”
他看不下去,伸出手,帮姜羡鱼把筷子扶稳了。
姜羡鱼终于吃到了那口菜。
他嚼了两下,乌黑的眼珠缓缓上移,定格在林修白的脸上:“谢谢林师兄。”
林修白温声道:“……没事。”
刚顾完姜羡鱼这边,就听桌上传来“嘭”的一声。
林尧手上还捏着筷子,但整个脑袋都埋在了桌子上,不动了。
林修白吓了一跳,刚想把他弄起来,就听见他鼻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居然是当场睡着了!
林修白:“…………”
他给三人把了脉。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三人的身体其实都没有太大的问题,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健康。只是飞光尊者过于老练,可以说是精准地把握着那微妙的界限,在不至于损伤他们身体的前提下,将他们的精力与体力统统榨干了。
才导致他们精神恍惚,吃个饭都能睡着。
不过,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
七天后,林修白再提着灵膳来看他们的时候,收获的就又是三个如饿死鬼投生般大快朵颐的师弟师妹了。甚至由于他们食量翻倍,林修白带去的还不够他们吃的,连碗底黏着的最后一粒米都刮干净了。
“唉。”林修白有些心疼地说,“过几天就是我和阿菱的结婴大典,到时候会有很多仙门宾客到场。不如,你们去跟燕师叔请个假吧,也好提前调整状态。”
归藏宗一时间多了两个元婴级别的修士,而且在人榜上的排名都十分靠前,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天禄阁拨了充足的预算,是卯足了劲来办的。
林修白和荀妙菱的结婴大典一个在上午,一个在下午,于陶然峰和法仪峰各办一场。
届时,荀妙菱他们几个当然要出席。
飞光尊者对他们几个这十余天的表现还算满意,于是爽快地准了假期。
结婴大典这天,天清气朗,碧空如洗。
钟声敲响。渺茫的仙乐缓缓响起。荀妙菱身着浅紫色的道袍,一步步走向敬香的高台——
所谓结婴大典,是从以前流传下来的习俗,既是给元婴修士办的庆祝活动,又是一个感念天地和师长的机会,主要的活动就是给天道和师长敬香。
给师长敬香,自然是应该的,以前拜师的时候也有过。
给天道敬香,却是荀妙菱生平第一次。
虽然她内心深处觉得天道就是个为难她的小人,但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按照流程,恭恭敬敬、心平气和地敬完了三柱清香。
纵然你不想让我飞升,又如何?
这事可不是你说了算。得我自己说了算。
就在这时,天降异象。
法仪峰突然被笼罩在了一片灿锦流霞中。众人抬头,只见云端上大片金莲霍然浮现,莲瓣舒展,浮光潋滟。云海深处,有琼楼玉宇若隐若现,千林宝树,蓊郁葱茏,皆氤氲于缥缈云雾间,似有仙气蒸腾,威仪难言。
一个来归藏宗做客的长老惊骇道:“那是……天都!”
天都,便是天界众仙居住之所。
是无数凡人魂牵梦萦之地,是所有修士汲汲求道的终极愿望。
不少修士望着天都的幻象,不知不觉地眼眶湿润,几乎要落下泪来。
突然,有人如梦初醒道:“天都幻象怎么会突然出现?!快快,查看一下通天碑上的排名——”
查过之后,众人鸦雀无声。
荀妙菱的名字,居然杀进了天榜中段,在一群修为已至返虚、乃至合道、渡劫境界的修士之中,是那么的刺眼。
天榜。排的不仅是修士的实力和境界,更看谁最有希望飞升。
此时,仙门百家望向荀妙菱的眼神复杂难言,有敬畏、艳羡,也有妒恨、不平——
她还如此年轻,居然就这么登上天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