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妙菱看着云海上的天都幻象,心情复杂。
“这天道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她这个天榜早不升,晚不升,偏偏在她给天道敬香的时候出现。
这算什么?
用飞升这个大饼诱惑她尽快破境?
还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在荀妙菱第一次向天道敬香时降下奖励,以示威慑,让她不敢怨恨天道,反而要对它毕恭毕敬?
或者,天道干脆没有想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它只是单纯地把荀妙菱拎上天榜,然后捧杀她?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今往后,她就是邪修、魔族的眼中钉,是一些善妒修士的肉中刺……
荀妙菱自己倒是颇为坦然。
上天榜就上天榜呗。
她在仙门百家里出的风头还不够大吗?反正再过几年她境界上去了,上个天榜迟早的事。
至于容易被邪修和魔族盯上……呵呵,经过与兆慶一战后,估计她早就被写进魔族的暗杀名单了。天榜不天榜的还在其次,兆慶在她这里吃了大亏,必然要想办法讨回去。
管他什么阴谋诡计?
她自会以力破之!
在所有人都为天都幻象而目眩神迷之时,也有一些有心人悄悄地观察着荀妙菱的反应。
她面容平和,整个人如同玉琢冰雕一般,霜姿昳丽,世所难寻。旁人的喜怒、哀惧、好恶、欲望,似乎都无法影响到她。
人间七情如流云过眼,纷扰红尘竟沾不得她半寸衣角。
她站在这人间,与天都遥遥对望,流转的眸光中带着一丝寒霜般的讥讽。
可偏偏她这副样子,却更像个清清冷冷的谪仙——旁人是祈望超凡脱俗,而她却像是仙骨天成,本就是被天庭贬谪下来的人物。
……这么一看,天都幻象会因她而显现,简直是太理所当然了。
甚至有几个修士在低声交谈:
“嘶,你说,这韫玉真人该不会真是什么下凡渡劫的神仙吧?”
“我看你是被那些凡人话本给荼毒了!若是我们成仙之后还要下来投胎转世再修炼一次,那我们还飞升个什么劲?”
“你说得在理。唉,事到如今,也只能感慨一句,天地造化生灵时实在太过偏心。同样都是修行之人,我们与这位天灵根之间的差距,真是恰似云泥之别啊!”
嫉妒之心,自然是有的。可当对方与自己的差距大到遥不可及的时候,竟也有些嫉妒不起来了……
转瞬之间,各仙门便回过神来,纷纷抢着向荀妙菱送上祝贺。刹那间,高台上人声鼎沸,一派和睦。
荀妙菱对这些祝贺照单全收。
真照单全收。
上次打败魔君的时候她已经收了一波礼物了。这次,或许是场合更加正式的缘故,其他宗门送来的礼物几乎都是用礼单登记的,更多、更加贵重,已经到了必须造册核对的地步。
结婴大典结束后,荀妙菱和谢酌就关起门来喜滋滋地清点礼物,哪些留着压箱底,哪些留着送人,哪些可以直接变现——别看谢酌天天足不出户的,但鉴别这些礼物价值时却是眼光独到。有他在,效率提升不少。
很快,荀妙菱的小金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徒儿,干得好。”谢酌微笑着赞许她,“再多来几次,师父的养老钱就赚回来了。”
荀妙菱:“……”
她差点忘记自己之前劈坏了小半个危月峰,让谢酌差点把棺材本都赔进去的事。
荀妙菱轻咳两声,将仔细核对过的清单递上前去,眉眼弯弯,道:“师父,这里面的东西您瞅瞅,有没有看得上的?只要您喜欢,都给您。”
谢酌的扇子“啪”地一收,含笑道:“真这么好啊?那万一我说都喜欢呢?”
荀妙菱:“那您就都拿走呗。”
谢酌闻言,微微一怔,似笑非笑地道:“这么大方?”
荀妙菱得意地点点头:“嗯哼。”
她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
能赡养自己的师父,这也是她成长为一名卓越修士的必备素养!
“算了。”谢酌抬手挥了挥,道,“总归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的和你的,又有什么区别?”
“师父,你这辈子真的不打算再收个徒弟了吗?”
“不收了。光你一个就这么折腾,隔三差五的吓我一大跳。要是再收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简直是折我的寿。”
两人正说着,宫殿外的门被人敲响了。
门扉开启,只见飞光尊者正在树荫下抱剑而立。她神情淡漠,周身却弥散着平和的气韵,鬓边的浅蓝色珠链光华轻颤,略微柔化了她的孤傲的眉目,映衬得她愈发清丽出尘。
荀妙菱主动问好:“燕师伯?”
燕瑛冲她点点头:“我来通知你,明天开始,训练继续。”
荀妙菱:“……喔,好。”这是什么魔鬼训练家!她的假期居然只有这一天吗!
“还有。”燕瑛十分自然地,将抱在怀中的剑从一侧胳膊换到了另一侧,“修白已经离开宗门去游历,恐怕没有几年回不来。最近你秦师伯难免会寂寞几分。她很喜欢你,记得常去她那里走动走动。”
“嗯嗯。”荀妙菱连连点头,“燕师伯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知为何,燕瑛的神色似乎有些僵硬。她眸光里瞬间闪过一丝寞然,抿了抿唇,道:“算了。替我问候你师父。”
说着,她递来了几个纸包,转身就走了。
荀妙菱看着燕瑛留下的纸包,好奇地低头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丝糕点的甜味。
怎么说呢,和燕师伯送给秦师伯那堆积成山的魔兽相比,这个伴手礼好像略显敷衍。而且燕瑛师伯都回宗门这么多天了,这糕点真的还没变质吗?!
荀妙菱一头雾水地提着东西回到室内,在谢酌面前把那个纸包打开。
里面装着的是几盘荷花酥。
出乎预料,这些糕点似乎还很新鲜。荷花酥的油酥层次分明,外形宛如盛开的花朵,色泽清新淡雅,内馅有绿色和黄色的。黄色是无花果和杏仁味,绿色的是绿豆泥和茶味。都是香甜却不腻味的类型。
荀妙菱自诩是个挑剔的食客,却也觉得这些糕点做的非常完美。
她和谢酌分了糕点,嚼嚼嚼,微微鼓着腮帮子说道:“没想到燕瑛师伯居然也这么会吃!”也不奇怪么。她和秦师伯关系那么好,就算原本是对吃不怎么热衷的人,口味也怕是被养刁了,“不过,师父,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吃这些?”
平常也没见谢酌馋过这玩意儿啊。
谢酌垂眸端详了一眼,忽然笑道:“这是你师祖爱吃的东西。”
“?”
“你师祖……嗜甜。”谢酌叹息一声,“他虽然是天灵根,但成长起来也不容易。曾历经无数险境,好几次都命悬一线。每当死里逃生后,他总会买上两个荷花酥,当做是对自己又熬过一天的嘉奖,权作慰藉。”
“而你燕瑛师伯么,是东宸道君在路边捡的。当时她的村庄被魔兽所毁,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甚至险些被饥饿的流民捉去沦为果腹之食。因此对谁都不信任。不过,最后还是败给两个荷花酥……”
荀妙菱若有所思:“燕瑛师伯是吃了师祖的两个荷花酥,明白他是个好人,所以愿意跟他回归藏宗了吗?”
“不。”谢酌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是东宸道君以两个荷花酥为诱饵,把你燕瑛师伯引入陷阱之中,然后把人给拎回来了。”
荀妙菱:“……”这跟拐卖小孩有什么区别啦!
谢酌哈哈笑道:“东宸道君的脾气可不像我这么好。他去凡间那一趟,本就是为了清除魔兽,还人间一个太平的。当时需要清理的魔兽数量极多,他又没有闲心和耐心停下来跟一个的幼童细细解释。想取信于那孩子呢,一时之间也做不到,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子在魔兽出没的地点徘徊……只好略施小计,把她诱进了兽笼里,提着笼子继续除魔去了。”
“之后,虽然除完魔兽,但方圆十里已经被你师祖荡成平地……加上凡间也没什么安全的地方,于是干脆将她带回了宗门。”
荀妙菱:“可以想象得出燕瑛师伯被提回归藏宗的时候是个多么精彩的场面。”
“那时东宸道君的师父还在,在他提着燕瑛回山时,就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而你大师伯和二师伯,那时候已经被收入门下,不过年龄都不大,而且他们出身世家,哪里见过你燕师伯那样不识字、野性十足、还会咬人的小孩子?……总之,那段时间他们师徒四人过得鸡飞狗跳,热闹极了。”
谢酌的嘴角一直没有压下来过,看着相当幸灾乐祸的模样。
荀妙菱也很爱听这些长辈的“黑历史”。尤其想象一下大师伯和二师伯被燕瑛师伯咬的哇哇大哭的模样,简直让人乐不可支。
“……不过师父啊,那时候你还不在归藏宗吧?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荀妙菱微微偏过脸,看他,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一些往事罢了。”谢酌淡定喝茶,“你几个师伯都知道。当然是他们讲给我听的。”
荀妙菱:“行吧。”
几天后,在亲传弟子的聚会上,荀妙菱大方地向大家分享了这个笑料。
林尧露出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真的假的?我回去就问问师尊。”
魏云夷叹息道:“唉,真羡慕你们敢和师尊问这些。我要是跟师尊八卦这些事,他八成就直接一个锤子抡过来了,还会叫我闲着没事干就多去打铁。”
赵素霓与商有期深以为然,跟着点头。
承天峰的纯一尊者也是个相当有压迫感的师尊。他会直接开口斥责他们“不敬师长”,然后罚他们默写一百遍《高阶符咒大全》。
弟子们都有事情要忙,通常是抽空小聚之后便各回各峰。只是这次,商有期特地留了下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递给荀妙菱一封信。
“这是什么?”
“是霏兰城的黎城主送来的信。你曾经帮他修改过护城大阵,可还记得他?”
霏兰城啊……荀妙菱眨了眨眼。自然是记得的。
她一边伸手,一边道:“信里写的什么?”
“写的是黎城主近年来的调查结果。”商有期俊朗的眉目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阴霾,“黎城主是个谨慎的人。自从那次你跟他说城里的大阵被人动了手脚,他就留了个心眼去查看历代城主留下的大阵阵图,想弄明白是从哪代开始,护城大阵被人动了手脚。”
确实。虽然那个护城大阵之下隐藏的是一个封城大阵,且设计颇为精妙,但这世上懂行的又不止荀妙菱一个人——霏兰城并不缺钱,护城大阵每隔十年就要检修一次,这么多代的修士,竟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
“其实城中剩下的那些文书和档案,都被有心人给破坏了,黎城主也是费了大功夫才补全了大阵的修缮记录。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当初,魔君冥荼第一次想对霏兰城动手,是在百年之前。那时候的大阵就已经被人动了手脚。”
“再之后,一代一代,大阵被彻底修改为十分强大的封城阵。”
“最有意思的一点……”商有期微笑了笑,眼中却有担忧之色,“在这百年之内留下名字的人族阵法师,居然这么巧,都因为各种原因陨落了。”
“唯一的一个活口,如今已经在某个仙盟的门派中,坐上了副门主的位置。”
第82章
据商有期说,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修士名为崔岚,如今正在水月门做副门主。
水月门是仙盟“三宗四派十二门”中吊车尾的宗门,但规模也不能算小了。而崔岚作为兼修阵法和符道的法修,大约在一百年前加入了水月门,因为他的修为不错,所以一开始就是以传功长老的身份进去的。后又一步步被提拔为内门长老、峰主、副门主——
“入门后,短短百年时光,崔岚便从元婴初期修至大圆满之境。如此惊人的修行速度,在同辈修士中也堪称翘楚,也让他成为仙盟之中备受瞩目的新锐人物。”
“细究崔岚的修行履历,并无什么破绽之处。”
“在而水月门内,崔岚也是声望极高,众多弟子皆受其教诲。反观水月门门主,其修为也仅至化神境界。随着崔岚势力的不断壮大,门主对他的掌控愈发力不从心。如今,宗门内但凡有重大事务,门主都不得不与崔岚一同商议,听取他的意见。”
商有期说这一段的时候,用的是“门主无法掌控崔岚”、“不得不听取其意见”这类描述……可见水月门内大约存在内斗的情况,而门主与副门主的不睦已经是众人皆知了。
在仙门之中,权力的角逐向来如暗流涌动,从未停歇。按照常理,门主作为一宗之主,本应坐拥得天独厚的话语权。然而,水月门的门主竟被崔岚处处掣肘。从两者的发展势头来看,门主已然被崔岚盖过一筹。
荀妙菱略一沉思:“看起来他是个挺高调的人物啊……”
商有期点头:“看着不像是会和魔族合作的人。但黎城主查到的记载明确说明,崔岚是最初经手护城大阵的修士。所以,他身上的嫌疑几乎洗不干净。”
但无论怎么说,“通敌”这个罪名实在太重了。因此,即使黎城主搜集到了这些记录,他也不可能就这样向仙盟检举崔岚。因为他缺乏确凿的证据。
所以,黎城主只能把这些东西全都托付给商有期,让他来找荀妙菱拿个主意。
以归藏宗如今的地位,即使事情闹大了,也不怕被区区水月门捂嘴。
商有期语气略有迟疑:“怎么说,师妹,继续查吗?”
“当然要查。”荀妙菱低头把手的纸张又看了一遍,塞回信封里放好,“只是这事得先跟我师父和各位长老通个气。”
清剿潜藏于仙门内的魔族卧底,乃正道修士义不容辞之使命。
谢酌很快给了荀妙菱下山的批准。甚至还主动帮她参详:
“你若贸然上门,崔岚定会生疑。唉,以你如今的名声,只怕你往人家山门前一站,就打草惊蛇了。”
荀妙菱十分无辜地道:“我什么名声?我明明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修仙天才罢了。”
谢酌:“……”
其实,现在修仙界已经开始流传一句话:惹谁也别惹荀妙菱。
她在坠星谷手持引雷符,穷追猛打地劈魔君,那番不要命的凶悍之姿,已经深深烙印在了许多人心中。
谢酌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敲了下荀妙菱的脑袋,道:“不如这样。你还是乔妆改扮一番,想办法混入水月门中调查吧。”
谢酌为荀妙菱出谋划策,让她乔装成一个世家子弟,前往水月门专门面向“学道弟子”开放的书院——“春秋馆”报到入学。
首先,什么叫“学道弟子”呢?
便是没有正式拜师,只需缴纳学费,便可跟随仙门中的修士学习的弟子。
这些人往往都是世家子弟,家里的背景和仙门沾亲带故,但无奈本人并没有修仙天分,又想和某个仙门沾上点记名的关系——于是就来仙门开放的书院里镀个金。
抛开名声不看,他们对这种学院也有实质上的需求。
这些世家子弟家资甚巨,平日里也少不得要使用各种修仙界产出的物品,比如什么储物法器、灵符、灵船什么的。
如果没人教授他们基础功法、指点他们该如何去做,恐怕他们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些玩意儿。
即使是为了出门不跌份儿,作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子,你要么就在家里把这些该学的东西都给学了,要么就老老实实去学院里上课。
世家有需求,愿意献上合适的报酬,而一些仙门也乐意和世家联络感情,两方一拍即合,于是这些书院也就一代一代地办了下来。
在众多仙门书院中,水月门所办的“春秋馆”堪称翘楚,不仅档次极高、格调非凡,对学生的要求也更为严苛——入读“春秋馆”,学生的家世背景会受到严格审批。同时书院还设立了一系列严苛的考核标准。一旦学生达不到标准,便会被直接劝退。
一些世家子弟或许会满心困惑:我明明花钱来仙门镀金的呀,怎么还要考试,甚至还可能被劝退?
然而,春秋馆却正是凭借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在众多书院中崭露头角。不少世家反倒觉得,这所书院实在清新脱俗、不流于俗套,即便只是来此镀金,也能镀出别样的光彩——
对此,荀妙菱的评价为:
“这些世家真是喜欢花钱找罪受。”
“谁说不是呢?”谢酌附和了一句,道,“但春秋馆是开在水月门里面的。若你能顺利混入春秋馆中,自然也就有方法调查水月门里的人。”
荀妙菱大致明白了情况,点点头,有些迫不及待道:“就我一个人去吗?”
谢酌:“自然不行。此事事关重大,至少找两个人与你同去。”
而且,装世家子弟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世家对那些吃的喝的玩的,常常是瞎讲究。即使伪装了身份,若是不小心暴露了,依旧会惹来麻烦。
最后,综合考虑各种因素,谢酌选定的人选是:
荀妙菱、姜羡鱼、林尧。
他们三人刚刚从飞光尊者手底下受训出来,可谓是结下了深刻友谊。
为了准备前往水月门埋伏,曾经的真世家弟子林尧自告奋勇,想来教另外两人什么叫真正的世家风范。
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林尧一头热。
荀妙菱这边,教学进度卡在了餐桌礼仪上。
林尧无奈地说:“荀师姐,你……我倒也没什么可教的。你唯一要记住的就是,不要把饭吃得那么干净。那些世家子弟个个都是小鸟胃,平时吃顿饭都得用十几个盘子装不同的菜色,每盘只装那么一点点,而且还吃一半倒一半的……”
姜羡鱼这边则是卡在了交际辞令上。
他倒是知道该怎么说话。
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演。
林尧跟他挑起各种话题,他的回应总是“啊”“嗯”“喔”那么几个字,多说几句话好像要他的命一样。
荀妙菱正等着林尧挑他的刺呢,却见林尧皱眉沉思片刻,开始给姜羡鱼鼓掌:
“很好。没想到,我还没怎么指点呢,姜师兄你已经自行拿捏了世家的精髓。”
“傲慢、居高临下、用鼻孔看人——这懒洋洋的……对周围人一概爱答不理的神态,正是所谓的顶级世家做派啊!”
荀妙菱:“……?”
几天后,谢酌喊他们三人过去,说是给准备好了假的身份证明。三人定眼一看——
谢酌手中只有一折籍贯文书。象征着春秋馆入学凭证的云纹玉佩,也只有一枚。
林尧惊讶道:“谢师叔,这儿怎么只有一个假身份?”
“不够吗?”谢酌面露疑惑,“春秋馆虽不许学生带着大批仆役招摇过市,但只带两个侍从,这可是再正常不过的标配了。”
林尧:“……”
很快,谢酌就读懂了林尧的沉默。他叹息一声:“咱们安插人进春秋馆的事儿是临时起意。眼下离入学日就剩几天了,能设法从今年的入学名单里找到个愿意把名额让给咱们的世家,实在是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可是经得起检验的真身份,不是什么捏造的假身份呐。”
原本春秋馆的入学名额就有定数。最重要的是,能毫无芥蒂把族中子女的身份借给归藏宗去使用的,那几乎是真的愿意把身家性命都依托在归藏宗门下了。
荀妙菱他们这次是去做什么的?
揪出魔族的卧底。
无论成功与否,他们就是冲着得罪人去的。端看这件事最后会闹得多大而已。
水月门若是事后算账,那为他们提供假身份的世家反倒容易陷入危险的境地。
谢酌道:“反正入学的身份只有一个——你们自己决定谁来吧。”
这还用选吗?
林尧深吸一口气,转向荀妙菱,满脸真诚道:“师姐——”
他刚想说“这枚玉佩就由师姐拿走吧”,却见荀妙菱把籍贯文书塞到了他手里:“还是你来扮这个世家子弟吧。”
林尧微微瞪大了双眼。
他眸中先是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紧接着,一层晶莹的水光隐隐浮现在眼底——
荀师姐竟然主动把高贵的身份交给他来演?!
这是不是意味着,荀师姐已经把他当做自己人来看待了?!
下一秒,荀妙菱却直接打碎他的幻想:“书院内人员繁杂,耳目众多,世家子弟们时刻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远不如一个毫不起眼的仆役来得行动自如。何况,咱们三人里你的修为是最低的,去好好扮演一个世家子弟,对你来说风险也最小,所以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林尧:“……喔。”
他脸上的感动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也罢,演就演吧。他前十几年的纨绔子弟也不是白做的。演个求学的世家子弟有什么难度?
他马上打开那本籍贯册子,开始读上面记载着的身份信息:“晏苏,十七岁,晏氏家主晏长生之独……女……嗯??”
他的目光瞬间定在籍贯文书所绘的人像上。
只见纸上的少女脸型清瘦,生就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正含笑地、羞涩地望着他。
林尧:“…………”
第83章
月轮初上。
流光如纱帘漫卷,轻柔地披在山峰上。陡峭的峰峦在月色下轮廓分明,明暗交织。偶有微风拂过,林叶沙沙作响。林下,月色与树影相融,更显静谧与清幽。
宋识檐热好了炉子,抬头看看皎洁的月光,再看着面前摆着的息心剑和龙渊之水——突然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荀妙菱在边上站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宋师伯,你怎么停下来了?”
大宗师级别的器修沉默了一下。
他一指门外:“你出去等着。”
荀妙菱眨眨眼,虽然很想围观整个锻剑的过程,但还是乖乖听话,走到门外。
宋识檐的声音遥遥传来:“再远一些!”
荀妙菱照做。
半晌后,她的玉简一亮:
“你就回法仪峰等着吧。我把息心剑修复好了再给你送去。”
荀妙菱:“…………”
她:“师伯,我才刚进阶到元婴期没多久呢。我能感知到自己暂时没有破境的倾向的,真的。”而且她就算破境了,也不可能直接窜到会招来雷劫的程度啊。
“我知道。”宋识檐深深吸了口气,“我这么做,不过是以防万一。”
荀妙菱只好听他的。
她回到法仪峰,远远看着宋识檐引下月华铸剑。
不久后,天上厚重的云层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霎时间,皎洁的月光如飞瀑般倾泄而下,将整个峰顶映照得亮如白昼。
龙吟声自九天垂落。
一只银龙从云层中探出爪子。
它银角、金眸,浑身覆盖着皎洁的鳞片,通体如月华凝就,吐息间似有流云逸散。龙尾扫过之处,山巅林木皆被一层惊人的寒气覆盖,宛若玉树琼枝的仙境。
银龙没有盘旋太久,在月华牵引下,昂首长吟一声,刹那间化作银光流入了铸剑室内——
清越的剑鸣声陡然翻涌而来,似浪潮般,携着某种威严庄重的余韵,仿佛要将沉沉夜色给掀翻。
荀妙菱专注地看着那银龙化为流光消失的一幕,经脉中的灵力因那声剑鸣而渐渐沸腾……
半个时辰后,宋识檐按照约定送剑来了。
出来接他的却不是荀妙菱,而是谢酌。
宋识檐:“你徒弟人呢?”
谢酌抬手打了个哈欠,看样子像是刚从睡梦中被叫醒,含含糊糊道:“喔,她刚破境,这会儿还在稳定内息呢。”
宋识檐:“……”他就知道!
宋识檐放下剑就走了,步履匆匆,仿佛这法仪峰是什么危险之地似的。
谢酌:……真不至于。
与此同时。
陶然峰上,月影西斜。
程姣抱着一筐的药材,打算请教一下林尧这些仙草的处理方式。
为了给她塑造一个灵根,慈雨尊者最近正在短暂的闭关做准备工作。程姣不好意思去打搅师尊,但又习惯了日日夜夜都努力用功的节奏,于是趁着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前来请教师兄。
未及亥时,夜幕便早早落下,屋舍四周陷入浓稠的黑暗。唯有林尧的房间亮着灯,暖黄的光将斜斜的人影清晰地投映在窗户上——
竟是一个穿着裙装的姑娘轮廓。
程姣:“?!”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林师兄这是带着心上人回家了?
她立在窗外,细微的动静被夜色放大。一阵女声透过窗棂传来,音色冷淡而知性,但却隐匿着一丝难以忽略的紧绷,尾调还带着些许沙哑:
“咳咳,在下蓬莱洲晏氏的大小姐晏苏……此番特来书院求学……”
忽然,那声音停顿了一下。
一道程姣十分熟悉的男声传来:
“嘶,这声线感觉不对劲啊。”
那女子身姿在镜前一扭,语调陡然拔高,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这声音恰似春日里欢跳的雀儿,满是活泼俏皮,虽然隐隐透着一丝矫揉造作,却有着恰到好处的甜腻:“我可是晏氏的大小姐晏苏!你们这群平民,通通给本小姐闪开!”
程姣:“…………”
接下来,她又被迫欣赏了好几个新的声线。除了一开始的端庄知性和活泼俏皮外,还有羞涩温婉型、清纯可人型、妖娆妩媚型……
练着练着,那声音的主人好像自己就崩溃了。他“哐”的一下把头砸在桌面上,抬起手,直接把发髻给摘了下来。接着上半身的襦裙悄然滑落,显露出线条紧致却不过分壮硕的肱二头肌。
“苍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倒不如给我个痛快,直接杀了我吧!”
听着屋舍中传来的痛苦低吟,程姣慢慢变了脸色:她现在十分确定,说话的人正是她的二师兄林尧!
原来,她的二师兄居然……有女装癖!
而且师兄似乎正在为这件事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甚至萌生了死志……
这怎么可以?
程姣抱着药筐,一时间进退维谷。
作为医者,她见惯生死病痛,也深知,有些人自降临世间,便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同。但这绝非他们的过错。这些差异,不该成为他们被世界苛责、排斥的理由。真正该被审视的,是这个缺乏包容的世界!
程姣咬了咬下唇,恨不能飞起一脚踹开那扇紧闭的门,几步冲到林尧面前,对他道:“师兄,千万别妄自菲薄!哪怕你钟情于女装,在我心中,你始终是那位精通丹道、天赋卓绝的师兄。而且师尊为人那么开明,又怎会因为这点就轻视你呢?”
但她又怕自己的言辞伤到林尧。
毕竟,不是每个藏着秘密的人,都有勇气将秘密袒露在日光之下的……
程姣深思熟虑片刻,后退了两步。
然后转身就跑。
既然遇见了解决不了的事——那就去找师尊!
……这一晚,林尧跟自己的师尊解释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来表明自己真的不是女装大佬。
十天后。
水月门,春秋馆。
一辆辆华丽马车首尾相连,如一条缓缓游动的长龙,络绎不绝。
每辆马车旁都跟着两排训练有素的仆役,他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慢速行驶的车子,神色十分恭敬。
不少世家子弟已经下了马车。
他们已然换上春秋馆的学生制服——一袭灰白相间的长袍,质地轻柔顺滑,朴素中透着脱俗的韵味,宛如自水墨画里走出的雅士。
虽说服饰一致,可在配饰上,众人却各有巧思。男弟子们几乎人手一把折扇,扇面上或绘山水,或题诗词,可谓风度翩翩。女弟子们则玉钗金坠,眼眸盈盈含光,尽显灵动高贵。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气氛和睦地寒暄。
在一片拥挤却有序的场面中,一个水月门的弟子走了出来:“今年新入学的学生,请来此处报名!”
陆陆续续有几个学生往那里走去。
其中一个玉色发冠的少年登记完名字,垂眸扫了眼登记簿,嘴角微勾,随即抬手示意身旁仆役附耳过来。
他身旁跟着个健壮的仆人,浑身肌肉鼓胀,仿若一座沉默的小山,存在感十足。听完主人的吩咐后,立刻转身,大步迈向宽敞的道边。
这时,一辆华贵却低调的马车缓缓驶来,上面镶嵌着兰草的家纹。
不少人认出,那是蓬莱洲晏氏的马车。
突然,那健硕的奴仆猛地疾冲上前,身形如虎,起脚重重踹向马车车轴。刹那间,拉车的马儿受惊,仰头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后头驾车的仆役给甩下车去——
那头戴玉冠的少年则在远处挥扇而笑。
“晏三娘,我瞧你们家可是越发寒酸了。除了一个马夫,竟没几个仆役跟着。啧啧,可惜啊,就连你家这马夫也——”
不料,那看似平平无奇的马夫,身形竟丝毫不动,捏住缰绳的双手一紧,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瞬间就让马儿平静了下来。
头戴玉冠的少年面色一沉。
……看不出来,这马夫长得瘦瘦小小的,竟然也是个练家子?
少年:“田方,既然如此,那你就跟这下人玩一玩。”
被唤作“田方”的壮硕奴仆得令,对着那马夫就是一拳挥去。拳风赫赫,居然是个炼气期三层的体修!
有人看不下去了,对着水月门的修士道:“仙师,您快阻止他们吧!”
不料那修士却只是神色淡淡地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眼下他们还没踏入春秋馆,便不归我们水月门管束,至于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自然也与我们无关。”
世家子弟们心里都门儿清,这种场合再怎么闹,撑死也就是几个仆人在斗殴里丢了性命,绝对不会真的对正主动手的。
下一秒,却见车上那马夫的身影一闪——他手中的斗笠被掷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下一秒,那田方就被狠狠地击飞出去,“嘭”的一声砸落在地,激起大片尘埃。
一时间,周围鸦雀无声。
数道揣测的目光射向晏氏的马车。
那玉冠少年也是不可置信,差点撕了手里的扇子。
……能一击就将田方击飞,说明对方的修为远胜于田方!
那人的修为究竟在炼气几层?
玉冠少年看晏氏随行的人少,本想趁机为难晏三娘——也就是晏氏家主的女儿晏苏,没想到,对方身边竟然随行着一个绝世高手!
他的计划被打破,一时间居然僵住了。
可僵住的不仅是他,还有马车里的人——
荀妙菱:“这人是谁?”
林尧:“我翻翻今年的入学名单和世家谱系表……这人身上的家纹是周家的,那他应该是周平。他和晏苏是打着弯的亲戚,大概就是晏苏堂哥的表弟……”
明明是亲戚,但是关系如此之差,八成就是为了家产的事。
晏苏是晏氏家族的独女,但家主晏长生还有一个兄弟。晏长生自己有不错的灵根,这辈子运气好能修到炼气圆满,寿逾百载是肯定的。但他的独生女却几乎没法修炼,眼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成定局。于是,晏长生的弟弟就心思活泛了起来,希望晏长生能将他孩子中灵根最好的二儿子过继去,以便将来继承家主之位,但却被晏家主强硬地拒绝了。
被拒绝的继子晏二郎,是晏苏的堂兄。
而这个找麻烦的周平,他的母亲和晏二郎的母亲是姐妹。也就是说,周平是晏二郎的表弟——
搞清楚两人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之后,林尧清了清嗓子,伸手掀开车帘。
乌黑的青丝垂落腰际,更显来人的肌肤如素白如雪。唇似丹朱,未点而赤,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眉梢眼角尽是讥诮。
她的五官明明是清浅柔和的,但鸦羽般的眼睫微扬时,却似漾开浓浓的秾丽与明艳之色,教人不敢逼视。
周平几乎愣在了原地。
刹那间,红晕如潮水般迅速涌上他的脸庞,连带着耳廓也被染上绯色,仿佛熟透了的樱桃。
“你……你是晏苏?”
为何与画像上如此不同?!
不,也不算不同。水月门的书院极其热门,报名需要提前两三年预约。也就是说,那画像上记载的可能是她两三年前的模样。从她的五官来看,毫无疑问是没有大变化的,但气质却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只见马车上的少女冷笑道:“对,我就是晏苏。姓周的,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林尧之前连夜练习了世家贵女的仪态,但他还是觉得,晏苏作为将来要独当一面的家主,性子太软弱了肯定不是那么一回事。遇见这种跳到脸上来的蠢货,要是忍气吞声那才更不合适吧?
谁知,周平怔怔地看了“晏苏”半晌,直到周围人的目光聚拢到他这里来,他才结结巴巴道:“啊。我、我是受我表哥所托,要来给你找麻烦,让你当众出丑……晏苏表妹,这不是我的本意啊!”
……这就叫上表妹了?
林尧满头的黑线。
他用余光瞥见荀妙菱正紧紧捂着嘴,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拼命憋笑。
林尧:臭男人莫挨老子!
他冷哼了一句:“你最好是!”
说着,就要把车帘给拉上。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冷淡而威严的声音:
“何事喧哗不止?”
只见一个蓝袍弟子负剑而来。他眉眼清朗,恰似霜雪之中挺拔的劲竹,周身透着清冷的气质,眉心处一点霜蓝色的水滴状标记格外惹眼。
众人下意识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这可是程胥年……”
“副门主的亲传弟子?”
“是他!他才不到三十岁,就已经修到炼气九层了,距离筑基只有一步之遥。”
众人齐齐将艳羡的目光望向他。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这位程胥年也是出身世家,和他们算是同类人。
程胥年冷淡的视线转向了晏氏的马车,走上前,道:“马车堵在道路中,于礼不合。车中之人,速速下来。春秋馆规定,报到需本人到场,仆役不可代劳。”
林尧在暗处微微翻了个白眼,随后酝酿好情绪,掀开车帘——
然后目光微顿。
……嗯?
这家伙的脸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在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不只是林尧目光一顿,连程胥年自己也微微愣住。
“……这位姑娘。”他骤然意识到自己这般直勾勾盯着人家实在有失礼仪,下意识将头别开,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轻声说道,“今日路上拥挤,来往的人多,姑娘快些下车,也好给后面的人腾出空间。”
林尧突然反应过来——
这人长得和他师妹程姣足有七分相像啊!
然而,林尧的愣神却似乎释放了某种错误信号,程胥年似乎也以为自己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气氛乍然间暧昧起来……
随后,程胥年的白玉似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林尧:“……”你脸红个屁啊!
他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第84章
林尧压制住扇对面一巴掌的冲动,漫不经心道:“阁下与蓬莱洲的程家是否有渊源?”
程胥年一愣,神情更显温和:“是,我出身蓬莱洲程氏,算起来和晏姑娘是半个同乡。只是我勤于修炼,已经有好几年未曾归家了。”
“晏姑娘,往后这段时日,我会常来春秋馆巡视,维持馆内秩序,也会给学生们一些课业上的指导。姑娘若是遇上什么难处,不必客气,尽管来找我便是。”程胥年此言一出,不少灼热的视线落在了“晏苏”身上,似乎是在惊讶后者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修士的庇佑——同时,一众世家子弟也听出了程胥年的意思,若是有人再故意为难“晏苏”,恐怕他会伸出援手助她讨回公道。
但晏氏亦是正经的世家大族,并非被众人敌视的对象。原本可能针对晏苏的,无非是晏二郎的那些亲戚好友。世家子弟们倒懒得掺和进晏氏的内斗,更多的是对晏苏受到优待的羡慕。
但也有好事者,隐隐将目光转向了周平——
程胥年这话不就是在点周平吗?
可周平仍呆呆地立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脸上的红晕尚未消散,回不过神来。
众人:“……”
这人实在是没用极了!
当“晏苏”从马车上款款而下,亲自前往签到处登记时,世家子们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周平和程胥年会有那般不同寻常的反应……
晏氏家主独女,实在美貌!
她的五官精致,身材高窕,秾纤合度,但最突出的是她独特的气质——她外表宛若霜雪覆冻的高岭之花,骨子里却蕴藏着带刺的炽烈。漫不经心的世家仪态之下,既流转摄人心魄的冷艳锋芒,又蛰伏着一种仿佛能灼伤万物的滚烫气息……
林尧:我那是滚烫的愤怒啊,愤怒!
总而言之,一句话,越是不可触及的禁忌之美,越让人甘愿在荆棘丛中忘我追逐。
如今世家作风愈发保守,培养儿子追求翩翩君子的风范,对女儿则要求恪守窈窕淑女的标准。世家子弟言行举止都被规矩束缚。在这种千篇一律的氛围下,出现这么一位个性鲜明的女子,众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的往她身上投去,仿若飞蛾逐火的本能!
林尧对这些视线感到如芒在背。
如果不是为了大局着想,恐怕他就要忍不住当场爆衣显露真身,然后把这些世家子弟统统给锤一遍了!
荀妙菱也下了车。她扮演的亦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丫鬟。扶着林尧的胳膊,低声道:“……忍住,一定要忍住哈。”
林尧咬牙切齿:“那你倒是别、笑、啊。”
身后,姜羡鱼伪装的马夫停好了马车,戴上斗笠,默默地跟了上来。
三人被接引至宿舍,发现春秋馆的办学条件确实不是吹的,每个学生都有个独立的院落,院子里大概有三四间房,该有的生活设施都有。环境雅致,外显清幽,内显考究——也有可能是世家子们学费交的够多的原因。
较为顶级的世家就相当于一方土皇帝,因此这些世家子弟们平时的待遇比之王子公主也无差。如果住宿条件太差,没学多久他们自己就要跑了。
荀妙菱关上房门。屋内,桌案上的青釉三足博山炉中正升腾着乳白色的熏香,如丝如缕,悠悠萦绕。
荀妙菱:“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遇见程家的人。”
林尧深吸一口气:“的确。幸好我留心多问了一句。我师妹是有个已经拜入仙门的长兄,如此一来就对上了。而且他还是副门主崔岚的亲传弟子……”
若崔岚真的与魔族勾结,那程胥年也难免株连之祸。
但是那又如何?
林尧冷哼了一声:“程家的,除了我那个单纯没心眼的师妹,其他的没一个好东西。”
新生们稍作休整,第二天就要开始上课。
几人都还没走到课堂呢,周平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此人把整个学院统一的制服给穿出了花。外袍没变,但内衬却是比别人暗了一个度,是淡淡的天灰青色的浮光锦,上面绣着云纹和竹纹。配合着头顶的玉冠,整个一富贵逼人、孔雀开屏——
“晏姑娘。”他故作低沉温柔,听得林尧拳头又痒了,“昨日是我不好,冒犯了姑娘,今日特意来赔罪,带了些小玩意儿,希望能博姑娘一笑……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遭。”
他一挥手,身后一个白袍仆人捧着一匣子的珠宝金银过来。匣子一打开,里面金灿灿的东西几乎要闪瞎人眼。
林尧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俗不可耐。”接着转身就走。
周平被拒绝了,也不气恼,他微笑着,叼上扇子,足尖一点旋身而起,像只蹁跹的蝴蝶一样旋转了七百二十度,然后以潇洒慵懒的姿势靠在一棵歪脖树旁,拦住林尧的去路:
“晏姑娘——”
“滚!”
清脆的一记耳光声响起。
等人走远了,周平还像滩死泥般垮在树边,脸上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目光却依旧带着沉醉之色。
仆人满脸疼惜,赶忙递上手绢,愤愤不平道:“那晏氏小姐实在是张狂!哪有这样抬手就打人的淑女!”
周平仍在沉醉:“你懂什么?打是亲骂是爱。她愿意动手,说明心里有我。”
仆人:“……”
仆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劝解:
“公子,您这是何苦呢?因为晏家主一意孤行的缘故,夫人的母家、包括咱们周氏主家,都对晏氏颇有微词。您这时候追求晏苏小姐,夫人知道了一定降下雷霆大怒。她不会同意您和晏小姐在一起的!”
“你懂什么?”周平斥道,“母亲不高兴,是因为我表兄夺不到晏氏的家产。可若我娶了晏苏姑娘呢?那晏氏家产不就归于我们这头了?最差的情况,哪怕我入赘,生个孩子姓晏,可血脉斩不断,对我们周家来说也是实打实吃到了嘴里的好处——与其沾别人的光,还不如咱们自己上!”
仆人一时间恍然大悟。真是爱情使人开窍啊,平时脑子一团浆糊的公子居然也学会揣度人心了。
但是公子,最大的问题是人家根本瞧不上你啊,公子!
何况晏苏小姐如此美貌,追求她的人又不止您一个!
果然,没走几步,道旁的树荫下又出现了一个青年隽秀的人影——
是程胥年。
他正低着头和一个少女说话。
那女孩儿眉目灵动,梨涡浅浅,莞尔时双靥生春,笑容恰似新柳抽芽的弧度。脸色苍白却不显病态,反而惹人怜惜。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们交谈的余音被风托起,飘进了三人耳内。
三人眼神一凛。
那不是程姝吗?
今年春秋馆入学的名单上没有她啊?
转眼间,三人已经行至程氏兄妹跟前。
程胥年闻声抬起头,在看见林尧的瞬间,眼神微亮,柔声道:“晏姑娘。”
程姝有些惊讶。
她这个兄长离家数载,和家里所有人都是客套有余、亲近不足。连她都是绞尽了脑汁才达到能和对方自然沟通的程度。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程胥年主动上前搭话?
“……程仙师。”
“晏姑娘客气。”程胥年道,“你既然已经是春秋馆的学生,那唤我一声程师兄也可。”
“程师兄。”林尧微笑着道,但那声音却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程胥年:“小妹,这是晏氏家主的独女,晏苏姑娘。晏姑娘,这是我的妹妹,程家三小姐,名唤程姝。”
“晏姑娘,我这小妹天生体弱。若是你们能彼此陪伴,互相照顾,也能让我更放心一些……”
林尧一边露出客套的笑容应承,一边将目光望向荀妙菱:怎么办?如果黏上这么个尾巴是不是对他们调查不利?
荀妙菱还没给出回应,只见程姝已经上前几步,主动揽住林尧的手,对程胥年道:“大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晏姑娘的……”
程姝在等着程胥年反驳她。
以往她每次说这种话,二哥程宣总会嗔怪地说:“你身体这么弱,得被人照顾才是,多顾好自己!”
但是程胥年不。
他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现状,又关心了晏苏几句,说有事找他可以派仆从去通知春秋馆的管事,随后就离开了。
程姝:“……”她唇边的笑容淡的几乎要看不见了。
程胥年人一走,程姝就松开了林尧的手臂,转而认真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少女柳眉微抬,轻轻后退两步,露出一个甜美却暗含不屑的笑容:“这位晏姑娘,你和我家兄长很熟悉吗?”
林尧板着脸:“不熟。”
“……”程姝一时哑然,随后又冷哼一声,“如果你是想攀上我兄长,那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我兄长的灵根不错,而我更是上品的水灵根,我们将来都会成为寿命漫长的修士。而你一个灵根接近凡人的存在,就算侥幸嫁给我兄长,等你白发苍苍之时,他却还像现在这样年轻……你觉得你们会有好结局吗?”
“你能修炼?”林尧反唇相讥,“那你怎么不拜入仙门,还要来这春秋馆浪费时间?”
程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她脸色几度变幻,一跺脚:“你懂什么?”
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阴沉之意。
“等我……能修炼了,我绝对要把你们全都踩在脚下!”
说罢,她用看尘埃的目光瞟了林尧一眼,扬长而去。
荀妙菱轻声道:“她这个话里的‘你们’……指的是谁?”
姜羡鱼:“她看不惯的所有人。”
林尧:“包括她哥哥。”
荀妙菱和姜羡鱼愣了愣,闻言望向他:“真的假的?”
林尧呵呵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没人比我更懂嫉妒的味道。”
“……我们三个在她眼里是什么?一个不能修行的废物,加上两个仆役,连人都不算的添头。她妒忌的对象只能是她的亲生哥哥。”
而且,看她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将来肯定能修炼的模样,想必是给自己找到了什么出路。
林尧想到了她与程姣乃是双生灵胎一事,只觉得其中颇有蹊跷。
进入学堂,林尧找到自己的位置坐着,而荀妙菱和姜羡鱼则作为侍从统一守在门边。
学堂外被松树环绕。清风徐来时,有风入松,涛声阵阵。檐下竹帘轻摇,漏出半窗绿意——正是春光最浓时,随着微微摇动的影子,流淌到桌案上、书卷间。
来讲课的座师还在宣读春秋馆的起居细则。
不得越线踏入水月门、仆役不得离开主人自由行动、身上象征着身份的云纹玉佩必须随身带着……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昏昏欲睡。
那座师温和道:“今日,我只为大家宣读一下规矩。往后,我主要教授经史之学,帮助诸位修身养性。除了这个,课程还涉及道门传承、仙盟格局……不过,这些只是我的一家之言,难免粗浅。各位出身世家,或许有些看法会比我更加精准,欢迎诸位各抒己见,大家一起研讨。”
“修行的事……”一提到修行,弟子们明显精神了不少,那座师笑道,“负责教导修行一事的是水月门的外门长老,华邑。此外,内门偶尔也会派来精英弟子指点大家,有任何疑问,尽可向其请教。”
第一年,这些世家弟子的修行课程可以说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了。
先学怎么调动灵力,再学怎么凝聚神识。
第一次上修行课时,名唤华邑的外门长老给所有学生一人发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纸。那白纸被施以灵术,只要用灵力激发,就可以把它折成不同的样子。
对于荀妙菱他们几个修士而言,这简直比呼吸都要简单。
天地山川有灵,人的体内自然也有灵力,只是对于没有灵根的人来说,要调动身体内仅有的稀薄灵力,难度比用两根擀面杖夹米粒还要困难。九分靠运气,一分靠技术。不想时灵时不灵,就得使用心法来辅助。
水月门教授的心法不是寻常的地摊货,而是一种荀妙菱等人都没听说过的《空明决》,修行它可以摒弃杂念、忘我忘世。许多难以专注的世家弟子尝试用心法辅助后还真的成功了几次。
短短数日,众弟子在调动灵力方面颇有所得。
“唉……我又失败了!”
“看周平兄!它的白纸被折成纸鹤了!”
嚯!
出乎意料的,在林尧眼里蠢到家的周平却是所有世家弟子中的佼佼者。
在其他人还停留在折扇子、折青蛙、折粽子的时候,他已经能控制着白纸自由地折出纸鹤来了。
周平得意一笑,控制着纸鹤在课堂上飞了一圈,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后飞回他掌中。随后,他仔细调整了一下纸鹤的姿态,轻轻一吹,让纸鹤飞向了一个特定的方向:
周平深情地望着不远处的“晏苏”:“晏姑娘……”
“晏苏”头也没回,手中的折纸已经折成了一把利剑,刷的一下把纸鹤劈成两半。
周平:QAQ
在满堂学生之中,一次都没有成功过的学生只有寥寥二三人。
程姝就是其中之一。
她紧咬下唇,手中的纸张被揉的皱皱巴巴,连念十遍《空明决》也没有一点反应。
于是她只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时间,居然变成了比刻意避开人际交往的林尧还要孤僻的存在。
林尧留心观察了她的情况,回去之后和荀妙菱、姜羡鱼道:“依我看,她是灵脉阻塞之症。”
这种体质非常罕见,甚至比上品灵根还要罕见——简单来说就是绝灵之体,这辈子都与修仙无缘。
荀妙菱好奇道:“能治好吗?”
林尧懒懒地说:“我师尊能不能治,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肯定治不好。灵脉阻塞之症除了不能修行、不能借助灵丹延长性命之外,对寿数没有太大影响。若说这是一种病,那没有灵根、无法修行,是不是也算一种病?人想要的东西是无尽的,这么算起来也是无尽的。”
说的也有道理。
白天,三人都安安分分地扮演各自的角色。到了晚上,荀妙菱和姜羡鱼二人中随机留下一个看家,剩下的两人就出去探查水月门的情况。
水月门怎么说也是个大宗门,占地面积广不说,而且处处都有禁制。好在荀妙菱擅长解咒,另外两人探查的时候也足够小心,并没有触及警戒机关。
如此重复七日后,他们已经把水月门给基本摸了一遍。
“没侦测到什么魔气。”他们随身携带着能用于探查魔气的金蝉,但金蝉从不发光,毫无反应,“那些进进出出的修士似乎也还算正常……”
“正常是应该的。不正常,那才不对。”姜羡鱼默默地坐下,斟了三杯茶,“那崔岚在水月门中经营至少数十载了,他头顶却还有一个门主盯着。若他露出外人能轻易揪出的破绽,那门主还能留他到今日?”
林尧:“那怎么说?不如我们直接暗中把消息透露给水月门的门主,让他去查,等崔岚有危机感或者忙中出乱的时候趁机揪他的错处?”
荀妙菱沉思片刻。
“我觉得不太行。”
“水月门内斗归内斗,但胜败都无伤大雅。不过是赢的当家做主,输的退居二线。而与魔族合作、甚至身为魔族卧底,这个罪名就太大了。如果出个魔头,名声尽毁,弟子纷纷出走,搞不好会毁掉水月门的根基。”
之前青岚宗一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北海秘境中没有弟子伤亡,青岚宗那个勾结魔族的长老害的几乎都是青岚宗自己的弟子,但至今青岚宗还为这事被仙盟蛐蛐,看不惯青岚宗的动不动就往事重提。故而水月门门主不会轻易配合他们。
荀妙菱于是决定道:“不着急,再看看。或许我们可以从崔岚的亲传弟子——程胥年入手,想办法接触一下崔岚。”
她有昆仑镜在手,到时候一照便知。
虽然这破镜子近来有罢工的倾向,但主仆契约之下它也不敢不从,只能做个听话的工具。
提到程胥年,荀妙菱和姜羡鱼双双把视线移到了林尧脸上——
林尧面如死水。
“你们别说话,我不想听!”
“林师弟啊。”荀妙菱很少这么温柔地叫他,“眼下这个情况呢,我们是比较难动手。俗话说得好,舍不得香饵,钓不着鱼……”
从程胥年入手?
那还能怎么办?靠林尧出卖色相呗!
林尧还想再挣扎一下——却见荀妙菱站了起来,双掌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师弟,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林尧:“……”我还有得选吗?!
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日,程胥年作为内门的精英弟子,来指点世家子弟们分辨、调度五行灵力。轮到讲解水、木两个属性的灵力时,程胥年用一株开在水盆中的莲花做例子。
“水木两种灵力交缠之时,水为虚,木为实。虚实并作,实发虚源,便可催动莲花盛开……”
“你们不妨多加以练习,熟能生巧,方能掌控其中的奥秘。”
弟子们一脸苦相地开始练习。
今天的课程有些难度。加之他们自身灵力储备不足,每失败几次,便需停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若是急于求成、用力过度,更会直接灵力枯竭,届时只能瘫倒在地,模样十分狼狈。
不久后。
“呀,好凉!”
一声娇呼响起。
只见“晏苏”似乎就是脱力了。她有些无力地撑着桌案,案上的水盆轻轻晃动,泼出来的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沾湿她的外衣。
眼看着她马上要倒下去,程胥年身影一动,瞬间便扶住了她。
“晏姑娘,你无事吧?”
“我……我无事……”
少女紧紧咬着牙关,美丽中透露出几分脆弱的倔强。
“我一定要练习到成功为止。”
程胥年微微一愣,忽而垂眸,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我来教你。”
说着,他抬起手,青蓝二色灵光在他指尖缭绕,缓缓注入水盆中,缠绕上那莲花的根系。刹那间,莲花缓缓盛放,清莲微漾,清艳无方。
少女双眼一亮,似乎欢喜地过了头,高兴地攀上青年的手臂,满眼惊喜地说道:“看,花开了!”
“……嗯。花开了。”
青年一直注视着少女,直到两人视线交汇。
一时间,天地静默无言。
突然,少女仿若受惊一般,急急地收回自己的手,然后把头扭向一旁。
但雪白的耳廓却红的快要滴血。
“多谢程师兄。我已经看明白了。接下来的练习……我自己来就好。”
程胥年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好。”
暧昧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脚步,静静凝望着这场无声又微妙的心动——
荀妙菱观察着那边的动静,神色微妙难言。
“虽然我猜到了林尧能顺利完成任务……但是这也太顺利了吧?”
林尧的演技么,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评判,不好不坏。他有些动作还是太僵硬,太刻意了,节奏太赶,有心人大约都能瞧出一点端倪。
但程胥年就跟缺心眼一样,忽视了所有的不对劲。
姜羡鱼忽然开口道:“这就是钓鱼的最高境界——”
说着,他伸出手,在荀妙菱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轻轻勾住她的小拇指。
他道:“这叫,愿者上钩。”
荀妙菱恍然大悟,并且深以为然。
她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姜羡鱼的肩膀:“这回林师弟是真的辛苦了,演的不错,回去给他加鸡腿!”
姜羡鱼:“…………”
第85章
春秋馆,后院,静月湖边。
远山衔着天边的最后一缕金晖。
柔和的夕阳下,程胥年一袭月白长袍,身姿挺拔,眉眼带笑。而与他并肩的“晏苏”莲步轻移,罗裙翩跹,一双桃花眼底波光潋滟。二人并肩徐行,脚下的玉兰花瓣被踩得簌簌作响。堪称是良辰美景,风月无边——
而林尧的耐心却快耗尽了。
这些天来,他确实已经从程胥年嘴里撬来一些情报。
三四年前,水月门门主为冲击化神期二重,闭关苦修,以求突破。然而时至今日,山门内外都不见其人影,显然此次突破尚未成功。
往昔由门主操持的事务,如今都落在了他的师尊崔岚肩上,皆由崔岚和诸位长老商议定夺。
但除此之外,更多的,也就问不出来了。
在程胥年心中,崔岚堪称世间少有的完人,担得起“人师”二字。他行事磊落,光风霁月,凡事皆以宗门大义为先,是众人敬仰的楷模。
程胥年非常以自己的师尊为傲。
而且这份骄傲丝毫看不出是装的。
如果程胥年身为崔岚的亲传弟子,却不知其真面目,那崔岚的所为肯定是瞒着这个徒弟的,林尧问的再多也没用;如果陈胥年只是单纯的演技好,与崔岚沆瀣一气,那在崔岚的事情上他更会守口如瓶,问多了反倒会引起对方的警戒。
林尧深吸一口气,向一旁在树上蹲守的荀妙菱传音入密:“怎么办?还要继续吗?”
荀妙菱掩藏着自己的气息,回道:“那就想办法把他身上的亲传弟子令牌搞到手吧——一会儿你把他领到湖边,看我发挥。”
于是林尧抬起头,对着程胥年微微一笑,道:“程师兄,那湖边的木芙蓉开的正好,你陪我去看看吧?”
程胥年无有不应。
两人靠近波光粼粼的湖边,少女探身去够那盛开的木芙蓉,身形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眼看就要落入湖中——
“小心!”
程胥年伸手去搀扶她。
少女勉强是站稳了。但不知为何,程胥年却感到膝盖一麻,仿若被一股无形之力操控,身体不受控制地翻转,“噗通”一声坠了入湖中。
“程师兄——”
混乱间,程胥年听到了一声慌乱的叫喊。
然后又是一道身影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
晏姑娘居然来救他了!
程胥年心头一暖。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娇弱的晏姑娘愿意为他以身犯险……虽然这个小小的池子自然是淹不死他这个修士的,但有句俗语叫做关心则乱,晏姑娘明明也是过于担忧他才失了方寸……
然而,下一秒,程胥年就感动不起来了。
因为他模糊之间听到了一声:“呀!我不会游泳!救命啊!”
程胥年:“……”
他赶忙游去救那个在水里不断扑腾的倩影。
但少女似乎是受惊过度,他刚触到对方湿滑衣角的瞬间,她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八爪鱼般死死地缠了上来——
这姑娘的力气比程胥年想象中的要大太多了,那双绞着他脖子的玉臂像是铁打的,他连挣扎都挣扎不开!
没一会儿就将他拽入了深渊般的窒息感中……
程胥年吐出几个水泡,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荀妙菱和林尧协力把他抬上岸。
荀妙菱不犹豫地拽下了他身上的弟子令牌,林尧则从自己的药囊里掏出一颗丹药喂给他。
林尧下了担保:“我保准他今晚绝对睡得死死的。不过,等他醒来之后要怎么办……?”
荀妙菱:“凉拌呗。在心上人的房间里睡一晚上,够他方寸大乱的了。我保证在天明之前探查完水月门的禁地,把令牌给拿回来。”
崔岚作为副门主,他以及众弟子的洞府在整个水月门防护大阵的核心区域,外人不得擅闯。荀妙菱他们之前也是顾忌那里的重重禁制,所以没有贸然靠近。可眼看整个水月门都快被他们给翻遍了,而以他们春秋馆弟子的身份短时间内也无法名正言顺地见到崔岚,因此荀妙菱也只能选择撞上门去碰碰运气。
她现在的修为在元婴二重,只要小心隐匿神识,即使是崔岚也无法立刻发现她。
今夜,似乎老天也有意助她。今晚无月,唯有星光若隐若现,给整个峰头的景物蒙上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荀妙菱摸上正殿的屋脊,小心翼翼地拆开几个瓦片。
千盏烛火将金殿映得通明如昼。一个身着玄青色道袍的身影正盘膝端坐于莲花蒲团之上,闭眼入定。
他相貌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五官颇为俊朗正气,更有一双浓黑的眉毛,恍若蘸饱墨汁的狼毫挥笔而就,为其平添了一分深邃与魄力。
此人正是崔岚。
一个身着亲传服饰,眉心点缀着与程胥年同款的蓝色水滴标志的弟子,推开了门,安静地走了进来,对着蒲团上的人恭敬施礼:
“师尊。”
“嗯。”蒲团上的人淡然抬眼,“后山的那人……如何了?”
那弟子的脊背弯的更低了,叹息一声,道:“还是如往常一样,咒骂您,咒骂各位长老。说自己是无辜的。”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冷冽,随即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执迷不悟,无药可救。”他顿了顿,道,“还是由你去加固封印。但下手有数些,别让她因为伤势过重丢了命。”
弟子闻言,沉默了片刻,回了一声“是”,只是脸上流露出了一丝郁闷和愤慨。
“好了。”蒲团上的人语气温和了一些,似乎是在宽慰自己的弟子,“拿上这匣子上等灵石,去吧。”
那弟子捧上匣子,退出了宫殿大门。
荀妙菱沉思了一秒,将瓦片盖回去,一路跟踪那个弟子去了后山禁地。
越往后山深处走,四周越是幽静得渗人。荀妙菱跟着那弟子在茂密山林中穿梭,不多时,一个幽深洞穴蓦然出现在眼前。
他刚一靠近,洞穴外无数隐匿的符文瞬间被激活,无数藤蔓如有生命般死死封住了洞口——里面好似封印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强烈的禁制气息扑面袭来,让人顿感压力。
荀妙菱眼看着那弟子念完口诀,洞口的藤蔓得到命令,原本相互缠绕的枝叶缓缓松开。
那弟子匆匆进入洞穴之中。
荀妙菱立即跟上。
刚迈进洞穴,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冷的人骨头发颤。
往洞底望去,只见冰冷的水潭中囚禁着一个女子。她的长发在水中散开,一身深青色的道袍覆盖在伤痕累累的躯体上,粗壮的锁链从洞顶蜿蜒而下,死死地锁住她的四肢。
那弟子走到水潭前,连有也不敢抬,只是默然地从灵匣中取出灵石,默默念咒,加固封印——
一时间,数道灵光飞向洞顶。发着光芒的灵石如星斗般排列着,撒下点点星尘,那潭中的水瞬间一亮,散发出更加慑人的寒气。
被锁住的女子痛的浑身一颤,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眉目凌厉,尤其是一双凤眸,仿佛酝酿着刻骨的怒意。
“……门主。”那弟子深吸一口气,抬首道,“师尊说了,望门主还是早日反省自己的过错,主动向仙盟告罪。师尊和众长老是绝不会因为顾惜水月门的声名就对门主您偏袒徇私的。若这样一直僵持下去,对您,对水月门都不好——”
此人竟是水月门的门主?!
荀妙菱暗自心惊。
“滚!”
只听得那女子一声怒斥,她周身顿时散发出漆黑的魔气,连同苍白的脸颊上也爬出了狰狞的魔纹。
与此同时,她身上的锁链暗光一闪,她的脊背骤然一缩,不得不俯下身去,却还是哑着嗓音道:“你们这群蛇鼠一窝的宵小之辈,以为强扣给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把我锁在这儿一辈子吗?……痴心妄想!”
强烈的威压仿若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那弟子顿觉呼吸一滞,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
他抿了抿嘴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片刻后,那水潭中的女子突然,深吸一口气:“人都走了,你还不现身?”
“……”荀妙菱抬头看了洞顶的那些禁制一眼,缓缓从暗处显现身形。
看她一身侍女的装扮,女子皱起眉,声线中略含讥诮:“你又是谁?见到如此情景却方寸不乱,甚至还敢留下来……你苦心孤诣地潜入我水月门禁地,意欲何为?”
荀妙菱沉默片刻,行礼问道:“敢问阁下,您真是这水月门的门主?”
“我乃水月门主,易婵——如假包换。”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眸光剧烈颤抖着,神智如下一刻就要绷断的琴弦,“你又是谁?”
“仙盟之人。”
易婵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仙盟……”她道,“如今,外面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也都自称是仙盟之人。”
荀妙菱眨眨眼:“不管怎么说,水月门门主被囚自然是个大新闻。再加上您浑身魔气,几乎有入魔之兆——这要是被外人看见了,怕是会震动整个仙门百家啊。”
“哈哈哈。”易婵低下头,任由凌乱的黑发遮住自己的面孔,言语中却流露出滔天的恨意,“我如今这副模样,正是拜那崔岚一手铸成!他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勾结魔族,给门中长老种下魔种,待那长老身死,又将罪名栽赃嫁祸给我,连我这一身魔气也是拜他所赐……”
说着,易婵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希冀,语气也不禁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祈求。
“你若真是正道弟子,就该拨乱反正,除魔卫道。即使出去后,让我因堕魔被仙盟判处极刑,我也无怨无悔。总也好过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崔岚那个魔族卧底逍遥法外,毁去我水月门百代根基!”
第86章
出乎易婵的意料,荀妙菱听完此言,没有流露出任何动容或是嫉恶如仇的神情。
……她果真是仙盟弟子吗?
易婵心中一沉。
但很明显,她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见那五官平凡、被丢到人堆里转眼就会消失不见的姑娘,抬手对她行了一礼:“听到现在,这到底是门主您的一面之词。请问您手中有什么证据?”
易婵沉默片刻,缓缓地闭了眼,遮掩住眼底的猩红之色:“我手中……暂时没有证据。我这几年虽被困在这洞穴中,却也在拼命以自己本源灵气来对抗身上的魔气——我身上的入魔征兆,皆因被魔种所害。若有修为在返虚境以上的医修来查我神魂,一探便知!”
修为在返虚境以上的医修啊……整个修仙界也没几个,那可不好找。
医修来不了,而易婵也出不去。
她只能被硬生生耗死在这里。
荀妙菱语气柔和下来:“那您仔细想想,除您自己之外,还有其他能做证明的东西吗?”
易婵沉默了片刻,忽然睁开眼,身体前倾,身上的锁链随之发出“呼啦”的声响:“或许有,但我不确定你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愿闻其详。”
“正阳长老的残魂。”易婵皱着眉,声音突然疲倦下来,“我被锁在这里,最大的罪名就是往正阳长老身上灌输了魔气,诱其发疯后击杀了他。但,那天动手的不是我,而是崔岚……若正阳长老的残魂未散,只要能探查他的记忆,就能拿到证据。”
修士死后,躯体本该化作灵光消散,灵气重返天地。
但被魔化的修士不一样。
魔是一种很恐怖的生物。身体被打散了还会重新聚拢。而被魔气入侵的修士即使死去,等怨气积蓄到一定程度,身体也依旧会行动,化为魔尸。
沦为魔尸者,除非受人净化超度,否则永远难入轮回。
易婵道:“正阳长老生前修为略逊于我,但也是化神初期的修士,加之死时怨气甚重,当场就已经有化为魔尸的征兆。那时崔岚和另外两位护法长老联手来擒我,其中一人被我重伤。我原本还有几分胜算……但,我顾及当时正在尸变的正阳长老,惊诧之下,一时恍神,输了。”
“啊。”荀妙菱似乎颇为感慨,抬眸道,“恕我多嘴问一句,您和这位正阳长老关系很好吗?”
易婵那张凌厉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灰败之色。
“……他与我同属一脉,是看着我长大的亲师叔。自我接任门主开始,他嫌我年轻气盛、行事激进,与我时有争执。可在我心里,他始终是与我最亲近的长辈。”
……原来如此。
“正阳长老身上怨气如此之重,就这两三年的功夫,超度必定还没有完成。”易婵道,“至于他的棺椁会停灵在何处,我也有大概推测。水月门中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多,一为主殿之下的地宫,二为供奉先人的石塔林。”
说着,她嗤笑一声:“想想也知道,他们的胆子还没大到把一具随时会尸变的遗体放在主殿之下。那正阳长老的棺椁,八成正摆放在某座石塔之中,受着供奉。”
“若你们能找到正阳长老的遗体,想办法与他的残魂沟通几句……自然真相大白。”
荀妙菱点点头:“我明白了。”
夜色如墨,在无边的天地间晕染开来。桌上一灯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归藏宗的三个弟子围坐在桌边,听荀妙菱分享完她调查到的信息。
林尧的眉头皱的几乎要打成死结:“这水月门怎会乱成这样?桩桩件件,简直骇人听闻!”
荀妙菱摇头:“都已经被魔族渗透了,能好才怪呢。”
“目前看来,崔岚身上的嫌疑几乎被锤死了啊?”林尧道,“但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崔岚怎么敢叫自己的弟子去劝易门主,让她主动向仙盟告罪?若是水月门爆出这么大的丑闻,别说是进一步提升地位,怕是连留住现有的精英弟子都难。”
荀妙菱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轻吹去热气,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便是崔岚的高明之处啊。”
“……即便易门主因入魔被擒,可要崔岚为了维护宗门声誉,执意动用私刑处死门主,难免会显得他冷酷无情。旁人还会觉得他可能是急于灭口,反而会落下嫌疑。所以,他偏不这么做。就把人关着,好比埋下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就等着别人来着急。”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如今易门主不过才被关了三年,水月门还未彻底改朝换代,几个长老念着易门主才是正统,不敢轻举妄动。但倘若再过个几十年……甚至一百年呢?且不说易门主会不会被这漫长的囚禁逼疯,到那时,整个宗门都在崔岚的掌控之下。他什么都不必说,自然会有其他长老站出来谏言,打着为宗门前途着想的旗号,说,他们最好悄无声息地把易门主的事情给解决掉。”
“这样一来,门主是罪有应得,其他长老是大义灭亲,而崔岚就更干净了,他甚至还是被逼无奈才做下这个决定的。”
“如果易门主破罐子破摔,真的伏罪,说同意去仙盟自首——那剩下几个长老更要着急了,怕是得把易门主给连夜处理掉才能安心。”
像这种大宗门就是这样。
众人恰似参天巨树上的枝条与叶片。自然了,只有枝繁叶茂,方能成就大树的蓬勃。但为了这棵树的稳固生长,必要时,割舍其中的一枝、一叶,根本无需犹豫。
没了门主也不要紧。
剩下的长老还乐得分权呢。
姜羡鱼打了个哈欠:“怎么说?那我们接下来得出发去找正阳长老的尸体?”
林尧忽然抿了抿唇,眼神中露出淡淡的死意:“要去你们去。我天天装女的应付那些狂蜂浪蝶已经够累的。掀人家棺材板这种缺德事,我就不参与了。”
实际上他心里想的是,这种缺德事一辈子干一次也就够了,他可不想再来一遍。
“行,那我和姜师兄去。”荀妙菱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角,“林师弟你就留下来吧。”
两人隐匿气息,御剑赶往石塔林。
星光偶尔从云隙漏下,石塔林附近弥漫起幽冷的雾气,夜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两人一路探查,荀妙菱忽然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里,有隐匿阵的气息。布置这个隐匿阵的人手段实在不高明……最好的隐匿阵,该是和天地山川之气浑然一体。但这个阵一出来,周围地脉中的灵气全乱了。外表上是看不出来,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那里有猫腻?真是一点都不细节。”
姜羡鱼沉默了片刻。
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眼光太高呀。
把隐匿阵设的和天地灵气融为一体,这难度甚至不逊于一些大阵。除非布阵之人本领极为高超,否则对一般的阵师来说,就相当于费了半天劲在核桃上做花雕……图什么啊?
荀妙菱御剑落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两人刚入阵,四周的迷雾就围拢了过来。
荀妙菱全程无视那些雾气。
她踏着奇怪的轨迹走了十几步,指尖燃起一道符咒。刹那间,周围的雾气散去,一座高大而黝黑的八角石塔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塔中冷得过分。
荀妙菱环顾四周,只见八面墙壁贴满了黄纸抄写的经文。中央一座祭坛上供奉着太乙救苦天尊神像。桌上香、花、灯、水、果,五供俱全。
走近了,有一阵淡淡的烟灰味道。
低头,是金盆中还有一些纸钱的灰烬。
如此大的阵势,就是超度厅堂正中摆放的那具棺椁——
但很明显,这超度仪式收效甚微。
只需凑近一看,那稳稳穿透棺椁的七根赤铜钉便映入眼帘。钉尾牵出艳红的朱砂线,在梁柱间纵横交错,仿佛编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将整个棺椁覆盖住了。每个线结之下还垂着一枚八卦铜钱,在昏暗的烛光中微微闪烁。
荀妙菱微微吸了口气:“七星钉、缠魂网、铜钱阵……”
整个一镇魂法术全家桶,是能整得都给整了。
这魔化的尸体是得有多凶啊?
姜羡鱼沉默了一下:“这样咱们也没法和正阳长老的残魂沟通吧?”
荀妙菱扶额:“没办法了,开拆吧——啊,记得把那个铜钱阵给先拆了。否则阴气引得铜线响动,外面的人很快就知道这里出事了。”
二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铜钱和朱砂线撤下。
刹那间,一股冰寒刺骨的罡风呼啸而至,来势汹汹,几乎要将人狠狠掀翻在地。紧接着,棺材里骤然响起“咚”、“咚”的敲打声,且一声比一声急促,好似已经迫不及待——
荀妙菱和姜羡鱼对视一眼,默默拔出自己的剑。
下一刻,那沉重的棺椁竟竖着飘起,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七根铜钉被一点点顶起、撑开……
轰!
七根断裂的钉子弹出来,在地上凿出一道道深痕。
黑如浓墨的阴气翻涌而出。
在这浓烈得近乎遮天蔽日的黑气中,一具身形干瘪、肤色惨白的老人身躯,双手撑着棺材边缘,缓缓跨出,下凹的眼眶中只剩一对眼白,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二人。
荀妙菱想:为不惊动水月门上下,他们只能速战速决。
超度……?
物理超度,也算是超度吧?
荀妙菱深吸了一口气,拔剑出鞘。
此时,阴气四溢,天地一片昏黑。
只见一道极亮的剑光闪过——
寒刃破空,剑气有如月华倾泻。
“一轮明月凌绝顶……照彻乾坤,银汉无波。”
漫天霜雪被剑锋挑起,与月华纠缠成浩荡漩涡,仿若天地间的混沌初开,中有剑意凝为长龙,银鳞金眸,悍然杀出——
直取那魔尸的咽喉!
第87章
长龙呼啸掠空,重重冰墙在半空迅速凝结。
只见魔尸身影一闪,躲过一击,空中腾起一片黑雾,只见他以手为爪,瞬间击破冰层。那魔尸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眼白中泛起阵阵猩红之色,向面前的活人抓去。
荀妙菱后退几丈三丈,挥出的剑光如三尺雪瀑,白龙携着月华俯冲而下,月光在龙吟中碎成了漫天冰晶。冰晶落地,绽放出霜莲。眨眼间,整片地面被层层叠叠的银白花朵给铺满了。
冰冷刺骨的寒气不容分说地侵袭而上。
魔尸拼命挣扎,却还是深陷冰封之中。极寒的剑气缠上它,一朵冰晶在其胸前轰然炸开——那魔尸低吼一声,枯瘦的脊背诡异地弓起,无数魔气瞬间从胸前的缺口喷涌而出。
荀妙菱轻飘飘地落下,单手结印,另一手的手指轻轻点在魔尸的眉心,闭眼念道:“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行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这是超度的经文。
话音刚落,万朵冰莲同时大放光芒,四周瞬间化为一片纯净至极的莹白世界。
空中开始飘下细细的霜花。
姜羡鱼站在不远处,无声地将长剑入鞘。他呼出的一口气瞬间化作淡薄的白雾,在空中消散。
……真冷啊。
他静静地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留影石,开始记录。
渐渐地,只见那魔尸脸上狰狞的神色正在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恍惚与释然。
荀妙菱念完经,抬手一推。
噗通一下。
那尸体轻轻躺回了棺材里。
经此一遭,正阳长老遗体上的魔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几颗珍珠般圆润、气泡般轻盈的物体,悠悠荡荡地飘了出来。
那是正阳长老的残魂。
“……正阳长老。”荀妙菱对他行了个礼,“晚辈受易婵门主所托,前来化解您身上的魔气,同时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那残魂凝聚成了一个淡的几乎要看不出的影子。
荀妙菱:“请问,究竟是谁在您身上种下魔种,又是谁趁您不备,将您杀死?”
那影子抬起手。
与此同时,之前在争斗中被打翻的火盆周围,黑色的烟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打着旋升腾而起,转眼间在地上勾勒出两个字——
崔岚。
至此,杀害正阳长老的真凶是谁,可谓是尘埃落定。
荀妙菱轻轻松了口气,扭头问姜羡鱼:“都录下来了没?”
“录下了。”姜羡鱼点点头,“铁证如山。即使是闹到仙盟,崔岚也无法抵赖。”
接着,正阳长老的残魂突然抬了抬头。他嘴型无声地动了动。
“门、主、如、何……”荀妙菱一字一顿地辨认出来,随后沉默一秒,“若说实话,易门主现在的处境不算好。但是她总归还活着。”
正阳长老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
解除魔化之后,他看起来只是个鬓发斑白、有些过分严肃的老人。身上仅剩的那一丝严厉气质,此刻也被惆怅的目光所冲淡了。
他迟迟不入轮回,除了身躯被魔气所困之外,还有执念。
他有放不下的人。
“您放心。”荀妙菱缓缓眨了眨眼,“等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保证,一定还易门主一个公道。”
那残魂点了点头。
随即化为漫天飞萤,彻底消失不见。
荀妙菱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她和姜羡鱼把正阳长老的棺椁重新安置好,然后把现场简单地打扫了一番。
姜羡鱼沉吟一瞬:“需要把这里复原到原来的样子吗?”
荀妙菱摇头:“不必了。”
说完,给正阳长老上了三注清香,转头就走。
按照计划,他们拿到确切证据的第一时间就要通知谢酌,然后由归藏宗出面去请仙盟的人来。
用玉简发完消息,二人回到春秋馆的院落。
房间内的灯暗着。
荀妙菱轻轻推开门——却发现卧房里空空荡荡。
林尧,还有本应该昏睡着的程胥年,二人统统不见了!
荀妙菱和姜羡鱼有些惊讶地对视一眼,第一时间分头去找人。但整个院落之中都没有林尧的身影。
更恐怖的是,连周围相邻的几个院落中也是空的。
整个春秋馆的人都失踪了!
“这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符文自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只眨眼间,就形成一张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春秋馆——不,不仅是春秋馆,是将整个水月门都给牢牢罩住了。
“当、当、当……”
数道钟声毫无征兆地同时敲响,在黑夜中显得尤为刺耳。
“是敌袭?”
“有敌人入侵!”
“快,优先排查整个春秋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空中出现了十数个御剑的修士,修为都在筑基境与金丹境之间。
他们目标明显,完全就是冲着荀妙菱和姜羡鱼来的。
“——快!他们在这儿!”
“来人,布阵!”
夜空暗沉,七个修士踏空而来,悬在半空,见他们齐声念咒,一道道金色符咒从指尖疾射而出,眨眼间便在空中结成了一张盘旋的天网。
接着,又有数名气势惊人的修士飞身上前,张弓射箭。箭矢离弦后化作漫天箭雨,如金色的鸟群般倾泻而下。
荀妙菱皱了眉,没有迟疑,紧握剑柄,一剑挥出——
剑光凛冽,所到之处,空气发出尖锐的炸响声。剑气森冷,杀意弥漫,那些修士顿时觉得一股寒凉之意从天灵盖倒灌入脊柱,下意识地四散逃开。
那张天网转眼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那剑光撕裂了天网,还不算完,如一道月弧般远远地飘了出去,正好撞在水月门的一座塔楼上,“刷”的一下,将那塔楼瞬间斜着切成了两半。
断墙碎瓦,纷落如雨。
几个修为较高的修士咬牙,又是几道灵光飞出——他们丢了数个能展开禁制的法宝过去。
然而,下一瞬间。
反弹,反弹,还是反弹。
“呃——”
“啊!救命!”
数名修士躲闪不及,被反弹的禁制狠狠抽在脸上。剧痛瞬间袭来,他们疼的五官扭曲,双手胡乱挥舞着,直接从剑上一头栽落,掉了下去。
轰!
啪!
水月门建势较高的建筑开始纷纷遭殃。
……剩下的修士们不仅要面对杀人不眨眼的剑光,还要面对满目疮痍的宗门——
“住手!求您住手啊!”
长老是派他们来抓贼人的,不是派他们来拆家的!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杀神啊,凭这实力好歹也是个化神老祖了吧?这哪个宗门的化神老祖闲着没事干来他们水月门偷鸡摸狗?要知道他们水月门的掌门也不过是化神修为——
这不是坑人呢嘛!
“诸位!”这时,一个眉间点缀着蓝色水滴标志的女子挺身而出,“别忘了,师尊有令,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拿下潜入宗门的歹人!哪怕使得宗门受点损伤,但以师尊的宏量,也定不会怪罪各位!”
别畏畏缩缩的了!我们是一群人打他们两个,大家都上啊!
但她这话说的太晚了。
哪怕早说一刻钟,估计也是有用的。
“…………”
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说要捉拿敌人的修士们瞬间没了声响。恐惧爬上心头,他们甚至还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好几丈。
发出号召的女修:“……”
眼看他们已经被吓破胆,荀妙菱横剑,做了个威胁的动作,道:“书院里的其他人呢?”
“哼。为防止这些从世家而来的弟子遭你们的毒害,自然是都转移到安全的地点了。”
“话倒是说的冠冕堂皇。”荀妙菱冷笑道,“究竟是为了保护他们,还是为了挟持他们做人质,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那女修面无表情,转手给还留在战场上的数个修士抛去灵丹:“这是我师尊炼制的上品蕴神丹——吃了便可补充识海,恢复灵力。大家快服下!”
这下倒是没人犹豫。
上品蕴神丹可是好东西,百利而无一害。哪怕他们一会儿打不过了要逃跑……那也是需要体力的,不是吗?
没想到,几颗丹药下肚,他们却觉得五脏六腑中仿佛有一股邪火窜了出来——
“呃。这是……怎么回事?”
“好、痛……”
他们的眼底瞬间弥漫上几缕猩红之色,浑身爆发出缭绕的黑气,目光中隐隐流露出想把世间万物通通撕碎的癫狂。
那丹药里面……有魔气?
只见那女修粲然一笑,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得意之色。
“——都给我上!”
荀妙菱有些厌倦了。
她升入高空,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些魔化的修士,视线却仿佛透过他们,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她要去水月门的主殿。
也就是崔岚所在之处。
擒贼先擒王,这是世间不变的至理。
荀妙菱仿若目下无尘的神情,看得那眉间点缀着蓝色水滴的年轻姑娘暗自咬牙,恨不得把她立刻从天上击落。
只见那些浑身冒着黑气的修士已经忘记了恐惧,前仆后继地向荀妙菱扑去——
突然,空中划过一道寂静的剑光。
这一剑看似寂然,剑出之时,却将天上黯淡的星光以及四周的空间全部拖入了无尽的、黑色的虚无之中。
荀妙菱的身影已经化作流光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拔剑的姜羡鱼。
“你们,可以一起上。”他缓缓扫视一圈周围,薄唇轻启,“但是,别妄图阻拦她去做想做的事。”
他的剑也在发出雀跃的嗡鸣。
第88章 (二合一补3.12更新)
荀妙菱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正殿。
她一脚踹开殿门。
正殿之内,精曜华烛,金梁玉柱,交织成令人炫目的色彩,堪称是富丽堂皇。
水月门的四位护法长老原本围坐在高台上,见荀妙菱闯了进来,都觉得有些意外。
——那么多弟子,竟然都没能拦住她?
最左侧的紫袍长老微微抬起眼皮,沉声道:“究竟是何人,敢擅闯我水月门?!”
“管他是何人!”一个性子酷烈的长老猛地站起身来,属于元婴期大能的威压如一座大山倾轧而下,“敢擅入我水月门正殿者,死!”
曾经,正阳长老不幸离世,新补上的长老虽不及正阳长老那般厉害,却也有着元婴中期的修为。
目前崔岚修为处于元婴大圆满,其余三位的境界只是稍逊于他。
如此一来,荀妙菱此番所要面对的四个修士,均是元婴二重以上的修为。
然而,那位元婴长老看似磅礴的灵力压制对她却丝毫不起作用——她执着剑,就这么一步步、一步步地走来,剑上滴血未沾,干净得很,却透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四位长老脸色微变。
修行到他们这个地步,自然明白一个道理:
当你无法看穿一个人的修为深浅时,情况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极小的可能性,对方使用了隐匿修为的法器;而更大的可能则是,此人的实力与你相仿,甚至在你之上。
最左侧的紫袍长老在荀妙菱身上来回打量,见她周身毫无魔气,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勉强的客气:
“这位道友,我水月门虽说不似上三宗那般威名赫赫,但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门派。你在我宗的地盘上如此撒野,即便是事出有因,怕也是不太妥当吧?”
这是荀妙菱今晚听见的第一句,还算尊重的话。
她收剑入鞘。
剑光如盈盈秋水,照过诸位长老的双眼。此时,他们突然有片刻的迟疑:
这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直至她主动卸去身上的伪装。
明亮的灯光之下,少女玉质天成,素衣淡影,眉眼皎若谪仙,一派清寒。
……是荀妙菱!
除了崔岚之外,另外三位护法长老均是眼前一黑。
盖因荀妙菱名声之“凶”,与她的名声之“正”,本就不相伯仲。
她是世人皆知的仙门天才、正道楷模,生平的功绩不是杀魔族就是杀魔族。她能来此大闹一场,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八成是为门主入魔一事而来。
荀妙菱的背景太硬,又背靠正邪不两立的大义,若是劝不服她,这回水月门即使不死,也得脱层皮。
终归是觉得心虚,几位长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慈眉善目了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归藏宗的荀真人,失敬失敬。请问,荀真人远道而来,有何贵干?”总之先装傻再说。
荀妙菱也不与他们兜圈子,抱剑执了一礼,随后视线直接望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崔岚。
“我今日来,是为除魔。”
在诸位长老震惊的目光中,她对着崔岚轻轻一笑:“崔长老,你作恶多端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说完,她将霏兰城大阵被改、正阳长老被杀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并且给出了留影石中的片段作为证据。
桩桩件件,直指崔岚是魔族卧底的真相!
另外三位护法一开始还只是半信半疑,听到后面,几乎是骇然失色,面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若崔岚才是那个真正的魔族卧底……那他们岂不是助纣为虐,把无辜的门主给锁进牢里了?!
然而,崔岚却表现得比众人想象中要镇定许多。他缓缓站起,衣不染尘,脸上甚至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荀真人一心除魔卫道,这份心是好的。但你手中所谓的证据……是霏兰城一份模糊的陈年旧账,是门主口中的一面之词,还有一缕残魂在投胎前疑似谵妄的证言。”
“其中,看似最可信的,便是正阳长老的证词了吧。先不说正阳长老的魂魄受魔气浸染多年,能不能留有清醒的神智,尚且存疑。就说正阳长老生前将易婵门主视如己出,就连死后也不愿责怪她。为了给她脱罪,而强行把所有罪名栽在我头上——这也是有可能的。”
崔岚的面容浸在流淌的灯光下,半暗半明,流露出一丝诡谲。
“何况……将门主囚入水牢中,这个决定,并不是我一人定下的。”
“当时,除了我之外,还有常曦长老、苍思长老——这是我们三人共同下的决断,不是吗?”
崔岚的语气十分平淡,但站在他左右的常曦、苍思二人却听出了隐隐的威胁之意。
他们顿时攥紧了拳头,心中对崔岚的怨气横生。
当年之事,其实确实是他们理亏。
水月门自上一代起,就有两脉之争。门主易婵、正阳长老出于一脉,而常曦、苍思则出自另一脉。常曦、苍思两个长老自觉常年受到打压。他们好不容易逮到了易婵与正阳长老内讧的时机,但正阳却是个死脑筋,他们撬不动他……此时又如天降甘霖般,出现了一个有头脑、有手段、能改变格局的崔岚,于是,他们便毫不犹豫地将崔岚纳入自己这一脉。
见崔岚居然能与门主斗得有来有回,他们更是放心信任了崔岚,事事由他参详。
当初门主出事之后,常曦、苍思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中的蹊跷。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看易婵要彻底爬不起来了,谁不愿意上前踩一脚?
这下可好。当了崔岚马前卒的下场,就是与他捆绑在一起。
如果崔岚真的被证实是魔族卧底……那他们也有很大的过错,这几百年的积蕴,也会彻底毁于一旦。
只见常曦长老微微皱道:“崔长老说的,也不无道理。”
苍思长老闭了闭眼,语气紧绷地说:“荀真人,你提出的指控,我们自然会严加核查。但说到底,这件事发生在我们水月门之内,我们有优先处置的权利。还是等我们调查之后再……”
荀妙菱顿时笑出了声:“你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包庇崔岚?”
“这又何谈包庇?”剩下的一个护法长老叹息一声,“荀真人,你急公好义,行事却是太过了——若我们也只因一个‘嫌疑’之名,便贸然潜入归藏宗,还肆无忌惮地大搞破坏,归藏宗难道便会任人命令吗?”
“自然不会。”荀妙菱道,“因为你们不敢,也没这个实力。”
“——你!”
几个护法长老顿时气的神色大变。
瞬间,息心剑再次出鞘。
剑光铮然,声若龙吟。
荀妙菱看着他们:
“我归藏宗门人道心坚定,不会收这种与魔族勾结的败类。也不会出你们这种蝇营狗苟、自毁根基、连什么东西是最要紧的都分辨不清楚的蠢货。”
“按照你们这个活法,即使无我,来日水月门也会自取灭亡。今日,你们该感谢有我——能叫你们罪有应得,悬崖勒马!”
几个护法长老闻言彻底破防。
“荀真人,你出言不逊,那就休怪我们替你师长教训你了!”
说罢,三人齐齐向荀妙菱攻来。
他们就不信了。人榜第一元婴又如何,他们几人也不是默默无名之辈!加上他们活了那么多年,积攒的灵丹、法宝层出不穷,就是耗,也能把她耗死在这里!
荀妙菱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先礼后兵,谁知对面当真是不要脸。
说她肆无忌惮,大搞破坏是吧?
——好!她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肆无忌惮!
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龙影自息心剑中飞出,白鳞金瞳,爪牙锐利。它一边怒吼着,一边盘旋而上,身后凝聚的霜流蜿蜒闪烁,有如银河流淌。
煌煌龙威,直向那四人绞杀而去!
不知何时,夜幕中乌云散尽,明月当空而起。照得万里如银,千山似水。
天上有天上的安宁。
地上有地上的热闹。
水月门的主殿所在的峰头,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巨响。
话说,此时天边一道剑鸣,正是飞光尊者乘剑而来——
她的速度是整个归藏宗最快的。因此,在谢酌收到荀妙菱等人的信息后,第一时间就转达给了飞光尊者,让她赶去给几个小辈撑场面。
毕竟,水月门大小也是个正经门派,就怕那几个家伙倚老卖老,欺负荀妙菱他们。打架这种事情嘛,就是有道德包袱的一方会更吃亏。
飞光尊者也是担忧这一点。
荀妙菱虽然实力强大,但在她面前一贯是懂事又乖巧。加上秦太初还三天两头地给她上滤镜:她说阿菱小时候是多么的体弱难养,长大后又多么的贴心,又惹人喜爱……虽然,这形容让飞光尊者时有疑惑,但荀妙菱年纪小是事实,她确实还是个孩子呢。
出发之前,飞光尊者还在想:如果自家孩子被人欺负了,她高低也要让水月门尝尝她的成名绝技——“飞光无涯”是什么滋味。
然而,等她到了水月门主殿的地界,却踩着剑来了个急刹,疑惑地眨了眨眼。
这……是水月门的宫殿,没错吧?
怎么倒得一间屋子不剩了?
她循着荀妙菱的剑气找到了人。
只看见四个重伤倒地、捂着胸口吐血的长老,还有一片开了天窗、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的地基。
“这是……?”
灵光一闪,飞光尊者出现在荀妙菱身边,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荀妙菱扭头,露出一个微笑:“燕师伯,您来啦?”
“飞光……尊者,您来得……正好!”一个还能说话的长老指着荀妙菱,眼眶泛红地哽咽道,“荀妙菱,她、她……”
燕瑛闻言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师侄。
片刻后,伸出了手——
擦掉她脸上的一处灰尘。
“看你,光顾着打架,脸上都沾灰了。”燕瑛道。
那长老似乎更生气了:
“尊者!您难道就放任门下的弟子在我水月门行凶吗?!”
燕瑛这才舍得施舍他们一个眼神:“行凶?她行的哪门子凶,你们又没死。”
“放心,所有证据我们都已呈交给仙盟。几日后,仙盟自会召开大会来商讨你们的处置问题。我归藏宗不会越俎代庖,擅自定你们的死罪。”
“…………”
那人吐出一口血沫,无力地绝倒在地。
燕瑛看得出,荀妙菱还是留手了,这几人虽然丹田有损,但都不危及性命。她的视线转了一圈:
“你说的崔岚是哪个?”
“那个。”荀妙菱指了指。
“行。”燕瑛从储物法器中掏出仙品缚仙索,这玩意儿能让人在短期内灵力尽失,“那就先绑了再说。”
刹那间,崔岚脸上掠过一抹阴鸷之色。紧接着,他双手翻转,滚滚魔气汹涌而出。那魔气好似黑色潮水,将周遭尘埃搅成一个漩涡。而他手掌风雷,升入高空,眼中缓缓被猩红之色浸满……
燕瑛眸光一冷:“他是魔族无疑了。这下,无需仙盟评判,我们就地诛杀也可。”
崔岚却哈哈大笑。
“你们也未免太过天真——当真以为我什么后手也没有留吗?”
“春秋馆的那些世家子弟,早已被我困入地牢之中。那地牢之下是献祭大阵,只需我催动阵法,他们就都会化作血灵,成为我的养料,令我实力大涨……”
“马上放我离开!否则,我定杀光他们!”
“你们归藏宗向来不可一世,但若是因为你们,逼得这些人都死于大阵之中……我看你们如何与众世家交代!”
这些人若是真死了,当然是死于魔族大阵没错。
但荀妙菱和燕瑛如果明晃晃地枉顾这些人的死活,恐怕世家那边也不好交代。
出乎预料的是,荀妙菱的回应,却是一个无比粲然的笑容——
“那你倒是赶紧祭啊。”
“我很期待喔。”
崔岚:“…………”
那满不在乎的笑容,激的他瞬间心头火起。
也是。
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天骄,怎会在意一群蝼蚁的安危?
世间弱肉强食,人魔之间,仙凡之间,别无二致。
崔岚嘲讽一笑,伸开双臂,掌中血色翻腾:
“祭灵大阵……给我起!”
然而。
一秒钟过去了。
两秒钟过去了。
除了崔岚掌中翻涌的魔气外,四周一派寂静,毫无反应。
崔岚的五官微微扭曲。
“大阵起!”
“起!起!起——”
荀妙菱一声轻嗤:“我劝你就别费那功夫了。”
“你以为自己留了后手,我们就会毫无防备吗?”
……
时间回到大概半个时辰前。
昏暗的地牢之内。
程胥年在做梦。
他梦到和晏姑娘在湖边散步。
突然,晏姑娘掉进水里,他赶紧去救,结果自己也跟着落水。慌乱中,有谁紧紧勒住他脖子,让他喘不上气,最后被勒得昏了过去……
呵。呵呵。
真是个荒诞不经的梦啊。
他一个修为几近筑基的修士,怎么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勒晕过去呢?
他好几次都试图从梦中清醒过来,可浓重的困意就像绳索一般,将他紧紧捆绑住。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似乎凭空添了几分寒凉之意。他耳边仿佛传来了模糊的对话:
“大哥,大哥……!为什么我大哥还不醒?”
焦急的、气愤的声音。
似乎是他许久不见的小妹。
“我怎么知道?这关我什么事?”
后响起的女声更加成熟,动听,却也冷淡。每个字都吐得懒懒散散,满是敷衍应付的意味。
她们似乎发生了争执。
此时,黑暗的密室中,烛火猛地一跳。
一群世家子弟们如丧考妣——他们在睡梦中被叫醒,随后被半哄半骗地驱赶到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即使是再笨、再天真的人,也该回过味儿来了。
他们这是被囚禁了。
水月门囚禁他们的目的不明。这才是最让人悬心的地方。
况且,世家子们的尊严不容许他们像家畜一样被锁起来。
被铁链锁着的囚牢外,站着两个水月门的修士——他们看样子修为都不低。世家子们也曾对着他们哀求、威胁、怒骂,可那些修士根本不理会,连给他们一个眼神都欠奉。
随着时间不断过去,大部分人勉强冷静下来,但脸上皆是担忧和惊惧之色。也有胆子小的,已经镇定不下来,一声接一声的低泣和咒骂,让众人的神经愈加紧绷。
而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昏迷中的程胥年。
对,程胥年身为水月门的弟子,居然也被带进这个密室里来了。他与晏氏的女公子是同时被丢进来的。但这不重要——比起关心这背后的八卦,世家子弟们更寄希望于程胥年醒后,能为他们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他到底是个炼气九层的修士,说不定能带领他们离开这破地方。
然而,程胥年的睡眠质量好得令一众世家子弟不可置信。
……他明明就是在睡觉,却怎么都喊不醒!
程姝将程胥年的搁在自己的膝上,眼神不善地望向晏苏:
“我大哥可是炼气九层的修士!你说他被水呛晕过去了,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炼气期修士还没那么逆天,他也是需要呼吸的,否则就死了。”晏氏女郎美貌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略显刻薄的微笑,“不过嘛,你想让他醒,我倒有个速速见效的方法。”
说着,她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素白的柔荑,左右开弓,在程胥年脸上狠狠扇了几个巴掌。
巴掌声在密室内如惊雷炸响。
周围的世家子弟们眼睛瞪得滚圆,直愣愣地瞧着这位行事剽悍的女郎,脸上写满了震惊。不过眨眼间,一股畏惧之感油然而生,让他们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
生怕惹了那女郎不高兴,也要挨她的巴掌。
程胥年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程姝足足愣了有三秒钟,随即尖叫道:“你这个疯女人!你在做什么?!”
晏苏满脸理所当然道:“我在叫醒他啊。”
程姝气的发抖,指着她,想骂又骂不出词来:“你、你这贱人分明是故意羞辱我兄长!”
“欸,程姑娘这话说的就有失偏颇了。”只见一个玉冠公子,也就是周平,摇着折扇,走出人群,故作潇洒道,“我也受过晏姑娘的一巴掌——实话说,那巴掌打得在下是灵台清明、茅塞顿开!这方法就犹如佛家的当头棒喝,看着确实粗暴了些……但是效果很好啊!自那天之后,我连修行速度都快了不少呢!”
“……”周平的仆人躲在一旁,不忍直视。
公子啊!你睁眼说瞎话也要有个限度吧?没记错的话,晏姑娘扇你的时候是入学的第一天吧?都没有做过对比,你怎么就知道那一巴掌促使你修行进步了呢?
程姝眼看着周平为了维护自己的心上人,在这儿颠倒黑白,气的脸都涨红了,恨不得杀了他们俩。
但没想到,程胥年挨的那几道巴掌居然立竿见影——只见他的眼皮剧烈开始剧烈颤抖,不多时,就迷茫地睁开了眼。
程姝:“……”
程胥年恍恍惚惚地被程姝扶着,坐起来,环顾周围一圈,哑声道:“我们这是……在何处?”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程仙师,这里已经不是春秋馆内了。是几个水月门的修士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您也不识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程胥年皱着眉,缓缓地摇了摇头。
众人的心瞬间凉了一半。
很快,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勉强站了起来,眼神开始向四周搜索:“晏姑娘……”
程姝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整天想着晏姑娘、晏姑娘……果然她母亲说的没错。这个家还是得靠她撑起来。否则下一代就被夺权了也不稀奇!
程胥年很快找到了一旁站着的“晏姑娘”。
但,与程姝想象中不一样,他不是恋爱脑发作,而是隐隐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强压下心头的愤怒,质问道:“晏姑娘,我之前究竟是怎么晕过去的?”
昏暗的灯光下,那姑娘依旧像是被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得冷艳而出尘:
“哼,与其在这儿跟我纠缠这些,我倒想问问你们水月门到底是什么意思——”
“纵使我们灵根不佳,但到底是世家出身,家中亲朋都与修仙宗门关系密切。来你们这春秋馆学习,名为求道,说白了也只是一场交易。若说你们水月门是主,那我们便是客……夜半诓骗,集体拘禁,这就是你们水月门的待客之道吗?”
这一番话可谓是说进了世家子弟们的心坎里。
“是啊!”
“若不是敬仰水月门的门风,仙盟中有那么多选择,我们为何偏偏要来这春秋馆?怎知你们根本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道貌岸然的行径实在令人不耻!”
其实,这话就说过了。
仙盟中的上等宗门,也不全是开了这种书院接受世家弟子来镀金的。可以说,世家能选择的范围也相当狭窄。但水月门在筛选弟子的时候有相应的要求,穷的不要,没势力的不要,没人脉的不要——这样筛选下来的世家子弟难道没有心高气傲的资本吗?
这么一来,众人的怒火都往程胥年去了。
可程胥年也不是泥人捏的主儿。
他眉目清冷,高傲凛然,只是流露出些许的怒气,便足以慑人:“现在真相未明,诸位就已经忙着声讨在下了吗?万一我门中的修士只是为了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妥善保护起来呢?”
“还请各位慎言——之前听着那些,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再让我听见有污损我宗门声誉的言论,我会一字一句记下来,等我们出去之后,如实禀报我师尊!”
他的师尊,便是现在水月门真正在当家做主的副门主,崔岚。
果然,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之前义愤填膺的几个世家子弟也讪讪地闭嘴了。
说完,程胥年一拂袖,转身向监牢的栅栏走去,面向那两个正在值守的修士。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不正是他认识的两个师兄师姐吗?且他们是筑基中期、筑基巅峰的修为,其中一个已经匹敌金丹了。
论实力,怕是能轻轻松松地把他给捏死。
程胥年疑惑道:“两位师兄师姐,你们为何要将我们拘禁在这此?”
程胥年出面,两个修士还算是给面子,解释了几句:“宗门里有歹人入侵禁地,估计是潜藏在你们世家子弟之中混进来的。”
只一句不咸不淡的解释。
程胥年却是眉心一跳,随即恍然——
他转身向晏苏望去,犀利的目光如电:“敢问晏姑娘,之前在你身边随行的两个侍从到哪里去了?”
……是啊。
他们的仆人几乎都被逮进来了。毕竟春秋馆内有一条规矩,就是不许随从擅自离开主人。
像晏苏这样,身旁空无一人的,只有她一个。
众人狐疑的眼神落在晏苏身上。
连门口两个值守的修士也正了神色,警惕地望过来。
晏苏姑娘——也就是林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慌倒是不慌。这些人捆在一起怕也打不过他。只是,现在是能暴露的时候吗?
此时,囚牢的锁突然滑落。那两个修士入了监牢,缓缓地逼近林尧。而众人亦是畏惧地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让林尧身边空无一人——
周平一愣,还想上前阻拦:“误会,这一定是误会!晏姑娘怎么会……唔唔唔!”
仆人捂住他的嘴拖到一边:“周平少爷,您快住嘴吧!现在不是出头的时候啊!”
就在这时,室内亮起一点温暖的白色萤光。
是林尧袖中的玉简飘了出来——
“传讯玉简!”
“她果然是个修士!”
众人惊骇至极。
却见林尧不慌不忙地在玉简上一点,一目十行地把上面的消息看完:
“林师弟,不必继续装下去了。我们已经拿到了崔岚勾结魔族的实证,接下来只需禀报仙盟即可。崔岚有意以世家子弟做人质,你当心些,随机应变即可。”
突兀的,林尧发出一声畅快的低笑。
就在众人愣神之际——
一道灼眼的红光点亮了黑暗。
只见“晏苏”不知道从哪儿拔出了一柄剑。随后,她身上的伪装像是一层着了火的纸壳般,瞬间被燎作灰烬。取而代之的是青年挺拔的身影。因头上没有发带或玉冠,一头乌发犹如瀑布垂顺而下,他剑眉入鬓,眉梢轻扬,俊美的面容恰似骄阳,夺目至极。
他挥出灵剑,剑锋游走处,连那两个修为不俗的水月门修士亦要避其锋芒。
林尧抬剑一挑,对着他们做了个轻蔑的挑衅姿态,一字一顿道:
“我们此行,是来揭发水月门长老崔岚——勾结魔族,以邪压正,残害忠良之罪。”
“如今崔岚的罪证已经呈往仙盟。你们识相的,自己投降。否则,九州之大,再无你们容身之处!”
“……”
众人一脸做梦般的神情,似乎都还没缓过劲来。
周平愣愣的,瘫坐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要碎了。
而那两个修士对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呵斥道:“胡言乱语!”说着,依旧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林尧冷笑一声。
那就别怪他下手无情了!
虽然都是筑基期,但相同阶层的修士含金量也不同。
林尧如砍瓜切菜般,只数招就收拾完了那两个修士。
连他一早准备好的迷香都没有用上。
“啧。简直是不堪一击。”
此刻,林尧觉得自己多日的压抑得到了释放。他终于又重新做回了那个意气风发、傲世众生的天才修士——
但当他打开监牢的大门,示意那些世家子弟赶紧离开的时候,他收获的却不是感激、敬佩的眼神,而是一阵阵微妙的注视,以及不断的低声絮语。
“这、这晏姑娘居然是个男的……不对,是林真人居然装成了女的……”
“不得不说,林真人扮起女装来真是惟妙惟肖……”
“应该是他平时就有这种爱好吧。不然怎么会如此熟练?”
“嘘、嘘!快闭嘴吧!爱扮女装又有什么错?人家可是救了咱们的性命。再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归,又没让你们把家里的姐妹嫁给人家,介意这个干嘛?”
林尧:“……”
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他突然意识到:以后自己在仙门百家的名声彻底歪了,从此痛失择偶权。
这还不算事……万一,这些风言风语传到魏师姐耳朵里……
“滋啦”、“滋啦”……
刹那间,刺耳的声音传来。
只见林尧笑容狰狞,徒手把栅栏上的铁索给拧成了麻花。
众世家子弟:“……”
“我,林尧,从没来过水月门,也从未和你们见过面。”
“你们,听懂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世家子弟们惨白着脸,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懂懂懂!”
唯有周平。
他迟迟不肯离开监牢,抱着那栅栏,犹如尾生抱柱,痛心至极地,发出公鸡打鸣般的哭声——
“居然骗我……”
“你居然骗我!”
“骗子,大骗子!!!”
今夜,周家的小公子彻底成长了。
因为,他不仅失去了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信任……
还失去了一颗,天真无邪的少男之心。
第89章
崔岚的祭灵大阵启动半天,也没有丝毫反应。
他眼神阴冷地死死盯着荀妙菱:“那群世家子弟……被你们救走了?”
转瞬之间,他便意识到自己遗漏的变数是什么:与荀妙菱一同前来、却被自己忽视的那个人。
崔岚“呵呵”一笑,灰色魔纹瞬间爬满他的脸。
“果然,我就不该心慈手软。早该把跟你沾边的人全都解决掉。这么看来,那个自称晏氏独女的,想必也是个冒牌货……”
不到最后时刻,崔岚确实没打算动那些世家子弟的性命。
或许,在他的计划中,前来找麻烦的人早该死在一众修士的围猎之下。再不济,他与另外三个护法长老联手也可以制服对方。
没想到……
来的人偏偏是荀妙菱。
“好你个邪魔!竟在我水月门潜藏了这么久!你不但迷惑众人,还残害正阳长老、陷害易婵门主。我水月门跟你不共戴天!”
“该死的魔族,还不速速受死!”
一旁趴在残垣断壁里的苍思、常曦两个长老见势不妙,立刻又演上了。
他们一手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呕出血沫也要用手指着崔岚、狠狠地唾骂他,满脸的愤恨之色。偏偏他们现在还动不了,于是场面变得颇为滑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跟崔岚拼命才被打成重伤的呢。
“聒噪!”
崔岚一道魔气打过去,地上瞬间爆发出滔天的烟尘。那两个长老被狠狠击飞。不过,他们却在关键时刻提前运起了法器、护住了心脉。落地时勉强还能喘气,却也吃了一嘴的土。
下一刻,崔岚突然仰天长啸,无数魔气从他身体中喷涌而出,压向四周。他身上的外袍瞬间碎裂,整个人则化成了一团闪烁着血光的黑雾——直直向荀妙菱冲来!
这时,飞光尊者出剑,轻声道:
“流光化狱。”
只见三千剑光如流星交织,瞬间在在崔岚周身形成流动的金色牢壁。
一道道凛冽的剑光如刃,穿透崔岚的身体,瞬间就把他牢牢钉住。
那团黑雾之中的身躯还在挣扎。
见状,荀妙菱立刻飞身而起,开始补刀。
她一剑刺出,一道蕴含着精纯灵力的剑气掠过,所经之处留下了凛冽的霜痕,随后层层清光荡漾开来……这剑气宛如橡皮擦,在魔气弥漫的空中硬生生擦出了一道干净的轨迹——
息心剑能克制魔气,在这种场合更加十分显眼。
霎那间,那道霜色的剑光穿透金色牢狱,精准地钉入崔岚的心脏位置。
狂乱涌动的魔气有一瞬间的停止。
下一秒,只见崔岚的身体突然开始如陶俑般片片剥落,不一会儿,胸前就空了一片。几近破碎的胸腔里,半个手掌大小的紫黑色晶石正在疯狂闪动。
飞光尊者微微皱眉。
“那是魔核?”
荀妙菱扭头,以好奇的眼神询问燕瑛是什么意思。
“……此人空有血肉之表,但恐怕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了一具靠魔核催动的高阶傀儡。”
荀妙菱之前就已经听说,魔族的那些高位魔君们,可以说是各有各的苟延残喘大法。像之前遇见的冥荼那样以真身打野的魔君极为稀少。而驱使傀儡做事,倒也像是魔族会使用的花招。
荀妙菱侧目:“您的意思是,他背后有其他人驱使?”
“他的实力还没到魔君分身的规格,想必就只是个傀儡。但修为在元婴大圆满的傀儡……非魔君无法炼制。而且,炼制起来估计也需废上不少时日。少说,百年起步吧。”
飞光尊者一挥手,那魔核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一般,飞到她面前。
此时,四周的魔气已经彻底散去。
噗通一声,崔岚急急地坠落在地上,以单膝跪地支撑着身体。
他的肉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崩解。
所有魔化的特征都已经褪去。他惨白着脸,伸手想去挽留那些飘散入空中的烟粒。然而,下一刹,他的手臂也跟着溶解了……
“不……”
他眼中浮现出绝望的神色。
或许,当了太久的“崔岚”,连他自己都快把自己当成个真正的“人”了。
“我还不想……死……”
最后一个音节还未吐出。
“轰”地一声,他的身形已经灰飞烟灭。
水月门威名赫赫的副门主,崔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而留下的,只有飞光尊者手中不断旋转的魔核。
荀妙菱盯着那魔核看了一会儿:“师伯,您有办法通过这个魔核追溯到它的制造者么?”
飞光尊者的面容笼罩上一层冷意。
“一般来说,是不能的。魔族在制造傀儡的时候,都会给魔核设置一种防追踪机制。一旦触及,魔核就会自动爆炸。”
她短暂的停顿后,又道:“不过事无绝对。”
“上古时期有一法器,名为昆仑镜,可以观世。用昆仑镜,应该可以鉴别这魔气是出自哪位魔君之手。”
荀妙菱闻言一怔,缓缓抬起头,正对上飞光尊者平静、洞悉一切的目光,刹那间就反应过来——燕瑛师伯多半已经知晓昆仑镜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只能是谢酌告诉她的。
倒也奇怪。两人明明看着没什么接触,她师父居然如此信任燕瑛师伯么?不,这话也不对。谢酌与燕瑛是同出一门的师姐师弟,互相信任又有什么错呢?
荀妙菱于是在识海中把昆仑镜摇醒。
昆仑镜被她关了许久的小黑屋,哼哼唧唧地起来:“哟,用的上就喊人家‘神器’,用完就把人家当邪器封印起来是吧,你当我好欺负呢?”
荀妙菱面无表情:“那行,我也不急。你先睡个十年咱们再来论论这事吧。”
“欸!别!别呀,我马上干活——”
昆仑镜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咳咳,我瞧瞧。这魔核上残留的魔气很明显嘛,来自一位也算是有名的魔君,簇幽。不过,她还有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别称,叫做‘千面’……”
“千面魔君的修为,在魔族中原本不算最顶尖的。但她擅长以万物制作各类傀儡,并且能随时以神识附身,外形千变万化,所以被称作‘千面’。”
“一般的魔君呢,分身如果受创,自身实力也会跌落。但千面的傀儡被毁,顶多只是损点神识,却不会跌落境界。所以,数千年的积累下来,她已经是实力最靠前的魔君之一了。”
所以,这千面魔君是个谨慎又勤奋的手艺人?
荀妙菱得到了答案,却没有第一时刻开口。
——谁知道这水月门中还有她制作的多少傀儡?
荀妙菱突然开口:“师伯。”
飞光尊者:“嗯?”
“我们民间有句俗语。”荀妙菱叹息一声,沉重道,“当你家里出现一只蟑螂时,这可能意味着你家里已经有一窝蟑螂了。”
飞光尊者:“……”
她皱起眉,不可思议道:
“你们峰头有蟑螂?改天记得去你慈雨师伯那里领一些杀虫药。”
荀妙菱:“…………”不是这个意思啦!
她深吸一口气,牵起燕瑛没有持剑的那只手,在她掌心快速写下“千面”两个字。
燕瑛瞬间了然,眼中浮现出凛冽的寒光。
荀妙菱随即大声道:“师伯,横竖崔岚已死,接下来我们只要想办法肃清和他有关的人,就行了吧?”
燕瑛嘴唇微勾:“自然如此。”
她一剑刺出,那魔核就被炸成了碎片。
在下面趴着的几位护法长老,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憋的直难受。
他们固然可以极力划清与崔岚之间的界限……但这种事情,不是他们开口解释了就有用啊!
护法长老之位,眼看是保不住了。即使是为了避免被清算,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
投靠易婵门主!
勉强还能站起来的常曦长老咳嗽了两声,声泪俱下地道:“之前是我们错怪了门主,险些铸成大错啊!我们这就亲自去水牢中释放门主,然后向她负荆请罪!”
即使易婵要他们当牛做马,他们也只能咬牙认命了!
大约一炷香后,荀妙菱和姜羡鱼、林尧他们成功会和。此番行动,三人都算是毫发无损,反倒是水月门倒了不少修士——如此触目惊心的对比,更让水月门的几位长老心如死灰。
……也难怪纸包不住火。
他们是粗制滥造的草纸,人家是三昧真火。不被烧个明明白白才怪呢!
很快,易婵门主被人从水牢中接出,服用了暂时压制魔气的丹药和伤药,只等仙盟派出医修来给她慢慢拔除魔气。
四位护法长老当场落马。无论他们在易婵面前是如何的请罪,易婵也统统废去了他们的护法长老之位,降为最低等的传功长老。
而昨日动手去杀荀妙菱的那些弟子,平日是直接听令于崔岚的。即使是不清不楚的命令,他们也豁出命去执行,其中又有多少是知道崔岚真实底细的?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一起捆起来,让仙盟都抓走,审了判完再说!
林尧在一边看着易婵的处置,不由地嗤笑一声。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师兄师姐说道:“怪不得易婵门主之前会那般落魄。看她这优柔寡断的作风,能压制住曾经的崔岚那才叫怪了。”
“身为门主被几个长老压入水牢已经够窝囊,出来之后她居然还不想着报仇,甚至还把那几个祸患留在宗门——这几个长老的修为都在这儿,过个十年几十年不就又爬回高位了?”
“若没有从头再来的魄力,怎么挽救即将没落的宗门?”
而且,易婵没有把他们打为魔族同党,而是贬为传功长老,释放的信号是:这几个人我还要接着用。他们还是我水月门之人。如果要查魔族卧底,就查那几个被交出去的弟子吧。
这不是明显的维护吗?
荀妙菱却摇摇头:“那些被捆走的,有很多都是筑基期到金丹期的精英弟子。如果把他们带走,再把三个护法长老也给打入牢狱之中,那水月门一时之间就空了一小半——再加上一个暂时不能动用修为的门主,那水月门是真的要垮了。”
“如果易婵门主从这个角度去为自己的宗门争取利益,仙盟多少也会给她面子。至于那几个败类长老,易门主想留着就留着吧。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
长远来看,留下那几个长老当然不是好事。
但易门主的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然后睡个好觉。
第二天,水月门中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是春秋馆暂时停学,水月门通知了各世家派人把孩子给接回去。听说自己的孩子差点沦为魔族手里的人质,不少家长吓得是三魂飞了七魄,甚至连夜亲自来水月门接人的也有。
二是易婵门主坚持要设宴款待荀妙菱几人,感谢他们让水月门起死回生。同时也要配合仙盟的人调查,所以,荀妙菱几人还是暂留水月门。
很快,春秋馆外又重新复现了入学时的盛景——车马几乎将道路围堵地水泄不通。但这次,世家的家长们是骂骂咧咧来的。不少世家子弟见了父母,直接与对方抱头痛哭。家长们把人接了就忙不迭地走,生怕再沾上此地半点晦气。
一辆低调且不怎么起眼的世家车马在人群中悠悠而过。
随后,从车上下来一个美貌的妇人。
她挽着高髻,金簪斜插在浓密的乌发里,垂下的流苏微晃。指尖抚过金色的裙裾,举手投足皆是世家浸润出的雍容气度。
此人,正是程氏家主的妻子,钟若华。
来此接人的世家长辈,大多是怒气冲冲,或脸色颓丧。
钟若华的神色也不好看。她眼下两小片淡淡的青黑,整个人也清瘦了一圈,风一吹像是要飘起来似的。
她的大儿子,程胥年,因为是崔岚的亲传弟子,现已被水月门逐出师门。
如果不是程胥年当时也和那群世家子弟一同被丢进祭灵大阵里,恐怕仙盟还要把人捉走拷问。
而她的女儿,程姝,千里迢迢送到这春秋馆来念书,却差点被献祭。
按道理来讲,程家在所有世家中,理应是最为恼恨的那一类。
然而,钟若华那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来的可不单单是焦急、失望和恼恨之色。
还有一种潜藏极深、几乎难以察觉,却又呼之欲出的……极度的兴奋。
第90章
“钟夫人,门主有请。”
一个身着白袍的水月门修士出现在她身旁,客气地示意她跟上。
钟若华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掐了掐绣着金丝海棠的裙裾,面上却仍是一副矜持娴静的模样。
“请带路吧。”她柔声道。
因春秋馆内发生的动乱,许多世家的当权者甚至亲自前来把家里的子女接走。这种人,往往就不是什么小角色了,水月门郑重其事的致歉和一份价值不菲的赔礼还不够,易婵门主也会亲自出面,接见他们。
其实诸多世家倒是想和水月门讨个说法。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别的也就算了,易婵门主自己也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她甚至被关在水牢里整整三年——搞得这些世家的家主们有火也没处发。
总不能指着门主的鼻子骂,“你这个废物,居然被魔族害的这么惨,导致我们家的孩子也受连累”吧?
……总之,现在水月门还没彻底倒下呢,世家们勉勉强强把易门主摆在了和他们一样的受害者立场上,拿了赔偿就走,也不多做为难。愿意与易婵门主见面的,甚至还能与之走几句互相安慰的场面话。
因此,钟若华被接引去见门主,这一行为并不突兀。
大家只当是易门主不想与世家结仇,是在一个个笼络人心呢。
钟若华跟在那修士身后,目光随着思绪一同翩飞——
很久之前,她来过水月门一趟。
水月门的建筑风格以精致淡雅为主,唯有主殿,建的是穷尽瑰材,气势恢宏。每当钟若华的目光触及这座主殿,内心都会涌起一阵难言的热意。
……因为,这就是她曾经日思夜想,幻想着想要迈入的仙门啊。
可惜,水月门的正殿,不知为何,就这么倒了,只剩一地的废墟。
易婵门主不能在正殿接见诸位世家掌权人的地点,就选了一处较为偏远的宫室。那里虽然幽僻,但是也够大、够精致。钟若华跟着那修士一路穿行了好几扇门,走过漫长的回廊,才被领到殿内。
柔和的光线穿过琉璃窗户,洒落在青玉砖上,打在钟夫人的背影上。行走间,有股幽微的沁凉之意漫上她的脚踝。
“请您稍等。”
那修士让她在堂中坐下。
一旁,铜铸的仙鹤香炉静静伫立着,上好的檀香从仙鹤尖喙中悠悠散出,丝丝缕缕,让人不由地静下心来。
不多时,易门主到了。
她一身天青色的道袍,袖袍处绣着精美的云纹,黑发如瀑,有些病容黯淡,那双凤眸却依旧凛若寒星,仿佛能直望进人的心底。
钟若华仰起头,眼中藏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艳羡与痴迷。
她这一生,憧憬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修为高深,大权在握。
可惜了,钟若华自己没有修仙的天分。甚至世家那些风云诡谲的争权夺势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的一辈子就消耗在程家这一亩三分地中。但她并不甘于此。
至少,她要为自己挣出一条出路。
“钟夫人,许久不见了。”易婵的双目含笑。
钟若华站起来,恭敬执礼:“是……易门主,我们已经有近三十年没见过面了。”
三十年过去,时间几乎没有在易婵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而钟若华自己,即使服用了再多保养青春的灵丹,眼角依旧有了淡淡的细纹。
恍惚之间,钟若华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时候,她母亲早亡,父亲患有心疾,时日无多,钟家眼看着就要彻底败亡。这时候,她父亲带着她,求上了水月门。
她父亲和水月门有些沾亲带故的联系。
于是求着水月门能收留她,当个门人,或者管事——
她父亲仍在费心恳求,时年十四岁的钟若华自己却清醒地很。
她没有灵根。
即使留在这儿,得到仙门一时的庇佑,也绝非长远之计。
在外面,她一个败落世家的孤女,守着一份平凡的产业,在群狼环伺的凡间难以生存。但在水月门,没有灵根的凡人就是最低等的存在,与路边的狗尾巴草也并无不同,谁都能来踩一脚。
在这里,她就能活得好吗?
那可不一定。
直到易婵破例接见了她。
对,易婵见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单独见了她——
“可怜啊。”易婵初见她,就单手捧起了她稚嫩的脸颊,语气中的惋惜之意,让钟若华下意识颤抖,“你们钟家,祖上可是出过青梧仙子的。也不过数千年光景,就没落至此了么?”
青梧仙子……
钟若华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
早在她年幼的时候,她父亲就经常与她叙述从祖上流传下来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仙子。
她的修为深不可测,在机关术一道更是冠绝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彼时宁澜州水患滔天,洪水泛滥,是她精心设计治水器械,引洪归道,成功驯服让肆虐的洪水,令其乖乖退去。
洪灾刚过,又生疫病。她又展露了惊人的医术,妙手仁心,悬壶济世,拯救千万百姓,成为了百姓心中的守护神。
钟若华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她还会满怀期待、急急地追问:后来呢?
父亲语焉不详,但终归是叹息了一声:……后来嘛,如此功德无量的仙子,自然是飞升上天了。
那天傍晚,钟若华在和同巷的孩子们聚会的时候,就高调且自豪地宣布:我们祖上出过仙人!
却换来了一片嘲笑声。
只因数千年来,飞升上天的修士不少,却也不多。为崇道法,他们每一个都是被记录在册、流芳后世,时时受人敬香礼拜的。
程家的先祖中如果真的有飞升过的仙人,外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钟若华不服气,憋着一股怒气跑回家去质问父亲,却换来了父亲大变的脸色,和严厉的告诫:
“若华,我们祖上有仙子飞升过的事,是秘密,是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
“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我们就会有麻烦临头的!”
钟若华实在想不通,炫耀一下自己飞升的祖宗,能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那是,她只有满心的失望,和心灰意冷……
父亲八成是在骗她。
为什么?先人没有飞升过,那就没有,有必要编造出一个如此拙劣的谎言来欺骗小孩子吗?还是说,父亲是觉得这样说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去看完那些枯燥乏味的医经,让她照着父亲的期待,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医者,哪怕她自己根本对此道不感兴趣么?
从此,这件事成了深埋在钟若华心中的一根刺,也再没有跟任何人提及。
直到那日,易婵在她面前展示了一副画像:
那是一副不知道是多么久远的、笔触已经近乎模糊的画像。
上面画的人是个素衣女子。打扮不同于当下朝代,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盎然古意。
她逆着光,横卧在树荫之下,山林春水边。鸦青色的长发松松挽着,半掩在光晕中的面容,有种从容、慈悲的静谧感。她裙角周边围绕着长长的卷轴,大约是什么法器,几乎看不到尽头,上面散落许多摊开的经文,以及正在晾晒的药材。
一看望去,草木的清苦味道穿越了不知多少代的时光,仿佛又浮现在鼻尖。
钟若华近乎目眩神迷地,看着那副画像。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血脉中觉醒——
这时,易婵的声音缓缓传来,明明是清冷的声线,却莫名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
“这位仙子,是真实存在过的。”
“其道号,名为青梧。”
“甚至,她的功绩之高,声名之盛,即使是那些飞升的道君也无法与其相比——”
“这就是她被抹去了一切存在记录的原因。”
说着,易婵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晦暗起来:
“而她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成就,就在于,她是千载唯一的先天灵胎。”
“而你……钟小姐。你身上流着与青梧仙子相同的血脉。”
“若是操作得当,有朝一日,你也有希望,诞下一个真正的先天灵胎。”
钟若华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拜别水月门后,她拒绝了父亲继续找仙门庇佑她的建议,而是使了些手段,让程氏家主的儿子对她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父亲死后,她嫁入程氏,曾经钟家留下来的东西,也被程氏尽数吞没,物尽其用。
钟家已经彻底成为历史。
但是没关系。
钟若华还在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在她接连生下程胥年、程宣两个儿子,就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易门主终于传信过来,只有四个字,却让她欣喜若狂。
上面写的是:时机已到。
配合易门主完成诸多严苛的准备和仪式之后,钟若华果然身怀有孕。她们约定好,等那位先天灵胎的孩子生下、长大之后,就送至水月门做弟子。如此一来,两人双赢。
但令钟若华极为恼怒的是,那一胎,居然是双生胎!
更令人震惊的是,先天灵胎的天赋居然被分做了两半:一个孩子继承了灵根,一个孩子继承了灵脉。
得知消息后,易门主却也没有多生气,只是十分淡然地告知钟若华:
在自然界,如雌鸟之流,会本能地选择牺牲相对弱小的雏鸟,以确保健康雏鸟的生存。
双生灵胎,若不能把天赋汇聚到一人身上,那就等同于半废。
这种情况,必定要选择牺牲一人,来成就另外一人。
理所当然的,程姝被选中。
而程姣,是被牺牲的那个。
剥离程姣的灵脉、将之移植给程姝的计划已经进行了很久,眼看移植之前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快要完成,却又不能进行下去,对钟若华而言是个打击,但对易门主而言未尝也不是一件麻烦事。
经历过那么多波折,其实钟若华已经快要筋疲力尽了。
在程姝身上,她没看出半点什么仙子的风采。
反倒是程姣……不声不响的就拜入了归藏宗门下!
之前,为了避免麻烦,钟若华都是有意减少自己对程姣的关注,对程姣的教育也不是那么上心。她是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自学成才之人。本来,她大概是该高兴的,但是她与易门主有长达数十年的筹谋,这时候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损失全让易门主承担,她怎么敢呢?
何况……
钟若华的眸光一闪。
三年前,易门主曾给她传过密信,说这三年之内,她们可能无法联系彼此。让她务必看好程姣,继续让程姣贡献灵血,替换灵脉的计划不能耽搁。
随后,易门主就被崔岚关在了水牢之中,“蒙冤”了三年。
现在崔岚作为魔族的卧底,听说已经伏诛。
那易婵门主的真实身份,在钟若华眼中也呼之欲出了……
但钟若华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选择无视这一切异常。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
“门主。”钟若华垂首行礼道,“还要感谢门主,之前多有包容。即使听闻阿姣拜师归藏宗的消息,也没有发怒……”
“不必客气,坐吧。”易婵亲昵的姿态,让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更像是叙旧,“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如,想想该如何弥补。”
“胥年一事,算是我对不住你们了。原本说好要让他一直当亲传弟子的,但是事发突然,崔岚的罪行已经大曝于天下,原本跟着他的弟子都要被仙盟记录、审问。这时候断他和水月门的师徒名分,也是为他好,至少让他不必去仙盟的暗牢里吃苦了。”
钟若华脸上浮现出笑影:“您说的是……”
易婵继而温和道:“那,替换灵脉一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崔岚已经被打上了魔头之名。
程胥年也就是魔族卧底之徒。
他的名声和前途,几乎已经毁了。不会再有大宗门的弟子想要他。
而替换灵脉这事,最好当然是由双生子来完成。可若是实在不行,由程胥年这个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兄长来替代,也不是不行。
甚至,因为程胥年已经快修到筑基了,程姝替换灵脉之后,修为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到相似的程度……而程姝的灵根是远远胜于她兄长的,前途也更光明。
如此,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虽然,钟若华也明白,大概率是门主的隐瞒和谋划,导致自己的大儿子成了一步废棋。可是计划进行到现在,她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她点头道:“一切由门主定夺。”
“好。”易婵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明日丑时,我就起阵,为他们……交换灵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