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色如霜。
程姝拢紧身上的披风,手中的提灯在夜色中泛着昏暗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一阵风吹过,树林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母亲,我们还要走多远?”
“就快到了。”
应声之人,也就是她的母亲,披风兜帽被风隐隐掀开,那张柔美的面容在月色下露出令人心悸的温柔。
程姝突然住了嘴。
她有多久没见过母亲如此真切的笑容了?
或者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瞧见母亲真正的开怀一笑是什么模样吗?
可是,无论如何,母亲到底是最疼自己的……一想到多年的夙愿马上要实现,程姝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已经远离了水月门的建筑群,来到一座幽僻的宫殿。这里似乎已经许久不住人,墙上的漆皮大片剥落,院内荒草丛生、一片死寂。
她跟在钟若华身后,却见钟若华不慌不忙地进了殿中。
程姝见殿内的陈设残缺不全,积满厚厚的灰尘,一旦触及,便扬起呛人尘雾。抬头望去,顶上的瓦片甚至也是残了口的,月光像是水一样绕过横梁,流泻而下,将所有事物镀上一层黯淡的白色光晕——
隐隐让人觉得不安。
至少让程姝有些不高兴。
今日,本应该是她辉煌仙途的开始。即使场面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宏大、光彩,但这破破烂烂的环境和做贼一样鬼祟的氛围,实在不是很符合她的期待。
宫殿深处,缓缓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站着的女子一双凤眸流转,正是水月门的门主,易婵。
地上躺着的,是程姝的亲大哥。他眉心象征水月门弟子身份的标志已被抹去,身上宗门制服也换成了寻常缎袍。此刻,他倒在地上,虽衣着尚整,发丝却凌乱四散,好像意识全无。
程姝有些惊讶:“大哥?”
她跑到程胥年身边,把手中的提灯丢在脚下,伸手去拍他的脸:“大哥,你没事吧,快醒醒!”
钟若华的脸沉下来:“阿姝,回来。门主面前,不得放肆。”
易婵的目光在母女两人身上一转,意味深长道:“钟夫人,看来有些事,你还没跟令爱讲明白啊。”
钟若华掀下披风,走过去,用力地摁了摁程姝的肩膀,道:“门主,请容我和女儿再多说几句话。”
易婵一副“请你自便”的模样,移开了视线。
钟若华俯下身,掐住女儿的肩膀,强行与她对视:“阿姝,时间来不及了。今天,就让门主将你哥哥身上的灵脉替换给你。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是个真正的修士了!”
程姝就跟挨了一闷棍似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瞬间揪住了裙角:“什么?!母亲,您之前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之前怎么跟你讲的?我清清楚楚说过,进了水月门,就能治好你灵脉阻塞的顽疾。这世间除了替换灵脉,根本没有别的办法,难道你还指望我凭空给你变条灵脉出来?”
程姝发出一声不情不愿的低叫:“……可您没说要换的是我大哥的灵脉啊!”
一想到大哥的灵脉就被放进自己身体里,程姝就觉得一股子怪异的感觉从自己的骨髓中升起来,身上哪哪儿都不对劲。
“程姝。”女人的声音骤然冰冷下来,“你不愿意?那你是宁愿当一辈子的废物吗?”
程姝的脊背一抖,“废物”二字如尖刺般直直戳向了她的心。
她眼眶中顿时浮现出晶莹的水色。
自从程姣拜入归藏宗后,父母、兄长、周围的亲朋好友乃至府里的下人,个个都变了副面孔。各种赞美程姣的话,他们随时随地、想说就说,完全没有人顾及她的心情。
没了程姣的灵脉,变成废物的就是她了啊!
她不能修仙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有人来安慰她两句吗?
还是说,她马上也会变成一颗弃子,一个无人问津的透明人物……不,她绝不接受这种事情发生,这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所以,当母亲告诉她“还有法子让她修仙”的时候,她是又惊又喜的,虽说惊喜中又蕴含着一丝焦躁不安……在春秋馆求学的日子里,她备受煎熬。因为灵脉阻塞的缘故,她甚至连周平那样的蠢材都比不过,只能天天受人白眼、忍气吞声……
不要!
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可是,母亲……”程姝带着一丝哭腔道,“等大哥醒过来之后,咱们要怎么跟他交待啊?”
钟若华叹息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程氏,总归会有他一口饭吃的。”
程姝脸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室内恢复了沉默。
一旁的易婵见状,扭头,温声道:“你们可是商量好了?”
“商量好了。”钟若华抬头,红光满面,“那就开始吧,劳烦门主您了。”
易婵微笑:“好。我这就唤醒他。”
钟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怎、怎么还需唤醒他吗?”
“自然。”易婵的声音如一道冷风吹过,“替换灵脉的仪式,必须在双方都清醒下的状态进行。且被剥离灵脉、替换新灵脉的过程会如刀劈斧凿,剧痛不已……不过,这都是应有的磨难。俗语道,宝剑锋从磨砺出,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如何逆天换命呢?”
钟夫人和程姝的脸色顿时煞白。
只见易婵抬手,微光一闪,地上的程胥年呻吟着醒了过来。
“母亲?三妹?……门主?”
“这是哪里?”
他脸上的恍惚之色还未褪尽,下一刻,只觉得身上一痛,整个人竟凌空悬浮了起来——
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银色丝线,如蛛网般缠缠绕绕,将他固定成了一个“大”字型。
程胥年:“你们这是做什么?——母亲、母亲!”
钟若华深吸一口气,脸色难看地别过头。
“放心。”易婵轻笑道,“等替换灵脉的仪式结束之后,我会帮忙抽掉他的这段记忆的。不过,剥离灵脉之痛,触及神魂。我要把他的记忆删干净,多少得费些代价,可能会让他神智恍惚一段时日……”
……什么替换灵脉?!
程胥年还没消化完这些信息量,但他怎么说也是快修到筑基的修士,大概也能猜测到,同时知道门主口中的所谓“神志恍惚”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把他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
“门主,我师父虽然与魔族勾结,但我真的一无所知,从无背叛水月门之心啊!”他还以为是因为崔岚的缘故,门主挟私报复来了,“何况,我只是一个未到筑基期的修士,您要我的灵脉有什么用呢——呃!”
空中的丝线一缠,程胥年被紧紧扼住了咽喉。
“胥年,是母亲对不起你。”黑暗中,钟若华突然叹息一声,“我保证,只要有我在,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程家始终有你的一席之地。将来你妹妹出人头地,也会想办法替你谋一份好前程……”
程胥年如遭雷击。
整个人甚至忘记了挣扎。
他不可思议地、震惊地,将眼珠缓缓转向母亲和妹妹的方向,五官痛苦地几乎变形。
“哥哥……大哥!”程姝也在哭,“对不起,你原谅我。我和母亲也不想这么做的,可是你已经被水月门除名,而阿姣又擅自拜进了归藏宗——求你不要怨我……”
程胥年看着自己那一贯娇弱善良的妹妹,口中吐出了残忍至极的话。
泪珠仍悬在她睫上,纤弱的身躯在瑟瑟发抖,但那恐惧的表象之下,显露出的却是近乎偏执的渴求和野心。
“我也想要修仙……哥哥,我明明有天赐的灵根。我也想要修仙啊!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是一体的。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现在自然也轮不到程胥年来说“好”或者“不好”了。
易婵让钟若华退至一边,念起了咒语。
地上瞬间浮现出了一片泛着幽紫色光芒的阵纹。
紧接着,空中寒光一闪,数道刀光精准刺入程胥年的头颈、躯干、四肢的重要穴位。
易婵凌空一抓,竟从程胥年的百会穴处扯出了正发着光的灵脉——
“啊啊啊啊!”
空中传来非人的惨叫声。
一旁的程姝苍白着脸,浑身被冷汗浸湿。她看着面前一道极为绚烂的灵光闪过,她哥哥瞬间昏死了过去。而这时,易婵掌心忽然弥漫起两团小小的黑雾,而原本那光华熠熠的灵脉,在她掌心之中,也逐渐被染成墨色……
程姝僵着脸。
她下意识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而一旁的钟若华在怔愣之后,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质问:“易门主,这和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您为何要用魔气侵蚀这条灵脉啊!”
……魔气?!
程姝的眼瞳微微颤抖。已经快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在下意识运转:
怎么易门主身上也有魔气?
魔族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难道这个易门主也是邪魔?!
易婵微微撇过脸,眼下浮现出几道鬼魅的魔纹。
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浑身漫溢出一股惊人的冷漠。
“反正,做我的傀儡,迟早要在灵脉中注入魔气的。我提前完成这一步,让她将来少受些苦,不好吗?”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
仿佛一切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安排。
程姝下意识发出一声尖叫。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转身就想离开大阵,却瞬间被阵法禁锢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
“母亲——救救我,母亲——”
钟若华踉跄着撞向大阵。
然而,还未等她靠近,一股强大的魔气迎面而来,狠狠打在她的脸上,打散了她的发髻、搅碎发簪上的流苏,将她凌空掀飞出去。
“嘭”地一声,她狠狠地砸在了墙壁上,一声痛呼后又坠下了地面。
“咳……”钟若华勉强抬起头,口中溢出几缕血丝,浑身覆满尘土,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自不量力。”
易婵的声线似乎是变了,变得更加危险。她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很低,却像藏着锋芒的利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无形的口子,让寒意丝丝渗入心尖。
“人呐,总是妄想会有从天而降的馈赠。有胆子与魔君做交易,难道没想过自己会付不起我想要的报酬吗?”
“啧,说到底还是你们无用。若不是你们……我也不至于退而求其次,转而用这条灵脉,让先天灵胎的效用大打折扣……”
钟若华的眼前一片昏黑,但听力却异常地敏锐。
她把易婵的话从头听到了尾。
突兀地,她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不是因为伤势过重而失控,也不是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唤作“命”的力量,压的她抬不起头来。
……她当然知道魔君是在利用自己。
早在那个被父亲带往仙门、却因为没有灵根而扣不开仙门之路的那天,她就已经领悟出属于自己的另一条路——
没有当执棋者的力量,便要做一颗有用的棋子。
哪知,到头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在易婵眼中,她甚至连上棋盘的资格都没有。
可笑。可笑!
“母亲,母亲!”
程姝尖叫着,被易婵提上了高空。易婵在她眉心轻轻一点,程姝的挣扎就弱了下来,眼皮开始不自觉的打颤。
动手之前,易婵花了一秒都不到的功夫,端详了一番她的脸。
“真是……肤浅至极。能做载体,实在是辱没了先天灵胎啊。”
刺眼的寒光闪过。
一柄小刀缓缓刺向她的头顶。
下一秒,一道锐利的剑光破空而来,几乎在刹那间照亮黑夜。
易婵身形一闪,被迫离开程姝身边。那凛冽的剑光还渗着难言的寒气,在她原本站着的地方结起了大片的霜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将大阵上的程胥年、程姝两兄妹统统封入了厚实的坚冰之中。
易婵脸色一沉,向门外望去——
那是张她此生都不愿再看见的一张脸。
她手中长剑斜握,身后还跟着两个持剑的同门,月华在剑锋游走,将双眸映照得似两泓秋水,澄净无暇。
少女对她粲然一笑,道:
“这位魔君,晚上好呀。”
第92章 (补3.17更新)
“……荀小友。”
易婵死死地盯住她,随即露出一个暗含杀意的假笑:“你在说什么呢?为何唤我为魔君?”
荀妙菱微微挑眉,看着她浑身逸散的魔气、脚下冒着诡异光芒的阵法、以及昏死过去的程氏兄妹,道:“难道,易门主您还能给现在这情况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易婵眼中诡谲的光芒一闪而过,轻嗤一声:“只有活人才会需要解释——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把你们都做成傀儡!”话音刚落,她周身气息陡然一变,作势直接攻过来。
“欸——”荀妙菱做了个打住的姿势,扭头对姜羡鱼道,“来,师兄,先给我们易门主上个开胃小菜。”
说着,荀妙菱向易婵露出一个神秘的眼神:“易门主,你难道就不好奇,自己的计划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吗?”
易婵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
她皱起眉,视线顿时转向了姜羡鱼。
只见姜羡鱼十分镇定地翻转掌心,一颗留影石缓缓升了起来。里面传出易婵对程姝下手的场景,以及易婵的声音——
“……人呐,总是妄想会有从天而降的馈赠。有胆子与魔君做交易,难道却付不起我想要的报酬吗?”
那留影之中,易婵亲口承认自己便是魔君。画面清晰,声音真切,任谁看了都无法反驳,无疑是最确凿、最板上钉钉的铁证。
易婵的额角蹦出青筋:“……你敢耍我?!”
她对着留影石抬手就是一道魔气。三人就地拔剑自卫,剑气与魔气相撞,瞬间把留影石碾了个粉碎。
“晚喽。”荀妙菱摇了摇头,“我们出发之前呢,对这个东西做了一个小小的改造。它不仅有留影功能,还能把记录下来的画面实时转播到其他类似的法器上——”
“等到明天,恐怕整个仙盟都会知道,你就是千面魔君了。易门主。”
水月门,已经彻底完了。
同样的,与魔君做交易的程氏,大概率也要完蛋。
易婵脸颊上的魔纹溢出森森黑气,神色阴鸷,道:“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其实,要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纰漏。”荀妙菱抬头,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映出魔君的面容,语气平淡,“只是,你这一切都设计的太好了,太巧了。”
“其一——崔岚在这个宗门里埋伏了多久?有近百年了吧。他一步步走上了护法长老的位置,其中耗费的心血自不必说。为什么,他会在三年前做出杀害正阳长老这么突然的举动?”
“那是因为,从三年前,魔君冥荼的阴谋败露、黎城主开始追查大阵被修改之事时,你就预料到了,‘崔岚’这个身份不经查。既然这颗雷迟早要爆,于是你就想,不如经过自己的一系列设计,让这颗雷在合适的时机、主动把自己引爆,这样就能转移大家的视线、隐藏你的真身……”
“于是就有了正阳长老死去、门主被诬陷为魔族这出大戏。所谓假亦真时真亦假,按照你的计划,门主这个身份一旦沉冤得雪,就不会有人再轻易把你和魔族身份联系上了。”
易婵几乎要冷笑出声:“你只是用这时机来判断的?”
“虽然,我也只是随手一猜,可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啊。”荀妙菱笑眯眯地,露出了一个令魔君痛恨的微笑,“你也知道,把这一切时间弄得这么凑巧,不太好吧。只是当初你也不敢赌。因为你不确定黎城主那边的调查什么时候结束,仙盟又何时会派人来这水月门——你只能在那个时候,做出你认为最好的布置。”
魔君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欸,其实线索还不止这些。”
“自从来了这水月门,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千面魔君,鼎鼎大名,甚至能把修士的血肉之躯改造成傀儡为你所用。你都已经搞到‘易婵’这个地位崇高的身份了,又为何偏偏要安排‘崔岚’爬上高位,来和你唱反调呢?”
“还是那句话。你看似所有不合常理的选择,都应该是符合当下情景的。”荀妙菱扶了扶自己鼻梁上根本不存在的眼镜,随后抬手指向魔君,“真相只有一个——”
“因为当时,你需要崔岚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苍思和常曦长老的针对令你厌烦,你需要崔岚打入他们之中,为你传递情报,里应外合。”
“又或许,是因为你虽然身为水月门的门主,但‘易婵’这个身份却没能发挥出该发挥的作用!”
荀妙菱刹那间抬头,步步紧逼的目光竟使魔君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慌乱:“这些天,我们搜集了许多关于水月门的信息,综合处理之后,才发现,关键的人物居然是正阳长老。”
“曾经的易婵门主虽然地位崇高,但她资历尚浅,所以,水月门最初的掌权者,实际上是正阳长老。”
“当然了。正阳长老如果想要争夺门主之位,他也完全是有机会的,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一边把控着水月门,但心中还是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看见易门主自己把水月门给撑起来——”
“可是,这么多年了,正阳长老还是没法完全信任易婵门主。甚至,两者之间的矛盾还愈演愈烈……”
荀妙菱缓缓抬眸,目光仿若无形之剑,直直射向魔君。
“你知道吗?正阳长老在投胎前,最后一句话,还在牵挂着易婵门主。”
“这样的一个长辈,会仅仅因为权势,就和门主闹到这种地步吗?再退一步说,他明知道有苍思、常曦两位长老在一旁虎视眈眈,你们若起内讧,结局就是他们捡漏——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正阳长老前脚刚被抬走,门主后脚就被关了水牢。而这件事居然也没有闹大,外人都没有察觉到问题……这些隐患,正阳长老难道半点都预料不到吗?”
“有这种种因素加持,他却还是不愿意放权给您。”
“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多少已经察觉到,眼前的‘易婵’,其实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师侄?!”
此前,荀妙菱特意去请教过燕瑛。
千面魔君若是以人做傀儡,是不是能做到连那人的亲友都察觉不出的程度。
燕瑛犹豫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千面魔君若是强行将人炼制成傀儡,那这人生前的记忆并不能十分完整地保存下来。最多记下一些要紧之事。但也如浮光掠影,记得,却并不深刻。”
“除非这位魔君下了苦功,处心积虑地陪伴此人长大,了解这人的每一次经历,才能把这人的性格拿捏得分毫不差。”
“……否则,只要是真正的亲近之人,必然会察觉到异常。”
或许,正阳长老最大的疏忽,就是他没有想过一个最糟糕的可能——
易门主的性情大变,不是因为水月门中的权力斗争,而是她被魔君炼为傀儡,鸠占鹊巢。
是啊,谁又会无缘无故做出如此大胆的设想?
何况,以千面魔君谨慎的性格,她不会留下什么可以被称作“物证”的东西。所以再多的设想,终究也只是设想。
荀妙菱自觉唯一愧对正阳长老的,便是送他入轮回时,明知易婵门主身上有不对劲之处,却仍说:“门主虽然处境不好,但终归还活着。”
她的不详预感是对的。
“易门主”这副躯壳虽然还活着……但易婵本人,终究早已死了。
听完荀妙菱的一大段推理,魔君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到饶有兴趣,最后,化作棋逢对手的大笑:
“有意思。本以为你只是个实力不凡的人修,没想到,心思竟也如此缜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兆慶说的没错……此人,留不得!
“真是可惜!荀妙菱,你思虑了那么多,却没考虑过一点——”
“既知我是千面魔君,那么,以你的修为,又怎么与我抗衡?”
下一瞬间。天地骤变。
只见眼前一片黑雾弥漫。
天上的乌云轻颤,那轮弦月,居然缓缓浸染上了一层血色。
冲天的魔气之下,魔君身后的空间一阵扭曲,裂开一个漆黑的裂隙。无数戴着面具的傀儡,手持武器,摇摇晃晃爬出来,向荀妙菱直扑而去。
息心剑出,招式凛冽,最前方的几具傀儡瞬间被剑风搅地缺胳膊断腿。
不远处,林尧一边打出几道火咒驱散傀儡,一边变了脸色:“不好!程家人还在魔君手里!”
傀儡大军还在往外冒出。
无数人形堆叠在一起,几乎成了一座小山。
那小山驮着魔君不断升起——魔君端坐于其上,指间的几根红色丝线轻轻一动,就有傀儡将还结着冰的程氏兄妹捆绑起来、带上高空。
荀妙菱眼疾手快,在傀儡中杀出一条道来,找到墙角处差点被傀儡践踏到身上的钟夫人,一把将人扛上肩头,飞身跃出。
无数双手伸向她的腿,拽的她脚踝,但有姜羡鱼盯着,几道剑光掩护,终究未让他们得逞。荀妙菱踹翻几个傀儡的背、踩着他们出去,却感觉背后一凉——她一扭头,却见头顶也不知何时也悬起了几具傀儡。它们盯着她,脖子咔嚓一扭,眼中冒出隐隐的红光,瞬间就跟野兽般扑了下来。
荀妙菱:“……”别说,这场面还真有点恐怖谷效应,吓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浑身的鸡皮疙瘩,把钟夫人往外一丢:“你们接着!”
林尧穿过几具傀儡的围攻,踉踉跄跄地把人接住,就听见荀妙菱一句呐喊:
“你们走!走的越远越好!!”
林尧:“……?”
他的脸上瞬间露出恍然的表情,抱着人转身就跑。他的余光见姜羡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特地回身来和对方说道:“姜师兄,快走吧,荀师姐自然有她的打算——她恐怕要放什么大招了,咱们不能拖累他!”
林尧在这方面还是有很清晰的认知的。不需要他的时候,他绝不往前凑。主打一个识相。
姜羡鱼闻言,皱着眉,也跟着退了出去,但速度比林尧慢了许多,出剑也愈发不留情,将地面上几只傀儡给绞杀了个干净。
只见荀妙菱一剑挥出,将宫殿中心的一群傀儡清扫掉。随后掏出五颗灵石,四颗掷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留一颗在脚下正中方位,正中为土——
她双手结印,随后单膝地,将手中咒印狠狠打入地面。
“坤之厚土,动时崩山。听吾号令,裂地坠尘!”
刹那间,地面剧烈颤抖。
魔君的眉心一跳:这小兔崽子,居然强行调动了地脉的灵力!
谁教她的这一手?!
地动山摇间,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宫殿顿时倾塌,漫天浮尘升了起来,如同帷幔缭绕着四周。
地脉中的灵力不断游走,所过之处沟壑纵横、塌陷不断。
轰然间,她们脚下裂开一个巨大的沙土漩涡。魔君召唤出的傀儡接连被漩涡吞噬,一个接一个,没入黑暗的地底中。
眼看自己的傀儡在不断被消耗着,千面坐不住了。她沉着一张脸,“噗”地一声,抬手便震碎了程氏兄妹身上的冰层。魔气控制着程姝飘至她面前,那条被污染的灵脉又出现在她掌心……
铮!
一道锐利的剑鸣转瞬间飞至面前。
千面略微一愣,就见剑光如银龙出海,森寒的冷气向她扑咬过来。
一剑,干脆利落地斩断她的脖颈,头颅瞬间飞了出去!
“!”
千面的四肢瞬间慌乱地摆动起来。
很快,她重新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接着三根血红的丝线从指尖疾射而出,勉勉强强地黏住了那颗脱离脖颈的头颅,把它给拽了回来。
千面抱着头,刚想把它给安回去。
就见荀妙菱踩着傀儡,跟玩跳跳乐似的,飞速窜到她跟前,一剑把她的脖颈又削去了一段。
而且她还是故意斜着砍的,砍出了一个坡度。
……这副躯体也不知道是被千面做了什么改造,砍起来手感脆脆的,像竹子。
千面的手慢了一步,头颅和脖子的位置就吻合不了,安回去之后,她的头就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倾斜下来:
像个智障。
千面彻底破防。
她怒吼道:“荀妙菱!!!”
随后,剑锋带着一股迫人的杀意,直接捅穿了她的心室。
下手的瞬间,荀妙菱听到剑尖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钉”地一响。
她瞬间就判断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是这具躯体的魔核!
第93章
剑锋触及魔核的瞬间,荀妙菱意识一闪,就被拉入了一个广阔的空间里。
黑色的地面之上,天穹之下,暗红的血月如一面被重度锈蚀的铜镜,月光流照下来,都带着可怖的红色。
数以万计的惨白傀儡堆砌成金字塔般的形状,一位玄衣女君正坐在最顶端的王座之上——她的手支着下巴,黑发如流水般幽幽蜿蜒至脚下,面色雪白,双目眼角处一抹上挑的红痕,透出一股非人的绮艳,与淡淡的杀意。
这便是千面魔君的真身。
“小修士,你的胆子可真大。”她朱唇轻启,居高临下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座下的傀儡们也跟着发出阵阵笑声,咔哒咔哒,无数肢体和骨骼在相互碰撞,仿佛在应和自己的主人,“可惜,你既是胆大,也是狂妄——”
如荀妙菱所言。她是一个走一步算三步的人。
在冥荼那个没用的蠢货被人修击败之后,她早就预想好了所有最坏的结局。崔岚被杀也好,甚至她给自己精心挑选的身份被人揭穿了也罢。可别人犯到她头上,她必不会让对方全身而退。
因此,最后一道陷阱,就在“易婵”躯体里的魔核上。
——正是魔族的引魂咒。
魔核被击碎的瞬间,魔气爆发,咒印发动,将攻击者的神魂拉入她的识海之中。
要突破她的识海可不容易。
毕竟,她已经活了数千年。
别说荀妙菱的修为在元婴期,便是化神、返虚……也别想轻易逃脱一个魔君的神识压制!
在她的识海之中,魔气无处不在,傀儡无穷无尽。
人族千年一出的绝世天才又如何?到了她的地盘,也只能乖乖被耗死!
念及此处,魔君只觉一股久违的快意涌上心头。然而怒火仍在熊熊燃烧,丝毫未减。
坠星谷一事……如果不是荀妙菱在里面,兆慶的计划恐怕早就成功了。如今该是仙门混乱之时。而程姣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被慈雨尊者瞧上,收为弟子,导致她的计划也跟着被全盘打乱……
千面魔君,也就是簇幽,她此时已经彻底确定了。
这荀妙菱就是天克他们魔族来的!
呵呵呵。没关系。计划被打乱也可以再布置。
但是,荀妙菱,今天必须死在这儿!
也算是她为他们魔族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千面魔君的瞳色愈加漆黑。
她一抬手,浩荡的神识化作一只巨大的傀儡,以碾碎整个空间的威势当空坠下。
荀妙菱看着那个通体洁白、面目模糊的傀儡,心中想的却是:这玩意儿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一个特大号的BJD娃娃?
不知道砍起来的手感,是不是也像刚才一样脆脆的。
出于尊重,她出剑之前,先做了一个热身动作。
——下一秒,一道银龙般的剑芒轰然炸开,有如雷霆破空,其声音之大,震得簇幽的耳朵都嗡嗡作响。那道剑光几乎将夜幕劈成两半,“唰”的一下,就削掉了那巨大傀儡伸过去的一只手臂。
千面魔君:“…………”
千面魔君:“???”
天上那巨大的傀儡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像是用线提着它的人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它脑袋一歪,黑洞般的眼眶里写满了无声的震惊——
搞什么?
为什么荀妙菱的实力比在外面的时候还要夸张?
说好的识海压制呢?
按道理,她早该虚弱到瘫倒在地,恐惧地求饶才是啊!
而这厢,荀妙菱却双眼一亮。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在这个所谓的识海空间里,她的力气比外面的还要大。而且,砍这个傀儡的手感也越来越好了,砍出来的声音也别具一格,清脆动听的嘞!
簇幽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
她似有所觉地向下望去。
只见那持剑的少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双眼发亮,直直盯着她看,一对黑色的眼珠子闪的瘆人,让簇幽下意识地脊背一寒……
不知不觉间,猎手与猎物之间的地位顿时倒转。
只见昏暗的海面上,剑光夺目,三尺长剑翩然挥动,带起漫天的浮霜。
千面魔君操控的傀儡又是一击。
落空。
荀妙菱踩着它的手臂,跃至肩头,万千寒星从剑锋落下,仿若银河从九天之上倾落。那些寒星落下,眨眼间就在傀儡身上绽出一朵朵巨大的冰莲。“喀拉”、“喀拉”。傀儡原本光洁的脖颈处顿时裂开一道道缝隙。
她一抬剑,簇幽就知道她想干什么。
——她想像砍下“易婵”的头颅一般,再次用相同的方式摧毁她的傀儡!
千面魔君大惊:多么狠辣的心思,多么诛心的手段?
是谁说魔族冷酷无情?她看这荀妙菱才是肆意妄为到了极点!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簇幽到现在还是没想通,自己的谋划到底哪里出错了。
荀妙菱是个十分年轻的修士没错啊。
难道,她与自己一样,都是披着马甲装嫩,实际上已经是个寿数过千年的老怪物了?!
眼见自己的傀儡根本拦不住她,簇幽沉下心,决定一探究竟。
她从王座之上跃起。
无数血红色的傀儡线如灵蛇般向荀妙菱涌去。
荀妙菱的剑锋之利,连傀儡本体都拦不住,何况是几根细线。但秉持着警惕为上的原则,她还是尽量把那些傀儡线全部斩落,不让它们沾上她的衣角。
就在这时,那些堆积如山的傀儡突然亮起了双眼。
它们毫无章法地、前仆后继地扑向了荀妙菱——由人形堆积的金字塔瞬间塌了,那些肢体像是雪白的波浪般起伏,直直向她压来!
“……哎呦我去!”
为了不被活埋,荀妙菱只能飞身退避。
正是机会!
簇幽眼中的眸光一闪,指尖出现了一条格外纤细、闪烁着金属色泽的丝线,用力将它掷向荀妙菱的背影。
荀妙菱似有所觉,下意识地偏头一闪,但那条傀儡线还是与她的皮肤相擦而过——
足够近了!
簇幽瞬间掐诀,整个人的身影化作一团浅浅的透明黑影,循着那条丝线就侵入了荀妙菱的识海之中。
簇幽发誓。
她不过是好奇,荀妙菱识海深处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在修士的世界里,神识是最不会说谎的,最能还原一个人的本真。说不定还能揪住她的什么心魔或是弱点。
簇幽一开始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罢了。
仅此而已。
然而,在她落地之后,却听见了“哗啦”、“哗啦”,接连不断的海潮声……
她默然失语地,有些不可思议地站着,看着眼前这片寂静的“识海”。
感受到它的广袤无垠,感受到它的没有边际。
古人的诗句似乎有了具象化的体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千面魔君痛苦地闭上眼。
难怪。难怪她把荀妙菱拉入神识空间之后,她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甚至还拉大了——她变得更弱,荀妙菱却变得更强了。
昏招。
她实在是给自己出了个无敌的昏招!
簇幽咬牙,指尖的傀儡线一缴——其实,进入一个修士的神识空间,并且被其神识杀死的概率并不为零。端看交战双方的实力差距而已。她本以为自己是稳操胜券,才敢出这个阴招。但发觉真相后,她现在只想沿着傀儡线逃回到属于自己的神识空间里……
万幸,手中的线也算是她留下的标记,否则她可能真要在这人的识海里迷航!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修士?她怎么还不飞升啊?赶紧滚出人间吧!
簇幽一边想一边骂。
她刚想转身,指间的傀儡线却陡然一松……
她有些恍惚地抬起手。
这线好像断了。剩下一半消失无踪。
嗯?
这时,她身后一道幽风闪过。
一道属于少女的清灵之声传至她耳边,却诡异至极,仿佛在唱着什么恐怖歌谣:
“这位魔君,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呀?”
素白的掌心一摊。
里面躺着的是一条断了半截的傀儡线。
千面魔君:“…………”
她顿时眼前一黑。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好奇心也可以害死一个魔君。
在荀妙菱的识海内,这位自投罗网的魔君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惨痛殴打。
自从簇幽成年以来,就再没遭其他人或是魔这么打过。
荀妙菱的神识挤压着她,息心剑一点点切割掉她身上的魔气,其痛楚对魔族而言不亚于凌迟,而她除了忍耐自己的尖叫之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簇幽,早日投降,然后把你知道的情报都吐出来。”少女那只柔软的手死死捏住她的脸,声音那么柔和,听起来却如隆冬霜河般冰冷,“或许,我可以考虑,让你死的干脆一些。”
“你知道我的名字。”力量已经流失大半的簇幽睁开眼,狰狞一笑,“但你这点手段,就想威胁我?哈——你做梦!”
说着,她用一道冒着煞光的红线缠上自己的脖颈,用力一扭。
荀妙菱眉心一跳,瞬间将之推出自己的神识空间。
空间颠倒,天地变幻。她们又回到了那一片已经成为废墟的宫殿之上。
“易婵”的身体仍被息心剑贯穿着。只是四肢软绵绵地塌下来。
荀妙菱抽剑,远离它。
下一秒,轰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魔气冲天而起,化作滚滚黑色浪潮。浪潮中,有星星点点的红光闪烁,风浪裹挟着某种事物被燃尽的飞灰,一同向四周翻涌而去。
直至魔气彻底散尽。
原本被黑气遮掩的地面显露出来,上面静静躺着两个身影。
是仍在昏迷中的程姝和程胥年。两人看着安然无恙。
高空中挂着的月亮也褪去血光,变回了原本的清寒之色。
荀妙菱注视了那月色片刻,随即收剑归鞘。
虽说这场架是打赢了,而且这回簇幽的分魂也自爆而亡——与她之前只是损失一点神识的境况完全不同。估计这会儿,簇幽大概在魔界和兆慶一样,藏起来养伤了吧。
但,想问的情报也没能问到。
下次得再注意点才行。
有没有能把魔族禁锢住审问的方法呢?回去研究研究。
“阿菱!”
“荀师姐——”
身后传来林尧和姜羡鱼的呼喊。
荀妙菱转过身,脸上刚刚挂起一个微笑。
只见天边三缕金光飘过来。其中一缕最粗的,趁着荀妙菱不注意,嗖的一下就窜进她的灵台里。
荀妙菱的脚步一顿,抬手:“你们先别过来!”
从林尧和姜羡鱼的角度看,就是荀妙菱周身突然缭绕起了一股惊人的气势。灵气冲天,吹乱了她的鬓发,甚至她的双眸都隐隐泛起了明亮的纯金色泽……直至她主动用手捂住了额头。
荀妙菱做了数个深呼吸,用尽力气才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元婴期二重境。
……这狗天道,又趁乱偷袭!
她才过元婴雷劫几天啊?短期内可没有再遭雷劈的计划。
就在这时,剩下的两道金光也稳稳降到了姜羡鱼和林尧的头上。
姜羡鱼轻轻舒了口气。
他的修为水涨船高,只差一步,就要到金丹三重境了。
这就是功德金光的威力吗?
协力杀死一个魔君分身,竟能抵过他至少五到十年的苦修。
而林尧接收了功德金光后,原本也是极为高兴的,甚至觉得自己这次女装也值了。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晴朗的夜空,风云突变。
一团乌云酝酿着电光,风驰电掣,朝他聚拢而来。
林尧脸色顿时一变:“坏了!”
他的金丹雷劫?!
不是,等会儿!他还没准备好啊,他不想在这种荒郊野岭突破金丹啊!
第94章 (二合一补3.19更新)
魔域,西极宫。
这里的天永远都是深沉的血色,将整个世界涂抹成一种不详的色彩。荒芜的大地上一片死寂沉沉。除了长相凶恶的魔藤四处盘踞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活着的植物。
在这片被诅咒的天地间,一座魔宫拔地而起,由黑色砖石堆砌而成,规模宏伟,线条却十分冷硬。
或许是魔族大多拥有夜视的能力,宫殿内部没有太多明亮的光源。室内游移着各种暗影,让整个宫殿更添了几分神秘与阴森。
大殿之中,站着两团黑雾。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两个被魔气包裹的人……哦不,魔。
一只魔身着黑袍,眉眼狭长,神色冰冷至极。另一只魔与他相对而立,黑发逶迤至脚跟,外貌幽诡绮艳。
他们的脸色都十分苍白,那白不似雪色的纯净,倒像是被抽干了血色,白得毫无生气,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
他们,曾经都是令人闻风丧胆、不可一世的魔君。如今,却都沦为了被人打回魔域失败者。
——魔君兆慶,魔君簇幽。
因计划失利,两魔双双来到魔域的西极宫,来向魔主“检讨”自己的行动为何失败。
同是天涯沦落魔,且身份都是排位靠前的魔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两者的关系亲近。相反,他们刚一见面,就开始互相找茬儿。
兆慶语气讥讽:“瞧瞧,这不是我们手段高超、神鬼莫测的千面魔君么。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混迹在那群人修里,最后却只受了一身伤回来。等你回到自己的幽冥殿,怕是连座下群魔都镇不住了吧?”
簇幽压抑着怒气:“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在坠星谷吃了个大败仗,让那荀妙菱不仅平平安安渡了劫,修为还更上一层楼,今时今日,我能因为她栽这么大的跟头吗?兆慶,你能不能搞搞清楚,你是魔,别去帮一个人修度雷劫行不行?”
被戳到痛点,兆慶低低地“哈”了一声,狭长的眉眼扬了起来:“说得好像你没有给她送功德似的。”
簇幽:“……”
不行,不能再想了,一想就来气!
两魔互相冷嗤一声。
其实他们身上都带着伤。
只是兆慶毕竟修养了三年,丧失的力量虽没有恢复,但伤势已无大碍。
而簇幽周身魔气混乱,明显是最近才受的新伤。在兆慶的印象中,她行事谨慎,很少会翻车的这样厉害。加上她现在无力还手,于是他才抓住时机开口嘲讽对方。
然而,吵架归吵架,该做的反思还要做。
二人原本负责的是魔族千年大计中非常重要的部分。结果,现在两边的计划都崩盘了,根本执行不下去。
他们只能来魔主面前检讨、请罪。
……虽说,这检讨和请罪实际上也就是走个流程。
只见兆慶一挥手,空中顿时出现一轮光幕。上面映出一个正在烈火中被灼烧的魔影。
隔着熊熊烈火,他们看不清魔主的面容。只能隐约见他一头白发犹如枯草散开,双目泣血,被烧出焦黑痕迹的躯体在火里挣扎。金色的锁链贯穿了他两处肩胛骨,其余的链条死死缠住他的四肢,但他周身的魔气却仍不断重击伏魔钟的结界,震得大钟嗡嗡作响。
魔主现身,兆慶、簇幽立刻低头恭迎。
魔主自数千年前被伏魔钟镇住之后,日日受烈火灼烧,神智早已几近癫狂。
他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皞玄……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皞玄”。
这已经是一个十分远古的名字。
如今,人们皆称这个名字的主人为“天帝”。
魔主对着天帝喊打喊杀的场面,魔君们都已经习惯了。倒不如说,杀上天庭、干死那群神仙也是所有魔族的毕生野望。只是魔主失智无法沟通一事,魔域众魔并不知情。只有几个有能力与魔主通讯的高位魔君知晓。而他们还把这事给瞒下来了。
兆慶神色阴郁地看着眼前发疯的魔主,深觉魔族的前途真是黑暗无光。
但能怎么办呢?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他神色不变地向魔主行礼,随后例行公事道:“禀报魔主,此次计划失败在……”
“杀……”
“荀妙菱……”
“杀!!!”
“……我等必定痛定思痛,潜心补救,争取早日把计划完成,救您出来。”
兆慶一口气把最近魔族摇出的大失败全给汇报了。
突兀的,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原本低着头的兆慶和簇幽渐渐皱起眉,有些惊诧——难道魔主恢复神智了?
然而,未等他们抬起头,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强横的魔气,和一声满含森然杀意的、粗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
“都给我死!!”
兆慶/簇幽:“……”
“唰”的一下。
兆慶出手掐灭了通讯。
根据魔族的原则,上位魔对下位魔有着绝对的统治权。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兆慶和簇幽都默契地忽视了魔主的命令。
……魔主都发疯了,他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不能因为他随口一句“杀”,他们两个魔君就得当场自尽吧?
敷衍完魔主,兆慶和簇幽心头的怨气逐渐淡去。
至少他们还没被逼成疯子,那事情就还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簇幽已经冷静下来,扭头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兆慶抛出四个字:“破釜沉舟。”
簇幽思虑片刻,仍觉得不稳妥:“……你倒是好胆色。但如今这情景,你怎么保证那人会站在我们这边?”
“由不得他选。”兆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前世与今生,本就是藕断丝连的一体,哪是他说斩断就能斩断的?那也太简单了。再说,哪怕我们都当这事情不存在,天上的那些胆小鬼就能放过他?想得美!”
兆慶:“倒是你。掌控住一个先天灵胎真那么难吗?你非要用如此迂回周折的法子。这么多年,你也该清醒清醒……”
刹那间,簇幽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只见她周身的魔气一滞,随后疯狂翻涌起来。空中几道血色的红光贯穿室内,竟是交错的傀儡线,线下迅速滑落几个漆黑的傀儡,径直扑向兆慶。
兆慶瞅准时机,毫不犹豫地挥出魔刀。刀光闪烁,在空气中轻盈划过,好似蝶翼翩飞。眨眼间,那些傀儡便被砍成数段。
然而,这些傀儡残躯一落地,竟瞬间化作黑色泥浆,向四周滋滋地溅去,地面顿时被腐蚀出许多坑洼来,伴随黑紫的毒气腾空而起,直扑面门!
“你动真格的?”兆慶神色不虞,将魔气灌注入刀中。青光一闪,刀气与毒气相撞,两者皆散,掀起阵阵气浪。
刷——
刹那间,无数红色的细线缠缠绕绕,如一个严密的蛛网,将兆慶固定在原地。
簇幽远远地站着,纤细苍白的手腕从暗红色的广袖中伸出来。
她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指,魔气沿着傀儡线传递出去,兆慶的身躯突然动了——他持起刀,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兆慶的身体明显是失去了控制。他望向簇幽的余光阴沉:“你做什么!”
他的动作很缓慢,但又确实在进行着。刀尖离咽喉的位置越来越近,他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不平稳。
傀儡线接连发出崩断的脆响。
这柄刀,最后不一定能插进兆慶的喉咙里。
但簇幽并不在意。
她意在警告,也不是非要把兆慶打得魔气散尽才算痛快。
她冷漠道:“你刚才问我做什么?——我在教你做魔的道理。”
“兆慶,你我都是魔君,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想给我训话?等你有本事自己当上魔主再说吧。”
下一刻,她收回了所有傀儡线,转身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原地。
两人同时收势。
兆慶魔刀入鞘,看着对方消失的背影,满脸戾气地骂道:“跟个火药桶一样一提就炸,还敢说?”
两人交手之后,这一小处宫殿几乎已成废墟。
两位魔君就像两只凶兽,短暂相遇,互相斗殴,然后又气闷地回到各自的地盘上。
双方同时恶狠狠地想到:
都怪荀妙菱!!
“啊切!”
正在配合仙盟做收尾工作的荀妙菱脊背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已经是她今天打的第三个喷嚏了。
“你着凉了吗?”姜羡鱼的视线撇来,语气关切道。
“不可能。”自从修仙以来,她就再也没生过病。连上辈子的过敏性鼻炎都不治而愈。着凉?这个词放在一个元婴修士身上也太荒谬了吧。
一旁的椅子上,浑身缠满绷带的林尧动了动嘴,发出“唔唔……唔唔唔……”的声音,像是在努力说着什么。可荀妙菱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啥。
“他说的是,‘可能有人在背后骂你’。”一旁的程姣翻译完,顺手把绷带在林尧身上扎了个死结,“二师兄,你最好别再说话。否则你身上的伤愈合不好,可能会留疤的。”
林尧:“……”
他闭上眼,脸上露出一个痛苦的神情。
他,林尧,虽然勉勉强强结丹成功,但天道实在是过于吝啬,降下功德之后居然就假装没有灵雨那回事了,导致他浑身被雷劈的焦黑,到处都是伤。
问题也不大,都是些皮外伤而已。但到底是天雷留下的痕迹,要愈合起来比平常的伤慢许多。
恰巧程姣也闻讯赶到水月门,带来了最好的疗伤药,于是直接把他身上涂满,然后捆成了个木乃伊。
说话间,荀妙菱揉揉鼻子,道:“现在会背后骂我的人可多了。”
除了魔族,还有一些水月门的弟子。
“易婵”伏诛之后,水月门再次陷入大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人心再次滑坡。敢问一个门主、副门主都是魔族傀儡的门派,怎么还有资格位列“三宗四派十二门”——噢,现在是十一门,水月门的位置有没有人能顶上那是另一回事——总之,水月门当场被开除了仙盟籍。
苍思长老傻了,常曦长老傻了,水月门的上下修士傻了,甚至曾经来水月门修炼过之后改投他派的弟子们也傻了。
用荀妙菱上辈子的经验来比喻,就像是辛辛苦苦考上名校,在外闯荡半生归来,却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学历彻底作废,甚至成了人生履历上的黑点。
这搁谁谁不崩溃?
目前,“易婵”就是埋伏在仙门中的千面魔君。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但事情的具体经过荀妙菱还向仙盟解释了一番。
其实原本不必费那么多功夫,可当时在场的,除归藏宗弟子外,就只有钟若华、程姝和程胥年三个人证。
偏偏三人还没一个清醒的。
程胥年,灵脉被夺,就……虽然荀妙菱勉强把他的灵脉给夺回来了,但上面浸润了太多魔气,仙门也救不了他。加之昏迷前受到巨大的精神刺激,他人虽是醒了,却是疯疯癫癫,最喜欢问的两个问题是“我是谁”与“你是谁”。
至于钟若华和程姝,俩人还在仙盟的地牢里关着。
听说钟若华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像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仙门众人问她各种问题,可她既不回应,也无任何表情。
她是一心求死之人,什么都无法动摇她。
而程姝是三人中唯一会回话的,配合度却也很差。无论问什么,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我不懂这些”。没人的时候她哭,来人的时候她哭的更凶,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我是程家的三小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见父亲,我要见二哥!”
她大约还以为程家能保住她。
可惜,程家人连捞她们的意愿都没有。
东海程氏得知此事后,迅速与钟若华及其所生子女划清界限,宣称他们不再是程家人。对于他们,仙盟若有任何处置安排,程氏也绝无异议——
先不论程氏此举能否达到效果,但程家家主是铁了心不再与他们往来,甚至将钟若华留在程家的唯一儿子程宣也赶出了家门。
程宣自顾不暇,现在还在程氏的大门前长跪不起呢,自然也没法赶来水月门把人领走。
……一时之间,仙盟能联系的人,居然只剩下程姣。
程姣是慈雨尊者的弟子,仙盟派来调查的修士也对她颇为客气。其实,他们要问的也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以及——
“若是审讯进度一直下不去,那我们就要使用‘搜魂’之刑了。”
搜魂之刑下,受刑人的记忆会被一点点剖开,没有撒谎的可能。
但对于凡人来说,也算是一种酷刑。
其实,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大致清晰了,仙盟未必指望能从她们这些人口中问出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加上必须记录卷宗罢了。
直到这时,看守监牢的修士突然传信过来:
“程姑娘,那个姓钟的要犯肯开口了。但条件是,她要见你一面。”
见一面?
程姣有些恍惚。
母亲见她……是想做什么呢?
若论被囚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剩下这几个子女,怎么排序也轮不到她。
若是想免于牢狱之灾,那是不可能的,还不如直接开口招供。
程姣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大概是钟若华想狠狠打她、骂她一顿。
其实,从小到大,钟若华很少打骂她。甚至,她的视线很少在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身上停留。
钟若华是个心气高又为人挑剔、不喜欢被忽视的人。
看见一棵树、一朵云、一块石头,她都会表达自己的喜恶。
只有在看向她的时候……
母亲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只有她拜入归藏宗、和母亲吵架的那天,她才看清母亲那时而深沉的目光中所蕴含的底色……
是厌恶。
是恨她挡了什么人的路。
经历了程胥年和程姝被换灵脉一事,程姣这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是想把她的灵脉换给程姝啊!
难怪呢。
程姣心头倒也没有多少怨恨。她从小已经习惯了被人忽视,也心知自己无法从家人身上获取到所谓“亲情的温暖”。但说她天真无邪也罢,说她不通人情也罢。她从来没有因为别人的轻视而产生任何自厌的情绪。也没有过“如果我不曾出生就好了”这种荒唐的想法。
不知为什么,程姣天生就觉得,生而为人,对她而言是一种幸运,一种馈赠。
与其去纠结“她该不该存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不如多看几页医经,或者多研究几个药方。
但,她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应对母亲的质问——尤其是,如果母亲真的质问她“为什么活着”这种……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问题。
母亲生她,养她,算对她有恩。
可母亲不爱她,她报恩无门。
总不能削下这一身血肉还给父母吧?这就过分了,她自己还想好好活着呢。
就这么烦恼着、烦恼着,程姣稀里糊涂答应了去见钟若华一面的建议。
水月门的地牢内,钟若华的脊梁抵着墙面。她的囚衣整洁雪白,几乎跟新的一样。
随着程姣走近,她抬起头,烛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已然走到穷途末路,钟若华那张脸却不似之前的那般憔悴、麻木,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身上全然没了那种贵妇的矜贵傲气,在见到程姣进来的那一瞬间就惊喜地站起来,去握她的手。
“阿姣,你来了。”
“母亲。”程姣听见自己用一种有些无奈的语气道,“你叫我来,究竟是想说什么?”
钟若华却没有回答。
她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更加温柔的笑脸。
钟若华伸出手,想去触摸程姣鬓边的头发。
……这次,程姣没有拒绝。
钟若华轻柔地用柔软的手指为她梳理头发,含笑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的面容——
程姣浑身都僵硬了。
这种目光,她太熟悉。
曾经是属于程姝的。而现在又属于她了。
那是母亲……在审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曾经,母亲便是这般行事。以毫无保留的偏爱、无微不至的温柔,悄然布下无形的罗网,让程姝一步步深陷其中。而后,在某个意料之外的时刻,她会骤然变脸,让程姝也只能对她唯命是从……
属于母亲的小花招,她一直都知道。
因此,即使她不在被偏爱之列,却也曾庆幸自己不是被设计的对象。
哪知道人家一开始设计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灵脉。
这就有些尴尬了。
……母亲难道如此天真,以为自己的孩子们都是傻子,已经见别人上当过一次,自己还会上当吗?
就在程姣略感不安之时,却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叹息是如此的真切,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悲悯。
“阿姣,好孩子。你不要怨我。”
“我这一生,是天不予我。也是我贪欲丛生,求而不得。”
“你与我不一样……你与全家人都不一样。天不予,你也不曾怨。有所求,也只是向自己求。”
钟若华微微眯起双眼。她神色若有所思,目光却异常清亮。那眼神犹如一把微光闪烁的利刃,仿佛能直接将程姣的外表一寸寸剥开,直抵其本真。
“阿姣,连我也是想了这几天才想明白的——你可知,像你这样的人,这世间多罕有?”
“这不关乎什么上等灵根,也不关乎什么先天灵胎……”
“阿姣,是你太聪慧了。”
“甚至聪慧的仿佛生来就不是我的孩子。”
钟若华这话说的倒也只是感慨,不带任何恶意,甚至还有一些程姣读不懂的骄傲。
说着,钟若华后退了一步,语气依旧轻柔:
“我的儿,我们这一生没有什么母女情分可言。拿情分做筹码,这一套对你也不公平。那么,我们就来做最后一场交易——此后,我们便彻底两清。”
“你放心。”她低声道,“这绝不是什么令你为难的事。”
程姣深吸一口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说。”
“我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给我留下了我们钟氏一门的祖宅、产业、藏书、药谱……我要你把它们从程氏全都要回来。从此以后,这些东西都属于你一个人。即使是你的兄弟姐妹也不能置喙。”
钟若华的声音有一点强硬,一点快意,却也有一点颤抖。
“但唯一的条件是——你要改回我们家传的姓氏,随我姓钟!”
这是她的姓氏。
是她先祖的姓氏。
……是那位道号为苍梧仙子的,后裔的姓氏。
也将是归藏宗慈雨尊者座下亲传的姓氏!
程姣微微睁大眼。
她从未想过母亲会提出这种交易……
钟氏是杏林世家,许多藏书都是不传之秘。连她从小读的那些医术大多也是从钟家来的。只是改个姓,却也能白得这些藏书和祖产,倒不如说是捡了便宜。
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于是她点点头,“我应下了。”
程姣——应该说是钟姣,这么说道。
她是个守信的人。既然做了决定,以后里里外外她都只会叫钟姣。
钟若华闻言,欣喜地点了点头。
钟姣看她的态度已经软化,于是说:“那您好好配合仙盟的仙长问话。千面魔君一事,不会要了您的性命的。”
她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的够直白了。而钟若华也没有反驳,应当是听懂了。
于是钟姣离开了地牢,告知仙盟的人可以开始审问。
然而,很快,仙盟的人却脸色难看地出来,跟她说:
钟若华已死。
不知怎么的,她服毒自尽了。
第95章
钟若华死去的消息太过突然。
连钟姣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荀妙菱等人听说消息之后,面面相觑。
“……虽说仙盟有意治她们一个隐瞒不报之罪,但她们都只是凡人,硬要说起来,可以说是被魔君蛊惑的,也可以说是被对方逼迫的——总之借口随便一找就是,顶格也就是罚个十年的监禁。”
林尧双手环胸,疑惑道。
“钟若华此人,心高气傲,不想承受刑狱之辱,也是有的。但我还以为,以她这种坚韧到异于常人的性格,一定会在牢狱中撑下去,以待来日呢。毕竟,她手上的牌也不是全部没有了……不是吗?”
此时,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他除了双臂仍缠着绷带之外,穿戴已经恢复正常。只是右眼眼角下留了一道淡淡的疤痕。倒也不丑,只是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的气息。
林尧口中的“底牌”。几人都清楚。自然就是他们的师妹阿姣。
俗语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是看在阿姣的份上,仙盟会秉公处理此事,不会重判。
而钟若华这次的反应却如此激烈,实在令人意料不到。
姜羡鱼沉默片刻,突然道:“也许她心中真的藏着什么秘密。”
另外两人都望向了他。
尤其是荀妙菱。她灵光一闪,恍然道:“……你是说,搜魂?”
或许,有些事情,既是钟若华不愿说的,也是她从一开始就笃定了不能说的。
林尧坐下来,轻轻敲了敲桌子:“我大概知晓仙盟审问犯人的流程。一般审问凡人是用不上搜魂之刑的,但是他们会在问询的过程中请来神兽獬豸的神像坐镇。若是犯人没有隐瞒,那獬豸不会有反应。若是犯人撒谎,则獬豸自会有反应。”
或许,即使不搜魂,钟若华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来圆自己的谎。何况,她无法保证自己能完全避免搜魂之刑。
因此,她才主动求死。
……到底是什么事,是她宁愿死也不肯透露给外人的?
姜羡鱼接着道:“既然程姝还安然无恙地被关在监牢里,那说明她八成不知道内情。否则,我非常怀疑,钟若华在寻死之前会想办法把程姝一起带走。”
这说法让林尧抽了抽嘴角:“不至于吧?虎毒还不食子呢。”
姜羡鱼冷淡却昳丽的眉眼毫无动摇,他坚持己见:“人心之毒,胜于虎狼。”
不过,钟若华的预判是对的。
她死了之后,仙盟的调查也就到此为止,并没有执着于挖掘所有蛛丝马迹。
或许是来自于修士的居高临下,仙盟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钟若华和程姝两个凡人能掀出什么太大的风浪。
所以,在钟若华死后,仙盟对程姝的审问迅速收尾。仙盟着重询问了她们勾结魔族企图谋害程胥年的相关事宜,至于其他问题,程姝确实一问三不知。很快,仙盟便做出判决:免去监禁刑罚,将她流放至荒域,责令其参与边境的魔兽防线工程建设,简单地说就是罚苦役。
程姝是同时得知仙盟对她的判决、以及她母亲死去的消息的——她的脸色顿时煞白。
随后,她马上就在监牢里大闹起来,不断咒骂自己的妹妹。
“程姣,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好恶毒,是你害死了母亲,是你把母亲害死的是不是?我要跟你拼命!”
“哈哈哈,你不就是怨恨母亲打算把你的灵脉替换给我吗?你不就是怨恨母亲从来不爱你吗?……我告诉你,母亲就是不喜欢你,她就是不爱你,她到死都不会爱你!”
原本,钟若华想要将程胥年的灵脉换给程姝,此时仙盟已经十分清楚。
但这个被剥夺灵脉的倒霉蛋本该是钟姣,这点他们一开始是不知道的。
直至程姝在监牢里嚷嚷开……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仙盟的人:“……”
这程家可真乱呐。
本来,钟若华突然死在监牢里,他们对钟姣是有些不好交代的。原本还打算给程姝一些缓冲时间,等钟姣过来看看她,再送其去流放。
这下好了。
负责审问的修士叹息了一声,下令第二天就把人送走。
作为身边唯一仅剩的血亲,把人流放的程序是在钟姣的旁观下完成的。
程姝手脚戴着镣铐、被人扭送出来的时候,那张蜡黄的脸上已经全然不见了往昔的娇俏与灵动。她眼神略微有些呆滞,嘴上被施了个禁言咒,双眼却死死地盯住钟姣,像是随时要从她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钟姣只瞥了她一眼,就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突兀的,程姝又被激怒了:凭什么,凭什么!当年她什么都没有,就是用这种淡漠的眼神望着她。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却还是用这种眼神望着她!
仿佛所有的欲念挣扎,所有的丑陋不堪,所有的痛苦愤怒,从一开始就与她无关。
程姣……她凭什么这么好命!
若说她一开始还只是为此愤愤不平,但当她的视线移到了自己的流放文书上,瞥见“见证人”那行上填的名字是“钟姣”时——
她彻底疯了。
钟姣。
钟姣!
她为什么会突然姓钟?为什么会突然改回母姓?简直就像……简直就像钟若华只有钟姣这一个女儿,仿佛她们才是一家人似的!
以她对阿姣的了解,阿姣不会毫无理由地做这种改变。
除非……除非……
“呜呜!呜呜呜呜——”
程姝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挣扎起来,完全无视四肢被镣铐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牙关紧咬,两道刺目的殷红血迹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快除掉禁言咒,她咬舌了!”
一旁的修士震惊地给她解了咒。
程姝拼命地、拼命地挤到钟姣面前,目眦欲裂,每说一个字,舌上的血珠就如泉水般滚出:“母亲、临死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钟姣沉默了片刻。
她下意识忽略了那些钟若华夸她的话,只捡了最要紧的说:“母亲让我改姓钟,回收钟家的产业,脱离程家。”
程姝的眼眸瞬间黯淡。
刹那间,她浑身的力气仿若被抽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软了下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一声声焦急的呼喊:
“——阿姝!阿姝!”
……是姗姗来迟的程宣。
程姝的眼珠子一动,抬头,循声望去。
兄妹俩隔着老远的距离对望。而程宣的状态却也没比自己的妹妹好多少。他脸色苍白,眼圈青黑,一身狼狈,早已没了半点往日世家公子的风范。
“哥、哥……”
“阿姝!”
见程姝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程宣大为悲恸,他推开一旁的修士,冲到程姝身边,差点跌了个趔趄。他上下打量着程姝浑身的伤,想伸手扶她,却又不敢碰她。
“阿姝,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还有母亲,母亲怎么能忍心抛下你……”
“哥。”程姝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程宣的胳膊,“父亲呢?程家呢?为什么,为什么没人来接我们……”
程宣脸上的神情顿时难看至极。
“阿姝。”他哑着嗓子,颤抖着,低声道,“父亲他,不要我们了。程氏,也已经把我们从族谱中剔除出去。他们最后留给咱们的话是……要咱们,‘自生自灭’。”
哈。哈。
好一个自生自灭!
入狱这几日,却没有收到来自程氏的任何援救,程姝心中其实早就有些预感了。
但在真切地听见“自生自灭”这四个字时,她却还是觉得脑内一阵嗡鸣,随后眼前闪过一片血光——
她彻底晕过去了。
“阿姝?”程宣白了脸,“……阿姝!!”
钟姣见状,立刻上前给她把脉。
“是气血翻涌、七情逆乱所致。”钟姣沉声道,“她身体太虚。吃两剂药,缓几天就好了。”
程宣条件反射地想责问钟姣几句——阿姝都这样了,她的评价居然是“吃两剂药、缓几天就好了”?好像说的她只是患了个风寒一样!
但一想到钟姣现在是慈雨尊者的弟子,他又只能闭嘴。
“阿姣,你……”程宣再三措辞,只能客气道,“来的路上,我就听说了,母亲已经……你也节哀。现如今,这世上只有我们几个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你不能就这样看着阿姣病重,不管不顾啊。”
钟姣有些疑惑地抬头:“我什么时候说要阻止她抓药了?”
“不。我说的是,你的灵血。”程宣再次压低了声音,“以前不都是这样吗?阿姝发病的时候,只要你放出小半碗灵血就好了。你们血脉相通,用你的血来医治她,比任何灵丹妙药作用都快……”
钟姣沉默片刻,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望向他。
程宣被她看得恼羞成怒:“你不愿就不愿吧!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没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总要算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把钟家的家业托付给我了。因为你们都太蠢。如果母亲不在,钟家的产业大概会被吞吃的一点都不剩吧。”
程宣的眼中闪过一片迷茫之色:“你在说什么?”
接着,他就看见了一旁放在桌案上的文书,脸色顿时变得又青又黑。
“……流放?阿姝那么弱的身子,仙盟居然判她流放!这跟要她去死有什么区别?你这个妹妹居然就这么无动于衷地看着?还有,钟姣——钟姣是谁,你明明姓程!”
“这文书不做数、不做数。我才是阿姝的兄长,他们该与我商议才对!”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钟姣冷着脸道,“仙盟的决议,我们无权干涉。见证人那栏填的是谁的名字,对判决不会有丝毫影响。难道是我逼着她们去和魔君合作,坑害了大哥吗?”
提及程胥年,程宣难免哑然。
钟姣顿了顿,接着道:“还有。我已经改姓,很快就与程氏再无关联。母亲亲口说的,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彻底两清——”
“而钟姣,没有义务给任何人放血。”
程宣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间,一股畏惧涌上心头。
就如同,他曾经畏惧父亲、母亲那样。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与妹妹之间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程氏,只是把母亲、大哥、他、三妹给剔出了族谱。唯独对拜入归藏宗的阿姣,他们语焉不详,甚至言语间根本就没涉及对她的处置。
……仿佛是怕他们几个连累了阿姣的名声一般。
而阿姣,却对程氏不屑一顾。
为什么?
明明没了他们,阿姣就是家主的唯一孩子,将来继承家主之位也是理所当然,何必非要改姓——
猛然间,程宣像是被人从一场大梦中唤醒一般,迷迷糊糊地望向他已经感到十足陌生的小妹。
……对了。
阿姣现在已经是名门修士,前途无量。
什么程氏、钟氏,她统统都有资格看不上。倒是这两家,会反过来巴结她、想尽办法与她捆绑在一起。因为几乎所有世家的发家史都离不开一个天才的修士……
原来,这就是母亲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吗?
程宣只觉得一股寒气渗入了骨子里。
他僵硬地,缓缓对着自己的小妹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对。阿姣,是兄长昏头了。”
“……你说的都对。”
说程宣是天真也罢,是愚蠢也罢。
明明有程胥年的下场在前,他还是坚决要求陪着程姝一同流放至荒域。
因为程姝体格瘦弱,可能完不成劳役,那流放之刑就要延期。但有程宣在,她做不了的,程宣会帮忙做。
仙盟对送上门来的壮丁也没有拒绝,只是程宣这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是不可能的,于是给他也上了个枷锁,让钟姣再签一份流放文书,把人一起运上灵船送走了。
钟姣:“……”
她一直不是很懂家里这些人的脑回路。
几日后,仙盟对水月门的处置彻底结束。
水月门倒了,毋庸置疑。
但仙盟还是比较人性化,向水月门中的一些精英弟子和长老提供跳槽的门路——前提是肯接受獬豸审问,得以验明正身,就有机会直接转到另外几个名声也不错的门派,享受与当前相同的待遇。只是,那些门派的地位有多高、能不能挑到他们,倒也不一定了。
水月门这边树倒猢狲散,飞光尊者也再次现身,问荀妙菱他们打算回宗门没有。
……其实自从崔岚一事之后,飞光尊者就一直在水月门附近打转悠。只是她“飞光”的名声太凶了,有她在,即使是千面魔君也不敢冒头,于是她只能暂离水月门,让荀妙菱等人一有发现就来通知她。
谁知道,荀妙菱这么能干,即使千面魔君真的现身,也被她给解决了。
荀妙菱:“我们是打算回宗门了。但是阿姣她要回家里一趟,收拾产业。”
飞光尊者抱着剑,道:“那就赶紧去。我们也一起,快去快回。”
有燕瑛冷着脸在一旁监督,移交产业的事情顺利的不能再顺利。
哪怕期间程氏的家主、也就是阿姣的父亲,再三想要开口说什么,但一看燕瑛那看谁都像狗的眼神、以及她身后站着的荀妙菱他们几个,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能悻悻地把钟家的祖产全给交了出来。
钟家的藏书、药方,钟姣快速整理了一番,然后直接装进储物法器里带走。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灵田地契、凡间铺面,虽然移交到她名下需要时间,倒也不怕程家的人拖着不给。
此外,就是钟氏祖宅的钥匙。
虽然程家在出事之后与钟若华光速切割了,但在钟姣面前,程家家主还是做出了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
“阿姣,你可以去那儿看看,逢年过节,也可以住上几天……毕竟,那是你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
钟氏的祖宅算是清雅,规模也不小,但已经许久没人住了。乍一看,白色的围墙上爬满暗色的苔痕。走进庭院,里面铺了一层一层的碎叶。池塘中残荷零乱,与屋檐下的蛛丝一起,随风悠悠摇曳。
钟姣在祖宅里逛了一圈。
主要还是收拾藏书和经卷。
唯一算得上特殊的,是一幅画——
它被珍惜地安置在一个昂贵的锦盒里,深埋在一堆旧书籍之间。
展开来看,画的是一个神秘的女子。卷轴上的留名是“苍梧”。
……不知为何,看着她,钟姣总感觉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她压下那股奇异的感觉,却也没有将那幅画和成堆的经卷一起丢入储物法器中。而是抱着它,直接走出了房间。
第96章
书房内。
荀妙菱几人带着浓浓的好奇,脑袋凑到一起,几双眼睛盯着那画卷瞧。
林尧:“这是谁?师妹你家祖宗?看起来颇有气度啊。”
钟姣沉思片刻:“不确定。没人跟我提过这个。”
“苍梧……”姜羡鱼的视线落在画卷近乎褪色的笔触上,缓声道,“已经飞升的道君名录里没有她。归藏宗的藏书里似乎也没有提及。”
钟姣摇摇头:“虽然修士青春常驻,但岁月对吾等而言亦是大浪淘沙,真正能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个?反正都是已经作古的人,我觉得不必在意其声名。这画中之人是不是我的先祖,倒也不一定。或许,对我的某个先辈而言,她是个十分重要的人吧。”
几人点头表示赞同。
唯有荀妙菱神识中有些许的异动。
不必想,定是昆仑镜在作怪。
荀妙菱问它:“怎么,你有何高见?”
昆仑镜罕见地沉默了几秒,才哼哼唧唧道:“唉,我劝你,还是跟你这师妹好好说说,让她把这个画卷给藏起来,别再随意给人看了……最好是它原来摆哪儿的就放回去,让它继续蒙尘就得了。”
“怎么说?”
昆仑镜扭捏了一会儿,心想反正自己已经跟荀妙菱绑一块儿了,这些事情让她知道也好,于是才神神秘秘地道:
“这可是苍梧仙子,钟饮真——曾经的溯光城大司命之徒。”
“是险些动摇了海天结界的大罪人,被天界下谕令抹去了存在记录的大修士!”
“当年她修为已至半步飞升,在人界倒也没什么敌手,却仍远不及天界手持神器、掌控法则的仙人。执法仙君一到,没几日她便乖乖伏诛,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差点动摇海天结界?
这罪名听得荀妙菱狠狠皱眉。
海天结界是人间与魔域之间的结界啊。
动摇结界,毫无疑问是大逆不道之举。天界会派仙人插手并不奇怪。至于销毁她的存在记录……勉强也可以理解,是怕后来者效仿她吧。
荀妙菱:“不过,那溯光城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从没听说过?”
昆仑镜道:“溯光城?那地方神秘得很,压根没人知晓它究竟位于何处。传说它超脱于三界,隐匿在时空的缝隙里,城中居住的皆是上古遗民,与仙魔两族一样古老,拥有特殊的血脉和秘密。不过么,溯光城中最知名的就是神乎其技的机关术……”
说着,昆仑镜的语气沉痛起来:“那苍梧仙子有一个特殊的特征,她也是先天灵胎,和你这师妹一样。我觉得你这师妹八成是苍梧仙子的后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逃过天界追杀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秘密不去探究,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荀妙菱试探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天界之人不至于如此小气,连苍梧的后人都要赶尽杀绝吧?”
“你懂天界还是我懂天界呀?实话告诉你,天界那起子人心眼可小了。”
昆仑镜想,其实倒还不止如此。
这钟姣和苍梧仙子之间的联系,可能比它想象的还要深。比如说是转世什么的……
因为,它能从钟姣的身上隐约瞥见苍梧仙子的影子。
但大概因为是千年之后的第一次转世,她身上苍梧的影子已经“淡”得接近看不见了。
转世么。本来就是时代相隔越近,魂魄才会越相似。
按理说,这种情况不应该发生——以天界的谨慎,该把钟饮真的三魂七魄都直接打散才是,怎么还肯给她轮回的机会?
实在没料到啊,一个归藏宗之内,居然会如此“卧虎藏龙”。
林尧,疑似与魔族关系密切,不过天道出手遮掩,根本瞧不出他前世是何人。
钟姣,上辈子大概率出身溯光城,还是个天庭知名通缉犯。
……这俩烫手山芋的底细要是被抖落出来,哪怕强如九州第一的归藏宗,八成也要吃不消吧!
昆仑镜觉得归藏宗也算是运气好啊,至少它最终落在荀妙菱手里了,没有被其他人给拿走,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它苦口婆心劝道:
“我说,要不你离这些师弟师妹远些呢?反正以你的造化,只要抓紧修炼,几十年之内必然飞升。到时候,你只管做你的逍遥仙君就好。人间的事,即使东窗事发,你也坚持一问三不知,不就得了么。”
昆仑镜发誓,这回它真的是一点私心没有,纯粹在为荀妙菱考虑啊!
荀妙菱却轻轻冷哼一声:“飞升?你看天道有想让我飞升的样子吗。”
昆仑镜低声下气地顺着她道:“就是因为你的处境已经够危险了,才要小心,别再让天界抓了小辫子嘛。”
荀妙菱却不置可否。
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视线在林尧和钟姣身上转了一圈——
林尧摸了摸鼻子,一脸疑惑又带着几分调侃地看向荀妙菱,说道:“荀师姐,你一直盯着我瞧做什么呀?该不会是我被天雷劈了之后,新造型更有魅力,把你吸引住了?”
钟姣眨眨眼,从储物法器里直接掏出了自己的药箱:“师姐,你这是怎么了?是连日劳累消耗了太多心神吗?我给你把脉看看——”
他们一个只顾着自恋,一个满脑子都是给人看病提升医术。
望着那两双清澈的眼睛,荀妙菱心中直感慨:
扯淡吧。
林尧是魔族?阿姣是罪人?
她要是信这个,还不如信天界的那群仙人都是些恶棍呢。
几人处理完人界的事务,跟着飞光尊者一起回了归藏宗。
荀妙菱刚回法仪峰,就见魏云夷兴致冲冲地迎上前来——
“师妹!”
她一身朱红色的衣裙,头上的蝴蝶金饰振振欲飞,嫣然一笑,灼如朝霞初升。
“你们可算回来了!你在水月门大战千面魔君的事迹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界商行新发行的这一期《仙界百事录》里,更是细致描绘了你孤身一人与魔君缠斗的惊险场景。据说你险些濒临绝境,却使用智计绝地反击,成功将魔君狠狠歼灭,真是看得人热血沸腾——”
“停停停。”荀妙菱出声叫停她,狐疑道,“师姐,我和千面魔君交手的时候根本没什么人围观啊,在场的只有林师弟和姜师兄……他们怎么知道的那么具体啊?”
“《百事录》的记载,肯定少不了艺术加工嘛。”
说着,魏云夷笑着把这期的《百事录》给递了过来。
荀妙菱对《仙界百事录》多少有些听闻。
比起正经记录修仙界中发生的一切,说它是个追着热点报道的新闻媒体要更合适。按常理,大家都清楚,虽说它报道的事并非毫无根据,但也绝不可能百分百还原事实。然而,在万界商行的大力推动下,《仙界百事录》有着病毒般的传播速度和十分广泛的市场基础——有些事,大家传来传去,说的有鼻子有眼,便真的相信确有其事了。
荀妙菱刚打开这册百事录,就见上面的墨迹如活了般缓缓晕开,做成了类似实影渲染的效果。
只见素衣少女横剑而立,霜雪般的衣袂在空中翩飞。百步之外,铺天盖地的魔气中探出千百张诡异的傀儡假面,那“千面魔君”的影子足有一座小山那么高——
荀妙菱轻轻念出上面的记载。
前面的都还算正常。
“她的身影单薄又倔强,直面那可怖的魔影,竟毫无退让之态。此身虽单,却有一腔孤勇。为除邪魔,即使以蚍蜉之身渡海、以萤火之光照夜,也无半分彷徨。她一剑向天问苍生,不惜肝胆映寒霜……”
荀妙菱读着读着,还算满意,觉得他们写的还算不错嘛,基本都是在夸她的。
但后面的画风就变得不对劲起来了。
“……只见那魔君比荀妙菱想象中的还要不经打。”
“她狂笑着,一剑贯入魔君的胸膛,而后徒手探入,狠狠扯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此刻,她双眸被鲜血浸透,宛如浴血修罗现世,周身散发的疯狂气息竟让魔君也惊慌避退,连声求饶。”
“‘尔等犯我人间一寸疆土,我必还你魔域一片血海尸山!’说着,她一剑砍下其头颅——真乃剑啸流星映雪光,独擒邪魔胆气昂,雄心怒枭魔君首,作杯痛饮血千觞……”
荀妙菱的脸彻底黑了下来。
“造谣!这是妥妥的造谣!”
“前面那些凶恶的描写也就算了,我又不是变态……为什么我要把魔君的脑袋拧下来当杯子用啊?!”
有没有人为她发声啊!
魏云夷轻轻咳嗽了几声:“嗨。世人都喜欢根据自己的刻板印象来添油加醋嘛。不过这期《百事录》的销量真的很好,在许多大宗门里几乎人手一份。现在连百事录的画师给你特意绘制的画像都已经卖疯了咧!”
荀妙菱:“……他们买我画像干嘛?”
魏云夷:“辟邪呀。据说只要把你的画像随身携带,所有邪魔外道都会闻风丧胆、狼狈而逃呢。”
荀妙菱:“……”
“阿菱。”魏云夷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看似沉重,却带着几分跃跃欲试,“你看哈,现在万界商行已经开始贩卖你的周边了。我想着,与其让他们抢先占领市场,到时候再给你安上些奇奇怪怪的名头,倒不如咱们自己来干——至少我保证,我绝对把你往美了画,怎么样?!”
第97章
“我们要出正版!”魏云夷自信一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张计划书,“而且要比他们出的更快、更好、更全面,在品质和内涵上全面超越他们!”
荀妙菱:“……”
她本来有点想拒绝的……但一想到《百事录》把她写成那个样子,她就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她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最后,还是魏师姐的一句话一锤定音:
“趁着这股《百事录》掀起的东风,事成之后,所有利润我们五五分账。”
荀妙菱:“……成交。”
第一步就是请画师来作画。
论起这个,出身仙衣坊的魏云夷堪称行家。她麾下能人辈出,各个本领高强,擅长画画的人也不少——毕竟,平时无论是给衣服做设计还是绘制宣传图册,对他们来说那都是基本功嘛。
开始画像之前,惯例要先“简单装饰”一下嘛。
荀妙菱当场就被魏云夷带去了仙衣坊。
仙衣坊坐落在危月峰的山脚处,数重青瓦的宫殿宽敞又明亮,入口处悬着一个阔气的金漆匾额,写着“仙衣坊”三个字。
走过院落,进入正厅,就见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仙衣。而二楼被做成了一个展示墙,墙上挂满了精美的设计图稿,都是仙衣坊出来的热销或是经典款式。
刚进仙衣坊,荀妙菱就就被一群貌美热情的男男女女围住了。他们各自都带着一大套卷轴来荀妙菱热情推销。
一个长相清雅的男修捧着画册递过来,迫不及待道:“荀真人,您喜欢海洋元素的设计吗?咱们归藏宗位靠蓬莱洲,四边都是海,产出材料都是顶级的。去年这个时候,恰好海族与我们开放海市,我去他们那里订购布料和饰品,一口气设计了六条鲛绡裙……那些裙子的下摆会随着光线变化色彩,还有逼真的游鱼幻影,穿上它,即使在陆地上也能展现鲛人的风姿。我都想好了,这系列主题就叫‘陆上蓬莱’——您觉得咋样?”
“别惦记你那海洋元素了。这十年你起码出了五次类似的设计吧?年年都是这个调调,你自己看着不腻吗?”旁边的紫衣女修一声轻嗤,挤走他,趁荀妙菱不注意,那柔软的身体贴上她的胳膊,瞬时,暗香浮动,一双含情的眉目飘了过来,“荀真人,别听他的。不如来看看我这套‘青鸾客’……我这是用月华蚕丝织就的广袖裙,贴绣的是真正的青鸾羽,望之有‘渺渺青鸾月下来’之奇态,全九州可就这一件。也就是荀妙菱真人要来画像,我愿意出借。要是一般人来,我才不会凑这个鬼热闹……”
这时,魏云夷清咳两声,打断他们:
“诸位,你们能不能悠着点?我们是要给人族的天才修士画像,将来要传遍九州的。你们怎么专给人家推荐那些异族打扮?一会儿水里游的一会儿天上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荀真人是妖族混血呢!”
众设计师们顿时哑然。
“咳咳。”他们道,“没办法,现在咱们修仙界就是流行这个嘛。”
“哼。”魏云夷昂首,得意地轻笑几声,“最后,还是得看我出马。”
“……”
有人微微挑眉,不满道:“坊主——您怕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吧?既然您都提前准备好了,还让我们费劲拿方案出来干什么呢。”
魏云夷:“这还不是想看看你们有什么想法嘛。”
结果,他们给出的方案都太华丽,太浮夸。不是想着艳压三界,就是想着搞个大场面出来。净冲着给自己扬名气卖衣服去了。
虽然嘛,身居仙衣坊,大家都靠这个混饭吃,把重心放在衣服上不会有错。何况是为美人搭配衣衫,即便稍有差池,也不会显得难看。
但这些设计,与荀妙菱本人的气质却不一定相符。更像是创造了一个华丽的壳子,然后把荀妙菱这个散发着光源的修士给塞进去。
没办法,现在临时要他们拿出一个给荀妙菱量身定制的方案,当然来不及——
只除了魏云夷能做到。
因为,为了今日,她其实早有准备。
从荀妙菱入门几年后,她就开始着手为荀妙菱制作一身行头。原本是打算当作她十八岁的生辰礼送出去的,结果,她一转眼突然就筑基了……
身材和预计的不一样,衣服穿不上,魏云夷自然也不会把它送出去扎荀妙菱的心。只是把东西留下来,耗费心血继续去改。
以魏云夷自己的喜好而言,她很少有做超过一年的设计单子。送给荀妙菱的礼物她改了又改、改了又改,即使是对师妹的爱也快敌不过她灵感消磨的速度。原本以为,这身行头必然要尘封个十数年才能重见天日,没想到,荀妙菱这么争气,修为嘎的一下就蹿到了元婴……
为免夜长梦多,现在送出去,刚刚好!
于是,魏云夷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之情,强装镇定地问自己的师妹:“阿菱,既然是给你画像,那就由你来自己选吧——这些方案你有瞧上的吗?”
荀妙菱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卷轴,眨眨眼。
“师姐,还是你来帮我挑吧,我相信你的眼光。”
等的就是这句话!
魏云夷轻轻蹦起来,像只轻巧的鸟雀般,拉着荀妙菱就往内室跑。
“你就瞧好吧!”
各自捧着卷轴的修士们好奇地往内室的方向瞥去。
他们倒是好奇,魏坊主作为这仙衣坊的发家人,到底能给荀妙菱设计出怎样的一个形象来。
正聚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呢,他们请的画师到了——
哒哒的蹄声传来,一头玄鹿迈着轻盈步伐悠悠而至。脊背之上,懒懒坐着一位道人。他下颌蓄着一撮山羊胡,身着的道袍样式古怪,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各据半边。一头黑发里,也有几缕醒目的白色发丝,个性又醒目。
他满身的酒气,醉醺醺地问:
“你们这是……嗝,聚在这儿作甚?”
“柳先生,你怎么又喝酒,也不怕误事!”一个修士满脸无奈,虽嘴上责备,却又透着几分习以为常的意味,“喏,今天你要画的那位就在里面呢。我们坊主正在给她师妹换衣服,您先稍等一会儿。”
这位画师名为柳籍。
修仙是他的正业,画画是他的爱好。但他的画作却闻名天下。
因为他尤其擅作美人图。
当年,仙衣坊就是以谢酌为诱饵,把这位柳先生给请了来。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仙衣坊与柳先生合力,打造出了迄今仍旧位列“九州美人榜”第一的传奇画像,《雪中酌》。
画的是谢酌在雪夜的梅花林中独自饮酒、然后睡着的景象。
梅香一缕随风去,疏影三分伴月眠……
彼时,雪色、月色、梅色正好,谢酌沉眠之姿亦是风流绝世。柳籍当场灵感大爆发,下笔如有神助,很快完成了一幅他此生最满意、并且认为最难以超越的美人图,震惊天下。
呃,当然,谢酌当时也不是故意凹姿势,他是真的等着画师来等睡着了。
……但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才能成就经典,不是吗?!
要说,柳籍先生是成也谢酌,败也谢酌。
完成那张美人图后,他声名鹊起,一时间名满天下。此后每年,拿着重金恳请他作画的人趋之若鹜。他一直保持着作画的习惯,以免手生。可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无论面对怎样的人物、景致,他却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创作状态了。
好似一幅《雪中酌》把他一生的灵气给耗光了。
当然,在外人眼中,他的画依旧是非同凡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烦恼。
这次,魏云夷来请他给荀妙菱作画,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修道,修的是闲云野鹤、随兴所至,不爱凑热闹,之前也并未见过荀妙菱。
但《仙界百事录》他看了呀。
虽然《百事录》里的描绘多少有些夸张,但荀妙菱一口气击败两个魔君的事迹,他也如雷贯耳。导致他下意识觉得,荀妙菱的真实形象应该与《百事录》里写的大差不差吧。
他也乐意给这种仙道楷模作画。
可他擅长的是“美人图”。
就,怎么捕捉一个人的美,他倒是很擅长。
但要他画出一个人的“凛然正气”,那可真是专业不对口了。
所以,他觉得,魏云夷把他喊来的目的,是为了给荀妙菱的画像“美化”一下,给她刷一层滤镜。
那这就是一场纯粹的商业援助。
看在往昔的交情上,柳籍来了。
但他并没有太大的创作激情。
他甚至想着,能不能通过这次合作与荀妙菱搞好关系,让荀妙菱劝服谢酌,能配合他再试一幅画……
正暗自思忖间,屏风后的光影开始摇曳,一道绰约的身影逐渐清晰,向着这边走来。
恰逢柳籍抬起酒壶,昂首咽下一口酒,仅用那昏昏欲醉的余光,朝着屏风的方向一瞥——
他失神了。
手中的酒壶还在汩汩地倾注着酒液,差点把他呛死。
“噗——咳咳咳!”
只见那两道屏风在法术的作用下自动撤向一旁,里面的高挑少女走了出来。
她一身月白色的法袍,仿若将月光披于身上,清冷又不失柔美。墨色的长发流淌至腰际,发冠上缀着冰晶状的垂饰。最点睛之笔的,是双眼眼尾那抹勾勒的一抹银色眼线,形似银翎。随着眼眸流转,似星河中波光顿起。
她抱着剑。
美丽,无情,极有威慑感。
刹那间,这满室的缤纷琳琅之物,都只能沦为陪衬。
只余那抹清冷明澈,似月色破云时的第一缕清辉,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柳籍的酒壶跌在地上,最宝贵的酒水淌了一地。
“仙人呐,这才是真正是仙人……”他喃喃自语道,“朗月巡世,红尘如土……”
那少女瞥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含着淡淡杀意。
柳籍突然晃过神来。
自己的背后被冷汗浸湿了。
……是他刚才的目光过于失礼,惹恼了这位元婴真人吗?
毕竟对方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修士,有点傲气也很正常。
然而,荀妙菱却半分视线也没给她,而是微微皱着眉,望向了魏云夷,委屈道:
“师姐,这妆画的我难受。”
尤其是这个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才散发出银光的眼线,对她来说简直是存在感十足。
魏云夷:“乖啊,忍忍——欸,不要流眼泪!不然妆会花的!”
呵呵呵,原来修真界的化妆品也不防水啊。
荀妙菱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剑抱的更紧了。冰凉的触感总让她清醒。
魏云夷一边安抚荀妙菱,一边望向还没缓过神来的柳籍,抽空道:“柳先生,你来了?那我们就安排一下作画的事……”
“不必了……不必了!”
柳籍突然跟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地持住魏云夷的手,不住地上下摇晃,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喜极而泣。
“魏坊主啊魏坊主……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魏云夷:“啊?”
柳籍松开她的胳膊,脸上燃烧着兴奋,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回去开始作画,马上开始作画!哈哈哈哈——”
“玄云,我们回去!”
说着,他唤来那只玄鹿,利落地爬上去。那玄鹿轻轻晃了晃耳朵,抬脚几个蹦跳,就消失在了云雾中。
魏云夷:“…………”
荀妙菱这时候已经快适应妆感了,眼神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杀气腾腾:“……师姐,这人真的能行吗,真的有这种看了一眼就能作画的画师?”
魏云夷抹了把脸。
“柳先生一向脾性古怪,但行事还算靠谱,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疯疯癫癫的。算了,他不在,我们这儿也有的是画师能画。”
说着,坊内的修士们反应了过来——
“坊主!我可以!”
“我我我!我也可以!”
“我一直都很擅长画美人图的——”
最终,众修士中是一个淡青色衣袍的年轻女孩胜出。她浑身的书卷气,据说平时就喜欢舞文弄墨。平时也是她在给仙衣坊的宣传册主力供稿。
她们计划找个山清水秀、没人打扰的地方作画。
好在归藏宗风水好,随便一走就是景点。就这么做了两日的画,荀妙菱的画像基本确定了下来。
之后,就是根据人物肖像制作一系列的周边——
“挂画、人物剪影书签、精选画册、挂坠、可以换装的棉花娃娃、羊毛毡手工艺品……?”
谢酌看着生产名录上的各种东西,还有不少是以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于是感慨道:“徒儿啊,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荀妙菱则正在给画像和灵符签名。
需要她签的量不多,但也有足足几千份。魏云夷说这是准备给大大大大大客户的独家限定赠品。个人消费越多越容易中奖。
荀妙菱签的手都酸了。
她有些麻木道:“本来只是想打破《百事录》那边的糟糕印象,却没想到要花这么多的功夫。而且魏师姐也是胆子大,准备那么多东西……她就没想过万一卖不出去会怎么样吗?”
谢酌:“可我听说有很多新鲜玩意儿是你提出来的。”
荀妙菱:“可数量不是我定的哇!”
魏师姐财大气粗,下的订单数量之多让她都有些震惊。
“没关系。我看了你的画像,画的不错,慢慢卖。卖个几十年,总有把存货消耗掉的时候。”谢酌哈哈笑了一声,摸摸她的头顶,“何况,以你破境的速度,还怕没有天下无人不识君的一天?”
荀妙菱不置可否。
她现在只想赶紧签完这些灵符,然后去休息。
谁知道,几天后,她难得睡个懒觉的时候,却被魏云夷的夺命十八连消息给摇醒:
“师妹!你的周边已经爆、单、了!!”
“我这边马上会有新的画像运给你,你再签一万份,快快快!!”
荀妙菱:“?”
多少?!
她有些不可思议说道:“师姐,你该不会是做梦没醒呢吧?”
“……我昨晚一夜没睡!”玉简那头传来魏云夷略显尖细的声音,“你还不知道?柳先生画完你的画像,投稿给了《九州美人榜》的评选方。对方大为震惊,重开评选渠道——这个月,你的人气已经超过你师父,直接登顶了!”
荀妙菱:“……?”
怎么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她就听不懂了?
“喔,对,柳先生还托我向你道谢呢。”魏云夷兴奋道,“他说,他这辈子遇上最大的贵人就是你们师徒俩。这下美人榜排名第一第二的画作均出自他手,对他来说已经可以名垂青史了。他要谢谢你祝他证道——他突破了停滞很久的瓶颈,晋升到金丹期大圆满了!”
荀妙菱:“?”
这下她脸上的问号更多了。
这时,洞府外传来仙鹤几声嘹亮的鸣叫。
是魏云夷生怕她不信,叫仙鹤给她送来了新评的《九州美人榜》,以及最新一期的《仙界百事录》——
荀妙菱又做了一次头版头条。
但这次,《百事录》一改之前的口风,盛赞荀妙菱不仅修为高超,破境速度极快,而且人美心善,品德超群。更重要的是,她是个人形锦鲤——靠近她的人都会破境!
啊什么?你说她打起架来很凶恶?
人家只是杀伐果断、勇敢果决呀,这有什么错?面对魔族,下手不干脆一些,难道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爱来感化对方吗?
啊,你说她之前徒手掏魔君的心脏、还用人家的头当酒壶……?
谣传,那都是谣传!负责那期撰稿的是个实习生,现在已经被开除了!
最后,《百事录》还在末尾暗戳戳地点明,以荀妙菱的运气之旺,说不定她的周边也有提升气运的奇效。目前,由归藏宗官方制作的“韫玉真人同款精美周边初版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版”的各项商品正在火热销售中!错过了可能要后悔五百年哦亲亲!
荀妙菱:“…………”
她深吸一口气:“魏师姐,你们是不是和《百事录》那边合作了?”
魏云夷:“诶嘿!”
荀妙菱挂断了玉简通讯。
她看着美人榜上那个身影,疑惑道:这真的是她?
看着像,又似乎不太像。
不得不说柳先生的画技确实是惊天地泣鬼神。在画像上直接给她氛围感拉满了。
柳先生画的是一幅“望舒御月图”。不过图里的主人翁是她。
把修士当做仙人来画,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十分大胆的行为,且充满了幻想风格。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满身辉光、如乘月而下的画像才会有一股超脱人世的动人魅力。
……而且,她这次会直接人气登顶,想必背后也少不了万界商行和《百事录》的操作。
这波,碰巧是给她先抑后扬了。
有《百事录》塑造的凶恶形象在前,又有登上美人榜的反差在后,重点是柳籍先生画完画之后还偏偏破境了……
真是给她什么前置条件都叠满了。
周边的大卖,也在意料之中。
既好看,又符合新潮,重点是还能带来“破境祝福”,这谁能忍住不来一份?
就在魏云夷忙翻了的同时,荀妙菱的名气也在逐步升高。
要说之前,大家还畏惧她的实力,不敢在她眼前晃悠。
经过《百事录》的一通推波助澜,最近甚至有人敢在路上拦下她送礼物送情书了!
这是荀妙菱第一次感受到名人光环——她恨不得这个光环从没存在过。
这天,荀妙菱在陶然峰蹭完饭,正打算回自己的洞府。却发现法仪峰山脚下聚了一片人。
荀妙菱:“……”
她回山的脚步一顿,又一次被迫避开人群,超远路一头钻进了树林里。
刚御剑飞了没多远,就看见姜羡鱼在一片水湾边的摆了个躺椅,悠哉悠哉地烤着鱼。那袅袅升起的炊烟,都仿佛在昭示着难言的惬意。
荀妙菱当机立断,剑光一闪,下去捉住了他的手。
姜羡鱼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略微垂首,将她的手掌回握住。
他:“你怎么了?手好凉。”
荀妙菱却推了推他:“你的齐物我呢?快发动一下,我要回家。”
姜羡鱼:“……。”
这是姜羡鱼修炼逍遥道领悟出来的境界,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齐物我之后,外界无法轻易察觉他的存在。同理,也会看不见荀妙菱。
姜羡鱼叹息一声:“你竟然那么不喜欢人打扰,那干脆让魏师姐停下来吧,别卖什么周边了。”
“我也不想。魏师姐已经答应我,把这批订单卖完就不再做了。”
看在大笔灵石入账的份上……她也不是不能忍。
谁知,姜羡鱼的眸光闪了闪,问道:“你的那个周边羊毛毡,卖的怎么样了?”
荀妙菱:“我听魏师姐说销量不错,存货已经清空了。”
姜羡鱼“喔”了一声,突然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就一只都没留下吗?”
荀妙菱摆摆手:“我那里倒还有两套完整的,是魏师姐专门送来给我当纪念品……嗯?等等。”她微微睁大眼,后退一步,“难道你也……?”
姜羡鱼愣了愣,刚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无辜道:“不止是我,大家都买了。只是我没有抽到想要的款式。”
荀妙菱:“……”
魏师姐!
之前就听说库存量不足了……但没想到解决的方法居然是限购加抽盲盒吗?!
盲盒的主意可不是她出的!
不过,姜羡鱼的话也不无道理。因为那些周边设计的都很可爱,把荀妙菱的形象整个都萌化了,加上有破境的玄学加成……这几天,即使在归藏宗内,她的周边出镜率也非常的高。
“算、算了。我去帮你问问魏师姐那里还有没有吧。”
她转身御剑去危月峰。
只是,御剑的身影有些摇摇晃晃。
帮同门去问自己的周边还有没有余量……
总感觉怪怪的。
刚入仙衣坊,就感觉到一阵热火朝天。
这几天,这些设计师们在给她的周边娃娃设计可以替换的衣服。
荀妙菱看不懂,但是大为震撼——她觉得自己提出的“换装娃娃”这个有些新潮的概念,好像唤醒了他们心中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姐姐,你怎么来了?”
背后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少虞。
他没有穿着无忧峰的弟子服,反倒披着仙衣坊给工人们统一派发的围裙,手上正捧着一大堆布料,几乎要淹没他的脑袋。
“……少虞,你在这儿干嘛?”
对方急忙把布料放到桌子上,露出一个略有些紧张的笑容,清澈的眼眸躲躲闪闪:“我……魏师姐说这里人手不够,我来帮忙……”
荀妙菱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
“你最近这么缺零花钱吗?我记得内门弟子的月俸应该挺丰厚的啊。”
少虞浑身一颤。
如果这时候他的耳朵和尾巴还露在外面,八成已经炸毛了。
荀妙菱:“……”
没事。都是小问题。
孩子大了也需要隐私权嘛。
她点头:“那你要注意身体,小心别落下了无忧峰的功课。”
“我会的!”少虞明显松了口气,再望向她时,干净清爽的面容上带了个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姐姐,你渴不渴?我给你去倒杯水……”
等荀妙菱离开,少虞轻轻松了口气。
直到天色暗下来,仙衣坊的人一个个离开,少虞才摘下围裙,神神秘秘地走入魏云夷的工作间——
“魏师姐!”他再也压抑不住了,雪白的耳朵和尾巴陡然冒了出来,蓬松尾巴像是个扫把似的在地上狂扫,“我已经帮工满三天了……之前说的报酬,可以给我了吗?”
看着少虞那张单纯的脸上盈满的喜色,魏云夷没忍住,伸手摸了他的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可爱的羊毛毡递给他:“喏,在这儿呢。嘘——记得不要告诉别人。这东西现在可紧俏着呢。”
“好。”
看着他的样子,魏云夷忍不住叮嘱了两句:“不过你不许再透支自己的月俸来买这些东西啦。听见没?”
其实魏云夷之前已经给自己的同门偷渡不少周边商品了。
谢酌、秦太初、燕瑛几个长老人手一套不说,她还给每个相熟的亲传同门都留了。少虞入门时间尚浅,但和他们混的好,自然也在魏云夷的考虑范围之内——但他胃口太大了,魏云夷也满足不了他。只能一边警告他别再疯狂消费周边的同时,出手把他弄到仙衣坊来帮忙。一边是想让他多看看这些东西的制造过程,祛魅,转移注意力。一边是让他通过自己的劳动赚些灵石补贴家用。
但少虞不愧是少虞。
他不要灵石。
只要周边。
魏云夷:“……”
在对方的坚持下,魏云夷也只能让他如愿以偿,并且在他打工期间提供了三餐。
……至少让孩子把饭吃饱吧。唉。
此时,月上中天。
少虞抱着怀里的周边,迈着喜悦的脚步回到无忧峰。
吱呀一声。他推开房间。
——只见墙上、桌上、甚至是床上,都摆满了各种制作精美的周边商品。
画像,美。
娃娃,可爱。
姐姐的剪影书签,还有亲笔签名,帅惨了。
少虞小心翼翼地、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个毛毡娃娃放在桌上。
——他明明已经有了一样的东西。但就是喜欢把这些东西摆成一堆。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收集癖……
想想已经见底的灵石,少虞心中闪过一丝犹豫:是不是不该买了?
但他的视线落在那堆毛毡娃娃上。她们脸上的神情或哭或笑,或气愤或害羞,每一个都是那么生动活泼……
少虞的尾巴摇了摇。
他深吸一口气。握拳。
他还能买!!!
至于活着的事,呜,再想想办法吧。
第98章
少虞疯狂购买周边的行为,最后还是被制裁了。
制裁人正是姜羡鱼。
话说,燕瑛自从归宗后,就对无忧峰的弟子们严加指导。起初,她大力整顿风纪,待一切步入正轨,安排的课业便恢复了张弛有度的节奏。
少虞的课业倒是一天不落地跟上去了。
可姜羡鱼发现,这几天,他与没有及时服用灵丹、补充灵气。
在修仙界,不论是剑修、符修,还是器修,想要有所精进,道途上的顿悟极为关键。但这顿悟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千锤百炼中慢慢积攒出的——因此,他们习惯压榨经脉中的灵气,灵气耗尽后,便依靠丹药补充,紧接着又投身于新一轮的修炼。他们在这循环中咬牙坚持,身体的疲惫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真正的疲倦,只有当神识感到困乏了,才到该停下的时候。
但是,这本身也是一种消耗灵丹的做法……换而言之,是要烧钱的。
一般来说,天禄阁发放给内门弟子的物资,足以涵盖这部分支出。
但少虞身为半妖,体质特殊,平日里消耗的灵丹数量是普通修士的两倍。
按道理,凭借他的月俸,购买丹药本应毫无压力。然而,这个月还不到月末呢,他的丹药储备竟出现了短缺……
姜羡鱼一针见血:“你的灵石到哪里去了?”
“我把灵石存起来了。”少虞微笑了一下,道。
他今年不过十五六岁,面庞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眼尾一颗小痣,恰似宣纸上不经意落下的一点墨痕,无端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他低眉顺眼回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听话,令人见了便不忍苛责。
在整个归藏宗里,在看到他这副“装可怜”的神情后,不为所动的人,少之又少。
正巧了,姜羡鱼就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了一秒,扭头,道:“行,那我一会儿让你荀师叔到你房间去问你。”
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少虞一听,神色一变,伸出尔康手:“不要啊姜师叔!”
姜羡鱼的脚步顿了一顿,回头,慵懒的目光投射下来:“要是被你荀师叔发现,你为了买她的周边差点弄得倾家荡产,你看她会不会生气。”
少虞却还没有想到那一步。
他只是稍稍设想了一下荀妙菱打开他的房间门、结果发现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周边时的场景——
他耳廓刹那间红透了。
姜羡鱼:“……”
你小子在脸红个什么劲?
姜羡鱼差点被气笑了。
最后,姜羡鱼逼着对方处理掉一部分周边,去换回灵石,至少要撑到下个月天禄阁发放月俸。
少虞数次挑挑拣拣,才选出了要处理掉的那一部分。即便已经做出决定,可当他抱起那些周边时,心里还是填满了不舍。他脚步迟缓,每走一步,都忍不住用凄凄惨惨的目光望向姜羡鱼:
“师叔,您能不能先借我——”
“不能。”姜羡鱼冷着脸回绝。
少虞无奈,只能含泪和用周边和几个同门交换了灵石。
非常巧合的是,因为最近荀妙菱有关的周边全都卖断货,现在黑市上的价格已经被炒到原来的三倍以上。少虞脱手几件周边,最后还莫名其妙地赚了一笔钱。
姜羡鱼:“……”算了,至少确保这傻孩子不会被饿死,也算件好事。
周边商品卖的如火如荼,而荀妙菱本人,则被宗门内的“追星氛围”弄得不厌其烦。
她决定下山避避风头。
于是,她再次来到天禄阁的任务申领栏前。
因为她之前有过一段狂刷宗门任务的经历,所以负责登记的那个修士对她有着深刻印象。
“韫玉真人。”对方一身读书人的打扮,头发被全部包裹在头巾里,随身携带着竹简和灵笔,“您的修为已经晋升元婴,能接的任务与告示栏的并不匹配——烦请您移步阁内一叙。”
荀妙菱顿时了然。
这是要给她派发高级任务啊!
进了内室,对方给她奉上一盏香茗,以及一个桃木托盘。托盘里面放着三封绯红色的任务函。
“韫玉真人,高级任务和之前的那些任务不同,不能同时接取,必须是完成一个才能继续下一个。不过,这些任务的难度、情况之复杂、所需要的时间也会更久。自然,报酬也会更加可观。至于怎么挑选任务,这就是您的自由了。”
第一个任务,是组队前往东原太山,狩猎发狂的灾兽——蜚。这灾兽实力强悍,古籍中记载它出现就会引来天下大疫。因此引起了仙盟的警觉。不过,描述中只是确定了蜚的存在,连具体位置都不清楚。而且这是大任务,需要不少人组队,接下这个任务,便意味着要在深山老林里和一群人风餐露宿,四处搜寻……荀妙菱想了想,把它放到了一旁。
第二个任务是修复一个宗门上古灵阵。此灵阵年代久远,破损严重。修复它需要有繁杂的阵法知识储备。
这活计倒很适合她——荀妙菱刚想接下任务,就见那帖子上封面艳红的色泽一暗,然后在右下角缓缓浮现出一个“已接取”的黑色章子。
天禄阁的修士轻轻“呀”了一声:“这任务大概是被其他元婴期的修士接取了。因为有好些任务的发放对象不只是咱们归藏宗。若是下手慢了,就会这样。”
荀妙菱略一挑眉,径直展开第三个任务函。
第三个高级任务是,调查昊明州新生的鬼域。
此任务颇为不同寻常。
人死了之后,魂魄就要去转世。少数不能入轮回的人停留在常世,才会变成鬼。但阴阳相隔,人鬼殊途,鬼的力量很难影响到人间。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一个沉浸在自己意识中的、在某地游荡的影子。除非有一些倒霉的家伙撞了上去,或是听到了传闻前来化解煞气的修士刻意去寻找,才会起冲突。
但鬼域就不一样了。
群鬼夜行,煞气冲天,它们将彼此的怨念融合在一起,就会形成一片与阳世分离的领域,也就是鬼域。
鬼域,那是连修士都得忌惮几分的诡异所在。简单来讲,就是一群鬼在阳世强行割据出一片地盘。
在这片区域之中,万事万物都不能以常理度之,因为鬼域遵循的并非人间规矩,而是鬼的法则。里面的怨气、煞气交织缠绕,想要化解,简直难如登天。毕竟,又有哪几个鬼愿意乖乖听人讲道理呢?面对这类存在,仙盟通常会采取两种策略:要么直接使用暴力手段,将其强行清除;要么便退而求其次,用结界将其困住,再施加层层封印。
荀妙菱疑惑道:“最近没听说昊明州发生了什么大灾变啊,怎么会有新生的鬼域?”
一群鬼当然不会毫无理由的聚集在一起,他们生前大概率不是陌生人。以往出现的鬼域,基本都是什么一夜之间被灾变覆灭的村庄,或是在战争中沦陷的城镇。
天禄阁的修士叹息一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个新生的鬼域,不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自然形成的。是最近昊明州发生了地动,玄黄宗的修士在虞山周边巡逻探查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个鬼域的入口……”
“可怕之处就在于,这个鬼域的存留时间恐怕已经超过了千年。其鬼气之盛,连玄黄宗都觉得棘手。”
……也就是说,这鬼域之中,极有可能藏着一群千年老鬼?
难怪要元婴期的修士出手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元婴期呢?
“那鬼域古怪得很,似乎有种自我防御机制,只有化神以下的修士才能进入。化神期以上,就会被拦住。”
天禄阁的修士接着向荀妙菱解释道:“连作为上三宗之一的玄黄宗都选择寻求外援,其他门派当然也不敢贸然趟这浑水。于是,这事儿就陷入了一种颇为尴尬的局面。”
站在玄黄宗的角度来说,也挺微妙的。
这千年鬼域一直没什么动静,也没听说害过人。可要是放任不管,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搞出乱子?真出了事,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昊明州,到头来不还都是他们玄黄宗的责任?
这位天禄阁的修士正色道:“荀真人,若是从我个人角度给出建议,我不认为当下前往鬼域是明智之举。”
“鬼域设有禁制,排斥化神期以上修士,这说明里面的鬼自恃拿捏化神之下的修士是件轻松之事。再加上此前玄黄宗也派了两个金丹、一个元婴去探查鬼域,结果他们一个都没能回来……”
荀妙菱唇角一勾,拿起那封任务函,轻巧地摁了摁手印。
“这么刺激,那我更要接了。”
天禄阁修士:“……”
对方苦笑着站起身,对着荀妙菱行礼,说道:“那便祝韫玉真人此去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或许,也是他多虑了?
这时候该担心的不是他……而是那些千年老鬼吧。
荀妙菱接了任务,一边哼着歌一边回法仪峰收拾行李。
她回去的时候,发现谢酌正对着法仪峰的地图研究大阵。见她来了,笑着推出两个阵图来:“你瞧瞧,哪个更好?”
荀妙菱一看,居然是迷踪阵加传送阵的奇妙合体版。简单来说,就是让一些不被邀请的人在踏入法仪峰的时候就开始迷路,只要他们保持移动,几息之间就会被不知不觉地传送出他们峰头的范围。
“你最近不是很烦那些个人嘛。”谢酌随意道,“师父给你做主。以后这法仪峰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了。想找我们师徒,那得预约才行。”
说着,谢酌微微打了个哈欠,继续道:“也免得那些人成天来打搅我的清修……”
荀妙菱:其实是打搅您睡觉才对吧!
她一笑,接过阵法端详片刻,看着那近乎完美的阵纹,说:“师父出手,当然是没有问题。我明天就去布阵。”
说着,她随口道:“不过,过几天咱们法仪峰就能清净下来了。我刚刚取了去昊明州的任务……”
谢酌的动作一顿,抬眼:“你说的,是昊明州那个刚刚被发掘出来的鬼域?”
“师父,您也知道?这鬼域这么出名?”
谢酌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修仙界向来没多少新鲜事儿,一年到头也就那几桩。这突然冒出来的千年鬼域,早就传遍各个宗门了。”
说着,他把手上地图卷起来,在荀妙菱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你呀,真是闲不下来,又给自己找事做。旁人躲都躲不及的麻烦,你偏要往上凑。”
荀妙菱轻轻叹息一声,忧伤地抬头,仰望天空:“师父,实不相瞒。自从击退千面魔君之后,我受功德金光的感化,觉得自己又要破境了。”
谢酌:“……”
再破境,荀妙菱就是元婴三重境了。
离元婴大圆满不过一步之遥。
谢酌思虑片刻,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徒儿,你能告诉为师,你大概什么时候能突破元婴三重吗?”
荀妙菱扭头看向他,平静地、认真地道:
“随时。”
谢酌:“…………”
谢酌只觉得喉咙骤然有些干痒,他咳嗽几声,随后转身,抹了抹自己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行,那师父帮你收拾点有用的行李。”
瞧瞧,孩子多贴心啊?连破境都要憋着,等出远门再说。
唉,说来也是他这个做师尊的没用啊——
爱是常觉亏欠。
眼下荀妙菱要单独出远门,谢酌更是把能塞的东西全都塞给了她。
灵符、丹药、防御法阵、护身法宝,还有各种各样的零嘴小吃……
荀妙菱要出发的那天,许多人都来送她。
飞光尊者看着桌面上摆成小山的行李,露出无语的眼神,对着谢酌吐槽道:“你不如把自己装进她的储物法器里一起带走算了。”
谢酌手中的扇子一晃,居然沉默了片刻。
“三师姐所言有理。要不我试试?”
燕瑛眼角狠狠一抽,忍无可忍,扭头对秦太初道:“阿初,不如你去给他看看病,我看他是失了智了。”
秦太初觉得十分好笑:“哈哈哈。师弟不是说要把自己塞进储物法器,是在考虑要不要和阿菱一起去调查鬼域呢。”
不过大家心知肚明,那鬼域排斥化神期以上的修士,那谢酌去了也没用。
燕瑛冷哼一声,转身走到荀妙菱面前,抬手在她眉心一点,温声道——
“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便送你两道护身剑气罢。虽然不能祝你克敌制胜,但至少能帮你保住性命。”
荀妙菱一愣,摸了摸眉心冰凉的触感,道:“多谢燕师伯。”
燕瑛垂下了眸:“所有弟子之中,你最像我,以杀证道……不过,鬼域的事,我到也没有多担心。用好你手上的息心剑,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是。”
整理好行囊,荀妙菱就下了山。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她特意遮掩了自己的外貌,就打扮成一个普通散修的模样,乘灵船、过传送阵,在昊明州的平仙城落地。
根据仙盟回报,像荀妙菱这样接了鬼域探查任务的元婴修士还有五六个。大家统一在平仙城的栖云客栈聚首,然后和玄黄宗的人一起前往虞山。
刚进栖云客栈,荀妙菱就见到了一个熟人。
阚天纵。
其实阚天纵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甚至可以看做是玄黄宗对于探查鬼域一事的重视。毕竟他是玄黄宗这一代最年轻的元婴真人,天之骄子。有他出现,大家才会更相信,玄黄宗召集他们来,不是喊他们去做炮灰的。
阚天纵就坐在大堂中,几个元婴修士环绕着他,隐隐有以他为主的势头。阚天纵还是那般冷淡、不爱说话,只是偶尔插一句,聊些跟鬼域有关的信息,但其他人都相当敬重他。
而柜台边站的是仙盟的人,正拿着名录等着作登记。
荀妙菱把自己的任务函递了过去,对方原本就称得上是谦逊的神情顿时变得激动、敬畏了起来,连声音都有隐隐的变调:“荀真人?”
这一声感慨其实声音不高。
但落在一群元婴修士耳朵里,跟拿着大喇叭在他们旁边呼喊也没什么区别。
刷——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她背后。
荀妙菱沉默一秒,淡定地揭下自己的斗笠,周身浮现出一片灵光,身上的伪装瞬间就消失了。
她站在那儿,清冷似月,剑光幽丽。
与他们印象中的别无二致。
“荀真人!”那几个修士很快站了起来,十分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您真的来了!快请坐——”
有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女修上来就握住了荀妙菱的手,眼中满是仰慕之情:“荀真人,久仰大名!虽然没能亲眼看见您力战千面魔君的风姿,但之前坠星谷之乱我看了全程,还参与了浮生录的考验。若不是您救了我们,我们都不一定能活到今天……我身边有些同门总说,之前那期《百事录》写的太浮夸。但我知道,您的英姿与《百事录》中记载的也差不了多少!”
另一个修士更是直接拍桌而起:“哈哈哈,咱们身为正道修士,就该像荀真人这样,一剑削下魔君首,笑谈渴饮魔族血,那才叫痛快啊!”
荀妙菱:“……”
她的脸瞬间僵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百事录》还在追我?
而且,他们是不是太自来熟了点啊,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群热血笨蛋包围了!
不过他们是热血笨蛋好像也很正常……照谢酌他们的说法,这本就是一趟十分危险又落不着什么好的调查任务。肯来冒这个险的,多少都得有点异于常人的自信。
这自信要么来源于实力,要么就得来源自天生的性格了。
总之,荀妙菱隐约觉得,这趟旅程似乎不会有多风平浪静了。
这时,不远处的阚天纵似乎也被吵得头疼,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随后站起来,与荀妙菱客气地施了个平辈间的见面礼节。
荀妙菱被三三俩俩的人围着,远远地朝他点头,算是回应。
她被半推半拽地拉着坐下,随后很快就毫无障碍地融入了他们的话题之中。
此时,荀妙菱才逐渐了解,这些修士们并不只是空有一腔热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有净化鬼域的经历。极少数从未进过鬼域的,也带了能防御煞气的稀有法器。
总之,大家也不算是打无把握之仗。
阚天纵清了清嗓子,他一身白袍,清雅如云鹤,与之前在坠星谷的时候比,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这次进入鬼域调查,诸位尽量不要激怒鬼域中的群鬼。我们以调查出这个鬼域的形成年代和具体由来为主。不要与群鬼多做纠缠。”
众人面色一凛,齐齐点头。
“鬼域之中复杂多变,鉴于之前已经有修士失踪,我们玄黄宗特意为大家准备了引魂灯。”说着,阚天纵把一盏盏黄色的小灯分发给各个修士。
“……在鬼域中迷路,大概是被煞气给迷惑了,我们称之为‘鬼遮眼’。这些妖鬼的最终目的,定然是骗得大家的魂魄离体,永远留在鬼域中做其养分。”
“而引魂灯,就是留给各位的最后一道保障:若魂魄离体,魂灯会自动指引大家重回阳世的方向。如若看见魂灯升起,也请各位不要犹豫,以脱离鬼域为上。”
荀妙菱把那盏魂灯置于手上。萤火似的灵光一闪而逝,那魂灯瞬间消失在她掌心。
看来,平时魂灯都是隐形的,不刻意探查也无法发现它,只有需要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这日,他们留在客栈内稍作休整。直到入夜后,才乘上灵船前往虞山。
白日里,虞山的青色山峦翠影连绵,但随着落日西沉,山峰慢慢被夜色晕染成深沉的黑色剪影。在起伏的轮廓之下,一湾湖水若隐若现,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灵船缓缓下降。
同时,山风乍起,带着山林的气息和夜风的凉意。夜雾迅速弥漫开来,几乎遮住他们所有的视线。
只见空中流光一闪。
是一个修士点亮了一串照明符。
雾气在甲板上流淌,修士们神色专注,目光直直地望向虞山。
鬼域就在他们脚下,看似一个黑暗的地缝,正在不断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第99章
灵船驶入鬼域的一刻,浓稠的煞气扑面而来。
耳边恍惚间响起无数阴魂的尖叫声。
“大家稳住!”
灵船的防御结界瞬间弹开。
阚天纵站在灵船最前方,神色沉静,手中提着的法器灵灯在这四周弥漫的黑气中仿若一盏星辰。金光照映在他的侧脸上,清逸中透着冷峻,让身后的同伴们心底涌起一股安全感。
他将灵力注入灵船的法阵,船身四周顿时光芒大亮。
突然,他们耳边响起了数道“嘭嘭”声。
那声音似远似近,又无处不在。
仔细看,竟是有无数的手掌从黑暗中伸出,灰白的掌心敲击在结界上,激起阵阵波动。
一个站在甲板上的修士面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拔剑,被身边的同伴劝住:“别轻易动手。这灵船上的结界不稳,你要是从内部发起攻击,搞不好这结界就直接崩溃了!”
好在队伍中也不止阚天纵一个阵法师。
荀妙菱仰头望向天幕,眼中映着展开的阵纹,神色专注。那些阵纹形如莲花,金纹与绿纹相互交织,于空中悠悠旋转。她很快从储物袋中翻出几道灵符,打出去,灵符便化作流光融入防护阵中。
刹那间,防护阵光芒大盛,原本微微动摇的结界也变得稳固起来。
就在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时,突然,灵船剧烈一震,好似撞上了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
众修士屏息看去——
云间黑雾翻涌,一条巨大的黑蛇缓缓浮现。它身躯过于庞大,看不清全貌,只能勉强看见它头部两侧生有羽翼,翕张时隐隐闪烁着雷光。身上覆盖的鳞片似乎也坚硬无比,透着让人胆寒的压迫感。
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
灵船一侧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整个船身剧烈摇晃,几乎散架。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鬼域的守卫?可我从没见过这么夸张的!”
灵船十分惊险地擦过那巨蛇的身体。随后,一阵剧烈的罡风升起,灵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入风涡之中,极速上升,然后又被卷着快速下降,向下方无尽的黑暗中坠去。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修士们经历了两次方向相反的剧烈颠簸,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阚天纵几度尝试掌控灵船的方向,却都失败,额头浮现出一层薄汗:“大家马上弃船!”
空中顿时光芒四起。
修士们驾驭着各自的法器,从灵船上飞出来,然后飞向四方。
但飞着飞着就不对劲了。
忽然,某个踩着扇子的修士脚下的灵光忽亮忽闪。她神色大骇,喊道:“不好,我的法器好像突然失灵了——啊!”
下一秒,她就跟折了翼的鸟儿般坠下去。
众修士悚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们的法器三三两两都出了问题,身上的灵力也跟冻住了似的毫无反应。
“怎——会——如——此——”
“别这样!我恐高啊!”
“诸位,我们只能落地后再见了!”
修士们接二连三地掉了下去。
虽然四周黑气弥漫,他们看不见自己距离地面有多远,但毕竟都是元婴期的修士了,身体强度非凡人可及,哪怕主动跳山跳海,落地之后估计也不会死。
但荀妙菱的情况似乎比他们要好一些。
她确实能感受到自己的灵脉在一寸寸地凝滞下来,但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她轻吸一口气,御剑朝着地面快速俯冲,争取不要摔的太惨烈。
途中,阚天纵的身影在她的余光中一闪而逝。
之前,灵船坠落时,阚天纵撑着法阵殿后,算是往下掉的晚的。
他手中灵灯的光芒已经彻底灭,整个人向下坠去时,像是只突然忘记了该怎么飞翔的白鹤,那僵硬的模样略透着一丝滑稽。
荀妙菱忍不住笑了一声。
路过的时候,她顺手把人拽到了剑上。
视线交错的瞬间,阚天纵的眸光被息心剑照亮,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下一秒,原本极速坠落的天空,眨眼间变成了向后飞掠的残影。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拉上了高速飞驰的飞剑。凛冽风声呼啸而过,如同一把把利刃剐着他的脸。他感觉整个人像是缩成了一根针,直直地穿过空间扎向地面——
这就是剑修的速度与激情吗?
呕——
他有点想吐了。
等等……原本从高空落到地面上就够疼的,她居然还要用自己仅剩的灵力来加一把火?若是以这个速度砸到地面上,哪怕他们是元婴修士也能把鼻骨给摔折了……
“荀真人!”阚天纵心中警铃大作,毫无风仪地大喊。
荀妙菱十分自信:“放心,包活的!”
然而,她语音刚落,息心剑的灵光就骤然一暗——
失重的感觉瞬间袭来。
阚天纵眼前混沌一片,下意识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脸颊猛地一阵刺痛,像是密集的树枝狠狠抽打而过。还没等他缓过神,耳边“轰”的一声巨响,刺骨的冷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的头顶。
一分钟后。
“哗啦”一声,黝黑的水面里冒出两个人影。
荀妙菱扯着阚天纵从水底浮上来,游至岸边。
两人浑身湿漉漉的爬上岸。
荀妙菱倒是游刃有余,连大气都没多喘一口。再看阚天纵,他脱力地瘫坐在一旁,双手撑着地面、支住身体,一边呛咳一边吐水。被水浸透的衣衫下,清瘦的锁骨随着剧烈起伏的胸膛颤动。
荀妙菱:“……你没事吧?”
这是她用过精准计算后得出的最佳降落地点。
前有树林缓冲,后有这片湖水接住他们,几乎可以做到毫发无损地落地。
在这鬼域里,无法使用灵力相当麻烦。即使不死,倘若落地时受点内伤,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她唯一的失算就是,没想到阚天纵他居然不会游泳。
“我记得你们阚家出身的地方靠着一片大泽……没想到,你还不会水啊。”
“游水……有损世家风度……”
这所谓的修仙界还是有局限性。像游泳,在某些地方就被视作不高雅的运动……
只能说,这非常符合荀妙菱对世家的刻板印象。
看阚天纵一副快把肺都咳出来的模样,荀妙菱有些内疚,想给他塞一点丹药,但忽然又发现——储物法器也用不了了。
荀妙菱:“……”
她尝试着捏出一个脱水咒来,几次指尖都快冒出灵光,却又似微弱的烛火一样被熄灭。
另一边,阚天纵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
他见荀妙菱不断尝试,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必白费力气了。若我没有猜错,这里恐怕是传说中的禁灵之地……”
按理说,这世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有灵气流转的。唯有一些极其稀有的情况。灵气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渐渐就成了一潭死水。在这潭死水之中,即使是身具灵力的修士也会被封住灵力。
“我倒是听说过。”荀妙菱拧了拧自己袖子上的水,道,“不过所谓的‘禁灵之地’不也只是传说吗?一般的鬼域也不该有这样的现象。”
“这片鬼域里藏着的秘密,只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阚天纵闭上了眼,眉峰微微皱起,“难怪,之前奉命前来的修士刚入鬼域就失去了联络。若此地真的彻底禁灵,无论来多少个修士可能都只是杯水车薪。还是我们太轻率了……”
“往好处想吧。”荀妙菱提着剑,环顾四周,道,“至少现在看来,这鬼域中的煞气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严重。即使我们无法使用灵力,只要小心行事,也能撑上许久。”
阚天纵:“撑到何时?撑到仙盟反应过来我们也被困在鬼域之中,然后找人来围着这鬼域作法超度么?”
其实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其中要消耗的人力、物力、时间,都多的不可想象。
而且也不一定有把握。
荀妙菱:“反正我有自信,如果知道我被困鬼域,我师父和师伯师叔们一定会想办法把这里拆掉的。”
她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坦然,倒让阚天纵生出了几分敬佩和艳羡。
归藏宗的氛围,是其他大宗门几乎难以企及的。不仅因为归藏宗的势力之大,也因为昔年的东宸道君冠绝天下,而且收的徒弟个顶个的有出息。归藏宗的峰主之中,有大半是出自同一人门下,这感情能不好吗?
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坐以待毙。
阚天纵站了起来,目光扫向四周。这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看着倒十分普通,居然与凡间没有太大的区别。
哗啦、哗啦……
灌木被踩倒的声音轻轻响起。
二人都露出警惕的神色。
荀妙菱循声捕捉对方动向,在其靠近的瞬间,拔出剑来——
剑光一闪。
黑暗中传来两声响动,一柄柴刀和一个竹筐乍然落在地上。
那黑影吓得脚步踉跄,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慌乱中迅速压低身子,双手高高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
“别、别杀我!”
是个惊慌无措的少女声音。
一丝微风轻轻拂过,枝叶随之摇曳,黯淡的星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丫倾洒而下,勾勒出对方的面容。
她不过十二三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裙子,一头乌黑的发丝用两条桃红色的发带梳成多鬟髻,乌黑的眼睛惊慌地瞪着他们。
刚打一照面,双方都有些愣住了。
半晌,对方眼中一亮,小心翼翼地、又有些惊喜地道:“请问……两位是从天上来的仙人吗?!”
第100章
这声疑问把荀妙菱和阚天纵硬生生给问得沉默了。
……说他们不是仙人吧,但他们确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也是修仙之人。
可此处是禁灵之地。他们连最起码的飞天遁地都做不到,两个前途无限的元婴修士,也只能老老实实当走地鸡。
阚天纵没有放松警惕,他垂着眼眸仔仔细细将对面那个小姑娘看了一遍,没在对方身上发现什么异常,刚想开口,就听荀妙菱收剑入鞘,道:
“我们不是什么仙人。只是略通一些拳脚功夫。倒是小姑娘你,这么晚了还一个人上山啊?”
那姑娘“啊”了一声,圆圆的杏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
但她也没说什么,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自己的柴刀丢进篮子里,拍拍自己的裙子,叹息一声,低语道:
“我是来山上摘蘑菇的,白天我爹醒着的时候总是不让我进山,我就只能瞒着他偷偷的来。”
说着,她笑了一下,有几分调侃地抬起头:“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阚天纵答:“是。”
那姑娘“啪”地拍了下手掌,眉眼间带着几分自得,说道:“我就知道!这附近山林茂密,路又弯弯绕绕的很,外地人进到这儿,没几个能不迷路的。”
“——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荀妙菱和阚天纵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荀妙菱笑道:“好,那就辛苦姑娘啦。”
她穿着一身楝色道袍,除去隐隐浮光的纹理外,没有任何装饰,算是低调。但这么一笑,却还是显得她眸若秋水、净如昙华,竟让那小姑娘愣在原地,随后脸红顿时了、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飘:“不、不客气的。”
阚天纵:“…………”
“我的小名是绥绥。这位姐姐……还有那个小哥,两位怎么称呼呀?”
三人互通了姓名。
阚天纵自觉不擅长与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沟通——他有个比他小几岁的妹妹,阚仪。两人不久前刚刚闹掰,直到现在她见了他也没几个好脸色。于是拉关系套近乎的活儿自然而然落在了荀妙菱身上。
这名唤“绥绥”的女孩儿一派的天真纯挚,而且,似乎被荀妙菱迷的晕晕乎乎的,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几乎就把自己家里的事全部和盘托出了。
绥绥本名叫葛绥。她母亲早早离开了人世,父亲是个猎户。为了方便打猎,他们家便安在了大山附近。好在,这儿距离附近的城镇也不算远,日常采买倒也便利。
而这方圆百里内最近的城镇,叫做“暮落城”。规模不大不小,但比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里可繁华多了,该有的都有。
荀妙菱与阚天纵紧紧跟在绥绥身后,只见她身姿轻盈,在那崎岖难行、鲜有人至的山路上如履平地,穿梭自如,看起来对附近的地形确实十分熟悉。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
“看我今天摘的蘑菇!唉,可惜了,我只能把它们藏起来,然后慢慢吃。否则被我爹发现我夜里进山,他非收拾我不可……”
说着,绥绥把手中的篮子展示给两人看。
她语气轻快:“不如这样,你们先到我家借住一晚。给你们煮蘑菇汤喝,也免得浪费这些新鲜的蘑菇!”
竹篮里的蘑菇堆成了小山,颜色晦暗,似乎还在幽幽地泛出绿色萤光。
阚天纵:“……”
他一眼就认出那篮子都是毒蘑菇,看样子还是会致死的那种。
但荀妙菱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她弯弯嘴角,道:“好呀。”
阚天纵朝她投去一个淡淡的质疑眼神。
荀妙菱以目光回应:不然呢?这可是鬼域,里面能有正常人?煮个毒蘑菇怎么了,不吃不就完了?
几人朝着山下走去。
走到山坳里的一处平地,一座陈旧的木屋出现在他们面前。蓬乱的野草快淹没窗棂,木门几乎完全朽烂,摇摇欲坠地挂着。
“嘘。你们先这里等等。”绥绥对着他们做了噤声的姿势,脑门往那黑沉沉的木屋里一望,悄声道,“我偷偷领你们进去。你们小心,可别把我爹惊醒啦!”
说着,她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她开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荀妙菱/阚天纵:“……”
不久后,绥绥像只兔子般,突然从门后面探出头来:“来来来,快进来。”
二人进了木屋。
屋子里也是破烂不堪,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抬头就看见发霉的房梁和结满蛛网的墙角。
屋内漆黑一片,未点灯火。正对正门的那张床上,有个模糊的黑影静静躺着,一动不动。
被子下隐隐露出一个鹅黄色的衣角。
见此,阚天纵眼睫微颤。
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因为这屋子不大,拐过几面墙就是绥绥的房间。屋外就是灶房。
绥绥安排他俩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木桌旁坐下,然后就挎着一篮子的蘑菇出去了,说要给他们“大展身手”。
约莫两刻钟过去,她脚步轻缓地走进屋内,双手稳稳端着一盆蘑菇汤,腾腾热气袅袅升腾,一股奇异的汤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来,快尝尝~”
之前亲眼看到她采的是毒蘑菇,而且这屋子怎么看都荒废已久,按道理根本不会有齐全的烹调原料。可此刻桌上摆着的这碗蘑菇汤,竟毫无异样,卖相极佳。
就在这时,阚天纵和荀妙菱的肚子同时“咕咕”叫了起来。
一阵难以抑制的饥饿感,瞬间攫住他们的心神。
他们看着那碗鲜美的蘑菇汤,眼神逐渐变得渴望、专注。他们恨不得马上拿起那个瓷碗,甚至幻想着将整张脸埋进碗底疯狂舔舐,直到把所有汤汁都喝个干净……
阚天纵和荀妙菱同时闭了闭眼。
他们默契地开始在心里默念道经。
等再度睁眼时,腹中那股火烧般的饥饿感并未褪去,但那碗中的东西却已经显露真容。
——哪有什么鲜香诱人的蘑菇汤?眼前分明是一盆怪异的东西,汤汁浓稠得如同沥青,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异味。汤里还漂浮着几朵毒蘑菇,表面沾满泥污,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阚天纵:“……”
荀妙菱:“……”
偏偏这时,绥绥还在用天真无邪的期待眼神望着他们:“你们怎么不吃呀?”
荀妙菱福至心灵:“这蘑菇看起来就好吃——但这好歹是你辛辛苦苦摘来的,如果第一碗不给你爹,反倒让我们吃了,你爹会不会生气呀?”
“不会,他不是这么小气的人。”绥绥坐下,娇笑道,“而且我们这些山民从小在山里长大,这些东西都是吃惯了、吃腻了的……”
忽然,她的笑容一滞,双瞳染上明显的纯黑色:“你们该不会是故意的,根本不想喝汤,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山民,是不是?”
荀妙菱轻轻吸了口气。
就在阚天纵以为她要当场掀桌拔剑的时候,她突然变了脸色,满脸温柔道:
“怎么会呢?”
“我是心疼你呀。”
“你小小年纪,这么晚还要出入危险的山林采蘑菇。我没猜错的话,平时你还会用这些蘑菇来贴补家用,是不是?”
阚天纵发誓,自己从未在荀妙菱脸上见过如此温柔的神色和这么深情的语气。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她难道指望这招对鬼域里的鬼怪管用吗?
然而,没想到的是,绥绥双目中的黑气居然真的退去了。她一副害羞的模样:“其实、其实也没有很辛苦……”
说着,她将那碗不可名状的食物朝着荀妙菱的方向推了推。
“姐姐,快吃吧。”绥绥的语气甜美、又带着一丝愉悦的哄诱,“吃了它……我就信你是真的心疼我。好不好?”
荀妙菱的双手已经搭上了碗沿——
下一刻,她突然抬头:
“我还是觉得,这碗汤给你爹喝更好!”
说着,她端起汤,一脚踹翻桌子,拔腿就跑。
绥绥瞬间一怔。转瞬之间,浓重的鬼气化作无数黑色丝线,从她皮肤下疯狂涌出。她原本娇嫩的面色急剧变得青白,纯黑色的眼瞳急剧放大——
“别想跑!”
她发出一声如兽类嘶吼般的尖叫,连屋子也被震得簌簌落灰。
下一秒,她裙下的双腿化作无数黑色的树藤,直直向荀妙菱攻去。
阚天纵眸光微沉。他召出自己的本命法宝,一盏玄灯。虽然已经无法施展灵术,但玄灯中的灯芯未灭。他念动口诀,打开灯盏,那跳动的灯火瞬间化作一片熊熊的火海,逼得那些树藤下意识避火逃窜。
没有灵力,他只能选择燃烧自己的本命真源来点火——
绥绥见空中燃起一片火光,惊讶无比,但再看一眼阚天纵正在飞速流失生机的脸颊,不由地又发出一声嘲笑。
密密麻麻的树藤越过阚天纵点燃的火海,不由分说地缠向他的双臂和脸,试图束缚他、阻挡他的视线。
她一挥手,更多的树藤直冲荀妙菱的背影而去。
忽然,只见空中寒光一闪,荀妙菱腰间佩剑不知为何自动出鞘,三两下就将树藤斩尽。
与此同时,空中浮现出一个泛着珠光的青年人形。
那人的身影极淡,淡的像是个虚影。
——那人身着墨蓝色长袍,黑发高竖着。他肤色极白,面容冷峻,眸光如刀,周身萦绕着清寂孤寒的气息。
轻飘飘的、蕴含着杀气的剑光,如说朔寒霜雪般覆盖而下。
视线相对地瞬间,绥绥瞳孔骤缩,淡漠而残忍的脸上,浮现出扭曲、满是不甘的神情。
剑光落下前,绥绥仓促间猛地朝地面拍出一掌,只需刹那,她周身迅速化为缠绕的树藤,一头扎入地下,转瞬没了踪影。
绥绥消失之后。
青年的视线往荀妙菱的方向瞟了一眼,身形也顿时消散。
“啪嗒”。息心剑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
另一头,荀妙菱跑了几步就把那碗汤给甩到一边。
地面瞬间传来“滋滋”的腐蚀声,甚至还冒出了一缕青烟。
她脚步匆匆,回到进木屋时路过的房间,毫不犹豫,伸手一把扯下床上的被子。
果然,床上躺的根本不是什么“绥绥的父亲”。
而是一具表情痛苦、浑身泛着青黑色的尸骨。
那人似乎死了不算太久。看装束,正是玄黄宗的修士无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