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荀妙菱料想是那鬼怪追来了,本能地伸手去腰间拔剑,却扑了个空。
这时她才惊觉,那柄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息心剑,竟已不见踪影。
……难道是逃跑的过程中,掉在地上了?
怎么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荀妙菱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燕瑛师伯留在她体内的两道剑意没有被触动,说明她没有遇到生命危险,但这禁灵之地实在是够恼人的。
对于习惯了驱使灵力的修士来说,身处“禁灵之地”,就像在水里游的鱼突然爬上岸生活一样无助。
她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跑回去。
幸好,在半道上捡回了自己灵光黯淡的灵剑。
随后,又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看见了靠着墙喘息的阚天纵。
“阚道友,你没事吧?”
阚天纵身上布满灰尘,前襟还沾了点点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
“……没事。”他似是忍耐着痛苦,咬着牙道,“刚刚,不知为何,那鬼怪突然逃了。”
之前的搏杀,明明是那鬼怪占据上风,密密麻麻的树藤几乎都要将他包裹起来。就在生死一瞬,他突然瞥见冲天火光里闪过了一道冷冽的光芒——那绝非是火焰带来的光耀,而是某种更锋利的存在。
他没怎么看清。
只觉得像是凌厉的剑光。
再后来,就是那鬼物的一声惊叫,随后便是她的匆忙遁逃。
捡回一条命的同时,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某种幻觉。
毕竟……当时这室内,除了他外,哪还有什么活人?
荀妙菱把他扶起来。
阚天纵压下舌尖的血腥之气——燃烧本命真源的伤势非同小可,但横竖他们在鬼域中也是九死一生,这种话说了也只会平白泄气。于是他调息一会儿,便苍白着脸说,自己没事了。
荀妙菱看他明显不是没事的样子。
“可惜,我没法给你疗伤。”荀妙菱暗暗皱眉,“这里不能使用灵力,却有那么多的阴煞之气……”忽然,她灵光一闪,忽然道,“禁灵之地,鬼怪猖獗,阴阳失衡。常理来讲,这鬼域在现世的刹那,便会开始向外扩张。可怪就怪在,直到我们一行人踏入此地,它的范围还是只被限制在虞山的山脚下……”
“应当还有什么东西,在限制着这群鬼物。”阚天纵道。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写着三个字:“有蹊跷。”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限制鬼域的扩张?这或许就是离开这里的关键。
或者说,搞清楚这个问题,至少能增加他们在鬼域中的生还率。
想到这里,荀妙菱把床上死去的那个玄黄宗修士的事给讲了。
阚天纵叹息一声,对此早有预料。
二人走到床前,阚天纵凭借那人身上佩剑的铭文确认,此人正是玄黄宗第一批派来探索鬼域的修士之一,金丹期修士郭嵊。
他的死法并不怎么安稳,是被吸干精气而死。
金丹期修士的精气,远非普通人能比。就算吸食者是修炼千年的鬼物,这充沛的精气,也足够它毫无节制地饱餐好几日。
阚天纵环顾四周,猛然皱眉:“他的魂魄不见了。”
荀妙菱摸了摸下巴:“这鬼域满是煞气,他又死在这里……按理说该当场化为厉鬼才是。一个金丹期修士的神魂化鬼,大约也能与之前那个‘绥绥’打上几个来回吧。为何,这片小木屋却如此风平浪静?”
这里可是封闭的鬼域。他生为活人逃不出去,作为鬼魂更是难逃束缚。
那郭嵊的魂魄去哪里了?
荀妙菱脸色不悦:“难道,这破鬼域还只认原住民?从外界来到这里的人不被允许化鬼?”
这么看来……对于修士来说,这鬼域可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地狱。
对于那些饥饿的鬼物而言,他们就像一个个行走的美食罐头。被敲骨吸髓后,甚至魂魄还要被拽走,让他们连最后一丝反抗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正常的鬼域,会这样吗?
……定有人在背后搞鬼。
越是了解到这里的危险,他们越觉得,进入这个鬼域实在是个草率的决定。
可来都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搜集线索。
二人在小屋里搜了一圈,从那些快要发霉的被褥、餐具、衣物和各种生活用具来看,这里的确曾经住过一对猎户父女。
只是,葛绥口中的“父亲”依旧不知所踪。
他们离开那座小屋,朝着葛绥口中“暮落城”的方向而去。
沿着山路跋涉许久,他们终于走出了山林。
极目远眺,山坡之下的城池内灯火如星,一派繁华。可城池的周遭却死寂而黑暗,似被茫茫黑雾覆盖着,越发衬出这座城的诡异,一股格格不入之感扑面而来。
荀妙菱和阚天纵对视一眼,决心试着入城。
刚一进城,一阵烟火气就扑面而来——
他们似乎是在庆祝什么祭典。
城中绿树成荫,繁茂的枝叶间挂满了灯笼,千盏灯火汇聚成一片光海,将整座城池装点得如梦似幻。
人们几乎都集中在在城中的一片空地上。那儿的各种摊位鳞次栉比,四处是吆喝声。更远处,人们搭起长棚,在灯下聚起宴席。他们围坐着,互相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孩童们在一旁肆意奔跑、嬉笑玩耍,清脆的欢闹声不绝于耳。
到处是饭菜的味道和浓烈的酒香。
刚靠近宴席,就有一位白发老人笑呵呵端着酒走来,不由分说,把两盏酒杯塞进他们手里。
“你们也是刚刚搬来我们暮落城的外乡人吧?”老人笑眯眯地道,“放心吧。我们暮落城和外面不一样,安宁着呢。接下来,就都是好日子了——喏,这是老汉自家酿的酒,快尝一口。周围街坊领居都说,我家的酒香的能把人的馋虫勾出来呢!”
几个孩子麻雀似的围上来——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扯着荀妙菱衣角,好奇地道:“姐姐,你长得真漂亮……就像话本里的神仙一样!”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道:
“真傻,你什么时候见过仙人下凡,在人间斩妖除魔的?在人间活动的那都叫做修士。”
“修士又如何?我娘说过,修士也敌不过那些妖魔,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会沦为妖魔的口粮。只是,兴许修过仙的人,吃起来味道更好,所以妖魔总是追着那些修仙者不放。”
“啊,怎么修士听起来又惨又没用……”
荀妙菱和阚天纵齐齐沉默。
他俩都觉得自己被人身攻击了……甚至还要被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同情!
“诶呀,以前是修士也罢,以后别做就行了,在咱们城里啊,没必要辛苦做什么修士。”那白发老人似乎是喝上头了,醉醺醺地道,“只要……认真祈愿……”说着,“噗通”一声,老者直接醉倒在席上,发出震天的鼾声。
“……”荀妙菱在灯影下沉思。
这暮落城中的人,看起来“活气”倒是更重。
又或者,他们只是没到暴露真实面目的关键时刻。
就拿之前的葛绥来说,在将他们领回小屋前,她看着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路上,她完全有机会动手,可她偏执着地要领人回家,还热情地端上蘑菇汤。直到被拒绝,才撕下伪装,露出鬼物狰狞的真面目。
但这么说来就更可笑了。
这些鬼物,是在扮家家酒给谁看?非要到演不下去的地步,或是不愿意演了,才开始露出爪牙宰割猎物。
她微微一笑——暖黄色的光晕漫过她的身影,整个人宛如从画中走来的玉人。
几个孩子差点看直了眼。那红裙小女孩儿抱着荀妙菱腿的动作也更用力了。
荀妙菱蹲下来,温和地道:“小朋友们,你们知道的可真多。你们这么厉害,能不能回答姐姐几个问题?”
“我我我!”
“姐姐,你问我,不知道的我就回去问我哥哥。他在城里的衙门看大门,什么都知道!”
荀妙菱笑了一下:“刚才那个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呀,为什么咱们暮落城和外面不一样——这里不需要修士?不会有妖魔来找麻烦吗?”
一个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男孩儿道:“姐姐,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哇。”
“我们暮落城和外面的城池可不一样,我们有自己的守护神。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向蛇神池祝祷,就能实现整个城池平平安安的愿望!”
红衣小女孩紧紧挨着荀妙菱的腿,兴奋地蹦跳着:“姐姐,我们前些日子刚打了个大胜仗!隔壁山头上有只特别大的树妖,可嚣张了,还自称什么妖君……”她粉嫩的小手用力指向远处的一座山头,“它可坏了,吃了城里好多人。还好,蛇神把它狠狠镇压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不会被妖魔入侵啦!”
蛇神……
默念着这个名字,荀妙菱和阚天纵同时想到了他们刚刚进入鬼域时,遇见的那只巨蛇。
如若真如这些孩子所说,两者能对上号的话,那也就意味着,那只巨蛇不仅在很久以前就充当暮落城的守护神,如今,整座城已经沦为鬼域……它却还是在充当着守卫者的角色。
荀妙菱还想再多问几句,却见树上的灯突然开始一盏一盏的熄灭。
人们的欢声笑语顿时慢慢静了下来。
刹那间,人们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拆除宴席的过程仓促得近乎潦草。有人直接伸手推翻桌椅,有人扯下桌布任餐具散落一地。居民们各自拎起自家的桌椅板凳、碗具杯盏,脚步匆忙地跑回家。“哗啦啦”一阵声响,丰盛的酒菜被无情倾倒在地面,狼藉一片。
那几个孩子也要回家了。
“灯熄灭之前,我们必须回家……”
“姐姐,我好喜欢你。你跟着我回家好不好?”
一阵阴风吹来。
一瞬间,那几个孩子原本纯真的目光陡然多了一股阴冷之意。那近乎执拗的神色,看的人脊背发凉。
荀妙菱几乎已经预判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虽然,作为大人,和小孩子动手,似乎有点略输风度。但对方是鬼物,而她是只能使用普通剑法的修士……谁占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啊!
就在她几乎要拔出剑来的一刻,她突然听到了一声渺远的佛号。
“阿弥陀佛。”
那声音极为沉静,仿佛能引起空气的共振。
荀妙菱一扭头,发现是个穿着雪白僧衣的和尚,杵着一个金刚杵缓步走来。他五官清俊又不失英武,眉间一点金痕,宛如神来之笔——抬眸间,周身气韵有似金莲初绽,霞光瑞映,神圣威严。
“几位还请速速离去,放开这位施主。否则,就休怪贫僧不客气了。”
荀妙菱:“……”
这哪儿来的佛修?
难道禁灵之地,不禁佛修?没听说啊。按理是都得禁。
就在荀妙菱愣神之际,围在她身边的那几个孩子却觉得自己深深被挑衅了。
瞬间,他们面上泛起青灰之色,瞳孔骤缩,爆发出一阵嘶吼,化作黑影,张牙舞爪地朝和尚扑去。
“咚!咚!咚!”
只听得空中传来几声闷响。
只见那和尚飞身而起,飞扬的袈裟下隐约可见绷起的健硕肌肉。他把手中的禅杖舞的虎虎生风。不念佛经,不用法术,硬生生把几个鬼物给打飞出去。
穿着红衣的女孩儿急眼了。她灵巧地蹿上和尚的胳膊,张开血红的嘴,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居然没咬动!!
红衣女童面露疑惑。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嘛空!”
下一秒,禅杖如流星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只听得“咚——”地一声,那小鬼被迎面击飞出去,几乎瞬间就化作了天边的一道残影,只剩清脆的余音久久缭绕不散。
……好听!好听就是好头!
第102章
几个小鬼被佛修驱走。
荀妙菱、阚天纵站在原地,与对方对上视线。
那佛修微微一笑,十分自来熟地道:“二位道友,你们无恙便好。在下是来自佛国的行者,法号严净。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荀妙菱和阚天纵一面回礼,一面开口自报家门。
“怪不得二位气质卓绝,风仪超凡,原来是出自归藏宗与玄黄宗的弟子。”
“大师,您也不差。”荀妙菱双眼微微发亮,“都说佛门注重锻体,我本来还只是听说,直到今天才算真正开了眼界!”
物理驱鬼,看起来更有种别样的畅快之感啊!
“……”阚天纵沉默片刻,试探道,“没想到,鬼域现世的事情也传到了佛刹洲。只是在我们出发之前,从未听闻有佛国弟子打算进入鬼域净化此地。”
严净笑了笑:“我此番前来,并非受师门差遣。只是云游四方,偶然间路过,见这鬼域之内煞气冲天,于是前来化解业障,济度众生。我孤身一人踏入这鬼域,只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阚天纵叹息一声:“大师高义。可惜,这鬼域乃是禁灵之地。这下我们都被困在里面了。”
严净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实不相瞒,贫僧已在这鬼域之中辗转徘徊多日。对此间种种,也算稍有了解。”
“这些鬼物往往都喜欢伪装成凡人的模样,不断重复生前的往事。只是,这鬼域之中,却也有光阴流转——”
正说着话,天空悄然泛起微光,正一点点地亮堂起来。但还是不见太阳的踪影,只有乌云压顶。
灰暗光线投射下来,让整个城镇沉浸在阴冷的色调之中。那些之前还郁郁葱葱、枝叶茂密的大树,眨眼间就没了生机,干枯凋零。那些挂着的灯笼,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迅速风化、褪色,徒留几缕残破的纸片,勉强粘连在灯架之上。风一吹,就跟着哗啦啦的飘动。
整个暮落城,慢慢被死寂的氛围笼罩,却少了之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徒增无尽的苍凉。
严净见状,正色道:“每六个时辰,此地便要经历一次日夜倒转。在天色亮起来之前,这些鬼物必须回到自己的巢穴隐匿起来。这段时间,可以说是相当安全的。”
说着,三人结伴在城中行走。
荀妙菱提及了暮落城的百姓曾经在供奉蛇神的事。
严净略一沉思:“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城中确实也有供奉蛇神的庙宇。我可以带着两位去看看。”
三人在城中走了许久,来到一座大门紧闭的阴森庙宇面前。
“吱呀——”
庙门被缓缓推开,灰尘簌簌扬起。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神庙的穹顶已经烂了一个大洞,冷光倾洒下来,正落在几人高的蛇神石像上。它盘踞于神座之上,眼珠幽光流转。在它身上不见蛇类常有的阴冷,反倒有种沉静的威严,令人心生敬畏。
刚踏入庙宇深处,黝黑的地面上就升起了一道道微弱的蓝色流光,如萤火般四散飞舞。
渐渐的,流光凝聚成一个个轮廓模糊、身体透明的人形。
他们一个个跪在原地,双手摊开,两腕朝上,手指掐着诀。在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两道横着划开的伤口。似有鲜血从伤口中流出,在地上沿着某种痕迹蔓延,构成了一个奇异的法阵。
荀妙菱低头,一边在庙宇中踱步,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法阵的每一个细节,不由得啧啧称奇。
严净和阚天纵就安静地站在边上,不打扰她,等着她决定好思绪再开口。
“……这是血飨之阵。”荀妙菱抬眸,目光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向那座蛇神雕像,“这阵法源自上古时期,十分稀有,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
阚天纵沉思片刻,虚心求教:“何谓‘血飨之阵’?”
荀妙菱:“你不知道也正常。这阵法从古至今也没几个人用,而且限制条件很多。所谓‘血飨’,供奉的对象是野神——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不被天道规则承认的‘神’。”
她指了指这个庙宇漏洞的天花板。
“上古时期,诸神由天地化育,生来便掌控着力量。不过,祂们对待人类的方式,倒是没有那些传说故事中记载的慈爱。相反,祂们应当是把人类信徒当做是一种资源。虽然不能没有,却也不必珍惜……”
荀妙菱甚至觉得,那些上古神明可能都有吃人的前科。
不吃人,也会觊觎人类的魂魄。
做的最好的,大概也不过是一种漠视的态度,无所谓人族死不死。
荀妙菱继续道:“在诸神陨落、天道降临、天庭建立,也就是世间出现‘功德判定体系’之后,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
她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人要修功德,才能飞升成仙。妖也要修功德,才能不被天道惩戒。至于天庭的众仙,他们要不要修功德,我不知道,但至少不能流失太多功德——否则功德不治,仙名不立,自然没法再继续担任仙职。”
当然,从古至今,荀妙菱也没听说有哪个仙人因为渎职被削掉职位的。
但天庭的这种“稳定”,恰巧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了天道的威慑力。毕竟,在天道出现之前,上古诸神就算毫无征兆地发疯,也没有任何手段能制约祂们。现在的天庭就算是居高临下、高人间一等,但至少面上还有块遮羞布,且天庭自身是非常介意这块遮羞布的——
由此,他们才有正统之名,才有所谓的正邪之分,才能建立世间所有种族对魔族同仇敌忾的局面。
荀妙菱花了很多功夫提及上古时期到如今的转变,阚天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这血飨之阵,恰巧出现在这两个时期之间?”
“正是。”荀妙菱点头,“诸神陨落之后,还有一些力量相对孱弱的神明,试图在新的天道之下找到合适的生存方式。但祂们的思维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时代之中,于是就发明出了这种如同‘交易’一般的‘契约仪式’——”
“人族以自身的血肉和这些野神签订契约。野神实现他们的愿望,保住他们的平安,而他们则奉上信仰,让那些野神能得到更多的修为,以及一些适量的功德。”
看起来这是一桩双方都能获利的交易。
“但实际上,这种人和神之间的关系往往不能长存。”
“……上古的神明野性难驯,脾气大。而人族又是天生的反复无常、性格多变。这种契约到最后的结果,甚至往往以惨案告终。”
严净点头,轻诵佛号。感慨道:“荀小友实在是见多识广。”
“我也只是从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上看来的而已。”荀妙菱转身,视线落在那大阵上,目光幽邃,“不过,这阵法似乎也略有不同。上面汇聚的力量,最后流入了地下……”
阚天纵已经开始环顾四周:“这地下还有密室?”
荀妙菱点头:“我猜是。”
于是三人分头寻找线索。
荀妙菱沿着墙根绕了一圈。
这庙宇四周的墙面上本该曾描绘着壁画,如今却满目疮痍,残留的部分还有烧灼的痕迹。漆黑的色块与褪色的颜料交织,仅仅是留存下来的部分,完全辨认不出画的是什么。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一面墙砖。
就在这时,墙底下突然传出“咔哒”的声响。
随后,几个砖头的表面光华一亮,浮现出了描绘着不同蛇神形态的图案。
那蛇就如荀妙菱等人之前进来时看过的一样,大的遮天蔽日,描绘其形态的时候也着重体现了它的威能。此外,它两侧生着双翼,看起来倒不太像是蛇,有些像传说中的龙。
可惜了,荀妙菱还在浮生录中见过龙神的坟墓。
即使是真正的龙神,也难以抵挡时代变迁的大潮,最后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下化为白骨。
她唤来阚天纵和严净,三人对着那面墙沉思。
阚天纵:“这是要按照顺序点亮墙砖吗?”他双眸微敛,似乎已经准备好在附近搜寻线索,然后大展身手、解开谜题。
荀妙菱摆手:“没必要废那功夫。你看得出上面有任何灵气残留吗?”
阚天纵:“……看不出。”
荀妙菱耸肩:“这就说明,这是一个给普通人留的机关,而不是给我们这些修士留的。而且,假设这面墙之后放着一个密室,所谓的密室就是只给知情者准备的——你觉得,他们特地把解题线索留在这个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阚天纵:“……”只要这个密室的存在不是为了钓鱼,那他们留下线索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
他叹息一声:“那你想怎么办?”
荀妙菱微微一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大师,到你上场的时候了!”
严净早有所料。他颔首一笑,眉间的金痕越发潋滟生光。
“此事交给贫僧即可。”
说着,他把禅杖暂时交给一旁的阚天纵保管,随后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摆出了架势。他的拳法一看就内力沉实,气势威武,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喝,他的拳头如猛虎扑食般向那墙面锤去——
轰地一声。
整个庙宇似乎在微微摇晃。
他们面前的那堵墙瞬间塌了,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向地下蜿蜒的通道来。
阚天纵:“……”是他想多了。
第103章
通道之下,是无尽的台阶。
沿着漆黑的通道不断往下,只十余步的功夫,就感觉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冷。
黑暗中,寂静无声,三人的脚步声被不断放大。
“嗡——”地一声,阚天纵一抬手,将自己的灵灯提了出来。
一团坚定的、温暖的光芒亮起,为众人照亮前行的道路。
他们拾级而下,刹那间,无数道絮语在耳边幽幽作响。
那些声音,仿若来自一个个无意识的魂灵,在耳畔反复呢喃。话语里流露着迷茫、痛苦、执着,承载着形形色色的祈愿——
“愿父亲能熬过这场大病……”
“盼我的孩子一生顺遂,平安长大……”
“求家里的店铺能不再受妖魔侵扰之事连累,大家的生活重回正轨……”
然而,在这诸多祈愿之中,最频繁响起、最能直击灵魂深处的,是那反复回荡,如出一辙的话语:
“活下去。”
决绝而不甘。
“活下去。”
痛苦却坚定。
“——蛇神庇佑,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到最后,这些模糊的祈愿几乎成了清晰的尖叫声。无数人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嘈杂至极,几乎在他们的脑袋里炸开。
“唔!”灯光一晃,阚天纵的脚步顿住,他紧紧皱着双眉、勉强扶住了墙壁才算站稳,轻轻的喘息之中带出一丝痛苦。
反观荀妙菱和严净。
荀妙菱面沉如水,看似有些忧虑,但行动如常;严净面无表情,清俊且英武的面庞在灯光映照下,透出一股肃穆庄重。
“你们听见了吗?”阚天纵忍不住道,“那些声音……”
“听见了。”荀妙菱揉了揉耳朵,“大约这里曾经是蛇神信仰的凝聚之地吧。留下来的祈愿声音有些多。”
这也意味着,他们确实在逐渐靠近这庙宇的核心区域。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空间陡然变得开阔起来——
他们走入了一间类似于地下宫殿的存在。
宫殿的最中心,有一座规模不输地面上那尊蛇神像的石雕,甚至更大、更为精致。巨蛇缠绕在一根柱子上,连身上的鳞片都雕刻地活灵活现。一双蛇眼是血红色的,恍若凝固的血液,在黑暗中流转着妖异的光芒。
在蛇神像之下,是一片干涸的环形池子。
阚天纵谨慎地凑过去,提灯一看,发现池底遍布着暗褐色的痕迹。
他皱眉:“这是……血渍?”
又往前走了一步。
池底深处,竟然堆积着累累的白骨。
阚天纵:“……”
另一旁,荀妙菱也开始端详这地下宫殿的周围。只见无数黑色藤蔓从墙壁的裂缝中爬出,如蛇群般交缠成一堆一堆的。
她抽出剑,小心翼翼地挖开一处藤蔓堆的外部表层。
带着些许腥臭味道的断藤纷纷落地。
随着藤蔓被层层拨开,几具挂在上面的、风干的尸体逐渐显露。它们被死死绞缠在藤蔓之中,四肢扭曲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她。
“……”荀妙菱沉默了片刻。
“血飨之阵,真的需要这么多的祭品吗?”阚天纵的语气里冒着一丝寒意。
“并不需要。”荀妙菱扭头,望向那尊蛇神像,“甚至,以活人为祭,实在有伤天和。这样,血飨之阵甚至可能失去原来的存在意义。”
血飨之阵,图的是修为、信仰、功德。而其中“功德”虽然是收获最薄弱的,却是最为重要的。
……这人间哪里没有人?不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吗。如果只是缺那一口吃的,蛇神费老大劲跟他们签订契约干嘛,直接把他们全都吞了来的更省事。若是如此,这“蛇神”又与一般的妖魔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蛇神像的双眼忽然一亮。
“嘶……嘶嘶……”
黑暗中,隐约传来蛇类吐信的声音,以及鳞片摩擦的刮擦声。
刹那间,水池泛起一片诡异血光,浓稠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池底各个角落汩汩而出,不过眨眼间,就将整个池子彻底填满。那猩红的颜色刺得人双目生疼,仅仅一眼,就让荀妙菱觉得天旋地转……
黑暗中,似乎有道巨蛇的尾巴扫了过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荀妙菱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竟是被那蛇尾推下了血池!
“小心!”
立血池最远的严净高声示警。
他握着禅杖高高跃起,一杖打向那黝黑的蛇影。
然而,却不知为何扑了个空。
……那蛇尾犹如一片影子,只见其形。蛇影可以攻击他们,他们却无法切实地打到它。
下一秒,严净被蛇尾直径直掀翻,重重砸进了血池里。
哗啦一声。
血溅得阚天纵满脸都是。
阚天纵:“……”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
在被蛇尾卷起、丢进血池之中时,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混乱的想法,但其中最清晰的就是:
若他有命出这个该死的鬼域,他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游泳!!
另一头,自从被拖入血池中后,荀妙菱的眼前就骤然闪过一片血红。
她以为自己会被淹没在血液里。
实际上并没有。
等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漂浮在空中——
准确的说,是以灵魂体的形态,俯瞰着底下的一切。
四周的场景很熟悉。
还是在那间蛇神庙的底下宫殿里。
只是四周的陈设焕然一新,整齐且完好。
蛇神的塑像依旧是盘踞在正中心。但它底下的水池中流淌的是清澈的活水,里面甚至还种着几株黄色的睡莲。
汩汩的水声响起,水面漾开层层银波。偶尔溅起几滴水珠,落在绽放的睡莲上。
水珠沿着娇嫩的花瓣缓缓滑落,恰似人的眼泪般,璀璨晶莹。
在袅袅的熏香里,有个中年男子跪在蛇神雕像面前,双手合十,不住地叩头祈祷:
“蛇神……蛇神……求求你,求求你将我的女儿带回来吧……”
“她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这个没用的爹……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在夜里进山,去采什么山珍……”
那人祈祷间,泪水不受控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簌簌滚落,砸在地面上,晕染出一小片湿痕。他的脊背随着叩头的动作起伏,一下又一下,力道越来越重,叩击声也愈发响亮,没一会儿,额头就渗出一片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蛇神,求您!我知道您什么都能做到!”
“哪怕要我一命换一命,哪怕要用我自己来换我女儿,我也绝无二话。我只求您,带她回家,带我的女儿回家吧——”
但蛇神却没有半分的回应。
之后,那男人却还是来。
一天,两天,三天……
他一开始还在叩头。
叩到满地是血,跪到双腿近乎失去知觉。
仿佛这般,就能让自己的祈愿传至神灵耳中。
短短几天,他迅速消瘦,脸颊凹陷。人失了魂魄般,眼神呆滞,面色枯槁,只知跪在神像前,一言不发。
那些日子里,他身边的人来来去。
有和他一样在跪地祈愿的。有带着贡品来进献蛇神的。
一开始,也有人来到他身旁,温言相劝,轻声安慰。可他任旁人如何劝说,都不为所动。
最后,众人不顾他的拼命挣扎,强行将他拖了出去。
“蛇神……蛇神……”
直至最后,他那双写满了哀求是眼睛,还在紧紧地盯着高高在上的雕像。
又过了两天。深夜里。
那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眼圈都是黑的。他无言地攀上了水池的边缘。
望望那雕像,再望望清澈的池水。
随后身子一歪,“噗通”一声投进了水里。
翌日,几个青壮年把那男人的尸体捞了起来。
无数前来敬香、祈愿的人们,对着男人已经泡的浮囊的尸体议论纷纷。
“真是晦气……”
“自私……脏了这敬神之地……”
“违背禁令……私自进山……蛇神怎么可能回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了。
不知为何,听得荀妙菱的心跳声也在逐步加快。
那人冲进宫殿里,拨开重重人群,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恐慌和隐隐的兴奋,喊道:
“大家快去看看吧!”
“这人的女儿——葛绥,她居然好好的活着回来了!!”
人群瞬间如被掐住脖子的鸟儿般,变得寂静一片。
原来,向蛇神献上生命,再向祂祈愿……真的有用么?
即使是一命换一命,这苛刻的条件,蛇神也能帮他们实现愿望?!
那若是……
那些人站在殿外,一张张人心浮动的脸,在荀妙菱的角度看去,莫名被涂上了一重暗暗的阴影。
仿佛是预言着某种不幸的序章。
下一秒,整个宫殿的画面一闪,外面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日月变换。
一群形容富贵、看着就地位颇高的人,举着火把,恭敬地簇拥着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走到殿外。
那身影走到殿宇外,就止步了。
一旁的人凑上来,神态恭敬,但又有一丝犹豫地问道:“葛姑娘,不知您之前说的那些话……是否当真?只要以人相祭,蛇神,真的能满足我们的任何愿望……”
斗篷之下,是张少女的脸。
清秀。天真浪漫。带着不谙世事的稚嫩。
……正是荀妙菱他们之前见过的,名为葛绥的少女的面容!
“那是当然。”
葛绥笑着,俏皮的语调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意味:
“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连起死回生这种事,蛇神都能办到……”
“蛇神说了。只要你们愿意献上足够的代价。你们也能像我爹一样……如愿以偿。”
第104章 (补4.1更新)
一开始,一切都风平浪静。
毕竟妖魔也不是时时侵扰这座城池。
何况,之前暮落城有“蛇神庇佑”,之前蛇神甚至还击退了从深山而来的千年树妖,此事人尽皆知。
原本他们和蛇神契约的内容是“守城”,是在乱世之中保住他们的身家性命。这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泽了,谁还敢奢求更多?
……直到葛猎户的去世、葛绥的回归,仿佛让一些事情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了。
有人学着葛猎户的模样,开始在神像前长跪不起。
求命、求运、求财……
在这个不安定的时代里,没有谁的日子是真正好过的。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各种各样的无能为力。何况,人活着,谁不盼着能越过越好呢?
如果没有葛猎户的事情发生,他们或许还能在心底忍耐一二,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祈愿去打扰蛇神。但眼看着蛇神神通广大,居然连“起死回生”这种事都可以办到,失踪了有近小半月的葛绥都可以活生生地回来,那蛇神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只看祂是否愿意垂怜而已。
总之,怀着那么一两分侥幸,人们开始向蛇神无休止的祈愿。
有没有谁得偿所愿了?不知道。
原本蛇神是城中所有人通过血飨之阵供养起来的,庙宇下的许愿池也向任何人开放。但不知从何时起,蛇神庙的管理者下令,只允许百姓在白天特定的时辰来参拜。
荀妙菱浮在空中,听人们低着头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吗?就那个谁,胆大包天,大晚上的,偷偷摸摸钻进了庙宇的地下许愿去了!结果呀,他往许愿池里一瞧,两具尸体漂在那儿,瞪着眼,看着瘆人极了!脖子上还有血淋淋的刀痕。那池子里的水,都被血给染红了……”
“胡说的吧。咱们白日里不也去过许愿池吗?里面的水明明是清的。”
“可我倒也觉得,这传闻不是空穴来风。你们注意到了没,最近那地下总有一股湿漉漉的铁锈味,不就是没有散去的血腥味吗?而且池子里原本种着的睡莲也不见了。现在再没人往里面种睡莲了……”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越来越煞有其事。
重点是,他们非常确信:如若“人祭”这个法子真的奏效,为了避免城中生乱,暮落城的衙门绝不会允许百姓们这么做,甚至会严惩这种行为;但有句俗话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牺牲几条人命就能换来愿望成真,这种好事,官老爷们定然会倾力一试。
那么,死在许愿池中的人会是谁?
囚牢里的死刑犯?那些富贵人家家里签了死契的下人?路边无人问津的乞丐?还是没有家人、独自生活的山民?
……越想越令人毛骨悚然。
也让人越想越没有安全感。
人们甚至在心底开始责怪那个不识好歹的葛猎户。
若不是他向蛇神许下那个“奢侈”的愿望,若不是他想不开投水自尽,或许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开了个坏头,打开了一扇危险的门,却没人知道那门后头是什么。
这时,荀妙菱的视线骤然模糊了一下。
这次的场景是深夜。而视角也不仅限于蛇神庙中了。而是在一间宽敞富贵的府邸之中。
一位老者瘫在椅子上,面色泛着死人般的青白,露在外面的皮肤有如风化的树皮般干裂剥落,更可怖的是,还有一条条深黑色的血管,如蛇般在他的身上蜿蜒——
“葛神使……这到底怎么回事?”老者又惊又怒,话刚出口,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为什么……明明说好了,献祭满八个人,就能令我返老还童。之前明明都已经奏效了。为什么现在,我却变成这副鬼样子?!”
荀妙菱一眼就看出来,他身上有浓浓的妖气,而且,似乎承受着某种反噬。
想来,大概就是血飨之阵的反噬。
一开始,为了更好的供养蛇神,全城中能参与血飨仪式的百姓都来参加了——从此,对于蛇神来说,“人”就成了一种珍贵的信仰资源。
他们与蛇神之间保持契约的基础条件,那便是城中有足够多的人,能为蛇神提供更多的功德。
总不能蛇神在外面辛辛苦苦帮他们支撑大局,回来却发现城里的人都死完了,祂根本吃不到什么功德吧?
因此,这份契约会间接地惩戒城中滥杀无辜之人。
然而,这位老者却对此一无所察。反倒继续听了眼前那少女的忽悠。只见那少女笑嘻嘻地道:
“蛇神自然是严格按照契约办事的——之前许诺给你的返老还童,你不也已经体验过了吗?”
老者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沙哑的摩擦声:“可我只年轻了一天……”
那少女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只能说,蛇神不会欺骗祂的信徒。”
接着,她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仿佛带着一种戏谑的遗憾。
“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向蛇神祈愿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啊。”
老者惊惧地睁大双眼。
葛绥的意思是,有人通过血祭向蛇神祈愿,要杀了他?!
他对葛绥的话深信不疑。
因为暮落城中想要他死的不止一个人——曾经官场上的宿敌,家族中想和他争权夺利的人,眼红他正在管理蛇神庙宇、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的人,甚至是被他献祭的那些下人和侍卫,他们也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还要一两个在世的亲人……
突然,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他。
“是谁要害我?!”
他焦急地道:“葛姑娘,求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想要害我?!”
“可惜,我不能告诉你。”葛绥拍了拍手,叹息道,“神之所以伟大,就在于祂对所有凡人的一视同仁。你有祈愿的权利,别人自然也有——这个简单的小道理,你也应当明白罢。”
葛绥面上带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老者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她,许久之后,发现她的脸就如同那石雕的神像一般,没有丝毫的动容和慈悲。
最终,他只能颓败地、无力地再次瘫倒在椅子上——
突然,老者抬起眼。
看着葛绥一半遮掩在斗篷暗影之下的面容,电光火石之间,他有了一个心惊肉跳的猜测:
或许,这葛绥,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明的使者。
恐怕,她的真身是妖、是魔、是从阴间回来的恶鬼……是什么都有可能,但绝对和神沾不上关系!
但转瞬之间,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就被他挤出了脑海。
或者说,他的潜意识在极力排除这种可能性。
若现在的葛绥是个妖魔,蛇神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地放她进城?
何况,他之前的祈愿其实是得到了回应——他曾有过短暂的一日返老还童。虽然只有一日,但也足以证明他的祈愿有多灵验。
身上的病痛已经折磨的他快要发疯,已经让他无暇思考更多……
“那……那若是我愿意给蛇神大人献上更多的祭品呢?”
“十人不够,那就五十人。五十人不够,那就上百人——”
“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就这样,蛇神雕像下的池水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那诅咒般的病症没有停止蔓延。
相反的,越来越多的人患上了同样的病。
可稀奇的是,患病的都是城中最有权势之人。
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城中的百姓们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利用蛇神的祈愿池做了什么。
一日夜间,愤怒的百姓们手持火把,血洗了那些草菅人命的权贵。他们用农具、锄头、菜刀,将那些用来封锁神庙的锁链统统斩断,把那些试图阻拦他们的官兵全部击倒。
而掀起了这一切的葛绥,却如同被人遗忘了一般,悠哉悠哉地漫步在最高的城墙上,近乎愉悦地看着城中的乱象。
纵使他们现在反应过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能察觉到,“蛇神”与这些人缔结的契约在逐渐被削弱。庙宇中,曾经汇聚在天空中的功德金光,也如被风吹散的轻烟,正在丝丝缕缕地消逝——
属于她的时机,终于来了!
下一秒,她的身体开始扭曲,皮肤一寸寸裂开,从中涌出翠绿色的藤蔓。无数粗壮的树藤疯长,蔓延而出,如汹涌的潮水,瞬间爬满整个城墙。
接着,那些藤蔓纠缠在一起,化作一株株利刃般的刺状物,狠狠撞向上空的结界。
喀拉、喀拉……
结界崩裂的碎裂声接连响起。
由蛇神布置下的护城结界轰然破碎,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夜空。
正在暴乱中的百姓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惊恐地望向天空:
“那是什么东西?”
“……树妖!是树妖!”
“树妖又来了,大家快逃啊——”
慌乱之中,所有百姓惊恐地涌向了蛇神的庙宇,口中大喊:
“蛇神大人,蛇神大人!”
为什么这次蛇神没有如同往常一样醒来?
蛇神祂不是已经镇压过那树妖一次了吗?!
他们匆匆忙忙地涌入地下宫殿之中。紧接着,一股深重的死寂蔓延开来——
那许愿池中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变成了猩红的血色。
滴答……滴答……
蛇神那原本黝黑的双眸,不知何时居然也变成了狰狞的红色,正在不断向下流出血泪来。
信徒们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所有人都无力地、绝望地,跪倒在地。
忽然间,人群中发出一声恸哭——是个年幼的孩童,见了这恐怖的一幕,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声哭喊,仿佛突然将他们从梦中惊醒。
“别怕!都给我站起来!”
一个白发老者猛的挺直了身子。
他看起来年纪虽大,身上的肌肉萎缩成了薄薄的一层,却也精神矍铄。想必是年轻时经历过战火。
他颤抖着手,掏出腰间的酒壶,给自己猛灌了一口,随即骂道:
“咱们这是在做什么?蛇神不显灵,难不成就这样跪着等那树妖杀过来,把我们全城的人全都吃掉?”
“我们供奉了蛇神才几年呐——以往那些与妖魔对敌的过去,难道这么快就全忘光了吗?”
是的,他们也不是没有和妖魔对敌的经验。
虽说败绩累累,胜绩寥寥,但至少,每次总能有人从这死局中拼杀出去,不至于所有人都葬身于妖魔的腹中。
虽然,这树妖是他们遇见的最为强大、最为可怖的敌人,恐怕已经吞吃了千人甚至是万人的性命……可蝼蚁尚且求生!他们若是连拼命的胆色都没有,哪还有生存的希望?
只见百姓们面上渐渐露了狠意,又重新握紧了手里的武器,一个个站了起来。
他们想活。
他们要活!
他们要活下去!
“跟那树妖拼了!”
“拼了!拼到底!拼到咱们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不能就这样引颈就戮,让那妖魔白白得意!”
“对了。”那老者仰天大笑,“咱们即便命如微尘,也要有尊严的在这世间来去!就算死,也不能死的像个窝囊废——”
就在这时,地下宫殿内的气氛又突然凝滞下来。“啪嗒”几声,那些原本被捡起的武器,不知为何,又坠在了地上。所有人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双眼圆睁,直勾勾地望向老者身后,仿佛那里有什么能令人魂飞魄散的东西。
老者一愣,下意识扭过头。
空中先是红光闪过,接着是一道巨大的黑影袭来——
“嗖”地扑向老头,一口咬下了他的脑袋。
鲜血如注,喷洒成泉。
点点滴滴,落入祈愿池中。
随后,所有画面突兀地暗了下来。
“……”
蛇神受了太多的人祭,又吸收了太多扭曲的欲望,居然恶堕,反倒在这紧要关头开始吃人了!
如今功德已经几乎散尽,但祂和城中人的契约仍在——
祂要保护他们活下去。
于是这蛇神就直接野性觉醒,开始通过吃人补充力量。
吃人,但目的是为了杀死树妖、守护暮落城。至于击败树妖之后这城中还剩几个活人,那就不在祂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难怪这暮落城中尽是一城的鬼。
荀妙菱觉得这暮落城的故事实在是难以评价……
树妖处心积虑,居然愿意将自己融入一个人族的血肉躯壳之中,只为能顺利通过蛇神布下的结界。之后更是四处煽风点火,在挑动人族内乱中获得了MVP。
而城中之人,欲壑难填,加上权贵视百姓之命如草芥,最终引火烧身,把蛇神污染之后令其大杀特杀,好好的双赢局面变成了双输悲剧。
至于这个蛇神……
蛇神的麻木,却是荀妙菱最在意的地方。
树妖在祂眼皮子底下迷惑人类,百姓在祂面前各种作乱,祂却跟瞎了眼似的什么都看不见。
祂实在不像一个活着的“神”。
或许,祂只是一个凭借本能行事的残魂……又或许,是有人利用了古神残魂的特性,塑造出了“蛇神”这么一个工具,却疏于管理,导致蛇神暴走,让原本还算和谐的局面直接崩盘。
但,无论是哪种设想,势必都会留下证据……
“醒醒。”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你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下一秒,荀妙菱就觉得有人扯着她的背把她往上拽——
哗啦啦。
上半身重新回到了空气中。
水声响过,她愣愣地在血池中漂浮,视线乍然清晰起来。
她回到了那地下宫殿的神像边,还漂在血池里。
不过这场景她已经再熟悉不过,没什么可惊讶的,真正令她吃惊的是空中飘着的那个人影——
他相貌冷肃,寒星般的眼睛明亮而冷冽,整个人虽无完整的形体,却仍似入鞘的利剑,隐有锋芒,遮掩不住雷厉风行之气。
他瞥着荀妙菱,语气竟也带着一丝隐忧:
“还在发愣?总不能是被淹傻了吧。”
荀妙菱:“…………”
谢邀!
不是每个人看见自己应该早就“羽化飞升”的师祖突然诈尸还能保持理智的!
第105章
荀妙菱看着面前“诈尸”的师祖——这和从前见过的画像一般无二的谢行雪,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迟疑一秒,下意识地想行礼,但是现在人还在血池里漂着呢,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道:“谢……师祖?真的是你吗?”
“……”
没人说话。
一时之间,室内安静得有些尴尬。
那青年神情似乎有些僵硬,深吸了口气,道:“我是谢行雪,但也不是。”
“我只是他储存在剑中的一缕分魂而已。”
荀妙菱:“……”什么牛人还能把自己的分魂给藏进剑里?啊不是,重点不该是这个。
这可是分魂啊!分魂啊!
荀妙菱上次听说这种操作还是某西方魔法题材的小说中的大反派,为追求永生把自己的灵魂裂成一片一片,制作了许多魂器。
可她师祖图什么?
谢行雪,大名鼎鼎的东宸道君。他当年不是飞升了吗?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谢行雪道,“但当务之急并非解惑,而是尽快突破这片鬼域,迟则生变——”
“先等等,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必须现在就问。”荀妙菱的语调里透着几分微妙,“师祖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谢行雪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你进入鬼域之后。”
荀妙菱:“……”那还好。这个答案她还可以接受。
俗话说,剑就像是剑修的老婆。原本从师祖手上继承一个祖传的老婆已经够令人意外了,如果这个老婆就是师祖本人,那更是一个彻底的鬼故事,在归藏宗随便扯一个弟子来都能被吓晕的那种。但这又会给她带来新的问题。剑无疑还是她的本命灵剑,但老婆却不是她的老婆了?总不能把师祖当老婆吧?她回去是不是还得把剑供起来以表尊敬?……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荀妙菱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她却没注意到一旁的谢行雪逐渐变化的脸色。
无论谢行雪当年留下这缕分魂是为什么,但息心剑已经成了荀妙菱的法宝,而他的存在与剑灵也没什么差别。息心剑与荀妙菱的匹配度极高,在她情绪波动的情况下,是可以隐约察觉到一点她的想法的。
虽然,这想法接触不良的信号,只能勉强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模糊又破碎。
谢行雪听到的则是:
“剑……祖传……师祖……老婆老婆老婆……”
谢行雪:……?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向来性情淡漠,对很多事情都浑不在意,可听到这话,却也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奇也怪哉。祂都已经是一具魂体了,居然也会喘不上气来?
他有点想生气,但又觉得这气无从生起。他又有些不可置信,觉得现在归藏宗的弟子居然都是如此剽悍的作风了吗——而最恐怖的是,她喊他师祖。那毫无疑问,这孩子是在他“飞升”之后门下的某个弟子收进来的亲传……
到底他座下哪个弟子,能教出这么个混不吝的角色?
诚然,荀妙菱的天赋他是知道的,天灵根,加上如此年轻就晋升到了元婴大圆满,可以说是千载难遇的天才也不为过。
但是,天才的个性可以冷门,不能邪门吧!
谢行雪几乎在瞬间下了判定:肯定是她的师父没教好。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主动为荀妙菱找借口开脱。
“对了,师祖,你有没有看见和我同行的一个阵修还有一个佛修……”
“这片血池是鬼域的煞气所积之地,连接着不同的空间。总之,目前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谢行雪的五官是有些天生凌厉的。
他的面部轮廓线条深邃分明,由于是魂体的关系,皮肤有些苍白,恰似日光映照下的皑皑白雪。那双瞳孔颜色稍浅,似秋日的湖泊,透着一股明澈却凛冽的气韵。
他整个人就像一柄名剑,无意识地压迫着周围——倒不是他刻意为之的震慑,而是经年累月淬炼出的、沉淀在举手投足间的肃杀之气,会自然而然地漫溢出来。
就是因为他的这副做派,曾经,在战场上,许多妖魔仅仅是遥遥望上他一眼,就会闻风而逃。
即使在同门之间,对他避之不及、一看他脸色不对就会找借口直接开溜的也不在少数。
……他已经很努力在摆出一副严厉的、冷冰冰的样子,试图像从前训诫尚且年幼的弟子般,让荀妙菱自己察觉到不对劲。
可惜,荀妙菱平时息心剑使得多了,每次只有她把别人冻死的份,而她本人也变得十分耐冻。
她愣是一点都没察觉到谢行雪的警告之意,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师祖,既然你已经醒了,那你能不能一剑劈了这鬼域?”都祖宗显灵了,直接暴力通关也不过分吧。
“……”谢行雪沉默片刻,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个吃瘪的神情,“不能。”
他道:“我说到底也只是一缕分魂,与息心剑的剑灵无异。我身上的修为,本质上是息心剑的力量,逞的也是灵器之利。要破这鬼域,还不够格。”
荀妙菱有些遗憾,但也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如果不是打不过,以自己这位师祖的作风,恐怕早就动手了吧。
“没事,师祖。这么多年过去,您的分魂还清醒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完全能体谅你,你可千万别觉得这是什么耻辱。”
谢行雪:“?”
谁说他觉得耻辱了?
他明明不是在因为这种小事生气!
好吧,虽然打不过是挺让人恼火的……但是!他明明是在忧心徒孙的道德行操问题啊!
谢行雪生平第一次有如此深刻的无力之感:
“需要我提醒你吗?作为你的剑灵,我能听见你的心音。”
荀妙菱:“?”
还是荀妙菱:“……!”
刹那间。
整个宫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片刻后,荀妙菱眯着眼睛,破罐子破摔般在心底念出一大段绕口令: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山前四十四棵死涩柿子树,涩死了山后四十四只石狮子……”
谢行雪的眼角似乎又轻轻抽动了一下,淡淡道:“这种时候,你想吃葡萄和柿子?”
“……”
荀妙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什么嘛,原来只听得到一些零零碎碎的关键词啊。
“师祖,不信谣,不传谣啊。”她说道,“你听见的根本不是我完整的心音嘛。真是的,吓我一跳。”
被她嫌弃了的谢行雪:“……”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避免荀妙菱的心音吵到他,他还是教了荀妙菱一门功法,让她对外屏蔽自己的思维。
这门功法的作用,倒也不仅是还谢行雪一个清净,在有人出手探查荀妙菱的神魂时也能起到屏蔽作用。
荀妙菱:这什么大脑封闭术?
果然,一分钟后,谢行雪的耳边乍然安静下来。
“……”
虽然,他相信荀妙菱能很快掌握这门功法,但她领悟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现在可以说回正事了。”荀妙菱从血池里爬出来,奇妙的是,她的衣衫白净如初,没有沾上一点血渍,“我刚刚已经看完暮落城沦陷的前因后果,对这片鬼域为什么会形成已经大致有数了。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何这里被封闭了近千年,甚至还变成一片禁灵之地?”
谢行雪眉眼低垂,紧抿的唇角好似蒙着皑皑霜雾的雪山轮廓,透着淡淡疏离。
“其中缘由,我确实知晓一二。”
“若论起封闭鬼域,甚至让它成为一个禁灵之地,那最好用的,便是佛刹洲的至宝——无色经幡。这经幡的神奇之处,就是能布下‘虚空’,将一个领域无声无息的禁锢起来。”
荀妙菱微微挑眉:“佛门?您的意思是……”
“跟着你们的那个佛修,自称是严净的那个。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曾经见过他。这也是我不在他面前现身的原因。”谢行雪眼眸一瞥,道,“大概是在我飞升的一两百年前,我曾经去过一趟净念禅宗,见了当时的禅宗弟子——是个法号叫‘慧觉’的小沙弥。”
“但,他还有一个失踪已久的师兄,是曾经被佛门寄予重望的弟子,名为‘慧明’。与他同时失踪的,就是佛门的至宝,无色经幡。”
说到这里,谢行雪的神情浮现出一丝回忆的神情:“这件事佛门并未对外声张。但那个叫慧觉的小子精通相法,见了我一面,就认定我将来与他的师兄会有一面之缘。于是强行给我塞了他师兄的画像,还让我若是遇见他,就唤他早点回禅宗去。那画像虽然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但我还记得画中之人的模样……”
——正是与荀妙菱他们同行了一段时间的“严净”,毫无疑问。
荀妙菱轻轻冷笑了一声,道:“这位慧明大师,手握无色经幡,将这个鬼域封闭那么久,理论上也可以一直封闭下去。为什么会放我们进来探索鬼域?”
谢行雪开口道:“连我这一缕分魂,都是因为寄存于剑中,才勉强留到了现在。这鬼域之中的妖与鬼,都可以凭借着煞气与怨气支撑下去。而慧明,他一个并未坠入邪道的魂魄,即使借用无色经幡之力,能坚持那么久已经是奇迹。恐怕再过一段时间,无色经幡就会彻底失效吧。”
所以,慧明大师也不是个人……他只是个魂魄。
也对,按时间算算,他应当早就已经死了。
若他是寿数能超过千年的大能,当年也不至于解决不了蛇神和树妖的事,导致此地形成鬼域,积重难返。
然而,荀妙菱心中莫名有种预感,慧明大师和暮落城中的动乱一定有联系。
可现在慧明大师也不像是愿意放手的样子——
他不愿解开无色经幡的禁制,却又毫无保留地指引她和阚天纵来到蛇神庙,让他们见证了所有的真相……
若慧明大师无意净化这个鬼域,就没必要带他们来这里追根溯源。
这么想着,荀妙菱叹息,突兀地扭头,朝着蛇神神像的方向问了一声:
“慧明大师,你在吗?”
只见虚空中浮现出点点金色的萤火。一个熟悉的、眉间印着金纹的佛修缓缓显形,倒映在血池之中。
在一片猩红的背影色里,他低眉敛目,如堕地狱。
“荀小友冰雪聪慧。”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贫僧这厢先行谢罪。此前有所隐瞒,还望几位海涵……但这也是不得已之举。”
“以我之能,无法净化这片鬼域。只能引荀小友来此,助我一臂之力。”
第106章 (二合一补4.3更新)
“……唉。”
荀妙菱再度幽幽叹了口气,那沉静且澄澈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终于现身的慧明大师身上。她说话的语气虽然委婉,却含藏锋芒。
“慧明大师?……你身为佛门弟子,却在这鬼域里藏头露尾,行踪诡秘,令人起疑。倘若你一开始就表明身份,将这鬼域形成的缘由讲得明明白白,我倒还能多信任你几分。可如今,就凭你轻飘飘一句话,便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只怕我帮你之后,下场不会比这暮落城里的一众鬼物好到哪里去啊。”
她一边放狠话,一边却朝着谢行雪眨眨眼。
虽然谢行雪已经无法直白地听到她脑子在想些什么,但却也毫无障碍地领悟了她的意思。
一道凛然的剑光闪过。
息心剑在他的控制下飘了起来,闪烁着冰冷的锋芒,是最为无声却有力的威胁。
荀妙菱:“……”这种不用自己出手打架的感觉,好像也还挺爽的诶?
另一边,慧明略微闭了闭眼。他一身雪白的僧衣,披覆着织金袈裟,都是无比洁净、华贵的颜色,却已经隐隐染透了一层不详的血污。
“阿弥陀佛。”
“贫僧当年行事确有失当,致使暮落城惨遭变故,可谓罪孽深重。只是荀小友出身名门大宗,想必也明白,我等身为弟子,受师友栽培之恩,最不该做出令师门蒙羞之事。”
“因此,在确定荀小友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之前……我并不能将所有的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包括那血池之中的记忆。
血池煞气翻涌,凝聚着城中百姓生前的记忆。但这所有的记忆都被掐了头,去了尾,只展示给荀妙菱城中的变故是怎么发生的。
却忽略了她最想知道的部分:
暮落城中的蛇神是怎么来的?
这件事最后又是怎么解决的?
把慧明处处隐瞒的行为纳入考量,真相便呼之欲出:
一开始,带来蛇神保城之法的人,就是他。
暮落城生乱之后,赶来处理残局的人,也是他。
但是这部分记忆如果放出来,就一定会暴露“慧明大师”与这片鬼域之间的联系。如果被其他赶来净化鬼域的修士看见,又传了出去,那无疑会给禅宗的名声带去冲击。
“那现在呢,你总肯说出真相了?”谢行雪眸光如剑,不动声色,“不如你再接着遮掩几个时辰,等这鬼域再度入夜,鬼气翻涌起来,到那时行动,想必会更加‘得心应手’。”
荀妙菱:“……”师祖这面无表情嘲讽人的功夫还挺到家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认真的呢。
慧明动了动嘴唇,最终垂首,将一切尽量简单地道来。
——是的,蛇神,从一开始,是由他带来暮落城的。
那时,他恰好途经这座小城,眼见妖魔肆虐,生灵涂炭,便出手击退了它们。
这暮落城地处偏远,隐匿于深山之中,四周山林水泽环绕,容易藏匿妖魔。每次妖魔进犯,城中防御薄弱难以抵挡,而周边宗门收到消息赶来支援时,往往都迟了一步。所以,城中总是哀鸿遍野,伤亡惨重。
那时候,正好是千年一次的大魔潮……各大宗门都已经和魔族打得焦头烂额,也没空专门分出人手来守卫这些人间小城。
这时候,就只剩两个选择。
走,或是死。
世家或是大富之户早就选择了离开,剩下的人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故土。他们家族几代人的心血都倾注在此,大部分资产与这座城池紧密相连,割舍不下。再者,外面的世道同样动荡不安,出去后既无房产又无土地,弄不好就要沦落为难民。倒不如守着熟悉的地方,心里还能踏实些。
于是,慧明考虑再三,给了他们一个选择:
“或许,我可以为你们请来一座神明。你们只要诚心供奉,广积功德,这神明就会庇佑你们免受妖魔侵害。”
说是神明,实际上那也只是一尊融入了古神残魂的神像。神像中有上古时期残存下来的秘法——只要百姓们以血飨之阵,将之激活,便可以与古神结契。
蛇神开始显灵,为他们守城。百姓们千恩万谢,蛇神信仰就此开始建立,庙宇也建成了。
依照慧明临走之前,给他们留下的嘱咐:这件事只能让城内人知道,不要大肆宣扬;建立庙宇也不要太夸张,低调些即可。
——只是他后来才知道,暮落城里人虽然照做了,但只做了一半。
他们确实不主动对外人宣扬蛇神的存在,但他们搞祭典。只要有过路人询问,就会被安利他们伟大的蛇神。
地上的蛇神庙,确实建的也算是中规中矩,但他们在地下扩了个大的,还花大功夫引活水来建立了祈愿池,只为大家有个能大搞祈愿活动的地方。
听到这里的荀妙菱:“……”
慧明大师又念了句佛号,有几分无奈地道:“一开始,贫僧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后来贫僧在云游他方的时候,突然感知到暮落城中的蛇神出了问题。等赶回城中时,暮落城已经是一片鬼域。那树妖已经被蛇神撕咬地妖丹尽碎,只剩一缕本体四处逃窜。”
“为了防止发狂的蛇神作祟,贫僧只能降下无色经幡,封闭鬼域,试图与它同归于尽。可惜,贫僧最后还是失败了。我的□□已灭,但吸收了煞气的蛇神却可以再生……”
谢行雪道:“你把有古神残魂的神像给他们的那天,就该料到会有如此的隐患。”
慧明脸上隐隐浮现出一抹痛悔之意:
“道友所言极是。”
前因后果大概听完,荀妙菱稍稍放下戒心:“敢问,与我同行的阚天纵,此刻去哪里了?还有那些与我同行的修士……”
慧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与我们同行的阚道友没事。他只是受血池中的煞气浸染,昏过去了。我已经将他送往安全的地方。”
“前些时日,虞山突发地动,鬼域结界摇摇欲坠。无奈之下,我只得倾尽所有神识,全力维持无色经幡运转。那时,刚好有几个修士闯入鬼域,不幸被群鬼与树妖围攻吞噬。我虽无力阻拦这场灾祸,却好歹护住了他们的魂魄,想着等鬼域封印解除,便送他们安心轮回。后来,又有一批修士进入鬼域,我已将他们逐个引至安全之地,还叮嘱他们入夜后千万不可随意走动。”
……这一晚上慧明大师还挺忙的。
而慧明脸上也露出了抱歉的神色:“但无论如何,想要让他们安全的撤出鬼域,最好的方法,就是净化此地。”
荀妙菱有些无语地道:“这结界为何只让化神期以下的修士进出?如果没有这个麻烦的特性,或许鬼域早就被人移平了。”
慧明面露惭色:“实不相瞒,这是无色经幡的特性使然。当年我施展经幡,将整个暮落城封闭之时,修为恰好在元婴期大圆满,尚未突破至化神期。所以,这经幡便会本能地阻拦所有化神期以上的修士进入,以防他们进来干扰贫僧。”
荀妙菱只能在心里吐槽:化神之上的修士不能进,化神之下就随便进吗?你们佛修还挺自信啊,自诩同阶无敌?
“……事情我大概理清楚了。慧明前辈,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慧明抬起头,清俊且英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坚定:“贫僧想请你找到那尊被隐藏起来的蛇神铜像,毁了它。”
“——荀小友,自打你踏入鬼域,贫僧便有所察觉。你的识海广袤无垠,神魂更是强大非凡,这般天赋,世间罕有。之前你在这煞气冲天的血池中浸泡良久,几乎将所有记忆都看了个遍,却丝毫没有被煞气侵袭的迹象,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慧明看着荀妙菱没有沾上半点煞气的洁净衣袍,说道,“即使是日日诵经的佛门弟子也不如你的意志坚定。如果是你,定能顺利穿过那些煞气塑成的屏障,找到那蛇神的力量本源。”
荀妙菱本来打算答应下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行度极低。
“这里可是禁灵之地。”她道,“纵使我找到那尊青铜像又如何?我在鬼域里修为尽失,和凡人无异,到时候我怎么和蛇神抗衡?难道赤手空拳揍祂一顿吗?”
闻言,慧明的面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佛说,由因生果,因果历然……果真如此。”
他轻笑着道:
“荀小友可曾去过我的师门,净念禅宗?”
荀妙菱点头:“确实。”
这么想着,她突然想起,净念禅宗的慧觉方丈曾经传给过她一本禅宗的《心经》,那是半部禅宗秘传;还有能压制修为的凤眼菩提佛珠……
呃。
难道,慧觉方丈也是通过相面之术,知道荀妙菱有和慧明大师见面的这一天,所以才把那些东西给她,就当是提前做准备的?
若是慧觉方丈知道自己的师兄就在虞山,总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吧。
而且,慧觉方丈的相法在之前就已经准过一次了。
虽然她师祖活着的时候,是没见过慧明大师……但他现在不是瞧见了?
——可是那个凤眼菩提佛珠早被荀妙菱给弄断了啊!
不幸中的万幸,慧明大师没有提及佛珠的事,他只说:“既然荀小友也修习过我们禅宗的秘法,那就好办了。须知,我们禅宗的秘法虽然能够强压修为,但也能在短时间内将之前积攒的修为爆发出来……”
荀妙菱尴尬道:“可我只学了前半部。”
慧明安慰道:“无事。后半部可以由贫僧传授给你。”
荀妙菱:“这怎么好意思……”那她不是把禅宗的整部秘法都学完了吗?这真的没问题吗?禅宗知道了不会来强迫她出家吧?
慧明慈眉善目道:“这次本就是贫僧有求于你。只要小友不将心法外传,我相信师门也不会怪罪的。何况,小友似乎与我佛门有缘……”
“停。”谢行雪突然出声,“我还没死透呢。”
慧明:“?”
谢行雪:“我是她师祖。”她拜入归藏宗是求道的。什么与佛门有缘,是想撬墙角吗?
偏生慧明大师死的早,他还真不知道东宸道君的名声,于是笑呵呵地说:“道友莫怪。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谢行雪目光孤寒地扫向慧明大师。
似乎在考虑用剑把这个魂体大卸八块的可行性。
荀妙菱怕他真的动手,忙道:“咳,师祖,大局为重啊!”
“……”
在谢行雪的冷眼监视之下,荀妙菱还是从慧明大师那里学来了剩余的禅宗秘法。
金刚般若心,生死转为轮。五蕴皆空尽,六根不染尘……
她刚念完那些经文,神识之中就如有微风拂过。
她忽然对自身识海有了全新认知,那感觉,就像能将识海的每一处细微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仅仅一个念头闪过,原本翻涌不息的整片海浪便瞬间凝固,静止不动;再一个心念转换,刹那间,怒海惊涛便轰然掀起,声势震天。
她闭着眼打坐,不知道此时她座下已经有朵朵功德金莲绽开。那些金莲舒展着花瓣,蕊心吞吐着七彩宝光。那动人的华彩十分耀眼,几乎将整个血池都照亮了。
谢行雪:“…………”
慧明十分欣慰,冲着谢行雪微微一笑。
笑什么笑?
净念禅宗的这群秃子还是这么招人烦。
谢行雪但作为剑灵,自然能感受到息心剑内如狼奔豕突般狂暴奔涌的灵力。
荀妙菱本来就是元婴大圆满,离化神仅有一步之遥。
如今,这一步,也以禅宗秘法为垫脚石,轻轻巧巧地越了过去。
荀妙菱睁开眼,金色的华光在她眼中流淌,几乎将她的双眸染成琥珀之色。
她站起来,微微抬手——
谢行雪的身影骤然模糊了一下。
再出现时,他的身形莫名其妙出现在荀妙菱的臂弯里。
是一个公主抱的姿势。
荀妙菱的师祖虽然长着一张凶脸,眉目间蕴含着松柏经霜的凛然之气,但就五官而言,端庄俊美,如雪后青松般峭拔清逸。越是冷峻,越有一番独特的气韵。
谢行雪:“……?”
他近乎震惊地看着她。
荀妙菱:“?”
她也懵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咳咳咳……啊这,师祖你听我解释,我想召唤的是息心剑来着——”
眼看荀妙菱尴尬地快把他这个烫手山芋给丢出去,谢行雪先行一步隐匿了身形,身体化为流光,直接消失在原地。
……哈哈。
完蛋噜。
要是让师父和师伯们知道了,她怕是得提前在宗里相看一块风水宝地,琢磨琢磨自己埋哪儿比较合适了。
荀妙菱有些崩溃。
但她每次崩溃的时候,都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唇边勾起一抹苍白的弧度。
“蛇神……是吧?”
姐忍你很久了!!
转瞬之际,她身影一晃,便如流星般扎进那血池之中。
这血池是暮落城的煞气积聚之处,就像一口井,连接着地下的水。而荀妙菱煞气毫无畏惧,她要做的,就是追根溯源,找到那尊蛇神铜像所在。
看着她消失在原地的慧明:“……”
事情明明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他会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然而,就在荀妙菱消失的下一秒,一道青紫色的天雷仿若一条蛟龙,张牙舞爪地从天而降,爆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轰隆!
只一声雷响,整个地下宫殿开始颤抖,犹如地动一般四处倾塌。墙壁、穹顶纷纷出现裂痕,大块大块的砖石簌簌掉落,流沙肆意倾泻——
慧明大师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这天雷,穿过了鬼域的封锁,也穿过了无色经幡的禁制,就这么毫无阻碍地劈进来了?
“荀小友!”他赶忙沿着血池边缘,全力向荀妙菱传递信号,声音里满是焦灼,“务必速战速决!城中百姓冤魂还未超脱,再耽搁下去,就要在这天雷之下灰飞烟灭,永无解脱之日了!”
荀妙菱:“收到!”
她在地下穿梭。
而天上的乌云却在不断的积聚,雷光酝酿了许久,却还是降不下来,仿佛在重复着“无法选中目标”、“无法选中目标”。
而荀妙菱在一片血海中穿梭,耳边又响起了之前曾听到过的、一声声的祈愿:
“活下去。”
“活下去!”
“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蛇神啊,为什么活下去这么难?天生了我们,是故意要让我们经受这些痛苦磨难吗?”
荀妙菱很想说,不是的。
没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或许人与妖魔之间,会因为实力的差距而出现一边倒的战况,但妖魔的数量不该比树林里的野兽还要泛滥。
若是每过千年就有魔潮入侵,要在人间掀起大乱……那就想办法打得魔族安定下来就是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送这位蛇神一程。
她掐出一个法诀,调动自己的储物法器——谢天谢地,储物法器终于能打开了——然后她调出了自己提前备好的所有净煞符,一股脑地打出去。
无边的光芒在她眼前炸开,仿若一片光海。
很快,血海中睁开了两只竖瞳。
它紧紧地盯着荀妙菱,森寒的杀意由四面八方而来,如天笼地网般扑向她。
嘶……嘶嘶嘶!
一条巨大的黑蛇缓缓浮现,蜿蜒似龙,鳞片闪烁着幽光。
它蛇尾横扫,带起滔天血浪,却在触及她衣袂的刹那凝滞——
强大的灵力倾泻而下!
她紧攥着剑,周身剑气盘旋,并未贸然出手。刹那间,金色流光在她眼底掠过——她另一只手快速掐诀,动作行云流水,只见一朵金莲的虚影自剑锋处悠然绽放。
莲蕊之中,辉光迸射。
所及之处,一道道化解煞气的剑意射出。黑蛇掀起的汹涌血潮竟被生生逼退,向后倒卷三丈之远。
血浪翻涌间,黑蛇恼怒地扭动着身躯,身侧的两翼竖起,发出愤怒的嘶鸣。
它竟与周围的血海发生了感应。
血海瞬间如沸腾一般搅动起来。
荀妙菱浑身的灵力都凝聚在了剑锋。只见剑上的灵光瞬间暴涨,
朵朵金莲与黑蛇掀起的血潮迎面相撞,水底顿时炸开两轮金色和血色交织的光轮。
下一秒,她剑势一转,身后拖曳的三千剑影一层层绽开——
像一朵盛开至极的莲花,花瓣扑簌,一口咬向那黑蛇的脑袋!
冰霜顺着黑蛇哀嚎的声音急速蔓延。
沸腾的血海在极致的寒意中凝成冰川。
最后一剑,直接贯入它的大脑。
一击毙命。
哗啦……哗啦……
海浪的翻涌声不断响起。
浑浊的血色如同落下的浊物,缓缓沉降,黑蛇的身影也随着,不断下坠、下坠……
最终,它的身影一闪,化作了一尊青铜蛇像。神像的脑袋上有一处明显的裂纹。
眼看着煞气正在不断消退,荀妙菱捞起那尊神像,掐诀,瞬间回到地面。
荀妙菱抱着神像,发间的冰晶混着血渣簌簌掉落。此时,天空已尽昏黑,夜幕又要升起来了。
咚。
她听到一阵沉闷的地动声。
好像有什么存在了很久的禁制,正在缓缓消失……
是无色经幡的结界消失了!
难道慧明大师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吗?
这片土地勉强还算是禁灵之地。但灵气已经透过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如同一个被封闭很久的房间,乍然被开启了一道缝隙。
荀妙菱听到树木簌簌生长的声音。
她人没回身,剑光已至——
削掉了几根从地底攀爬出来的、狰狞的树藤。
结界一开,这潜藏已久的树妖果然现身了。
不过她似乎无意与荀妙菱多做纠缠,而是在疯狂跑路。
“哈哈哈,秃驴,你撑了这么久,终于要撑不住了!”
披着葛绥面貌的少女朝着暮落城的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
呸,要不是这和尚多管闲事,她怎么会在这破地方被困这么久?!
草木吸收灵气的效率向来是比人类要快的。结节消失不过瞬息,她已经惬意地眯起了眼,皮肤下不断攒动的藤蔓甚至长出了几片细小的绿叶。
就在生长的藤蔓要完全刺破那张面皮的瞬间,她捂住脸。
她还要保住这张少女的面皮,等离开虞山之后再骗几个傻瓜来吃呢……
唉,不能再笑了。
树妖转身向出山的方向遁逃而去。
还没跑出多远呢,就听见“轰隆”一声,雷光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天而降——
“啊呀!”
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
凄厉到远在暮落城的荀妙菱都听见了。
她扭头远眺,只见山林中遥遥升起一股黑色的烟气,似乎有一道天雷劈下来,把那片地都烧空了。
“唉。天雷不劈我的时候,偶尔也是会干干好事的嘛。”荀妙菱感慨道。
可再这样下去,就要轮到城中的鬼物了吧……
这时。
慧明大师的身影出现在了空中。
他坐在莲台之上,身后不断旋转着莲花宝相,浑身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如同一盏明灯,刹那间照亮了昏暗的天地。
转眼间,轰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一道带电的雷光落下来,威力却没有之前那样强,仿佛是一声警告。
慧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天道在上……暮落城因妖族从中恶意挑拨,又逢人心贪欲作祟,终是引火烧身,灾祸临城。但追根溯源,一切的祸端,皆由我而起……”
天边雷光闪动,似天道余怒未消。
“此情此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请求天道,容我化解众生心中之怨恨,引渡其亡魂。此后,哪怕地狱烈火焚天,刀山剑树林立,我也愿永坠期间,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轰隆!
一声明亮的雷响,似天幕之后有人擂鼓。
骤然间,一阵狂风袭来。
层层叠叠的乌云被吹散了。露出一轮冰冷的、皎洁的月光。
但这却是暮落城沦为鬼域八百年以来,照到的第一轮月亮。
慧明的脸上流露出动容之色。
“……多谢天道成全。”
他向天道深深一拜。
等他站起时,身上的袈裟血色尽褪,已经恢复了荀妙菱初见他时的洁净模样。
只见他下了云端,走到暮落城的大路上。禅杖轻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每走过一处,身后的空气就一阵扭曲,骤然浮现出几个红色的、面露憎恨的影子……
一个,两个……百个……千个……
慧明身后跟起了长长的队伍。
个个都是恶鬼,形容狰狞可怖。
但在他们的身影照过冷白色的月光后,身上的怨气、煞气,就化作一层焦壳,簌簌剥落,露出珍珠色泽的、空茫的内里。
像个真正普通人的轮廓。
“……这什么情况?”
荀妙菱身边突然传来一道迷茫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是阚天纵。
他扶着脑袋,脸色惨白,看起来病恹恹的,腾云驾雾到荀妙菱身边,刚落地就磕了好几颗补神的丹药。
“简单地说,这鬼域被净化了。”荀妙菱言简意赅道,“大师正领着他们入轮回去呢。”
阚天纵扶额,抽气道:“你这说法可真够简略的啊。”
说着,他突然沉默下来,看着眼前重重的鬼影,叹息道:“我们助他们一程吧。”
荀妙菱点头:“正有此意。”
慧明正领着身后的亡魂出城。他走得很慢,生怕有任何一个亡魂没有跟上。因此地是束缚这些魂魄的故土,所以它们离开的速度会有些慢。不过没关系,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个时辰……
就在这时,一阵灵气席卷而来。
慧明回头一瞥。
见阚天纵和荀妙菱各站一个方位,掷出灵石,布置阵法,而后开始诵经:
“……功德金色,幽冥开光。魂归正道,超生福乡。”
两人蕴含着道韵的尾音重叠。
只见一道灰色的漩涡骤然浮现。
这是阴阳交界之门。门之后,便是冥府。
阚天纵无言地伸手,在空中一拽,拽住了一盏飘飘悠悠的魂灯——这本是他为防止自己和同伴在鬼域迷路,特地准备的,但此时,已经用不上了,倒不如借花献佛,送给慧明。
助他照亮冥府之路。
他叹息一声,道:“大师,一路走好。”
慧明笑着,朝他们行了一礼。
随后转身,携着众魂进入冥府,身影彻底消失。
“……”阚天纵情绪有些复杂,原本还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荀妙菱,一抬头,却见天上劫云仍未散去,“奇怪,鬼域消失,邪神也已伏诛,为何这天雷……?”
“喔。”荀妙菱突然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突破化神期了。”
阚天纵:“……?”
他的表情瞬间僵硬住。
荀妙菱拍了拍脑袋:“趁现在还有机会,我劝你早点跑——否则,唉,你看,通往冥府的门还没关上,你总不想现在就去追慧明大师吧?”
第107章
阚天纵与荀妙菱沉默地对望了片刻。
荀妙菱:“……”
阚天纵:“……”
荀妙菱:“你还不走吗?”
阚天纵原本就苍白的嘴唇动了动,随后驭起法器准备离开:“我去喊其他人——荀道友,你保重!”
荀妙菱毫不在意地抬手冲他摆了摆,权当是告别。
阚天纵一边升空,一边看着眼前那道身影越来越小,不由感慨道:
不愧是荀道友,雷劫当前,却能面不改色。面对这般浩大的阵仗,想必她也已经习惯了吧……
呵呵。习惯不了一点。
荀妙菱忧伤地抬头,望向天边一片仿佛要毁天灭地的劫云,大脑在疯狂地思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还没有做好面对雷劫的准备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次她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才迎来雷劫的?
荀妙菱深吸一口气,执剑向天。
拼了!
……但师祖是不是还在她剑里?
带着师祖挨雷劈,是不是不太好?
荀妙菱斟酌片刻,就听到脑海中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不必畏惧,放手一搏便是。”
荀妙菱:“?”
她不是施展了“大脑封闭术”吗,为什么谢行雪的声音她还能听见?
“那是单向封闭,禁得住你的言语,却管不着我发声。”
荀妙菱:好狡猾!
“虽然你此前多有失礼……也罢。看在我们同为天灵根的份上,我可以把熬过雷劫的经验传授给你。”
荀妙菱双眼微亮:对啊!同为天灵根,谢师祖的雷劫应当也轻松不到哪里去。何况他都是渡过飞升劫的人了……飞升雷劫,怎么说也比她这个化神期的雷劫要厉害吧?
脑海中,谢行雪的声音沉静,仿若冷玉泉流,丝毫不拖泥带水。让人不由回忆起他执剑时的模样——剑还未出鞘,清冷凌厉的气势便已扑面而来。
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
“我有几本合适的功法,以你的灵根和修为,恰好可以修习。”
一时间,她脑海中被灌入了不少功法。一本本金色的卷轴浮现在她的识海中,上面流露出的气息之宏大,每一卷都是传说级别的天阶功法,放出去会被众仙门抢破头的那种——有锻体的,炼神的,还有各种威力惊人的术法、剑招……
幸福来得太突然,荀妙菱顿时有些大喜过望。
不愧是师祖啊,出手就是非同凡响!
要是换到平时,她定要一本本把这些功法仔细研究透了才肯罢休。
这时,谢行雪突然提醒她:“只能挑一两本,最多三本。否则我怕你功法读多了,哪天又当场破境,乱上加乱。”
荀妙菱:“。”
行吧。
她还没忘记,首要任务是熬过眼前这场化神期雷劫。
这些功法好虽好,但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些字很多的、一看就要修炼很久的首先排除。
这时,她突然双眼一亮:
她找到了一本页数尤其少的功法,而且名字听起来就很拉风,名叫《天霄破雷诀》。最主要的是它不像其他剑法那样动辄就十几式,而它却只有三式——
“师祖,这本《破雷决》怎么样?不过它只有三式,该不会是残卷吧?”
“不是残卷。”谢行雪言简意赅地答道,“是我写的,总共只有三式。”
荀妙菱:“……”
这……这怎么不算一种缘分呢?
她深吸一口气,豪情万丈地拍板决定:“就它了!”有什么比教材编写者就在身边更让人安心的?
这时,息心剑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嗡鸣。
“你想好了?这本功法招式虽然少,但不易速成。”谢行雪的冷淡的语气中莫名有些许欣慰之意,“好。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开始教习。”
荀妙菱:……?
不、易、速、成?
这么重要的事您倒是早点说呀!
但现在谢行雪是听不见荀妙菱心声的。几道金芒闪过,他将其余功法都先撤去,只余下一本《天霄破雷诀》。
卷轴徐徐展开,几道金色的光河如绸带般飘了出来,围绕在她身上。
一时间,流动的时间仿佛也停驻了下来。
师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高天之上传来,悠悠回荡:
“混沌悄盈宇,太初抱鸿蒙。一气周行复,元始辟玄功……”
荀妙菱暗自抽气。
等一下!
明明只有三式的剑招,居然得从天地初开、气定乾坤讲起吗?!
……
另一头。
阚天纵费尽周折,终于寻回了那些在鬼域走散的修士,而后带着众人急速飞离虞山。他们一刻不停,直至那劫云在天际化为一抹昏黑之色,他们才敢停下。
其中一个修士面露不安,忍不住道:“咱们就把荀道友一个人丢在虞山?这不太好吧?”
有人附和:“是啊。荀道友也是出手净化鬼域,也算救了咱们的性命。现在眼见她有难,我们全都要袖手旁观不成?”
“可这是她自己的雷劫啊。”某个满脸衰气的修士抹了把脸——谁都没想到虞山鬼域居然是一片禁灵之地,他在里面差点被一群鬼给活吃了,现在惊魂未定,整个人就差没把“别再管闲事”五个字写在脸上,“……你们也有人在坠星谷围观过她破境的阵仗吧?那天雷连魔君都能劈死,何况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再说了,所有修士的破境雷劫不都得靠自己熬过去吗,你我皆是如此。咱们就算去了,能帮上什么忙?”
说完这些话,他的尾音仍旧有一丝颤抖,但到底也觉得什么都不做不太好,于是道:“赶紧给玄黄宗报信吧。请他们派修为最高的长老来救救场。即使到时候,荀道友突破化神失败了……至少让长老们把她的命给保住吧。”
这话倒是在理。
几人纷纷交换了眼神,然后望向阚天纵的方向。
他是玄黄宗的亲传,自然由他来请人最为合适。
只见阚天纵叹息一声,脑后的飘带被风轻轻托起,衣袍似流云翻卷,清瘦的身形犹如一只孤鹤。他神情忧虑地开口:
“我早已经给宗门传信了。”
从鬼域消失的第一时间,他就向师门的各位尊长传去了消息。这时候,荀妙菱要破境的事估计也已经传去了归藏宗。只是天高路远,归藏宗的人不一定能赶得来。
果然,下一刻,只见天际几道璀璨的流霞闪过。
“玄黄宗的素心尊者来了?这是修为在返虚境界的医修,荀道友保命有望啊!”
“……旁边那个是琼明尊者?”
“——居然连璇玑尊者也来了?她不是合道期的大能吗?”
毕竟,在整个修仙界,渡劫期的大能可谓寥寥无几。
合道期修士,几乎就是他们见识过的巅峰战力。
修士们叽叽喳喳地,顿时振奋了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把稳了!
下一秒。
天地骤然变色。
天空被翻卷的墨色劫云彻底吞噬,天雷的轰鸣在他们耳边炸响。
只见一道道青紫色的天雷如暴怒的猛兽,在地面上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粗壮的树木被连根拔起,裹挟着漫天砂石抛向高空。飞沙走石之间,几道天雷甚至旋转着、交织成由光柱形成的牢笼。
明明离虞山的核心区域还有十万八千里,但天雷似乎有意阻挡任何人靠近。
众人只看见,玄黄宗的素心尊者最先冲了——
然后素心尊者就冒着烟被雷劈下去了。
之后,琼明尊者驾驭着灵器,试图飞入劫云之下——
结果被一道神出鬼没的雷柱给弹飞了。
最后,是不信邪的璇玑尊者。她一挥手,浑身顿时布满了高阶防御灵器的光辉,整个人仿佛一个活着的太阳般光芒万丈。在将自己武装到牙齿之后,她撑起防护阵,一头扎进由旋转的天雷构成的光牢之中。
璇玑尊者被逼得在狭窄的光牢之中左突右闪。
差一点点,她就要突破天雷的封锁了!
可惜,天雷不讲武德,转眼间又插下两道雷光。
璇玑尊者一开始躲闪不及,之后步步败退,硬生生被逼出了劫云的核心区域。
站在远处围观的众修士们:“……”
荀道友!!
不是我们不想救你——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天道!你简直有眼无珠!”有个不服气的修士涨红了脸,往前踏了一步,衣衫在狂风中猎猎飞舞,此人的食指直直指向天穹,高声骂道,“你为何这般针对荀道友?!她一心向道,心怀苍生,若连她都不配飞升,那这九州大地,还有谁有资格成仙?!”
“就是啊!她从晋升筑基开始就一直是人榜第一。若是连她都飞升无望,那我们人族还修个什么劲啊!”
如果荀妙菱在场的话,会认出,他们俩就是刚见面时就上来热情赞扬她的那两个修士。
他们在坠星谷初识荀妙菱,通过《百事录》领略了其风姿,随后成了激情单推人,甚至花大笔灵石购买了荀妙菱的全套周边。
他们束手无策,只能通过语言的艺术和天道对线。后来,逐渐又有两个修士骂骂咧咧地加入战局。
可惜,这是他们单方面的谩骂。天道没有半点要理他们的意思。
被一片骂声包围的阚天纵:“……”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心头也涌现出一些焦躁之情。
最初,他们只是来探查鬼域,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就在他也忍不住想要开口跟着骂几句天道的时候……在虞山深处,毫无征兆地,一道磅礴耀眼的光弧拔地而起。
那可怖的力量几乎吸纳了周围的所有光线,让原本就昏暗的天地陷入短暂的、绝对的漆黑之中。
随后,那光弧直直劈向劫云。
与雷光碰撞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见几道粗壮的雷光竟像脆弱的薄纸般,被轻易斩成两段,无声无息。
目睹此景,众人脑海中只剩四个字——
一剑开天!
他们定睛看去。
入目是一片焦黑荒芜的赤地,死寂沉沉。
就在这片仿若被世界遗弃的绝地里,荀妙菱的身影孤单伫立。她握着剑的背影看上去略显单薄,可却散发着一种惊人的气势。
让人胆寒,又忍不住心生敬畏与向往。
在此之前,她也是这么无数次突破逆境,以非人的伟力,缔造了一次又一次的奇迹。
……人族第一天才之名,当之无愧!
远处的修士们下意识屏住呼吸,死死捂住嘴巴,压下兴奋的尖叫。
他们生怕自己的声音会亵渎这充满命运感的神圣时刻。
然而,背对着众人的荀妙菱,脸上的表情却不那么美妙——
她手心一片冷汗,剧烈的心跳声还在耳边徘徊。
……只差一点!
要是她领悟的速度再慢上那么一秒,她可能就要被天雷轰成渣渣做这片土地的化肥了!
第108章
又过了一段时间。
天上的雷光仍没有停息。
乌云似海潮般翻卷,苍穹中时不时闪过令人心悸的雷光。
荀妙菱拄着剑半跪在地,身上被劈得焦黑的伤口鲜血如注。
《神霄破雷诀》虽然可以斩落天雷,但消耗的灵力与体力都是巨大的。她已经不知已经撑过多少道天雷了——但这雷劫就像是无穷无尽一般……
谢行雪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语调带着几分沉重:“以你现在的灵力,还有把握施展破雷诀的最后一式。”
似乎连谢行雪都没料到,升个化神而已,居然要打这么硬的一仗。
……她之前都是怎么挺过来的?
本来以为《神霄破雷决》用个一两式就差不多了,没想到硬生生拖到了最后一式。
最后一式,“涤尘嚣”,是他在突破合道期时领悟的剑招。
没想到,荀妙菱今天就能用上。
不过,这一招,目标就不仅是天雷,而是劫云了。
这也无异于和天道的意识直接对抗。
危险更大,难度也更高。
若不是这劫云看起来没完没了,即使是谢行雪也不会建议荀妙菱用这一式——
“来!”荀妙菱抹去嘴角的血渍,眼中亮起炽热的笑意。和天道赌生死的感觉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她静静地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心念微动。刹那间,原本濒临干涸的丹田竟再度泛起丝丝热意。不过眨眼之间,那股温热便化作漩涡,灵力在体内再度波涛汹涌起来……
谢行雪在一旁暗暗的看着,一边感慨真是个好苗子,一边又想她真是个怪物般的存在。
——同样是天地山川酝酿出来的造物,有灵根能修仙的修士们可以称之为“有灵性”,他们的一生都在与时间赛跑,都要为了开凿、打磨这点灵性而努力。
即使身为天灵根,生来拥有的就比别人更多,但谢行雪的修行也离不开“厚积薄发”四字。
例如这《神霄破雷诀》,里面当然不仅凝聚着他对抗雷劫的经验,更有他对大道的体悟、在数百年的磨砺中对剑道的积累,每一笔都记载着他作为凡人在修仙路上的攀登。
因此,若后人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跟上了他的境界,便难以发挥这本功法的威力……反倒有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
但荀妙菱不是这样。
她身上的灵性都快溢出来了——只需几息,就能将《神霄破雷诀》融会贯通。
她不需要一步步攀登。她一下子就能直接跳到山顶。
也许是他们的修为出自一宗,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剑道相合,又或许是因为他们连用的灵剑都是同一把……但这丝毫不能削弱谢行雪心头的惊骇之意。
这种苗子,人间是留不住的。
她迟早要飞升。
即使天道在雷劫上有意“特殊照顾”,那又如何?
只怕这孩子迟早会上天去……而且是杀它个翻天覆地,乾坤倒转!
就在这时。
天边的劫云翻腾起来。
青紫色的电光凝成百丈光柱,轰然砸落,贯穿天地。雷光未至,天劫的威压已碾碎了荀妙菱周身的山石,让她脚下出现了一道道凹陷的裂缝。
息心剑嗡鸣着,流淌出雾气一般的月光。
荀妙菱踏着崩塌的地面纵身跃起。
《神霄破雷诀》,第三式——
锋芒处,凌厉的剑意骤然暴涨。
如月色般的霜华凝聚成一道璀璨的冰河,奔涌于天地之间。四周悬浮着点点霜屑,似星辰明灭。
而后,那些光芒渐渐凝聚成一道巨大的剑影。
她抬眸,直面天穹,道:
“给我破!”
剑诀起时,整片天地陷入诡异的寂静。
那璀璨的剑影撕开黑暗,决然刺向劫云的核心。
随后……一剑洞穿!
轰……
若说天空似倒悬的海面,此时此刻,就像是有人朝着海面丢了一块石头。空中像是裂了一个洞,随后更为狂暴的风和雷涌了出来,将一切搅了个昏天黑地。
下一秒。
只见黑洞深处,缓缓绽开一朵巨大的冰莲。
那冰莲稳稳扎根在劫云深处,对漫天雷光毫无惧意,凶狠地张开莲瓣,将其一股脑儿地吞噬。不久后,层层叠叠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方才还声势浩大的天雷,被冰莲吸纳后,仅化作一层层水波似的灵光,轻轻泛起涟漪。
哗——
冰莲盛放到极致。
随后慢慢、慢慢地化作透明的霜雪,飘散在天际间。
万籁俱寂。
直至一抹金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向大地,漫天灵雨倾泻下来,轻轻地敲在人们的头皮上,站在远处眺望着的修士们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短暂的哑然之后,是数道被压抑的尖叫声:
“刚刚、刚刚发生了什么?”
“荀道友,啊不,荀真人……她一剑把劫云给劈没了?”
“剑意与天劫争锋……最后竟然是天劫败了?!”
其中一个修士难掩兴奋之色,像是只猴子在原地吱哇乱叫了一会儿后,果断从储物法器里变出纸笔,当场开始笔走龙蛇。
“欸你干嘛呢?”
“当然是现场写稿——然后寄给《百事录》!这可是个值得昭告天下的大新闻!”
运气好蹭到了荀妙菱晋升化神期的灵雨,他们顿时觉得自己浑身的气韵焕然一新,在鬼域中沾染的煞气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原来有内伤的,内伤好了;没有伤的,感觉自己的修为又进步了那么一点——甚至还有人当场入定,开始领悟、破境的。
阚天纵:“……”
之前,《百事录》为荀妙菱宣传周边的时候,说她身上气运非凡,连靠近她的人都有破境的机会。
现在好了……谁还能说那是《百事录》为了促销周边而制造出来的噱头?
这根本是确有其事啊!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收剑入鞘的背影上,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他回去也买一套周边吧。
……也不干什么,就供着。
说不准百年之后,这东西会变得更有纪念意义呢。
另一边。
荀妙菱收好剑,站在原地。
久久未动。
不是她不想动。是她没力气动。
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幕布。她立在雨中,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酸痛难言的灵脉,在灵雨的滋润下,正在缓缓恢复正常。
可惜,速度实在太慢了。
为了打散劫云,她在那一刹间抽干了自己身上的灵力,像是抽空了一个海洋。而这灵雨就像是有人正在一瓢一瓢地往海里灌水。
与其指望灵雨能让她的灵力涨回来,还不如期待身体自行恢复来得实在。
她有些无力地吐槽道:“每次破境都是下这么点灵雨了事,天道也真是够抠门的。”
她话音刚落。
“哗啦——”
极为突兀的,一阵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把她从里到外浇了个遍。
瞬间衣衫湿透、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荀妙菱:“……”
她面无表情地冲着天空竖了个中指。
什么破天道,心眼小的跟针尖差不多。
啊,好累啊。
她现在只想睡觉。
雨声中,几道呼喊声越来越近:
“你没事吧……”
“荀道友!”
几道身影几乎是瞬间闪至她眼前。
荀妙菱定眼一看,是玄黄宗的几位尊者,其中有一位还相当眼熟。
她下意识地抱剑执礼:“见过几位长老。”
璇玑尊者落地之后,急匆匆地走到荀妙菱面前,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见她无事,脸上这才有了笑影。
她道:“恭喜道友顺利突破化神期——”
他们赶来救援,却连荀妙菱衣角都没碰到,太丢人,还是别再提了。就当他们是单纯来道贺的吧。
……如此年轻的化神真人啊!
璇玑尊者再次忍不住在心底痛惜。如果荀妙菱当年选的是玄黄宗那该多好。那如今玄黄宗绝对把她当宝贝供起来,要星星不给月亮!
荀妙菱却注意到了璇玑尊者语气与称谓的特殊。
以往,按照辈分,荀妙菱比璇玑尊者还要小一辈。璇玑尊者对她最多客气地称一声“小友”,或是直接称呼她的道号“韫玉”。
而今天的这一声“道友”,虽然并不等于双方地位相等,但至少意味着,对方愿意与她平辈相交。
璇玑尊者语气轻柔,温声劝道:“荀道友,不如先移步玄黄宗稍作休息,你师父和师伯们想必很快就来了。”
荀妙菱有些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瞬:“我师父和师伯?……请问,来的是我哪几位师伯?”
“除你师父之外,还有飞光、慈雨这两位。”璇玑尊者道。
荀妙菱:“……”
荀妙菱陷入了沉思。
这可怎么办?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宣布师祖“诈尸”这一惊人的消息啊。
“若你觉得为难,便不必说。”谢行雪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荀妙菱:“……这不好吧。”
谢行雪:“你想听实话么?”
荀妙菱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在我飞升之前,曾经主动剥离出三魂中的两魂。”他以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震世骇俗之事,“我为地魂,寄居剑中才得以留存;但还有一缕人魂,凝为形体,就在人间。不出意外的话,那缕人魂就留在归藏宗内——而我的徒弟们,也就是你的诸位师叔师伯,大约也都知道这件事。”
荀妙菱:“……”
合着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啊!
所以,即使现在谢行雪给他们表演一个当场诈尸,他们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那缕人魂。难道就是——
正想着,谢行雪突然道:“对了。之前,我只知道你喊我师祖,却不知道你的师父是谁。是玄明,还是飞光?”
荀妙菱的大师伯玄明仙尊,三师伯飞光尊者,都是剑修。
荀妙菱莫名沉默了片刻,突然阴阳怪气地呵呵了两声:“您问我师父?”
“——真巧,他也姓谢。名字叫谢酌。”
谢行雪:“……?”
第109章
此言一出,空气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曾经有过许多次,荀妙菱隐约察觉到了谢酌身上的异常,都被他的避而不谈给糊弄过去。
虽然她知晓的内情肯定比谢酌想象的要多,如今这些问题的谜底更是被自动的捧到了她面前,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反倒是有种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的感觉——
咚的一声,震的她浑身发麻。
荀妙菱:“……”
简单些解释。在修仙界,修士也有三魂七魄。“地魂”汇聚记忆情感,记录此生因果;“人魂”是本命精华;而“天魂”最为精纯,凝聚毕生修为。
她的师祖,东宸道君——这三魂中的“地魂”寄居剑中,“人魂”则化为一个修士在人间行走……那他最精纯的天魂去了何处?
而且,这等于,他的魂魄几乎被整个拆开了。
真正的“谢行雪”,已然不复存在。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世人眼中所谓的“飞升”,都不会是这样把三魂拆成一片一片的。
“……原来,你是那家伙收的徒弟。”她师祖——或者是她师祖的地魂,突然笑了一声,“他如今修为如何了?”
荀妙菱:“您问的是我师父?他的修为停滞在化神期很久了。”
眉目冷峻的青年点头:“意料之中。”他顿了顿,“他的三魂不全,最多也只能修到这里了。”
荀妙菱扶额:“我早该猜到的……”
何谓化神期?掌握“身外化身之术”,得以“飞神作我而游太清”——能自由捏造出分身来活动,是一个境界圆满的化神期修士最明显的标志。
可谢酌三魂残缺,神识有限。
他自己就是类似化身的存在,又怎么能再捏一个分身出来呢?
所以,他的修为最多也只能停留在化神三重境。不出意外,可以说这辈子都升不上大圆满。
那青年勾勾唇角:“再过几年,你的修为马上就能赶上他了。按照修仙界的规矩,你已经可以出师了。”
荀妙菱:“……您可别害我哇!”
这师祖看着浓眉大眼的,却唯恐天下不乱。
出师是能随便出的吗?!
要知道,她先是谢酌的徒弟,后是归藏宗的弟子——修仙界的师徒关系一旦确定下来,几乎就是要维持一辈子的,“断绝师徒关系”自然是最恶劣的结局,但“出师”这个名头,相比之下也只好了那么一点……大概是师徒俩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想要互相切割,或是徒弟的修为又已经快赶上师父了,想要“跳槽”去别的门派,直接断绝关系既不体面,还容易结仇,所以找个好听的借口,大家好聚好散……
荀妙菱为什么要出师?
她如果真的敢提出来,后脚几位师伯师叔就会来狠狠收拾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何况她师父哪里不好了?归藏宗又哪里不好了?她闲着没事干么?
荀妙菱有些无语。
她好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纵使这位“师祖”和她的师父,是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分割出来的三魂,但他们都有独立的意识,甚至还有可能会给彼此挖坑。
果然,等她跟一群修士去往玄黄宗,恰巧就碰见了她师父和师伯们赶来,这一想法就得到了验证。
从前,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的师父总会如脚底生风一般,第一个冲到她跟前来。
但这次,就在她和谢酌打上照面的瞬间,谢酌脸上的担忧转瞬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连脚步都迟缓下来……
以致于,秦太初和燕瑛都快他一步,先走到了荀妙菱面前。
秦太初一上来还是那套熟悉的流程,望闻问切,见她除了灵力损耗过度之外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松口气。但看她一身的血衣和凌乱的头发,就知道她这次又吃了不小的苦头。
秦太初伸手轻轻捏她的脸颊:“好孩子,你可差点吓死我们了。前几次进阶,好歹都有我们看着的,这次怎么在外面不声不响就破境了?下次不准这样了,知道吗?”
荀妙菱一言不发,顺势侧着脸在秦太初的掌心里蹭了蹭,然后扑进她怀里。
荀妙菱很少当着外人的面,这么直白地向她撒娇。
秦太初叹息一声:看来孩子真的是累了。这次破境,八成比她预想的还要凶险啊。
飞光尊者燕瑛站在一旁,原本还想说几句,但秦太初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她也没什么好多嘴的。于是无声地起了个决,把荀妙菱杂乱的头发重新梳好。
做完这些,燕瑛沉默片刻,回头瞥了一眼谢酌。
……他怎么走的那么慢?
几秒钟后,谢酌才走行至几人跟前。
他垂首,看起来有几分欲言又止。
此时,荀妙菱已经从秦太初的怀里出来,扬起脸,露出一个笑脸:
“呦,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
“…………”
燕瑛挑眉,望向秦太初,与她眼神交流: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呢?
秦太初:的确如此。不过,阿菱一向是最懂事的。估计是他们师徒闹了什么别扭吧。
燕瑛:孩子出门前不还好好的?
秦太初以极小的幅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随后,两人同时把疑惑的目光望向了谢酌。那神情分明写着几个大字:“你到底是做什么了?”
谢酌:“……”
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啊,有人信他吗?
谢酌头疼地用扇子遮脸:“两位师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这里不管怎么说,都还是玄黄宗的地界。
于是,几人婉拒了璇玑尊者的挽留,乘上回程的灵船。
路上,荀妙菱在浴室用秦太初炼制的灵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换了身衣袍。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掐诀把自己头发上的水分蒸发掉。
她款步穿过走廊,抬手推开自己暂住的套间大门。只见屋内茶香袅袅,谢酌早已端坐于会客室中,正候着她回来。
荀妙菱感应到了周围一层叠一层的阵法,有些好笑的想到:这样的场景好像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她师父最擅长的阵法,应当就是这些防止窥探、屏蔽天机的阵法了吧。
这么想着,她施施然走过去,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没有主动开口打招呼,谢酌也不计较,反倒是有些无奈地伸手,给她递了一杯茶。
荀妙菱接过那杯茶。
温热的水汽升腾而起,如薄雾弥漫,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股沉默并没有蔓延很久。
是谢酌先叹息了一声:
“你已经见过他了?”
荀妙菱的耳朵一动。
她点点头,伸出手,白皙的手指轻轻扣住茶杯,慢慢的,又带着几分决然,将那杯茶推回到谢酌面前。随后,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对上谢酌的眼睛,神色平静却倔强。
“……”很久之后,谢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也罢。既然如此,你也没必要藏着不现身了吧。”
空中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
是“谢行雪”。
荀妙菱有些惊讶地发现,那蓝袍青年的影子似乎比在鬼域的时候淡了不少。
鬼域之中,他的形体真实地几乎可以凝聚成实形。但现在看来,他似乎更像一道水面上的影子:模糊,脆弱……甚至有几分虚幻。
她微微一愣:“这……”
蓝袍青年抱着剑,没有开口,一旁的谢酌已经替他回答了:
“他是三魂之中的地魂,属阴,在阴阳颠倒之地才有机会苏醒。现在,你已经回归常世,他自然也留不久。”
说着,谢酌又叹了口气。
“倒不如说,你能撑到今天,实在令我惊讶。”
“彼此彼此。”那蓝袍青年毫不客气地道,“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能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修到化神。”
一时间,两人沉默地对望。
荀妙菱忍不住,开口道:“两位……我不知道该叫师父还是师祖。总之,你们谁能跟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喊谁师父?”谢酌闻言扭回头来,深吸一口气,在她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这家伙在息心剑里一藏就是数百年,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当过你一天师父吗,与你有什么关系?”
“至少我陪她走了一遭鬼域。”蓝袍青年淡声道,“那里是禁灵之地,若是出现什么意外,只有我能给她兜底。你,指望不上。”说着,他还火上浇油,“何况,我还传了她三式《神霄破雷诀》。如果她将来有需要,我还可以传给她更多功法。”
“……你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地魂,谁在问你?”
“但我继承了‘谢行雪’的一部分记忆与情感。我便如他、他便如我。我可不是某人,除了一条命外,什么都不剩。”
两人甚至隐隐有开始吵架的趋势。
荀妙菱赶紧叫停:“师父,师祖,你们别吵了!”
她一锤定音,定下名分。
两人果然停住了争吵,望向她。
“谢行雪”:“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谢酌:“我怎么有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只是,他们这么一吵,室内的氛围却陡然轻松不少。
谢酌问道:“徒儿,那好好的鬼域,为什么会变成禁灵之地?”
荀妙菱微微皱眉,有些不满谢酌又试图转移话题的行为,于是从储物法器里拿出一个裂开了一条缝的青铜蛇像,从里面掏出一面小小的经幡:
“总结一下,那片鬼域是因为净念禅宗一个叫作慧明的和尚引起的。现在他已经领着鬼域里面的魂魄转世去了。他用的法宝叫无色经幡,就在这儿。”
谢酌:“?”这总结的也太简略了一点吧?而且无色经幡不是禅宗至宝吗,就这么落到他徒弟手里了?
“师父,你想问的,我会一一回答你。”荀妙菱把那尊神像摆到一边,沉声道,“作为交换,我想问的,你也得如实回答我才行。”
谢酌:“…………”
眼见实在是瞒不过去了,谢酌只能无奈道:“你问吧。”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对面的人,语速极快地说道:“师父,我想问问关于飞升的事。”
“东宸道君当年,当真飞升成功了吗?倘若他确实飞升了,那又出于什么缘由,会让自己三魂之中的两魂剥离出来呢?”
谢酌微愣,未料到她的质问会如此一针见血。
就在他有些黯然神伤之际,一旁的“谢行雪”道:“若是你不肯开口,那就由我来。”
谢酌额间的青筋一跳。
“……说便说吧。”他对着荀妙菱低声道,“本来,我还以为可以再瞒你几年的。”
他闭了闭眼,说:
“阿菱,飞升一事,其实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那些‘飞升’的道君,也并没有成仙。”
“他们不过是在天道的牵引下,踏上了那座天梯,抵达了距离仙界最近之处,最终,被迫献出自己的天魂。”
“至于剩下的两魂,都只是不被仙界所需要的杂质。”
“……”
荀妙菱的喉咙动了动。
她只觉喉间干涩,好似被一层无形的东西哽住。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过了很久,大脑里那股可怖的空白感才渐渐褪去,让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哑着声道:“……师父,您在说什么啊?”
飞升的意思,不就是去天上做神仙吗?
如果真的像谢酌所说的那样……那飞升并不意味着永生,反倒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那,这数千年来,那么多惊才绝艳是人族修士,那么多苦心孤诣熬到了飞升的道君,他们最后的下场,居然是……
“阿菱,若是能选择,我何尝不愿自己此刻所言,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胡话。”
谢酌的声音十分清晰,镇定,只是透着一丝隐隐的悲凉。
“人与魔,固然不两立。但仙与人,也从来不是站在一个立场的。”
“所谓的仙界,也不过是把我们人族当做耗材,去填补结界罢了。”
荀妙菱:“什么结界?”
“你应当听说过,人界与魔域之间有海天结界。那结界镇压群魔,力量超凡。”这时,“谢行雪”开口道,“这种类似的结界,在人界与天界之间也有一个,只是形态不同,名为‘逝尘川’。”
“此川暗藏玄机。既是隔断两界的天堑,同时,也可以杜绝一切魔气的入侵。”
“……天庭指引人族踏上修炼之途,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在自家的门前,再加一把坚不可摧的锁而已。”
第110章
听完这段话,荀妙菱沉默了半晌,这才抬头,眼眶有些发红,道:“那些被拉入逝尘川的人……还有机会回来吗?”
“大约是没有机会了。”谢酌语气里有种安抚之意,抬手压了压荀妙菱的发顶,“数千年来,从未听说有飞升的人再回来过。那逝尘川威力巨大,人族的魂魄进去,就如同泥牛入海,断没有生还的可能。何况还有那些仙人在天庭盯着……”
若是有什么异常,恐怕这些仙人就会出手,不会让任何一个修士逃回人间。
荀妙菱抓住他的手:“师父,那你……不对,是东宸道君。他当年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谢酌和“谢行雪”对视了一眼。
“是天道。”蓝袍青年的语气也略有迟疑,“是有些古怪,但这些信息,是谢行雪在升到渡劫期之后,天道直接泄露给他的。”
荀妙菱实在是不可置信:“哈?”
天道?
天道还有干人事的时候?
“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谢酌轻轻摇头,“我们是被剥离出的两个分魂,没有完整的记忆,能知晓的内情就到此为止。再多的,恐怕只有当年的谢行雪自己能给你解惑了。”
荀妙菱擦干了眼角的泪珠,攥紧手心,道:“等着吧——等我飞升了,看我把那个什么见鬼的逝尘川给掀翻!”
“谢行雪”点头赞赏:“不错,很有气势。”
谢酌则整肃了神情,认真道,“阿菱,逝尘川的事得从长计议。我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些事,就是怕太早给你负担,或者让你在冲动之下行事过激。人间的修士若是明目张胆地与天庭为敌,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一旁的蓝袍青年却不同意他的说法:“若她只是个普通的修士,无法飞升,修为只能停留在渡劫之下,那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庸碌又逍遥地过上一辈子,也便罢了。但她是这数千年来进阶最快的修士,恐怕百年之内就要飞升——现在不调整心态、抓紧行动,难道要她和当年的谢行雪一样,把自己的魂魄切成一块一块的吗?”
这实在是诛心之语。
谢酌怎么会忍心看着自己唯一的徒弟重蹈覆辙?
谢酌的眉毛再次忍不住飞了起来,扭头道:“那你有什么办法对抗天庭?不如说来听听。”
对方反唇相讥:“这不是你该干的事吗?我只是一个被困在剑中的地魂而已。你在外面蹉跎了几百年的光阴,除了修炼,难道就什么都没做吗?”
“你——”
荀妙菱一个头两个大:“停!师父师祖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她算是看透了,她师父和师祖两个人格单拎出来都是情绪稳定、十分靠谱的那种,可一旦碰到一起就会产生特殊的化学反应,双方会毫无风度地互相伤害。
哪里像是同一个人的分魂,简直像是宿世的仇敌。
两方的争吵再次被荀妙菱叫停。
谢酌喉间溢出一声冷笑,随后侧首,刻意让自己的脸脱离对方的视线。温暖的光晕沿着他的侧脸缓缓游走,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却无法消融他眉目间的寒意。
另一边,蓝衣的“谢行雪”也不欲多言,冷淡地撇开视线。
荀妙菱:“……”她是做了什么孽还要来当他们之间的调解员?
“好,我明白了——”她刻意拉长了语调,看两人不肯转回头来,但余光还是隐隐地瞥向这边,就知道他们还是很在意她的态度,“逝尘川的事肯定要想办法解决,但是,也得从长计议,是不是?”
“……”
她的说法显然是在端水,但无论如何,多少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这事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谢酌低声道,“这关乎我们人族一族的兴衰。稍不注意,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或许连自己的同袍都会想要杀了你。所以,必须慎重。”
荀妙菱点头:“嗯嗯。”
其实她也明白。若说仙人的阴谋是针对要飞升的修士,可对人间来说还存在着更大的威胁,那就是每逢千年就要重来一次的魔潮。魔族一直除不干净,人族修士与他们缠斗已经是筋疲力尽,若是再与天庭的仙人公开闹翻,那就等于是腹背受敌……
怎么看都是受气包的命。
哪怕只是为了人间不乱起来,这些事也不能随便说出去。
连说都不能说,遑论是联合各个大宗门商议对策了。
荀妙菱思考了一下,道:“那这些事,师伯师叔他们知道吗?”
谢酌叹息了一声:“他们知道。”
七百年的时光,说起来长,但又太短。
他们有过一些想法,但最终都被否决了。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努力变强。
无论是什么情境,拥有了强大的实力,才能有更多话语权。
他们做到了。
今时今日,东宸道君座下大能云集,他们成功将本就底蕴深厚的归藏宗推向了鼎盛时期。
即使知道继续修行下去最终会通往一条不归路,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
返虚、合道、渡劫……
他们一阶一阶的爬了上去。直到现在。
“作为谢行雪的分魂,我是有些愧疚的。因为这是谢行雪这个做师父的抛下的问题,到头来都要他的徒弟们来承担。”谢酌抬起扇子,敲了敲眉心,“但我此生的修为只到化神,帮不了太多的忙。而这一位……”他忍了忍,终究没有再口出恶言,“他的处境比我还要糟糕。地魂脱离了另外两魂之后是最脆弱的,他的消失速度比我还要快上许多。”
他望向一旁的蓝袍青年,神色复杂:“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醒来了。”
人死如灯灭。
而逝者的记忆和情感,都太缥缈。也只有在阴气浓重的鬼域中能够长存。
荀妙菱有些郁闷地咬了咬嘴唇:“就没有办法能让他留下来吗?”
“谢行雪”却轻轻哼了一声,笑道:“若我能留下,定然盯着你时时修炼,在飞升之前,把该学的本事全都学了。”
荀妙菱:“……这种时候您就别开玩笑了。”
三人一时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时,“哗啦”一声,谢酌展开扇子,遮住脸:“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两外两人顿时把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谢行雪”:“你有法子?”
荀妙菱:“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
谢酌“呵呵”了一声:“是啊,这七百年里,我除了如某人所言一样在混吃等死之外,还是抽空做了些东西的。比如,我查到上古时期有种阵法,叫聚魂阵,能人死后的魂魄长久地凝聚不散……”
“谢行雪”微微眯起眼睛:“你研究明白那个聚魂阵了?”
“差一些。”谢酌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语气随意又带着几分笃定:“还差那么一点儿。不过——虽说比不上原本的精妙管用,可想要保住你的形体不消散,还是有点把握的。”
蓝袍青年有些惊讶,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这是已经完全失传的上古阵法。
想要复原,有难度不说,其中损耗的心血和时间就难以估量。
他没想到,谢酌居然真的愿意花这么大的功夫去帮他。
而谢酌则十分满意“谢行雪”现在的别扭表情。
他看不惯这个地魂很久了。他比自己更像原来的东宸道君,那又怎样?瞧不起谁呢。现在不还是得乖乖向他道谢?
他等着这一句“谢谢”很久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荀妙菱忍不住“嘶”了一声。
“……聚魂阵?好耳熟啊。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谢酌:“?”
谢酌:“徒儿,你记错了吧。”
若是这世上还有完整的聚魂阵,哪怕只是刻印,他哪里至于花费这么久的时间?
“啊。想起来了!”荀妙菱双眼一亮,伸手进自己的储物袋里掏了掏,然后掏出来一面破破烂烂的黑色小旗子,“就是这个!”
谢酌定眼一看,身子一晃,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身形:“聚魂旗……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先是昆仑镜,后是无色经幡,现在又来一个聚魂旗——怎么他徒弟身上总是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些惊人的法宝啊?
“在交流会上和人换的。因为它的作用太鸡肋了,加上修补要费好大功夫,我就一直没管。师父,它能使吗?”
谢酌:“……”
那可太能使了。
而且看得出这面聚魂旗的工艺精湛,几乎已经到了极致,修完了就能直接用。比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山寨版可靠谱多了。
“哈哈哈哈。”一旁的“谢行雪”忍不住发出一阵笑声。
但看在谢酌确实花了心思的份上,他咳嗽了一下,想控制住表情,但嘴角的弧度还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满脸写着:“我也不想笑的,但实在是忍不住。”
谢酌自己也无语了。
他这么久的努力,却抵不过荀妙菱的一步到位。
“……回去之后,我协助你宋师伯,把这旗子修一修吧。”
谢酌扶额,无力地说道。
荀妙菱点点头。接着,她的视线又落在一旁的无色经幡上。
“师父,这个经幡,咱们还给净念禅宗吧。”
暮落城之乱,慧明大师不是完全没有责任,但他至少积极承担了。
本来,有慧觉方丈传授心经、又送菩提珠的情分在前,荀妙菱怎么说也会把这个经幡送回禅宗,并且交待慧明当年失踪的真相。
但慧觉方丈的相面之术过于精准,反倒让她觉得自己之前从他那里得到的善意是别有用心,隐隐之中做了别人的棋子……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也罢。
看在慧觉、慧明二人把禅宗秘法全都教给她的份上,这无色经幡,她还是大度点,给人送货到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