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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1章 秦时风韵(18)二更

    赵姬过来看儿子,见两人在闹。

    正儿想跑,被挠到咯吱窝了,顿时笑软了。

    她捂着嘴在外面笑了半晌,转身没去打搅。她折了花枝,带回寝室插起来,叫人去请公子:“就说……请公子一起用膳。”

    嬴子楚忙着呢,迎九鼎礼仪繁复,边陲驻守粮草征调,连年征战百姓需得休养生息,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大事。

    父亲身子不好,咳疾一起,数月不愈。东宫的大事,父亲亲自过问。细节之处,则是他在料理。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错处。

    吕不韦今日依旧是留东宫,两人有事要商议。

    赵姬之请,她去不了。只令人送了两块玉佩,一副簪环:“转告夫人,就说过几日本公子想赏舞。”

    吕不韦抬头,看了这位公子一眼。

    就见他专注的看着舆图,一开口就问:“粮草不可逾期,防春末夏初多雨路难行。”

    “臣以为,就近征调,未为不可!”

    “新归附之城征调粮草……民心易生怨……”

    ……

    书房里灯火通明,低语之声不绝。

    赵姬等来了玉佩簪环,没等来那个人。她对着镜子,看着装扮精致的美人:“……”原以为团聚了,便能日日相伴了。

    可其实呢?日日不得见。

    她抬手摸了摸脸,再看看庭中纷纷落下的花瓣:春华易逝!女人的容颜如这随风舞的花瓣,无人赏,它便落了,而后慢慢的枯萎。

    她起身步入庭中,于飞舞的花瓣中翩翩起舞。

    “舞?”华阳夫人扭脸问宫婢:“一人于庭中独舞?”

    “正是!”

    “公子不曾相伴?”

    “不曾!公子与吕先生正在议事,赏了赵夫人玉佩簪环。”

    华阳夫人若有所思:子楚待赵姬与韩氏并无二致!择正室之事,因秦王剑赐给政而不了了之。

    从大王,到太子,再到子楚,皆看好嬴政而非成蟜。

    其实,嬴政也才八岁而已。

    八岁而已……八岁而已……

    第二日,她着人请了弟弟阳泉君芈宸。

    芈宸便是当年吕不韦用重金贿赂之人,是他说服了华阳夫人收了现在的嬴子楚为子。

    太子内弟,何等显赫?

    他常来往于东宫,今日来,还带了家中子侄二人,年岁皆在十三四岁。

    进了东宫,他要去见姐姐,便只叫子侄自去拜见政公子。

    华阳夫人在庭中赏景,见他来了便招手:“听说你带了家中子侄来?”这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嬴政才八岁,这孩子若是知情识趣,未必不能扶持。

    芈家子为伴读,常年陪伴。舍成蟜而就嬴政,也避免与太子和子楚离心,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芈宸笑眯眯的:“阿姊,弟选了俊秀的子侄来,年岁堪配女君。”

    华阳夫人愣了一下,“想求娶丑儿?”

    “貌丑不甚要紧!大王喜爱偏宠,太子爱重有加……”芈宸说着就道:“那吕不韦不过一贱商,他家子侄如何能与芈姓相提并论?”

    华阳夫人没言语,亲上做亲,未尝不可。

    芈宸见阿姊并不反驳,忙又道:“芈姓子侄众多,但凭女君所好。公子只是阿姊嗣子,若是能以姻亲相连,自此骨肉一家,岂不是好?”

    华阳夫人只说:“本想找你商议,从族中择一二聪慧后辈,于正儿伴读……”

    “有!有!有!婚配有合适的,伴读更有合适的。弟今日归家,就在族中考校……”

    姐弟俩正议事,外面脚步匆匆,宫人前来禀报:夫人——夫人——政公子与芈家子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桐桐放下羊皮卷就往外走,“为何?”

    “不知!”

    桐桐跑过去,就见嬴政正举着剑,怒气冲冲的追着两个少年。

    剑会伤人的!那俩孩子衣着华丽,且能进入东宫,必有来历。

    但嬴政这孩子又不是一个不讲理的孩子,他要追着打,那定是这两人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她捡了剑鞘扔给嬴政:“正儿,接着!”用这个揍吧,打不坏。

    扔完了,她跑过去拦截这俩少年,逮住了就推给嬴政,看:屁股这么肥,打呀。

    嬴政举起剑鞘,对着屁股就抽。

    这个’嗷‘的一叫唤,桐桐又伸手一捞,逮住住另一个:给!再打这个消消气!

    多大点事,动刀动枪的犯不上,要是再不解气,咱扒了裤子打屁股,保他三年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这嗷嗷嗷的嚎叫之声,把府里的人都惊动的。有接到禀报的,有听到动静的,有被好事者传了消息,专门跑来看热闹的。

    等华阳夫人来的时候,就看见嬴政和丑女正在戏耍芈家子:姐弟俩配合默契,一个逮一个打,逮了放,放了又逮,竟是没有一次走空的。

    打就打吧,还专打屁股。打脸是羞辱,可打屁股更是羞辱。

    阳泉君气道:“阿姊,这不是打芈家子的屁股,这分明就是打阿姊你的……”脸!

    华阳夫人瞪了阳泉君一眼:“小儿戏耍,是何大事?”

    训完了这个,她才喊:“还不住手?成何体统。”

    赵姬拉了嬴子楚要过去,嬴子楚拦了:“莫慌。”小儿戏耍,小事而已。

    桐桐停手了,拉嬴政,低声问:“可解气了?”

    嬴政:“……”他一脸的无奈:“阿姊可知缘由?”

    “不知!可我家阿弟不会无故责罚于人。”桐桐看了那俩少年一眼,“莫说你一定占理,便是不占理,也得先揍赢了,回头我再于你辩理。”

    嬴政:“……”他将阿姊拦到身后,朝华阳夫人走去:“正见过祖母。”

    华阳夫人看这小儿,八岁的孩子而已,身后的丑儿今年也只十二。可芈家子十三四岁的年纪。

    这是姐弟俩,年岁小。

    那是兄弟俩,年岁大。

    不敢对打,难不成都跑不赢吗?

    华阳夫人深觉芈家子不争气,但对嬴政说话,还是收敛了不悦,只是尽量平和的问说:“芈家表兄弟于你请安,为何闹将起来?”

    嬴政回头看了那俩人一眼,也笑道:“孙儿深觉表兄可亲,想与他们玩耍。游戏而已,孙儿赢了。”说着,朝那两人行礼:“多谢表兄相让。”

    那俩不得不将手从屁股上挪开,抬手还礼。

    华阳夫人问芈家子:“可是如此?”

    这哥俩对视一眼,应了一声’是‘!

    华阳夫人:“……”她交代说:“不许淘气,好好相处。”

    “诺!”

    人群散了,芈家子跟随华阳夫人走了。

    “为何起了争执?”华阳夫人冷眼看着娘家后辈:“还不老实说?”

    “求娶阿姊?”嬴政只在嬴子楚面前说了缘由,“竟是告诉儿子,若非家中逼迫,万万不会娶无盐女。”

    又是鄙薄阿姊相貌,又是鄙薄阿姊出身。

    高高在上芈家子,何曾看得起父亲,看得起自己,看得起阿姊过?

    嬴子楚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笑了笑。那二子说话必不是只这般客气,怕是说了轻薄自己的言语。

    他没再问正儿,可却暗地里问了伺候的宫婢。

    果不其然,那二子话里话外,是说自己仰仗华阳夫人,不敢违逆。没有华阳夫人,就没有嬴子楚。没有嬴子楚,正儿和丑儿又是谁?

    他们肯求娶丑儿,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

    正儿反驳了,告诉他们想娶丑儿,以他们之德,不配。

    对方反唇相讥:赢傒归咸阳,嬴子楚若想做嫡子,可敢违逆夫人?

    正儿是因为对方鄙薄他的阿姊,轻贱他的父亲,故而一怒而起。

    对子而骂父,为人子者,便是怒而杀之,又如何?

    嬴子楚站起身来,在殿中踱步。

    良久,他起身去求见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正留芈家人用午膳,见他来了,便召见了:“……子楚来了!小儿玩耍嬉闹,并非大事!我不责罚这俩忤逆子,你也不许训斥正儿和丑儿……”

    嬴子楚:“……”他没看阳泉君,只端正的对着华阳夫人见礼:“母亲,丑儿婚配之事,儿不急……”

    华阳夫人脸上的笑便收了:“子楚,你乃我与你父嫡子,丑儿便是我孙女。丑儿婚配,我做不得主?”

    嬴子楚抬起头来,未曾退缩:“宫中大王喜丑儿过甚,赠’玉狮子‘于她,言称女英雄。儿不敢疏于教导,令大王失望。”

    华阳夫人:“……”又以大王相要挟?她端着酒觞,看着跪在地上的嬴子楚,“那……便是本夫人多事了,你退下吧。”

    “诺!”嬴子楚站起身来,退出去了。

    人才一出去,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的声响,响成一片。

    吕不韦等在书房,一见嬴子楚就急忙问:“公子,如何?”

    嬴子楚笑了笑,“拒了。”

    “拒了?!”吕不韦哎呀呀了好几声,“这可如何是好?公子处事过急。便是爱重女君……”

    嬴子楚摆手,看了吕不韦一眼,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先生!”

    嗯?

    “先生之恩,与子楚而言厚之又厚。世人轻贱先生,子楚则不然。在子楚心中,先生乃当世贤才。我家有女,颇有英姿。君家有郎,内秀外修。大秦不以出身简拔官员,我子楚亦不以出身选婿。我女有意,身为人父不能成全,是为不慈;我与先生生死依托,若如他人一般鄙薄先生,岂非无义?先生不曾负子楚,子楚安敢负先生?”

    吕不韦:“……”他怔怔然的看着眼前的公子,眼里有了一抹难言的复杂。

    良久,他跪下,俯身于地,哽咽难言:“不韦……定竭尽全力!”

    嬴子楚看着五体投地跪伏于地的吕不韦,面色平静,只一瞬,他便一脸的焦急:“先生怎生这般大礼?快起!快起!”

    第692章 秦时风韵(19)三更

    嬴子楚和华阳夫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桐桐隐隐的感觉到了。

    选了晴好的一日,她去找嬴政:“今日陪我出门,如何?”

    嬴政放下书简:“阿姊欲往何处?”

    桐桐将从腰袋中取出一片竹简:“瞧。”

    嬴政接过来,这是吕四子送来的。府中并不禁二人来往,他们常有简信互赠。这片简上只一个地址,再无其他。

    他才要问,桐桐’嘘‘了一声,朝左右看看:东宫内务,为华阳夫人掌管,韩氏协理,众多耳目,不得不防。

    嬴政愣了一下,微微点头,什么也不问,换了衣服,叫人禀报了父亲,这就带着人骑马出门了。

    他的马尚小,阿姊也未曾骑玉狮子。

    出了城,吕四子在城外等着。一身华服美饰,翩翩公子。两人弃了马上车,直到上车了,桐桐才说:“咱们对咸阳城陌生,我叫吕四子帮着打听一些消息。”

    哦?

    四爷就道:“今儿咸阳勋贵子弟在城外射猎,政公子当去。”

    嬴政问说:“伴读?”华阳夫人在阿姊婚配上未能如愿,这伴读必是要塞人的。可伴读近臣,留芈家子作甚?

    三人心照不宣,此事便不再提。

    咸阳城外,骏马奔腾,少年人负箭呼喊,煞是热闹。

    桐桐看的兴致勃勃,其实,狩猎并非秋冬才有的。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春蒐,是说在春天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野兽。自来古人便知道生态平衡的道理,春季乃繁衍的季节,绝不伤怀胎母兽。

    夏苗,是说在夏天射猎伤庄稼的野兽,以此来保障农田的收成。

    秋狝,是说要杀可能会窜入家宅中,伤害家中饲养的家禽的这一类野兽。因为春季养的家禽秋季就长大了,这个时候家禽若被叼走,损失很大。

    冬狩,这才是围猎。此时,万物休养,鲜少有动物于外活动,此时只管猎杀,伤不了野物的根本,保持的亦是一种平衡。

    嬴政跃跃欲试,喊人:“牵马来!”说完,喊桐桐:“阿姊不去?”

    桐桐出什么风头?没有这个必要。

    她指了指四爷:“我想跟他说会话,你去玩!”看见好的,自然就玩到一起了。

    嬴政只嬉笑,果然不管,骑着马便去了。

    人走了,桐桐站在马车顶远眺着,这才有工夫跟四爷说话:“这两天忙什么?”

    四爷:“……”这么多人,怎么说?他只问:“有没有觉得不方便?”

    那可太多了!

    四爷就说,“那你说我能干什么?”

    桐桐恍然:“造纸啊!”那是得赶紧,“擦屁股真不方便。”

    四爷:“……”我想给你榨豆油,你跟我说擦屁股?行!知道了,回去先给你造纸去。

    桐桐觉得自己想到四爷心坎上了,“糙一点没事,能用就行!小规模改造一下,用好的材质造一点稍微好点的纸,能写即可。想拜荀子为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但如果拿着能书写的纸上门,这又不同。”

    纸对文字、文化传承的意义不可估量,他没道理不收你。

    桐桐是这么想的,她还夸四爷:“你肯定是想一举三得!”

    四爷:“……”其一,擦屁股?其二,拜师;其三,得大秦赏识,换的一官半职?

    可其实呢?其一,你现在的条件对纸张的需求真没那么急切,你急切单纯是因为你觉得用布帛太浪费;其二,爷拜师凭才学,非得投机取巧么?其三,随便一件兵器锻造就能换高官厚禄,我非得用擦屁股的纸?

    但你都这么想了,那就这样吧。

    他干脆换了话题:“蒙骜的两个孙子,蒙恬和蒙毅都在。”

    蒙恬和蒙毅吗?哪个?哪个?我看看!

    四爷:“……”没你想的那么俊美,倒也不用把脖子伸那么长。

    谁说不俊美了?

    明明是两个英姿勃发,肆意飞扬的美少年嘛。

    嬴政射鹿,只射鹿眼。他年幼,力气弱,弓尚且拉不满。鹿失其目,自然乱撞,而后再追而猎之便好。

    谁知他一箭射中,鹿受疼嘶鸣,张嘴之际,两支箭同时飞去,从鹿嘴中直插咽喉。

    紧跟着,嘶鸣声止,负伤之鹿轰然倒地。

    嬴政回头去看,就见俩少年御马而来。

    打头的一个先问:“谁家公子?瞧着面生。”说着,就指向那鹿:“负伤力壮易暴躁伤人,你所骑幼马,未经训练,怯阵当如何?”岂不是被鹿给撞飞了?

    后面那个少年也说:“小公子箭法了得!一箭中目……”这么远的距离,“再年长几岁,何须我们兄弟管这闲事?”

    嬴政摁下手里的剑,其实伤不了自己的。自己的坐骑虽幼,却并非未经训练,不曾怯阵。自己所持之剑,并非凡品,虽力弱亦可仗着剑刃之利夺其性命。

    不过,他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因此立马从马上下来:“多谢二位相助!在下东宫之孙嬴政,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这俩兄弟对视一眼,马上从马上下来,一脸恭敬:

    “蒙恬——”

    “蒙毅——”

    “见过政公子。”

    蒙恬?蒙毅?

    嬴政想起父亲在路上提及的大秦朝臣:“蒙骜上将军……”

    “正是祖父。”

    蒙骜的孙子,蒙武的儿子。

    嬴政一下子便明白了,怪不得阿姊非得今儿出门呢,只怕她早就叫吕四打听详细了。若求伴读,哪有比蒙恬和蒙毅更合适的人选?

    “原来是将门之后,难怪箭法如此了得。”

    有蒙恬和蒙毅作为中人,嬴政认识了咸阳城中的大半勋贵子弟。

    这些人就是闭着眼睛选几个,也比芈家子强。

    他与这些人一道涉猎,在众人的护持之下,射到了一头巨鹿。众人吆喝着要回城,在城门口桐桐才看到这一行人。

    嬴政高喊着:“阿姊,巨鹿!”

    少年们挤眉弄眼,都去看这位丑女君。

    桐桐一瞧,当真不小:“正儿,这般巨鹿,送往咸阳宫如何?”

    嬴政哈哈大笑,回头看这些少年:“送于咸阳宫献于大王,可好?”

    “诺——”

    “诺——”

    “诺——”

    四爷看了桐桐一眼:借嬴稷的手解东宫之困。

    桐桐无奈的给了他一眼:要不然呢?闹起来那又何必?华阳夫人是有些能为,但私心甚重,顾虑繁多,与其和她纠缠,就不如一力降十会。

    宫中之意她再不从,那该换的就是太子正室夫人。

    不过是嬴稷年迈,嬴柱体弱,大秦为诸国所憎恨,处处是敌,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生事端便是了。

    家不和,邻便欺,莫给敌人露出破绽,叫人有机可乘。

    嬴稷于宫中议事,听闻嬴政带咸阳子弟春蒐归来,特来进献巨鹿。

    他笑着吩咐下去:“宣入宫中。”这些少年,假以时日,都是我大秦的将士。来了便见,偌大的咸阳宫,容的下少年的放肆。

    少年们英姿勃发,嬴稷站在高处,似看到了大秦的未来。

    “烹肉设宴,同乐!”

    少年们兴奋的吆喝起来:“王威武——王威武——”

    嬴政朝后喊:“阿姊,解鹿烹肉!”

    桐桐:“……”行吧!

    她取了匕首,在众人面前将鹿给解剖了。皮、血、肉、骨、内脏,井井有条。

    嬴稷:“……”小小的女君,挽着袖子每一刀都在整整好的位置上,甚至于一滴鹿血都没浪费。

    咸阳城中年少俊才围观注视,他朝嬴柱看去,问说:“丑儿可嫁的出去?”

    嬴柱:“……想嫁者,岂敢不娶?”

    嬴稷怅然,吩咐近侍:“明日记得,赏些财货于丑儿。”可怜可怜实在可怜,是不大好嫁呀。

    转脸他又问嬴柱:“正儿的伴读可选中了?”

    “未曾!”

    嬴稷含笑看向正分肉的丑丫头,能于邯郸城中找出细作,何等玲珑心思。她耳目聪明,这咸阳城中的动静她必是知道的。

    所以,姐弟俩心知肚明的演了一出献巨鹿。

    府内之困府外解,狐假虎威!

    利用自己这个大王,可身为被利用者,却分外高兴:有谋,善!

    嬴柱自是知道父王不会恼,就像是自己当日见子楚。他看起来怯懦,但在第一次见华阳夫人的时候,却身着楚服,吹奏楚乐,引动华阳思乡之情。

    看似有巴结攀附之嫌,可以他的处境,放下身段又如何?

    能放下身段,审时度势,难道不是优点?

    也正是看到如此的子楚,他才默认了华阳将子楚认作嫡子。

    今儿这个肉,滋味格外的好。丑女跪坐身侧,亲自熏烤。她说话不疾不徐,手上不快不慢:“曾祖,您尝尝。这是以酸果浆与蜜浆腌渍,去腥提鲜,去腻增香。”

    牙口上好的嬴稷大口大口的嚼着,味道甚好:“寡人以吩咐下去,赐你财货。财货要善自保管……”

    桐桐不解:“儿侍奉亲长,如何好要赏赐?”

    “亲长亦有亲爱之意!”嬴稷一边吃一边道:“怜你这般容貌,身为女子,实大不易。”

    桐桐:“……”这事还过不去了?她用小刀重重的切肉:“女大十八变!曾祖您得万岁万岁万万岁,否则我那倾城容貌,谁来见证?”

    嬴稷哈哈哈大笑,声震大殿。

    殿中人纷纷放下手中箸,抬头朝上看。

    嬴稷指着桐桐:“诸公都听听,吾家丑女大言不惭,竟说女大十八变。盼着寡人万岁万岁万万岁,好叫我看看她的倾城容颜。”

    众人哄然大笑,乐不可支。

    桐桐:“……”

    嬴稷越发笑了:“寡人自知不能万岁万岁万万岁,只盼诸公能留于大秦朝堂,替寡人见证吾家丑女是否能十八变,变的倾国倾城!”

    “留于大秦——忠于大秦——”

    第693章 秦时风韵(20)一更

    大宴结束,大王醉酒,众人散去,嬴柱左右看看,将桐桐和嬴政往前一推,他自己带人转身出宫了。

    桐桐:“……”

    嬴政看看走的极快且再不回头的祖父,再看看在榻上鼾声如雷的曾祖,扭脸看阿姊:祖父之意,留宿宫中?

    宫中并未有留人之意,大王酩酊,未曾开口。

    满殿宫婢,尽皆低头。桐桐与大王近侍相互对视,颇觉尴尬。

    桐桐干脆拉了嬴政,两人在榻边暂歇。一日骑射狩猎,回来烹肉参宴,人早已困顿。暮色起,大殿里火烛高燃。

    有风自窗棂吹来,正舒服惬意。

    嬴政年岁尚小,才跪坐下便困意上涌。他先是往榻上一靠,便迷糊起来。睡的不舒服,他自寻舒服的所在。

    塌矮宽大,一挪二挪,睡上去了,躺于曾祖脚边,酣然入梦。

    近侍看这位女君,女君起身,原以为会叫醒小公子,谁知道她拉了绒毯给盖于小公子身上。她自己则将跪坐之裘席,一块一块的紧挨着铺在一起,从榻上拿了衾被,往裘席上那么一躺,衾被一盖,打着哈欠睡去了。

    大殿里只有大王的打鼾之声,小公子与女君睡的格外踏实安静。

    嬴稷七十四的老者了,便是醉酒,两个时辰也便醒了。一睁眼,脚一动,边上一软乎乎的人,抬头一看,小儿酣眠,四仰八叉。

    他坐起身来,床榻之下还有一个。这个倒是睡的规整,就这么蜷缩着。

    可大殿外一有响动,这女君就先摸腰间,而后睁开眼一瞥,无虞之后眼睛一闭,转眼便又能睡去。

    这般警觉,他倒是不好起来了。再往下一躺,似是还能再睡一觉。

    迷迷糊糊之间,外面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桐桐蹭的一下子坐起来,摸腰间的匕首。

    嬴稷睁眼:“莫慌,急奏而已。”

    桐桐忙要起身,嬴稷摆手:“睡!睡你的……”他好生忧虑,“便是百姓之家,亦求新妇硕大而娟,虽不能娟,硕大些也是好的。”

    这半夜三更的,人正睡的迷糊,还要被调侃,嫌弃她长的不娟丽就算了,为何还不能长的高壮一些。

    为了至少看起来足够的硕大,她打着哈欠往下一躺:“曾祖勿忧,儿之后必如彘一般作息食用,不日必将硕大。”

    嬴稷止不住又笑:这小女娃格外有趣。

    他笑意还在,扭脸一看,脚边的小儿醒了,睁着眼迷离的看着。他才要打趣,急奏便至:燕赵开战。

    看完,他见小儿一脸好奇,便递给他。

    嬴政接过去看了,依旧是一脸懵懂。

    嬴稷这才起身,赤脚朝大殿里放置舆图的地方走去。

    嬴政一骨碌爬起来,跟着过去:这张羊皮拼凑起来的舆图这般大。

    嬴稷将手往下一摆,便有宫人上前,将舆图取下来,平整的铺在大殿里。

    嬴政站在边上,需得探着身子去看。

    嬴稷便笑,指着舆图,说这小儿:“踩上去!”

    嬴政抬头看了嬴稷一眼,从曾祖的眼里,他看到了坚定与希翼,他毫不犹豫的抬起脚,一脚踩在了舆图上,在上面一步一步的走着。

    韩国、赵国、魏国、楚国、燕国、齐国,一步一踩,尽皆都在脚下。

    嬴稷笑了,看着小儿,“燕赵何在?”

    嬴政朝后退了一步,用脚点了点燕国,再点了点赵国,“燕赵接壤。”

    嬴稷点头:“燕国相国栗腹为燕王使臣,携五百金前往赵国为赵王贺寿。归国后便告诉燕王,赵国青壮死于长平之战,所剩男丁尚未长成,此为攻赵之大好时机。”

    桐桐睁眼默默的听着,并没有发出响动。

    嬴政问说:“燕国上将军乐毅亦主战?”

    嬴稷眼睛瞬间便亮了:栗腹为燕国丞相,文臣;乐毅为燕国上将军,曾为燕国打下过七十余座城池。是否为战,是否可战,自然得问上将军。

    这么想着,他怔怔的出神,带着几分怅然。

    良久,他才收敛心神,朝嬴政摇头:“乐毅认为,赵乃四面强敌之国,百姓无论老幼妇孺,深谙战争之道,不可与之为战。”

    嬴政’嗯‘了一声,此言亦有理。

    “燕国群臣,尽皆从燕王之意……唯有大夫将渠认为,此举无礼,不吉,不当为战。”

    嬴政:“……”此人之劝谏之道,听听而已,不足以说服燕王。

    嬴稷就笑道:“燕赵之间,此战不可避免。”

    嬴政再朝后退一步,问:“曾祖夜半对舆图,是要出兵燕赵么?”

    嬴稷反问:“正儿以为呢?”

    嬴政仰起头:“祖父与父亲议事,多提休养生息。连年征战,民生凋敝……正以为,此事不得不虑。”

    嬴稷便笑了,往舆图上一坐,问说:“若寡人坚持出兵……”

    嬴政皱眉,也跟着坐下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嬴稷眼里溢出笑意:“你祖父,你父亲,说的都对!连年征战,民生艰难。大秦为天下公敌,此时,便如老虎有恙,稍露疲态,便会他国群起而攻之。燕赵交兵,此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我大秦若袖手旁观,一味观望,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我大秦身有痹症,他们有机可乘?”

    嬴政懂了:惑敌!

    嬴稷拍了拍舆图上的燕赵两国:“一则,出兵压境,做出随时出兵的姿态;二则,送国书于燕国国君。若燕国可割让二城予大秦,大秦便借兵援燕,荡平赵国。三则,放消息给赵国,令赵国对我大秦出兵援燕深信不疑。”

    嬴政便不由的抚掌,眼睛亮闪闪的。

    嬴稷心中大畅,起身拉这小儿,“来!带你看个好物。”

    诺!

    去另一边侧殿,嬴稷路过桐桐,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桐桐:“丑儿,醒了便来,瞧瞧。”

    桐桐:“……”躺着挺舒服的。她起身,裹着衾被跟了过去。

    侧殿里是用石头搭建的模型,样子十分恢弘。

    桐桐瞧着竟是觉得眼熟,这像是都江堰。

    嬴稷站在这景盘边上,看嬴政:“这里原是蜀国,寡人的父亲秦惠王于六十五年前,灭了蜀国。蜀王身死,蜀太子出逃被捉。惠王任命蜀太子为蜀侯,将蜀国设为蜀郡。”

    桐桐点头,这说的是嬴驷。嬴驷平巴蜀,为了治理蜀国,将原蜀国太子册封为侯,派大臣为相国,协理蜀郡。

    嬴稷看着景盘,语气平静,“六十年前,相国陈庄杀蜀侯欲自立。那时,大秦政权交迭,寡人之父惠王薨逝,次年我兄秦武王登基为王,派甘茂为将,诛杀陈庄平叛。”

    桐桐听懂了这话,一国打下来容易,治理难!蜀国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只怕想治理好,非一代之能。

    “二十年前,公子赢辉不服管教,寡人将其流放属地做郡守,下令三年不得返秦。不想,同一年,赢辉起兵叛秦,寡人命司马错讨伐叛军,诛杀党羽二十七人,再次平定叛乱。此次之后,寡人废黜蜀国国号,将其纳入大秦郡县。”

    桐桐:“……”所以,别管是大臣还是宗室之人都一样,该叛乱一样叛乱。鞭长莫及之时,属地之国,而今之策便行不通了。

    嬴稷提的其实是制度的问题,他想说:根据灭蜀之后的治理经验来说,分封制度,分区域化的管理行不通。

    那像是他二十年前所做的,将其纳入大秦郡县,中央集权的管理,效果如何呢?

    嬴稷牵着嬴政的手,指着景盘模型:“其一,移秦民万家于蜀……”

    桐桐心说,所以,数千年过去了,每逢吞并,第一步想到的都是移民。中原与巴蜀融合,这便是基础。

    “其二,修建城池堡垒,盐铁收官,市张列肆……”

    意思是,得打破原来旧有的,市场开张,酒肆饭肆重新整顿,盐铁等等收归朝廷所有……也就是说,在经济上得有所革新。

    桐桐点头,属国原属于奴隶制工场,而大秦的’市‘和’肆‘属个人工商业,必能被百姓所拥护。

    嬴稷说到这里,就看着嬴政笑:“百姓不反秦,秦需得一视同仁,待百姓一般无二。巴蜀之地,水患频发,寡人派李冰为郡守,治水以安民。此堰若成,蜀地必为天府之国。蜀地富,使民安,亦使国富。自此,蜀地可为大秦之补给保障。”

    说着,他的手就放在景盘上,细细的摩挲:“营造此堰,民工人力耗费无数,寡人深知此苦。然,一旦功成,则福泽后世子孙。为万代子孙计,寡人以为,当为!”

    桐桐:“……”始皇帝当年修万里长城耗费民工人力无数,是否也是想到了他的先祖,想到了地蜀,想到了都江堰。

    为抵异族侵扰,福泽于子孙万代。为万代子孙计,他亦是认为——当为!

    她默默的退出去了,躺在裘席上继续睡去了,留下那一老二小,围着都江堰,小声的说着话。

    这一夜,再大的动静她也没再惊醒。

    她梦见了都江堰,她看见了川蜀的繁华,看见后世确实因它而得利!

    她梦见了长城内外,看见了烽火狼烟,看见了无数英雄纵横驰骋……

    世人皆称始皇帝修长城劳民伤财,却忘了:长城修筑是从西周开始的,若不然,何来烽火戏诸侯?春秋战国,诸国争霸,彼此相互防御,各国尽修长城。

    是始皇帝统一天下之后,将诸国的长城衔接起来。

    他衔接的是长城,是诸侯国彼此割裂的版图,是大一统不可再分割的疆域!

    直到明朝,依旧在修缮长城,此为重要的军事防御设施!

    这一夜,她梦见戴着冠冕,手持长剑,俯瞰众生的嬴政:非议也罢,诽谤也罢,伟人也罢,暴君也罢……这都是他的天下!

    第694章 秦时风韵(21)二更

    在宫中小住一晚,蒙恬、蒙毅被大王征招,给嬴政做了伴读。

    东宫之内围绕嬴子楚正室,以最终继承权为目的的斗争,还未曾正面碰撞就这么结束了。

    嬴稷确定了嬴政的地位,赵姬母以子贵,入住正室。

    赵姬一身华服,对着镜子,吩咐宫婢:“将素色锦搬十箱送于刘姬做衣衫。”

    “诺!”

    刘女诚惶诚恐,忙去谢恩。

    赵姬将配饰往身上挂,看了她一眼,“你我相伴多年,患难与共。当日我便发誓,他日若归秦,我必待你如手足,待蚕子如亲生。而今,我为正室,你莫要太过于小心。随心所欲过你的日子便是了,想要什么只管告知于我……我必能予你!”

    不由分说,叫人送刘女回去了。

    刘女所用所食,确实于赵姬相差不大。赵姬明艳,衣衫多以艳色为住。刘女则不然,赵姬选了素净的给她,是合适的。

    “女君,这……太过了。”刘女惶恐。

    桐桐:“……”她细看这些料子,心思又偏了。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时代骑马装的问题,是纺织技术不到,材质不对。就现在纺织技术这粗糙程度吧,布料不细密容易伤到皮肤,要不了一天,皮肤就得受伤发红。

    但这是能现在就解决的吗?没棉花上哪弄布料去?

    况且,骑马真不是只穿大家以为的衣裳!

    这个时代的衣裳是很繁复的,下裳怕布料伤到,不能做成里衣的样式。但怕骑马导致受伤,就想出个办法。

    两条裤子错开穿,如此便好。既能保暖,又能遮挡,还不怕伤到身体。既能叫身体有个相对宽松舒适自由的环境,又能在骑马的时候保护身体。

    要相信古人的智慧,人家没那么笨,每一个设计都有他们的道理,因为条件受限,人家用他们若能接触到的材料想自己的办法,因此,不用怀疑,他们自己提供的思路是最为合理的。

    这个问题要解决,除非改进纺织,但纺织是系统的,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工作。所以,不太自在也没用。

    当然了,这种服侍日常没必要穿,只军中和有骑射需求的人才会去穿。平时的话,大家还是在不走光的前提下,怎么舒服怎么来。

    桐桐手里拿着的是丝绸,富贵之家,用这个做未尝不可。

    可桐桐将其拿在手里揉搓了再揉搓,在心里对比了纺织业品质的差距,顿时她就觉得:“……”嗯!其实还是现在身上穿的这种可能更舒服吧。

    不习惯?嗯!习惯习惯就好了。

    刘女见她搓绸缎:“这是蜀地所产,女君喜欢?”

    “没有!夫人给了,您就用吧,无碍。”

    刘女叹气,又拿尺子来量桐桐的脚:鞋履袜,还是我来做吧,谁做的怕是都难合脚。

    从刘女的寝宫里回来,结果桐桐这边也被赵姬送了许多的东西。

    再加上咸阳宫里给赏下来的财货,她这边真的是极其富庶了。

    大秦女子的财产是属于自己的,妻富是妻富,不与丈夫共财,能得利的是女子的子女,并非丈夫或是丈夫与其他女子生的子女。

    所以,给她了就是她的,只要她活着,不触犯大秦律,那这财产就能一直是她的,无人可剥夺。

    她一样一样看赏下来的东西,有几件桐桐特别喜欢。像是金造的一荷叶碗,小小巧巧,荷叶杆翘着,造型别致。拿到手里细看,荷叶杆是中通的。

    她洗了这个金碗,给里面倒了水,然后在荷叶杆上吸了一口,水还真上来了。

    原来金碗底和荷叶杆是连着的,这竟然是个吸管杯。

    这个东西她单拿出来:“日常用。”

    宫婢们恭敬的很,跟着女君欢喜,由着她挑拣。

    桐桐越是看,越是觉得这些东西价值高。以现在这工艺,凡是工艺繁复的,皆是价值连城的。

    便是看着普通的,可价值也不低。就像是每一套金餐具,必配金银箸;每个金碗,必配一把金勺子;更有玉碗,配着玉勺。

    还有各色玉雕,都是羊儿、马儿,狗……足有一整箱这种玩偶。

    桐桐看的面色复杂,嬴稷这个老头儿……今年都七十四了,寿数还有几何呢?她没给号脉,没这样的机会。只从面相上看,老头老了。

    接下来会如何呢?

    在四爷送了豆油和第一次做出来的麻纸之后,拜九鼎大典就该来了。

    此时,天已经热起来了。

    随着豆油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块锤炼过的铁板。没有铁锅,这个铁板放烧烤架上,倒也能用。

    边上的小鼎里热着油,她将葱叶切碎,放作料用热豆油泼了,放上盐、醋,用最简单的面饼卷起来吃都觉得好生爽口。

    四爷咬了一口,坐在边上连着吃了七块饼子。

    两人相对而笑,这日子过的,别提多糙了。

    确实好吃,她做的便多了。

    凉拌葱叶,焯水的豆苗与韭菜凉拌,麻油鸡丝来一个,再来个白切肉,边上放一份蘸料。铁板烙出来的煎饼口感也还行,绝对比现在的所有菜色吃着都清爽。

    但这是入口的东西,不让更多的人吃更长的时间,是不能往上送的。

    最多只能叫嬴政和他的伴读来尝鲜,先不要声张。

    整日里吃那般油腻,爽口的自然都爱。

    昊济先生也来了咸阳,继续为两人授课。只是多了两位伴读而已。本只叫嬴政和蒙毅蒙恬来尝尝的,却不想先生也跟来了。

    昊济一边吃着,一边道:“此次,大典需得有爵有官之人方能去!”

    也就是说,嬴政去不得,自己也去不得。

    去不得就去不得吧,又不是没见过。先生以为弄这些是想讨巧,那还真不是!真就是扛不住了,想吃点顺口的。

    这一日,天气晴好。

    先生知道他们的心思不在课业上,便给休假一日。嬴政与蒙毅蒙恬约好了,要去蓝田大营看看。

    桐桐早起便换上白袍,想跟四爷去咸阳城中转转。

    结果嬴政去牵马,桐桐去坐车,眼看都要出门了,天气骤变,黑云笼罩,白天如黑夜一般,紧跟着,鸡卵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桐桐能感觉的到,马车的顶棚被砸的碰的一声。

    她快速的跳下马车,拉了车夫往马厩里去。

    嬴政和蒙家兄弟也正好都在马厩里!

    桐桐皱眉,扭脸看嬴政,低声道:“无碍!《左传》有载,周景王七年春,鲁国有冰雹……”

    而且,冰雹只下在狭窄的一道地域上,便是这一片有,相隔二里,未必就有。

    因此,很不必忧心。

    可桐桐乐观了,嬴稷祭祀之时,天生异象。华盖遮挡,人没砸到。这大冰雹也就那么几息时间便转为小冰雹,落下来只如枣核那般大小,前后也就一盏茶的时间。

    可祭祀大典上,慌乱过后,一阵死寂。

    太史叩首不止:“臣死罪。”

    嬴稷站起身来,看着臣子,大笑出声:“……尔无罪!尔等皆无罪。”他甩开宽大的袖袍,“此乃天意!适才,寡人听到了天的旨意!寡人并非天下共主,寡人祭祀不得九鼎。诸公——诸公——诸位将士——诸位将士——上天等着大秦聚天下为一,朝九州盛世之日——”

    “聚天下为一,朝九州盛世!”

    “聚天下为一,朝九州盛世!”

    “聚天下为一,朝九州盛世!”

    ……

    大臣、将士,连带受惊的马匹,满地的冰雹,有人受伤了,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惊疑不定,可此时,随着一声高于一声的呼喊,那一丝阴霾慢慢淡去了!

    大秦需得上下一心,唯有上下一心,大秦功成之日,我王方可祭祀此等神器!

    可此事,嬴稷心里落下了阴影了。

    他一次一次的跟嬴柱和嬴子楚求证,让嬴子楚一次又一次的讲述过泗水时的情形。

    而后才说:“九鼎乃有灵神器,两次异端,绝非偶然。”说着,眼里多了几分苍凉。

    嬴柱守在榻边,低声道:“君父多虑!而今,大秦疆域比六国之和大,横扫六合,不过早晚之事。”

    嬴稷看向嬴柱,再看看嬴子楚:“可寡人还有多少时日?”

    嬴柱和嬴子楚不能言。

    嬴稷看着大殿外,哼唱了起来:“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唱着唱着,眼泪便下来了:王业未成,奈何!奈何!

    嬴柱和嬴子楚轻声跟着吟唱起来,今儿他们都在场,上天依旧示警。

    大秦为大一统之业,还需三代之久吗?

    三代又三代,还需多少年,还需多少将士儿郎征战四方。

    如此想来,如何不悲凉。

    迟暮之年,遭逢此事……嬴稷只说:“送正儿与丑儿进宫,陪王伴驾。”

    诺!

    好端端的,桐桐和嬴政就被送进了咸阳宫。

    嬴稷头发全白了,有些散乱,靠在榻上,跟以往一般爽朗的笑着朝两人招手:“近前来。”

    桐桐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老头的心气散了。

    病在身好医治,病在心当如何?

    七十多岁的人了,他需要别人给他讲道理吗?

    嬴政跑过去,挤在榻上,“曾祖。”

    嬴稷揽着嬴政,怜爱的摸他的脑袋:“陪寡人些时日可好?”

    好!

    嬴稷起身,将嬴政一把抱起来,“走!跟寡人去看舆图。”

    桐桐没有跟着去,转身去外殿烹茶去了。

    她蹲在边上扇着火,而后朝里看。

    嬴稷和嬴政坐在舆图上,讲每一座属于大秦的城池。

    她捧着茶进去,才到跟前,就听到嬴稷说:“……燕赵之战,赵国启用廉颇……廉颇你可知?”

    “知!将相失和,负荆请罪。”

    嬴稷面色复杂:“将相失和,其害甚重。为君者刚愎,亦能铸成大错。”说着,手指在舆图上移动:“大秦宰相范雎与大将白起不和,寡人为君刚愎……铸成了此生无法释怀之错……冤杀了白起……”

    第695章 秦时风韵(22)三更

    嬴稷带着嬴政,一日一日又一日,在说大秦,说朝臣,说将士,说大秦的山川河流、每一座城池。

    哪座城池是怎么归大秦的,为此战付出了什么。

    而后说六国,从君王到臣子。

    他得意于他的功劳,给嬴政说起来,说到得意之处哈哈大笑。

    但更多的,将人打发出去,只留桐桐服侍的时候,他跟嬴政在说他执政之弊。说起失误,常痛哭出声;说起为大秦立功却未得善终的文臣武将,他常常自责整晚不得眠。

    桐桐看着手里的药膳:总想故去的人,总想无法改变又无法释怀的人事,药膳有何用?

    她默默的退出去,叫人出去给四爷传话,若是能造出更好的纸张,尽快造些来。

    四爷:“……”

    他只能用小小的模具,手工细致打磨。光是模具做好,就用了月余。拿到模具,再到做出一沓子能勉强书写的纸张,又是月余。

    把大模具所做糙纸和这种能书写的麻纸各裁剪了一沓子,去咸阳宫门口递给桐桐。

    此时,秋意已起。

    四爷觉得该是能去临淄了。

    桐桐跟她叹气:“嬴稷怕是命不久矣。”

    四爷:“……”你就不能跟人处,一处就处出感情来了。谁有点什么事,你就难受。按照历史轨迹,嬴稷本就该在来年的第一日薨逝,这是他的宿命。

    他只能说:“你若强留他,于他是幸或是不幸?”

    嗯?

    “他若去了,他知道他有子,子有孙,孙又有子……”四爷朝左右看看,“你别忘了,嬴柱在嬴稷死后,撑了一年孝期登基,登基之后只活了三天……”

    在你不知道嬴柱是不是还会走向他的命运的时候,嬴稷若是活着,太子却死了。他只会觉得命运无常!

    他会想,他的孙子能健康长寿,等到曾孙长大顺利过渡王位么?

    他会想,他的曾孙能顺利长大,实现他的王图霸业吗?

    与其如此,难道比叫他满怀希翼的走更好?

    四爷就说:“天有天意,他认,你也得认。”

    桐桐:“……”其实,我不认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摆摆手,“我在宫里挺好的!”说着,拿了布帛出来递过去,“菜谱!叫厨子给你做。”都是用现有的食材试出来的,口感没那么丰富,但也不差。

    四爷接过去,叫她只管先去。至少宫里住着自在!

    桐桐双手捧了纸张,放在了嬴稷面前:“曾祖,您瞧。”

    何物?

    桐桐用粗糙的麻纸轻轻擦拭案几上的水渍,然后又取了一张,将糕点包了一块。

    嬴稷不甚在意,荷叶可包,为何非得这玩意?

    桐桐取了他的毛笔,然后在另一张更精细的麻纸上轻轻的写下了一个’秦‘。微微有些晕染,影响不大。

    嬴稷愣了一下,将这写了字的麻纸拿起来仔细端详。

    嬴政凑过来,“这便是吕四子改进之后所制。”

    “正是!”

    嬴稷自己提笔写了秦字,果然清晰明了。虽见水就污,可一页纸便可写一卷竹简之内容。一车竹简,写在这’纸‘上也不过薄薄的数十页。

    他忙问:“何物所造?代价几何?”

    “麻、旧履、青黛,破布、木材……皆可,代价微薄。”尤其是青黛,它就是马兰草,此物漫山遍野都是。而今它是民间用来做染料或眉笔的。

    嬴稷吩咐近侍:“召吕四子。”

    四爷都没走到吕家,就又被召回来了。

    嬴稷看着一步一步进来的少年,再看看边上的丑儿:看上一个商户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见了礼,嬴稷招手:“近前来!近前来。”

    四爷过去,跪坐在侧面。

    桐桐起身,挨着四爷坐了。然后看着老者:如何?般配吧!

    嬴稷直乐,“气佳质同,尚可。”

    桐桐马上收了脸上的表情,说气说质,就是不说容。

    嬴稷以此为乐,惹的桐桐恼了,他就高兴了。转脸问起吕家子:“为何想起做此物?”

    四爷:“……”他看了桐桐一眼,而后道:“竹简沉重,不便。”

    嬴稷看桐桐,桐桐轻咳一声,假装没看见他的目光。

    嬴政凑到嬴稷耳边,低声道:“阿姊觉得如厕……布帛太奢靡。”

    嬴稷’哧‘的一笑,看看那粗糙的纸张:哦!原来这个东西是为了那个事啊!

    他哈哈大笑:“不奢靡是好事!”他看向角落里站着的史官:“记下!”

    桐桐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不不不……别别别……”这个可以不用记!真的!

    “嗳!得记得记!吾家女貌虽丑,然良才美质,心正思醇……善!”

    四爷便知道桐桐为甚有些喜欢这位老者了。

    嬴稷说笑着,又看这少年:“大秦有你用武之地,秦自来不鄙薄出身,此功寡人可赐你爵位。造纸所需,尽数拨给你……”

    四爷坐端正:“禀大王,小子欲往临淄……”

    嬴稷皱眉:“大秦不能留你?嫌吾家女貌丑?”

    “岂敢?岂能?”四爷看向嬴稷:“一统天下者,非大秦莫属,这一点,小子从不质疑。”

    嬴稷现在最想从别人耳中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一统天下,非大秦莫属。

    他问说:“既然如此,何故前往齐国?”

    “临淄稷下学宫,拜师。”

    嬴稷便笑了,“荀子?”

    是!

    嬴稷叹气,“荀子过秦,寡人与范雎范丞相曾请教过荀子。”说起此事,他面色复杂,“荀子说,秦形胜、秦百姓质朴、秦百吏肃整、秦士大夫开明为公、秦朝廷决事不过夜……”

    桐桐点头,形胜是说地形优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山有河,土地肥沃,矿产不缺;百姓淳朴守礼;百官节俭恭谨敦厚;士大夫来往于府邸与府衙之间,无私事不人情,能秉公办事;朝廷办事井井有条,效率高,不拖延。

    荀子过秦,确实有过这样的言论。

    就听嬴稷接着说:“荀子大才,然,他之主张与而今的大秦不符。他跟寡人说过,秦比商周强盛,领土比舜禹还要广大,但秦之忧患乃是天下为敌。他认为,节制强力,返回礼仪,是秦首当之选。”

    说着,他自己就笑:“节制强力?此话你亦认同?”

    四爷摇头:“灭尽天下之敌之日,便是礼仪回归之时。小子求学,不为今日,而在日后。”

    嬴稷愣了一下,便抚掌大笑起来:“善!善!善!天下一统,礼仪当回归。”说着,他就指着四爷跟桐桐说:“此子心雄难辖制……”

    “妻殴夫,秦法容么?”

    嬴稷更笑:“夫有错,妻殴之,不咎!”

    “夫无错,妻殴之,该当何?”

    “夫不咎,法不论!”

    “失手打重,或是族人告官,又当如何?”

    “夫可求官府不伤妻身,官府罚妻以舂米之刑!”

    桐桐愕然:“舂米之刑?”

    嬴稷不住摇头:“若不然,能如何?”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嬴稷说着,自己都叹,转脸跟嬴政说起了’法‘,“有妇人其夫新丧,与另男与棺木前欢好,为婆母撞破而告官,此案当如何判?”

    嬴政摇头,他未曾见过这样的案子。

    嬴稷看桐桐:“此羞辱前夫,然斯人已去……以此而害命,何必!因而,剃鬓发以示惩戒便罢了,随她去吧。”

    桐桐:“……”她羞辱前夫,那就用这办法也羞辱她。其他的,便不再过问了。

    嬴稷便看吕家子:“以荀子之理念,礼当先,此妇怕是不得活了。你欲学荀子,荀子亦有长处。然,大秦若舍法而就礼,寡人不欲也!”

    “二者并不相悖,取长而补短。”四爷这么说。

    嬴稷想了想,点头:“寡人准你求学于齐!”

    四爷行礼,看向上面的老者:“拜别大王。”此乃第一次见,亦是最后一次见,保重。

    嬴稷看桐桐:“不去相送?”

    桐桐含笑起来,拉着四爷从里面出来了。

    两人走在咸阳宫里,回头看高阶之上的宫阙,久久没有言语。

    桐桐问:“非得现在走?”

    不走就又是一年,冬天赶路不方便。

    “多久?”

    “明年秋末必归。”

    桐桐看他:“衣裳……”

    话没说完,四爷就笑:“我是那能遭罪的?”

    成吧!那就不叮嘱了。

    四爷又笑:“行礼收拾好了,把册子给你送来。”带没带什么,一看就知道了,省的老记挂。而今通信虽不方便,但吕家商行遍布,倒也未必就多难。

    “药丸子还有?”

    “有!”

    那就成吧!走吧。

    四爷将造纸之术献上去,得一文渊侯的爵位,另营造侯府赐予。

    不等吕不韦随嬴子楚劳军回咸阳,四爷留书信一封,带着人手低调了离开了咸阳城。

    等雪落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嬴稷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将嬴政日日带在身边,每日必召见嬴柱和嬴子楚,不许二人再离开咸阳。朝中事多由嬴柱决断,他多在旁听着,尽量不发一言。

    桐桐察觉到,好几次他都将手放在大腿上,若是想插言,便掐他自己一下。

    如此,数月。

    新年第一日,老者没能再起身。

    他在病榻上笑着夸嬴柱:“沉稳以守成,休养生息需得一稳,太子做的甚好。”

    嬴柱心中大定:“父王!”

    嬴稷一脸的笑意,“十年!百姓十年休养……我儿便也老了。彼时,子楚正值壮年,他可佐你辅政,朝堂必然无忧!正儿风华正茂,可纵军千里,横扫四方。大秦历代先王,一统天下之宏愿——勿忘——勿忘——”

    嬴柱跪下,看着眼睛越发浑浊的父王,恸哭出声:“大秦历代先王,一统天下之宏愿……儿不敢忘——儿不敢忘——”

    嬴稷看着子楚,盯着他的眼睛,子楚不住的点头:“天下必一统,孙儿不敢有一日或忘!”

    嬴稷又看向嬴政,嬴政哭的不能自抑,此时膝行过去,一步一叩首,过去就将头俯在曾祖的肩头:“正儿发誓……不敢忘——不敢忘——”

    桐桐伸手摸嬴稷的脉搏,嬴稷反抓了桐桐的手,看向嬴政。桐桐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嬴政,朝他点头。

    嬴稷便一下一下的摸着嬴政的头,哼唱着:“与子同袍……与子同袍……与子同袍……”

    声落,人薨,山陵崩!

    第696章 秦时风韵(23)一更

    秦王崩,谥号秦昭襄王。

    嬴柱为国君,入住咸阳宫,理国丧,一年国孝之后,行登基大典。

    桐桐一身重孝于身,跪伏于棺梓之前。

    她扭脸去看嬴政,才几日而已,年九岁的嬴政面颊又塌下去了。她才要起身,吩咐人准备羊乳,在宫中日常照顾她的婢女苋儿躬身轻挪近前:“女君,韩夫人派人于殿外求见女君。”

    韩夫人?为成蟜么?不至于呀!

    桐桐看了一眼跪在嬴政身后的成蟜,六岁的成蟜挪了挪腿,侧身问:“长姊,可否起身?”

    跪麻了吧?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

    嬴政严厉的回头看了成蟜一眼,成蟜瘪嘴,不敢言语。

    桐桐吩咐伺候成蟜的人:“带公子出恭。”上个厕所去呀,走动走动。

    成蟜闻言,蹭的一下起来了,捂着肚子转身就跑。

    桐桐低声跟嬴政道:“韩夫人派人来见,怕是东宫有事。”

    华阳夫人随嬴柱入住章台宫,东宫便只留嬴子楚妻子儿女。赵姬为正室,东宫需打理的事务繁多,此并非她所擅长。

    嬴政自是知道这一点,最怕此时跟华阳夫人起冲突:“有劳阿姊。”

    桐桐起身,转身出去了。

    灵堂之中守灵之人极多,赢宗室,朝中大臣,周礼之繁复,远超桐桐想象。

    她于众人侧目中出了灵堂,韩夫人身边的宫人此时正急的原地张望,一看见她便忙跑了过来:“女君。”

    “何事?”

    “回女君的话,夫人下令,驱逐东宫宫人,着人自罪奴中另选。”

    桐桐:“……”赵姬认为东宫中人必多为华阳夫人耳目,既然如此,弃之不用,另选他人岂不好?既然不能分辨,那便不去分辨。

    她叹气,这个赵姬呀!

    “你回禀韩夫人,此事我会处置,谢她费心了。”在这事上,韩夫人报信没错。她知道她和她的儿子与嬴子楚是利益一致的,嬴柱为国君,但嬴子楚还未被册封为太子,少了一道手续呐。

    此时,国丧期间,大秦已经向诸国报丧,各国必派相国亦或是公子前来吊唁。若是储君与王后之间不合传出去,是要出大事的。

    她转身回灵堂,低声告知了嬴政:“……我需得回东宫一趟。”

    嬴政深吸一口气,点头应诺。

    要走了,桐桐又附在嬴政耳边道:“将曾祖近侍带于身侧,饮食需得格外留意,人多事杂,洁净最要紧。”

    嬴政:“……”阿姊太过于谨慎,但他还是乖顺的应了一声’诺‘。

    叮嘱完了,桐桐这才转身离开,一出灵堂,便碰上华阳夫人。

    她跟以往一般,给华阳夫人见礼:“祖母安。”

    华阳夫人一身黑衣:“丑儿欲往何处?”

    “回祖母的话,回东宫。”桐桐抬头看她,“早前为先王缝制了衣衫,本是作为寿礼的。而今,先王已逝,蚕唯恐睹物思人……”

    说着,就看看不远处整理陪葬物的宫人,便哽咽不言了。

    言下之意,想添置在陪葬物里,随先王一道入葬。

    华阳夫人点头:“丑儿一片孝心,那就……去吧!”

    “诺!”

    桐桐急匆匆的回东宫,一进东宫门,就往正室而去。

    此时的东宫,宫人们噤若寒蝉,看见她纷纷跪俯于地。她穿过游廊,看见赵姬与一妇人在亭子当中。

    那妇人躬身站着,桐桐近前赵姬未曾叫人拦着,她便听见那妇人的说话声。

    就听这妇人道:“……夫人驱逐了东宫宫人,是公子欲行谋逆之事怕走漏消息么?”

    桐桐的脚步一下子就缓下来了:是啊!就是这个意思。

    你把人都打发了,是嬴子楚要谋逆怕宫里知道吗?若不是,你这么急切做什么?

    赵姬蹭的一下站起来,看向过来的桐桐:“丑儿,我又差点办下错事。”

    那妇人也转过来,看见桐桐了便见礼:“女君安。”

    桐桐看了对方一眼,这才回赵姬:“一切照旧,您为夫人,此不会更改。韩夫人协理东宫事务,并无差错,请韩夫人多劳吧。”

    赵姬并不乐意,脸上带出几分委屈来。

    这妇人忙道:“夫人,韩夫人焉能不盼着公子为太子?”

    桐桐又看了这妇人一眼,赵姬指着这妇人跟桐桐说:“你父处理国事,东宫外务吕先生在打理,他派了此妇人来劝谏于我。”说着,就摆摆手,“既然丑儿与吕先生之意都是如此,那便罢了。”

    说完,又说这妇人:“你告诉吕先生,就说我身边缺你这样的人,欲留你在身边服侍,问他可肯放人?”

    这妇人忙道:“先生有言,若夫人肯收容,只管留便是。小妇人能伺候夫人乃小妇人之幸!”说着,忙跪于地:“锦容见过主人!自此后,锦容效忠于主人,生死不离。”

    桐桐:“……”吕不韦的人。

    若非自己,此时陪伴在赵姬身边的该是吕媪。

    有人提点,赵姬未曾办下什么荒唐事,但这也就意味着吕不韦一直操控着赵姬。

    当然了,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在,吕不韦都不会知道他派的人会起到什么作用。他不会知道嬴柱和嬴子楚的寿命长短,仅仅是放了一双联络内宫的眼睛而已。

    既然要留,那就暂且留着吧。

    桐桐转身去取给嬴稷缝制的衣衫了,她真的做了,在赏赐了她许多玩偶的时候她就抽空做了,此时捧出来,再回灵堂。

    嬴政看着捧来的羊乳,便问曾祖的近侍宫人:“阿姊吩咐的?”

    “女君有命,不敢不从。”

    嬴政:“……”他端过来才要喝,外面便有人来了:“公子,夫人有令,召宫人前去灵堂。”

    在宫中,夫人只能是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掌管宫中事务,召宫人吩咐事务,嬴政并未放在心上。

    只说这处了半年,照佛了他们姐弟半年的十数宫人:“那便去吧。”

    说着,就端着碗喝他的羊乳。

    近侍宫人走到前面,跪在小公子面前:“奴拜别公子。”

    其他十数人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跪了下来:“奴拜别公子。”

    嬴政:“……”该是要被分往别处当差,以后怕不得见了,他就道:“且去吧!”等以后再调拨你们回来便是了。他摆了摆手,叫这些人都去了。

    羊乳喝完,大殿中除了身边的桑榆再无他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桑榆,却见桑榆红着眼眶,见他看了,桑榆噗通一跪,俯在地上不住的哆嗦。

    嬴政怔愣了片刻:“怕甚?”

    桑榆把身子越发的放的低了,颤抖不能言。

    嬴政愣了一下,似是反应了过来,他转身就往出跑,就见咸阳宫的大殿之前,倒下了一片宫人。

    他甚至看见了倒在最前面的宫人就是才给他捧了牛乳,跪别了他的人。

    殉了!

    殉葬了!

    伺候了先王的宫人都给殉葬了。

    桑榆追过来,一把拉住要过去的公子:“不可!不可!”

    嬴政推开桑榆,转身就跑,他往章台宫去,祖父和父亲都在章台宫处理国事。他未经通传,便要往里面去。

    护卫以身相拦:“公子,不可!”

    嬴政拔出秦王剑,呵斥:“让开!”

    护卫不敢阻挡,嬴政手持秦王剑往里面闯,一路闯到正殿。

    嬴子楚见儿子持剑面君,面色大变:“嬴政,放肆!”说着,便使眼色:“还不将剑收起来。”

    嬴政往下一跪,看向坐上上面的祖父:“秦献王时,便下令废黜人殉!而今,先王薨逝,祖父为何不尊先祖之命,以活人为殉?”

    嬴柱用帕子捂住嘴,猛烈的咳嗽了几声:“什么?什么人殉?”

    嬴政指着外面:“伺候先王的宫人……被殉了!”

    嬴柱才要说话,华阳夫人就道:“是我下令的!”说着,就过去,轻轻拍着嬴柱的脊背,而后看向嬴政:“正儿是觉得本夫人错了?亦或者本夫人需得与你商议?”

    嬴政攥紧了剑柄,与华阳夫人对视。

    嬴子楚挪到两人中间,挡住了彼此对视的视线,呵斥嬴政:“放肆!”他背对华阳夫人,给儿子使眼色,“夫人自有主张,你才几许年纪,知道多少?”

    说着,就吩咐身边人:“带公子下去自省!”

    嬴政被拉着出去,他回头看见父亲跪了下去:“是儿子教子不严,儿子之错。”他看见了祖父背过身咳得肩膀不住的抖动,不能自已。也看见了华阳夫人眼里的严厉,甚至于警告。

    章台宫外,他一巴掌打在了柱子上,久久不能言。

    桑榆在边上低声道:“公子,人已经拉往皇陵。”

    嬴政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脾气,吩咐道:“莫叫阿姊知道。”

    这如何能瞒的住?

    “瞒过一日是一日!”嬴政站端正了,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情绪,而后转身,重新站在章台宫外,跪下身来:“禀报国君,嬴政求见。”

    说完,他双手捧上秦王剑,卸刃以面君。

    再次面君,嬴政认错:“是孙儿之错!孙儿莽撞。”

    嬴柱:“……”只说莽撞是错,不提其他。他便笑了,起身亲手将这孩子扶起来,“国丧当下,群敌环伺……”说着,他就又咳嗽了起来,“安——稳——此为要务!谨记!谨记!”

    “孙儿牢记。”

    嬴柱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去灵堂守灵吧!”

    “诺!”

    嬴政没看华阳夫人一眼,从里面退了出来。他看着长长的甬道,沿着甬道一路朝前走。甬道的尽头,他站在宫阙高处,看着脚下的咸阳城,久久的凝望驻足。

    桐桐进宫的时候看见远处那一车一车的往外拉,这是陪葬品起运了?

    一阵风来,刮起了盖着的草席,她看见了垂下来的手臂,垂下来的脚,垂下来的头颅。

    这是?

    她当即站住了脚,秦献王时废黜了活人殉葬,有句话不是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句话怎么解读争议颇大!

    但始作俑者,就是指第一个制作陶俑替代活人陪葬的人,引申出去的意思就是指那些带头破坏了社会风气的人。

    秦献王就是那个始作俑者,不用活人殉葬,破坏了周礼,带坏了社会风气!

    先不论后人怎么解读这话,但现在……有秦献王之令,为何还用活人为殉?

    第697章 秦时风韵(24)二更

    桐桐一步一步走过来,掀开了草席,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她只是回了一趟东宫,半晌工夫而已。

    怎么会呢?

    大秦怎么还有人殉?

    秦穆公杀三良的故事广为流传,那是因为他杀了朝中三位良臣,不是奴隶。况且,秦穆公乃是秦国第九位国君。

    秦献公废黜人殉,那是发生在秦穆公之后很多年。秦献公是秦国第二十四位国君。

    所以,她一直以为,自秦献公之后,在秦国便无殉葬事。

    目送这些宫人被运出咸阳宫,她转身就往章台宫跑。

    才到章台宫门口,迎面便碰见了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皱眉,看向桐桐:“丑儿急匆匆的,所为何来?”

    桐桐看向她,站住了脚:“祖母安!才进宫看见……”

    “看见忠仆殉葬?”华阳夫人朝前走了两步,看着这小女君的眼睛,“先王德高,奴仆无一不尽忠,自愿追随先王于地下,事死如事生……未禀国君便纷纷赴死,奈何?匹夫不可夺其志,女君以为呢?”

    桐桐:“……”自愿殉葬?滑天下之大稽!

    “先王薨逝,国丧彰显大秦之德、之威、之武!我大秦民富国强,兵广将足、臣贤奴忠……女君有何异议?”

    华阳夫人神色严肃,“何况,此章台宫是否为女君该来之处?先王在时,你尽欢于膝下,行孝道而已。而今,女君来此作甚?恃宠而骄,甚为不妥。”

    说着,就看身后的侍从:“女君侍亲至孝,先王薨逝,女君悲切太过,唯恐伤身,特命其归东宫休养。来人呐,送女君。”

    桐桐皱眉看向华阳夫人,才要说话,就听到远远的禀报之声:“大公子请见国君。”

    华阳夫人看过去,就见一男子龙行虎步而来,此人正是赢傒,国君的庶长子。

    桐桐转过去,侧身站着,等对方过来,她给见礼:“伯父安。”

    赢傒没看这小女君,只冲着华阳夫人行了礼:“见过夫人,傒求见君父。”

    “国君才用了药,歇下了,你有何事?”

    “傒有不解,为何以宫人殉葬?”赢傒说着,就看向华阳夫人,“听闻是夫人下令,敢问,夫人为秦国国君夫人,为何不尊先人诏?”

    桐桐意外的看了赢傒一眼,此人被发配军中为卒三年,回来的时日不长,常被华阳夫人拉出来威胁嬴子楚。

    当年嬴子楚突然为嫡子,挡住的就是赢傒的路。无嫡子,长子便最有继承权。是华阳夫人为了她自己,为了芈姓族人,为了楚国贵族在秦的利益,想要每一代秦王都跟他们有些瓜葛,所以,才认了一个儿子。

    若认赢傒,赢傒不会感激她!人家本就继承权。所以,选了一个最不可能为储,最会感激她的嬴子楚为子。

    从嬴驷算起,嬴驷纳芈姓女为妃,后来有了芈八子为后。

    嬴稷为芈姓女所生。

    华阳夫人为芈姓,如今是嬴柱的君夫人,之后会是王后。

    她无亲子,但嗣子有了,嬴子楚为秦王,礼法上依旧是芈家女之子。

    迄今为止,芈姓影响赢族四代!

    桐桐看着这个冲着华阳夫人来的赢傒,此时发难是对的,只要拿住这个把柄,证明华阳夫人不配为后就足够了。废了华阳夫人,便废了嬴子楚。

    华阳夫人笑了,让出位置来:“那你去吧。”

    赢傒抬脚就走,不曾回头。

    桐桐喊了一声:“大伯!”

    赢傒回过头来,“何事?”

    桐桐说他:“若是祖父训斥于大伯,您莫要伤心。不是祖父偏着父亲,而是夫人知道,祖父而今是投鼠忌器!”

    华阳夫人猛地看向这小女君,对上她那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呵斥身边人:“送女君回东宫!”

    桐桐将手里的剑指向那些人:“退后!”

    华阳夫人不由的退了一步:“女君是不认我这个祖母?还是不听君夫人之言?”

    不听祖母的话,这叫不孝!

    不听君夫人的话,这叫不忠!

    长辈忤逆不得!君上更忤逆不得。

    而且,她说对了,她有的权利自己并没有!她是王后,而自己只是嬴子楚的庶长女。

    华阳夫人再次喊人:“将女君送回东宫。”

    “住手!”嬴政从游廊的那端跑过来,拦在桐桐身前:“夫人这是作甚?”

    “女君擅问国事……”华阳夫人看着嬴政,“怎么?正儿觉得,我这个祖母管教不得孙女?”

    嬴政才要回话,赢傒从边上走了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嬴政好几眼,而后才转过身,将姐弟俩挡在身后:“夫人,您何必与娃儿一般计较。儿子这就带他们去灵堂,夫人忙吧。”

    说着,转过身去,一手拉着一个,走了。

    走出很远,赢傒才放开两人,转过身来打量了两人几眼,而后将视线落在了嬴政身上,看着他手里的秦王剑,良久!

    最后他抬起手,重重的将巴掌落在嬴政的肩膀上拍了几下,这才转身走了,一句话都未说。

    桐桐喊他:“伯父!”

    赢傒回头看她:“你这个小女君怎无君子度量?在你看来,本公子此来,为的是以华阳夫人之把柄相要挟,以废黜你父嫡子之位,只为夺储君之位而来,是否?”

    “是!”

    “此时倒是磊落起来了?”赢傒笑了,“本公子身为赢氏之后,遇此事不当问?维护我先祖,不能是此次唯一目的?非得有利用之嫌为己之用,尽皆私心么?”

    桐桐:“……”比起来,好像是我更小人了!

    “你告知本公子国君之意,那身为人臣人子,自当维护君父,体谅其难处。为国,当以稳为要;为君,当以忠为先;为人子,当以顺为首。”赢傒看这小女君,“此,可解你心中之惑否?”

    桐桐肃然行礼:“儿之错,受教了!”

    赢傒轻哼一声,朝这边又走了两步,盯着桐桐上下的看:“我道为何你生的这般丑?”

    桐桐:“……”

    “多思多虑以至不思饮食,少饮少食,必形容枯槁,神色昏沉……如此,如何硕大娟美?”赢傒一脸的嫌弃,“而后切莫如此!”

    桐桐:“……”这是说我心眼太多,所以长不高长不壮,以至于丑陋成这般样子。

    赢傒看着小女君变了脸,他嘴角一勾,扬长而去!

    这要不是重孝在身,他非得大笑几声不可!

    桐桐负手站在边上,目送对方离开,跟嬴政说:“真令人意外。”

    是啊!赢傒令人意外。

    嬴政顺势坐在台阶上,沉默着不说话。

    桐桐也不问,就坐在他边上,自顾自说:“华阳夫人此举……我也想不明白。一朝君王一朝臣,斯人已逝,留下的人有何害呢?怕偏着你,便偏向父亲么?何至于此?将常侍奉你我的,赐给你我,彰显慈爱,不比令其殉葬更好?留下的自会向上攀附,此乃人性。因此,我想不通,此举她能得到什么?”

    得不偿失之事,何必去做?

    嬴政扭脸看阿姊:“阿姊一心在秦,华阳夫人之心在己,她虽为君夫人,他日为王后,但心中无大秦!”

    桐桐皱眉:“楚国?”

    “阿姊,敌人来了。”它无孔不入,你察觉到了吗?

    桐桐看向嬴政,他是说有人挑动了华阳夫人,意在赢氏内斗。

    她揉了揉脑袋,在她的潜意识里,好似不管跟哪个诸侯国,都不算是外人。可在而今,彼此就是生死仇敌。

    嬴稷设局挑动过赵王与廉颇的关系,导致廉颇被猜忌。

    同样的,为何别人不能用计,挑动大秦内斗呢?

    赢傒性直,未曾入套。

    今儿自己要非跟华阳夫人硬来,是否算入瓠呢?

    她皱眉,一时没言语。

    良久,她才说:“楚王无能,屈、景、昭三族把持楚国一切事务。三家各有利益,三人成谋难机密!此次未必是楚国……”

    嬴政点头,没错!此次挑拨之人,未必来自楚国。

    桐桐又道:“芈宸乃一好财昏聩之人,吕不韦当日能买通他,别人亦可!”

    是!

    “他未必知道这挑拨之人的目的,只怕,出主意的人,维护的是芈宸的利益。”

    嬴政又点头,应该如此。

    桐桐一下子便站起来了:“华阳夫人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了给芈宸换取利益!”

    嬴政恍然,想起阿姊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一朝君王一朝臣!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出声:“丞相之位!”

    芈家支持了嬴柱,嬴柱而今为国君,芈宸自然想做丞相!但以芈宸之才,怎堪为相?再者,宣太后重用外戚,嬴稷不得不驱逐,嬴柱怎会用芈宸这个国舅外戚为丞相?

    此为华阳夫人与嬴柱之间的矛盾!

    换言之,支持嬴柱的芈家人觉得没有得到他们应得的。

    有人在这个事情上挑拨离间,不管是君臣还是夫妻,都是需要博弈才能拿到想要的。

    有人若是告诉华阳夫人:此时,你做什么国君都不会责罚。因为你是子楚的母亲,是嬴政的祖母;此时,国君需得国稳,怕内乱引来外敌,必会选择息事宁人。

    怎么能息事宁人呢?答应你的条件,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便能息事宁人。

    于是,华阳夫人便做了:国君,芈宸若不为相,这个代价你可负的起?

    桐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毕竟,华阳夫人是楚国人,楚国国君被三大姓左右,早非近些年的事了。左右君王,与君王博弈,在楚国人眼里乃是稀松平常事!

    华阳夫人回了寝宫,将蜜浆灌下去,芈宸便来了:“阿姊,如何?”

    “必成!”华阳夫人轻笑,“国君性情温和,与先王不同。他求稳不冒险,必会妥协。你回去等着吧,大王登基之日,便是你为相国之时!”

    第698章 秦时风韵(25)三更

    恢弘的宫殿下,两人的身影显得那么小。

    一路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眼看灵堂就在眼前了,嬴政站住脚,“阿姊。”

    “嗯?”桐桐转头看过去,这半年嬴政长高了,跟自己可以齐平了,而今,可相互平视。

    嬴政转过身来,“阿姊,《秦法》森严,阿姊莫要妄动。”

    桐桐:“……”

    嬴政眼里都是认真:“阿姊善谋,擅兵行险着,擅谋定而后动……招式奇峻,难有人能招架。阿姊若是谋算人,此人定走不脱。”

    所以呢?

    “阿姊,不论是华阳夫人,亦或者芈宸,皆不能动。”不管是杀人,还是借刀杀人,亦或者谋算致其死命,都不可!

    桐桐挑眉,却只问说:“为何?”

    嬴政回头看章台宫:“阿姊,尊法而行,此不能破。朝堂乃争斗之地,若动辄以此致人死命,何人敢来秦?芈姓在秦百年,若不得善终,六国岂不人人自危?华阳夫人,乃祖母,待祖母,需得侍亲以孝!不论而今亦或是以后,她皆为大秦王后,得享尊荣,此——亦为天下计!”

    为天下计!为天下计!好一个为天下计!

    桐桐认真的看嬴政:“委屈吗?”

    嬴政摇头,而后有几分愧疚:“是弟……恐阿姊委屈。”

    桐桐深吸一口气,一下子笑出来了:“若为天下计,有何可委屈。”她拍了拍嬴政的肩膀:“在宫中当小心!祖母有训,我去请罪之后,便先回东宫闭门。”

    “阿姊……”

    “无妨!”桐桐歪头看他,“去吧!”

    嬴政这才笑了一下,郑重的行了一礼之后,带着桑榆往灵堂去了。

    桐桐站在原地,心情复杂:为天下计,这四个字的分量足够了。

    她抬脚就走,去求见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很意外,她朝外吩咐了一声:“带进来吧。”说完,这才看一边的嬴柱,“国君,若妾不为自己考量,往后大秦可还有妾立身之处。妾无子傍身,而今国君尚在,连丑儿都敢对妾拔剑相向……妾何来以后?既然如此,妾要甚以后?”

    嬴柱不住的咳嗽,连连摆手。

    华阳夫人轻笑一声:“您若不信,只管在这里听着,听听这丑儿如何说。”

    说着,将热汤药递过去,“您压压咳嗽。”

    嬴柱看了她好几眼,还是喝了。

    华阳夫人擦了眼泪,转身出去了。

    桐桐在外殿,见了便行礼:“祖母!”

    华阳夫人轻笑一声:“不敢当!女君何故前来?”

    桐桐看向华阳夫人:“蚕子此来,不为认错。蚕子自问,无错。”

    华阳夫人笑了:“无错!那你来是要作甚?”

    “祖母在上,孙女有几事不明,前来请教。”

    “哦?请教?”华阳夫人端坐在上,扬起下巴:“你问。”

    桐桐看她:“蚕子一问,夫人而今是哪国人?”

    “本夫人乃大秦国君夫人,你道我是哪国人?”

    桐桐盯着她的眼睛,再问一遍:“夫人而今是哪国人?”

    这眼睛太亮,目光太夺目,华阳夫人躲避不得,正面回了一句:“自是大秦人。”

    桐桐点头:“夫人身着秦服,享秦国奉养,以秦人为夫,秦人为子,百年之后,供奉您的亦是秦人。因而,夫人您是秦人,而今是,以后更是!能叫您名留史册的不是楚国,而是秦国。楚国芈家女数不胜数,秦国王后身份独一无二!有大秦,才有今日的您。祖母是否是此意?”

    华阳夫人唇角微微抿起,而后点头:“当然是此意。”

    桐桐点了头:“蚕子二问,夫人是否心有大秦?”

    华阳夫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夫人是否心有大秦?”

    “本夫人心向大秦,从无二意!”

    桐桐笑了,看着华阳夫人:“蚕子问,夫人是否与国君夫妻同心,相互扶持,彼此为依!国君赖夫人久矣,芈姓在朝为官者众,国君多有依赖。敢问夫人,国君信夫人,夫人信国君么?”

    华阳夫人面色大变:“你放肆!”

    桐桐一脸的疑惑:“夫人不信国君么?”

    华阳夫人胸口起伏:没见过这般挑拨离间的!而后再有自己的主张,岂不是夫妻要反目?此子当真是可恶以极!

    她压着脾气,还是道:“本夫人自是信赖国君!”

    桐桐便笑了:“祖母勿怪,今日得祖母教导,叫蚕子知道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以后,蚕子若嫁人,必定记得祖母今日之教导。蚕子明白,百年后,同穴之人乃夫君,并列牌位的是夫君,陪着享后世祭祀的还是夫君。正如您一般,将来供奉您的是嬴氏子孙,而非芈姓子。”

    华阳夫人突然觉得嗓子干了起来,她不安的动了动,没再接话。

    桐桐像是没看见她的不自在,继续道:“蚕子四问,夫人为秦人,不尊先祖之诏,擅以人为殉,夫人不怕悠悠众口言皆称您不忠不孝么?夫人为大秦国君夫人,当母仪天下,您不忧心百姓如何看您么?不担心他们会说您这国母之慈悲未出芈家门么?夫人为国君妻,不担忧君心似你心么?”

    华阳夫人蹭的一下站起来了,服侍之人尽皆跪俯在地:这女君分明就是在骂夫人,说夫人对国不忠,对亲不孝,对民不慈,对夫不义!

    如此一个不忠不孝不慈不义之人,可配为后?!

    华阳夫人怒极而笑:“原来,你是来问罪的!”

    桐桐一脸的惊讶:“祖母何以给蚕子这般大的罪名,这不是孙女不懂才前来请教么?孙女性子直,若是惹恼祖母,孙女即刻便去族中请罪,还请祖母息怒。孙女之前陪于先王身侧,先王曾说起荀子,荀子有句话说,’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先王夸孙女为家中’铮子‘,既然是铮子,见无礼而不理,岂非有负先王?”

    华阳夫人深吸几口气:“本夫人说过了,先王德行感召,忠仆自愿殉葬……本夫人有罪责,那也是……未曾管理好内宫事务……”

    外面的嬴子楚慢慢的退了出去,他是被正儿请来了,怕丑儿在夫人这里吃亏。却不想无人阻拦之下,却听了这么一出!

    丑儿言辞犀利,是劝诫,是威胁,也是警告,逼的夫人愣是认了所谓的罪,虽然避重就轻了些。

    要走了,他听见丑儿的声音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夫人,人心不愚!此事以孙女之脾气,绝不善罢甘休。可正儿说,芈姓在秦百年,若不得善终,何人敢来秦?祖母乃是大秦王后,如今是,以后也是!事亲以孝,此永不更改。他作此想并非因祖母待他以慈悲,而是——为天下计!为天下计,可容难容之人。然,万事有度,彼时,亦是为天下计,未必不能杀尽害天下之人!”

    桐桐说着,就站起身来,看向华阳夫人:“儿有祖父所赠之剑,发誓一生护持幼弟;先王临终拉着儿的手放在幼弟手上,要我们同袍同泽相互扶持。因而,此一生,儿甘愿为刀。”

    说完,行一礼,“祖母有训,儿不敢不从。这就回东宫闭门自省,万望祖母保重。”

    华阳夫人胸口起伏不定,竟是被一个小女君给吓住了。

    嬴柱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华阳夫人:“你我夫妻,可能同心?”

    华阳夫人俯身一跪,不敢言语。

    桐桐一出来,就看见嬴子楚在外面:“父亲?”

    嬴子楚轻叹一声,过来拉桐桐,攥着她的手没有言语,而后着人将她送回了东宫。

    看着这孩子走远了,嬴子楚才一转身,往灵堂去了。

    他跪在灵堂前,当着守孝的族人和百官的面,请求代母受罚:“……母亲因未曾打理好后宫事务,宫人殉葬未能制止而自责难安!身为人子,不忍母亲受难。今甘愿替母受刑,请依律行刑!”

    嬴政面色大变:“父亲!”

    赢傒看向嬴子楚,难得用正眼去看他:此举看似代母受过,可其实呢?却将华阳夫人之罪拿到了明面上,既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又能将华阳夫人逼回内宫。更重要的是,此事之后,华阳夫人再要说嬴子楚不孝,处处拿捏他,那便办不到了。

    灵堂之上,嬴子楚被杖刑十!

    嬴柱知道的时候手里的药碗瞬间落地,指着外面剧烈的咳嗽起来:“……混账!”

    华阳夫人白了脸色,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消息传到东宫,桐桐正誊抄《秦法》的手一抖,这一页落了墨点,废了。

    她提笔在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着四个字——为天下计!

    嬴子楚趴在床榻上,一下一下的拍着儿子:“为父……甚是欣慰!我儿心胸豁达,小小年纪,便知为天下计。有包容之心,方可得天下!莫要做小儿之态!”

    嬴政双手攥拳,抿紧嘴不能出声,良久才道:“为天下计,亲近之人受尽天下委屈。儿愿一人擎天,不愿连累他人。”

    “何来他人?何来他人!”嬴子楚说着就失笑,“于你而言,为父是他人?丑儿是他人?痴儿啊,你愿一人擎天,为父亦盼能荫泽庇佑于你。而你阿姊愿意为刀,护佑于你。你之于我们,不是他人。我们之于你,此一生都不能是他人。”

    嬴政不住的点头,守在父亲身边,直到他昏沉中睡过去。

    天黑了,宫里安静极了,嬴政走出正殿,站在九重宫阙最高处看着灯火辉煌的咸阳城,久久的矗立着。

    桑榆想起白天死了那么多人,低声问:“公子,怕吗?”风都是阴冷的。

    这空荡荡的地方,天地间好似再无他人。

    嬴政笑了,不仅不怕,还大踏步的在咸阳宫里走动了起来,他拔出比他还高的秦王剑指向上天,问说:“为天下计者,方配得天下,是否?是否?是否?”

    苍天无言,只有一声声的回音在回响:是否……是否……是否……

    无人可给他这个答案!

    第699章 秦时风韵(26)一更

    风起雨落,潮湿之气扑面。

    桐桐看着手里的信,慢慢的放入竹筒。四爷送了信回来,他一切安好,也叮嘱自己当以身体为要云云。

    国丧繁琐,礼仪甚重,对人的体能确实有着极高的要求。

    她站在廊庑下,宫里来人了,宣召她:韩国国君亲来奔丧,宴席需她陪华阳夫人出席。

    华阳夫人避居内宫,宫务由嬴柱指派内官料理。然招待一国国君,王后焉有不出席的道理?

    为了避免他人不必要的猜测,大秦需要展现一个王室亲和,君臣相得,将相相惜的峥嵘模样给外人看。

    桐桐接了诏令,便需得沐浴更衣。葬礼乃最重要的礼仪之一,她至少得着三重衣。交领衣一重一重又一重,每一层都需得将衣领露出来。

    先不说里面穿多少,就只套在身上的袍衣就需得三层。

    而后披麻戴孝,麻衣再穿一层,头上麻布包裹着。

    数人伺候穿衣,她只抬胳膊抬脚配合,都已经是一身汗了。这还是……今儿落了一些雨,温度大约只十七八度的样儿。

    再过一些日子,天越发的热起来,不能想象这样的孝期该怎么度过。

    可饶是如此的难熬,韩国国君韩然也亲来咸阳,只为奔丧而来。

    他身着大礼服,手持丧棍,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嘴里唱着为大秦先王所做之赋,每到动情之处,泪涕滂沱。

    桐桐站在高处,保持着跟秦人几乎一致的姿态。

    对方的礼到了,大秦还礼很周全,仅此而已。

    韩国乃小国,夹在秦、楚、赵三大国之间,哪有一日好日子可过。

    而今他们的处境尤其艰难!几年前,大秦攻打韩国,韩国招架不住,韩王便欲割上党于秦,平息战祸。

    身为国君的韩然愿意割让城池,可上党军民不乐意,于是,军民不从王命,他们私下投降赵国,希望借赵国之手来辖制秦国。赵国国君欣然允诺,接纳了上党。

    此等事端如何能忍?于是,秦国出兵赵国,赵秦两国因韩国开战,赵国大败,损兵折将,自此仇怨加深,不死不休。

    韩不敢得罪秦国,又被赵国所厌恶。

    这般处境之下,韩王亲自来了,表达的态度是:大秦先王如我父一般亲爱于我,我事大秦先王至孝若此,自此,我们亲亲爱爱,莫要打我!莫要打我!

    桐桐看着一边哭着,一边眼珠子还滴溜溜转,那精明都露在外面的韩王:四爷在信中说,见到了韩非子。

    韩非子求学于荀子,却不全认同荀子之理念。他身为韩国贵族,韩王室公子,更认同秦国所推行的法家。他认为,非法家不足以救而今的韩国。

    救韩之心依旧,可此韩王当真非明君!

    宴席上,素菜薄酒,嬴柱和华阳夫人居高而坐,嬴政和桐桐陪坐于侧。

    席间,韩然举着酒杯:“大秦先王……本王仰慕已久……”

    才提了这么一句,嬴柱便泪如雨下,连连摆手,哽咽难言,而后以袖掩面,起身离席:“子楚替为父招待……”说着,就跟韩王致歉:“提起先王,悲难自胜……见谅!见谅。”

    韩然:“……”这么悲伤的吗?“国君大孝!大孝!”

    华阳夫人自然就起身,跟了出去。

    一到侧殿,嬴柱便转过身,吩咐道:“丑儿送夫人回寝宫。”

    “诺!”

    华阳夫人担忧的看了嬴柱一眼,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桐桐跟了几步,扭脸去看,就见嬴柱一把扶住近侍,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出来。嬴政在边上,一下一下摩挲着。

    嬴柱病了,却不敢露出疲态。

    桐桐办完了差事,急匆匆的往章台宫去。

    嬴柱靠在榻边,手边是药碗,朝桐桐招手:“丑儿,近前来。”

    桐桐跪坐过去,手放在嬴柱的手腕上,心里咯噔了一下。

    本就体弱,而今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恰遇丧事,丧事繁琐累人,国事需得筹谋处置。本好好养着无甚要紧,可如这般的六国贵客岂能不见?大秦朝臣将士……能不见国君?

    这般之下,如何养病?

    天热起来了,礼仪不能因天热而错。自己今儿这一身,已经不知道出了几身汗了,疲累非常。更遑论这么一个病人?

    可……如何能阻止为人子为其父尽孝?

    若是不能全了礼仪,嬴柱便是失礼于天下,德行有亏,孝期之后,又如何能登基为王呢?

    她几次欲言又止,却也知道:无用!

    礼就是礼!礼是行为规范,不可以无礼。

    况且,怎么干预呢?大王用药,每一步都有专人负责,稍有差错负责之人便是死罪。而自己只是给嬴政按摩的时候叫人知道她知晓一些穴位经络,此能医病?

    或是留在内宫做些饮食,食疗调养,但显见的,此法不成。

    嬴柱与嬴稷不同,嬴稷一直康健,嬴柱则是常年体弱多病,他的饮食亦有专人照料。当国君大病之时,绝不允许任何人随意更改。

    桐桐看向伺候在侧的侍医:“刺经络可否止咳?”

    侍医还未回话,嬴柱先摆手:“勿要忧心此事……”他看着眼前的丑儿,“之前……听闻你在邯郸,能找出……你需找之人。”

    是指细作耳目吗?

    桐桐应了一声是,忙问说:“祖父之意?”

    嬴柱没言语,只微微点头:“咸阳城必热闹非凡……”各国使臣前来,交往必然密切,此事紧要紧要:“若有所需……”

    桐桐摇头,此事机密,便是在章台宫嬴柱都没有说透,那就不能在孝期调任何人。行伍之人行走在咸阳城,容易打草惊蛇。

    嬴柱见丑儿这个反应,便笑了:“去吧!”此事尤其要紧,需得当做紧事要事去做。

    桐桐起身,退出去之前只能叮嘱:“善加保养,身子为要。”

    嬴柱只笑,摆手叫桐桐去忙了。

    桐桐从里面出来,嬴政守在大殿之外。两人并肩默默而行,嬴政低声道:“赵燕之战,赵国占了上风了。”

    嬴稷还在时,这两国就打起来了。当时嬴稷对此还教导嬴政,说了处置办法。秦国无力打,却不能叫人看出疲态。于是,一方面出兵好似随时准备参战,一方面传国书给燕王,承诺在必要的时候大秦可出兵援燕,只要割让两城即可。

    同时,又给赵国放出这个消息,施加压力。

    而今战事消息传来,赵国占了上风:“若是如此,燕国此次派了相国前来吊唁是其次,主要是想从大秦借兵。”愿意割让两城予秦,也要跟秦国借兵。

    嬴政点头:“正是如此,燕国使臣三日后便可抵达咸阳。”当日借兵是大秦主动提的,而今就不能反对。

    但大秦真的打不起。

    桐桐问说:“赵国的使臣而今在哪?”

    “后日便可抵达咸阳。”嬴政皱眉:“只是,不知道赵国的使臣是否已经收到消息,知道赵国占了上风?”

    桐桐摇头:“战场瞬息万变,便是赵王收到这般好消息,也不敢轻易下判断一定能赢。此番,先看赵胜态度!赵胜若姿态低,那必是未曾收到消息。他依旧以为燕赵两国战事胶着,怕大秦出兵援燕。”

    嬴政’嗯‘了一声,“若是如此……”他看向阿姊:“咸阳城中消息流转便格外要紧!此事需得不动声色,又得雷霆遏制。”

    不能叫人察觉到咸阳城中有了变故,又得能控制咸阳城的消息流动。

    也就是说,需得不动声色闭塞赵胜耳目,甚至于各国使臣耳目。

    桐桐’嗯‘了一声:“知晓了!我这就去办。”

    嬴政见她要走,一把拉住了,叮嘱说:“阿姊,一人终究难成事!因邯郸事,阿姊对吕不韦吕先生心有不满,本也无可厚非。然接触了便知,此人有雄材伟略。他与大秦不可分,他与东宫亦不可分。阿姊,便是不念吕四子之情分,只当此人可用可信,那便一用一信又如何?”

    桐桐其实还是要去找吕不韦的,他手里门客极多,这些人确实可用。

    嬴政先提了,她便只笑:“只是不耐他提吕四子而已!弃子可用,便若珍宝,甚是叫人不喜。”

    嬴政便笑:“阿姊出宫吧!若有所获,及时来报。”若事有不成,需得另派人料理,或是另想他法。

    桐桐出宫,找吕不韦借人。

    吕不韦问也不问,只转脸吩咐:“郑仁,带人随女君去。”

    “诺!”

    桐桐也不解释,带着人转身走了。

    吕不韦看着那背影,收回视线,转身求见嬴子楚:“公子,不韦愿出城替公子迎平原君入咸阳。”

    嬴子楚坐起身来,笑了一下:“也好!待燕国使臣到,本公子出城亲迎。”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天时间,吕不韦出城之时,桐桐将可疑名单递到宫里,咸阳城中消息传递,这并非几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嬴柱一看名单,指了一竹简:“正儿,拿来比对。”

    嬴政起身取了来,两厢对比:“多了几个可疑之处。”没有漏掉宫中原就掌握的,还多了几个可疑的。

    便是这些可疑的都是阿姊多疑,那也无甚要紧,不漏掉——至关重要。

    嬴柱连声应好:“如此,可安心矣!”

    城外,赵胜看着迎接自己的吕不韦,心中一惊:莫非燕国大胜?

    自己乃赵国相国,又是皇叔平原君,便是嬴子楚未曾亲自迎接,也该由嬴政或是赢傒出面,亦或是大秦的宰相前来,此方不算失礼。

    可迎自己的是小小贱商吕不韦,此人在秦官职不高,地位不崇,派此人前来,何意?

    除非赵国战场失利,而大秦决意出兵援燕。

    他低声与下属道:“临走之前,大王令我等见机行事,若事有不测,割城不可过五!”

    用五城换大秦不援燕,这是大王给的底线。

    第700章 秦时风韵(27)二更

    “女君,拦截住了。”

    桐桐伸手接了竹筒,将其打开,此乃赵国送给赵胜的密信。她拿去给赵国探子:“何意?”

    那探子常年在秦做生意,桐桐未曾打骂,令其一切如常,若肯投效,将功赎罪。因此,他并不敢隐瞒:“赵燕之战,赵大胜于燕!割城与秦修好之事,罢!”

    那就没错了!赵燕之战,确实赵国大胜。赵王命令赵胜不要再提与秦修好的事了,就此作罢吧!

    半日后,拦截燕国密信:与赵之战,大败!割二城于秦借兵之事,从速!从速!

    将拦截消息送入宫中,桐桐便开始调拨。

    赵胜住在馆舍之中,只探听到秦国君嬴柱于咸阳宫中设宴款待了燕国太傅,秦国太子嬴子楚亲送燕国太傅回馆舍,二人沿路相谈甚欢。

    可昨儿自己入咸阳宫吊唁,见了嬴柱,行了国礼,却未曾设宴以待。被宫人送出宫,迄今也未见嬴子楚之面。

    他着人带上贺礼,亲往东宫拜会。

    却不想中途遇数量马车,马车上财货无数,不知道要往何方。

    侍从听的懂大秦言,他转述说:“百姓议论,燕国太傅赠送太子殿下珍奇异宝无数,大秦太子给燕国太傅回礼甚重。”那马车上拉的就是回礼!

    赵胜回头去看,问下属:“你以为如何?”

    “战局不顺!恐不敌燕国。若是如此,燕国不需同秦国借兵,但燕国未必不能与秦国结盟!秦燕若是结盟,我赵国腹背受敌,该当如何?”

    赵胜眉头深锁:“再留意消息。”

    “诺!”

    赵胜带着礼物,往东宫送礼,甚至往吕不韦府上送礼。堂堂一国相国,王室贵胄,虽人人皆以礼相待,却当真无人过于热切。

    这些行为无一不传递着一个信号:赵国不敌燕国,秦燕有结盟之意。

    滞留在咸阳的各国使臣纷纷打听,遇到赵胜,也多是冷嘲热讽。赵胜更担心,若不能叫大秦放弃与燕结盟,只怕会引来其他各国对赵国的侵扰,彼时分而蚕食,当如何?

    多方送礼,求到吕不韦府里,跟一贱商伏低做小,承诺吕家于赵国行商的多项特权之后,吕不韦终于松口:“也罢!在下就区区一商人,见笑了!见笑了。”

    他指着那一箱箱金饼:“笑纳了!笑纳了。此事不韦一定在太子面前周旋!”

    “若能见秦国太子一面,胜不胜感激。”

    “好说!好说!”

    客人送走,吕不韦的手放在这些珍宝金饼上,第二天,赵胜果然就见到了嬴子楚。一见到,他就马上道:“若秦国不与燕为盟,赵国愿奉五城以求和。”

    嬴子楚:“……”五城啊!他一脸的为难,良久良久才道:“原以为赵燕之战能多打半年……数月也好……不想这便分出了胜负。”

    赵胜心都提起来了,再过数月秦国就出了国丧了。

    国丧之中,忌讳颇多。

    言下之意,只这五城叫秦国罢兵,嬴子楚不甚满意。

    赵胜看向吕不韦:请吕先生多多美言。

    吕不韦带着笑意,“公子,当日夫人、政公子、女君……滞留于赵国。不论如何,数年内平安度过,平原君之情分还是要顾念的!而今公子夫妻团聚,政公子天人之姿,女君英姿勃发……念及这些,应下此事,只当还平原君情分了。”

    嬴子楚一脸的挣扎之色:“罢了,昔日你未曾杀我妻儿……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议和书便签了吧。”

    赵国将五国割让于秦,秦承诺不与燕国结盟。

    桐桐暗中安排人,在赵国一行离开咸阳时,暗中礼送出境。只要还在秦国,他就休想收到真正的战报。

    将赵国送走之后,燕国隔了三日才走。燕国太傅从秦国的态度中推测,赵国怕是战败,燕国战胜了。秦国或是想与燕国为盟?可多等了三天,秦国也未提结盟之事。

    太傅试探着告辞,嬴子楚便着人礼送,并未挽留。

    因此,直到离开咸阳这位太傅都没有提借兵之事。

    而关于两国是否为盟,秦国无人提过,那都是他的猜测。

    紧跟着,其他诸国使臣陆续离开,他们看到的是:秦国内政安稳,国强兵壮,战意盎然。

    桐桐骑在马上,目送车队离开,心情复杂。

    那位平原君乃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之前见过一面,此次目送他离开,又见了一次。这也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此人功勋与一成语有关,这个词叫毛遂自荐。

    当年的邯郸之战,是秦军围困了邯郸城。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吕不韦带秦异人逃出邯郸归秦。还是那个时候,赵胜带门下食客需得从邯郸突围出去,去楚国求援。彼时,门下十九人,有一叫毛遂的自荐,这才有了二十门客随赵胜赴楚,他与毛遂说服了楚王,赵楚合纵,迫使秦军撤军三十里,解了邯郸之围。

    赵胜此人数次救赵国于危难,其情其才,其智其勇,不负相国之名。

    可也就是在历史上的这一年,赵胜吊唁嬴稷归赵,赵胜燕,他却以胜求和割让五城于秦,赵王以赵胜辱国为由,罢其相国之位。

    赵胜活活被气死在赵国的朝堂之上!

    史书上简单的几个字,这中间经历了什么,谁也不能知道了。

    赵王在拿到议和书时责难赵胜,那必是赵王给赵胜传递了战报。

    赵胜割城以求和,是赴秦之前赵王叮嘱,他并未自作主张。战报未到,他依从国君之命,何错之有?

    谁好似都没错,那只能是在咸阳,在大秦……出错了!

    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致使君臣相疑相怨,从此,赵国倒下一柱石之臣——平原君赵胜!

    而今,桐桐站在这里,心绪如何不复杂?

    战争本就是如此!秦国君臣相得,天大的秘密压于舌尖之下,解了秦国自身之困。若是赵王对赵胜多一分宽容,哪怕给予一个辩解之机,何至于将他活活气死。

    桐桐看郑仁:“取酒来。”

    “诺!”

    桐桐接了酒,对着赵国一行人离开的方向,遥遥致敬:平原君,一路走好!

    两月之后,吕不韦匆匆入东宫:“殿下!”

    桐桐正在研磨,见吕不韦来了,她便起身准备退出去。

    嬴子楚抬手朝下压了压:“吕先生并非外人,不至于此。”说了桐桐,他又说吕不韦,“何事这般着急?”

    吕不韦递了信来:“殿下,平原君……暴病而亡。”

    嬴子楚愣了一下:“发急症?”

    吕不韦摇头,将赵国朝堂上的事学了一遍:“赵王责辱平原君于国不忠,于先人不孝……平原君羞愤交加……亡故于朝堂之上!”

    嬴子楚放下笔,叹了一声之后眼泪就下来了,他不住的拍着胸口:“疼煞我!疼煞我啊!”说着,他便哭了起来,“平原君……平原君呐……此一生为赵国殚精竭虑,出生入死……此乃赵国之柱石……这般的忠臣、贤臣,我大秦只恨不能有……赵丹!赵丹!他何德何能得此贤才……他安敢安能……这般对佐国之才……”

    哭的狠了,扶着案几站起来,朝外喊着:“备车——备车——入宫——入宫——”

    他连履也不曾穿,就这么出去了。

    华盖马车招摇过市,嬴子楚哭声哀哀,一声一声的喊着:

    “平原君呐——若知你归去是这般,子楚便是落得天下骂名,也需得强留你于秦呐……”

    “平原君呐——若知你归去被这般羞辱……子楚又何必答应和谈事?”

    “平原君呐——自此赵国还有何人需得子楚挂念……”

    ……

    桐桐:“……”她低声吩咐郑仁:“将平原君之事宣扬出去。”

    大秦太子为何如此?哦!怜才惜才呀。

    多少游历大秦的士子都不免动容:平原君是何等样名声?四公子之一,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人与秦国有仇!羁押嬴子楚妻子,以他妻子相要挟,这般之仇,人死之后,大秦太子哀恸若此,这说明什么?

    第一,平原君为四公子之一,名副其实。连敌人都因他的死而哀伤,那这人不差。

    第二,赵王丹昏聩,待功臣尚且如此,待其他臣子呢?何人敢去赵国为官?

    第三,秦国爱才惜才,不以敌我为分,待人公道。

    赢子楚哭的恨不能天下人都能看的见,嬴政就看着嬴子楚跟朝中大臣哭:“……赵胜,何等自傲之人!为赵国奔走,卑躬屈膝……为国事为君王低了自己的腰,受了别人的辱……归去又怎堪受君王之辱?他人之辱,君子度量岂能放心上?君王之辱,扎心刺肺……此死并非度量小……而是心伤心寒……”

    说着,又一下一下捶着案几:“平原君……不值!不值!”

    嬴政:“……”他回自己的寝宫之后,咧着嘴试着哭了哭,可眼睛再怎么挤,眼泪也没下来。

    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想了许多伤心事。

    可镜子中的那双眼睛还是那般,未曾有丝毫变化。

    他不解了,扭脸问桑榆:“为何……本公子不会那般哭?”

    学一学许是就会了?

    嬴政咧嘴,想发出哀哀哭声,可尝试数次,还是发不出那般声儿来。

    发不出声,流不下泪,若能学着做那么一个哀伤至极,又真又假的表情亦可呐。可对着镜子扮了半日鬼脸,没有一个表情能与父亲之前的表情相媲美。

    他无奈:学不会,奈何?

    嬴子楚过来的时候看到儿子面目晦涩,便问原因。

    嬴政未曾起身,只仰着头看父亲:“为何儿不肖父?”

    嬴子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笑倒在榻上:“痴儿啊痴儿……”

    有何可笑之处?

    “人各有异,人不同,道不同。你无须走他人之道……你走出的只能是你自己的道……道有千条,在你脚下的,便是你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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