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之上,吕不韦果然是什么也没提。
桐桐一直陪伴在嬴子楚身侧,他而今这身体不适宜饮酒,因此为他准备的是米汤。桐桐要斟米汤,嬴子楚摆手,低声道:“换酒。”
真不能饮酒。
嬴子楚拍了拍桐桐的手,低声道:“将士凯旋而归,此庆功酒如何能作假?寡人可欺瞒活着的将士,那战死的将士呢?他们岂无感?”
桐桐:“……”
她只得起身,重新取酒。
刘女守在后殿,捧上酒水:“掺水了。”
桐桐没有接,而后是摇头:“拿酒。”
刘女愕然:“……不可饮酒。”
“少饮些吧。”桐桐看她:“大王有令,违背不得。”
刘女默默的转身,重新取了酒来:“乃秦国所产凤酒。”
凤酒又名秦酒,商周时已有,这便是后来的西凤酒,以醇香典雅著称。
而今的酿酒工艺虽粗糙,然凤酒已有其风格了。
桐桐接了酒过来,捧着过去了。
嬴政不由的侧目,看了数眼。起身坐在了王座侧面,“父王——”不可!
嬴子楚只笑问桐桐:“未曾掺水吧?”
桐桐抿着嘴摇头:“未曾。”
嬴子楚这才点头,回头看儿子,低声道:“有些事,人虽不知,可天知地知。将士大胜归来,怎可欺瞒弄假?寡人说过,赢氏永不负大秦将士。说过便要做到!”
嬴政:“……”
“寡人乃大秦国君,此为国君份内事。”嬴子楚说着,就示意桐桐斟酒。
酒觞中酒味扑鼻,嬴子楚举起酒杯:“敬我大秦将士——威武!”
“威武!”
“威武!”
“威武!”
……
一声声威武在大殿中回响,酒入喉、入脏腑,流经四肢百骸。
杯之后,嬴政便站起来了,“父王,由儿臣替您敬诸位将军,可好?”
嬴子楚哈哈大笑:“善!”
嬴政端着酒杯,起身下去了。
桐桐:“……”病人不能喝,孩子就能喝了?
一场酒宴,嬴政酩酊大醉,晚上留他在嬴子楚寝宫。桐桐给嬴政催吐,叫他歇着了,转过去的时候吕不韦还未曾离开。
嬴子楚的身体,得针灸了。
但嬴子楚兴致勃勃,留吕不韦促膝长谈的样子。
对宫中之变,嬴子楚不提,吕不韦不敢问。
这有些事不能提!嬴子楚说的是其他的国事:“燕赵之战,赵国大胜于燕。燕寻求与秦结盟,依丞相之见,可结盟否?”
“可!”吕不韦道:“赵秦之间,必有一战。凡是恶赵者,皆可结盟。”
嬴子楚’嗯‘了一声:“此事丞相去办。”
“诺!”吕不韦忙道:“明日便遣送国书,请燕王送燕太子姬丹前来为质!”
桐桐数次想打断,嬴子楚都以眼神制止了。
一直到天将黎明,他才终止了谈话,叫人好生送吕不韦出宫。
人一走,嬴子楚就往榻上一靠,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桐桐接连下针好几处,嬴政起来不见阿姊陪着练剑,又听说吕不韦才出宫,他便知道坏了。急匆匆跑过来,见几处穴位冒出来的血都是暗红之色。
“父王!”
嬴子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此一次!只此一次。”
“为何?为何?”为何不顾念己身?
“流言蜚语其恶在离间人心!寡人之前常留他夜宿宫中,通宵达旦商议国事……而今离开半载,大胜归来,多少国事需得商议。寡人不留他,他会作何想?他人又会做何想?这一宿,是告诉吕不韦,流言纷乱,寡人过耳未过心!这一宿,是告诉朝臣,朕信任丞相,不曾有丝毫改变……”
嬴政以额头抵着父亲的胸膛:这一宿,亦是告诉世人,儿乃您亲生子,不容置疑。
嬴子楚的手放在儿子的后脑上,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儿啊,你若坚定,谁也不能左右。”
“诺!儿铭记——儿乃赢氏儿郎,昭襄王之曾孙,孝文王之孙,大王之嫡长之子,乃我秦国名正言顺继承人……儿必能秉承先王之志……”
“善!善……”才还说话,这会子眼睛合上,昏睡过去了。
嬴政看着父亲,求助的看向阿姊:“父王他……”
“无碍!需得歇一觉,我守着。你去忙吧!”桐桐看向嬴政,“你若留……错过课时,先生该问了。太子旷学乃大事,耽搁不得。”
刘女递了帕子来,“殿下,用早膳。”
嬴政起身,擦了脸,快速了用了膳食,这才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父亲,转身往出走:父王心知身子不好,自己年幼,他在稳朝堂。
而今,不能叫吕不韦心有疑虑,换相风险太大,朝堂需要吕不韦。 下半晌,他跟先生请假:“父王嘱咐,让学生多跟丞相学。学生也有心跟丞相咨询国事。”
先生欣然放行:“当如是。”
嬴政带着蒙恬蒙毅从宫里出来,便给两人放假了:“回家团聚,明晨再入宫便是。”
“诺!”
嬴政自己带着亲随,登丞相府门。
吕不韦睡了半日,才醒,梳洗过后用了顿饭食,樊於期便进来了:“丞相,太子来访。”
“太子?”吕不韦忙起身:“你说太子来访?”
“正是!”
吕不韦急匆匆的往出迎:“快!快请。”
樊於期跟在其后:“丞相,太子此来……”那般流言,终是阻挡不住的。虽说什么都对不上,太子必非丞相之子,但是六国皆恨秦国。无事尚且捏造事以抹黑,更何况确实有许多叫人诟病之处,这些人岂能不大肆渲染,而后传的人尽皆知。
之前安平君在邯郸送密信给丞相,其中有两句说的特别好。
女君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虽说都知是诋毁,可民间,百姓口口相传,又是什么好名声?庶民百姓尚且难以容忍此等羞辱,更遑论一国太子?
野种之于人而言,是极致的羞辱。
太子年岁不长,真若是为此说出点什么,当如何?
樊於期心有忧虑:“丞相,是否要请侯爷过府。”人在,便可避免谈及那般尴尬的问题。
吕不韦摆摆手:“莫要多言。”
等见到太子之时,他正在院中看院中栽植的劲松。
吕不韦躬身上前见礼:“殿下,寒舍简陋……”
嬴政摆摆手:“哪里简陋?这劲松极好!不过,恕我直言,此松造型差强人意。若论园林之美,宫中亦不及文渊侯府。文渊侯栽种之松柏,造型之美,令人赞叹。吕氏好家风,养出这般雅致之人。”
吕不韦忙谦虚:“您抬爱!您抬爱!”说着,就将人往里面请:“秋里风凉,殿下请入正厅。”
“正厅有甚趣味!我难得出来透透风,若是方便,带我在贵府里转转,看看丞相大人的园林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吕不韦带路,沿着家中游廊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用余光小心的打量这位太子,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此来究竟为何。
轩榭之内,只余一人。
嬴政依栏而立,扭头看吕不韦:“昨日文渊侯必是转达了我的意思……”
吕不韦点头,当时确实是觉得太子怕是因为流言对吕家有些看法。
嬴政叹了一声:“丞相,我与阿姊是共苦过的!我们如何逃命,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其中甘苦,只我们知而已!我并非生来讨喜,然曾祖喜爱、祖父喜爱,父亲喜爱……这些喜爱政不敢独享。政深知,若无阿姊谋划……若非阿姊带我们以那般姿态回秦,政如何能被另眼相看。”
吕不韦有些意外:此话可谓是出自肺腑。
嬴政回过头来,“此次邯郸之行,回程险之又险。阿姊一路拼杀,护我周全。在我不知时,背着我暗地谋划,所为何来,我尽知。”
吕不韦手指一抖:是!当时密信送来,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忙说:“安平君果决有远谋,臣钦佩至极!”
嬴政看着他,朝前走了两步:“那依丞相之见,这般女君,父王舍得她早出嫁?还是本太子舍得她出嫁?”
吕不韦:“……臣妄想了!”
“倒也不是妄想!文渊侯……曾祖极爱,夸他心雄。祖父在世,取笑阿姊,虽嫌弃文渊侯心雄力不佳,但喜爱之意亦在。更遑论父王爱重丞相,对文渊侯便偏爱几分。至于本太子嘛……若此人为臣,窃喜之;若抢我阿姊,深恶之。此等心境,丞相可懂?”
吕不韦失笑:“殿下乃性情中人。”
“说的好!性情中人,其实阿母亦是性情中人。她厌恶谁,便是真厌恶;她亲近谁,那便是真亲近……”
吕不韦心里咯噔一下,正题来了。
“阿姊在邯郸所谋,无丞相配合不能成事。此功,政铭记于心。”嬴政看着吕不韦,“丞相心中有猜疑,可对?”
吕不韦噗通往下一跪:“殿下,臣发誓,臣并非……”
“丞相,若政心有疑虑,便不会来了!父王若心有疑虑,庆功宴一杯毒酒,你我尽皆丧命。”嬴政低头看吕不韦,“世人皆诽之谤之,又如何?我都不怕,丞相怕甚?生而为人,父不会枉认子,子亦不会枉认父。否则,与禽兽何异?”
吕不韦抬头看向嬴政,重重的叩首:“臣有罪!当日,是大王看中王后,主动索要!臣未曾起过将她送人之念。因而,所谓有心谋划,尽皆污蔑之语!”
“过往种种,尽皆随时光而逝!此一生,政不再提,也望丞相莫要放在心上。青史留名者,无不是毁誉参半。政有被人非议的勇气,丞相呢?”
“不韦辅秦国,万死不悔!”
嬴政亲手将吕不韦扶起来:“恰逢此大变之契机,秦之宏愿,非君臣同心、举国同心不可成。政,盼着丞相待我以弟子,以子侄,相敬相亲,同心同德,保社稷于万安!”
吕不韦长躬到底:“臣领命,万死不辞——”
第722章 秦时风韵(49)三更
雪落时,嬴子楚起了咳症,三日好,两日又不好。
桐桐便更是多留于章台宫,她不仅作为大夫时常与侍医一起论医道,调整药方。更是肩负着整理奏折的责任。
秦国想休养生息,可六国谁肯消停?
燕国跟秦国示好,燕秦有联盟之意,燕国也答应来年送太子姬丹来秦为质。
可此消息传之赵国,赵偃不干了,调兵于边境,有攻秦之势!
嬴子楚拍打着胸口,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刘女在身侧帮着拍打,桐桐放下奏报,过去按压手上的穴位帮着止咳。
“赵偃……黄口小儿,不懂国事!”嬴子楚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侍从黄琮:“传召丞相、上将军前来议事!”
“诺!”黄琮脚步匆匆,快步离开了。
吕不韦和蒙骜来的极快,此时嬴子楚已经不咳嗽了。大殿里一丝药味也未曾闻见,只有菊花的馨香之味儿。
桐桐亲手给倒了菊花茶,“一位尝尝,这是我做的。”
“谢女君。”
吕不韦和蒙骜接了,这位女君几乎一直在君侧,来十次,至少有八次她都在。
嬴子楚看了桐桐一眼,指了指那奏报。
桐桐便将奏报捧给上将军蒙骜。
蒙骜接过来扫了一眼,而后递给丞相。
吕不韦看完有些沉吟:“此战……再难,亦得打。”
蒙骜深以为然:“要打就打疼,震慑其不敢妄动。”说着,就站起身来,“臣请战。此次,由臣领兵!”
吕不韦跟着起身:“大王,粮草之事,臣亲自督办。”
嬴子楚举起茶盏:“寡人敬一位。”
一人端了茶盏,一饮而尽。
要出宫了,嬴子楚起身,亲自将一人往出送:“出征之日,朕亲送上将军。”
“诺!”
外面风大雪大,嬴子楚将一人送出章台宫,然后站在原地,目送一人出宫,就这么在风口站了许久许久。
桐桐将披风给披上,给他塞上手炉,陪着站着。直到风灌进身体,冻的腿冷脚麻,真的看不见这一人了,嬴子楚才转身往回走。
回来热气一扑,又猛烈的咳嗽起来。
刘女将烘暖的裘皮给盖在腿上,又端了热汤来:“您用一盏。”
嬴子楚笑着应了,一边喝着手里的热汤,一边道:“将士出征,焉能不去?”他就说:“问问侍医,用什么药,可暂时止咳。”
侍医哪有这般本事?
桐桐低声道:“父王,让正儿去……”
“王,是将士的主心骨!王若有疾,将士心难安!寡人好端端的,连上将军出征都不露面,你觉得可行?”嬴子楚拍了拍桐桐的手,“丑儿,秦王自有天命。为父能做多久的秦王,乃是上天注定的。”
“父王!”
嬴子楚笑了:“此乃实话!为王者,便有自己的使命。此使命不该因自身之境况去推诿。为父若什么也不做,长寿于世,你来告诉我,意义在何处?忝居王位,名不副实。若是如此,为父如何对得起历代先王?”
桐桐看着他:“父王,正儿年幼。您得擅自保养……”
“正儿年幼,心不幼!若命数真如此,那亦是下一任秦王之宿命。丑儿,为父当年借华阳以显贵,得秦王之位。而今,亦因华阳,走入如今之困局,此难道非命数?为父便是不得长寿,为父亦不悔。我是秦王,我的儿子才能秦王;我是秦王,我家丑儿才不必如其他宗室女一般……丑儿,时至今日,受害于华阳,亦不会后悔当日认华阳为母。”
桐桐沉默良久,才道:“儿可下针一试!便是偶尔咳嗽几声,阅兵台上只您一人,隐藏的好其他人未必听的见,察觉的了。”
嬴子楚便笑了:“丑儿那日换戎装,随父送将士出征,可好?”
铁甲闪烁,战旗飘扬。
步兵持戈,骑兵下马,战车一排排,盾甲将士依次排列,好生威武雄壮。
秦子楚站在阅兵台上,一身甲胄,回头看桐桐:“安平君,兵符!”
桐桐双手捧着兵符过去,欠身,双手举过头顶。
秦子楚接了兵符,而后双手捧给蒙骜:“上将军为国出征,寡人于咸阳等着为您和我大秦将士庆功。”
蒙骜单膝跪于地:“臣定不辱命!”
秦子楚将人扶起来,蒙骜转身,站于君侧,高举兵符:“定不辱命!”
“定不辱命——”
“定不辱命——”
“定不辱命——”
嬴子楚后退半步,朝着将士深深一礼。
嬴政于身后,单膝跪于地。
桐桐:“……”她只能再退后一步,单膝跪地,送将士出征。
此一去,有人会将命留于沙场,当的起这一礼。
蒙骜举着兵符,从阅兵台上下去,上战车。而后旗子一挥动:出发——
车辚辚,马萧萧,旌旗飘,秦军将士出征了。
有人唱起了战歌:“与子同袍……与子同泽……”
一声声,声震川岳。以这样的姿势送将士出征,直到大军远行,他们这才起身。
莫说嬴子楚和嬴政了,就是桐桐也腿麻了。她一起身先扶嬴子楚:“父王,回宫吧。”坚持不住了。
嬴子楚握了握桐桐的手:“御马!”
桐桐:“……”
她转身跟吕不韦商量,声音不算低:“孟尝君名下三千鸡鸣狗盗之辈,近日咸阳城中任侠比以往多了不少。父王坚持骑马……”
吕不韦与其他听见的大臣忙劝谏:“大王,不可!不可!不可以身犯险。”
是啊!是啊!坐马车回吧!护卫盾甲跟随护卫,快!
嬴子楚:“……”
硬是被塞上马车,连嬴政也塞进来了。桐桐最后进来,低声跟嬴政说:“真的!突然多了许多任侠。你着人将文渊侯接进宫,先与你作伴。我怕此次这些人是来报复的,等我清理了这些人,再放他出宫。”
嬴政:“……”任侠而已?还能真杀了他?这点求生之能也无?
桐桐一脸的无奈:“以防万一!以防万一而已。”
嬴政用鼻子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态度的音儿来,算是应了。
嬴子楚只笑:“着文渊侯主理书库,书简誊抄为纸制书目,此亦为大事。”
桐桐就一脸谄媚的给嬴子楚搓冰凉的手:甚好!甚好。
出来一趟,回来冻结实了。
刘女准备了’温鼎‘作为饭食。
温鼎,就是最初版的火锅。一人一小鼎,鼎下有盆,盆中有炭火。鼎中有汤,在汤中涮肉。若是不心急,还可煮肉丸。
秦宫中有一种美食,将肉捣成泥,尤其是各种肉捣在一起,用各种香料腌渍十一个时辰,而后团成肉丸。这种美食在冬日食用最好,若不然,肉放的时间太长便不新鲜了。
今儿便吃这个,慢慢煮慢慢吃,一直是滚烫暖和的。
若是想吃主食,秦时已有类似于挂面一类的面食,随时可拿来煮了吃。
秦子楚不喜这种吃法,他更钟情于锅盔。这种饼泡不烂,切成块或是掰开,煮着吃口感更佳。
他吃了些羊肉片,而后用汤煮了锅盔,捞出来就这么软烂吃,竟是十分美味。
刘女在边上看着,低声道:“大王可是想食羊羹了?”
这么一说,桐桐也想吃了。
羊羹就是羊肉泡馍,这玩意源自西周,本是礼饌,用于祭祀的。祭祀完的肉食必是要分而食之的。
秦先祖为周王室养马奴,养马之地在甘陕交界处,靠近关中。此地养羊,少腥膻,因此只秦之羊羹比其他诸侯国更美味。
于是,在秦国,羊羹便流传开来。
一提它,桐桐就说:“明日吧,明日用羊羹。父王那一份需得多煮!”
“诺!”
嬴政将肉丸往鼎里放,问说:“阿姊,任侠……你想怎生处置?”
嗯?
“驱逐并非良策!”嬴政就说:“秦国待任何来秦之人,必持好客之态。”
嬴子楚点头:“下旨,凡是来咸阳之士子,在城门处登记来历,领秦币一袋,其余不问,尽皆放入城中。”
优待士子,来了就给秦币,方便花用。
桐桐夹着鹿肉在鼎里涮着,而后才道:“我明天去咸阳城里转转,看看情况再定。”
嬴子楚点头,正儿说的对,不能因为可能引来的混乱,就将人驱逐出去。大秦的国门对各国各色人等尽皆敞开。
治理不好,是大秦的问题。
不能因为怕治理不好,便不去治理。
桐桐吹着肉,然后塞嘴里:想麻酱了!要是有芝麻就好了。
对了,现在有芝麻吗?有胡麻吧!芝麻现在在哪能找到呢?原产云南吧。
云南,并不属于而今七国中的任何一国。它现在叫寿靡?应该在原蜀国以南,夜郎国西南。
桐桐看嬴政: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吃到芝麻酱。
这么一想,突然就觉得嘴里这肉要是没有芝麻酱就失去了灵魂。
吃了饭,嬴子楚看折子。桐桐拉了嬴政去看舆图,问他:“这里是哪?”
“夜郎国。”
桐桐又挪动手指:“这里呢?”
“余靡!”
对!叫寿靡,也叫余靡,还叫州靡。
桐桐的手放在吴越之地:“听闻这里富庶,一年两熟。”
嗯!
她的手从吴越往西挪:“可见,往北天寒,只要在南边,都暖和。”
嗯!怎么了?
桐桐指着西南那地方:“你说……这里是不是跟吴越之地一般,湿润温暖?”
嬴政对着舆图:“只七国舆图详尽,此地只有大致位置,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他就笑,“假使有一日,能荡平这六国,必使人往远处去走走看看。可沿着陆地西行,亦可出海东渡。天下之大,何止万里。”
他踩到舆图上,笑道:“阿姊,我想知道这大地的尽头在哪里!天若似穹庐,那地一定有尽头!”
我想找寻,它的尽头到底在哪里?!
第723章 秦时风韵(50)一更
桐桐带着蜀生在咸阳城中游走,出没于酒肆客栈。
而后她发现,她好似错了。她以为孟尝君那三千门客,不说三千尽皆忠贞之士吧,总该出三百……哪怕三五十……愿意为旧主复仇以报旧主之恩。
可惜,这些人好些都不是为这个来的。
在酒肆客栈里转了一圈,才发现这些门客多是护送各地的士子、文人来咸阳的。这一打听才知道,是吕不韦在各国招揽人才为其门客,要修书。
桐桐:“……”修《吕氏春秋》吗?应该是了。
她上了马车,说车夫:“去侯府。”
四爷正要出门,嬴政派的人已经到了,他收拾了东西正准备走,结果桐桐来了。
他干脆就不走了,知道大冬天的这侯府有多舒服吗?
桐桐踩在地上:暖和!
她往地上铺着的虎皮上一坐,问四爷:“吕不韦筹备修书,召门客,酬劳优厚。”
四爷招手,青竹忙进来:“侯爷。”
“去拿罐果来。”
“诺!”
青竹捧了小小的罐子,刚开封的,放在女君面前。
桐桐看了一眼:罐头?这个好。
猴楂子就是山楂,这么吃入口极好。
正要说话,外面又有人来禀报:“侯爷,丞相来了。”
四爷叫桐桐先吃:“你不用露面,我去见见。”
好!难得这么舒服自在,她塞了一口山楂,喝了几口汤,这么暖和又没有烟气的地方,太舒服了。
她往下一躺,拉着四爷的大氅往身上一盖,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青竹来请的时候,蜀女拦住了:“请告知侯爷,女君睡了。”
“诺!”青竹朝里扫了一眼,女君果然就躺着未曾动一下。
他悄悄的退出去,急匆匆的去禀报:“侯爷,女君歇下了。”
睡着了?“你吩咐厨下,备稻米饭,菹菜鱼,女君醒了要用。”
“诺!”
青竹下去了,四爷这才提了茶壶给吕不韦斟了菊花茶:“叔父是听闻太子宣召,故而赶来的?”
吕不韦点头,“进宫去,当谨言慎行。与女君相处,务必恪守礼仪……”
四爷将糯米糕往前推了推:“此次未必一定要住宫里?”
“为何不?”
四爷看吕不韦:“最近,咸阳城中多有任侠,女君清查之后发现,任侠多为护送士子的保镖之人,而士子之所以涌来咸阳,皆因叔父征招门客修书,不知是否有此事。”
吕不韦:“……”他失笑了一瞬:“叫女君见笑了!原来此事竟是跟我吕不韦有关……此事,确有其事。”
四爷问说:“此等事……叔父之前并不知影响会这般大?”
“只说盘缠保镖之费用,某一盖支付。最近又忙于粮草征调,国事亦多……此事多为三子处理,我还未亲自过问过。若知晓因此事劳动女君,早进宫言明了。”
吕不韦端着茶,看向自己这个侄儿:“四子啊,叔父原本商贾,所求不过是一国之利,粗浅的很。可真等坐上了相位,叔父这心里念头又不同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一手茶杯,一手指着外面,“四子,叔父可与任何一先贤相提并论。此时,这心里,不再是可获利几何,而是有了他想。”
何想?
“想以天下为己任,想有自己的抱负……想我之理念,能平天下兴天下……”吕不韦说着,便过来,凑近侄儿,看着他的眼睛:“在登上相位之前,我亦不知,原来我亦有这般宏愿!原来,一个相位,竟能成就如此之我,奇哉怪哉妙哉!”
四爷:“……”屁股决定脑袋!原也该是如此才对。
吕不韦看着侄儿的眼睛,竟是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鄙薄来:“叔父以为,你之清高,亦会瞧我不起。”
“在其位,谋其政。为丞相,谋国事,天经地义。”四爷就道:“叔父为何会做此想?”
吕不韦一下子就笑了,重新坐回去:“可世人鄙薄于我,区区一贱商,安敢谈治国?一商人,为何不能治国?那四公子除了出身显贵之外,能耐不值一提!他们之治国,是自身本事么?不!是谋士无数,是门客无数,是集百千人之智慧成就了他们。”
说着,他的声音一下子便高昂了起来,“他们都可,我吕不韦为甚不可?越是鄙薄于我,我偏要有所作为!我要辅佐秦王,成就霸业。我要招徕士子,以此来名扬于天下;我要著书立说传万世,以此来名垂于青史!”
彼时:“我吕不韦之名,将与历代先贤一般,镌刻于史书之上,褒贬皆由后人评说。”
四爷笑了一下:“叔父之肺腑之言,颇为动人。此事,女君必是会禀报的。然,叔父也勿要忧心大王与太子对叔父之看法。您只自问,此举触犯秦律了么?若无,无论太子亦或是大王,都不会阻止。”
吕不韦转着茶盏,而后放下了:四子在强调一个东西——法!
“法不禁,便由他!”嬴子楚轻笑了一声,“为人哪能无私心?”
桐桐’嗯‘了一声,“已命密探严密监视任侠动向,若无过激之举,便由他们自由行事。”
“善!”嬴子楚放下奏折,看向儿子:“人皆有私,此不为过错。容其私心,用其才能即可,莫要求全责备。”
“诺!”
这个冬天没过,因着秦赵的开战,燕国未等到第二年,便将其太子姬丹送往秦国。
姬丹与嬴政年纪相仿,早年在赵国为质,燕赵交战,姬丹回燕一两年的时间而已,又被燕王送到秦国为质。
嬴政见了姬丹,两个少年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有答话。
姬丹倔强的看着嬴政,只微微欠身以示意。
嬴政浅淡的回礼,问说:“你恨我?”
姬丹摇头:“不恨你。”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恨。”
姬丹笑了笑,“六国皆恨暴秦。丹为六国人之一,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嬴政垂下眼眸,没言语。
姬丹又问:“一人之恨,殿下有知!若举六国人之恨,殿下可敢去想?六国之众,一人唾一口,足以淹没秦王;一人骂一句,足以叫秦王遗臭万年。秦之暴虐,必被万世流传。”说着,他就朝前走了两步,问说:“嬴政,你可惊惧?”
嬴政亦是朝前走了两步,与他对视:“政,不与人争口舌之利!政只知,昔年诸国争霸,那些赫赫霸主,早已国势衰微。唯有秦国,迎风直上,强于诸国。谩骂,乃是无能者最后的呐喊。政佩服丹太子勇气,但亦为丹太子可惜。若燕王图强,丹太子不需为质;若燕国文武肯尽忠国事,丹太子又何需为质!”
姬丹:“……”他认真的看嬴政,而后见礼:“姬丹请从太子学。”
嬴政笑了:“可!准燕国丹太子从本太子就学。”
“殿下不怕姬丹他日归燕,与殿下为敌么?”
“我等着你与我为敌!”
“留着一起进学?”桐桐看嬴政,“你跟姬丹一起入学?”
“不可么?”
桐桐:“……”可不可的,反正荆轲刺秦王的那个荆轲,他是燕国姬丹派来要杀你的。你俩这同学做的,会要命的。
姬丹的结局是,燕国大败,太子姬丹和他的父亲燕王喜逃亡辽东。为了保住性命,燕王喜杀了亲儿子姬丹,捧着姬丹的人头跟嬴政求和,最后求和不成,反被俘获。
姬丹死的有点不值。
而今听着,这位姬丹太子倒是很有几分勇气和胆气。
既然都答应了,那你俩就做同学吧。
姬丹每日进咸阳宫入学,都能看到嬴政一身大汗的从演武场回来。一日,他到的早,刻意去演武场去看了。
安平君与嬴政练剑,长剑挥舞,如蛟龙一般。
桐桐抽出匕首,扔给嬴政:“正儿,接着。”
“短刃?”嬴政就笑:“阿姊,短兵交接……我用不上。”
“长短兵器各有所长……”桐桐说着,就道:“你用长剑,我用短刃,一试便知。”
姬丹看的心惊胆颤,竟是实战而练,所用兵器,都是开刃利器。就见安平君躲闪过长剑,顺势一翻滚,贴身而战。短刃一出,嬴政身上衣物,瞬间被划伤多处。
这是控着力道未曾伤人,若是起了歹意,够嬴政死好几次了。
嬴政低头看看身上,倒吸一口凉气:短刃之利,恐怖如此。
桐桐收了短刃,低声道:“长剑可杀十人,数十人。短刃防刺客!”
嬴政这才接到手里,这短刃极轻巧:“是文渊侯给阿姊锻造的?”
“我托他给你打造的,贴身藏着,此一生此刃都不可离身。”
嬴政:“……”他手掌一翻,将短刃收入袖中:“好!此一生不离此刃。”
时辰到了,桐桐朝姬丹看了一眼:你要再派荆轲行刺,你看嬴政能不能杀了荆轲。
说起来,荆轲名声极大,刺客榜单他能排第一。
但是此人除了名气大之外,其他的真不行!手艺太潮,一对一,对方还无合手兵器可用,这都没得手。可见,除了勇气,也没别的了。
转身要走了,桐桐提醒嬴政:“该给王后请安了,今日莫要忘了。”
“记着呢!”嬴政心情甚好,转身跟姬丹一起走:“用过早膳了么?随我一起吧。”
每日里学问习武,受教于父亲膝下,隔三差五给阿母请安,陪她玩一圈游戏,再或者,邀请咸阳子狩猎于城外山林。
嬴政喜欢而今的日子,这也是他这一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雪后,他在咸阳宫里奔跑,团了雪球扔蒙恬蒙毅,回头又喊桑榆:“冻些冰块,我给阿母和阿姊雕冰灯……”
桐桐站在高处,看着肆意玩耍的嬴政。回头看看,嬴子楚咳嗽的越发厉害了,服了药才睡沉了。
咸阳城外,军报一个接着一个,何日得安呐?
嬴政喊着:“阿姊,我予你雕石榴花灯可好?”
桐桐笑着应了一声,看着那转身跑开的背影,莫名的鼻子一酸:我也盼着,这样的日子,你能过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第724章 秦时风韵(51)二更
秦赵用兵几近九个月,蒙骜上将军带兵连下赵国三十七城!
嬴子楚指着舆图,说嬴政:“……赵国榆次……”
“榆次……”嬴政在地图上找,桐桐用手指了大概位置,榆次在后来的山西境内,大差不差,就是那个位置。
嬴政果然看见了,在上面做了记号,此地归于大秦。
嬴子楚便笑:“……新城……”
“新城!”嬴政又做了一标记。
嬴子楚继续说地方:“狼孟。”
“狼孟?”嬴政的手指在舆图上挪动:“此处!”
父子俩一个说地名,一个在舆图上圈,看着大秦的版图不住的朝外延伸。
桐桐转身去端药去了,赵国三十七城,蒙骜该班师回朝了。
蒙骜班师回朝,嬴子楚一身铠甲,坐战车出城三十里迎接凯旋之将士。
大胜归来,庆功宴必不可少。桐桐陪在身侧,嬴子楚是真高兴,酒宴散去,他说:“而今大秦之疆域,乃历代先王与将士百姓,一同打下来的!一寸江山一寸血……寡人忝居王位,若无寸进,如何对得住先祖?”
桐桐:“……”对于帝王而言,开疆拓土之功,谁不向往?心情可以理解。
只要打仗,坐在王位之上的人无不是胆颤心惊。看不见战事,日日记挂战事。
刘女说:“大王夜里惊醒数次,无一夜可安枕。”
是啊!战事,耗费的是国力,搭进去的是人命,谁能睡的着呢?药里添了安神的,亦是惊醒不止,奈何?
便是刘女不说,桐桐号脉也能知道。劳心劳力,操劳过度,忧心忡忡,焦虑失眠……这般病人,便是神医来了,能治的好吗?
有病在身不得养!
而今,班师回朝了,这是好事啊:“父王今晚可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夜,嬴子楚睡的确实安稳,一夜未曾醒来。
可第二天,奏报便来:秋雨至,山洪来,马场被冲,损失不计其数。
马场事关军备,消息迅疾。那没来的消息是事关民政的。马都被冲毁呢?人呢?田呢?正值秋收之际,一季秋粮欠收,该当如何?
越是着急,身子便越是不争气。
嬴政终于觉得不大对了,他跪坐在父亲身边:“父王……莫要心急!莫要心急!”
嬴子楚召集百官:“快!内灾必引起外祸!”以为大胜了赵国,便可震慑他国。可若是秦国遇灾,他国会如何呢?“调兵,防边关之乱!”
“诺!”
休整不过月余,蒙骜再次率军出征了。
临走嬴子楚拉住蒙骜:“上将军,此次……需得敢战!越是别国觉得大秦无力一战,越是得敢战。此战,不论输赢,都乃上将军之功劳。”
蒙骜看着枯瘦若此的大王,缓缓的跪下:“大王,臣定不辱使命。臣在一日,护佑大秦一日。不论生死,不论输赢,有敌必出征!便是不敌,宁肯死于沙场,亦绝不投降。”
嬴子楚扶了蒙骜起身:“出征之日,寡人送你。”
“大王——”
嬴政扶着嬴子楚,嬴子楚攥着蒙骜的手:“上将军,只要寡人还活着,有将士出征,寡人必亲送。”
蒙骜双手握住嬴子楚的手:“诺——诺——诺——”
桐桐站在后面,看了刘女一眼,刘女去热药去了,人煎熬若此,如何得了?
等送了蒙骜回来,嬴子楚大口的喘息着。桐桐跪在他身后,不住的摁着穴位,一盏茶之后,才稍微好了一些。
打从这一天起,嬴政便不回自己的寝宫了,桐桐更是昼夜留在章台宫。
嬴子楚看着不远处躺着的儿子,再看看几乎睡在他塌下的女儿。一转身,刘女半靠着,这是还没睡呢。
他睡不着,又靠起来,头晕目眩。
桐桐一听见响动就起身了,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可是雨声吵嚷到您了?”
嬴子楚摇头笑了笑,盯着桐桐看了两眼,继而又失笑:“为父的过失,竟是没发现,丑儿长大了。”
桐桐愣了愣,转身递了热汤过去:“不丑了吧?”
“为父失职,竟是忘了……女君皆喜华服美饰,我儿贵为王女,却未曾有一日如贵女般……”嬴子楚抬手,落在这孩子垂下来的乌发上,“为父想看吾家丑儿盛装……”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往后是往后,而今是而今,为父明儿一睁眼,便想看见丑儿盛装……假使为父要走,你需得叫为父记得你的好模样……”
桐桐:“……”她凑过去,“事终归是能过去的!您急,是那般;不急,还是那般。那又何须着急?”
嬴子楚只笑:“我儿心思明净!可为父……不成!心知不能急,却也不由人。”他笑道:“为父深知,时日恐怕无多。你有华服无数,从不曾穿戴。放着也是可惜,穿戴起来!叫为父记住你的模样。”
雨后的清晨格外的清爽。
桐桐坐于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第一次打开妆盒,认真的上妆。
这粉是四爷帮她做的,用大米浸泡三十天左右,将上面的酸臭味淘洗干净,而后放在铜盘里烤干,之后捣成粉末。再用各色干花捣碎浸泡,提取色素,混入粉末中,二次烘干。烘干之后用石杵磨,再加入磨好的珍珠粉,混在一起磨的十分细腻之后,再过筛子,直到最细密的状态。
粉敷面,自然细腻。
眉黛轻扫,唇脂上色。
起身之后,一袭红袍上身。战国袍做的精致了,那是极美的。头发用发箍发带半束着。
她无耳洞,不佩戴耳饰。倒是环佩、簪钗佩戴齐全,无不精美。
穿戴齐整,一路走来,环佩叮咚悦耳。
一路走来,宫人尽皆侧目,而后俯身。
章台宫里,嬴子楚与吕不韦正议事,听到响动便抬起头来。这一瞧,走来之人虽不明艳,却也明媚善睐、神采飞扬。
嬴子楚目带笑意,扭脸去看刘女,见她亦是一脸惊讶,便自得大笑,跟吕不韦道:“吾家女亦娇!”
“是!是!女君……神仙之姿,卓尔不群。”
桐桐便笑,坐过去:“您非要看,您瞧,多不自在。”
“美即自在!美即自在。”
桐桐笑着给吕不韦斟茶,吕不韦接着刚才的话说:“……密报陆续传来!魏国信陵君魏无忌遣人说服燕赵韩楚四国,与魏国联纵,五国联军正在压境。幸而大王料敌以先机,派遣上将军以防不测。此一战,必为恶战。”
嬴子楚心里有数:“补给多劳丞相。”
“不敢言劳!”吕不韦站起身来,“臣这就去安排。”
“好!”嬴子楚看桐桐:“去送送丞相。”
“诺!”
桐桐亲自送吕不韦出章台宫,吕不韦要离开了,突然站住脚,看向这位女君:“安平君……以为,文渊侯之婚事能提否?”
桐桐眯眼看吕不韦,吕不韦亦是认真看这位女君,两人对视良久,桐桐才道:“婚姻之事,从父母之命。若来问我……丞相,若是百姓之家,家中正有难事,弟弟年幼……家中长姊该舍亲而出嫁吗?”
吕不韦就笑道:“若百姓家遇此事,自是急于办婚事……多亲眷照拂终归是好事。”
“亲眷照拂?”桐桐看他:“我信丞相之忠心!丞相不自信么?”
吕不韦深深的看了这位女君一眼,而后行了一礼:“臣僭越了!您恕罪!臣告辞。”
“告辞——”
桐桐看着吕不韦的背影,站着没动:嫁于吕家,吕家便是外戚!自己亦是外戚。
看似可依仗,可其实,短期内吕不韦的丞相之位不会动。但是,自己一旦出嫁,相当于砍了嬴政一条臂膀。
不论是朝臣亦或是宗室,都会成为自己和嬴政之间的绊脚石。
自己稍有动作,都会被归为外戚,归为吕不韦一党。
因而,若是嬴子楚能多活十年,便可早早成亲出宫。若是嬴子楚命不久矣,那么在嬴政亲政之前,自己绝不能出嫁。
她缓缓的走回来,嬴子楚问说:“跟丞相说什么了?”
“丞相问儿……可能来提亲?”
嬴子楚一愣,问说:“是啊!为父失职,女子花信至,怎能错过?为父知你心悦吕家子,不若,为父为你们赐婚,择日可完婚。我儿若出嫁,为父亦欣慰。”
桐桐摇头,坐在嬴子楚边上,轻轻的摁压着他手上的穴位:“儿拒了吕丞相,儿不着急!正儿打小便没离开过我……我想等正儿行了冠礼,由他亲自送我出嫁。”
嬴子楚看着这个孩子,“当日……你祖父赐给你剑……你曾祖弥留之时所言……”
“儿记得!便是别人都不当真,儿当真。”桐桐看嬴子楚:“您放心,我必能守护正儿,看着他做真正的秦王……”
嬴子楚便笑了:“好!此乃我赢氏之幸!手足可扶持,幸甚至哉。”
嬴政站在大殿外,默默的听着,没有进去。
良久,他才转身,走了很远很远,坐在咸阳宫那台阶之上,看着咸阳城:曾祖走了,祖父走了,父亲也要走吗?
他看着远处,天边不知道是哪里,他看不分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姊来了,坐在他的身边。
他没扭脸去看,只问说:“阿姊,归秦四年,送走了曾祖,送走了祖父……”不知道哪一天又要送走父亲,“阿姊,自正生下来,不苦的日子有几多?为甚生而为人,这般苦难呢?阿姊,你看蒙恬蒙毅,数代同堂,父母俱在……阿姊,我想把现在这日子留住……我想做一辈子太子……哪怕像是祖父一般,半生太子……我不做大王也心甘呐!阿姊,我想父王和阿母一直在宫里……我出宫安心,回宫心安……我别无所求,只要留住而今的日子……不可么?阿姊!”
第725章 秦时风韵(52)三更
来年二月,边关传来急报。
蒙骜不敌魏无忌,五国压境,秦军败北。
战报传来,嬴子楚一口黑血喷出。
桐桐急着下针,嬴政抱着父亲:“父王——父王——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一败,您心中早有准备……父王,待他日整军再战便是……”
嬴子楚靠在刘女身上,大口的喘着气:“胜败……乃兵家常事,此话不假……可此败……陨我多少大秦将士……为父心疼……心疼呐……”
嬴政攥着嬴子楚的手,“父王……父王……”
“正儿……秦国不进则退!若不能平天下,必为天下所平……”
“儿记住了!儿记住了!”
嬴子楚坐起来:“传丞相进宫议事……”
吕不韦半夜被宣召入宫,嬴子楚给了兵符:“寡人要阅兵?”
“阅兵?”吕不韦问说:“不若待到四月,天气和暖……彼时,您必康健……”
嬴子楚将兵符递过去:“此一败,得防有人乱军心!因而,尽快……阅兵!”
吕不韦双手接过兵符:“诺!诺!臣这便去办。”
人走了,嬴子楚朝后一躺,攥着儿子的手:“正儿。”
“儿在!儿在!”嬴政跪坐在父亲身边,“儿在您身边。”
嬴子楚抬手抚摸儿子的脸:“正儿,陪父王去阅兵……”
“诺!儿陪您去。”
嬴子楚又扭脸,看下针下累的女儿,她面色苍白,头上的汗密密麻麻的,“丑儿?”
“儿在!”桐桐抚着他的胸口:“喘息可平顺了?”
嬴子楚看过来:“丑儿盛装……陪父王去阅兵。”
“儿戎装……”
“不!盛装,我儿盛装之下,甚美!需得叫天下人看看,我女为娇儿,若国有难,娇儿亦能披挂上阵……”
桐桐点头:“诺!诺!儿定盛装。”
盛装之下,风姿灼灼。
这一日校场之上,方队成片,威武雄壮。行礼时铠甲撞击之声,呼喊见礼之声,收武器的开合之声,这一声声整齐划一,千万人如一人一般。
校场外,咸阳城中百姓,各地来的商旅、士子、任侠,早已经将校场围的水泄不通了。
百官早已到达,四爷就在其中。
他朝这边看,看桐桐跟来,嬴子楚是想怎么安排。结果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了一群人,这些人他认识,乃是稷下学宫的师兄们。
有韩国公子韩非子,有后世人尽皆知的李斯,有寒门学子穆歌,这些人都乃是稷下学宫,荀子门下的佼佼者。
他们何时来的秦国?
他看见这些人了,这些人也看见他了。
韩非子抬手行了一礼,而后戳了戳李斯:“瞧!师弟俊逸出尘,难怪为秦国王女倾慕。”
李斯便笑:“这位安平君名声甚大,早有耳闻。听闻秦国两位先王都对其娇宠有加。赵国国君更是想娶为王后……”
穆歌低声道:“听闻奇丑无比,乃是天下第一丑,不知何时得见?”
三个人自以为小声议论,可周围的秦人各个尽皆怒目而视。
“勿恼!勿恼!玩笑!玩笑!”
穆歌凑到李斯耳边,低声问道:“虽说都在传此女英姿勃发,悍勇狡诈……但庶民何意维护她至此?有甚爱民之举?”
韩非子回他:“非敬女君,所敬乃国君,乃赢氏。”
原来如此!
正议论着呢,王驾停了下来,从上面跳下来一高壮英挺少年,锋利如出鞘之剑,面容虽稚嫩,气度却俨然。
这少年目光一扫,便又转身,站在车边候着。
紧跟着从里面伸出一截黑色镶嵌红边的袖袍来,紧跟着是整个人。人出来了,是一盛装女子。这女子未曾抬头,只扶着少年的手臂下了马车。
等站好了再去看,此妙龄女子好气度。剑眉朗目,面容饱满威严,体态强劲挺拔,一回眸间,微微一笑,又若春风拂面。
穆歌问:“此女是秦王哪位夫人么?”
“蠢材!此装扮为未出嫁女。”
“未出嫁女……”穆歌差点惊呼出声,“此便是那个丑……王女?秦国公主?”
应该是了。
就见这女子站于另一侧,伸出手来。秦王这才从马车里出来,扶着少年和女君从马车上下来了。
一下来,便听得极大的呼喊之声:
“我王万年——”
“我王万年——”
“我王万年——”
……
李斯心道:这便是秦王了。
秦王这不是文弱,这是虚弱吧!
李斯心里叹气:久病之人,余二子,皆年幼!有一女,虽如公子般教养,但终究不是公子。
可惜!可惜了!
那边桐桐站于战车之下,看着嬴子楚上了战车。却不想他一上去,就伸出手:“丑儿,来!”
赢傒就站在边上,低声道:“大王,此不合规矩!”哪有大王阅兵,子女跟随的!太子跟随都已不合规矩,怎好携王女?
嬴子楚指了指将士的弓箭,“拿来!”
赢傒忙道:“为您准备的弓箭这就着人去取。”阅兵需得先开弓,这是规矩?嬴子楚摆摆手:“只管拿来。”
赢傒去取了,亲手检查了兵刃,这才递过去。
嬴子楚未接,而是看向桐桐:“我儿……接!”
桐桐看了那弓箭一眼,在嬴子楚的期盼中,抬手将弓箭抓到手里了!
嬴子楚指着天上一行行的南飞雁:“为父想要一只雁,我儿可射于为父。”
桐桐没说其他,她搭弓射箭,箭簇飞出去,一只雁嘶鸣着掉落于军阵之中。有将士捡起,捧着一路走来,那一箭射穿大雁咽喉,纤细的脖颈处插着一根箭簇。
将士们看的见,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声传来:
“嚯——”
“嚯嚯——”
“嚯嚯嚯——”
李斯和韩非子站在人群中,两人对视了一眼,他们发现,这呼喊的不止将士,更有周围的百姓。他们不分老幼,尽皆呼喊助威!
在一声声呼喊声中,那大雁被送到赢傒手里。
赢傒看着这一箭,再打量了这丑儿一眼,而后退后一步:“请——”
嬴子楚伸出手,桐桐一手弓箭,一手伸过去搭在嬴子楚的手上,没用他拉,自己上了战车,站于他的侧后方。
嬴子楚又含笑看儿子:“正儿,上来!”
“诺!”嬴政跳上马车,站在父亲的另一边。
站好了,王旗一挥,战车便动了。
这战车需得站在里面,晃动极大。嬴子楚身影晃动,嬴政紧挨着父亲,叫他半靠在身上。桐桐微微侧身,手偷偷抵在他腰上,叫他站的稳稳当当。
战车朝前,将士手持矛戈,依次单膝跪下,而后起身,口中一声一声喊着:我王万年——
嬴子楚看着将士,低声跟儿子道:“此并非为父排场……乃是不得不行之举!此举可安国人之人,可安将士之心,可平蠢蠢欲动之人心……”
“诺!”
开弓台就在前面,战车停下来,依次从车上下来。
为国君准备的弓箭摆放在开弓台上,才一站稳,擂鼓之声便响,这是战鼓!战鼓一起,开弓来战!
嬴子楚站着都摇晃,桐桐挨着他,从后面扶着他。他看向嬴政:“正儿,此次开弓箭,你来射!”
嬴政没有犹豫,朝父亲点了点头,转身便取走了国君箭!
这箭乃特殊打造,外观看起来威武之极!此乃历代秦王所用,弓力不弱。
嬴柱登基时日短,他未曾阅兵。
嬴稷乃一霸主,打的六国恨不能咒死他。他阅兵数十次,次次皆用这把弓。而今,嬴子楚阅兵,他便是康健,这般弓他也未必开的了。
桐桐感觉的到,嬴子楚紧张!嬴政平时所用弓箭,该是跟这把相差不大,但若非经常使用之弓箭,用起来能否顺手呢?
嬴政拿起这把弓,朝着开弓台下的将士,将手抬高,高高的举起,叫一应人等都可看得见。
这箭一举起,满场都是’嚯——嚯——嚯——‘的声音!
嬴政朝前走,看了父亲一眼,而后搭弓,瞄准!
前面百步之外,是六面旗子。旗子上无有一字,颜色各不同。
但是看在韩非子眼里,他眼睛不由的眯了一下:六面旗子代表六国!秦人之野心,堂而皇之,从不曾隐藏。
就见这位小太子,手持大弓,射了出去。
一箭出去,一面旗帜倒,’嚯嚯嚯——‘之声不绝于耳。
六箭之后,倒了旗帜六面。
稚嫩的太子开重弓,箭无虚发!
秦人的呼喊生震彻云霄。
李斯左右看看:秦,或可一留!秦人上下一心,秦人心中有希望,有野望。秦王虽病弱,但其太子,风华卓绝,此乃秦人之信念!
在欢呼声中,嬴子楚朝儿子招手叫回来。看着儿子闪亮的眸子,他笑道:“来——给将士们说点什么……叫将士们认一认你……叫他们知道,你是大秦的太子……”
“儿该说什么?”
“想说甚便说甚!说你想说的,说什么都好!父王就在这里站着,我儿莫怕!为父在!我儿尽可放肆!”
嬴政看着父王的眼睛,再看着下面尚在欢呼的将士,又再次将弓箭高高举起,此一举动,如号令一般,下面寂静无声。
嬴政大着胆子,扬着下巴,凝视着下方,喊道:“大秦的将士们——”
“在——”
“在——”
“在——”
“我大秦自孝公至我父,已经六世君王。而我大秦之将士,亦有六代为我大秦征战。我大秦的每一寸土地,尽皆由我们祖辈、父辈的鲜血染就!嬴政敢问:你我可能丢失大秦哪怕一寸土地?”
“不能——”
“不能——”
“不能——”
“六代人浴血,而你我也将有子孙,难道还需得我们的子孙再为守卫大秦而流血不止吗?”
“不能——”
“不能——”
“不能——”
“唯有一统六国,平定天下,方能止这延绵五百载的战乱!尔等可愿与政一同,为子孙,为大秦,为天下万千黎庶而战!”
“战——”
“战——”
“战——”
第726章 秦时风韵(53)一更
阅兵之后,嬴子楚便病了。
李莸撤了号脉的手,看了女君一眼。
桐桐跟着起身,嬴政急切的看过来,桐桐摁了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跟着李莸出去了。
李莸看向女君,这两年他一直留在宫里,每次回家,都是由宫人亲自跟随。他未能跟外界多说过一个字,便是家人也未曾提及。
对外的说辞是,女君喜医道,他留于宫内,教女君医术。
事实上,女君聪颖,说一而通十,天赋极佳,而今已无甚可教了。
他的话,女君必是听的懂的。
“虽余毒清理干净,然中毒时久方清毒,女君该知道,彼时亦伤及脏腑心脉。这二年已是偷来光阴……大王又无法安心静养,而今,病入膏肓,药石已不可达。”李莸往下一跪:“女君,老臣无能……您请太祝……或可一试!”
桐桐还未说话,嬴政从里面出来:“你起身!你数次提太祝,不过是怕将大王不得医治的罪责归于你一身!太祝若言不可救,你便无罪……”
李莸不住叩首,不敢发一言。
“起身。尽心即可,不会怪罪于你。”
李莸这才站起来,低着头不敢言语。
嬴政又问:“依你所见,父王还有多少时日?”
“两到三月……已是极限。”
嬴政看向阿姊,一脸的哀求之色。
桐桐:“……”她吩咐李莸:“太医退下歇息。”
“诺!”李莸转身,小碎步疾步离开。
人走远了,桐桐才看向嬴政,问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从大夫的角度讲,不该告知病人。等待死亡的滋味,不好受!就如有些绝症患者,他不知得病时,生活一切照常。可一旦确诊,第二天就无法下床。
从为人子女的角度讲,亦是不能告知父亲。需得告诉他,快好了,没事了,叫他剩下的每一天都踏实、安心、高兴。
但从大秦的角度讲,他得心里有数,才能提前做安排。
因此,她才有这一问:该如何处置。
知道嬴子楚中毒的人,满打满算就这几个:韩氏、成蟜、刘氏、自己和嬴政,再就是太医李莸。
当然了,四爷也知道,但他的嘴里又不会露出去。
当日宫中大殿内服侍之人,桐桐秘密给关押了,这些人她都给了药,暂时封闭了声带,等事过了,药效自然就消失了,再送去守皇陵便是了。她也告知这些人,这是唯一保住他们性命的法子。
没人闹,安生的被关着,就怕把命给丢了。
因此,这个消息几乎是封锁严密了。莫说臣下了,便是夏太后与赵姬都不知道。
嬴政面色数变,在大殿外徘徊许久,他还是摇头:“阿姊,为人子,不该叫父王在无望惊恐中离开!政知阿姊之意,可……真到了那一日,别管是天崩亦或是地裂,那将是政份内事。政若无能,父王安排再多,亦不能改变甚;政若有为,父王便是无安排,政亦能闯过去,独成乾坤。”
桐桐没反驳,这种时候,怎么选择都不算是错的。
他十三岁了,能做决定了。
桐桐点头:“好!那便瞒着。他日……不管遇到什么,我陪你闯。”
嬴政这才蹲下,将头埋在膝盖上。
桐桐:“……”这一刻无人可与他感同身受,自己也不行。
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
打从这一日起,桐桐再不在嬴子楚面前谈病情了。她在嬴子楚的汤药里,会加大安神药的分量,叫他以为他夜里能安枕了。这种药加的多了之后,时间久了就会失去效用。但所剩时日若是不多,她便敢用了。
夜里睡的好,嬴子楚觉得头时而沉重,但精神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
桐桐用野薄荷做一些醒脑之物,涂抹于太阳穴上,这种感觉便减轻许多。大殿里也多点醒脑熏香,嬴子楚便觉得白日里确实是精神了。
嬴政会自己去网鱼,放在桶里带回来。
鱼肉更好消化,桐桐每日里变着法子给做鱼肉。尤其是鱼丸,繁琐非常,但每日里都有做。鱼片粥,鱼丸汤,菹菜鱼,清蒸,酱烧,甚至于饴做出了类似糖醋味儿的。
嬴子楚精神好了,就出去看看。桐桐会陪着嬴政舞剑,嬴子楚每每看的连连鼓掌。
蒙骜战败,班师回朝那一日,嬴子楚跟上次一样,出城亲迎三十里。
不等蒙骜以及将士下马请罪,他便先下车疾步朝蒙骜而去,远远的拱手迎战败之将士。
桐桐疾步的跟过去,看着蒙骜的泪顺着面庞上纵横着的沟壑流,心说,难怪蒙家几代人死保始皇,最后蒙毅被秦二世诬陷不曾造反,蒙恬更是宁肯选择自杀也不生反意。
迎了蒙骜,再回宫,嬴子楚就觉得懒怠了。
刘女看着碗里的鱼丸,昨日吃了五个,今日只用了三个。她看向女君:怕是不好了。
大殿外蝉鸣声阵阵,而今已经是初夏时节。
李莸预测的两到三个月,早已经过了,而今已经是六月,天气真热。
四爷算着日子:桐桐已经有七日不曾出宫了,怕是嬴子楚的大限将至。
嬴子楚本该是这一年五月病逝的,而今已经是六月了。桐桐将其多留了一个月,还能多留多少时日呢。
再度躺下不能起身,感觉不到饥饿,饭食端上来,不再有任何食欲。嬴子楚便知道:大限到了。
他招手叫正儿到身边:“我儿……年十三?”
“是!儿年十三。”
嬴政抬手叫桐桐:“丑儿……来!”
桐桐放下汤碗,走了过去,跪坐在他边上。
“丑儿……年十七!”
桐桐点头:“是!儿年十七。”
嬴政看着身前的子女:“正儿行冠礼,太早!丑儿,为父欲为你行笄礼。”
桐桐:“……”而今对礼特别讲究。一切尊礼而行!
按礼:十五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而嫁。
这是说,一般的话,女子长到十五便算是长成了,可以许婚了。二十岁之前嫁人,合适!若是家中有变故,诸如守丧,那么二十三而嫁是符合礼仪的。
这礼仪另外有补充: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而笄。
意思是:按礼说,女子十五岁及笄取字能许嫁了,但如果一直没许嫁,或是不想许嫁,那就在二十岁之前办笄礼也是可以的。
看的出来,这礼在这方面的宽松,应该是贵族之家亦有不想早成亲的犟种姑娘,偏家中父母娇宠……这种事多了,大家就默许了,条件可以宽松再宽松一点。
嬴子楚看着女儿,自己这一去,女子守孝三年,三年后,丑儿年过二十了。
她生于蚕月,而今已六月。
二十不笄,失礼也!
“为父不能叫你失礼于世,被人诟病。”
桐桐:“……”她摇头,“儿不在乎。”
“为父在乎!你孝悌在先,人品无瑕……不可失礼。”说着,看向黄琮:“去……请太祝。”
太祝被请来,嬴子楚一问,太说说:“下月初三……”
“太远了!近些……再近些……”
太祝看着大王的面容,心里咯噔一下:“大王……”
桐桐一脸严肃的打断:“太祝……后日吧,后日该是吉日。”
太祝与这女君对视,沉吟了一瞬:“后日……主肃杀!”
嬴政忙道:“那便换一日……”
太祝看向着女君:“女君煞气极重,不畏肃杀,倒也无妨。”
嬴子楚指着太祝,气的直咳嗽:“放肆之言!”
桐桐拍着嬴子楚的后背:“父王,此亦非坏事。儿觉得后日便极好,不再更改了。”
嬴政垂下眼睑,他的手忍不住颤抖:父王怕是只有两三日的光景了。
阿姊将礼定在后日,不问吉凶,如此急切,必是如此了。
太祝要告退,桐桐喊住他:“虽我命格硬,不畏肃杀,然父王忧心,那便请太祝暂留宫中,为我祈祝吧。”
说着,看向黄琮。
黄琮了然,在前面带路:“太祝请。”
太祝回头看向君王,郑重一礼之后,便跟着黄琮下去了。
等人走了,桐桐看向嬴子楚:“父王——”该安排便安排,而今尚有时间。
嬴子楚看向刘女:“寡人走之后,你需得服侍于太后身侧。”
刘女不解,看向桐桐。
桐桐朝刘女点头,刘女郑重一礼:“必服侍于太后身侧,替大王尽孝。”
嬴子楚看着桐桐:“你阿母在太后身侧,我儿该常去太后宫中。”
桐桐点头,“儿谨记。”
等黄琮回来了,嬴子楚才道:“宣御史。”
“诺!”
御史被宣召而来,嬴子楚命他拟旨:“寡人百年之后,太子嬴政继秦王之位。”
一道旨意拟定。
嬴子楚看向嬴政,攥着他的手:“儿啊……你阿母非善政之人,然,她为王后不可更改。唯有她为王后,你才是嫡长之子!便是她不为王后,你即位之后,她亦生母之身亦得是太后。大秦律,王不及冠,太后可摄政。此乃秦律给她的权利。”
嬴政缓缓点头:“儿懂。”
嬴子楚看向御史:“拟旨,嬴政年幼,着太后夏氏与王后赵氏,共同摄政。”
御史坐于案几之后,下笔润色。
嬴子楚这才看向刘氏:“此一生,寡人对你不起。”
刘氏叩首:懂了!留自己陪着夏太后,是要用夏太后辖制王后。而夏太后温和,不争不抢。自己居中,来回联络。如此,太子和女君才能在万一之时,有还手之力。
自己不仅有调停联络传达之作用,更须得看顾好夏太后,护着夏太后长久的活着。只有活着,太子和女君才有保障。
她说:“妾必用心侍奉太后,从太子之意,不敢违背!”
桐桐舒了一口气:没想到,有了刘氏和自己,嬴子楚敢用夏太后!甚好!甚好!
第727章 秦时风韵(54)二更
“笄礼?”这么着急?后天!
四爷心里便有数了,三日怕是嬴子楚的极限了。
他亦是无奈,回屋看一排排的金针,没有一根金针能达到桐桐的要求。
她所需金针需得如发丝一般,需得能细软的可缠绕的手指之上。这与金线又不同,他屡次尝试,也曾请了而今的能工巧匠,皆不能达到桐桐所要求的标准。
要顺着经络行针,一点不合适都用不得。
再便是药材,后世许多药材皆产自西南。医药的发展自然受地域影响,而今七国所占版图也不过是中东部地区,西部,西南、东北,尽皆不在涵盖范围之内。
只这七国境内所产药材都难配齐,更何况而今不被世人所知的西部和西南部。
那话怎么说的?川广云贵,地道药材。
咱就说吧,除了川而今属秦国,其他的朝哪踅摸去?
尤其是云贵之地,问现在的人,人家得问一句:那是哪?
桐桐有药方,无药!有针灸之法,无针。
奈何?奈何!
这就如同知道铁器好用,但开采锻造不得慢慢来吗?
青竹问:“侯爷,女君及笄之礼,可要提前送礼入宫中?”
不用!后日亲自带入宫中吧。
及笄礼,需得提前沐浴更衣,有许多礼仪。
桐桐忙去了,刘女作为亲生母亲,自是要跟着去。
这大殿里,只嬴政守着。
嬴子楚抓住了嬴政的手:“正儿,为父有话要交代于你。”
“是!儿子听着。”嬴政听着外面的蝉鸣声,感受着头上的汗往下落,身上的衣裳被汗湿,可父王的手却冰凉冰凉的。
嬴子楚问说:“正儿,可知道三家分晋,田氏代齐?”
三家分晋,只说春秋末年,晋国被三家瓜分。当时,晋国设置六卿,掌管晋国的军政大权。这六卿分别为韩氏、赵氏、魏氏、智氏、范氏、中行氏。
后来,赵氏把范氏和中行氏灭掉,又联合韩氏与魏氏,灭掉了智氏。
三家兴兵,晋国公室不能拦,其三家权利膨胀,晋国公名存实亡。
晋国公本就是周王室分封的诸侯国,诸侯国再行分封,这六卿倾轧争斗,变为三卿。权利之大,晋国公有名无实。
周王室不得不承认三家的地位,于是,晋国从此消亡,被这三家所取代。周王室分封三家为诸侯,这才有了赵国、韩国、魏国。
此便是三家分晋。
而田氏代齐,也差不多,它也可以称之为田陈篡齐。
齐国本是周王朝分封给吕尚,也就是姜太公的封地。齐国的王室应该是姜姓吕氏,后来一步步的,就演变成了妫姓田氏,经历了很多很多年。
嬴子楚说,“而今的齐国田氏,其祖上叫田完。田完本是陈国人,到齐国做一工正。工正,从八品工匠,修葺屋舍之人。从他开始,到田恒侍奉齐庄公,为宠信之臣,齐庄公甚至将女儿孟姜嫁于了田恒子。到这里,田氏用了整整一百二十二年,历经九代国君。”
嬴政’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田氏势力逐渐大了起来,他们在封地施行仁政,收揽民心。更是召集青壮,做武装储备。而齐庄公却小斗出大斗进,盘剥于黎民。数十年间,人心背离齐国,田氏为黎庶拥戴。”
嬴子楚说到这里,便喘息了良久才继续道:“而后,田氏对外,与其他诸侯国友好为邻,缔结联盟。对内,多发兵与吕氏对抗,最终吕贷沉迷酒色,被田氏迁居海滨,只余一城作为食邑。而后又求其他诸侯国代他求周天子,请册封他为齐国公。于是,田氏执掌齐国。这一步,田氏用了整整六十九年!”
嬴政点头:“父王,儿子懂了!不论是三家分晋,还是田氏代齐,其根源都在于分封过度。”
“分封过度,世族林立,此乃国之大患。臣子若是位高权重,必然为权利所迷,悖主而立,篡国而行……”嬴子楚抓住儿子的手,“正儿,你需得谨记。他日若平定天下……天下权柄只能握于一人之手。唯有如此,七国人,才能合为一国人。只有万民合而为一,方可止刀兵,方得万世太平。”
嬴政扶住父亲:“儿记住了!父王教导,儿永生不忘。”
嬴子楚这才缓缓的躺下,盯着儿子的眼睛,而后慢慢迷离,嘴里念叨的只一句话:“天下权柄……需得握于一人之手……一人之手……任何人不得染指……不得染指……”
嬴政看看昏睡过去的父亲,拉着父亲的头放在他的额头上,不敢掉、不能掉的眼泪在这一刻才算是掉了下来。
这一日,及笄之礼,嬴子楚精神格外的好。
今儿这及笄之礼,百官、宗亲尽皆参加。
桐桐一身礼服,拜父母。
太后给桐桐正冠,赵姬受大礼之后亲手将桐桐扶起来,取了她头上的簪子簪于桐桐头上。刘女红着眼眶坐于侧面,嬷嬷的注视着。
嬴子楚指着刘女:“去!给你阿母行礼。”
桐桐默默的走过去,行了礼。刘氏忙扶起女儿:何曾想到有一日,你竟长成这般。
及笄礼仓促,却也隆重。嬴子楚看了黄琮一眼,黄琮将一卷布帛打开,只见上面只一个字——桐。
及笄该有小字,此为嬴子楚为桐桐取的小字。
赵姬不大认识字,在赵国有些赵字她还有些认识,这个秦国字,她是真不认识。
只听得韩氏说:“桐?”
“桐?”赵姬问边上的大王,巧笑嫣然:“此字有何讲?”
“蚕子生于蚕月,春始华发,华为桐,荣亦为桐,取字为桐,必桐始可华。”嬴子楚接了那一卷布帛,笑看着桐桐:“来!”
桐桐跪于膝下,双手举起,嬴子楚将这’字‘交于其手:“为父愿吾儿此一生喜乐安康。”
“谢——父王——”
嬴子楚说完,又看向坐在百官中的吕四子,招手:“文渊侯,你近前来。”
四爷愣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大殿之中,尽皆打量之色。一个个的都看向吕不韦,这是要赐婚于吕家子么?
吕不韦眉毛都在跳动,嘴角难以压制。
可看过去,却发现大王与四子说话,听不大清楚,他们交谈之声,甚小。
嬴子楚看着眼前的青年:“……吕氏一门双侯,亦为显贵。”
吕不韦被册封为文信侯,因此,才说一门双侯。
这是试探,看四爷与吕不韦的立场有多亲近。
四爷轻叹了一声低声道:“……大王恩典,简拔吕氏于微末。吕氏浅薄,商户出身,大王不以其卑鄙,此大恩不敢忘。吕氏之今日,恰如寒门揽金山……感激不自胜。”
桐桐听懂了四爷的意思,他是说:吕不韦乃政治暴发户,根基浅薄!这就如同贫贱之人突然得了一座金山,久贫乍富之心态是什么样呢?财富难以把握!就如同吕不韦,他怕是亦难把握到手的政治财富。
难把握好啊,难把握,便容易过线,过线就会被抓把柄。
桐桐懂了这个话,嬴子楚自然也懂了这个话。
他这才笑了,取了玉珏来,此玉珏一分为二,他将一半递给了四爷,一半递给了桐桐。
不明着赐婚,但却给两人分了一块玉珏。
“你受教于荀子,甚好。”嬴子楚笑道:“下去吧!你也不算辱没我家丑儿。”
“诺!”
及笄礼之后,嬴子楚回了章台宫,便喊黄琮:“请太后……王后……韩氏……二公子……”说着,便喘息着,“宣驷车庶长赢傒……宣丞相吕不韦……宣上将军蒙骜……宣将军王龁……宣将军麃公……”
“诺!诺!”黄琮急匆匆的往出走。
黄琮都要出去了,嬴子楚又喊:“宣文渊侯……”
“诺!诺!”
夏太后来的最快,她一进来就愣住了。才看起来还神采奕奕的大王,怎生成这般模样?她急切的喊了一声:“异人?”
嬴子楚朝母亲伸出手:“阿母——”
夏太后什么都懂了,她扑过去,将儿子的头揽在怀里:“异人——异人我儿——”
“阿母……”嬴子楚轻轻地拍着母亲的手,“儿不孝!儿不孝!儿舍弃阿母认华阳为母……害阿母失去儿子……害阿母失去了儿子……”
夏太后压抑着哽咽声,不住的摇头:“我儿何曾弃母?我儿在赵为质,受苦受难,于大秦有功,这秦王之位舍我儿其谁?”
正哭着呢,韩氏带着成蟜来了。一看这样,韩氏瞬间瘫软:若不是那一口毒药,大王何至于此?
她一把抱住成蟜,不敢出一声。
嬴政冷冷的看着成蟜,成蟜吓的瑟缩起来。
嬴子楚伸手:“成蟜,过来。”
成蟜呜呜呜的哭着:“父王……儿错了……儿错了……”
嬴子楚抬手给成蟜把眼泪抹了:“不哭!为父不怪你,此乃为父之命数,亦是为父与华阳恩怨之了结。与你无关!”
说着,他将成蟜的手塞给正儿:“正儿,稚子何辜?”
嬴政看着尚年幼的成蟜,在父亲哀求和期盼中,到底是拉了成蟜的手:“父王放心,成蟜为儿手足,儿自当惜之重之……”
嬴子楚又看韩氏:“你近前来。”
韩氏膝行过去:“大王,妾该死。”
“你我之婚事,皆身不由己!你有私心,却无害我之意!夫妻情分,你予我的,比我予你的多。而今,事已这般,也算是两不相欠。”
韩氏叩首,一字不能言:这算是为自己求情,以保自己性命。
赵姬重新梳妆打扮,来的最晚。还未曾进去,便听见哀哀的哭泣之声,“这是作甚?”她疾步进去,看到了气若游丝的嬴子楚。
继而,她面色大变,一步一步过去,盯着嬴子楚的眼睛,问说:“大王将我当何人?”说着,她眼泪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自嘲的笑:“若为你妻,何以生死大事,不告知于我?”
第728章 秦时风韵(55)三更
嬴子楚招手叫赵姬:“寡人只愿你……每日里无忧愁!你跟着寡人受了许多苦……寡人就盼着你每一日都能心无所伤……”
赵姬一下子就愣住了,眼泪决堤而下,紧跟着,便扑过去嚎啕大哭。
桐桐看见了嬴子楚眼里的无奈,临到死了,还得哄着她。
等吕不韦、赢傒等到殿外时,里面的哭嚎声骇人。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是为何。
黄琮出来接引诸人,一进去,看着大王的样子,这些人猛的一跪:这是……怎么了?
嬴子楚这才道:“两年前……宫变时……华阳太后曾以毒酒欲鸩杀于寡人……幸而只饮一口……当日之境况,太子不在宫中……丞相与蒙骜上将军在外领兵……”
他不曾隐瞒当日事:“华阳太后借成蟜之手奉药……成蟜年幼,不知情……韩氏察觉,阻止及时……而后,多赖刘氏以土法使寡人吐出秽物……可饶是如此,也是毒侵五脏六腑。此二年,多赖刘氏照顾……多赖蚕子学医以侍奉左右……多赖正儿日夜相守……蚕子奉命,封锁消息……因而,上下无人知。”
说着,他歉意的看夏太后和赵姬:“母后,您见谅,儿深恐您忧心;王后,莫要生气,寡人给你的好日子不多,你快活一日,寡人亦能舒心一日……”
吕不韦看蒙骜:竟是连太后与王后也不能知?
蒙骜早已泪流满面:“这般之下,您何须再去接臣……您……”
“为一日王,当做一日王当为之事。”嬴政喘着气,看黄琮:“请王诏!”
诏书是早就拟定好的,一份一份摆了出来。
嬴子楚拉着嬴政:“寡人走后,太子嬴政即位为秦王。嬴政年十三,太后与王后摄政。”说着,转身拉了刘氏的手:“寡人将太后交于你手,即日起,你替寡人尽孝于太后身侧。”
刘氏一声声的应诺。
嬴子楚又看向嬴政:“他日刘夫人逝,准其以妻之礼,随葬。”
刘氏眼泪无声的流,不敢出一声。
嬴政“诺诺”的应着:“儿谨记。”
嬴子楚看向成蟜:“赦我儿之罪!华阳太后鸩害君王,我儿被为父所累,为父只愿我儿忘此事,勿要心怀愧疚活于人世。”
“父王——父王——”
韩氏抱着儿子,将脸埋在儿子的肩膀上,哭的不能自抑。
嬴子楚又看向吕不韦:“丞相与寡人相交于微末,丞相之能,寡人深知。寡人去后,丞相辅政。”
桐桐和四爷隐晦的对视了一眼:这摄政与辅政,一字之差,差了许多。
原本,该是吕不韦与赵姬共同摄政。可而今,换成了夏太后,其实是将桐桐隐在了夏太后身后。
吕不韦也从摄政变成了辅政。
嬴子楚看向几位将军:“升王龁为上将军——升麃公为上将军——着你二人与蒙骜上将军一同,掌管军务。遇事难决,禀于夏太后决断。”
夏太后欲说话,嬴子楚一把拉住了,夏太后便沉默,一语不发。
几位大臣忙跪下接旨!
嬴子楚这才又看向赢傒:“兄长。”
“在!”
嬴子楚伸出手,赢傒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兄长,孤儿寡母,朕交托给你看护。赢氏之将来,朕交托于你手。”
驷车庶长乃是宗室之主,赢氏一族事务,尽皆赢傒掌管。
赢傒点头:“臣领命!”
嬴子楚看着其他人:“今日之旨意,驷车庶长见证,不可更改。”
“诺——”
嬴子楚说完,这才看向站的最远的吕四子:“你近前来。”
四爷过去,嬴子楚却看向桐桐:“我儿来!”
桐桐过去,嬴子楚笑道:“丑儿,为父不曾封赏过吾儿!父王要走了,放心不下你。”说着,就看向御史:“拟旨……”
“诺!”
“将雍城赐予赢蚕,为赢蚕食邑!”嬴子楚抓着桐桐的手,“儿啊……为父盼着……盼着……”
“明白!儿明白。”桐桐反抓回去,狠狠的攥着嬴子楚的手。
雍城乃是周王朝和秦国的发祥地,它大致在后来的宝鸡凤翔。那地方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三国时,诸葛亮和司马懿在岐山五丈原相持百日,就是因为那个地方地势险要,难以攻下。
那地方战略价值高,连接咸阳与川蜀。
嬴子楚这是害怕呢,害怕有个万一,需得给嬴政一块能立足之地。只要活下来,只要能在雍城扎根,就能保住命。
嬴子楚笑了,这地方只有在丑儿的手里,才能不显山不露水,才能真的成为正儿的退路。
他一边笑,一边大口的喘息,然后指着四爷问说:“此地……交由文渊侯辖……可好?”你若觉得能掌握他,那就交给他;若你不能信任他,便不强求,你得另想他法。
桐桐不住的点头:“可!可!雍城可交由文渊侯代为辖制。”
“善!善!”嬴子楚一边说着,一边笑看嬴政:“儿啊……”
嬴政忍着眼泪:“父王,儿记着呢!天下一统之宏愿——儿未忘!儿不敢忘。”
“善——善——”嬴子楚笑着:“我儿必能一统天下……大秦历代先王之志——必能实现——”
说着话,他的眼睛就浑浊了起来,他抬起手,摸索起来。
桐桐将他的手拉住,将嬴政的手塞给他:“父王,我们都在!都在。”
“丑儿……”
“嗯?”
“正儿?”
“嗯!”
“为父……为父听见……听见战歌之声……战鼓雷动……金戈铁马……寡人催马而行……与子同袍——与子同泽——岂曰无衣——”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外面打更声响起,他问说:“过子时了……”
“是!父王,过子时了!”
嬴子楚笑了:“过子时好……过子时好……过子时……大吉……”说完,抓着嬴政的手就松开了,而后垂下!
桐桐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过子时,大吉!是因为不想薨逝在女儿的及笄礼这一日。
刘氏哭出声响:“大王——”
这一声嚎啕而出,赵姬才反应过来: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了!
她推开所有人:“你起来……你起来……公子你起来……你起来陪妾说说话……你起身呐——”
这一日,秦王薨!
对于知情的人,这一个结局,并不突兀!
可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太突兀了!真就是骤然而逝,时年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这丧事与两位先王丧事不同,嬴稷七十余岁,高寿若此;嬴柱亦是五十多岁,不算短寿。何况,彼时嬴子楚已过而立之年,国有长君,人心不慌。
而今呢?太子十三之龄。
夏太后久居内宫,臣子无一人相熟;
王后呢?
在灵堂前数次要撞柱,几欲逼疯太子和臣子。
大秦不尚此殉葬之法,自愿殉葬也不成。每日都有秦国将士战死,若是每个将士的妻子都撞柱追随,那秦人早死完了。
臣子是真不解:先王将国事托付给王后,丧事未办,王后寻死觅活,该当如何?
嬴政抱着母亲:“阿母——阿母——阿母亦要扔下正儿了么?阿母要舍正儿而去么?”
桐桐:“……”自己对赵姬可冷眼以观,但嬴政是亲儿子呐!
赵姬此时想一死之心,许是真的!可这会吓到嬴政的。
他接连丧亲,父亲才撒手人寰,母亲也要追随而去吗?父母乃至亲之人,他承受不住的!
因此,他用力的抱着赵姬,拉着她:“阿母……阿母……莫要弃正儿……莫要弃正儿……”
孤儿寡母,哭嚎于灵堂,怎一个惨字了得!
桐桐起身,从另一侧抱住了赵姬,手指摁压穴位,赵姬正哭着呢,软软的向下倒去。
嬴政变了变色:“阿母——阿母——”
桐桐这才道:“母后只是悲伤过多,晕厥过去了……”
嬴政缓过这口气,起身将母亲抱起来:“侍医!”
看着人安顿下去了,桐桐看看各安其位的百官,这才追着嬴政过去。
嬴政安顿了赵姬,一转脸看见阿姊带着御史来了:“阿姊?”
桐桐看他:“父王薨逝,心中之悲暂搁置。留待之后,慢慢想……悄悄哭……你该下旨,奉夏太后为太王太后,奉母后为王太后……”
对!该下王诏。
御史拟旨之后,桐桐带着往前面去,御史宣召,紧跟着百官于灵堂前拜见太王太后。
拜见完了,桐桐才走到夏太后身边,低声道:“祖母,请丞相和大伯,着二人主理丧事。”
夏太后丧子,心中之痛之苦得多重呢?
她看了刘女一眼:“你安排。”
刘女安排近侍:“太王太后有诏,宣驷车庶长与丞相!”
赢傒和吕不韦便被宣召来了,夏太后擦了眼泪,哽咽不能言一字。只指了指桐桐:“女君宣召——”
桐桐看二人:“太王太后有旨,着驷车庶长赢傒、丞相吕不韦主理丧事。”
赢傒和吕不韦看这位太王太后,她只点了点头,就罢了。
两人看向刘女,刘女眼观鼻鼻观心的守在太王太后身边,不离寸步。
赢傒眉头一挑:这个安排是此用意呀?先王将王权一分为二,一份在王后手里,一份其实就在嬴政和赢蚕手里。
吕不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退了一步,应了一声’诺‘!
赢傒紧随其后,应声之后从大殿里退了出去。
桐桐看着二人的背影,慢慢的收回视线。
嬴政收拾好了心情,再无慌乱之色,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一步一步的从后殿走了进来,然后跪于灵堂之前,吩咐黄琮:“传召,备丧之事,一日一报,不得延误。”
第729章 秦时风韵(56)一更
夜里,灯烛摇曳,灵堂前的白幡随风而舞。
桐桐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成蟜困了,跪在席子上不住的打盹。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成蟜。
成蟜一个激灵,赶紧跪端正,而后才满脸惧色的喊了一声:“长姊。”
桐桐跪下来,说他:“今晚我和大王守着,你去睡吧。”
成蟜不住的摇头:“不敢了……不敢……”
“听话!去吧。再熬下去,若是病了,父王会心疼的,也会责怪我与大王没照看好你。”说着,就催他:“听话,去吧!睡醒了再来,行孝观心……”
嬴政扭过头来,说侍从:“带公子去歇息。”
成蟜不敢反驳,起身跟着出去了。
灵堂里重新安静了起来。
桐桐朝外招手,蜀生拎着食盒进来。桐桐从里面往出取,先端了一碗煮饼,递过去:“用膳。”
嬴政摇头,吃不下。
桐桐的手没收回来:“用膳。”
嬴政看着那一碗饭食,眼圈红了,慢慢的接到手里,才塞了一口,就把脸转过去,眼泪滴答答的往下掉。
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把眼泪擦了,轻咳一声,不让哽咽声叫人听见,扭过脸才塞了两口,桑榆急匆匆的来报:“大王,太后醒了……要追随先王而去……”
嬴政放下碗,起身踉跄了一下,桑榆一把扶住。他这才跑着往后殿去。
桐桐看了看才吃了几口的饭食,说蜀生:“备着饭食,大王一日没用了。”
“诺!”
桐桐没去后殿,赵姬可能只是害怕,只是觉得无所依仗,只是需要跟亲儿子在一起呆片刻。
赵姬哭的肝肠寸断,抱着儿子不撒手:“正儿……正儿……阿母心痛难当……恨不能随你父王而去……”
“还有儿子!儿子在!儿子是大秦的王……”嬴政一下一下的拍着母亲的后背:“阿母,儿在……父王令您和祖母摄政……您要是随父王去了,岂不有悖父王嘱托?”
赵姬又哭:“大王啊大王……你为何不让妾随你去?为何?”
嬴政看桑榆:“给太后备饭。”
赵姬摇头:“食不下咽!食不下咽呐。”
饭食端来,赵姬一口也咽不下。
嬴政端过去,用汤匙舀着汤饼:“阿母,儿喂您。您得用些,莫叫父王走的不安。”
赵姬看着放在嘴边的饭食,终是张了口,嬴政笑着一勺一勺的将饭食给喂了。一碗热汤饼下肚,嬴政松了一口气:“阿母歇着,儿子不走。”
哭是累人的事,赵姬哭的过了,她真累了,躺下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此时,嬴政才慢慢的退出去,交代伺候的人:好生看护!
“诺!”
再到灵堂,已经过了子时。
桐桐叫蜀女再端了饭食来,嬴政摆手:“阿姊,我用过了。”
那便罢了:“前半夜我守着,你去歇着。”
嬴政摇头:“阿姊,我睡不着。”
桐桐:“……”她没言语,起身却在火烛上点了药粉。她自己去通风的地方呆着去了。
不大功夫,嬴政睡着了,倒在了跪坐的席子上。
桐桐看了黄琮一眼,黄琮去取了衾被,桐桐接过去给嬴政盖上。可起身要走了,她听见嬴政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她看桑榆,低声问:“大王可曾进了饭食?”
“未曾!大王喂了太后饭,等太后歇下了……”
桐桐:“……”她点了点头:“歇息去吧!明日还得陪伴大王。”
“诺!”
桐桐守在灵堂,嬴政就在边上躺着,睡梦里他眉头紧蹙,眼角不时的有眼泪下来。
十三岁!十三岁而已。
父亲走了,留下一个群敌环伺的秦国。白天再镇定自若,可夜里他依旧是个会害怕的孩子。
她守在边上寸步不离,嬴政腿猛的一蹬,眼睛睁开的一瞬先坐起来,而后摸袖子里的短刃。
等看清楚阿姊就在身边,他才将短刃收起来了:“阿姊……”
“嗯?”
“我梦见父王了……”
桐桐抬头又看棺木,没有言语。
“阿姊……这为甚不能是一场梦?”
桐桐沉默,而后问道:“饿么?”
嬴政没回答,却问说:“阿姊,你怕么?”
桐桐看着他:“你若怕,我便不敢怕。”
嬴政愣了一下,而后伸手拉阿姊的袖子,抽噎的哭出声来:“阿姊……我不怕!我不能怕!”他靠过来,一下一下拍阿姊的脊背:“阿姊,你哭吧……你怕了就告诉我……我不怕……”
桐桐跟他靠在一起,只这么陪着,什么话都没说。
无措、彷徨、不安、惊惧,都是避免不了的情绪。
会过去的!都将会过去的。满城素白,棺梓以八匹马拉着。
桐桐一身重孝,跟成蟜一起站在嬴政身后。一路将棺梓送出咸阳城,送往陵寝。
陵寝不近,在后来的长安附近。
陪葬并不奢靡,墓穴也较为简陋。
看着棺梓抬入墓穴,夏太后一声’儿啊‘才要出口,便用帕子捂住了嘴,太王太后不能那般哭,有失国体。
可赵姬控制不住,她奋力的朝墓穴扑过去:“大王……带妾走……带妾走……”
百官跟随,将士守护,周围的百姓那般多。
成蟜年纪小,他害怕到了极致,大人一哭,他便止不住,嚎啕大哭。桐桐一手拉着赵姬,一手揽着成蟜,看着嬴政:“行礼,封门。”
嬴政看着那深深的墓穴,一道门,送进去便什么都没有了!那是我的父亲,我将他葬于此,一抔黄土盖其身,就真的再没有此人了。
他跪下去一步一行礼,而后看礼官,礼官一声应,便有人来封墓门。
耳边是母后声嘶力竭的喊着’大王‘,是成蟜嚎啕着要父亲。
他起身,回过头看,看见阿姊一身狼狈,一手拽着一个。
他过去,抱住阿姊:“放手……阿姊……放手……”要哭就在这里哭吧,由着吧。
赵姬扑倒在坟茔之上,成蟜跪于坟茔前,从怀里掏出青枣:“父王……父王……您尝尝枣儿……这是儿亲自摘的……父王你尝尝儿摘的枣呐……”
他们在哭着,在诉说着,嬴政就在边上看着,等着。
从始至终,他没掉一滴眼泪。
回城的路上,嬴政坐在车辇上,却始终看着陵寝的方向。
一场丧事,少年清瘦许多。面颊如刀削一般,眼窝深陷却更有神了。
丧事之后,第一次大朝,嬴政身着秦王冠冕,身佩秦王剑,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大殿,踩着先王们尽皆走过的路,一步一步的走上了秦王的宝座上……
桐桐给夏太后更换了汤药,“这个服用三日看看……”
夏太后病了,坚持到丧事结束之后,真正的苦痛才真的席卷而来,于是,她病了。夜里起了高热,嘴里含含混混的喊着都是’异人‘。
刘氏守在身边,不敢叫太医。若是此事叫人知道了,是不是就得说,请太后多劳呢?
因此,她只说夏太后夜里噩梦,想起先王,哭了一场,请长公主来宽慰一二。
桐桐给针灸之后便退热了,又开了方子。
夏太后攥着桐桐的手:“苦了丑儿了……苦了丑儿了……”谁都哭过,只丑儿连哭的时间也不曾有。
“您得好起来,正儿年幼……”
夏太后不住的点头:“我会服药,我能服药。”
桐桐从大殿里出来,看着满庭落叶。她停下来,捡起落在地上的枣儿,在袖子上蹭了蹭,而后轻轻的咬了一口。
好似不如往年甜了。
正要再捡几颗枣子呢,蜀生急匆匆的进来,“长公主……”
桐桐看她:“何事?”
“侯爷的信,急!”
桐桐跟四爷通信,自在太子府就开始了,从无人拦过,也以为青年男女鸿雁传书。可其实,多数时候传递的都是消息。
原先桐桐用郑仁,可郑仁是吕不韦的人,桐桐后来就基本不用了。
她有了自己的渠道,了解咸阳城中动向。
但四爷送的消息,往往不是市井之内的消息。
她接了竹筒,抽出来看了,明面上当然是叫自己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但藏着的暗语是:吕不韦召人于相府论道。
吕不韦在修书,请些朝中官员或是才子名人,坐而论道并不奇怪。
只是在此时,先王新去的当口,召集那么些人聚集,这就不大对。
桐桐没言语,将这信收了抬脚就往出走,心里却寻思着:吕不韦这是要作甚?
夜里,吕不韦高居上首,看着满堂上宾,叹息一声:“先王故去,不韦心中亦是怅然。先王对不韦有知遇之恩,万死不足以报答。原先这朝中啊,分三派。一派为楚系,一派为老秦人,一派为咱们这些外来臣……”
话未说完,蒙骜站起身来,“丞相此话何意?我蒙骜虽是齐国人,然自归秦以来,君王信任,从不将蒙骜当外人。在大秦,我娶妻生子,子又生孙……我之子孙皆生于秦国,怎就成了外来臣了?某深觉丞相此言不妥!”
吕不韦忙道:“是不韦失言,这里无他国之人,你我尽皆秦人。我这说的不也是原来嘛!而今,上下一心,尽皆为辅佐新王。大王年幼,需得名师教导!以前,大王为太子时,只有一启蒙师,太子多从先王学习。如今先王不在,大王需名师呐。召集诸位,便是商议此事。”
蒙骜这才坐下:“名师?丞相以为何人可为大王之师?”
吕不韦看向在座的诸位大臣:“诸位以为姚贾如何?”
蒙骜没言语:姚贾与丞相相和,处处以丞相马首是瞻,此人为大王之师,至少不会挑起大王与丞相不和。
君臣不和乃是大忌!
若是如此,为大局着想,姚贾可为大王之师!
第730章 秦时风韵(57)二更
这个提议,蒙骜没有反驳,众人尽皆没有反驳。
吕不韦就对着姚贾颔首:“本相明日便求见太后,姚大人敬候佳音便是。”
姚贾忙起身致谢:“多赖相邦提携。”
吕不韦又看麃公:“而今,城中卫尉,主理王城之安全,您觉得赢傒公子如何?”
麃公看了蒙骜一眼,问说:“赢傒公子……自是合适,只是他为驷车庶长,如何再做卫尉?”
“先王临终,托孤于赢傒公子,可见其信重。先王才去,人心需安,既然先王信任,这咸阳之安全,除了托付给赢傒公子,还能托付于何人?”
麃公吸了一口气:反对赢傒公子,岂不是不信任赢氏宗室。
他没言语,不曾反对。
但赢傒必不是吕不韦能左右的,因此,这个安排,不存私心。也因着不存私心,没换成他的人,所以在坐之人都不曾反对。
吕不韦一脸笑意,“如此,便只有护卫郎中一职,此职位乃是护卫大王及咸阳宫安全之要职。相府有一家宰,名郑仁。此人曾随长公主与大王赴邯郸,邯郸一行,凶险非常。郑仁在其中传递消息,居功至伟。这一点蒙家两位小公子可作证!此人深得长公主与大王信任,不韦想举荐此人做护卫郎中,以保咸阳宫安全。”
麃公看看蒙骜,又看看王龁,没法反对。
赢傒乃是宗室,郑仁又与大王有信任基础,只一姚贾亲近吕不韦,但却是朝廷的官员。没有反驳的理由。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由丞相奏报太后与太王太后。
第二天,吕不韦就求见太后。
一求见赵姬,桐桐就收到消息了。
嬴政未亲政,吕不韦有事是不需要跟嬴政说的。太王太后和太后摄政,吕不韦求见太后,无错。
太后如今住的是甘泉宫,甘泉宫不在后宫之列,乃是独立于章台宫的又一宫殿。是嬴政特意将亲生母亲挪过去的。
因着赵姬说,她不喜后宫主事赢姜,见着赢姜那鬼面夜里便做噩梦。
嬴政未曾换了赢姜,却叫赵姬挪到了甘泉宫。
桐桐等着,等着看看,赵姬是否主动去请夏太后。但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这个消息,她便知道,赵姬没想着请。
她吩咐蜀生:“告知刘夫人,马上去给太后请个安。”
刘女一接到信儿,放下手里的事便去了。
去的时候,锦容迎出来,“夫人。”
刘女温和的笑:“我来给太后请安。”
锦容一脸愁容:“那需得等等,太后正在发脾气。这些日子太后心中不畅,不思饮食。奴一早便遣人出宫采买吃食去了,许是太后能用几口也未可知。这不,丞相大人来,不慎说了几句邯郸旧话,勾起了太后伤心事……”
刘女:“……”女君安排了白明在太后这里伺候,想来白明被被调开了去采买去了。
她就笑道:“邯郸旧话……哪有妾不知的!你若劝不了,还是妾去吧。这些年,妾未曾有一日与太后分开……”说着,兀自往里走。
才走到大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太后极其生气的声音:“……丞相乃故人,我总以为,丞相之心,必是挂着我们母子的!可你呢?竟是要让赢傒掌管咸阳戍卫,丞相是怕他图谋不轨时无兵可用,杀我们母子不死么?”
吕不韦起身:“哟哟哟!太后!臣当然是故人!可赢傒乃是宗室之首,乃是先王临终托孤之人,更是百官举荐之人呐!臣本想举荐臣家中护卫樊於期,可诸位上将军尽皆支持赢傒公子……臣便是宰辅,又能如何?”
“什么托孤之人!先王择丞相辅政,你才是大王寄予厚望的托孤之臣。他赢傒算甚?!别人不知当日赢傒是怎么逼迫大王的,你也忘了?若是你也忘了,那我可没忘,我今生都不会忘……赢傒当日在大殿之上,质疑正儿的身世……当日便该杀了他!”
“太后,万万不可说此话呐。”
“怕甚?这种居心不良之人,你却将我们母子的身家性命托予贼人之手……若是有个万一,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上将军尽皆支持就已然可怕了,你还要让他掌管咸阳卫……只怕梦里,我们母子便得丧命也不知道怎么丧的。性命已然要不保,还有何话讲不得?”
吕不韦连连躬身:“太后——不至于,臣安排了郑仁……郑仁曾辅佐于长公主……当日又是他从邯郸送了长公主的密信于臣……此人掌管咸阳宫护卫,岂能叫他人得逞?”
“咸阳宫中才多少护卫?咸阳城中那是驻军。你休要糊弄于我!”赵姬轻哼一声:“我不要赢傒掌管咸阳防卫,你之前说的那个家宰……叫甚名?”
“樊於期!”
“就樊於期!”赵姬赌气一般看着吕不韦“就他,行不行?”
吕不韦一脸的为难:“太后……您这不是为难臣么?”
“我不管,你去办,我就要!行不行,给句话!”
吕不韦一脸的无奈,跟赵姬对视,赵姬对着他轻哼一声,吕不韦无奈的叹气:“行!行!臣去办!臣去办便罢了。”
赵姬吭哧一笑,说他:“这还罢了!以后休要忤逆于我!”说着,就朝吕不韦招手:“来!你近前来,上这里来……你拟诏书,我盖印。”
刘女听了这半晌,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咸阳城中换成吕不韦的家宰樊於期,咸阳宫内换成郑仁,郑仁乃是吕不韦的门客护卫。
城内城外尽皆在吕不韦手中,怎睡的着?
于是,她急忙进去:“太后——”
赵姬便笑:“你来的正好!我今儿可是驳了相邦呢!”说着就问,“你来作甚?”
“请安!”刘女一脸的赧然:“若知道今儿丞相进宫,请见太王太后与太后,妾便不过来了。”说着就道:“妾回去禀奏太王太后,在宫中等您。”
赵姬看她:“些许小事,何须劳动太王太后?”说着,就扭脸催吕不韦:“旨意可拟好了?”
吕不韦躬身递了过去,赵姬看锦容:“取印来——”
刘女心里发急,抬手摁在了诏书上,“太后,若无太王太后印玺,此诏便不可行!”
吕不韦看这刘女,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尴尬的笑着,好似拿太后没有办法一般。
赵姬皱眉,问说:“果真如此?”
“诺!”
赵姬’哦‘了一声,“那……你先回禀太王太后,就说本宫与丞相稍后便至。”
刘女这才欠身告退,从里面出来了。她疾步往回走,果然就看见女君在前面岔路口等着。
桐桐忙问:“如何?”
刘女抓着桐桐的手,将听到的一五一十的说了:“丞相知太后性情,此必是有心为之!”
桐桐点头,自是有意而为。若是一开始便这么安排,那便太直白了一些。此时若是将赢傒换下,不仅能安排他的人,更能离间赢傒与嬴政的关系。
若是宗室不亲嬴政,嬴政可依仗的只有他了。
三位上将军忠心不容置疑,但此三人在咸阳城中不久呆,他们多在戍边为战。
当日先王薨逝之前,只赢傒、麃公、王龁、蒙骜、吕不韦在。
麃公、王龁、蒙骜一离开咸阳,再跟赢傒有了隔阂,那真的是除了吕不韦还是吕不韦了。
这一手,是在试探朝臣和宫里的态度吗?
当然了,而今就算是不成,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不是太后非要替换赢傒么?
桐桐低声道:“您先回太王太后寝宫,他们必去,您拖一拖,只说祖母在小憩,起来要梳妆,叫他们等一等。”
“好!”刘女应了,急匆匆的又走了。
桐桐这才往回走,找嬴政。嬴政正跟姬丹、蒙恬蒙毅一起念书。黄琮守在外面,她跟黄琮说了一声,黄琮便进去了,附耳跟嬴政禀报了。
嬴政朝外看了一眼,从里面出来:“阿姊?”
桐桐便将事情告知了:“而今……人只怕已经在祖母宫中。”
嬴政袖袍里的拳头慢慢攥紧,用力之后再用力,若不是宫中每一处都被阿姊守住了,今儿这事就成了。
只拿母后的诏书下诏,无人敢在宣召之后驳斥。
“不能换了大伯父……”疏远宗亲,此乃大祸。
正是!
“咸阳宫不可用郑仁。”嬴政在廊下转悠:“阿姊,我不能出面!此事多劳阿姊……您不急于否了郑仁,只要先保住了大伯父便可。郑仁……由他上任便是了。这宫内,可由不得他!只要进来,自有再将他踢出去的办法。”
桐桐朝里看了一眼,而后低声道:“先生必是得换……”
“由他!换来的人必定有些才能,只要有其才,用其才便是!”难道他说日自西边出,我亦信他不成?
桐桐应了一声,“那你进学吧,此事我去办。”
嬴政看着阿姊的背影,摊开手心,手心都湿了:父王才走,托孤之臣竟先算计起自己来了。真真是,每走一步,尽皆凶险。
桐桐叫蜀女取了新做的果酱,这才捧着去了夏太后宫中。
人未至,声先达:“祖母——祖母——我做了果酱,给您冲水饮可好……”
话才一落下,人便进去了。
赵姬坐着,吕不韦站着。
桐桐’诶?‘了一声,好似不知道二人在此,一脸的意外:“母后今日出寝宫了?才说从祖母这里出去,好给您请安呢?”说着,就看吕不韦:“起身,莫要多礼。”然后又指了指下首:“丞相乃辅政之臣,劳苦功高,别站着呐,快坐!”
吕不韦应着,低着头垂着眼睑,坐了过去!等做好了,一抬眼便跟那位女君对上了视线,他:“……”事情难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