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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24章“Nice!”

    一时间头脑飞速运转,片刻后,她道:“我曾听月兰提及,爷自幼便聪慧过人,文章过目成诵。七岁能治春秋。十七岁更是三元及第,圣上亲批‘经纬之材’。”

    谢漼没有回应,只看着她,眼神平静,不起波澜。

    他自小生活在一片赞誉声中,这些夸奖之词于他而言,就如同每日听闻的寻常话语,早已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来,自然难引起他什么反应。

    当然,他也知道,寻真此番言语之后,定藏着一番话术,故而只是静静等待,看她究竟要如何施展。

    谢漼不给她捧场,寻真抿了抿唇,继续说:“世人皆言,爷乃是文曲星降世,那些寻常的读书人,与爷相比,自是相差甚远。”

    她稍作停顿,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脚下的地面,而后又指向外面的方向,接着说:“可为何这文曲星偏偏降生在这一家?为何不是降生在张三家,又或是李四家?”

    “想必这便是上天的安排了。”寻真看着他,“正如我,我知晓自己远不如爷这般聪慧,可我也有自己独特的天赋所在。”

    “这脑中偶有的灵光乍现,便是上天赐予我的本事了。”

    寻真注视着谢漼一顿输出,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坦荡而又自然。

    谢漼静静地听着她这一番言论,嘴角忽而上扬,竟笑出了声。

    什么歪理。

    那笑声短而轻,稍纵即逝。

    谢漼笑了?

    寻真不禁一怔。她有些讶异地看着谢漼的嘴角,那里已恢复了平静,刚才那一声笑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谢漼没有继续纠结炭笔,将炭笔还给她。

    寻真伸手接过,极为熟练地握住,手指自然地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习惯性地将炭笔挪到纸张的最左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谢漼瞥了眼,也未再多言,重新开始讲解起来。

    他声音清朗,在屋内缓缓回荡。

    其间,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寻真手下的纸张。那上面流畅地排列着一行行小字,书写方向乃是从左往右,且其中大部分字的结构都与寻常的字体有所不同,显然是经过简化而成,陌生中又带着几分熟悉的结构。

    不过,这次谢漼并未询问,只不动声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就这样,谢漼讲解了足足一个时辰,直至他有些乏累,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而后放下茶盏,道:“今日便先到此处吧。”

    寻真点头,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整。

    整理完毕,她刚要起身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顿住了身形,脸上露出一丝纠结的神情:“……爷……”

    谢漼本在整理自己的书卷,听到她这欲言又止的声音,不由停下手中动作,侧头睨了她一眼:“何事这般吞吞吐吐?”

    寻真心想,上次的人体工学椅图纸被没收,之后谢漼对此只字未提,大概就是拒绝的意思。

    这种大件不行,那弄点小件,应该在谢漼能容忍的范围内?

    炭笔,他就同意了。

    只是每次搞点新物件都要通过瑞宝传话询问,实在耗时,耽误她不少工夫。

    寻真:“爷,我还有个想法……”

    谢漼:“讲来听听。”

    寻真:“我还想做一种笔,所需的材料大概会用到墨汁,还有……小钢球。”

    古代的冶金技术有限,钢是含碳量质量百分比介于0.02%至2.11%之间的铁碳合金,以当下的技术条件,想要制造出小钢珠怕是极为困难,于是又补充道:“或者用小铁球也行。”

    边说边用食指抵着大拇指,圈起一个小小的圆球形状,向谢漼示意着,“就是将这小圆球放于笔尖,利用球珠的滚动来带出油墨进行书写。”

    虽说谢漼身为状元郎,可毕竟是文科出身,对于这些偏理工科的原理,不知他能否理解。

    寻真见谢漼没有说话,便继续解释道:“其实这其中的原理是……墨汁在球珠滚动时,借助纸张的摩擦力——”

    寻真卡了一下,含糊带过。

    “总之,球珠滚动的时候,墨汁便会随之流出,如此一来,便能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只要将球珠打磨得均匀、圆润,写出来的字自然也就粗细均匀。”

    “这样写出来的字或许比不上毛笔字那般美观,但胜在实用性好,字写得快,也有助于我学习。”

    “……爷,您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谢漼的视线在寻真的脸上凝住,那目光宛如实质,仿佛要将她看穿。

    寻真顿时感到压力如山,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心脏跳动的速度陡然加快。

    圆珠笔的构想是有点超前了。

    几息过后,谢漼终于开口,并未追问她这想法究竟从何而来:“此事你吩咐瑞宝去做。”

    “谢谢爷!”

    寻真依旧踌躇在原地,手攥着炭笔,怀里抱着书,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漼:“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寻真:“……我可不可以在院子里种点东西?”

    谢漼:“此等小事还要专来问我,吩咐下人去操办便是。”

    寻真心里蛐蛐他,那我的人体工学椅图纸还不是被你没收?

    解释权归甲方所有是吧?

    谢漼瞥她一眼,唤了承安进来。

    吩咐道:“你去告知瑞宝及康顺,往后姨娘若是有任何需求,不必过我这里,直接去办。”

    承安躬身:“是。”退下了。

    寻真面上顿时挂上了难以掩饰的喜色。

    谢漼叮嘱道:“但需谨记,出格之事万不可做。你自己心中要有分寸。”

    寻真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应声道:“知道。”

    谢漼摆了摆手,似是有些疲惫,抬手捏了捏眉心:“退下吧。”

    “是。”寻真缓缓退了出去。

    一旦走出了谢漼的视野范围,她的步速便加快,小跑起来,那轻快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漼望着窗外夜色,良久,忽而摇了摇头。

    随后,他垂头,撩起衣袖,拿起笔来继续书写。

    得了谢漼的首肯,寻真办事特别顺利。

    寻真写了张单子,除了关于钢珠的制作方法,还有别的一些物件。

    瑞宝不过十三岁,生得机灵且粗通文墨。

    寻真上次做炭笔也是拜托他的。

    从远处看。

    年轻女子站在男仆面前,手中拿着纸,耐心讲解。

    晨阳初升,金色的光辉洒落在寻真身上。她素净的面庞莹白如玉,眼珠很亮,神色间洋溢着灵动与朝气,明媚而鲜活。

    瑞宝正值幼童到少年转变的时期,身形已经开始抽条,个头比寻真稍稍高出一些。

    他微微前倾,脊背弓起,仔细听寻真讲话。

    “这次要找最厉害的铁匠,问问他能不能做小钢球,如果不能,就退而求其次做铁的……”

    又想,铁球太容易锈,要是好不容易打磨出来。用了一两天就锈住了,岂不白做?

    于是寻真又补充:“还是尽量做钢球。”

    寻真平时就喜欢看点闲书,还好记性不错,记住了制钢的方法。

    不确定这个时代炼钢技术发展到哪一步了,多说点总是没错的。

    工匠铁匠多半不识字,这说明书是给瑞宝写的,要他届时向铁匠们复述明白,因而此刻必须得先给他讲通了。

    瑞宝原是在谢漼书房侍奉笔墨的,能被谢漼看中选用之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两项过人之处。

    据月兰说,谢漼身边的承安,就是谢漼亲手教出来的。

    承安早年读过几年私塾,奈何家中一贫如洗,穷得揭不开锅,连亲妹都活活饿死,他这才知晓家境艰难,无奈之下辍了学,将自己卖身为奴,恰好入了谢漼的眼。

    承安在事务管理方面颇有手段,为人能言善道,还略通拳脚功夫,常替谢漼在外奔走办事。

    是个全能之才。

    按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个多边形战士。

    相较之下,瑞宝的长处便是记性好、脑子灵。

    只是这次寻真说的,着实有些超出瑞宝的见识范畴了。

    瑞宝挠了下脑袋,一脸懵,眼中皆是困惑。

    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钢

    “的说话,不过市井坊间,庶民百姓大多仍以“精铁”相称。

    寻真捏着纸,纸上绘着一幅精巧的图式,轻点一处,那里画着一个带有微小半球形凹坑的平板模具,旁边还标注着这个时代所用的度量衡尺码。

    “你就跟铁匠师傅说,将精铁反复置于炉火中加热,烧至通红炽热时,大力锻打。还有,要造出这个样子的一个小模具。”

    “等到制成一半后,将它按在另一半模具上,这样一来,一个大致的球形就成了。”

    “最后,再用砂纸打磨。”

    寻真强调:“要打磨得圆润、光滑,表面没有一点凹凸的。”

    瑞宝:“砂纸?这是何物?”

    这时代没有砂纸吗?

    寻真解释道:“研磨类的材料都可以,不论是什么材质,只要能将钢珠打磨得越小越好。”

    瑞宝懵懵地点点头。

    寻真强调:“越小越好,你就这么跟师傅说。”

    瑞宝挺直了身子,神色认真:“知道了,姨娘!”

    二人对话刚落,月兰拿着一个荷包走了过来,取出几枚碎银,塞入瑞宝手中。

    瑞宝接过赏钱,塞进衣里,喜笑颜开:“姨娘,小的现在便去寻东都城最厉害的铁匠师傅,定不辜负您的嘱托!”说完,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瑞宝走出府门后,捏着纸仔细看。

    除了姨娘要的小钢珠,还有铁锹、小铲子一类的农具,白菜种子、石榴树以及橘子树的幼苗等物。

    府中,那些夫人姨娘们平日里所做之事,无非是种种娇花以养心性,修身养性之余亦为庭院添些雅景。

    瑞宝何曾见过有人要种树,而且还是石榴树、橘子树这般果树,更莫说去种那平民百姓餐桌上常见的白菜了。

    瑞宝方才虽然疑惑,并未多言询问。

    年纪虽不大,但行事谨慎,嘴巴严实得很,不会随意散播主子们的事情。

    只是觉得,姨娘姐姐性子温和,待下人亦是极好,只是这行事做派,却着实有些奇特迥异了。

    寻真进屋的时候突然想到:“对了月兰,瑞宝经常帮我跑腿买这买那,是不是该多给他些钱?”

    要是瑞宝买东西时钱不够,岂不是要自己先垫着?

    穿越已经不少时日,寻真对这里的物价也有了些许了解,方才月兰给的那寥寥几两碎银,应该远远不够打造小钢珠吧?

    制作小钢珠的活儿可不简单,不仅工序繁琐,还需要铁匠投入极多精力与心神,才能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况且在古代,炼钢工艺还未完全成熟,铁匠师傅见了这精细活儿,说不定还会在背地里暗暗吐槽呢。

    月兰脸上瞬间浮现出一副终于等到寻真提这个问题的神情。

    寻真暗道不妙。

    果然……

    月兰道:“姨娘有所不知,此事我早已问过瑞宝了。爷此前特地吩咐了,姨娘往后若有什么需求,或是想要置办什么物件,一应花销皆从爷的私帐之中支取。不走那公账。”

    寻真:“刚才你给瑞宝的……?”

    月兰:“是赏钱。”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么少。

    还是得入乡随俗,寻真原来消费就没有给小费的习惯。

    不过,把这赏钱当做跑腿费,也可以理解了。

    月兰如今已渐渐习惯了主子失忆后,种种异于常人的举止和言谈。

    姨娘的喜好实在是别具一格,完全不似其他女子,不好玉石珠宝,心心念念的皆是制些新奇的小物件,那些想法不知怎么生出来的。

    虽月兰所知有限,但也知晓,“钢”是个极其精贵的物件,常言道,百炼成钢,便能知晓炼钢绝非易事,须得经过反复锤炼、打磨,是个要耗费无数时日与心血的慢工细活。

    论及价值,说不定还在那些金银首饰之上。

    且说这府中的规制,贵妾一月的份例不过二十两银子,若像姨娘这般行事,那是断断经不住挥霍的。莫说是买些心仪的首饰私藏,或是平日里赏些银钱给下人,便是稍稍松泛些使,不出一月,这银钱便会如流水般散尽。

    再者,自家主子又不似府里其他有些身家背景的妾室。

    那些出身略微好些的妾室,入门之时皆带着丰厚的嫁妆,便是那丫鬟被抬举成妾的,上头的主子也会赏赐些财物傍身。

    自家主子,却是一无所有。

    月兰很想让如今失忆的主子明白,她能过得这般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是仰仗着爷的宠溺与厚爱。可主子似是还未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姨娘,爷真真是对您疼到心尖儿上了。瑞宝说了,他来伺候您的那一天,爷便这么吩咐他和康顺了,奴婢可从未见过爷对谁如此上心过,哪怕是夫人——”月兰止了话头,“总之,姨娘可要多念着爷,将爷对您的这份好,全都妥帖地放在心上才是。”

    天呐,为什么这种话月兰能张口就来?

    寻真加快了步速,嘴里应:“哦哦……”

    然后迅速蹿进了屋里。

    下午寻真开始背《大学》。

    除了一章的第一段,有点眼熟,后面完全陌生。

    寻真背着背着就滚到床上去了。

    醒来时,太阳已西斜,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室内,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片暖黄色的光斑,仿若被分隔开来的金色绸缎。

    寻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只觉身下有些硌得慌,往身下探去,摸索了一番,掏出一本《大学》来。

    寻真哀嚎一声。

    继续背第一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三天后得去谢漼那儿,寻真想着至少得背会一段吧。

    隔日,瑞宝将寻真要的各类种子、幼苗,以及种植所需的一应工具,皆呈到她面前:“姨娘,小的寻了个手艺极为精湛的铁匠师傅,过几日去瞧瞧成果。”

    寻真拍拍瑞宝的肩膀:“干得漂亮!”

    瑞宝挠挠脑袋,脸微红,羞赧地说:“姨娘姐——”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妥,急忙刹住了话头,心中暗叫不好,险些将平日里在心底偷偷喊的“姨娘姐姐”给叫了出来。

    “姨娘,这都是小的分内之事,应当的。”

    寻真塞给他一小块碎银,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表弟差不多大的男生:“瑞宝你辛苦了,去忙吧。”

    “是!”

    寻真拿着铁锹去后院翻土。

    月兰和引儿虽然一脸难以接受,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对寻真这种特立独行之举,也渐渐有了些耐受性。

    她们的底线,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寻真一连串的奇异行为给拉低了许多。

    虽觉不妥,却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极力阻拦了。

    要知道,以前寻真不过穿中衣在屋里溜达,两人都要好一顿输出的。

    月兰:“姨娘,这粗重活儿,要不还是由奴婢来吧。”

    寻真将铁锹递给月兰。

    月兰未料到这铁锹竟是如此沉重,接过之时,只觉一股大力猛地坠下,身形不由晃了一晃,方才勉力稳住。

    接着,她便学着寻真先前的模样与姿势,双手握住铁锹,然而那姿势却显得颇为生硬怪异,不似寻真那般得心应手。

    不过数下铲土,月兰便出了一身的汗。

    她心中暗思,姨娘如今,力气竟比自己还大上几分。这些日子,常见姨娘做些稀奇古怪的举动,时而绕着院子快速奔跑,时而又上跳下蹲,甚至还往腰间系上沙袋,负重而行。彼时只觉怪异,如今看来,这般锻炼竟是真有成效的。

    然而,月兰又不禁想到,时下所流行的乃是“弱柳扶风”之态,东都城的那些贵公子们,皆喜好女子细腰嫩足。且古书中亦多有描述,诸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般形容女子轻盈飘逸、婀娜多姿之态的辞藻,便是世间男子所推崇的审美标准。

    想来爷必定也是这般喜好。

    毕竟,姨娘此前的模样,是极为符合那样的审美意趣的。

    姨娘出身之地,所培养出来的姑娘们,皆是依照男子的喜好与审美细细雕琢而成,应是深谙此道的。

    月兰抬眸,瞧着面前的寻真。

    只见如今的姨娘  ,气色红润,透着健康活力之色,说话也是中气十足,完全不似以前那般瘦弱。

    而且每日饮食之中,荤菜必不可少,有时甚至还要添饭加餐。

    如此下来,月兰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担忧,姨娘如今这般吃法,莫不是要渐渐身形丰腴,失了往日的轻盈之态?

    虽说姨娘刚刚诞下子嗣,理当好好调养身子,可这般毫无节制地吃喝下去,长此以往,怕是真要体态渐圆,与当下的审美风尚渐行渐远了……

    月兰与引儿身为寻真的贴身侍婢,向来夜间歇宿于耳房之中,一旦主人有所吩咐,便能即刻起身伺候洗漱。

    月兰心中亦是清楚。自姨娘诞下小公子之后,还未与爷行房过。

    月兰不禁再次为自家主子的处境担忧起来。

    寻真哪知道不过让月兰试一试,她脑子里那么多内心活动,把铁锹拿回来:“还是我来吧,这个是有窍门,你不常干农活,拿不稳这个,效率低。”

    月兰:“姨娘此前……竟是干过农活的?

    是啊。

    寻真的乡下老家,有好几亩肥沃田地,田上盖大棚,都给老妈做研究用。

    放假在家里闲着,就被老妈拉着去田里帮忙干活。翻土、挖树苗、剪叶、浇水……什么都做。

    她老偷懒,干不了一会儿就累了,搬一把小竹椅,坐在田边地头,从兜里掏出自己事先藏好的小零食,吃起来,观察着老妈研究培育出来的新奇品种。

    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感觉是上辈子的事了。

    明明才三个月不到。

    寻真:“没有啊。”

    月兰:“那为何,姨娘懂这农事?”

    寻真望向天边。

    阳光灿烂,正是一天内最适合耕种的时辰。

    迎着光,笑了笑:“那自然是因为我天赋异禀啊。”

    “这叫无师自通。”

    寻真挥挥手:“这里我一个人就行,正好清静清静,你去休息吧。”

    寻真忙活了一下午,把后院这块地翻松软了,特别有成就感。

    寻真出了一身汗,顺手把铁锹搁在墙角。

    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往回走时,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泡澡的时候,寻真想起来了。

    忘记背书了!

    完了,就剩一天。

    明天不能干闲事了。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月兰便告诉她:“姨娘,爷方才派人来说,今晚您不用过去了。”

    寻真心中一喜,抑制想要上扬的嘴角,神色尽量保持着平静,应了一声:“知道了。”

    寻真注意力又回到后院那块地上了。

    早上种大白菜、施肥。

    锻炼安排到了下午。

    锻炼时,院门紧闭。

    听见外面传来瑞宝的声音:“月兰姐姐,引儿姐姐!”

    寻真恰好离院门较近,未作多想,走过去开门。

    瑞宝站在门外,未料到开门的是寻真:“姨娘!”

    寻真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拭额头细密的汗珠,目光落在瑞宝身上:“什么事?”

    瑞宝抱着一个木匣子,随着他的动作,匣子里隐隐传出珠球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宛如玉珠落盘。

    “姨娘,这是您要的小钢珠。”

    寻真接过木匣,这匣子入手沉甸甸的,里面的碰撞声愈发清晰。

    寻真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打开一看。

    这么大!

    只见匣子里的圆球,直径目测有一厘米左右,每一颗都圆润光滑,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这一匣子钢珠,大概有一百来颗的样子。

    瑞宝一眼便瞧出寻真脸上那一抹不太满意的神情:“姨娘,师傅说最多只能打成这么大的。”

    寻真:“你找的这个铁匠,确定是东都城最厉害的吗?”

    瑞宝先是愣了一愣,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随即又快速地点了点头,道:“姨娘,小的打听过了,这家铁匠铺在京中口碑极佳,大家都说是最好的。打造这钢珠的匠人,亦是那颇有名望的陈师的亲传弟子,手艺自是不差的。”

    寻真:“那他师傅呢?”

    “听闻陈师回乡去了,近些时日不在京中。”瑞宝道,“姨娘有所不知,为了打造这些钢珠,费了许多精铁,且工序繁复,那匠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做出这般大小的。”

    寻真便问:“这么多钢珠,总共要多少银子?”

    瑞宝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回姨娘,总共二十两银子。”

    寻真一听,脱口而出:“这么贵。”她一个月才二十两例银。

    瑞宝连忙解释道:“师傅说了,打造您这钢珠绝非易事,是个慢工出细活的精细活计,既要精心制作模具,又需反复锤炼打磨,价才比一般的高。”顿了顿,他又笑着说道:“姨娘但放宽心,不必担忧这些银钱之事。爷此前有过交代,姨娘想要什么,只管去买,一应花销皆从爷的私账里支取。”

    “哦……”寻真捧着一匣子钢珠,“那你帮我留意着点,等陈师回来了,再去问问,看能否将钢珠做得更小些。”

    瑞宝:“是,姨娘放心,瑞宝定会记在心上。”

    寻真伸手摸了摸腰间,才想起自己身上并未带着碎银,只有几颗奶糖。她略一犹豫,还是掏出几颗奶糖,对瑞宝说:“瑞宝,手。”

    瑞宝神情有些呆愣,下意识地将手摊开。

    寻真把五颗自制奶糖放他手心。

    这奶糖是寻真无聊时,用牛乳和麦芽糖做的。

    寻真还特意用桑皮纸将奶糖包裹起来,两端仔细拧紧,以防受潮融化。

    造型也很像现代的奶糖。

    小丫鬟们很喜欢吃,收到奶糖时,又惊又喜。

    寻真才知道,这时代,糖和牛乳都是金贵的食材。

    寻真担心这些小孩子吃多了糖会坏牙齿,特地嘱咐她们,吃完糖后一定要记得刷牙,否则会长出牙虫来。

    自来到这里,寻真对自己的牙齿格外呵护。每回用完餐,她都会仔仔细细地刷牙。刷完之后,还要用棉线清理牙缝。

    这时代没牙医,一旦长了蛀牙,那就完了。

    她曾看过相关的科普,古代人若是长了蛀牙,大多只能默默忍受,实在疼痛难忍之时,就只能选择将牙齿拔掉。

    不过古代的大部分人,除了生活优渥的上层阶级,饮食大多较为粗粝,不似现代吃得那么精细,所以也不太容易长蛀牙。

    瑞宝一脸稀奇捧着奶糖:“姨娘,这是何物?”

    寻真:“奶糖,吃完记得洁牙。不然会长牙虫哦。”

    瑞宝点点头,把奶糖揣进衣里,朝寻真行了一礼:“多谢姨娘赏赐,那小的便先行告退了。”

    寻真摆摆手:“去吧。”

    寻真捧着这匣子没什么用的大钢珠往回走。

    月兰恰好从东厢房里出来:“姨娘,奴婢方才好似听见了瑞宝的声音,可是他来了?”

    寻真晃了晃匣子:“他拿东西给我。”

    月兰:“莫不是姨娘之前要的……钢珠?”

    寻真打开给她看。

    引儿在一旁瞧见,也凑过头来。

    寻真盯着这些钢珠,仔细端详。

    怎么有点像自己小时候玩的弹珠。

    她脑中瞬间有了新的想法。

    暖风和煦,日光倾洒。

    寻真唤来丫鬟们一同将八仙桌抬至院中。

    随后,寻真用炭笔在桌沿前方画出类似进球框的范围,在下面罩上一个网兜。

    让小丫鬟们分成四队,分别站在桌沿。

    月兰和引儿两个大孩子稳重矜持,当然不会参与。

    听到寻真提议要在桌上玩钢珠,月兰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眼中满是担忧与规劝之意,欲言又止,似有满心的话想要劝诫寻真莫要

    如此“胡闹”。

    寻真不管她,招呼着小丫鬟们,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感染得小丫鬟们也跃跃欲试。

    一开始,小丫鬟们围聚在八仙桌旁,个个手脚拘谨,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羞涩,或微微低头绞着手指,或偷眼瞧着寻真。

    但到底是孩子心性,纵然生于这礼教严苛、天性被深深束缚的时代,心底深处那份未泯的童真却难以抑制。

    不一会,她们便被这独特的游戏吸引,沉浸其中,一时间,欢声笑语在院子里此起彼伏。

    为这寂静的庭院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

    在古代,平民百姓为生计奔波,能得温饱已属不易,自然没什么娱乐活动。至于双陆、樗蒲、投壶之类的游戏,也多是贵族的消遣。

    “我来讲一下游戏规则。”寻真撒了一把珠子到桌上,又逐一分给每个人五颗。

    “用手上的珠子去弹桌上的,只要把珠子弹进网兜里,就加一分。最后谁的组里球最多,就得胜。”

    “胜组有奖励哦!”

    ……

    桌上黑珠乱撞,叮当作响。

    一颗黑珠在众人的注视下,直直落入网兜之中。

    射中珠子的小丫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下子蹦了起来,眼中满是惊喜与兴奋,可当她的目光触及寻真时,又垂下了头。

    寻真已经记住了这群小丫鬟的名字。

    “云珠,打的很好呀。”

    云珠腼腆地笑了笑,轻轻应了一声。

    寻真:“继续继续!”

    庭院中一片欢声笑语。月兰与引儿虽没参与,在一旁看着,也渐渐看得入了神,忘了锁闭院门。

    瑞宝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眼睛里满是好奇,道:“月兰姐姐,月兰姐姐……”

    月兰走过去,挡住瑞宝的视线。

    瑞宝踮起脚尖张望,月兰便抬起手遮。

    瑞宝视线被阻,什么也瞧不见,却愈发勾起他的好奇。方才一瞥,他隐约瞧见姨娘她们似乎围在一张八仙桌旁摆弄着什么,桌上之物,看着像是自己拿来的钢珠。

    “姨娘,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月兰道,“你且忙你的去吧,莫要在此处逗留。”

    “是瑞宝吗?”寻真走过来。

    打弹珠,人多才好玩,笑眯眯地看着瑞宝,“我们打钢珠呢,一起玩吧。”

    瑞宝小心瞄了一眼月兰:“月兰姐姐……”

    寻真招招手:“来!”

    瑞宝奔过去了。

    月兰叹了口气,姨娘怎跟个孩子似的。

    既已如此,只得将院门锁牢,以防外人窥见。还需私下里好好说说小丫头们,严令她们切莫将今日之事四处乱说。

    至于瑞宝,他是爷的人,即便知晓了此事,至多也就是告知爷罢了……如此想着,月兰拿来铜锁,走向院门。

    昨日谢漼未叫寻真来,是因那日他将治旱良策呈予上峰,上峰见了,大为重视,当即便拉着他讨论至深夜。

    这日休沐,谢漼用过午膳后,便如往常一般在书房内静心书写。

    不多时,一页字跃然纸上。

    搁笔,觉眼部微微酸涩,抬眸望向窗外绿植,借此舒缓眼部的疲累,稍作休憩。

    俄而,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间若有所思,唤来承安:“清挽院那边,近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承安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近日的见闻,回道:“回爷的话,并未有什么要紧之事。只是近两日瑞宝跑得颇为勤快,为姨娘置办了不少物件。”

    谢漼道:“都买了些什么东西?”

    承安:“这……小的倒是未曾留意。”

    谢漼:“去清挽院。”

    清挽院位于谢府最西边的一隅,因其地处偏僻,平日里鲜有人迹。

    远远望去,那院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周遭静谧,透着几分寂寥之意。

    可待走近了些,却发现完全不是那般清冷景象。

    只听得里头欢声笑语不断,时而竟还爆发出阵阵爽朗的大笑声。

    很是热闹。

    承安心下暗自纳罕,这是在笑什么,如此开心。

    听着,怎还混着瑞宝的声音?

    两人行至院子门口,那里面的笑闹声愈发响了,似要冲破这院门的阻隔。

    承安抬手推了推院门,门纹丝未动。

    承安回头瞧了一眼自家爷的神色。

    那神情瞧着着实有些不妙。

    承安垂首低声道:“爷,这门……锁上了。”

    谢漼:“拍门。”

    砰砰砰!

    承安大力拍门,声音却被里头的喧闹声轻易掩盖。

    砰砰砰——!

    承安更大力拍。

    此时,门缝中露出一双眼睛,竟是康顺。

    康顺也在!

    承安心道,刚才那声儿没听错,瑞宝和康顺都在姨娘的院子里,还将院门锁得这般严实,这……是在做什么?

    承安又偷偷瞧了瞧谢漼。

    康顺看见承安以及他身后的谢漼,顿时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忙慌乱地将院门打开,神色间满是心虚,忙不迭地低头弯腰行礼:“爷……”

    谢漼径直大步迈入院内,袖袍随风微微摆动,带着几分冷然之气。

    承安快步跟上,落后几步。

    康顺则小心翼翼地将院门合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康顺和瑞宝差不多年纪,前日,康顺瞧见瑞宝兴高采烈地从姨娘处归来,手中攥着不少赏钱,兜里还鼓鼓囊囊地揣着好些稀奇古怪的小零嘴。

    瑞宝说,都是姨娘亲手做的。

    康顺挑了颗奶糖吃,只觉奶香浓郁,滋味甚是美妙。

    瑞宝还告诉他。姨娘那儿有新奇好玩的游戏,若是赢了,便能拿到赏钱。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康顺一时好奇,便来了。

    在桌边旁观了一会儿,心痒痒,也想玩,瑞宝让他去看院门,等这一局结束,便换人。

    他不过稍微走开一会儿,没想到爷来了!

    心道,完了完了,早知道就不瞎凑热闹了,不仅没玩上,还被爷逮了个正着。

    承安抬眼望去,不由得抬手扶额,满脸无奈。

    一群丫鬟簇拥着姨娘,围在八仙桌前,众人皆眉飞色舞,兴致颇高,也不知在玩些什么新奇玩意儿。

    瑞宝那小子混在其中,瞧他那模样,玩得不亦乐乎。

    承安:叫你这小子来帮姨娘做事,你倒好,不仅进了院子,还跟一群小丫鬟嬉笑玩闹,也不晓得害臊!

    寻真恰好背对着院门口。

    正玩到赛点呢。

    寻真情绪有点上头,一脚踩上了椅子,身姿前倾。

    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丫鬟们都变了脸色。

    一颗钢珠迅猛地撞中另一颗,两颗稳稳落入网兜之中。

    寻真举拳,不禁高呼:“Nice!”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

    诡异般的安静。

    再看面前的丫鬟们,都垂下了头。

    寻真有种不详的预感,缓缓转过头去。

    目光与立在身后的谢漼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凝固,寻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默默地将踩在椅子上的脚放了下来。

    谢漼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都没人提醒她!

    寻真的目光在周围游移,瞥见月兰和引儿,只见她俩也低垂着头,满面羞惭。

    哦对,想起来了,刚才她俩也加入了。

    谢漼凝视着寻真,只见她眼珠灵动地转了一圈,不知琢磨了什么,随后低下头。一副貌似知错的乖巧模样。

    谢漼薄唇轻启,缓缓道:“可是我打搅了?怎不继续玩了?”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阴阳?

    寻真当然没吭声。

    谢漼微微侧头,向承安使了个眼色。

    承安跟随谢漼多年,心领神会,高声唤道:“康顺、瑞宝,爷要观姨娘游戏,去将案几和交椅搬来!”

    “是!”

    瑞宝此刻手中还紧紧捏着那几颗钢珠,因紧张和窘迫,脖子和脸涨得通红。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急忙转身,快步跑进厢房去搬桌椅,脚下的步伐略显慌乱,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不轻。

    寻真还以为谢漼不会来她院子了。

    这么突击来一下,还真有点被吓到。

    也不知这次谢漼会想什么法子搞她。

    桌椅搬置妥当。

    承安使了两

    个丫鬟沏茶。

    不多时,热茶奉至,谢漼落座,举止从容。

    谢漼握住茶杯,揭开茶盖,轻轻撇去茶汤表面的浮沫。

    “真儿此刻瞧着,倒是又乖巧了。”

    “在我面前的这般模样,与私下里相较,竟似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一般。莫不是……这一切皆是装出来哄我的?”

    谢漼语气虽淡,却好似潜藏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周围的空气中,叫人莫名地心生紧张。

    “不过短短几日未曾相见,真儿怎就好似完全变了个人般。”

    第25章 第25章“爷……”

    “没有,我……”

    寻真心下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钢珠。

    钢珠坚硬而冰冷,硌得她掌心微微发疼,不多时,掌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只觉喉咙干涩,不知该怎么说。

    谢漼的审视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此珠为何物?”

    寻真蓦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她松开攥得紧紧的手心,抬起头,瞄了谢漼一眼:“就是我上次说过的,小钢珠,铁匠做出来的尺寸太大了,做不了笔,我就琢磨了一个游戏,跟大家一起玩。”

    谢漼:“是个什么玩法?”

    寻真便把游戏规则一五一十、细致详尽地叙述了一遍。

    谢漼:“那便继续吧,左右今日无事,我也正好瞧瞧这新奇有趣的玩法。”

    寻真硬着头皮应下,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早已吓得失色的丫鬟们,镇定说道:“那……那便继续吧。”

    刚才那一局还没结束,要演示给谢漼看,自然要喊上谢漼身后站着的瑞宝。

    “瑞宝,你也来吧。”

    瑞宝听到寻真唤,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自家爷,眼神中满是忐忑,又略带求救意味地瞧了瞧承安和康顺,站在原地不敢挪动。

    承安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道:“去吧,莫要磨蹭。”

    于是,一群人在谢漼注视下,又重新开始玩起了弹珠。

    寻真平日在谢漼的强压之下,早已习惯了他的各种眼神和态度,因而尚可勉强承受他在一旁的凝视,然而那些丫鬟们却哪里经受得住这般场面,一个个皆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连站立都不稳当,瞧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跪地求饶了。

    众人这游戏玩得自然是别别扭扭,毫无昨日的欢快与自在。

    最后是寻真赢了。

    “你们把这些都收拾一下,然后去忙自己的事吧。”

    寻真说完,对那些小丫鬟而言,无疑是一道解脱的赦令。

    她们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将钢珠和桌椅收拾停当,而后纷纷行礼退下,眨眼间,院子里便只剩下月兰和引儿两个丫鬟,立在寻真身侧。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寻真看着谢漼:“爷,好了。”

    谢漼倒是没为难丫鬟们,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

    茶香袅袅升腾,萦绕在他的鼻端。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目光移向寻真,开口问道:“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寻真:“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看看书,练练字,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言辞间透着几分乖巧与温顺。

    谢漼睨她一眼,目光投向一旁垂手而立的月兰:“月兰,你来说。”

    顿了顿,又特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道:“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说来,莫要遗漏。”

    月兰自然是把她老底都掀了!

    当谢漼听到她还在翻土种大白菜时,露出疑似“好奇”的神色,当即表示要去看看她种的那块地。

    月兰不敢耽搁,赶忙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朝着后院走去。

    寻真算是彻底明白了!

    怪不得那些宫斗剧、宅斗剧中的人都要培养自己的心腹!

    她身边哪有什么心腹?

    只有谢漼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几人来到了那块地前。

    只见那片土地昨日显然刚被翻过,土壤看上去湿润而松软,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气息。旁边一棵大树,伸展出来一根粗壮枝条上,两块布条吊在上面,随风轻轻摇曳。

    谢漼目光敏锐,一眼便瞧见了树上悬挂之物,问道:“树上悬挂的是为何物?”

    月兰答道:“回爷的话,姨娘偶尔会抓握住那布条,借此锻炼身体,姨娘称其为‘引体向上’。”

    谢漼看了眼寻真,这次没叫她示范。

    大概也根据这词想象出了动作。

    只是望向寻真的那一眼,不是很妙的样子。

    进了次间,谢漼抬手,让月兰引儿退下。

    屋内只剩寻真和谢漼两人。

    谢漼坐着,寻真站着。

    他的手搭在案几上,手指不时叩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不知在想什么。

    室内很安静,只有谢漼叩击桌案的轻微声音。

    像敲在寻真心上,令她感到分外沉重,压力如山。

    寻真立在他身侧,身姿略显僵硬。

    忽然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些熟悉,有点像以前在学校,被老师叫进办公室,等着被训。

    谢漼可比老师可怕多得多。

    他就这么晾着她,也不说话。

    就等着她主动认错吗?

    寻真看着谢漼俊美的侧脸,咬了咬牙。

    长得再帅又有什么用?着实可恨!

    寻真终于熬不住,腿站得有些酸麻了。

    “爷……”

    谢漼闻声,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寻真与他目光相接,只觉呼吸一滞,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我……我不过是觉得日子实在有些无聊,想着找些法子消磨一下时光而已。而且,平时我院门都是紧闭的,不会有外人看见……”

    在谢漼的注视下,寻真的声音越来越弱。

    “主子与下人玩乐,像什么样?”

    谢漼启唇,吐出这一句话,声音虽不高,却透着淡淡的训斥之意。

    寻真轻咬下唇,张嘴,试图狡辩几句。迎上谢漼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闭上嘴。

    以免自己不服的目光被谢漼看见,引起更大的影响,索性低下头。

    谢漼:“平日在我面前,你大概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做做样子应付我罢了。”

    寻真:“没有,我……”

    谢漼:“规矩虽也学了些皮毛,可你这心里,怕是从未真正服气过,我说的可对?”

    这能回答是吗?

    寻真正不知该怎么应对,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恍然。

    她想起月兰曾说过的话。

    月兰跟她说过,对爷不可随意称“我”“你”之类的,这般言语甚是不尊重。

    寻真就问,该如何自称。

    月兰说,有四种称呼,“妾”或者“妾身”最为常见。

    还有“贱妾”“婢妾”,这两个称呼的谦卑程度更深,更为恭顺,也更能彰显敬畏之心。一般用于自感犯错恳请夫主饶恕之时。

    寻觉得这三个自称一个赛一个的恶心,从没说过。

    而谢漼也未曾刻意纠正过她,她便以为这称呼无关紧要。

    可现在想来,恐怕不是。

    谢漼这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虽智商远超常人,可骨子里到底还是个深受礼教熏陶的封建士大夫。

    想必她往日偶尔露馅的言行,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是隐而不发罢了。

    寻真暗暗吸一口气。

    唤出:“爷,妾身没有!”

    谢漼注视着她。

    寻真说:“我……妾身从没有应付您!”

    “爷身为国子监四门博士,官居七品,身份尊贵,妾身每每见着,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敬畏起来,在您面前自然就不敢多说、多做……这实在是无意间的反应,绝非有意为之。”

    “私底下,其实是妾身的问题。妾身不似爷,能一整日内,时刻保持端雅仪态,丝毫不松散懈怠。妾身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体力和耐力有限,实在做不到这般地步。”

    “大家……下人们也都是这样的。在妾身面前,她们自是规规矩矩,可一旦到了无人管束之时,便会放松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倘若爷要妾身一日之内每时每刻都严守礼仪规矩……那妾身从今往后必定严格约束自己,绝不再做出任何有违规矩之事!还望爷能明察。”

    谢漼只道:“我料想真儿心里此刻必定在盘算着,

    先想法子将眼前这关应付过去,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是如此?”

    寻真咬了咬唇。

    这人怎么这样!

    “当然不是。”寻真垂头道,“妾身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从没有,也从不敢应付爷。”

    谢漼沉默片刻,拿起茶杯,轻抿一口,似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过阵子,我要前往陇州一趟。”

    陇州。

    寻真手上有本《大周舆地志》。她记得,陇州的位置,好像是在西北地区的边缘地带。

    应该挺远。

    谢漼去那干嘛,出差?

    谢漼放下茶杯,目光在她身上流转。

    “留你在府中,无人管束,定是要撒欢玩野了。怕是要比现在都放肆些。时间一长,恐迷失了品性。”

    “我本有意将你带去陇州,也好时刻提点管教。”

    “只是,我瞧着真儿的性子,若是不情愿却勉强答应下来,怕是会表面应允,实则阳奉阴违,也非妥善之法。”

    “所以今日便问问你的意思,若你愿意,我便带你一同前往陇州。若不愿,便留在府中,只是我也放心不下,会留一两个可靠之人在你身边看护着。”

    “真儿,你意下如何?”

    谢漼放下茶盏。

    瓷杯与桌面触碰,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看似随意的询问。

    哪里有她选择的余地!

    寻真毫不犹豫,声音清脆而坚定,答道:“妾身自然愿意跟爷去!”

    喊口号谁不会。

    “路途遥远又如何,舟车劳顿亦不惧。爷身为朝廷官员,身边怎能没有体己之人侍奉照料?”

    “妾身愿意一路相随,如此便能日日照顾爷的饮食起居,让爷在处理政务时无后顾之忧,全心全意地为朝廷效力。”

    到时候应该有丫鬟帮忙,她只要动个口就行。

    谢漼注视她良久,点点头道:“那便定了。”

    寻真内心恨恨。

    早知道谢漼要出差,她就安分点,什么都不干了!

    不过,转念一想。

    出去也好,总比关在这个小院子要好吧。

    ……虽然谢漼难搞了点。

    谢漼道:“近些日子,都安分些。”

    寻真:“是。”

    她抬眼悄悄觑着谢漼,看样子今天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

    “那个,爷……”

    寻真欲言又止,但又怕她现在不说,谢漼直接把她那块地给处置了。

    谢漼:“直言便是。”

    寻真挪到案边,贴着站,下意识地捏住了桌板,手指划拉了几下。

    “就是,后院那块地……”

    寻真瞅着他。

    谢漼:“给你留着。”

    寻真眼睛一亮,趁机说:“那我……妾身,还想院里种石榴树、橘子树,可好?”

    谢漼看了她会儿:“可。”

    寻真正要再说些什么,谢漼率先开了口:“我让承安寻几个园户来帮你料理。”

    寻真:“不需要,我……妾身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谢漼:“若是不习惯这般自称,不必勉强。这些虚礼并无甚要紧之处。”

    咦?

    寻真哦了一声。

    谢漼唤了一声月兰:“去取我的琴来。”

    月兰欠身:“是。”

    谢漼要弹琴?

    这么突然。

    下人们各司其职,迅速而有序地忙碌开来。

    在院中央摆好案几和座椅,案上摆放一方丝垫。又在一旁的小几上燃起熏香。

    香烟袅袅升腾而起,于空气中缓缓飘散,幽然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谢漼走向浴房,准备净身。

    寻真眼中满是稀奇。

    不过弹个琴,这么多准备工作

    未几,谢漼沐浴完毕。

    婢女们走上前服侍,先用巾帕擦拭他的头发,再用暖炉烘干。

    他一袭淡紫长袍,脑后一根木簪,半披着发,发尾处尚带着微微的湿意。

    他跨入院子,身上还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微风拂过,吹起他的发丝与袍摆,热气便飘散开来。

    恰似出水青莲,飘然若仙。叫人移不开眼。

    谢漼走到庭院中央,落座于琴案之前。

    琴身乃桐木所制,纹理细腻而流畅,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双手轻轻搭放在琴弦之上,开始调试琴弦。

    轻轻一拨,弦音清越,如空谷幽鸣。

    角落处一方翠竹在微风的轻抚下簌簌作响。

    竹叶摩挲之声,恰似自然奏响的和声,与谢漼的琴音相互交融。

    寻真站在廊下看着。

    看着眼前这幅场景,脑子里浮现一个词。

    名士风流。

    谢漼坐于琴案前,衣袂飘飘,此刻因兴起而抚琴,浑身散发着一种肆意洒脱的名士风流之态。

    美男抚琴,观赏性还是很好的。

    要是谢漼平时不那么管着她就好了。

    谢漼调完弦,试了几段音,忽地抬眸,向着廊下的寻真望来。

    “真儿。”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清越。

    寻真小跑过去:“什么事?”

    谢漼:“可为我唱和一曲?”

    啊?

    寻真一懵。

    她想起了库房角落里的那把琵琶,原身应该是能唱会弹的吧。

    可她完全不通音律啊!

    寻真:“我……不会。”

    谢漼微微颔首。

    之后,谢漼便沉浸到他的音乐创作中。

    谢漼双眸轻阖,十指在琴弦上跳跃、轻抚。

    琴音初起,若山间清泉,潺潺流淌,继而又如松间清风,徐徐拂过。

    悠悠扬扬,清泠之韵似能穿透灵魂,有净化人心之妙,宛如天音。

    让闻者内心顿感平静安宁,仿若周身的浮躁与喧嚣皆被这袅袅琴音涤荡而去。

    周围的小丫鬟们早已听得如痴如醉,仿若被那琴音勾去了魂魄,身子也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也不动,生怕惊扰了这美妙的音律。

    寻真只觉得蛮好听的。

    对于她来说,视觉冲突更强一点。

    毕竟在现代,只要舍得花钱抢到票,什么高级的音乐会都能去。

    现场去不了,就上网看。

    也就在古代,这般高雅的享乐之趣,大多为贵族所专享。

    所以,这些小丫鬟们乍一听到这般绝妙琴音,眼睛都看直了。

    一曲终了,谢漼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眉头舒展开来,双眸之中透着几分惬意与悠然。

    寻真还以为他要走了。

    没想到他直接进了屋,上了塌,还顺手拿起几上的闲书,翻阅起来。

    他姿态闲适。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则微微曲起,手肘撑在几案之上,握拳轻轻托着下巴,这般放松的动作由他做来,竟是别样的好看,

    果真是自有一番仪态,任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风姿卓绝。

    寻真不禁又想起严嬷嬷说的那句。

    【仪态深植于心,融入骨血,一举一动皆成风范】

    寻真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谢漼唤了她一声。

    “真儿。”

    “嗯?”

    谢漼单手举着书,目光未曾抬起:“茶凉了。”

    哦!

    你可真会享受!

    寻真唤人送热茶来。

    月兰一端上来,谢漼便摆手示意她下去。

    寻真暗自磨了磨牙,谢漼就是要使唤她。

    寻真斟茶时,听得谢漼道:“真儿心里定在骂我。”

    寻真手上的动作一顿,忙不迭地说道:“我怎会?……爷这是说的哪里话,能伺候爷,是妾身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完这句,寻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谢漼:“哦?”

    他缓缓抬起眼,直视她。

    光透过雕花窗棂。

    细碎的光线如薄纱般洒落在谢漼的面庞之上,更衬得他的脸色分外白皙,若玉,透着温润的光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沐浴完的缘故,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清爽干净,似有一层光晕笼罩。

    寻真甚至能瞧见他脸庞上细微

    的绒毛在光线中轻轻飘动。

    桃花眼含秋水,波光潋滟,水润而明亮。

    眼下的那一颗淡红泪痣,在白皙的肌肤映衬下显得异常艳丽。

    谢漼姿势未变,就那么托着下巴瞧着她。

    淡紫长袍如流水般垂落塌边。

    角落的香飘散过来,熏得人有些眩晕。

    寻真仿佛陷入了一片馥郁的迷雾之中。

    空气似乎都变得黏稠起来。

    寻真与他对视。

    蓦地,寻真干咽了一口口水。

    男色误人。

    心里默念《心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寻真撇开了视线。

    没有说话。

    谢漼忽然开口,打破沉默:“真儿的字练得如何了?”

    寻真转身去拿,只觉谢漼的眸光仿若实质,紧紧附于背上,如影随形。

    终于走出他的视线所及之处,寻真心弦稍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来时,寻真捧着一叠宣纸。

    交给谢漼。

    谢漼翻看了几页,目光从纸移到寻真的手腕上。

    寻真好似被他目光烫了一下,将手背到身后。

    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夸张,于是又垂下手。不自觉地轻捻着衣角,静立一旁。

    谢漼:“仍是用沙袋绑着练的?”

    他怎么看出来的?

    寻真点头:“自上次得您提点后,我便减去了沙包的些许分量,尝试了几次,现在这重量用于练习正合适。约摸练上一个半时辰,手才会觉着酸痛。到那时,我便会停下,不再练了。”

    谢漼微微颔首,那神情应该是对她这样的训练方法颇为认可。

    继而问道:“今日可练过?”

    寻真心道,这不是你来了,我得应付你嘛。

    她习惯是先玩后学,全身心放松之后,能更快进入学习状态。

    本来玩几局弹珠,就准备开始背书练字了。

    寻真:“尚未。”

    “真儿这便去继续练字吧,每日的课业切不可荒废。要谨记,‘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唯有坚持不懈,方可有所进益。”

    寻真:这用你说?

    寻真面上不露声色:“是。”

    日暮西垂,夜色渐浓。

    谢漼没走,自然意思是要歇在这里。

    谢漼入了浴房。

    寻真却在屋内焦虑地来回踱步,心神不宁,习惯性地举起手,啃起了大拇指的指甲。

    谢漼方才进浴房前,瞥了她一眼。

    总感觉那眼神好像暗示了什么。

    寻真一开始没放心上,就以为跟之前一样,盖着棉被纯睡觉。

    可刚才被谢漼瞧了那么一眼之后,瞬间不平静了。

    寻真望向浴房的方向,隐隐约约有水声传来,那声音仿若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在她的心尖。

    谢漼走进来时。

    寻真站在妆台前,身姿有些僵。

    谢漼站定于床榻之侧,自然地展开双臂,望向寻真。

    寻真心里暗骂他几句,走过去给他解外袍。

    就那么几步路,洗完澡直接穿着亵衣过来不就行了?

    古代人就是事多!

    “真儿在想什么?”忽地,一阵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寻真惊觉,谢漼已微微俯身弯腰。

    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

    寻真伸手取下他腰间束着的丝带,侧身,置于一旁。

    “没……”

    寻真抬手继续为他褪去外衫。

    这外衫乃是上乘的丝绸所制,触手生温,仿若流水滑过掌心,痒痒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寻真捏住他胸前的衣襟领口,意欲将衣衫脱下。

    扒拉了一下。

    谢漼却忽地不配合,双手径直垂落下来。

    第26章 第26章“春雾”

    “爷?”

    寻真询问的目光投过去。

    却见谢漼的目光落在——

    寻真僵住。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下去,热意轰然涌上头顶。

    她刚洗了澡,自然没带胸垫。

    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才刚处理过,又溢出来了。

    穿的还是白色,看着分外明显。

    湿淋淋一大片,还在不断扩散开来。

    乳迹蜿蜒着,往下淌。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起来。

    “我、我去换身衣服。”

    寻真抬步往外走时,腰被人拦住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

    谢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热气喷来:“等会再换也不迟。”

    下一秒,寻真身子一轻。

    谢漼将她打横抱起。

    寻真不禁一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谢漼的手臂。

    掌心触及之处,只觉紧实且富有弹性,

    谢漼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听月兰说过,他每日都会炼身,射艺与剑术皆颇为精湛。

    在古代,贵族子弟自是要全面发展,以求能文能武,

    影视剧中常见的柔弱书生形象,应该是比较穷的那种……

    寻真被放于拔步床中央。

    谢漼一抬手,床帐落下。

    瞬间将烛光隔绝于外。一时间,四下里便被一片昏暝所笼罩,唯余几缕黯淡的光影,透过帐幔的缝隙,洒落在床上。

    拔步床里有小型的烛台。

    谢漼点亮后,放在床头一角。

    帐内又亮了起来。

    烛火将谢漼的脸照得明亮。

    这也太亮了。

    谢漼为什么要把灯放在床头??

    谢漼压上来,右手撑在她脸侧。

    他那一双桃花眼,似藏于春雾中,在烛影交错之下,愈发显得朦胧难辨。

    双眸幽深,情/欲暗涌。

    眼角眉梢添了几分缱绻迷离之色。

    谢漼这一对眼,是天生的含情目,眼波流转,本就极易被人误认作多情之态。

    他自个当然也知道,这眼,便是遗传自他那不成器的父亲。

    谢漼每回照镜,总是想起父亲。

    便觉得这眼实在轻浮得紧。

    故而他在白日中,总刻意压制,也不常笑,方显得冷清孤傲,叫人不敢轻易趋近。

    而此时,在封闭的床帏内。

    暧昧的光影交错,他眼中的清冷完全消融。

    那一双眼,勾魂摄魄。

    谢漼的衣襟微微敞开,半露出白皙而光滑的胸膛。

    脖颈修长,窄腰劲瘦而有力。

    在他曲腿时,丝滑的布料绷紧,隐隐约约勾勒出大腿的线条。

    谢漼取下脑后的木簪,置于枕边。

    墨发如瀑泻下,打在寻真的肩膀上,带着丝丝痒痒的触感。

    在这暧昧迷离的氛围中。

    寻真突然清醒了。

    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她不是原身。

    而且,谢漼现在想睡“她”,绝不是因为喜欢“她”。

    只不过有欲/望要疏解。

    而恰恰,她现在这一身份,就是为此而存在。

    寻真推了一下谢漼。趁着他身形一顿的间隙,飞速坐起身,往床边挪动,直至身子紧紧贴靠在床沿。

    她并膝跪坐,垂下头,柔顺乖巧状。

    低声道:“爷,我今日有些不适,恐怕不能伺候您。”

    床帐里陷入异常的安静,空气都凝固了般。

    寻真的目光落在发皱的床单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谢漼应该不会硬来。

    就是不知道他生气了,会有什么反应。

    良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谢漼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何处不适?”

    寻真听着这声音,与往常无异,却不敢抬头。

    寻真:“我方才发现,月事来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谢漼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头顶,沉甸甸的,压得她不敢动弹分毫。

    时间仿若在这一刻静。

    寻真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渐渐麻木,酸痛感顺着腿部的经络向上蔓延。

    寻真忍着不适,保持跪坐的姿势。

    谢漼终于再次开口:“既如此,确是不便。”

    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平平淡淡,让寻真一直绷着的心弦稍稍松了些。

    紧接着,寻真听到了谢漼下床的声响。

    她抬眸,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取了放置在几案上的衣服,而后披上,走了出去。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后。

    寻真陡然松懈下来,爬到床边,撩起帐子一看,室内空无一人,谢漼的确已经走了。

    寻真靠着床头,望着床顶的帐幔。

    脑海里不禁浮现刚才的画面。

    方才,她的确是看到了辣眼睛的……

    倒是证明了,谢漼不是性冷淡。

    话说回来。

    谢漼那脸,那胸,那腰  ,那大腿,那身段。

    说一句绝色,不为过。

    寻真忍不住要给自己点一个赞。

    绝色当前,不为所惑。

    她这自制力,是顶级的!

    “姨娘……?”

    外面传来月兰的声音。

    寻真应了一声。

    月兰:“姨娘,您没事吧?”

    她方才听到动静,便出了耳房,却只见爷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脚步竟比平日快了几分。心中不禁忐忑起来,暗自思忖莫不是姨娘触怒了爷?

    “我没事。”

    寻真的声音自帐内传来,平和而镇定,听不出丝毫波澜。

    月兰略一思量,道:“姨娘,那奴婢这就将帘子掀开了?”

    “嗯。”

    月兰掀开帘子,目光扫过寻真胸前,道:“姨娘可要沐浴,奴婢唤丫头们去烧水。”

    寻真低头看了一眼,才后知后觉感应到,身上黏腻得难受。

    点点头:“去吧。”

    热气腾腾的浴桶中,寻真泡在水中。

    月兰站在一旁,手持木勺,为她舀水淋在肩头,欲言又止。

    寻真:“别担心,没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泡会儿。”

    月兰:“是。”

    寻真泡着泡着,思绪愈发清晰了。

    刚才,不就恰恰证实了寻真一直以来对谢漼的猜测吗?

    寻真猛地从水中站起身来,水珠顺着肌肤滑落,滴入浴桶,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不想了。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之后去谢漼院子上课。

    谢漼似乎没有将那天她的拒绝放在心上,用膳的时候也没有为难她。

    寻真视线在他身上一扫。

    素锦长袍,领口袖口皆紧束,神色如常,周身散发清冷之气,且很有距离感。

    完全没有那天……

    谢漼淡淡瞥她一眼。

    寻真连忙收了自己放肆的视线。

    谢漼问:“近日课业,进展如何?”

    寻真答:“《大学》已背会大半了,《论语》还在研习中。爷先前讲的那些我都先背下来了,多看几遍,就慢慢能理解了。”

    谢漼点点头:“向学态度,尚算可嘉。”

    谢漼注视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在她身侧转了两圈后,道:“且背来一听。”

    寻真就开始背,果真背到中后部分卡住了。

    谢漼听完,却问:“我令你习经义,心中可曾有怨?”

    虽然不知道谢漼是起了什么兴致,从让她学《女戒》变成学四书五经。

    可能是有教书的瘾?

    她当然可以不学,只要表达出强烈的抗拒,谢漼应该不会勉强。

    但寻真心里,是想学的。

    照月兰她们说的,如今“她”有了名分,又为谢漼育有子嗣。

    那么她只要安安分分待在那个小院子里,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做好眼前这个男人的妾,将他伺候好,大概可以麻木地过一辈子。

    或许这是最稳妥的一生。

    但寻真绝不想这样。

    想到这里,寻真坦然应道:“一开始或许有一点点吧……”

    寻真仰头看着谢漼,认真地说:“但是,我很感恩您能教我。我想学。我不想愚昧无知地活在这个世上。”

    “我想睁眼看世界。”

    “睁眼看世界。”谢漼重复念了一下。

    寻真一愣,这时代有“世界”这个词吗?

    听谢漼这么说,好怪。

    谢漼看着她:“世为迁流,界为方位。”

    “真儿所言,细细品来,竟有几分禅机妙意。”

    他话锋一转:“言辞虽妙,貌似聪慧。为何解文意时,却总转不过弯来?”

    阴阳她只会喊口号是吧?

    谢漼讲了一个时辰。

    结束后,寻真开始收拾东西。

    今天她带了个布袋子,将炭笔、书卷以及一叠笔记纸装入,而后起身,准备离去。

    谢漼看着她收拾完,忽然道:“且慢。”

    寻真用眼神询问。

    谢漼:“我有三问留与你,此后十日,不必来我这里。回去后细细思量这三问,待第十日再来,将你所悟所得之见解,告知于我。”

    十天。

    寻真抱着布袋点点头。

    “第一问。”谢漼道,“速取笔记下。”

    寻真哦了声,放下袋子,把笔和纸都掏出来。

    刚才不说。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试申述日常省身于修身进德之要,何以不忠、不信、不习为不可,且论如何力行三者以端品行?”

    谢漼应该是现想的。

    说完第一问,他来回踱了几步,数秒后,道:“第二问。”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此时,寻真望着谢漼,又走神了。

    这人有两张面孔。

    现在瞧着这么正经。

    在床上,是那样的……

    恍惚间,寻真蓦然回神,却见谢漼正面向自己,目光紧紧锁住她,心下暗叫不好。

    她刚才好像错过了第二问。

    寻真讪讪:“您可以再讲一遍吗?”

    谢漼:“我观真儿,极易失神,心猿意马,如此态度,怎能学得进这圣贤之学?

    寻真垂下头。

    谢漼的语气,与平日相比,有微妙的不同。

    谢漼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

    他似乎是打算认真教她了。

    谢漼:“以后我只讲一遍,若没记下,便没有第二次。”

    寻真:“是。”

    但这次,他还是给了机会。

    “第二问。”

    “当此浮世,人多尚言,讷言敏行之道难行,其于立身处世之益安在?愿闻所以践履之方,使言行相副,以成君子之德。”

    “第三问。”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然常人每易嫉贤妒能,或随波逐流而忘自省,于日用常行之中,当以何法克除此弊,常保向贤之心、自省之明,以趋善道?”

    谢漼说完三问,看向寻真:“都记下了?”

    寻真点点头,将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举起给谢漼看:“嗯嗯。”

    谢漼扫了一眼,视线挪到她脸上。

    “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谢漼上下打量一番,寻真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往桌边靠了靠。

    “无事,退下吧。”

    寻真刚走到门口。

    “且慢。”

    又来。

    寻真转过头。

    谢漼看着她缓缓道:“若是只布置下题目,依真儿之性情,恐怕不会用心钻研解答。”

    他想干嘛?

    寻真:“爷的意思是……?”

    谢漼:“若真儿答错,我便要罚。”

    寻真睁大眼睛:“爷要如何罚我?”

    谢漼淡淡一笑:“我还未想好。不过,若是真儿能悉心研究,给出令我满意的答案,这罚自然也就免了。”

    “回去吧。”

    “十日后,再来我这里。”

    “还有,《大学》的诵记莫要忘了,十日后一并验收。”

    哦。

    寻真转过身。

    总算是又对谢漼多了一点了解。

    这人,有点小心眼。

    午后,日光明媚。

    院子边上有一块小空地,寻真开始干活,把杂草一一拔除,翻了土,再种上小树苗,最后施肥。

    寻真在那边忙碌着,丫鬟们则在廊下看着。

    先前她们见寻真辛苦,欲上前帮忙,被寻真赶到了一旁。

    院子最右侧有一棵大树,寻真抬头端详许久,对身旁的引儿说:“引儿,你觉得这里吊个秋千怎么样?”

    引儿:“奴婢觉得可以,待到午后,在这儿乘凉,想必极为惬意舒适。”

    寻真:“对,弄个双人的!”

    她脑子里已经有秋千的大致模样了。

    引儿抿唇笑起来:“姨娘莫非是想着与爷一同坐在秋千上?……光想着,就觉得十分美好呢。”

    寻真无语了下:“就不能我跟你一起坐啊?”

    引儿:“奴婢怎么配跟

    ——”

    “什么配不配的。”寻真搭上引儿的肩,一同往回走,边走边问道,“对了,最近好像没听到瑞宝的声音?他没事吧?”

    那小子声音脆,寻真在屋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叫嚷着“月兰姐姐”“引儿姐姐”,声音总带点讨好的意味。

    那天发生的事太多,寻真一时忽略了。

    虽然她院里的小丫鬟们没受惩罚,但瑞宝康顺他们就不一定了。

    引儿:“姨娘莫要担忧,这几日我见过几回瑞宝。只是瞧着不及往日那般活泼,声音也低弱了不少。奴婢问了,得知瑞宝与康顺只是被批责了一顿,且被严令不得在姨娘这处胡闹,故而如今他们再来,都不敢再有放纵之举了。”

    寻真:“有罚他们吗?”

    引儿:“好似是被扣了些许月钱。”

    寻真:“那下次他们来,你直接从我那个箱子里取钱,补贴给他们。”

    引儿点头,露出一抹浅笑。

    因寻真勾着她的脖颈,她便微微弯下腰肢,配合着寻真的动作。

    寻真:“笑什么?”

    引儿:“姨娘还是跟以前一样。”

    寻真:“……以前?”

    引儿:“下人们若犯错,姨娘总不忍苛责,极为体恤关怀。”

    “抛却地位、身份,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有血有肉,不是谁生来就该低人一等的。”

    “这是姨娘以前跟我说过的话。”

    看来,原身的思想还挺先进。

    寻真发现引儿在刻意迎合自己的姿势,手便放下来,改成挽着她。

    看着引儿的脸,寻真又有种不真实感。

    寻真:“那你认为她这话,对吗?”

    引儿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二人沿着走廊缓缓向深处走去。

    引儿偏过头来,问道:“可是我们自出生起,便身为奴婢,是这世间卑贱的存在,一辈子都变不了。奴婢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何姨娘会如此说……”可不知为何,她却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上,直到现在都没忘。

    寻真拍拍引儿的肩,没有说什么。

    二人走进厨房。

    案板上整齐地摆放着被切成均匀长条状的牛肉,寻真刚才用盐、花椒等调料揉搓过,让牛肉充分吸收调料的香味,确保味道能够深入肌理。

    腌制的时辰已到,寻真叫了几个丫鬟帮忙,用绳子吊起来,挂在厨房外面风干。

    “姨娘,怎突然想起要做牛肉?”

    寻真:“过阵子,我可能要去一趟陇州。做点小零食备着,路上吃。”

    古代出行只有马车牛车之类的交通工具,路途颠簸,舒适程度可想而知。

    备些小零食路上吃,也不至于太难熬。

    引儿听闻,眼睛一亮,问道:“可是爷要去出公差吗?”

    寻真点头。

    引儿顿时喜形于色,显然是为谢漼能带着寻真一同出门而感到高兴。

    寻真瞧着引儿的模样,想起月兰,心中暗叹。

    身为丫鬟,喜怒哀乐全系于主子身上。

    她们会因寻真的得宠而满心欢喜,也会因遭受冷遇而忧愁焦虑。

    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是哪天她真就忍不住那股气,硬刚了谢漼,或者是,直接跑了。

    她们呢,该怎么办?-

    寻真没有放弃那一百来颗的钢珠。

    毕竟是花了大价钱做的。

    寻真又有了点子,用不同颜色的布将钢珠包裹起来,制成跳棋。

    而棋盘,寻真画了图纸,让瑞宝找工匠定做。

    午后,瑞宝将棋盘送了过来。

    其实,昨日瑞宝就拿到了这棋盘。

    承安私下里训过瑞宝:“你这小子怎的如此憨直不懂变通?爷虽说不用将物件过他那里,可姨娘如今记忆还未恢复,行事难免有不周之处。这万一要是从院外购得的物件有个什么差池,或是姨娘因之做出些不合咱们府中规矩礼数的事儿来,这后果你担得起吗?往后但凡从院外购置的东西,还是先呈给爷过目一番,再送与姨娘,你可明白其中利害?”

    因此,这棋盘先是被送到了谢漼那里。

    那日见此棋盘,谢漼还拿起来问承安:“这是何物?”

    承安:“听瑞宝说,是用来下棋的。”

    谢漼端详着棋盘上那一颗颗圆圆凹进去的棋位,手指轻触,似是在思考这棋的下法。

    承安:“此物可要送到姨娘那处?”

    谢漼思索片刻,放下棋盘:“送去吧。”

    然后第二天便送到了寻真这里。

    引儿将赏钱放在瑞宝手心,又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瑞宝面露疑惑:“引儿姐姐,这是?”

    引儿凑近他,悄声道:“姨娘心善,言道本就是因她一人之过,连累你们受罚,这是姨娘补贴你与康顺的,你且拿去与康顺均分,可莫要告诉旁人。”

    瑞宝手捧赏钱与荷包,心中羞愧,明明是他贪玩。

    “多谢姨娘……”

    引儿折返,将棋盘呈给寻真。

    寻真当然不知道这棋盘已经被谢漼把玩过,兴致勃勃地将跳棋棋盘放在石桌上,教月兰和引儿怎么玩。

    兴许是上次被谢漼当场抓住过一次,二人心中留下了阴影,此刻站在石桌旁,不敢坐下。

    寻真只好放弃让她们坐下的念头,讲解起跳棋的规则:“走棋的时候,可以直接往前移动一格,如果前面有对方的棋子,就跳过去……一直有空位,就能一直跳。谁能最快将棋子走到对面的阵营,谁就赢了。”

    两人听得懵懵懂懂。

    月兰脑筋转得较快,很快便懂了规则。

    而引儿稍显迟钝,玩了好几局才渐渐反应过来。

    几局下来,基本都是寻真赢,赢多了就有点嘚瑟,笑起来:“哎,你们行不行啊?”

    月兰:“姨娘棋艺高超,奴婢自是望尘莫及。”

    引儿:“还是姨娘厉害,奴婢实在是差得远。”

    寻真嚣张的气焰嗖的一下跑光了。

    玩乐结束,该学习了。

    寻真开始琢磨谢漼布置的那几道题。

    寻真拿笔写下。

    【日常省身是修身进德的关键。通过自我反省,我们能察觉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准则……】

    谢漼跟她说过解题的步骤。

    模版大概就是,开头破题,中间则需条分缕析,层层深入阐述观点,结尾升华。

    只是,寻真每次都想偏。

    这几天,她一直在琢磨谢漼出的那三问,梦里都在背论语。

    脑子昏昏涨涨,寻真打算去后面池塘透透气,

    刚踏出正房,寻真隐隐听见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声,声音嘈嘈杂杂,像是有很多人聚集在一块,欢声笑语、交谈声此起彼伏。

    这家在搞什么活动吗?

    这么热闹。

    寻真问引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这么热闹。”

    第27章 第27章“非礼勿…”

    引儿想了想:“今晨卯时二刻左右,府中便忙碌开来……今日并非什么年节祭祀之类的要紧日子,奴婢猜测,或许是设了宴席之类的聚会,这在咱府上也是常有的事儿。”

    大周朝世风开化,礼仪繁盛。

    在京都,宴饮游乐之风极为盛行。

    不只是在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有盛大宴席,便是在寻常时日,世家大族亦常常寻些由头,广邀宾朋,举办各类宴会。或为庆贺生辰、乔迁之喜,或为酬谢宾客、雅集交游。

    府上的少爷小姐们,更是热衷于此类活动。

    少爷们办诗集雅会,小姐们呢,则便设百花会、品茶会之类。总能寻出各种名目来操办聚会。

    这朝代男女之防并不严苛,趁着宴会相聚的契机,各家府邸之间往来,其间,若是有少男少女相互倾心,趁机缔结一段美好姻缘,也是常有的事。

    引儿给她科普,寻真不禁心生感慨,当少爷小姐还是挺舒服的啊。

    寻真:“我去后面池塘呆会儿。”

    引儿点头。院后那池塘地处偏僻,荒废已久。先前寻真初次提及要去那里时,月兰想着差人前去打扫一番,也好让姨娘呆得舒心些。

    寻真却说:“我就要原生态。那种被杂草包围的感觉,很有安全感。就维持原样吧,挺好的。”

    寻真喜好奇特怪异,日子久了,月兰倒也渐渐习

    惯,只是仍免不了多些叮嘱。

    “姨娘既要去,千万要小心谨慎些。那边杂草丛生,想必藏着不少虫蚁,说不定还会有水蛇出没,莫要伤着自己才是。”

    若是寻常女子听了,怕是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即便只是听闻有虫蚁,也断不会再踏足那等地方。

    可自家主子却偏偏与众不同。

    寻真摸了摸下巴,食指点一点,思考状,片刻后说道:“哦,对了,你帮我找些艾草来,没有艾草,藿香、薄荷、丁香都行,这些都有驱蚊驱虫效果的。”

    “放心吧,水蛇没毒,抓它三寸就可以。我手速很快的。”

    “不过有些毒蛇是会出现在池塘……像蝮蛇和竹叶青,要是不幸被咬,就算我倒霉,大不了就一个死字,反正又不是第一——”

    “呸呸呸,姨娘真是,百无禁忌。”引儿:“这个字怎好乱说!”

    寻真笑:“那我去了,有事叫我。”

    塘边生长着菖蒲,细长的叶片似剑般挺立,还有芦苇和不知名的枯草杆子,高高低低地交错着,将这一方池子裹得严严实实。

    寻真走进去后,将拨开的草杆子恢复原状,到她经常躺的那片空地,铺软垫,打开小包袱,把里面的小零食、书、纸笔一股脑倒出来。

    阳光似金色纱幔,铺在池塘水面上,泛起粼粼金芒,煞是好看。

    水中鱼儿游弋于繁茂的水草间,时而隐匿,时而轻动,甚是惬意。

    寻真撩了一下裙摆,盘腿而坐,嚼一颗奶糖,开始背书。

    半个时辰后。

    康顺来了清挽院。康顺与瑞宝年岁相仿,行事却比瑞宝沉稳得多。

    康顺跟瑞宝一个年纪,人看着要比瑞宝老成很多,人也稳妥些。

    他对月兰说:“夫人赐席,一会儿便送来了。爷特意遣我前来告知,无需姨娘前去拜谢。”

    月兰点头,往腰间取赏钱。

    康顺腼腆一笑,也学着瑞宝喊人:“我不过是顺路过来一趟,月兰姐姐不必客气。”

    月兰再次颔首,往回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引儿望了望康顺离去的方向:“康顺方才过来说什么?”

    月兰喃喃道:“夫人赠了席……”

    引儿:“怎突然赠席?”

    今日既非什么佳节良辰,亦非府中主子们的生辰寿诞。

    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若是举办什么文会雅集,外头不会如此喧闹。

    那是什么原因呢?

    月兰突然止住脚步,细细回想,暗自算了算日子,心中豁然明了。

    “引儿,今日应是小公子的百日宴。”

    引儿不禁一怔,随即道:“还真是。”

    依着府中的规矩,倘若妾室所生之子已记在正室名下,待到孩子举办百日宴时,生母是不得出席宴席的。

    而正室既已赐下席面,妾室便需备好礼物,无需太过贵重,像亲手制作的点心、香囊之类的物件即可,聊表心意。

    待见到正室夫人时,还需行跪礼以谢赐席之恩。

    引儿往屋子后面看去,轻声:“姨娘……应当是忘了,方才瞧着,姨娘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呢,还问我怎如此热闹。”

    月兰叹息:“母子连心,怎会不知。姨娘可是熬了整整一夜才生下小公子。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怎会轻易忘却?姨娘平日绝口不提,想必是怕提及小公子伤心难过罢了。”

    引儿:“那等会……”

    月兰:“便不告知姨娘实情吧,只说是上头赏下的席面。”

    引儿心想,小公子虽得了嫡子的名分,却也生生地将他们母子二人拆散。虽说血浓于水,可小公子自幼不在姨娘身边长大,日后又怎会对生母怀有亲近之意呢?

    过了一会,引儿小声问:“姨娘,会不会正在伤心呢,我们要不要……”

    月兰摇头:“让姨娘独自静一静吧,她定是不愿让我们瞧见她脆弱的样子。”

    被她们误以为偷偷躲起来哭的寻真,此时正舒舒服服地趴在池塘边,看一本闲书。

    原身留下的箱中藏书,小说一类,都被她看完了。

    要是让瑞宝他们去买,肯定不会有寻真想要的“有意思”的书。

    可她又出不了门。

    只能窝在这个小院子里,要不就去谢漼那,两点一线。

    寻真望向高耸的围墙,思绪飘远,一时看得出神。

    口中喃喃吟诵《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寻真的背书技巧,就是翻来覆去地背。

    背到滚瓜烂熟,有了肌肉记忆,几乎不用动脑,就能脱口而出。这样在背诵时,毫无阻滞,顺畅自然,也不容易忘。

    此刻,她趴在柔垫上,单手撑腮,另一只手随意地从旁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嘴里念念有词。

    两条小腿没什么节奏地轻轻晃动着。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寻真背着背着,又恍惚了。

    好像身处在自己老家,领居屋后那个池塘边上。

    忽然,右侧传来“咯噔”一声轻响,似是有人不慎踩踏到石块所发出的响动。

    有人。

    寻真抬头,往声源处望去。

    是个男人。

    年轻男人。

    来人一袭青衫,面庞白净,眉眼间透着几分清秀之气,身姿略显单薄赢弱。

    有了谢漼做对比,这个看着倒是像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文弱书生。

    他身后的枯草杆都向一旁倾倒。

    这地方这么偏,他扒开杂草要做什么?

    寻真脑洞大开,今天这家这么热闹,应该设了不少席面,这男的可能是喝多了,尿急,没找着茅厕,憋不住,所以想找个隐蔽的角落解决一下,好不容易找着个池塘,结果里面还有人,还是个女人……

    所以这人才脸这么红?

    寻真:“欸,要不我让给你——”

    年轻男子面色绯红,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寻真脸上停留过久,有失礼数,顿时慌乱地垂下头去,心里念“非礼勿视”。

    “抱歉,姑娘,在、在下……其实是……”

    他嗫嚅着,欲要解释自己此番突兀行径的缘由,只是那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却又难以成句。

    这台词,应该就是个书生。

    寻真捏住软垫的四个角,合拢,拎起来,准备直接走。

    寻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这人应该算是外男,她身为后宅内眷,是不能与外男相见的。要是让旁人看见了,她这个没背景依仗的,还不是分分钟玩完?

    男子余光瞥见寻真正在整理东西,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然而目光刚触及到寻真的脸庞,像是被火灼了般,迅速垂下头去,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娘,该走的理应是我,是我搅扰了姑娘的清静,走的应当是我才对。”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深呼出一口气,双肩也随之微微松弛了些许。

    寻真:“哦,那你怎么还不……”

    男子听闻,明白了寻真的言下之意,脸红了又红,转过身去。

    才迈了一步,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他再度转过身来。

    拱手,弯腰,朝寻真施了一礼。

    待他再次抬起头时,脸庞依旧泛着红晕。

    他定了定神,眼神诚恳,鼓起勇气问道:“方才在下莽撞无礼,唐突了姑娘,实乃在下的错,在此诚心向姑娘赔罪。只是不知,在下可否冒昧地问一句,姑娘是这府中的小姐,还是……”

    他问这个干嘛?

    寻真眼珠一转:“我是这府中的下人。”

    他略作停顿后,又接着问道:“不知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芳名?”

    上来直接打听她身份名字。

    这人什么居心?

    寻真环胸,扬了扬下巴:“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道:“在下姓范,单名一个岂字,表字怀逸。家在苏州邵文,自幼承蒙

    庭训,勤读诗书,幸于去岁恩科之中,忝列二甲,得获进士出身。现今蒙圣上隆恩,任职于……”

    话说及此,范岂顿住,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懊恼之色。

    这般言语,岂不是有炫耀卖弄之嫌?这与圣人所倡导的谦逊内敛之德背道而驰,实在是不该。

    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根,范岂低下了头,不敢再直视寻真的眼睛。

    寻真无语了下。

    听到其中一词,眼睛亮了亮。

    “你真是进士?”

    听她这么说,范岂下意识地在腰间摸索,恨不得即刻将敕牒和鱼袋都拿出来与她看。

    “自然是真!我等自幼饱读圣贤之书,深知礼义廉耻,怎会拿这关乎声誉前程的大事来欺瞒姑娘?这可是违反律法的重罪。”

    寻真脱口而出:“那我来考一考你如何?”

    哈哈,这台词怎么有点像现代那种油腻爹味男?

    范岂却并未因寻真的话而有丝毫恼怒之色,他只微微一怔,道:“姑娘但问无妨。”

    谢漼那三问,寻真都有些头绪了,却不知道自己想的那个方向对不对。

    逮着个进士,正好问问看。

    寻真随便提出一问:“‘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然常人每易嫉贤妒能,或随波逐流而忘自省,于日用常行之中,当以何法克除此弊,常保向贤之心、自省之明,以趋善道?”

    范岂听了这题,怔住了。

    十载寒窗,经童生试、乡试、会试等层层严苛科考磨砺,于各类策论题早已是驾轻就熟,犹如家常便饭一般。

    但这题……

    寻真见这人愣了,便问:“这题,很难吗?”

    寻真猜测,谢漼应该是按难度逐级出题。

    这第三题,可能最难。

    范岂点头,又摇头,随后缓缓道。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范岂一边在心底思索,一边道,“此乃孔圣垂训,为修身进德之要道。然常人多囿于私欲,易生嫉贤妒能之心,或陷世俗洪流,忘却自省之责,诚可叹也。欲克除此弊,常保向贤之心、自省之明,实乃关乎个人修身、社会风化之关键。”

    这就是谢漼说的“破题明义”了。

    “哎——”寻真伸了下手,“等等。”

    范岂便停下,朝寻真那边望去,目光刚一触及,又迅速瞥开。

    余光见她摊开了软垫,从里头取出纸笔来。

    范岂忍不住又看过去,见寻真盘腿坐好,拿书垫着纸,右手握着根细木头,用刀片轻轻削了削,有黑色的粉尘扑簌簌坠下。随即落笔,写出了墨色字迹。

    ……竟是笔吗?

    握笔的姿势也颇为怪异。

    五指蜷曲着,手抵在纸上书写。

    这如何能写得好字?

    寻真抬起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范岂心脏砰砰砰地跳,逐字逐句、细致入微地讲解开来。

    此刻,范岂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妙之感。

    平日里熟稔于心的圣人之道,竟能如此派上用场。

    “……总之,克嫉贤妒能、随波逐流之弊,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持之以恒,笃志践行。若能修心养性、立定志向、结交良友、日省吾身。久久行之,德业必有进益,庶几可入君子之林,臻于至善之境也。”

    范岂讲完,望着那泛着微光的池塘,竟有些失神。

    许久,他松了一口气,胸中都舒畅了些许。

    寻真基本都记下来了。

    寻真起身,学他刚才的姿势,拱手行礼。

    这人是进士,应该是个官吧?

    怎么喊?

    大人?先生?

    寻真想了想,道:“多谢范公子为我解惑,不知公子可还有空,能否再为我指点一二?”

    范岂:“自然有空,姑娘但有所问,在下无所不答。”

    寻真小跑过去,经过范岂时,他身子不由一僵,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赶忙往旁边避让了几步。

    寻真看了看外面,没人。

    速战速决吧!

    寻真把枯草杆拨回原位,然后看向范岂。

    “公子勿怪,若是让旁人瞧见你我这般情形,恐怕难以解释清楚。”

    不过这旮沓,一般人也不会过来。

    范岂只瞧着她,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寻真也不耽搁,直截了当问道:“这第二问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当此浮世,人多尚言……”

    ……

    不知过了多久。

    寻真将范岂讲的一一记下。

    收好东西,寻真看看范岂。

    这人还蛮好的,讲得很细,语速比谢漼慢多了,她可以完整地把整段话记下来。

    寻真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三问,已困扰我多日,多谢范公子相助。”

    范岂忙也回礼。

    寻真笑了笑,拎起小包袱,里面还剩了点小零食。经过范岂身侧时,捧了一把过去。

    “公子接着。”

    范岂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了一手的小零食,看她一眼,眼神飞快地飘开。

    寻真:“那我先走了,这里留给你。”

    “姑娘。”

    寻真扒着草杆,回头望。

    他脸上的红晕已经退却,眼神认真。

    “姑娘还未告知在下芳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寻真想了想,道:“我叫小楼。”

    范岂:“娄?可是娄宿之娄?”

    “小楼昨夜又东风。”

    “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楼。”

    原来是小楼姑娘。

    第28章 第28章“嫉妒”

    寻真拨开枯草杆,指了指方向:“哦对了,范公子,茅厕从这往右拐,再直走就到了。”

    范岂一愣,继而脸轰的一下变得滚烫:“我不是……”

    只那身影轻盈,似鹿如兔,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只留下范岂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范岂跨过草杆,举目四望,周遭一片寂静,竟无一人的踪影。

    他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误入一片天外之地,刚刚经历的种种宛如一场奇遇。

    范岂回到池塘,草地上遗留着一片被压出的痕迹。

    他望着那一处,不禁心生怅然。

    寻真回到院子。

    怎么席摆到她这里了?

    寻真好奇问道:“今天什么日子啊?”

    月兰与引儿立在一旁,神色颇为忸怩,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寻真。

    月兰:“方才下人送来的,奴婢也不知是什么日子。”

    寻真点点头,看了眼桌上的菜。

    月兰一一指出,向寻真解释食材和做法:“这是光明虾炙,这是水晶龙凤糕……金乳酥、五生盘、升平炙、御黄王母饭……”

    比如五生盘,用了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取其最精瘦之处,切成细丝,调味后生食。

    寻真有些接受无能,她跟古代人还隔着巨大的饮食鸿沟!

    寻真跳过了几盘奇奇怪怪的吃食,指了七八样,让月兰装成小盘送到屋里,其余的就给丫鬟们吃。

    其实寻真倒想坐下来跟她们一起吃,大伙儿坐一桌吃饭多热闹。

    只是就算寻真提出了,月兰也不会同意。

    还不如回屋,丫鬟们也更自在些。

    寻真站在桌边,夹起一块甜品。

    甜品名唤玉雪琼酥,用糯米烹制而成,形似玉兔,周身裹着糖霜。

    入口软糯香甜。

    寻真品尝着,想起刚才那人。

    那人说他是去年中的进士……不就跟谢漼同一届?

    寻真:“……这些菜是府上的哪个厨子烧的?”

    好多菜品寻真从没见过。除却那几道奇奇怪怪的菜,其他都挺好吃的。

    月兰:“听说是咱们府中请了望仙楼最好的厨子呢。”

    寻真:“忘先?哪两个字?”

    月兰:“乃是望舒之望,仙人之仙。这望仙楼可是咱东都城最出名的酒楼呢,百姓皆以一年能在此楼吃上一回为愿。且每逢佳节,包间便极难定上,一席难求,有些景致绝佳的特殊包间能售出千金呢!”

    寻真看向下一盘菜,也是道甜品,叫做**云鸽。

    菜品小巧精致,以奶冻雕琢而成,宛如白鸽振翅欲飞。

    寻真取了小叉,叉起一只小鸽子形状的奶冻放入口中。

    奶香浓郁,口感细腻,好吃。

    寻真有些尴尬地问:“忘叔……又是哪两个字?”

    月兰道:“屈原《离骚》中曾言‘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便是此中的望舒二字。”

    寻真只背了《离骚》重点段落。

    这两句不在考点里。

    怎么感觉,月兰的文化水平比她高好多……

    她不才十五岁?

    月兰提过,以前她也在谢漼书房伺候,这么一想,文化水平高也有原因,谢漼那人貌似对手下要求挺高的。

    不过,虽然月兰会背的诗比自己多,但她不懂勾股定理、正弦定理、基本不等式、机械能守恒定律、闭合电路欧姆定律、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勒夏特列原理、盖斯定律、元素周期律、细胞代谢原理、基因的分离定律和自由组合定律……寻真脑海里过了一遍考点,暗自点点头,心里平衡了。

    月兰见寻真沉默,想了想,又道:“姨娘,这‘望’字,亦是‘望洋兴叹’之‘望’。”

    这次寻真总算知道了。

    望仙。

    是这两个字。

    寻真又叉了个小鸽子,面上流露出几分向往,感慨般说道:“望仙楼,听名字就是很厉害的酒楼呢,什么时候能去现场吃一顿就好了,开个包厢,再喝点小酒,多爽。”

    月兰心想,姨娘这念想应是实现不了的。

    且不提妾室身份特殊,不便随意出门走动,即便要出门,也非得经夫人和爷点头应允不可。况且姨娘竟还想着在外头饮酒作乐,这等念头实在是有些离经叛道。

    依着爷的脾性,定然不会准许姨娘独自外出。

    再者,姨娘出身本就低微,若是抛头露面,在外行走,还不知要招来多少闲言碎语,被外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尽脊梁骨呢。

    月兰:“姨娘若是想吃,可以求爷将望仙楼的大厨请到府中,来给姨娘做呀。”

    寻真:“……哦哦。”

    心想,等以后出去,一定要去望仙楼大吃一顿!

    薄暮冥冥,残阳如血。

    范岂下了值,牵马徐行,自署衙而出,途经含光街。

    含光街上,商贩齐聚,熙熙攘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乃是京城中有名的小吃街巷,烟火气甚浓。

    范岂缓辔前行,目光扫见路旁一小贩正售卖饴糖,一时怔在当地。

    许久,他回过神来,抬手自腰间取出一颗奶糖,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那糖圆润精巧,裹于彩纸之中,隐隐散发着甜香之气。

    此时,身后忽有人拍了拍范岂的肩:“怀逸!”

    范岂陡然受惊,手中糖不慎落于地,他急忙俯身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又轻轻拍去沾染的尘土,神色间隐有一丝慌张。

    “这是什么?”

    搭话的是范岂的同年,韦义。

    饴糖,就是麦芽糖。民间卖饴糖比较多。

    更高级的糖类制品,叫做糖霜,也就是现世的冰糖。价格也比饴糖高很多,寻常百姓是负担不起的。

    这时代,造纸业已经颇为发达。为了防潮,糖品的包装,一般都用比较厚实的桑皮纸、油纸或麻纸。富贵人家会用陶罐盛装。

    寻真的初代版本是原料用的是麦芽糖和牛乳,外包装是桑皮纸。

    2.0版升级成冰糖。

    寻真嫌弃桑皮纸颜值太低,让瑞宝买点好看的纸,最好是有颜色的。

    瑞宝便买了砑花笺回来。

    砑花笺色彩丰富,红黄蓝绿紫各种颜色都有,而且色泽均匀持久,不容易褪色——寻真那会儿还想,这朝代还是挺发达的,染纸工艺都已经这么精妙了。

    奶糖里面裹油纸,外面覆上砑花笺。

    寻真整天待在小院子里,无聊的时候,就跟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一起做手工,教她们怎么折成蝴蝶结的形状。

    糖裹于纸中,中部饱满圆润,两端细细折出层层扇叶之形。

    一颗颗蝴蝶结形状的糖,被五彩之色裹覆,日光映照下,隐隐可见光纹流动。

    特别好看,看着就有食欲。

    范岂侧过头,目光轻落,见是韦义,唤道:“从仁兄。”

    韦义,韦从仁。乃是范岂同乡。

    二人自府试之时相识。

    而后一同经历乡试,那一场,题目刁钻晦涩,难度颇高,众多考生惨遭黜落。

    苏浙之地,向来人文荟萃,才俊辈出,然而他们这一届,通过乡试者竟不过寥寥七人,较之往年,人数着实减少许多。可见题之艰难。

    二人结伴从苏州府一路奔赴京城,同乡之中,也唯有他们二人得以成功录取。

    最终殿试放榜,范岂高中二甲,而韦义位列三甲。

    范岂进士及第后,经吏部铨选,量才授官,授官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韦义目光扫向范岂手中物件,只觉其形状精巧别致,前所未见,心下揣测许是何种精致小巧的工艺品,故而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他眼一亮,瞧出了门道:“可是砑花笺?”

    范岂:“正是。”

    韦义心道,是什么稀罕珍贵之物,竟用砑花笺包裹。

    韦义:“怀逸,不知可否让愚兄观赏一二?”

    范岂轻轻地将糖果放他掌心。

    韦义接过,顿觉一股香甜之气萦绕鼻端,细细分辨,似有牛乳,又隐隐混杂着一丝别样的甜香,不禁讶然:“这竟是吃食?”

    范岂点头。

    那时寻真在他手心撒了一把小零食。

    里面大多是牛乳糖,混杂着少许几颗牛肉糖。

    这般别出心裁的吃食与包装方式,范岂是第一次见。

    韦义见范岂这般紧张兮兮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

    君子不夺人所好。他将糖果还给范岂,与他并肩往前行,道:“今日愚兄欲做东,请怀逸前往望仙楼,共享佳肴美酒,畅谈一番,怀逸意下如何?”

    范岂拱手:“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望仙楼。

    韦义家境优渥,出手阔绰大方,在望仙楼中定下了一间视野极佳的包厢。

    向外望去,中央飞桥近在咫尺。

    飞桥上,一众女子身姿婀娜,翩翩起舞,歌声婉转悠扬,如黄莺出谷。

    韦义凭栏而望,欣赏片刻后,转身入座,手中折扇轻轻开合,感慨道:“以前只觉咱们苏州已是繁华昌盛,人人皆沉醉于那富贵温柔乡,以为人间之盛不过如此。然而如今亲眼目睹了这东都城的万千景象,方知何为天下第一城。京都之繁盛,又岂是他处所能比拟?”

    范岂手持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只是轻“唔”了一声,便低头浅酌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韦义的目光从窗外那女子的纤纤细腰上收回,转而落在范岂身上,端详一番,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说道:“怀逸,我观你近日这状态,好似丢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被那精怪施了法,夺了魂魄去?”

    精怪。

    说是精怪也不为过。

    范岂笑笑:“从仁兄,莫要拿我打趣。”

    韦义:“怀逸,你若心中有何苦闷忧愁,不妨与我倾诉倾诉,也好让我这个做兄长的,为你排解一二,总好过你一人独自烦闷。”

    范岂尚未及弱冠之年,便背井离乡,远赴京城为官。父母皆在老家,身边又无兄长叔辈可以依靠,平日里即便有了心事,也只能默默藏于心底。

    此时,面对韦义的关心,虽说与他的交情尚未深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到底年轻,心中的烦闷积压已久,此刻便有些忍不住,于是便向韦义透露了些许端倪:“我……我遇见了一位女子……”

    韦义含笑:“竟是害了相思!”

    范岂没否认,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与恍惚:“我如今回想起来,总觉那只是一场梦。”

    话虽如此,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

    里藏着的那颗糖,却分明提醒着他,那一切并非虚幻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韦义好奇心顿起,急切地催促道:“怀逸,你这是碰上了何种艳遇?快快讲来与我听!”

    范岂略作思索,在讲述时特意省略了前因后果,并且将相遇之地的环境模糊带过。

    实则,那日他参加的乃是谢府为谢五郎谢漼长子举办的百日宴及命名礼。韦义当日也在受邀之列,

    宴会操办得极是隆重,所邀宾客皆非泛泛之辈,诸多与谢府有渊源的官员都来了,或为世交,或为僚属。

    范岂与韦义二人得以列席,乃是因为与谢漼同属一科进士。

    科举取仕,同年之间相互交游往来、联络情谊乃是常事,故而众多进士皆在受邀之列。

    范岂:“……那女子,实与我素日所见的女子全然不同。”

    范岂家中女眷亦不少,既有活泼俏皮的亲姐妹,又有温婉娴静的表姐妹。

    他亦深知这世间广袤无垠,女子之性情千差万别,或娇柔婉约,或豪爽洒脱,各类脾性皆有之。

    可那一个,实在是太不同了。

    超脱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与想象。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那女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深深烙印在他心上。

    这几日,他反复回味、咀嚼。甚至在夜深人静,那女子也无数次悄然入梦……

    十九年来,范岂还从未有过这般辗转反侧的情状。

    范岂自启蒙之始,他便展露出超乎常人的天赋。

    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有“神童”的名号。

    十六岁入考场,接连斩获县试、府试、院试之魁首,一举拿下小三元,一时间声名鹊起。

    彼时的他,年少得志,意气风发。

    而后,听闻京都有个名叫谢漼的少年,亦是声名远扬的神童。

    苏州府中,还有好事者设下赌局,究竟是他这个神童厉害,还是京都的那个厉害。

    范岂便有了一较高下的念头。心道,到了京都,便知哪个厉害。

    那谢漼比他尚小一岁,在他想来,自己比之多读一年书,又有何惧?自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这场较量中胜出。

    范岂年少轻狂,自诩聪慧,到了京都后,方知这世间藏龙卧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苏州府,人人都晓他范岂,到了京都,人人只道谢漼。

    范岂拿了小三元、解元。

    但到了京都后,第一再与他无关。

    会试,他只取得第五的名次。

    而那个谢漼,依旧在榜首。

    那时,谢漼已连中二元,其风头之盛,无人能及。

    京中人才济济,谢漼那个解元才是实至名归。

    众多仕子都想尽办法与谢漼结交。

    而他范岂,不过是一个从南方来的,稍有几分才名的普通学子罢了。

    那日会试放榜,范岂久久望着那榜单之上自己的名次,回到居所,几近魔怔。

    家中老仆带来父亲的一番话,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这般失态。

    父亲之言犹如一记警钟,在他耳边敲响:“若你心生畏惧,万不可勉强自己,只管回来便是。你如今尚幼,心性尚未完全成熟,若此次不中,我唯恐你心态失衡,反倒影响日后的仕途。不妨暂且放下包袱,再过一届去考。”

    范岂听闻此言,仿若从混沌中惊醒,连忙开始审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嫉妒与不甘,极力地去整理那已然失衡的心境。

    只是到底年少气盛,虽有所警醒,但在殿试之上,范岂终究还是未能完全摆脱心魔,表现平平,仅列二甲后列。

    而那谢漼,卓然独立,光芒绽放,若灼灼星辰,耀人眼目。引得圣上亲批“才情与品貌兼修,有经纬之材”。

    范岂望着谢漼,心中满是自嘲,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似被重塑了,曾经的年少轻狂、自诩聪慧,如今看来,竟是那般的可笑与幼稚,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了圣人之言,陷入了那狭隘的嫉妒之中。可悲可叹。

    闻喜宴时,范岂鼓起勇气,去找了谢漼,欲与之交谈一番。

    未曾想,谢漼竟知晓他的名字:“可是,苏州府范岂,范怀逸?我早有听闻,道是苏州有一位学识见识俱佳的学子,与我一般年岁,今日总算得以相见。”

    范岂心中顿时一惊,未料到自己暗自比较的对手,竟对自己有所关注。

    一时间,还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他心中也明白,谢漼想来亦是有着过目不忘之能。就如同他自己,对于同榜的进士之名,也能一一辨识。想来,谢漼这么说,不过是出于客气罢了,哪像自己,在暗中将其视为劲敌。

    与谢漼交谈下来,范岂彻底被其才情与气度所折服。心服口服。

    与之相比,范岂深感自己如井底之蛙,见识浅薄。

    他终于明白,父亲所言非虚,自负自傲,终有一天会败给自己。

    而那日在谢府,触动范岂的,还有小楼姑娘对他说的话。

    那时范岂还想,莫不是上苍怜他,特派这位姑娘前来点化自己的吧。

    小楼姑娘的第一问。

    正是那“嫉妒之心”。

    第29章 第29章“不知可否…”

    范岂回顾,自己亲身经历的种种,犹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浮现。

    因而那番作答,他几乎将自己完全剖开了。将自己深藏于心的那份羞耻与狭隘全然袒露人前。

    范岂在那一番自我审视与倾诉中获得了心灵的重生。

    圣人的教诲,范岂自幼便熟读成诵,自认为早已融会贯通,无论何种考校,皆能信手拈来,对答如流。

    可那日,在小楼姑娘清澈的目光下,范岂如梦初醒,方觉自己竟是如此浅薄无知。明明对圣人之言倒背如流,却在现实中陷入嫉妒的泥沼无法自拔,实乃愚昧之极,与自己向来所追求的圣贤之道背道而驰。

    刹那间,那一句圣人之言,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与内涵,不再是空洞的文字。

    也正是在那一日,随着与小楼姑娘的交谈渐深,范岂心中盘踞已久的阴霾,终于寻得了消解的良方。

    亦让他对圣人之言有了更为真切、深刻的体悟。

    范岂搜肠刮肚,却发觉世间竟无一个确切的词汇,能够恰如其分地描绘出小楼姑娘的神韵。

    倒是韦义先前无意间提及的那个词,此刻在他心中反复回响,越琢磨越觉得贴切。

    很是恰当。

    精怪。

    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可不就是他眼中的小楼姑娘么。

    范岂不知不觉将心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韦义面露惊奇之色:“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这等妙语,用来形容一位女子,实是罕见。”

    他上下看看范岂:“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奇女子,能让怀逸这般形容?我瞧着,莫不是你为了哄我,编出来骗我的吧?”

    范岂心道,我拿这个骗你作甚。

    只是此事涉及诸多私密心绪,不便过多透露。范岂面上只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怕言多必失,泄露了与小楼姑娘相遇的种种细节。

    毕竟,韦义当日也在谢府,万一言语间稍有不慎,让他从中猜出端倪,那就不妙。

    “不讲这个了……”

    “咦?”韦义望着窗外,面露激动之色,“我好像瞧见了缮之!”

    范岂将视线投向窗外,果真是谢漼。

    他身着一袭淡色长袍,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在人群中甚是醒目。

    “他今日也来了此。”

    “我们去与他打声招呼如何?”

    韦义与范岂不同,他才学只能算尚可。

    韦义能一次高中,靠的多是运气眷顾。每逢考完试,他与范岂核对题目,总是一脸惊喜地说自己如何碰巧押对了这道题,那道题又恰好是考前琢磨过的……最后只在第三甲末席,韦义也心满意足,毕竟对于他而言,能够一次得中,已然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而,在面对学识远超自己的谢漼时,他心中唯有敬服,只盼能与这等才子结交,哪怕人家或许会嫌弃自己,也要先上前攀谈一番。

    范岂也是要面子的,此前心中对谢漼的嫉妒之意,从未向

    旁人吐露半分。此刻听闻韦义的提议,他略作犹豫后说道:“缮之来此,想必是与他的挚交好友相聚,你我这般贸然前去,怕是有所不妥……”

    他话尚未说完,韦义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跑了出去,那劲头仿佛生怕错失了这难得的机会。

    隔了老远都能听见他洪亮的大嗓门。

    “缮之,今日可真是巧了!常言道,相逢不如巧遇,我与怀逸正在此处小酌,我订的包厢宽敞舒适,不如一同过来,一起把酒言欢,畅叙一番!”

    范岂:……

    不一会,韦义便将谢漼引进来了。

    谢漼率先步入包厢,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此人身着锦绣华服,玉面朱唇,眉眼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一看便知是在那锦绣堆里悉心培养出来的世家子弟。

    范岂心想,此人想必就是那传闻中的潘家七公子潘竞,潘子尚了。

    听闻他年仅十七,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在这京都之中,却早已声名远扬,众人皆赞他“颖敏绝伦”“八岁能辞章”,不可轻易小觑。

    谢漼与潘竞二人进入包厢。

    一人清冷出尘,一人华贵逼人。

    一时间,满室生辉。

    谢漼见范岂在侧,遂施同辈相见之礼:“怀逸也在。”

    范岂整了整衣,还礼,口中回道:“缮之,许久不见。”

    二人年岁相仿,本可称兄道弟以表亲近,但在朝堂上,谢漼官职高于范岂,若论官场之礼,称兄便有些不妥当了,故而二人以同辈之礼相待,互称其字。

    待四人逐一见过,彼此介绍了一番身世来历,又依着礼仪再次行礼后,才纷纷落了座。

    韦义虽年已二十五,较其他几人略长几岁,可他性格爽朗活泼,从不以年长自居,交流起来,也无有代沟隔阂。

    潘竞与韦义相仿,皆是性格外向、能言善道之辈。

    潘竞瞧着窗外,忽地转过头来,对着谢漼打趣笑道:“缮之啊,你瞧瞧,这外面的女子,一个个眼神都直勾勾地往你身上瞟,好似你身上有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你且说说,我这模样生得也不差,与你相较,亦是伯仲之间,怎么就没你这等魅力?那些女子的眼珠子就跟黏在你身上似的,实在是让我心生嫉妒,可恨!可恨呐!”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韦义应和道:“缮之兄生得如此俊美,芝兰玉树,风华绝代,便是我这男子见了,都不免要为其风姿所倾倒,更何况那些女子呢?”

    谢漼早已习惯了旁人对他容貌与才学的夸赞,此时只淡笑,并不言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潘竞笑着抚掌,佯装嗔怪道:“好了,好了!再这般夸赞下去,怕是缮之要恼了。咱们还是聊些其他的趣事罢。”

    范岂心中有事,只偶尔搭上几句话。

    而潘竞与韦义二人却是越聊越投机,仿若多年未见的知己一般,滔滔不绝,从京城的奇闻轶事聊到各地的风土人情,一时间竟停不下来。

    潘竞笑道:“许久未曾这般畅快!你是不知,缮之平日里太过正经,我与他实在聊不到一块去!他满心满眼皆是些经史子集、典章制度……你若与他探讨学识谋略,那自是妙语连珠,说上三日三夜都停不下来,可若是提及旁的,他便一语不发,实在是无趣得紧呐!”

    谢漼被好友这般“编排”,却也不恼,只道:“我何时如此?子尚怎故意歪曲?你平日所讲的那些,要不就是京中哪家的斗鸡最为勇猛厉害、斗起来最是精彩有趣,便是哪家酒楼新编排的舞曲如何曼妙好看……从仁兄,你评评,我如何能插的上话?”

    韦义被文曲星喊“兄”,简直要飘飘然了,哈哈大笑,偶然侧目,见范岂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时嘴大便问:“怀逸可还在想着你那位,‘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范岂冷不防被韦义这一问惊到,眼中闪过一丝怨怪。

    而韦义神经大条,并未注意到。

    范岂心道,好在先前未曾将细节过多透露,从仁兄也太藏不住事儿了,才与他讲了,他转头便说了出来,虽他也未特意叮嘱他莫要声张,可到底……

    范岂下意识瞧了一眼谢漼。

    潘竞复述一遍:“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是何物?”

    “这可不是甚么物件!”韦义拍拍旁边范岂的肩:“是我弟心上人。”

    范岂只觉脸颊滚烫,恨不得寻个物件将韦义那嘴给牢牢堵住。

    瞧着韦义脸上那两片显眼的酡红,定是酒喝多了。

    这人酒品实在太差!往后断不能再将私密事告知于他!

    潘听闻此言,眼中顿时闪烁出兴奋的光芒,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嚷道:“快快讲来,我最爱听这些事儿!怀逸兄莫要藏着掖着,今日在座的皆是自己人,你大可放心,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韦义还在一旁起哄:“就是就是,怀逸兄莫要害羞,男欢女爱之事,大家迟早都要经历这一遭。你如今虽还未娶妻,但早晚也会尝到那滋味,那可是**,妙不可言呐!”

    韦义真是喝多了,此等低俗之语都说出来了。

    范岂目光扫到案上那一碟芙蓉糕,真想一把塞进韦义的嘴里,好让他就此闭嘴。

    潘竞惊讶,问道:“怀逸兄竟还未娶妻?”

    范岂答道:“尚未,家中一直以我功名为重,未曾为我操心相看。”

    实则是因家中长辈对他寄予厚望,想着他若能在京中博得功名,届时便可在京城寻一门好亲事。所以婚事便一直耽搁下来。

    潘竞嘴角泛起促狭的笑意,问道:“方才听从仁兄所言,怀逸兄难道至今还未享过鱼水之欢、敦伦之妙吗?”潘竞荤素不忌,说话毫无顾忌,也难怪能与韦义这么快便打得火热,真是臭味相投。

    见范岂脸红,潘竞不由大笑,坦然道:“怀逸兄,莫要害羞,此乃人欲,亦是人之常情。实不相瞒,我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家中实在管的太严,父亲大人还曾言,非得等我得了功名,才肯为我说亲,当真是恼人!这鱼水之欢,书中虽有诸多形容,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可我却未曾亲身体验,心中好奇得很,还曾向缮之打听过……”

    谢漼瞥他一眼。

    潘竞又是一阵大笑:“缮之这么看我,应是叫我闭嘴的意思吧,哈哈!”

    韦义倾身,压低声音说道:“那滋味,岂是言语能够描述的……如同置身极乐之境。得自己亲身经历一回,方能知晓其中妙处……”说到此处,他的眼神中泛起迷离之色,望向窗外,只见那中央飞桥上的舞女们身姿婀娜,腰肢纤细如柳,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喃喃道:“不若,我现在叫上一两个舞女进来,也好让我们一同畅享一番——”

    范岂打断:“从仁兄!”

    潘竞道:“别别,若是被我家中老母知晓,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咱们还是安安分分地赏舞罢。”

    谢漼虽未言语,面上看似与平常无异,熟悉他的潘竞却知,他已没了兴致,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寻个由头起身告辞。

    韦义被范岂叫了一声,酒醒了大半,自知失言:“唉,瞧我这副德行,实在是孟浪无礼,口不择言,真是该死!”抬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果不其然,恰如潘竞所料。

    谢漼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突然想起家中尚有要事待办,不便在此久留,诸位慢用,缮之先行告辞。”

    潘竞瞧着对面韦义那脸瞬间煞白了,一脸说错话的懊悔模样,心道,缮之还真是一如既往,不给面子。

    潘竞笑着打圆场道:“缮之且先去吧,咱们改日再聚。”说罢,挥了挥手。

    谢漼颔首,转身而去。

    等谢漼离开之后,

    韦义心里惴惴,忍不住问:“缮之莫不是真的恼了我吧?”

    潘竞心道,这韦义只是一时口舌之快,才致言语放肆无忌。人皆有失察失态之时,若因此便对其冷眼相待,未免严苛太过,有失宽厚之道。

    “缮之向来便是如此脾性,乘兴而赴,兴败则返。这人啊,脑中只有那些个高洁清雅之物,不屑那低等欲,人家那是飘在九霄云外的仙鹤,不落地……莫管他,我们聊我们的!”

    潘竞暗自腹诽,也不知道这人在床榻上是什么样的,该不会行房的时候,也是一脸无欲无求的清冷之态?又或者是……还要念诗作对一番?想到这里,潘竞忍不住噗嗤一笑。

    韦义点点头,惋惜道:“是我失言……”心想,下次可得把他这张嘴管严实了,不能在文曲星面前讲这些放肆孟浪的话,哎,也不知有没有下次,文曲星还愿不愿意与他说话了……真是忍不住想打自己这张嘴啊!

    那二人聊着,范岂几番踌躇之后,突然站起身来。

    “我去趟净房。”

    出了包间,范岂先是故作镇定地稳步前行,刚拐过一处转角,便加快步速。

    所幸谢漼步履徐缓,范岂疾奔,不多时便瞧见谢漼的背影。

    “缮之,缮之!”

    “缮之留步!”

    谢漼闻得身后呼喊,身形一顿,转过身来。

    范岂一路奔至近前,胸膛起伏,大口喘着气,抬眸迅速扫视四周。这走廊往来人等虽不算多,却也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不适合谈话。

    于是,范岂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向谢漼行了一礼:“缮之,是我冒昧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漼颔首。

    两人进了一旁的雅间。

    范岂踏入安静封闭的环境,原本稍稍平复的心绪刹那间又紧张起来,心跳加速。

    他定了定神,双手交叠于身前,深深地作了一揖,行的乃是晚辈对长辈的礼:“是某太过唐突,贸然追来,还望缮之勿要怪罪。”他直起身,看向谢漼,神色郑重,“某实是心有所向,情难自抑,这些时日以来,寤寐思服,忧心烈烈,实在煎熬难耐。这才斗胆腆着脸追来,忍不住向缮之问询一二,万望缮之能为我解惑。”

    谢漼受了这一礼,虽不知范岂究竟要问何事,心也隐有几分猜测。

    料想此番范岂所问,大抵有悖于礼教纲常,故而先行这般郑重其事地告罪致歉。

    谢漼道:“怀逸但问无妨。”

    第30章 第30章“窥伺”

    寻真的确是猜对了。

    那天百日宴,范岂口干,多饮了水,不一会儿,便觉腹内坠胀,寻茅厕解手。

    他向仆人问路,那仆人匆匆指了方向,便自顾自地忙活去了。范岂沿着所指之路前行,奈何这谢府宅第恢宏,廊道交错纵横,走着走着,竟迷失了方向,一路向西误打误撞地到了一处极为偏僻之地。

    此处静谧非常,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好似被刻意从这府邸中单独拎出一般,显得格格不入。

    范岂正欲转身折返,却在路过一处荒废已久的池塘时,隐隐听闻一阵清脆悦耳的诵读声。

    那声音婉转悠扬,抑扬顿挫。

    很是好听。

    细细听来,竟是《大学》的篇章。

    还出自女子之口。

    这声音勾起了范岂的好奇心,他便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拨开枯草杆。

    看见了那样一幅画面。

    范岂瞧得入了神,之后不慎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块,惊扰了她……

    待范岂回去,取出小楼姑娘给他的吃食,置于烛光下端详。

    那外包装质地细腻,隐隐透着光泽。

    对着烛光,旋动,看见光纹如水波般缓缓流动。

    范岂顿时明了,此乃砑花笺。

    砑花笺的制作工艺繁复,需历经染色、印花、洒金、描金等诸般工序,而后再经砑光处理,方能使其表面平滑如镜,光泽四溢。

    这般复杂精巧的技艺,非得有能工巧匠,且需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与财力。

    故而,此物多为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所钟爱,用以书写诗词、信件或是书法作品,以彰显其身份与品味。

    寻常百姓家绝不可能消费得起。

    范岂出身官宦世家,虽到了他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不复往昔之盛,然而家中毕竟尚有几分底蕴留存,他自幼耳濡目染,对于这些珍稀之物自然不陌生,平日里也是用得起这砑花笺的。

    白日里,小楼姑娘说她是奴仆,他便信了。

    如今看来,她分明是骗了他。

    奴仆怎会用得起如此金贵的纸张?甚至还随意拿来包裹吃食?

    又怎会诵读《大学》,还能提出那三问?

    思来想去,范岂猜测,这小楼姑娘大约是谢府的哪位千金小姐罢。

    寻真是真不太了解这时代的物价。

    这时代的金贵物件,在她眼里也就普普通通。

    印花纸,在现代批发买个几百张就几块钱。

    哪知道在这里是个奢侈品。

    她觉得这纸好看,要了一大沓。

    而且看瑞宝的神情,应答得很利落,不见半分为难。

    寻真还想,这时代发展得还挺好,印花纸都做得这么精致好看。

    范岂这边,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

    若小楼姑娘是谢府嫡出的小姐,那自己这家世,只怕高攀不上。

    但庶出,尚可一试。

    范岂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他生平首次抛却了读书人的矜持,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问询。

    倘若真能有幸娶得小楼姑娘为妻,范岂身体中的血都热了起来。

    小楼。

    他不禁再次咀嚼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或许也是编来骗他的罢……

    范岂念及闺阁小姐的清誉至关重要,绝不可因自己的一时鲁莽而有所损毁。

    于是,他言辞间隐去了诸多细节,斟酌再三后,方开口说道:“缮之,上回入贵府,于偶然间惊鸿一瞥,见到一位娘子,自此之后,便魂牵梦萦,难以释怀。”

    “某如此放肆,实在惭愧。范家如今式微,门第衰微,与贵府相较,犹如云泥之别,我自是知晓自己高攀不上府上小姐。”

    “只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我虽竭力克制,却终究难以自持。这才斗胆来寻缮之……只不过想问问,当日所见是府上哪位小姐?好叫我心底有个落处。”

    谢漼:“我知怀逸之才,莫要太过自谦自抑,不知怀逸在何处见到我家妹妹?”

    范岂:“西边一隅,那处甚是偏僻,唯有一座小小院落孤零而立。院落后有一方池塘,已然荒废。想来是许久都未曾有人打理过了。”

    谢漼身形一顿,神色间似有思忖之意,并未即刻言语。

    范岂:“许是娘子在那处偷闲,我当时亦知轻重,未敢唐突惊扰,只是匆匆一眼……是在下荒唐,竟对府上小姐有了这等非分之念,实是不该。”

    谢漼看着他道:“长相为何?”

    范岂一怔,脑海中只有那八个字——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可这形容又实在太过虚幻。

    范岂犹豫片刻,终是说道:“我……我记得娘子的容貌,实不相瞒,当日回去之后,我心潮难平,情难自抑,便凭着记忆,私下画了娘子的画像。”

    话至此处,他的脸愈发红了起来,忙不迭地再次作揖告罪。

    谢漼:“画像何在?”

    范岂低着头:“在……在我家中。”

    谢漼:“怀逸如此行事太过无礼,不仅窥伺我府中女眷,竟还私下绘制未婚女子画像,这岂是君子所为?”

    范岂被这“窥伺”二字说得面红耳赤,满心羞愧,连连躬身:“是我一时糊涂,犯下这等大错。还望缮之息怒,我过几日便将画像

    取来,交予你处置。”

    谢漼颔首:“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

    范岂:“并无其他事了。”

    谢漼:“那我便先行一步。”

    范岂行礼相送:“好,缮之慢走。”

    看着谢漼的背影,范岂一时怔然,心中开始后悔起来。

    自己今日此举实在是太过莽撞冲动,怎就没忍住对谢漼说了呢?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等他将画像拿与缮之,便能知小楼姑娘是谢府哪位千金了。

    戌时一刻,谢漼踏入清挽院。

    寻真听说谢漼来了,立马放下盘起的双腿,然后手忙脚乱地把桌上散落四处的零食拢至角落,摊开的书卷和纸张逐一收拢整齐。

    随后起身,拍拍衣摆,在桌边站定。

    末了,还不忘抬手在嘴角一抹,检查是否留有点心碎屑,

    寻真摸嘴角时,谢漼进来了。

    寻真连忙将手垂于身侧。

    谢漼扫她一眼,便径直朝着案几走去。撩袍,在寻真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寻真从月兰手中接过茶盏,放桌上,余光瞥见谢漼已随手拿起桌上的《大学》,垂目翻阅起来。

    上次谢漼说的十天之期,截止之日是明天。

    她还以为,谢漼说让她十天后去他院子回答那三问,期间就不会来她这儿。

    谢漼:“《大学》记的如何?”

    原来是抽查学习进度。

    寻真:“已记下全文了。”

    谢漼:“那三问呢?”

    寻真:“都已有了些头绪,还需仔细斟酌一下。明天定不叫您失望。”

    其实寻真还在背范岂的答案。

    范岂答得很细致,也很长,寻真本想删减些许,但是又怕她目前学得不深,只是略通皮毛,万一错删了关键,导致语句不通、表意不明,反倒弄巧成拙了。索性还是照原文背诵,不出错。

    谁知道谢漼会想什么法子惩罚她?

    估计他还记着上次她跟丫鬟小厮们一起玩弹珠,说不定就是借这个机会来罚她!

    谢漼:“哦?”

    听语气像是不信。

    寻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的我,已不是十日前的我。”

    “这几天,我一心向学,日夜苦读,每时每刻都在往前走,爷为何总不相信我?”

    提前铺垫一下,万一明天她答得太完美,谢漼这人精要怀疑。

    谢漼却没答话,目光被桌上的糖果吸引,他捏起一颗蝴蝶结糖果,旋转细看。似在思索着什么。

    寻真看着谢漼,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直觉。

    虽然今天的谢漼从外表看来,与平日并无太大差异,神色间依旧波澜不惊。

    但寻真敏锐地察觉到。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多了些冷意,又带着一抹淡淡的郁气。

    他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

    寻真:“爷,这是我新制的糖果,是用牛乳与糖霜熬制而成的。”

    据她观察,谢漼应该不太喜欢吃甜食。饮食喜好偏清淡,平常进食,荤腥油腻的菜基本不怎么碰。

    “爷公务繁忙,我想着您要是在上值的时候饿了,可以吃一两颗糖,补充些体力……您要一些吗?我做了许多呢。”

    谢漼点头:“你拿一些给承安。”

    诶?谢漼竟然要吃?

    上次做的那一批应该快变质了,这时代没防腐剂,放不了多久。

    正好那批临期产品给谢漼吃,她再做新鲜的自己吃。

    不过,寻真还是善意提醒了下:“好的。只是这牛乳糖,不易保存,若是所处环境过于潮湿,或者温度偏高些许,便极易腐坏……爷要记得放到干燥阴凉之处,以及要早早吃掉。哦,还有……”

    谢漼转头望过来。

    寻真心想,谢漼这人有洁癖,一天不知要洗多少次澡,换多少次衣。想来刷牙也不会耽误,用不着她提醒。

    谢漼见她欲言又止,开口问道:“还有什么?”

    寻真:“本想着提醒爷,要记得吃完洁牙。这糖果吃多了,牙易龋坏……可又想到爷素日里极爱整洁,这等小节之事定然不会疏忽,便觉得是我多虑了,故而未曾开口。”

    谢漼缓声道:“在我面前,你无需这般拘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遮掩,更不要隐瞒。”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亦不会怪你多言。”

    寻真觉得谢漼这话似乎别有深意,隐隐暗示着什么。

    寻真:“是。”

    不过,她现在倒是有一个需求。

    寻真看了一眼谢漼。

    谢漼:“有何事?”

    寻真:“爷,我想向您借一本书……”

    谢漼:“何书?”

    寻真:“便是上次您叫我拿过的《律疏》。”

    谢漼:“怎突然要看《律疏》?”

    寻真:“我是怕……现在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万一不小心犯了什么罪,触犯了律条都不知道。要是能知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做,心中有数,日后行事也能更加谨慎,也不至于给爷蒙羞。”

    谢漼:“犯律者,若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那鸡鸣狗盗、贪图蝇头小利之辈。真儿怎会有如此顾虑?你即便如今失却记忆,本心却未曾更改。况且你身为女子,深居简出,又能犯下什么罪过?即便当真有所差错,那也是我这做丈夫的未能尽到管教之责,我自会一力承担,你无需担忧。”

    寻真:……

    寻真争取了下:“还是想看看,多了解些总是没错的。”

    谢漼凝视她片刻,点了头:“你若想看,明日我让承安给你送来。”

    寻真:“多谢爷。”

    寻真的预感没错,谢漼的确心情欠佳。

    晚膳时,谢漼只用了几筷子,便停了。

    以前寻真有留意到,谢漼食欲不旺盛,应该是有意节制,吃到七分饱便会搁筷。不像寻真,要真的饱了才停。

    但谢漼今天吃的格外少,显然是心情不好的原因,直接影响到食欲了。

    不过谢漼还是有个优点,虽然心情不好,但不会迁怒到别人身上。对待丫鬟们,依旧和往常一样,没有为难。

    只是周身气压有点低,丫鬟们隐约有所察觉,走路时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

    用过晚膳,谢漼只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便说要歇息。

    寻真应下,安排人去烧水。

    直到上床前,都挺正常。

    寻真习惯先褪去自己的外衫,再去帮谢漼宽衣。

    然后她会先躺到床的里侧。

    寻真正要上床,寂静的室内蓦然响起谢漼的声音。

    今夜,室外风很大,呜呜作响。风从窗棂的缝隙间挤进来,吹得布帘轻轻颤动。几上的烛火飘忽不定,摇曳旋扭着,光影在墙上晃来晃去,添了几分诡谲的氛围。

    谢漼的声音裹着一丝凉意,幽幽传来。

    “我如今想来,月兰那日所言,倒有几分道理……”

    月兰?

    谢漼突然提月兰干什么?

    寻真一顿,转过身来,眼中带一丝惊讶与不解,看向谢漼。

    谢漼自上而下凝视着她。他身后是摇曳的烛火,光影交错间,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明暗交织的朦胧之中,脸上表情看不分明。

    不过,就算在白天,谢漼那脸上整天挂着的都是同一副表情,谁能搞得懂他?

    也就今天,他情绪稍微有些波动,才让寻真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漼:“你如今失忆,诸多规矩礼仪皆已忘却,我既为你夫,自当体恤你的难处。”

    “忘了,学便是。”

    “只在床笫之事上,你却至今懵懂无知,且又再三推拒于我,不知该如何侍奉夫君。实是不该。这也是我之过。”

    “真儿以为。”谢漼看着她,缓缓道,“可否需要我再差人来,教你学如何侍奉夫君?”

    寻真:……学什么???

    寻真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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