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寻真的手往下,抓住了,眼中闪着潋滟的光,语调带着一丝促狭,“……那它怎么不听话呢?”
谢漼抽了一口气,声音压抑得近乎喑哑:“真儿还有心思这般闹我,看来是不气了?”
寻真轻哼一声,松开手。
谢漼温热的唇贴上她的,低声问:“怎就放开了?”
寻真勾住谢漼的脖子:“今天要不就解禁了?”指尖戳了戳谢漼的胸膛,“……你可别忘了有一件事答应我了的,别想赖账……”
谢漼自然想,明日便要远行,归期难料,若能,定要与真儿燕好绸缪,整日相伴。
可是……
寻真主动伸出手腕,撩起袖子。
谢漼三指搭上,果然。
谢漼哑着嗓:“先前我为你定下二月之期,已不能再少,真儿的肾元正在慢慢恢复,还未好全。”
寻真:“一次又没关系,而且你走了我就被迫禁欲了……”
谢漼抚了抚她的发丝:“不是真儿所想那般简单。”
“我在真儿面前,何曾控制得了自己?我明日要走,若一时情难自抑,索取无度,一夜之间让真儿身子亏空,先前的努力便都付诸东流……”
寻真:“……哼!”
谢漼:“待我回来那日,自会践行。那时……真儿便是求我停,我也定不放过。”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因明日就要出发,谢漼还有很多事要安排,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直至夜深,才踏入寻真的院子。
两人相拥而卧,尽管白天谢漼已说得很多了,但此刻,抱着真儿,离情别绪如蔓草疯长。
天一亮,他便得走了。
谢漼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
寻真环着他,想起他从陇州回来,肉眼可见沧桑了许多,都不精致了。
这次是去治洪,想必更加辛苦。
寻真问:“你到了那边是不是都没好日子过了?”
“会不会很辛苦?”
谢漼颇为感慨:“真儿可算知道心疼夫君了。”
寻真:“不过,你身边围着一大堆人……应该也辛苦不到哪里去。”
谢漼恨恨:“真儿定是要与我犟着,可对?”
寻真想想是最后一晚了,就稍微哄两句吧。
于是,她脸上绽开笑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谢漼的脸。
“辛苦我家夫君了呢。”
然后手往上,学他平时爱做的动作,摸了摸他的头。
“夫君加油。”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谢漼脑中浮现这一句,只觉心像是被猫挠了似的,又痒,又麻。
心动神摇,不能自已。
谢漼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接完吻,寻真气喘吁吁,嘴唇水润而嫣红,问他:“你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谢漼:“卯时二刻。”
寻真:“……这么早?”
谢漼想了想:“明日我可要吵醒真儿了,定是要向真儿讨了一吻再走。”
寻真心中有了一个计划。
可这里又没闹钟,寻真睡眠质量向来不错,要是等到谢漼叫她就来不及了,寻真强撑着不睡,好不容易熬到外面天色微微泛白。
寻真小心翼翼拉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轻手轻脚地从他怀中爬出来。
谢漼应该正在深度睡眠中,眉目舒展着,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上去睡得很香。
平常都是他先醒。
还是第一次看见谢漼的睡颜。
寻真本要下床去做事,一时被他的睡颜吸引。
真是睡美人呢。
亲一下会醒来吗?
寻真小心地低下头,亲了亲谢漼的唇瓣,蜻蜓点水。
谢漼并未醒来。
寻真欣赏好一会儿,才从他脚边绕了出去。
寻真撩开窗帘,往外看去,看天色,估摸着凌晨三点多的样子。
她走到衣柜前,挑来选去,最终还是选了谢漼亲手设计的那套曲裾。她一个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穿戴整齐。
然后,她坐在妆台前,鼓捣着那些化妆品。
研究许久,回想谢漼上次帮她化妆的流程,生疏地开始动手。
寻真不经意间往旁边一瞥。
谢漼不知何时醒了,正侧着身子,单手撑着下巴,凝目看她。
寻真拿着螺子黛,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淡淡红,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漼眼中含笑:“真儿以为呢?”
寻真:总之不能是她偷亲他的时候醒!
谢漼没有回答,只柔声问:“我为真儿妆点可好?”
寻真看着镜子里自己画得歪歪扭扭、两边都不对称的眉毛:“嗯……你来吧,我不太会……”
谢漼就很快,三两下化完,虽然那妆容风格还是老样子。
但还是很厉害。
谢漼立在她身后,捧起了她的发,寻真察觉到他的意图后,转头,满脸惊讶:“你还会梳髻?”
谢漼:“这有何难?纵未梳过,想那形状,便知该如何下手了。”
谢漼给她梳了堕马髻,最后从匣子里挑出一只簪子,插上。
是他送的流霞簪。
打扮完了。
外面的天渐渐大亮。
寻真站起来,离别的愁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寻真的眼眶有些湿了,不想让谢漼看到她这样子,寻真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一声不吭。
谢漼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大掌缓缓地抚着她的背,同样沉默不语。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听着彼此的心跳声。
寻真努力抑制,再度仰起头时,脸上已挂上了笑容。
“对了,我已经给你做好生辰礼了,只可惜等不到你生辰那天了。”
“就提前送给你。”
寻真转身取来匣子,见
谢漼身着亵衣,便道:“你今天穿什么衣服,我帮你穿吧?”
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谢漼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几乎能滴出水来:“真儿为我决定可好?”
寻真走到衣柜前,翻找起来,最后挑出一件紫袍:“你穿紫色挺好看的,不过……”寻真低头看了看布料,一摸,“会不会太华丽了?你是去救灾,让旁人看到了,是不是不好?”
谢漼:“无妨。”
寻真帮他穿上,穿戴整齐后,寻真从匣子里拿起那块改造过的葫芦玉佩,系在他腰间,拍了拍。
谢漼低头看去,自是一眼认出,这是同心结。
寻真的脸微红,这同心结打得有些简陋,是她让月兰教自己编的。
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改进了。
“我打得不太好看……”
谢漼:“怎会?真儿这般别出心裁,竟将这玉佩改得如此好看。”
寻真嘴角上扬,小拳拳锤他一下。
谢漼也笑,再度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呼吸声在她耳畔逐渐加重。
须臾,寻真似是下定了决心,忽然道:“谢漼,等你回来,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闻言,谢漼将她放开了:“哦?真儿竟还有事瞒我?”
寻真:“嗯……等你回来后跟你说。”
谢漼:“好。”
谢漼看了眼外面:“真儿,我该走了。”
寻真:“嗯。”
寻真送他到门口,谢漼倾身,亲了亲她的唇,深邃的双眸凝视着她:“此去一别,不知归期何许,我心必常念真儿。”
“唯愿真儿在家中,千万保重自己。”
寻真:“知道了。”
寻真目送着他离去,谢漼走了几步后又回头。
寻真给了他一个飞吻。
谢漼转身继续走去,直至走到院门,身影即将消失不见时,他却又大步折返,来到寻真面前,胸膛微微起伏,将她环住,低头问道:“方才那是何意?”
寻真仰头看着他,又给他演示了一遍。
嘟起唇,指腹轻触,发出轻轻一声“啵”,然后,手掌向前一挥。
“飞吻。”
谢漼深深望她,低头吻下,唇齿交缠。
谢漼出发前,谢璋从谢二爷院子里跑了出来,小小的身躯被衣裳裹得圆滚滚的,立在大门口,瘪着嘴,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谢漼。
谢漼将谢璋抱了起来,发现小家伙眼底闪着泪光。
“恒哥儿是偷跑出来了?”
谢璋的小手紧紧环着谢漼的脖子:“爹,我……”
谢漼:“恒哥儿想说什么?”
谢璋犹豫了一下,带着哭腔说道:“……我不想去伯祖父那里。”
谢漼默了会,摸着谢璋的后脑,““爹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没办法陪着恒哥儿。恒哥儿能不能乖乖的,等爹回来?”
谢璋毕竟才三岁,正是对父母极度依恋的时候,一想到要经历长时间的别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小胸膛不住地抽动着。
谢漼轻轻拍着他的背,等谢璋不哭了,才开口说道:“恒哥儿,爹必须得走了,再晚一些可就要被罚了。”
谢璋抽抽噎噎地应了一声,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湿漉漉的。
谢漼唤来一旁的家仆,让他送谢璋回去。
谢漼一跃上马,扬起鞭子,马蹄声起,踏起一片飞尘。
谢漼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谢府,疾驰而去。
纵万般不舍,他终究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谢漼离开的第一晚,寻真就开始想他了。心里空落落的,翻来覆去,没他抱着,都睡不着了。
连着几天都是如此,甚至出现了幻觉,迷糊睡着,感觉谢漼抱着自己,睁开眼又什么都没有。深夜情绪上来,还掉了几滴泪。
戒断期大概持续了半个月。
寻真又恢复了往日吃好喝好睡好的状态。
寻真准备给谢漼写信。
谢漼临走前念了一堆,其中就包括写信,还是跟上次一样,半个月一封。当然他也不嫌多,要是她能时不时多写几封,那就再好不过了。
寻真虽然想他,深夜情绪上头的时候,又忍不住“恨”他,才在一起四个月,就被迫异地,这里又没网,见不到人,也听不到声音,只能写信联系,而谢漼归来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寻真越想越气,便将这些情绪一股脑地抒发到信上。
提笔就是一顿输出:我在家中过得非常好,每天吃好喝好睡好,一开始你不在还有点不习惯,时间一长,已经完全不想你了。
字里行间还委婉地暗示,大概等他回来,她对他的那么一丁点的感情,怕是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几天后,谢漼的信寄来了。
【真儿如此淘气!
我自灾域返,便得真儿书,沐身薰香,就案展读,见你所言,心甚凄然,竟夜难寐。
自别后,真儿常入我梦,醒后唯觉虚空寂寥,思之愈切。
未知归期,若真儿仍如此相戏,我不知何以度日。
我心系真儿,书以寄情。
望真儿珍之,重之,万事安好。】
寻真决定还是不逗谢漼了,毕竟他在前线救灾,确实辛苦,还是应该多写些鼓励的话。
第二封就嘴甜了些,表示自己对他很是心疼,还给他加油打气。
最后还抖了个机灵,说自己的肾已经完全调养好了,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那个承诺。
谢漼这人,除了在床上,别的地方都特正经。
信上就更是了。
他自然明白寻真信里的意思,却没有直接回应,只写道:真儿身子养好,那我便放心了。
反正,别指望能从他的信里看到在床上哄她时那些甜言蜜语!
寻真与谢漼就这样互写着信,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四个月后,凤阳府那边传来消息。
洪灾暂时得到了控制。
承安一得了消息,立刻让瑞宝前来告知。
月兰听了,开心道:“想来这回,爷应是能很快回来了吧。”
寻真三年前种下的石榴树又开花了,红色小喇叭花在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淡淡的清香。石榴树还没结果,寻真不确定是没有成功授粉,还是品种本身晚熟,又或是其他原因。
寻真决定试试人工授粉。
寻真将小竹椅搬到石榴树下,手里拿了支洗净后的废弃毛笔,一朵朵捏着花,给雌蕊柱头授粉。
授粉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动作也要极其小心,避免损伤雌花的柱头和花蕊。
寻真才授了几朵花,背上就渗出了一层薄汗。
敲了敲背,继续。
引儿在一旁给她递工具,时不时喂她喝水。
寻真扒着一朵花,毛笔点着柱头,正专注着,忽然听见引儿唤她:“姨娘,姨娘……”
寻真头也没抬:“嗯?”
引儿:“……姨娘,是恒哥儿。”
寻真抬起头,院门大开着,不远处站了个小人儿,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寻真站在小竹椅上,遥遥地跟谢璋的目光对上了。
寻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谢漼的话——你不知,他对你十分孺慕。
谢璋旁边没人,他自己走到这边来的?
是他无意间逛到这里,还是……
第92章 第92章“又逢”
寻真跟谢璋对视了大概十秒。
寻真正想着,要不要把谢璋叫进来喝杯茶
吃吃点心,那小孩便一声不吭转身跑了。
谢璋跑了一会,碰到了碧珠、翠玉二人。是二夫人院中照顾过他的丫鬟。碧珠抬眼,顺着谢璋跑来的方向望去,那边仅有一座院子,正是谢璋生母柳氏的住处。
回去后,两个丫鬟私下里一番讨论,最终还是决定去向二夫人禀明此事。
孙宜开口问道:“你二人可是带他到那处附近玩耍了?”
二丫鬟忙不迭摇头,解释道是带谢璋去了锦翠园,那儿与清挽院相隔甚远。因谢璋总爱四处乱跑,二人便时刻紧盯,他一跑远,便立刻追了上去,一路竟追到了清挽院。
碧珠道:“恒哥儿像是认得路呢。”
孙宜若有所思。
孙宜身旁的嬷嬷接口道:“五公子那般宠爱柳氏,定是将恒哥儿抱去认过人了,恒哥儿本就比旁的孩子聪慧些,认得路也属正常。”
孙宜微微颔首:“应是如此……”
温嬷嬷又问:“可要去提点那柳氏几句?”
孙宜:“且再看看……那柳氏若坏了规矩,逾矩犯禁,再说也不迟。”
寻真这边日子过得平淡如水,谢进那边却截然不同。
自谢进今年过完生辰,大夫人便开始为他的终身大事张罗起来。又是拿着各家闺秀的画像让他挑,又是设宴安排,引他前去,让他远远瞧上一眼,一心想为他早日定下亲事。
谢进接连被骗了几次后:“娘,您能不能别再骗我了!”
钱氏:“我若不如此,你肯去吗?”
男孩子大了,一月一个样,如今已超过钱氏一个多头。钱氏与他说话,需仰起头来。
个子长了,可这心性怎还没变?
钱氏:“好,今年不看,明年看。”
谢进:“等我有了功名再说。”
钱氏:“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你若一辈子考不上,一辈子都不娶媳妇了?”
谢进涨红了脸,他今年二月参加童生试,首场便失利。先生也说了,他如今学问,入场太早,谢进一心想要证明自己,没成想丢了这么大的脸,连第一场都过不了。考完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数日不出。
钱氏安慰,没有功名也没关系。钱绮素来不苛责儿子读书,觉得儿子若乐意读书自然是好,若是读不出什么名堂,也无妨。反正谢府也能养他一辈子。
钱绮这开明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其实,谢进曾有个嫡亲大哥,在七岁那年夭折了。
那时,谢怀礼对大儿子寄予厚望。
谢怀礼自幼被庶弟处处压制,读书、做官样样比不上,这份执念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儿子三岁时,他便请来先生开蒙,平日对儿子极为严格,无论寒冬酷暑,从不让他松懈。可没想到,大儿子在冬日挑灯夜读时受了风寒,最终不幸夭折。
去世前一天,儿子还念叨着等病好了要出府玩。
夫妇俩悲痛欲绝。
谢怀礼也因此顿悟,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自己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又怎能苛求儿子呢?
谢怀礼中年得了谢进一子,便不再要求谢进,任由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成长,也算是弥补对大儿子的遗憾。
被二房压制了大半辈子,纵是想不通,也不得不被迫想通。
人家读书的好苗子一个接一个地来,哪里比得过!
谢进急得跺了一脚,端了许久的稳重模样瞬间破功,丢下一句:“我明年定会考上的!”便扭头跑开了。
“这孩子!”钱绮看着儿子的背影,对徐嬷嬷说道,“以前没见他对读书这么上心,现在倒好,铁了心要先拿了功名才肯娶亲,这真真是……”
徐嬷嬷暗示道:“如今十五公子还未……自是不知道娶妻的好处。”
钱绮意会,隔日便送了三个如花似玉的丫鬟到谢进房中。结果,当晚便被谢进退了回来。
钱绮又气又急,拍着桌子道:“这混小子,成心跟我对着干!小时候多听话,现在怎变成这样了!”
徐嬷嬷:“夫人莫气,炎哥儿才十四,倒也不急,兴许明年便懂事了,能明白夫人的一番苦心。”
就这样,谢进在与母亲的“较劲”中又长了一岁。
转眼间,便要过十五岁生辰了。
自去年冬日老夫人受寒后,便一直卧病在床,一整年都没怎么下床走动。今年初春,老夫人精神稍稍好了些,恰逢谢进生辰,便准备给孙儿好好庆祝一番。
因此,寻真又收到了谢进的生辰宴邀请函。
月兰在一旁劝道:“姨娘,要不就回绝了吧,派人送份礼过去便是。”
引儿点头附和。
两丫鬟至今心有余悸,上回参加谢进的生辰宴,就出了事,都觉得寻真不去为好。
其实,若让刚吃过亏的寻真自己选,肯定是不去。可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寻真都快忘了。再加上在小院子里关了整整一年,寻真觉得自己快发霉了,好不容易有热闹可看,当然要去!
谢进生辰宴当日。
寻真站在主厅中,四处望望,今年来的人格外多。
容楣三年的幽禁期已满,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请来,寻真的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游移,锁定在一人脸上,有些眼熟,又不敢确定。
那人却笑着走过来了。
“柳姐姐!”
还真是她!
是两年前与寻真有过一面之缘的念芙。
“念芙!”
两年过去,念芙变了个人似的,寻真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眼中含着几分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初来乍到的拘谨。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念芙身着华服,穿金戴银,全身上下写满了贵气二字。
说来也巧,这次寻真与念芙还是坐在同一桌。念芙与旁人换了位置,坐到了寻真身旁。
念芙上下瞧瞧寻真:“柳姐姐,两年未见,你怎一点都未变呢!”
寻真心中感慨,念芙可是变得太多了,她都没认出来,要不是念芙主动来找她,她估计都不敢认。
寻真看着念芙一身的珠光宝气,想来她应该过得不错。
“这两年你过得如何?”
念芙眉开眼笑:“说来,还得多谢柳姐姐教我的那些招数,如今四爷已很少宠幸旁人了。”说着,她张开双臂,展示着身上金光闪闪的衣裳和首饰,“你看,如今我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这可都多亏了柳姐姐!”
接着,念芙又兴致勃勃地向寻真讲自己是如何将那些招数运用到实际生活中的,还分享了实操时需要注意的细节。
寻真听得目瞪口呆。
哪能想到念芙实行得这么好,还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方法论。
念芙一直对寻真心怀感激,能将如此实用的方法传授给自己。此次见面,她便把自己的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寻真。
寻真听念芙讲着如何将“欲擒故纵”运用得出神入化,感叹道:“你这也太强了!”
念芙压低声音,凑近道:“哪比得上姐姐!我可都听说了,五公子连着四个月都住在姐姐那儿,就连离府那日都陪着姐姐……”
寻真:为什么这事连念芙都知道了!
寻真脸有点红。
念芙继续说:“果真是父子俩,都吃同一招呢,柳姐姐的那些法子有用极了……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柳姐姐了。”
寻真的节操掉了一地:“……主要还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念芙:“对了,上回姐姐怎突然走了?我等了姐姐许久,都不见你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担心好久呢。”
寻真:“没事,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便提前走了。”
下午还是一样,看节目。
二人正聊得起劲,突然有丫鬟上前通知,说老夫人要见寻真。
寻真愣了,老夫人?
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丫鬟伸手示意道:“姨娘请吧,莫让老夫人久等。”
月兰和引儿正跟上,却被丫鬟拦住:“老夫人只见姨娘一人。”
二人脸上露
出焦急的神色。
老夫人怎突然要见姨娘?莫不是夫人在老夫人那儿说了什么坏话?
寻真亦是忐忑不安,她终于要开启宅斗线了?
老夫人并不像寻真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就是普通老太太的样子,脸上几分倦色,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寻真偷偷瞄了一眼,稍稍安定,行了个礼,垂首站在老夫人面前,不语。
老夫人声音略显浑浊,问道:“你就是柳氏?”
寻真道:“是。”
老夫人又说:“抬起头来。”
寻真抬头,跟老夫人对视。
老夫人打量着她,说道:“倒是个灵秀的人儿,怪不得五郎这般宠着。”
接着,老夫人身旁的嬷嬷捧来一个匣子,在寻真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只翡翠镯子。谢漼送了她不少好东西,寻真也因此练就几分眼力,一看便知老夫人送的这只镯子价值不菲。
寻真本想推辞,可她本就不擅长交际,以往过年亲戚送红包,她从不客套迂回,直接收下,更别说穿到这后,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交际能力更是退化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不客套为好,免得更加尴尬,干脆收下,戴在手腕上,向老夫人行礼道:“多谢老夫人赏赐。”
老夫人的目光在寻真身上扫了一圈,寻真坦然回望,并未觉得这老太太有多可怕。
老夫人道:“我近日正礼佛,为子孙求个福运。看你这丫头,甚是合我眼缘。你若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可愿随我一同?”
寻真哪能说不行,行了个礼,应下了。
随后,老夫人便让她退下。
老夫人身旁的嬷嬷走上前,对她道:“老夫人卯时四刻便开始礼佛,你最好早些过来,二刻便可,正好能服侍老夫人用膳。”
这嬷嬷本以为寻真听了这个消息,会欣喜若狂、感恩戴德,毕竟以她的身份,平日里连给老夫人端茶的资格都没有,如今能与老夫人一同礼佛、用膳,实在是莫大的荣幸。可寻真却一脸平静,嬷嬷心中不禁觉得,这柳氏当真小家子气。
寻真哪里装得出感恩戴德的样子,脑中只有——
卯时二刻,卯时二刻,卯时二刻。
那可是早上五点半!
天啊!
她再也不觉得这老太太没威慑力了。
寻真懵归懵,还是不忘问了下,陪老夫人要多久。
那嬷嬷道:“自是从早至暮,日以继日,唯有诚心向佛,方能得佛祖庇佑。”
也就是说,没有明确的期限……
寻真一脸天塌了。
第93章 第93章“不祥”
寻真走后。
老夫人捻着一串佛珠,见福嬷嬷进来,开口问道:“如何?”
福嬷嬷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少夫人所言不虚,这柳氏当真一副小家子做派。能伺候您用膳,她竟不知感恩,瞧她那脸色,分明还有些不情愿呢。”
老夫人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明日便让她来吧。”
寻真回到位置,念芙满脸关切,凑近问道:“柳姐姐,老夫人找你做什么?”
寻真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魂都没了,喃喃道:“……叫我陪她礼佛,用早膳。”
念芙惊愕:“老夫人怎会叫你?”
寻真现在已极度后悔,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一想到从明天起,每天都要去老太太那儿报到,从早到晚念佛,而且这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寻真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很绝望。
念芙压低声音道:“……柳姐姐,那老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可得……千万小心呀。”
寻真:“……谢谢。”
寻真没了看节目的兴致,与念芙道别,回院子。
两丫鬟听闻这消息,也是一脸无奈。
月兰:“老夫人都这么说了,姨娘便只能去了。”
寻真可不想坐以待毙,当机立断,给谢漼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老夫人要求寻真每天卯时二刻过去陪她礼佛、用膳,且没提及何时结束这回事。写好后,立刻让瑞宝将信寄出,特别强调——十万火急。
瑞宝说急件大概六天能到,一来一回便是十二天。
寻真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谢漼身上。
翌日,天还未大亮,寻真便被月兰叫了起来,坐在妆台前,困意阵阵,频频打着哈欠。
月兰为她梳头时,寻真突然想到一事,很关键:“礼佛是不是要一直跪着?”
得到两丫鬟肯定的答复后,寻真立刻让两人找两坨棉花,缝在中裤上。
两丫鬟纷纷表示不认同,认为这种做法会让诚心大打折扣,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月兰:“万万不可,姨娘,若是佛祖看到您这般糊弄,定会怪罪。”
寻真振振有词:“这些不过形式,只要心中有佛,便不算不敬。更何况,佛经中也讲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重点在于内心虔诚,而非取决于外在形式。”
“佛祖普度众生,若是在天上看到我一个弱女子因每日跪拜而伤了腿,定也会心生不忍。”
寻真有理有据,三言两语便说服了两个丫鬟。
紧急加工完毕,寻真拿起裤子抖了抖,确认棉花不会掉落,安心穿上。
前往老夫人的院子。
寻真在偏屋候着,不多时,福嬷嬷进来说,老夫人身体不爽利,今日就不起来了,还让她将歉意转达给佛祖。
寻真强笑着应下,然后被引至佛堂。
佛堂中,有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庄严肃穆。寻真虽不信佛,但见到这么宏伟的佛像,仍觉震撼,内心也涌起敬畏之心。
佛像前只有一块硬邦邦的蒲团,寻真揣测,这老太太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好折腾她。
更过分的是,还派人盯着她跪。
还好提前在裤子上缝了棉团,不然一天跪下来,腿岂不是要废了?
中午送来的餐全素,清汤寡水,加了几片一看就让人没食欲的菜叶,饭还特别干巴,寻真担心下午没力气跪,勉强吃完了。
寻真下午就没那么规矩了。
那嬷嬷就坐在她左侧,寻真用余光偷偷瞄着,见她眼睛眯起,打瞌睡了,她就赶紧坐下休息。之后还时不时尿遁、屎遁,在净房多呆一会。一个下午就应付过去了。
当然,那嬷嬷对她频繁去净房的行为极为不满:“姨娘莫不是为了偷懒,故意骗老奴说要去净房吧?”
寻真一脸正色,辩驳道:“怎会?我自然是对佛祖一万个尊敬,只是,人有三急,这事儿实在忍不了,总不能让佛祖在天上看笑话吧?”
那嬷嬷:“那为何每次都要耗上一刻的工夫?”
寻真:“出恭本就有快有慢,我恰好就是慢的那种。”
嬷嬷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嫌弃,心中暗道,这谢府里的内眷,哪个似她这般,不知规矩体统,全无女子的矜持之态。
寻真却管不了旁人怎么想,外在形象哪有自己的身体舒坦重要。
即便与嬷嬷斗智斗勇,摸了不少鱼,一天下来,寻真还是累得腰酸背疼。
离开时,嬷嬷还特意提醒,让她明天照旧这个点,千万别迟到。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十二天。
而且,寻真心中还有不祥的预感——谢漼很有可能不会帮她。
寻真回到院子,整个人瘫倒在床上,起不来了,精疲力竭。还好有月兰、引儿,帮她捏腿、揉膝盖。寻真迷迷糊糊睡着了,又被拍醒。月兰将饭菜端到床边,寻真看了眼菜,大惊:“怎么全是素的?!”
月兰:“方才老夫人特地派人来说,姨娘如今在礼佛,自是不能沾荤腥,要开始每日吃素了。”
寻真又遭重创。
寻真随便吃了几口,简单洗漱后便躺下了。
一想到明天,以及之后的日子都要重复这流程。
没一点盼头了。
第二天醒来,寻真感觉腰背和腿比昨天更酸痛。
老夫人依旧“身子不爽利”,寻真拖着酸软的双腿,从正房出来。
迎面遇上一人,那人身着锦袍,身形高挑。
因逆着光,寻真没看清面容。
近了,便看清了。
那人在院门前停下脚步,似乎是让她先行。
少年面庞干净俊朗,身形竹节似的挺拔。
寻真暗叹,这年轻小伙长得挺帅,还有些眼熟。又想,谢府基因不错,府上少爷众多,寻真逛园子时就见过几个,个个都生得好看,可能沾点血缘,多多少少都有些相像吧。
少年立在门口,
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寻真疑惑,这人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
难道她脸上沾了什么?
寻真摸着脸,走出几步后,反应过来,瞧她,都累糊涂了。
这不就是谢进么!
寻真感叹,都长这么大了。
刚认识谢进时,他还比自己矮呢,才五年,都窜这么高了。
好像跟谢漼也差不了多少了?
又思维扩散,谢家应该带了点高个基因吧?
寻真朝佛堂走去,谢进则走进了正房。
老夫人听闻乖孙儿来看自己,立刻从里屋出来,吩咐下人泡茶,还让人送来谢进最爱吃的点心。
谢进与老夫人寒暄几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祖母,方才那人是谁,我怎从未见过?”
“无关紧要之人……”老夫人不欲多谈,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我已从你母亲那听说了……炎哥儿,可与你祖母讲讲,为何不愿娶亲?”
谢进没料到祖母也会问这个,只得回道:“孙儿并非不愿,只是想等考取功名之后再……”
老夫人:“娶了媳妇也一样能考,若考不中也无妨。要是你爹逼你读书,就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谢进:“没人勉强我,真是我自己想读……”
谢进无力,似乎没人相信他能在学问上有所成就,年岁渐长,可大人们依旧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对他没有任何要求。
谢进不禁想,五兄在他这个年纪时,大人们肯定不是这般态度吧?
谢进回到自己院中,吩咐阿智去打听,很快知晓。
原来姐姐是在替祖母礼佛,为谢氏子孙祈福。
眼前不由浮现出刚才的场景。
自己与姐姐已近两年未见。
姐姐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从前一样。
但再次见到姐姐,自己的心境却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寻真煎熬得过着日子,每天回到院子,几乎倒头就睡。醒来后,就要去老夫人院中。那老太太有时候也不装病,起身了,寻真还得服侍她用早膳。
还不如装病!
而且这老太太就没去过佛堂,寻真已经明白了,老太太就是故意折磨她。
连着累了五天,寻真实在吃不消,又给谢漼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整天跪着,腿痛得厉害,走路都要人搀了。
这十二天。
寻真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厂里,打黑工。
寻真偶尔会碰见谢进,如果谢进先到,她就只能在门口等着。若谢进在她之后到,那老太太就会赶紧让她走。
两人在门口擦肩,互相对视一眼,都默契地不说话,装不认识。
谢进十岁时共情力就强,如今也一样。
谢进可是老夫人的心头宝,要是让老夫人知道他们认识,寻真可就惨了。
所以两人从不交谈。
谢进知道寻真每天都在佛堂跪着,心里着急,却又无计可施。对他来说,什么都不做,或许就是对寻真最大的保护了。
但凡他在老夫人面前求情,反倒可能害了她。
谢进心里不是滋味,祖母对他极好,在他眼中,祖母一直是和蔼可亲的。
可如今祖母却用后宅这些磋磨人的手段对待姐姐。
谢进只觉失望,满心无力。
长大后,他才发现,许多事情并非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美好。在他眼中极好的人,有时也会做出让他难以接受的事。
寻真从未如此期盼收到谢漼的信。
真收到了,反倒不敢打开。
寻真跪了一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院子。月兰说谢漼的信已经送到了,寻真拿着信,迟迟没有拆开。
深吸一口气,打开。
心中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
谢漼信中的意思大概是——老夫人让她一道礼佛,为谢氏子孙祈福,这是好事,让她莫要辜负老夫人的看重,好好表现。
寻真看完,气哭了。
月兰端着晚膳进房,见寻真怔怔地望着窗,手边的信被揉成一团,眼下还有未干的泪痕。
月兰放下膳食,关切问道:“姨娘,这是怎了?”
寻真捏着拳头,咬着牙根:“我没事,我很好。”
死男人不帮她。
只能自救。
翌日早上,寻真跪在佛像前,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让老太太放弃折磨她。
寻真一晚上没睡好,梦里都在咒骂谢漼。
脸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中却透着一股子光亮。
她现在思路无比清晰。
老太太这么迷信,那么就只能——
用魔法打败魔法。
寻真脑子里很快有了计策,正要实施,外面传来脚步声,寻真扭头望去,是老夫人贴身伺候的福嬷嬷。
这人长得老实,办的事却一点不地道,两个老太太狼狈为奸,合起伙来欺负她。
寻真心想,这又不知道想出什么诡计来折磨她了?
寻真正打算先发制人,却听福嬷嬷道:“姨娘,这几日你的辛苦,老夫人都瞧在眼里,回去吧,日后不必再来。”
寻真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折磨就这么结束了:“……我日后都不用来了?”
福嬷嬷板着脸:“姨娘可是不信老奴说的?”
寻真忙告辞。
不明白老太太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也没有深究。
寻真大白天躺在床上,边吃零食边看志怪小说,热泪盈眶。
终于明白网友们说的——上几天班你就知道在家里瘫着有多幸福了!
过了几日,引儿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寻真。
据说有个方士给老太太算命,说她身边有一人克她。老太太查了院中所有人的八字,最后锁定到寻真身上。所以一大早就着急忙慌把她赶走了。
老夫人的事儿还能给引儿打听到?
引儿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
寻真:“你听谁说的啊?”
引儿俏皮地眨眨眼:“瑞宝告诉我的。”
好吧。
懂了。
但寻真还是气,于是一个月都没给谢漼写信。
谢进那边,一连七天都没再碰上寻真。
在回廊,听丫鬟们讨论,说起方士,这才知晓寻真的事。一股难以言说的失落涌上心头。
这样一来,便再也看不到姐姐了。
但……还是为姐姐松了口气。
谢进近日心情不佳,钱绮第一个察觉到了异样。
一同用膳时,见儿子脸
上挂着淡淡的哀愁,嘴角也往下撇着,关切地问了几句,儿子只说没事。
钱绮将谢进的贴身小厮阿智叫来询问,没问出什么。
一日午后,钱绮去找谢进。
远远瞧见他在水榭中作画,面前坐着一个丫鬟,正是石榴。
钱绮走近了瞧,二人并未发现自己,钱绮路过树,便顺势掩在树后,偷偷观察。
只见石榴眼中情意绵绵,满眼都是对儿子的倾慕之情,再看谢进,他眼中似也藏着几分情?
钱绮心想着儿子终于开窍了?
可她对谢进房中事了如指掌,谢进如今,并未收用石榴。
钱绮从树后走出,石榴发现了,赶忙起身,给钱绮行礼。
谢进唤了一声娘,叫石榴退下。
母子俩在水榭中说话。
钱绮瞄了眼谢进手中的美人图,乍一看,觉得有些奇怪,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画中女子,虽眉眼间和石榴有几分相像,但仔细看,却好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又想,儿子向来在笔墨书画上头没什么天赋,画成这样倒也正常,于是便按捺下心中的疑惑。
她笑着看向谢进,又往石榴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调侃道:“方才,你二人怎这般你侬我侬地坐在这儿对望啊?”
谢进瞪大眼睛,将画折拢,放到一旁:“娘!你乱说什么呢!”
钱绮点了点那画:“那你为何在这水榭与她独处,还为她作画?”
谢进:“儿子只是在练画,您别乱想!”
钱绮突然找到关窍,儿子莫不是和石榴两情相悦,所以才一直不愿意结亲?儿子本就单纯,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想到这儿,便直接问道:“你莫不是背着我与石榴私定终身了?”
谢进眼珠子瞪得比刚才更大了:“我与石榴什么都没有!”
“若没有,自是好。”钱绮道,“她是奴,你是主,你若宠她,自可给她一份体面,抬作妾室。你若存了旁的心思……坏了规矩,传出去让人笑话。”
又举了个例子:“你再看看你五兄,那般宠他那个妾,还不是得安安分分娶个身家清白的正妻?你若犯浑,这石榴,可就留不得了。”
谢进:“娘,我与石榴真的什么都没有!”
钱绮:“好,娘信你。”
可钱绮到底还是不放心,便把石榴叫来敲打一番。
这丫头倒也老实,上回让她主动些,她也没把钱绮供出去,只自己认下了,钱绮便知道她是个本分的。
钱绮敲打了几句,见她瑟瑟发抖,也没再继续吓唬。
“起来吧,叫你去伺候少爷,可别再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要心气高了,我便不能留你,可懂?”
石榴伏在地上:“奴婢知道。”
钱绮想了想,又问道:“你伺候少爷这些时日,可曾发现少爷有何异常之处?”
石榴:“少爷平日里都在书房,潜心读书,并无不同寻常之处。”
钱绮沉默片刻,摆了摆手:“退下吧。”
石榴跪久了,腿发软,起身时,两腿直打颤。
往回走时,她目光空洞地垂在地上。
当然有了。
少爷偶尔望向她时,就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那目光隐隐含情。
但她怎能将少爷的私事说出去呢?
第94章 第94章“断送”
谢漼半个月都没收到寻真来信,在信中提醒,莫不是把写信这事儿给忘了?他可一直盼着她的信呢。
寻真没理,又是半个月过去,谢漼信中,先是问候她的身体状况,接着谈起近况,最近闹了一波时疫,他没日没夜忙,写信时,脑子昏昏沉沉,似乎也感染上了。
然后信的末尾又表示,许久没收到她的信,心里十分挂念,想知道她的近况,盼复。
寻真看完,还真被他这苦肉计给触动了一下,但又想,谢漼懂医术,若是真感染上,还能诊不出?他说的这么模模糊糊,应该没事。
还是没有回复。
又过了半个月,谢漼在信中直接点明:真儿这般记仇!以你之智,岂会不明?要气我到何时?待这疫患一除,我便得暂假回家,与你相聚。望勿再恼,切切盼你回书。
寻真总算回了,信上只有了一句,大概意思是——哦?真的吗?该不会又给我开空头支票吧?
谢漼回复:自然是真,亦有提早可能。
两人你来我往地写信,时间飞速,一转眼就到了六月。
寻真种的石榴树结果了!
一日清晨,寻真站在小竹椅上,数了数,共结了十五个果子,引儿从墙外跑进来,“姨娘,外头还长了两个呢。”
寻真心想,人工授粉还挺有效果,也不知这个品种甜不甜。
要八、九月份才能知道了。
而且果子会一年比一年多,两三年后,等石榴树进入盛果期,枝头就满是石榴,吃都吃不完,寻真回想起穿越前推车去卖石榴的情景,感觉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寻真仰头望着石榴树,长长叹了一口气。
今日天气晴好,谢进本打算去府外逛逛,出了院之后,竟不知不觉往西边走去,等回过神,寻真的小院已近在眼前。
但谢进答应过谢漼,不会和寻真有任何往来,既然承诺了,定要遵守。
谢进正要转身,却瞥见墙外伸出的树枝上,吊着两颗青色的石榴。
初见寻真时的场景在脑中浮现。那时谢进为了躲避小厮,跑进她的院子,寻真正在院中做椅子。
谢进记得,姐姐院子里种了许多果树。
他长在乡野,自然认得,一边是橘子树,另一边是石榴树。
如今姐姐种的石榴树已结果了。
谢进小心往墙边靠近,心脏跳得飞快,大高个微弯着腰,贴在墙边,听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谈话声——是姐姐在与那两个丫头说话。
谢进听了一会,看着头顶上方的果子,竟鬼使神差地摘了下来,
谢进两只手各抓一个石榴青果,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吓得不轻,差点把果子丢出去。
谢进何曾做过这种偷果子的事。
脸臊得通红,做贼心虚溜了,跑出去一段距离,他靠在墙边,拍了拍胸口,看向手中的两颗青果子。
忽然感觉衣摆被扯动了。
谢进转过身,对上谢璋的大眼睛,吓得蹦了一下。
谢进望了眼寻真小院的方向,蹲下来,对谢璋比了个“嘘”的手势。
“恒哥儿,你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吧?”
谢璋注视着他,声音冷冷静静:“看到你偷了两个果子。”
谢进第一回做“贼”,就被抓个正着,尴尬极了,往谢璋手里塞了一个:“你要不要?,这可是你娘种的石榴树结的果子。”
谢璋一只手拿不住,便双手捧在胸前。
谢进又比了个嘘:“恒哥儿就当做没看见好不好?”
谢璋没说话。
少年蹲在男孩面前,石榴果兜在衣服里,双手合十,冲男孩拜了拜。
谢璋:“知道了。”
一大一小往回走。
谢进与谢璋闲聊了几句,便作别,各自回屋。
谢璋捧了石榴果回去,立刻被贴身服侍他的丫鬟注意到了。
碧珠:“恒哥儿,这是从哪里捡的石榴?这还是青的呢,可不能吃。”
碧珠弯下腰,正要从谢璋怀里拿走,谢璋躲开了她的手:“我知道。”
谢璋将青石榴放在书桌一角。
不让任何人碰。
翠玉把碧珠拉到外面,压低声音道:“碧珠,你还记不得,那柳氏……院子里就种了石榴?”
碧珠:“是么……我好像记不太清了。”
两丫鬟便跑出去确认,寻真的院门开着,二人远远地瞧,见里面树上结的果子和谢璋桌上的一模一样。
二丫鬟便都觉得,恒哥儿那个石榴,定是从柳氏那儿拿来的。
至于是怎么拿到的,两人讨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碧珠:“定是柳氏摘来给他的……恒哥儿自己怎摘得到?”
翠玉:“可这果子是青的,不能吃,柳氏怎会给恒哥儿?”
碧珠:“睹物思人……让恒哥儿拿着她的果子,时刻惦念着她。”
两人观察,谢璋总看桌上的青果,时不时发呆,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们不敢耽搁,将此事告诉了二夫人。
因只是两丫鬟的推测,二夫人没有轻易下结论,直接去找谢璋,看到他桌上的石榴青果,问道:“恒哥儿可否告诉伯祖母,这桌上的果子,是谁送你的?”
谢璋思考了一会儿,答:“十五叔送我的。”
孙宜知道二人交好,听到这个回答,倒也没觉得意外,便没再继续追问。
过了几日,引儿发现墙外的两颗石榴没了,
告诉了寻真。
寻真惊讶:谢府规矩那么大,还有偷果贼啊?!
引儿想到,这石榴树好不容易结果,拢共也就十七个,才长出来便给人偷了,实在可恶!
“姨娘,可要叫人去查?也不知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偷摘!不能轻易饶了!”
寻真:“算了,反正也没熟,偷了也吃不了。”
而钱绮好几次去找儿子,总碰见他对着一个青石榴描画。
现在不画人,改画果子了。
可怎么还是石榴。
钱绮问:“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果子……这么青,就给摘下来了。”说着,伸手去拿那颗青石榴。
谢进跟护宝似的,忙从她手里夺回来。
钱绮:“我看看都不行?”
谢进指着画说:“我还没画好呢,您这一动,位置全变了……我得重画了!”
钱绮:“倒是我的不是了?”
谢进:“娘,您就到别的地儿去,让我自个儿安安静静画,成不?”
钱绮被儿子“撵”了出来,心里直叹,儿子越大就越不黏娘了,心里怪不是滋味。出门前,回头瞧了一眼,见儿子换了张纸,又一门心思画起石榴来。
摇了摇头,出去了。
回去之后,钱绮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一次两次的,怎就跟石榴较上劲了?
她还派人去盯着石榴,那丫头一直挺安分的,若非谢进唤她,便从不主动出现在谢进眼前。
钱绮不得其解,心里又一直惦记着,于是,又动了给儿子相看的心思。这回,是她娘家侄女,钱绮去瞧过,举止落落大方,做事得体,模样更是俏,钱绮十分中意。便安排了一场茶会,想着让谢进和表妹见个面,说上几句话。
谢进本以为只是见个亲戚,便爽快应了。到了才知母亲意图,中途尿遁捂着肚跑了。把钱绮气得不轻,向娘家赔礼道歉。
钱绮便又想起“石榴”那档子事,晚上来到谢进的书房。
谢进正在挑灯夜读,案上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钱绮看着,心里一软。
钱绮:“今日怎突然跑了?你可知道,你让我在你姨妈面前丢了多大的脸?”
谢进:“您没问过我就擅自拿主意,若娘事先告知,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钱绮一口气堵在胸口:“我若提前告知,你还肯去?……你这混球!到底是哪个给你灌了迷魂汤?莫不是外头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把你带坏了?”
钱绮看了眼桌上的青石榴,这么些天了,还放在那儿。
这果子采摘过早,再放多久,也不会成熟。
钱绮:“你可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娶谁,可由不得你自己决定!”
谢进抿了抿唇,“母亲,我何曾说过我不娶妻?”
“我一直都与你说的是,等我考上了,再娶。”
“可你从不相信我能考上。”
钱绮心里窝着火,便脱口而出:“能不能考上,你自个不清楚?去年便去考了,童子试第一场都未过!”
钱绮经历过丧子之痛,就怕儿子再因读书出事,语气便重了些。
“若你像你五兄那般争气,我自然随你,一切都听你的,等你上了那金銮殿,自会有好亲事找上门。若无天赋,再如何用功都是白费劲,还不如早点儿歇了这心思!”
“自个没本事,就别怪娘逼你!”
这都是命中定下的,没那个本事,就得认。可不能自命不凡。
钱绮也听说了,谢漼那庶长子,过目成诵,开口成章,谢二爷还亲自教他学问。
根本比不来的。
那小孩钱绮见过,小小人儿,一脸成熟相,还长了对聪明眼,将来定有出息,跟他爹一样。
看到儿子的眼睛黯淡下去,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钱绮终究不忍,平时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今日却这般戳他心窝子。可让她这个做娘的拉下脸主动认错,又做不到,便只能僵持着不说话。
即便钱绮说了这般伤人的话,谢进心中仍是没有埋怨母亲。
毕竟,母亲说的虽然难听,却是事实,他的确没用,即便这么努力读了,却还是记不住,他的确是个庸人。
钱绮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青石榴,突然开口问道:“我屋里的杏儿嫁人了,缺个人手,石榴那丫头,你若不肯收用,我便将她带走,你可愿?”
谢进一愣,“母亲若要,便带走吧。”
看到儿子的反应,钱绮松了口气。
看来儿子的反常,与石榴那丫头无关?
石榴却似遭了一记晴天霹雳。
石榴得知这个消息,脸色都白了些。
旁人却只当她高兴坏了,毕竟被提拔为二夫人的贴身丫鬟,对她而言,可是连跳两级。
“好啦,别再愣着啦,赶紧收拾,莫让夫人久等。”
石榴垂着头,应了声。石榴出了会儿神,很快调节好了情绪。
能去二夫人身边伺候,月例翻了两翻呢。
这是好事。
她这般低贱的人,又怎敢去肖想旁的。
石榴跟在二夫人身后。
最后望了眼书房的位置,将那些心思都压在心底。
希望少爷能……得偿所愿。
钱绮只随口一说,过了些日子,发现这丫头做事实实在在,嘴巴也紧,不争不抢的,就是有时候老实太过,还不爱说话,闷了些,但总的来说,钱绮还是挺满意的,便开始信任她,常带在身边。
六月,暑气渐盛,老夫人的病还没好利索,夜里就没放冰,半夜睡不踏实,整日都没精神。一日太热,竟中暑了,便请大夫来看,喝了五日的药才稍稍好转。
老夫人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个方士说的话。
只要离克她之人十丈开外,就能平安无事。
虽已把柳氏打发走了,可老夫人心里还是不踏实。这回又被暑病折磨,老夫人便认定是寻真的缘故。
心想:十丈的距离,恐怕还是不够。
但若仅仅因为方士的一句话,就将柳氏赶出府去,又不合情理,传出去倒坏了她名声。
老夫人反复思量,决定去别庄养病。
这几日,吕令萱每日都来探望。
虽吕令萱被禁足,但谢漼不在府中,有老夫人的准许,自然无人敢阻拦。
一日,吕令萱在床边侍奉老夫人喝粥,丫鬟进来禀报,说大夫人来了。
老夫人:“请她进来。”
钱绮进屋,行了一礼:“母亲。”
吕令萱抬眼一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钱绮身后的丫鬟,手一抖,粥洒在了被褥上。老夫人皱了皱眉。
吕令萱把粥给丫鬟,向老夫人告罪。
丫鬟取来帕子擦拭床褥,吕令萱告罪后便退下更衣,路过钱绮身边时,又看了眼石榴。
不过是一个长得像柳氏的丫头罢了。
可真真是晦气!
吕令萱走后,钱绮坐到她刚才的位置上,“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老夫人正欲回答,目光越过钱绮,落在了石榴脸上,定住了。
钱绮转头看了一眼,问道:“母亲,这丫头有哪里不对?”
老夫人冷哼一声:“与那人倒有几分相像。”
钱绮:“……与谁?”
老夫人:“这丫头长得不吉利,日后莫要再带到我跟前。”
石榴一听,惊恐万分,“扑通”一声跪地。
老夫人心情愈发烦躁:“我一人清净清净,你下去吧。”
钱绮道了一声“是”,又唤石榴起身。出了房门,寻了福嬷嬷问,嬷嬷此前也留意到了石榴的长相,心下惊异,并未表露,钱绮来问了,便答:“除了那位,还有谁能让老夫人这般厌烦?”说着,手指向西边,“……老夫人因着她,才要去别庄。”
钱绮得知此事,带着石榴回到房中,脑子一片混乱,思绪如乱麻。
她坐在房内,兀自思考,目光中渐渐露出惊惶之色。
再看向立在一旁的石榴,道:“石榴,你抬起头来。”
石榴便抬起头。
钱绮瞧了两眼:“退下吧。”
石榴:“是。”
石榴跨出房门,脚在抖。
钱绮思前想后,坐立难安,去了谢进的书房。
谢进不在,那桌上还摆着青石榴。
钱绮扫视一圈,在桌案、书架上翻找起来,在架上一长形匣子中找到了一叠画,大多画的都是桌上的石榴,其中还夹着一张人像,正是她先前见过的。
钱绮拿着画像,仔细端详,总算瞧出了关键。
当时为何觉得不像,原来是因为这双眼。
这眼睛灵动有神,哪是石榴那木讷丫头能有的?
钱绮颤着手,将画像折拢藏进袖中,把其余物件放回原位。出门时,恰好碰见谢进。
谢进:“娘,你找我?”
钱绮心烦意乱,上下打量着谢进,心中愈发沉重。
炎哥儿,可千万别是娘想的那样。
嘴上却只说:“无事,娘还有其他事,先走了。”
钱绮将画像藏在自己房中,而后独自一人前往西院。
那座独立的小院,关着门,什么都瞧不见,唯有一枝绿意从墙头探出,钱绮盯了半晌,分辨不出是什么树。
当晚,谢进打开匣子,发现画像不见了,他翻遍了整个书房都没找到,于是便去问钱绮。
“娘,今日您到我那儿,可曾……拿了什么?”
钱绮:“你这小子,这是什么话?莫不是以为娘会偷你的东西不成?”
谢进:“娘,我不是这意思,兴许是我乱放东西,娘以为没用,便扔掉了。”
钱绮:“我怎会乱丢你东西,定是你自己放错了地方,下人以为无用,才给扔了。”
“不可能啊,我明明放好了的……”谢进喃喃自语,挠着头,“我再回去找找。”
钱绮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指甲掐进了肉里。
六月中旬,天越来越热,寻真几乎整日都呆在房里。
遇到阴天,寻真便会出门锻炼,去后面树下练引体向上,绕着院子蛙跳、跑步,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停下。
寻真坚信,只要持之以恒,她这虚弱的底子,早晚能被练强。
她现在一次性可以做十五个引体向上了!
钱绮时常去西院,十次中有八、九次院门都是关着的,有那么一回,那院门开着,钱绮往里望去,看见石榴树上的青果,脸色便白了一半。
她掩在树后,等了一会。
见一人从房内走了出来,伸展腰肢,钱绮盯着那人的脸看。
脸色瞬间惨白。
钱绮失魂落魄往回走,进屋后,不许任何人进来。
她取出谢进的画。
心惊肉跳。
那柳氏的神态竟跃然纸上。
儿子是何时与柳氏相识的?
这几日,钱绮因儿子的事,一直未睡好,得知真相的这一晚,更是彻夜未眠,翌日起来脸色憔悴,眼窝乌黑。
此事定得瞒死了!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若走漏了风声。
那柳氏就是死上一万次也无甚可惜,就怕连累了炎哥儿,他这名声可就全毁了,往后还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钱绮命人告知石榴,近日就待在房里,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许外出。
钱绮看着画像在炭盆中化为灰烬,而后去老夫人处。
老夫人今日正准备启程去别庄。
钱绮一进房,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到老夫人床边,“扑通”一声跪地:“老夫人,您可要救救恒哥儿啊……”
老夫人见她脸色跟鬼似的,神色凝重:“这是怎了?起来,好好说话。”
钱绮颤着声,一五一十讲来。
老夫人攥拳,浑浊的眼中冒出精光:“竟有这种事!”
二人密谈了两个多时辰,钱绮出来,已近午时,外头烈日高悬,钱绮在烈日下,摇摇晃晃地走着。
返回途中,在廊下遇到谢进。
谢进奔上来,紧张问道:“娘!您这是怎了?可是病了?可叫大夫来瞧过了?”
钱绮看着谢进,恨铁不成钢。
炎哥儿,你竟如此糊涂,犯下这等弥天大错。
莫非要断送自己的一生?
第95章 第95章“玉碎”
钱绮深知,她与老夫人所谋之事,干系重大,绝不可让谢进知晓一星半点,只平静道:“无事,只是昨晚没睡好,有些乏了,睡一觉便好。”
谢进还是担心,上前,搀住钱绮的手臂。
钱绮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炎哥儿,娘真的没事,就是累了,想歇一歇,这便去睡了。”
谢进:“哦,好,娘你若是不舒服,定要唤大夫来看!”
钱绮拍拍谢进的手:“好。”
大夫人走后,老夫人对福嬷嬷说,不去别庄了。
福嬷嬷惊讶,车马早已备好,随行仆役也都候在门外,物品一一清点无误,一切准备妥当,怎就不去了?
老夫人吩咐道:“去把令萱叫来。”
吕令萱知道老夫人今日要去别庄,却突然被老夫人派人传唤,有些疑惑,但还是过去了。
正堂。
老夫人高坐主位,见她进来,抬手示意她坐下,屏退众仆。
一时间,堂内安静异常,老夫人久久未开口,吕令萱便主动问道:“祖母,寻我何事?”
老夫人:“六年前,是我为你定下这门亲事……你心中可曾怨过我?”
吕令萱一怔,忙回:“祖母,孙媳绝无此念!能嫁给夫君这般的人中龙凤,孙媳只觉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得了这一桩姻缘……孙媳感激祖母还来不及呢!”
“若不是祖母当年做主,孙媳哪会有这般机缘?”
老夫人点了点头,默了半晌后,才叹道:“可我如今想来,实在是对不住你。那般出色的儿郎又如何,还不是让你受尽了委屈?……五郎偏宠那柳氏,对你竟如此狠心,将你禁足三年……令萱,我愧对你啊。”
听到这些,吕令萱眼眶一红,眼中涌起几分真切的委屈,道:“都怪孙媳无用,不能讨夫君欢心。”
“这怎能怪你……”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
吕令萱心下一动,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上回诉苦,老夫人便帮她惩治了柳氏。本想着能让柳氏吃些苦头,长些记性,谁料仅仅惩戒了十二日,方士便道柳氏八字克老夫人,这事便不了了之。
吕令萱怨气难消,可老夫人身体不好,她不敢频繁提起,惹老夫人厌烦。
这回,老夫人竟主动怜惜她,吕令萱念头一转,当机立断,在老夫人面前跪下。
吕令萱:“请老夫人帮我!”
老夫人看着伏地之人:“你想我如何帮?”
吕令萱:“那柳氏真真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妇!夫君受命前往灾区,她竟还整夜霸着夫君不放,这事儿在府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老夫人您不知,那些个下人都把这当成笑料,嚼舌根呢,说夫君——”
老夫人接口:“说什么?”
吕令萱:“说夫君色令智昏,被那柳氏迷了心智,早晚有一天会误了朝廷大事。”
“前年还有一回,夫君已决意出了那柳氏,连放妾书都给了。可那柳氏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竟哄得夫君改口收回!这般被妇人左右,反复无常,夫君可从未有过。”
“可让下人们看足了笑话!”
老夫人:“五郎此举,的确糊涂,不似他往日那般稳重。”
吕令萱见老夫人神色似是被说动,继续说道:“这般狐媚女子实是不能留在夫君院中了,长此以后,孙媳就怕,那女子勾得夫君都没了心志,荒废了仕途大业,惹圣上降罪。”
老夫人陷入了沉默,吕令萱心跳极快,紧张地等待。
须臾,老夫人道:“令萱,你说得对,这柳氏确实阻碍了五郎的前途,你……尽管放手去做。”
吕令萱喜出望外,可还是有些迟疑:“……可是,五郎那般偏袒柳氏……”
老夫人:“莫怕!有我为你做主,五郎便不能把你如何。”
吕令萱:“是,孙媳听祖母的!!”
吕令萱兴高采烈地从老夫人屋里出来,还带走了两名丫鬟,此刻,她底气十足。
老夫人愿意护她,做她后盾。
夫君又不在。
此时不除了柳氏这心头大患,更待何时?
濠州。
淮河支流汇聚处,堤坝修筑已近尾声。
这一月来,雨水稀少,水位很稳定。
数名官员正在检查河道情形。有专人腰系绳索,背着观测器具,小心下水,探测水位高低、水流缓急,登记的人则在岸边,手持纸张与毛笔,记下各项数据,随后呈给前来实地巡查的官员们。
确认完,几名官员一同往回走。
田埂间,泥土还残留着洪水肆虐过后的板结痕迹,村落中,倒塌房屋的残垣断壁依旧存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绝人寰的洪灾。
玉石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名高大挺拔的官员顿住了脚步,并肩同行之人也停下,低头望去,见谢漼蹲在地上,捧着一块玉。
这是与谢漼共事一年多的同僚,自是知晓他对这块玉极为爱惜,几乎时刻不离身,因为佩戴时
间过长,玉上系着同心结的红绳都已磨损褪色了。
而此刻,这玉竟不慎跌落,断成了两截。
谢漼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拍去玉上的灰尘。
同僚弯下身子,道:“此玉成色这般好,怎一摔就碎了?”
谢漼捏在手心,起身:“原先就碎过一回。”
同僚见谢漼神色黯然,似乎正因这玉碎而心情低落,便道,“过几日回了都城,寻那手艺精湛的匠人修补,定能让这美玉恢复如初。”
谢漼颔首,心中却莫名涌起一丝不安。
回到居所,他将碎玉放在案上,寻来一块锦帕,仔细包裹好,放进包袱中。谢漼的告假申请已获批,再过五日,便可踏上归程。
谢漼在案边磨墨,取信纸,给寻真写最后一封信。
【我五日后便可归家,若行程顺遂,约六月底至。
唯有一事,需向真儿赔罪,我于巡查河堤之时,不慎将真儿所赠玉佩摔碎,此玉已碎过两回,又思及此玉起初是赠恒哥儿,是我讨要而来,想来许是本非我之物,与我缘薄。
今欲向真儿再求一礼,望真儿亲手为之,可允否?】
谢漼写完,唇角牵起一抹笑意,脑海中浮现了她看到此信后的反应。
再望向包袱,心中萦绕的那丝惋惜,渐渐消散,这玉本就是她送给恒哥儿的,倒正好可借此由头,向她讨要一件专为自己做的物件。
这玉碎了,他才好趁机讨下一个。
如此想来,便也就没那么遗憾了。
而寻真这边。
月兰要回乡探亲,寻真爽快批了假。月兰家不在都城,坐马车回去,要三天。按谢府规矩,丫鬟的探亲假一般是三到七天,就算给月兰最多的假,她大部分时间都得花在路上。还好能走后门,寻真让承安帮忙操作一番,给月兰批了半个月的假。
月兰每年都会请一次假回乡。月兰第一次提出时,寻真也问过引儿,要不要请假回乡。引儿却说,她从小就被卖了,早就记不清父母模样,也不知道家乡在哪。问了问,院子里好几个丫鬟都是这种情况,她们都把谢府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
六月二十五日,天色阴沉沉,寻真刚锻炼完,浑身是汗。
寻真收到了谢漼的来信,随手把信放在桌上,想着等洗完澡、吃完饭再看。
洗澡时,例假突然来了,换好月事带,寻真浑身疲惫,直接睡了过去。
引儿来送晚膳,把她叫醒。寻真小腹坠胀,难受得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说自己会吃的,引儿就退下了。过了半个时辰,引儿再度进来,饭菜一点都没动,寻真又睡得很沉,就没再打扰,端着饭菜出去了,想着等寻真一会儿会饿,便没有睡得太死,就等着一听到动静,马上过去。
寻真是被饿醒的。
一睁眼,屋里黑漆漆的,床帘没拉上,窗口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屋内的物件影影绰绰,只有模糊的轮廓。
寻真脑中快速回忆,高强度锻炼完差不多是傍晚,因为月经突然来了,太累,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
寻真预估,现在大概是凌晨一两点。
寻真正要起身去厨房觅食,突然看见门口处移来两个黑影,寻真还以为是自己饿过头产生幻觉了,那两团黑影慢慢向床边逼近,她瞳孔急遽扩张。
寻真的手伸向床里侧,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等其中一个黑影走近了,寻真飞速弹跳起身,和那人对上了眼,那人显然被她吓了一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寻真双手抱起床边的小柜子,用力往面前人身上砸,只听“砰”一声巨响,那人闷哼一声,倒下。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人身后的同伴扑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刀面反射出一抹寒光。
这时,柜里的凝星珠滚了出来,瞬间,床内大亮。
寻真看清了那两人的脸。
是她院中新来的丫头!
她就说怎么突然给她拨了两个人,明明也不缺,她这小院子都快挤不下了。
原来这两人是来杀她的!
寻真侧身一闪,匕首直直地扎在了床上,那声音听得寻真头皮发麻。
要不是平时坚持锻炼,反应快,不然,这匕首现在已经扎进自己胸口了。
寻真赤脚跳下床,一边大喊着,“救命啊——!来人啊——!”
“救命啊——!”
“快来人啊——!”
一边往门口跑,慌乱中,她看见不远处的案上放着一根发簪,昨天她卸下后,顺手放在那,是谢漼送她的流霞簪。
寻真感觉一阵风从身后袭来,发尾被扯住,头皮一阵刺痛。
寻真顺势抓起发簪,转身就刺,那人身高和她差不多,这一簪直接刺进了心窝。鲜血飙了出来,溅到寻真的身上、脸上。
那人瞪大眼睛,身体抽搐了一下,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因为剧痛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微弱的“啊啊”声,接着轰然坠地,翻着眼白。
寻真呆了,颤着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杀人了?
她杀人了!
她杀人了……
危险再度逼近,下一个人像恶狼一样扑了过来,匕首向她捅了过来。
生死关头,寻真迅速冷静下来,调整心理状态,眼睛迸发出凌厉的光。
不,这怎能算杀人呢?
这是正当防卫!
事实证明,人在濒临死亡时往往能激发出无限潜力,寻真直接将旁边的桌子举了起来,双手各抓住一条桌腿,往前挡去。
两人僵持不下。
地上的人却没死透,突然抓住了寻真的脚腕,寻真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桌子也砸在她的身体,寻真一声吃痛。
那人拿着匕首,俯身扎下。
引儿从屋外冲了进来,看到二人缠斗,四处望望,锁定架子上寻真用来放凝星珠的青铜托盘,抄起托盘就冲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引儿用尽力气,把托盘狠狠地砸向那人的后脑,那人身体一滞,倒在地上。
寻真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寻真肾上腺素飙升,心脏跳得飞快,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手也不住地抖。
引儿把压在她腿上的桌子挪开,看了看躺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两人,眼中满是惊恐,又看到寻真腿上的血迹,惊呼:“姨娘!您没事吧?……您流血了!”
寻真低头,她受伤了?但没感觉痛意,反应了一会,才说:“这是经血……”想了想又补充,“就是月水。”
引儿松了口气。
两人惊魂未定,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
引儿道:“还好今天我想着姨娘一会儿会饿,就没睡死,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就醒了,就看见窗外有人在吹迷烟进来,虽及时屏住了气,但还是吸入了不少,晕了一会才清醒过来……还好,赶上了……”
寻真想起刚才的惊险,就后怕,抹了一把脸,掌心汗水混着血水:“还好有你,不然我就死翘翘了……”
寻真正要起身,双手撑地,指尖触碰到了纸张之类的东西。
寻真垂眸看去,是谢漼的信。她还没来得及看。
信上印着一个血色的五指印。
寻真此刻哪还有什么心思看信。
寻真一站起来,血就往下淌,便急速去浴房,简单擦身,换了衣服和月事带,然后跟引儿一同去丫鬟房。
丫鬟们倒了一片,怎么拍都叫不醒。
寻真内心愈发沉重。
今天恰好碰上阴天,寻真剧烈运动后,又来了月事,连饭都没吃,就提前睡了,正巧饿醒,撞见这两人。
这种种巧合若是落下一个,寻真都死定了。
凌晨一两点,正是她深度睡眠,睡得最死的时候。
引儿:“奴婢这就去叫承安过来吧?……也不知还会不会有其他人来,您留在此处太危险,与我一道去寻承安吧?”
寻真沉思着,抓住引儿的手臂:“先不要去。”
经过激烈缠斗,寻真饿得快虚脱了,差点腿软摔倒,寻真扶住了墙。
引儿:“姨娘,您怎了?”
寻真:“饿了。”
两人途经厨房,便进去随便弄点吃的。
引儿搬来小椅子,让寻真坐下:“姨娘,我给你下碗面条吃吧?”
却找不到油,“油怎不见了……”
寻真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门口处。厨房的两桶油都被搬到了那里。
引儿也看到了,愣了愣。
寻真心中已有了决断。
“不吃面了。”寻真起身,注视着引儿,说出自己的决定,“我准备离开这里。”
“虽然不知道是谁要杀我,但我这次没死,她们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还不知道谢漼什么时候回来,我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我是必须得走了。”
引儿震惊不已:“离开谢府?”
寻真很确定:“嗯。”
引儿下意识劝道:“可是,离开这里,能去哪里呢……您一介弱女子,如何在这世道活下去?”
寻真:“天大地大,总有容得下我的地方,今天,也算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我还会怕什么?”
“时间来不及了,她们计划是杀了人后放火,我再不走,便要被发现了。”
寻真一手拎起一桶油,朝着卧房走去。
引儿呆了片刻,跟了上去,接过寻真手中的油,帮她提了一桶。
寻真边走便跟她说计划,语速极快:“她们要杀的只有我,其中有一人身形与我相仿,放了火之后,便烧的脸都看不清了……一会儿你就躺回自己房间,装作中了迷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为何只有一具凶手的尸体,背后谋划之人想来也不会过多深究,或许会当作那人潜逃了。”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我死。”
“所以,只要我消失了,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有事。”
引儿懵懵的,进屋后,帮着寻真一同泼油。
寻真讲完了计划,引儿仍不死心,劝道:“姨娘,还是去跟承安说,再给爷寄了急信,想来爷知道后,定会派人保护您,您若出了府,无人护着……”
寻真微笑着打断:“引儿,你可还记得,这是第几次了?”
引儿沉默着。
寻真:“第三次了。”
“我不会再把我的命交到别人手上了。”
寻真把最后一点油泼在地上那两人身上,然后进屋快速收拾行礼。
引儿看着寻真的背影,心道。
可是,爷又怎会是别人呢。
寻真装了两大包袱,里面有月事带,几件衣服,一点吃的,剩下的便都是钱了。寻真专挑金子拿,装的差不多了,再添一点零碎银子、铜钱,首饰一样没拿。
虽然知道谢漼送的都是极贵重的,但难保有些带有谢府独有的印记,保险起见,索性一件都不拿。
匣子里还有不少原身的东西,有一条红绸带,寻真再次拿起,原身珍藏这根红绸带,想必意义非凡,虽然寻真已经霸占了她的身体,原身可能也永远不会回来了……寻真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它带走。
寻真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走出来,听见“砰砰砰”的声音。
引儿正用那青铜托盘砸一人的头。
那人还未断气,手伸上来,企图抓住引儿的衣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引儿毫不留情,一下又一下地砸着,数十下后,那人腿一蹬,彻底死绝了。
寻真跨过那具尸体走过去,从架子上,取了那本《大周舆地志》,放进包袱里,接着去床上找凝星珠,找了一会才发现凝星珠在地上,碎成了两半,不能用了,寻真感到有些可惜。
引儿扔掉沾满血的青铜托盘。
寻真注意到谢漼的那封信。
信躺在血泊中,一角已经被血迹浸染。
寻真蹲下来,正要捡。
却听引儿道:“姨娘,我跟您一起走吧?这人身形跟我差不多,正好伪装成两人杀了人畏罪潜逃,这样便更不会被发现了。”
寻真的手停在半空,看向引儿:“你真要跟我一起?跟着我,可是要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或许还得在野外过夜。你考虑清楚了吗?”
若有伴,当然再好不过。
引儿:“考虑清楚了!”
引儿的手探向那两人的鼻尖:“都没气了!”
然后,引儿将一人胸口处的流霞簪拔下,只见那人胸口一个小洞,鲜血汩汩流出,引儿将那簪子插在那人头顶。
一切准备好,二人走出去。
临走前,寻真目光扫到墙上的画,取下了谢漼画的小院全览图,塞进包袱里。从门口往里望时,看到地上那封信,犹豫片刻,没回去拿。
都要走了,拿了也没什么意义。
引儿将烛台丢进去,屋里倒满了油,烛台一触即发,火苗瞬间肆虐,刹那间燃起大火,飞速往四周蔓延。
二人关上了门。
引儿回房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又拿了钥匙,去库房,挑了几样金首饰,想着往后没钱时,可以将这些首饰熔了换钱。
寻真:“会被人发现是出自谢府吗?”
引儿:“奴婢特意挑过的,不会被发现。”
寻真放心了。
引儿也装了满满两大包袱,装了那么多金子,寻真心里踏实一些了。
虽然都是谢漼的钱,但想来,谢漼应该是不会在意的吧?
寻真拉着引儿,往院子后面跑去。
不多时,到院后不远处的偏门旁。
这里是寻真跟谢进翻过墙的地方。
屋内,火光中。
那胸口有血洞的女子,身子陡然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眼,五指抠着地面,拖着身子,朝门口爬去,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可因为身子浸透了油,火焰迅速蹿上她的身子,爬到门口时,已变成了一个火人。
烈火中,她发出哀嚎求救声,毛骨悚然。
寻真和引儿搬来一旁的大石块,叠起三块,将包袱逐一扔到墙外。寻真让引儿先,等引儿踩到石块上,再让引儿踩着她的肩膀爬上去。
引儿不敢冒犯,犹豫着说道:“要不,姨娘您还是踩着我先上去吧?”
“你臂力没我强,我怕我先上去了,你爬不上来。快点!”
寻真催促,引儿便鼓起勇气踩上了,还不忘说:“姨娘,若踩疼了你,可要跟我说,我轻点儿。”
“尽管踩,你抓稳不要摔下去就行。”寻真扛着她慢慢直起身,“出去了后,就别叫我‘姨娘’了,以后咱们就姐妹相称。”
引儿在墙上趴稳了,挪到一旁。
寻真手脚并用,借助石块,手臂一用力,轻松攀上了墙。
这么多年的引体向上没白练!
寻真放低重心,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没有崴到脚,然后再驮着引儿下来。
引儿感叹:“姨娘,您可真厉害。这般轻松便翻过了墙。”
寻真捡起地上包袱,一只肩膀一个:“刚说什么来着,还叫姨娘啊?”
引儿也跟着捡起,摸摸鼻子:“哦……”
寻真:“我比你大两岁,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两人各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包袱往外走去。
寻真往嘴里塞着牛肉糖:“先叫一声我听听。”
引儿:“……姐姐。”
寻真“欸”了一声,搂住引儿的肩,“以后就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啦!”
走出这条小道,寻真转头,朝那间她住了五年的院子看去。
此时,火还未完全烧起来,夜色中,只能隐约瞧见几缕升起的黑烟。
寻真一算。
五年,还真是整整五年。
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六,她穿来那天的日子。
她自己种的石榴和西瓜是吃不到了。
还有谢漼,这次是真的拜拜了。
她要去过更好的日子了。
寻真最后看了一眼,转头,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和引儿挽着手,大步离去。
第96章 第96章“天亮”
孙宜一大早便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掀开窗帘,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脚步声
杂乱纷沓,由远及近传来,便唤来丫鬟们:“外头这是怎么了,如此吵闹?”
丫鬟道:“夫人,西院半夜里突然起了大火,大伙儿都在紧赶着救火呢”
孙宜内心一个咯噔,西院?
西边不止一处院子,便忙追问道:“是哪个院子?”
丫鬟道:清挽院。”
孙宜立刻起身出了房门,朝西边望去,那边浓烟滚滚,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隐隐闻到一股烧焦味。孙宜心沉了沉,这时,去打听的丫鬟跑了回来。
孙宜便问:“情况如何?”
丫鬟一路小跑赶来,气还未喘匀,连连摇头道:“那火大得没边儿了,根本就扑不灭,大伙儿吓得腿都软了,都不敢进去……”
孙宜:“那……屋里的人呢?可有消息?”
丫鬟面露悲戚:“奴婢听旁人说,发现起火时都寅时了,那会儿火已经烧得特别大,整间屋子都着了……火不知何时起的,旁人说看那火势,最少也烧了一个时辰,柳姨娘……柳姨娘还在里头,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都烧了至少一个时辰,整座屋子都成了火海。
人怎可能还没事?
孙宜的心沉至谷底,沉默了一会,问:“怎突然起这般大的火,是何缘故,查明白了没有?”
丫鬟:“还不知……不过柳姨娘院中,还有三个丫鬟不知去向,也不知是不是在房中,得等火彻底灭了才能知晓了。”
孙宜:“将院中空闲的人全都叫上,赶紧去救火!”
丫鬟:“是。”
孙宜:“还有,你去跟碧珠、翠玉说,此事暂且瞒着恒哥儿,这几日务必看紧了,莫让他出院。”
丫鬟:“是。”
孙宜回到屋内,在榻上闭目养神,可那若有若无的焦味始终萦绕在鼻尖,静不下心,便再次起身,走到门外,唤丫鬟问:“情况如何了?”
丫鬟:“院中但凡能腾出手的人都去帮忙了,眼下火已慢慢小了,应很快能扑灭。”
碧珠端着早膳经过,孙宜叫住了她,看了眼托盘里的面,问道:“恒哥儿已醒了?”
碧珠方才得到过吩咐,便主动说道:“是。恒哥儿醒来时,还问我呢,怎闻到一股烧焦味,是不是哪里着火了。”
孙宜:“你如何对他说的?”
碧珠:“奴婢只说府上废弃的院子走水了,没什么大事,恒哥儿便信了。”
孙宜点头:“这几日都莫让恒哥儿出门,可得看仔细了。”
碧珠:“夫人,若恒哥儿执意要出去,奴婢该如何应对?”
孙宜:“就说是我的命令,就说……今日府中进了刺客,外面危险,你与翠玉二人定要盯紧了,莫让他偷溜出去。”
碧珠:“是。”
孙宜看着碧珠远去的背影,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刚跨进屋子,她想起来,今日不正是恒哥儿的生辰吗?方才碧玉手里端的长寿面,正是她昨日特意交代厨房准备的。
孙宜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叫个什么事啊。
恒哥儿生母今日葬身火海,他却浑然不知,吃着长寿面,这么一想,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孙宜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告诉恒哥儿。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等谢漼回来再说。
谢璋吃着面,突然问道:“碧珠,那废弃院子的火扑灭了吗?”
碧珠一听谢璋问起这事,脸色顿时有些紧张,支吾着回答:“……还没呢,火势太大了,一直未能扑灭。”
本以为谢璋不会再追问,没想到他紧接着又问:“是哪个院子,位于府中何处?”
碧珠贴身伺候谢璋,深知他聪明过人,即便眼前只是个五岁的孩童,可对上他那双清澈的眸子,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奴婢、奴婢,也不知……”
谢璋没有再问。
此刻,谢进却不在谢府。
前几日,老夫人去别庄小住,派人传来口信,说别庄太静,四下冷冷清清,她一人住着,怪冷清寂寞的,问谢进能不能去陪陪她这个老人家。
谢进收到消息后,第二天就收拾好东西,去别庄。
别庄地处都城郊外,风光旖旎,少有人往来,十分静谧清幽,倒很适合潜心读书,谢进每日陪老夫人说说话,其余时间就专心读书,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静,也不觉得在别庄的日子无趣,便一直住了下来。
这日,谢进平日里惯用的墨用完了,打算回府去取,顺便到街上逛逛,买点东西。谢进刚刚翻身上马,下人就匆匆跑来禀报,老夫人犯了头病,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谢进从马上跃下,一路跑着回去,担心地问:“请大夫了吗?”
那仆人:“还未……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叫小的赶紧叫你过去。”
谢进:“快去请大夫。”
谢进还未进去,便听见房里老夫人“哎呦哎呦”的声音,奔了进去,急道:“阿奶,阿奶……您怎犯头病了?可是昨晚又没睡好?”
丫鬟正在一旁,替老夫人揉着头。
老夫人:“老毛病了,不碍事,只要炎哥儿来看我,我这头啊,就舒服多了……”
谢进一听,想起刚才仆人的话,“阿奶,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阿奶也真是的,身子不舒坦就该早点叫大夫,怎第一时间叫我呢?”
老夫人乐呵呵的。
大夫来了,为老夫人仔细诊病,说并无大碍,只开了些安神的药。谢进见老夫人没事,陪了一会,便告诉老夫人自己要出门。
老夫人:“炎哥儿要出门做什么?”
谢进道:“回府拿些我常用的墨,再去街上买些吃食。”
老夫人:“这些让下人去做便是,何必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谢进刚想开口,老夫人又道:“我这头还是有些发昏,要是炎哥儿能陪我说说话,就会好受些,炎哥儿,你可愿陪陪阿奶?”
谢进便暂且放下出门的打算,让下人去府中取墨,心想,等老夫人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谢进答应了:“好。”
清挽院。
丫鬟们站在院门口,紧紧聚作一团,眼中满是惊惧,主院,大火熊熊燃烧,天气本就炎热,再加上大火扑面而来的炽热气浪,烤得众人汗流浃背,衣服湿透了。
数十名仆人提着水桶来回奔跑,将水泼向火海,再去打水,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小了些。
承安、瑞宝、康顺几人冲在最前面,瑞宝见火小了,用湿布裹住手,上前去推那紧闭的门,却感觉好似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抵住。
门后竟有东西堵着。
瑞宝因惊恐瞪大了眼睛。
承安神色冷峻:“怎了?”
承安心中沉重万分,听闻清挽院走水的消息,他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整齐,便急忙冲了出去。待望见那烈烈大火,好似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头浇到脚心,凉透了。
心中只觉,完了。
承安叫人去丫鬟房查看,那些丫鬟睡得死沉,用力拍打身子才醒来。这般大火,近在咫尺,她们却毫无察觉。承安便知
事有蹊跷,询问之后,得知有两个新来的丫鬟不在,是府上刚分到清挽院的。
承安知道这事,因别的院都拨了丫头,并未在意。
承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务之急,得将火先扑灭了。
瑞宝满头大汗,脸上沾满了煤灰,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后面有东西挡着,推不开!”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姨娘恐怕是没了。
只是心中,仍残存着一丝侥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承安拉开了瑞宝:“我来。”承安练过功夫,力气比瑞宝大上许多,他猛地发力一推,只听见“咔吱”一声闷响,伴随着东西滚动的声音,还夹杂着一声微弱的物体坠地声。
门口几人都看去。
里面大火汹涌,热气挟着浓烟扑面而来。
可就在看清门口情景的那一刻,几人只觉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眼珠都快瞪了出来。
只见——
门口横卧一具焦黑尸体,已不成人形,五官扭曲变形,面目全非,头皮被烧得干裂,身体大部分肌肤已被烧尽,露出大片大片的骨头,两只手臂、手指以诡异的姿势弯折着。
显然,这具尸体挡在门后,被承安用力一推,手臂便折了。
这人应是想要打开门,或是拍门呼救,只差一步,便能逃出生天。
有一只簪子躺在门槛边。
承安用湿布将簪子捡起,略微擦拭,这簪子便恢复如初。
簪子上的红色宝石,在火光映衬下,反射出五彩华光,夺目璀璨,即便历经烈火焚烧,也未损分毫。
瑞宝一屁股坐到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
宋嬷嬷走进来,吕令萱神色阴沉,急切问道:“那两个丫头去哪了?可找到了?”
宋嬷嬷摇头:“……许是怕事情败露,被爷严惩,大概是逃了。”
吕令萱:“我都答应会留她们一命,还安排好了去处,竟不信我……当真是坏我大事!”
宋嬷嬷:“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二人值夜之时,不慎引燃了火烛,起初未曾察觉,等发现时火已大了,二人怕被责罚,便逃了……”
吕令萱:“你继续差人去找,若是寻到了,便直接……”
宋嬷嬷:“是。”
清挽院的火终于彻底扑灭,房中发现了两具焦尸。承安立在院中,开始审问,问了几个丫头,得到的说辞都一样,她们都睡得极死,夜里没听见任何声响,直到被人叫醒才知起了火。
不一会,有人来报,院后偏门边叠着三块石头。
承安上去,踩了踩,观察高度,又让几个丫鬟、男仆依次尝试。
这种高度,即便踩着石头,好几个矮些的男仆都爬不上墙,更别提女子。
如此看来,姨娘院中新来的那两个丫鬟,应粗通拳脚。
承安心中已大致确定,姨娘是被人有预谋地杀害了。
他当机立断,下令道:“先去寻那两个丫头。”
寻真、引儿二人没有户籍,不能去客栈住。二人跑出来时,正值宵禁,二人躲躲藏藏,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若是听见衙役的脚步声,便蜷缩在角落阴暗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约摸一个时辰后,到了城郊一处偏远之地,有一座破庙,暂且住在这里。等到城中街鼓再次响起,二人带上面纱,去附近的街市。
昨夜又是跟人拼死搏杀,又爬墙逃亡,还来了月事,寻真的身体极度疲惫,双腿酸软得难以支撑身体,她的身体几乎到了极限,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异常亢奋。
寻真感觉很刺激。
寻真不禁想起从前看过的武侠片,有种闯荡江湖的感觉。
两人坐在破庙中,引儿从包袱中拿出一贯铜钱:“姐……姐姐,我去街上买些吃食吧。”
寻真:“一起去。”
她们把包袱从稻草里挖出来,毕竟装了那么多金子,随身带着才放心。
寻真一路走走停停,每走一段路,便扶着墙歇一会儿,再继续走。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街市,寻了个小摊吃馄饨。
寻真饥肠辘辘,只觉得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把汤都喝光了。
昨晚,两人商量过。如今她们没有户籍,属于黑户。一旦被发现,便要被判杖刑,甚至还有可能坐牢。京都官兵太多,查得严,她们必须想办法出城。可没有户籍,就无法办理“过所”这一通行证。
寻真想起看过的电视剧,比如,可以混入商队,塞点钱,伪装成商队的雇工,帮忙搬运货物时,趁乱混出城门。
引儿觉得此计不可行,因为有些商队会主动向官府报备人员情况,她们二人看着就可疑,特别是寻真,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眼便能瞧出异样,京都又有那么多显贵,商队可不愿惹这麻烦,给再多钱也不会帮,说不定还会转头就去官府告发。
对这一番言论,寻真指了指自己:“我?养尊处优?”
引儿就笑:“姐姐自己怕是不知,你常年足不出户,皮肤这般白,一看便是从未在外面风吹日晒、辛苦劳作过,手上只有笔茧,且身上还带着书卷气。”
“更别说姐姐这对眼,一看便是未经历过风霜的,商队见多了人,自然能看出你来历不凡。”
好吧,引儿说的也对。
不过,书卷气,她身上竟有这玩意?
虽然的确,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都读了有十七年书了。
第97章 第97章“假户籍”
寻真又提出,或者搞个假户籍,京都中可能会有人做这种灰色产业,只是没路子,短时间内很难找到。
寻真决定跑路时,自然清楚这事儿的难度………本来寻真是打算装作流民,混在贫民堆里,等日子久了,对周围环境熟悉了,再四处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办理假户籍的地方。
引儿说:“我知晓一处,或许可办‘过所’。”
寻真:还真有这种灰色产业!
不过,引儿怎知道?
寻真:“你知道哪里有卖?”
引儿:“从前偶然听旁人说起,西市有个地下交易的地儿,但那人没说具体在哪,都过去好些年了,也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这档子生意。”
有需求就有市场。
寻真直觉,肯定还在!
二人吃过馄饨,赴西市一探究竟。
因着引儿的话,寻真特意乔装改扮了一番,买了罐色泽偏黄的粉,将脸抹得蜡黄,又去成衣铺,买了两套粗陋朴素的衣服,两人换上后,在西市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这黑市自然不会摆在明面上。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二人准备回去。往回走时,街尽头突然闯入十几个魁伟男子,手中拿着画像,正四处比对路人。寻真和引儿都察觉,强自镇定,那些人的目光在寻真和引儿身上扫过,最终还是略过了她们。
吕令萱找了府外的打手,他们手上的画像是那两个丫鬟的,所以这些人都不认识寻真和引儿,她们这才侥幸逃过。
走出这条街时,寻真突然听到一串敲击声,三长两短,因为这敲击频率是与谢进定过的暗号,所以寻真比较敏感,即便周围嘈杂喧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寻真转过头,是一个卖蓑衣的小摊贩,那人坐在条凳上,脚边摆着个倒扣的陶罐,他正用陶碗敲击着青石板。不多时,便有一行人蹲在他面前,用手指在陶罐边缘轻轻叩了五下。
寻真停下脚步,一直看着那人,引儿也回头:“姐姐,怎了?”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谢府的家仆便来了,街上铺子的店家见又有人来问,面露困惑之色,谢府家仆多问了几句,便得知在他们之前来过一批人,那群人身强体壮,面相凶狠,像是市井中的打手,于是立刻派一人回去,将此事告知承安。
寻真二人对此一无所知,恰好错过。
两人回到破庙,雨倾盆而下。
引儿想起刚才那群人,心有余悸地说道:“姐姐,那几人看着不像是谢府的人,倒像是……打手。”
寻真脸色凝重:“看来我们得尽早离开京都……幸好今天来的这波人不认识我们。”
引儿:“若买不到路引,便只能照姐姐说的,多花些银子贿赂商队,赌一赌了,不然我们这般形迹可疑,很快便会被人察觉。”
寻真脑海中却浮现出在西市看到的那一幕,那人敲陶罐,怎么看都像那种见不得人的对接暗号。
引儿:“姐姐别怕,即便被发现,我们
也有兜底。”
寻真:“什么兜底?”
引儿:“要是被官兵逮住了,我们就搬出谢府的名号,让人去给承安报信。那些官兵看在谢府的份上,肯定不敢马上治我们的罪。等承安知道了赶来,我们便没事了。”
寻真也知道。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为了保住小命,只能向承安求助。
但,不到绝境,寻真不想动用这个“底牌”。
寻真:“我们明日再去一趟西市……我早上好像看到了黑市的暗桩。”
引儿:“在哪儿呢?我怎没看到?”
寻真:“还不确定,明天去看看……若买到了,我们明天就走。”
谢府家仆很快将消息传给了承安,承安已完全确定,那群人背后定是害姨娘的主谋,赶忙令人加急彻查,定要抢在那群人之前找到人。
雨滴重重地砸在屋檐上,承安望向窗外,爷四日前便动身了,再有三日便差不多该到了。
若爷知晓姨娘已香消玉殒,还是这般惨状。
爷会如何……
承安不敢想。
雨越下越大,谢府的仆人望着天色,感叹这天变得如此之快。早上还是艳阳高照,西院那么大的火,打空了好几个井的水才将火扑灭,没想到下午竟下起了雨,众人纷纷叹息,只叹,若这雨能早些来,西院那位或许也不会死了。
忽然,西边传来一声巨响,仆人们望向那方向,议论纷纷。
“什么声音?怎这么响?”
“那儿不已没人了吗?怎会有这声音?”
“要不……去看看?”
“你去,我可不敢……若是那、那……冤魂作祟……”
有三个胆子较大、好奇心重的男仆,结伴走过去。西院正房一片焦黑,雨水打在房梁上,仿佛发出诡异的声响。其中一人心中害怕,扯了扯前面人的衣服,战战兢兢地说:“柳、柳姨娘……想必还没走呢,我们还是别打扰她清净了……”
另一人却道:“好像是后面传来的声音,我们去看看?”
“你们去吧,我走了……”一人转身便跑。
“我也、我也不看了……”第二个人也吓得离开。
只剩一人,那男仆小心翼翼地绕过院子,走到后面。
见一片西瓜藤,靠近房屋的部分都已烧焦。有一条粗壮的树枝,横在西瓜地上,足有成年男子两条大腿那般粗。
再看一旁的老槐树,断裂处露出一个巨大的创口,切口十分整齐,像是被人砍断的。
这般粗壮的枝条,怎么会无缘无故自己断掉?!
实在诡异得很!
这男仆本是个胆大之人,可看到这等景象,再回头望那烧得焦黑的房子,心中也不禁发怵。
那房子遭大火肆虐,屋顶不堪重负,塌陷了,墙体没了支撑,裂缝横七竖八地蔓延开来。大颗大颗的雨滴,重重砸在屋顶的坍塌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下一下,好似敲在人心上。残缺的墙壁上,雨水顺着墙面蜿蜒流淌,淅淅沥沥。
整个院子静得可怕,在谢府中,仿佛被单独隔开了。
无边的雨幕中,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仔细听来,那雨声竟像一位女子在凄厉哭喊。这男仆不禁想起刚才旁人的话。
难不成,真的是柳姨娘的鬼魂在喊冤?
男仆脸色骤变,拼命跑开了。
到了晚上,一则传言在府中下人们口中迅速传开。
半夜那场大火,实在疑点重重。加之府上多年来在暗处的龌龊事本就不少,而柳姨娘又一直备受五公子宠爱,五少夫人不受五公子待见,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如此一来,谁最恨柳姨娘,最想她死,便一目了然了。
谢彦成从仆人口中听闻清挽院失火一事,中午便从尚书省赶回府中,去了清挽院看了看,彼时,大火已被扑灭,院门紧闭。
承安打开门,谢彦成看到里面并排躺着的两具焦尸。
谢漼临行前,曾找谢彦成拜托,若柳氏逢困厄之境,望他能看在谢漼的面子上,施以援手。谢彦成自然是应下了。
侄儿上回去陇州,亦是这般托付,这些年看下来,谢二爷自然明白,那柳氏在他心中分量,定是很重的。
不知待侄儿归来,该如何向他交代。
心中隐隐忧虑,柳氏一死,怕是会让他们叔侄间生分了。
晚上,孙宜问谢二爷是否先将柳氏入殓,把丧事给办了。那尸体整日放在院中,总归不是个事儿,如今天热,虽那院子偏,可时日一长,焦尸的腐臭气难免会飘散开来,于府中声誉有碍。
谢彦成:“再放放吧,缮之还有几日便要回了,好歹让他见柳氏最后一面。你安排人每日运些冰块过去,稳住尸身,等缮之回来,再操办丧事。”
说完,谢彦成重重叹了口气。
孙宜也跟着叹了口气,过了许久,又道:“最近府中有些流言,我抓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打了板子,才消停了些。”
谢彦成:“都说了些什么?”
孙宜便说,下人们都在传,说是五少夫人嫉妒柳氏得宠,故而痛下杀手。
谢彦成:“……她不是被禁足?如今期限未到,又如何能害得了柳氏?”
孙宜:“夫君有所不知,老夫人前些日子又病了,便唤令萱前去侍疾。老夫人一声令下,府中谁敢阻拦?”
“……老夫人。”谢彦成喃喃,脸色更凝重了些。
翌日清晨,谢璋正要跑出院门,碧珠急忙小跑着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角,焦急地说道:“恒哥儿,奴婢不是与您说过了吗?府外有刺客呢,危险得很,您可不能出去,就在这院子里玩,好不好?”
谢璋看了一眼她的手,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碧珠知谢璋不喜欢旁人触碰他,可夫人有令,不能让恒哥儿出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抓住他。
谢璋拧着眉:“我知道了。”转身往回走。
碧珠松了口气。
谢璋快走到门口时,又顿住脚步,小脑袋仰了起来,朝着西边望去。
而在破庙熬了一夜的寻真,已经不觉得逃亡的日子刺激了,昨天还下了雨,破庙又潮又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寻真怀疑这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自逃出谢府后,一直没条件洗澡,刷牙洗脸用的都是附近河里打来的水。
至于饮用水,也没得挑,只能直接喝河水。
那河水还有股怪味道。
真像引儿说的,她过惯了富贵日子,身体都“娇气”了,
喝了河水之后,居然闹肚子了,引儿却什么事都没有。
于是,引儿又去集市买了只锅,将河水烧开了再喝。
寻真晚上实在睡不着,毕竟两人带着那么多金子,这破庙随时可能有人闯入。
还有,寻真睡惯了软床,地上不仅硌得慌,还有虫子爬来爬去。
而引儿显然比她更适应这种环境。
下午,寻真身子缓过来了些,二人再度去西市,寻真又看到了那个卖蓑衣的摊贩,他依旧坐在条凳上,脚边倒扣着陶罐,寻真把包袱给引儿,让她在不远处等着,若是情况不对,就分开跑。
寻真过去了,在摊贩面前蹲下,用指尖在陶罐上叩了五下。
那摊贩头也不抬,嗓子浑浊,含糊说了一句话。
“……去北榆巷。”
寻真想再问详细些,后面来了个客人,询问蓑衣的价钱,那摊贩便不再搭理她,起身招待那个客人。
两人决定去北榆巷,先回破庙,把三个包袱埋在土里,只背了一个。两人一路打听,终于到了北榆巷。
那巷子十分偏僻狭小,没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尽头处有个入口,黑洞洞的,透着一股阴森。
怪不得那人只说了个巷子名,原来一到,就能找到。
两人迟疑着。
引儿抱着包袱,有些害怕:“姐姐,要不我们还是……”
寻真:“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若我感觉情况不对,就大喊,你赶紧跑……放心,我跑得快,不会被抓住的。”
寻真虽也有些害怕,但胆子比引儿大些。
引儿:“要不,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进去吧。”
寻真:“你拿着钱,进去了,万一跑不过人家,岂不是钱全被抢走了?还是我去。你找地方先躲起来。”
寻真深呼吸,鼓起勇气走进黑洞洞的入口。
倒没她想的那么可怕。
进去后,发现里面别有乾坤,极为宽敞开阔,举目四望,不见边际。中央罗列着各类赌具,骰盅、牌九、筹码……人潮涌动,喧闹嘈杂声不绝于耳,声声叫嚷、阵阵哄笑交织在一起。
不多时,一个身着短褐、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拱手作揖,问道:“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需求?”
寻真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这有没有过所?”
那人闻言,上上下下将寻真打量一番,眼神中透着审视与估量,然后微微颔首,道:“小姐随我来。”领着寻真朝着一处小房间走去
寻真跟着他走时,回想起他那眼神,似乎是在判断她付不付得起的样子。
封闭房间里,那男子直接问:“小姐要的东西,我们这里自是有,只不过价格昂贵,不知小姐是否愿意。”接着,男子比了一个手指,应该是说金额。
寻真思索片刻,心想这假过所应该不会那么便宜。
于是问道:“一百两?”
那男子摇了摇头:“小姐莫要说笑,这般要命的东西,怎可能卖这般便宜,便是我们敢卖,小姐你敢买吗?”
寻真:“那是……一千两?”
男子微笑,默认了。
这也太贵了吧……
寻真想到,她在谢府时,一个月例银才二十两。
所以她这五年的例银,也就够买这一个假过所。
见寻真久久沉默,那男子道:“看小姐气度不凡,不像是拿不出这些钱的人。”
寻真咬牙应下:“你给我准备一份过所,我一会便取钱给你。”
寻真出去后,和引儿一起清点包袱里的钱,还不够,又跑回破庙挖出包袱。买了这张路引,两人的包袱明显瘪了不少。
寻真抱着包袱进去时,引儿担忧地问:“姐姐,若是我们被骗了该怎么办?”
寻真:“那也没办法,总要试试,赌一把。”
但寻真的直觉告诉她,是真的。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效率倒也挺高。
寻真拿着空瘪的包袱出来,手里多了张通行证。
寻真看着这张文书,只感叹——
暴利生意啊!
第98章 第98章“相逢”
假过所上是伪造的身份信息,乃卖药商贾梅氏之同胞姊妹,梅花、梅枝二人,家中祖母身患重病,危在旦夕,姊妹二人急欲返乡省亲。行程自东都起,取道汴州、宋州,最终抵达洛州老家。
引儿看了眼信息,咦了一声。
寻真:“怎么?”
引儿:“……我们去洛州?”
寻真摇了摇头,翻开《大周舆地志》,给引儿指了个地方。
“我们先去寿州。”
先去汴州,之后走水路,沿通济渠一路坐船南下,之后,便多花些钱换小船,从淮河进入寿州城。
“寿州?”
寻真:“这过所毕竟是假的,用多了,一旦被官府发现,若追究起来,很容易被抓住。等到了寿州,便要想法子重新入籍。”
“去年淮河多地闹了洪灾,应有许多流民,我们就混在这些流民里头,想来官府应该会有救济流民的政策,我们就借口说在洪灾里失去了亲人,又失忆了,便有很大几率可重新入籍了。”
二人分开行动,采买物资,引儿负责买衣物、干粮,以及路上所需的各类物品。寻真则前往书肆,买《律疏》。
之前谢漼借给她看过,她隐隐约约记得里面关于户籍的一些条款,印象不深,得确认清楚,好安排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寻真到书肆,找寻无果,才知道律书这类法律典籍,不会放在书肆卖给普通百姓。她一问,书肆老板眼中满是狐疑之色,寻真赶紧跑了出来。
然后寻真又去了黑市。
一回生,二回熟。见寻真又来了,那小哥还挺意外,又宰了她一笔,寻真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整套《律疏》。
书也好贵。
钱越来越少,看来以后得省着用了。
寻真翻来覆去看了一下午,只在《户婚律》篇目中,看到对户籍、土地、赋役等事项的规定,与流民安置存在间接联系。通篇读下来,没有一处明确写如何安置流民,只说地方官员有义务对流民进行登记,安排好他们,让流民能重新有地种,搞生产。不过,这些流民往后是要给朝廷服劳役的。
具体政策,还是得到了才知道。
引儿说她请的马车和车夫明日早上卯时在城门口等她们。
入了夜之后,万籁俱寂。
寻真只用河水擦了身,但身上仍黏着汗,很不舒服,靠在稻草堆上,还是睡不着。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中涌起一抹淡淡的愁绪。
明日便要离开这座生活了五年的城市了。
前路茫茫,未知太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希望一切顺利吧。
第二晚,寻真已有些适应了,虽然很热,鼻尖还萦绕着臭味,不知不觉中,困意上头,睡着了。
睡了个好觉,寻真精神饱满,浑身充满了力量,只是,身上多了不少被虫咬的包。
看来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还是挺强的嘛。
引儿买了不少药品,其中就有紫草膏,可以治疗蚊虫叮咬。
两人互相帮涂药膏,准备就绪,出发了。
清晨,城门口熙熙攘攘,车夫按时候在约定之处。
车夫三十岁上下,身形精悍,沉默寡言。寻真和引儿一来,简单交流了几句行程事宜,便上了车。
过城门时,寻真心里一阵紧张,官兵接过假过所,仔细查看上面的字迹和印信,随后要求她们掀开车帘。寻真掀起车帘,迎着官兵审视的目光。
数秒后,官兵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寻真如释重负,后背已被汗水湿透,里衣都贴在了背上。
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马车辚辚,驶出一段距离,寻真与引儿见已远离城门,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神色也舒缓了许多。骤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喝:“停——!”
寻真和引儿对视,眼中闪过惊惶,寻真抓住引儿的手,以眼神安抚,比口型,示意她不要慌,稳住。
官兵过来,连个招呼也不打,猛地掀开车帘。
寻真:“二位大人,不知有何事相询?”
另一名官兵手持两张画像,端详着二人面容,仔细比对一番后,挥手示意放行,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微笑说道:“两位娘子,多有冒犯,此乃例行巡查。”
寻真对这明显礼貌多了的官兵笑了笑:“大人言重,敢问可是在追捕逃犯?是何等模样,说不定民女能帮衬一二。”
那个没礼貌的官兵举起画像给她们看:“你们可曾见过这两人?”
寻真摇了摇头。
两名官兵转身往回走去。
一人道:“……又不是!”
另一人道:“这两位娘子瞧着便是良善之人,我早说不是,你偏要查,倒惊吓了娘子。”
寻真自然认出画像上是那两个丫鬟。
两人在车内咬起耳朵。
引儿:“……官兵已经开始抓人了,看来谢府的人都信了是那两人杀了人逃走,姐姐,咱们的计策多半成了。”
寻真点点头:“暂时是安全了。”
寻真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就感觉屁股不像是自己的了。寻真回想起以前,那时她还嫌弃谢漼的马车颠,现在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不是这两天的艰苦环境磨炼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寻真怕是刚坐上马车便要吐了。
傍晚时,进入了偃师一带。
荒郊野路间,路过一家客栈,客栈前,有三株粗壮的大树,枝叶稀
落。屋檐下,高悬一面红色酒旗,随风招展,给这片寂寥地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寻真与引儿打算在此留宿一晚。
客栈的门由木板搭建而成,表面呈现出岁月侵蚀之态,有些破旧。店内桌凳亦是磨损严重。一进入,饭菜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散来,二人肚子咕噜一叫,饿了。
车夫到后院去喂马,寻真走向柜台,向掌柜询问。
这客栈虽偏,也住了不少歇脚的客人,眼下还剩六间房。寻真要了两间。
大堂中,二人寻了一处空位坐下,点了三道菜,静等饭菜上桌。
正等上菜时,寻真听到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骤雨击打着屋瓦。寻真心中一惊,神色瞬间紧张起来,朝门外望去。
只见远方的驿道上,一行人正疾驰而来,约摸七八人。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之上。那马四蹄翻飞,带起一阵疾风。
两旁衰草层层叠叠,马蹄踏过,黄尘漫天,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人与马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而那为首之人却在这片混沌之中,愈发凸显出非凡的气质。
他头戴一顶黑色斗笠,垂下的面纱随风飘动。
寻真心跳陡然加快。
小二上了菜,引儿将碗筷摆好,见寻真看着外面,目光有些呆滞,拍了拍。
“姐姐,你在看什么?”
引儿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去,自然也看到那一行人了。
因他们都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便小声在寻真耳边问:“可是那一行人可疑?”
寻真没有回答,好似没有听见。
那一行人的马蹄声由急转缓,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朝客栈的方向驶来。
寻真惊醒了似的,猛地扭头环视周遭环境,问柜台茅厕在哪,柜台指了方向之后,寻真一把拽住引儿的手,往那方向冲去。
二人掩在通往后院的门后,盯着店门。
引儿满脸疑惑:“……姐姐?”
寻真比了个“嘘”。
引儿点点头,不说话了,也一同紧张地看向门口。
马蹄声越来越近,那哒哒的蹄声,仿佛踩在寻真耳边,
须臾,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大步踏入客栈。他先是向店家询问了客房状况,而后将客栈中剩余的所有房间都定下,接着又转身出去了,看那模样,似乎是要向他的主子汇报这客栈的情况。
过了一会。
那一行人步入客栈,众人簇拥着一人,寻了两张桌子,纷纷落座。
那为首之人穿一身紫袍,气质卓然,风姿出众,衣角带起的微风都似与这破旧客栈的气息格格不入。
引儿看到为首那人之时猛地瞪大了眼睛,正要张口叫,被寻真捂住了嘴。
小二端着菜过来,见桌上摆好了碗筷,却不见人影,心生诧异,“……人呢?”
柜台答:“两位娘子一道去茅厕了,你拿个菜罩来,莫让风沙脏了饭菜。”
小二应了声,拿来一个竹制网罩,将一桌饭菜罩好。
一名随从目光从旁边桌子收回,转向一旁,语气恭敬:“爷,明日我们何时出发?”
紫袍男子淡淡道:“寅时一刻。”
很快,他们这桌的菜就上齐了。紫袍男子只是略微动了几筷,便让店小二引着上楼了。
引儿的目光满是不解,
寻真冲她摇了摇头。
客寻真的眼中,又何尝没有一丝动摇呢?
寻真本以为,自逃离谢府之后,便也不会见到谢漼了。即便有朝一日相见,也应是数年之后。想来那时,谢漼即便知晓她还活着,也应早已释怀。
没想过,再次相逢,会这么快。
寻真又等了一会,慢慢拿开捂住引儿脸上的手,拉着她上了楼,进了房间。没多久,店小二就把饭菜送了上来。
“谢谢小哥。”寻真拿出一小块碎银,给店小二当作赏钱。
那店小二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连忙说了好几句吉祥话。
店小二出去后。
引儿急切问道:“……姐姐,爷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认?”
寻真垂着眼,“原因……我在走的那天都跟你说过了。”
引儿:“可是——”
寻真直接打断:“你吃吧,我没什么胃口,先睡了。”
引儿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寻真上了床,背对引儿。引儿看着寻真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寻真只轻声道:“如今我们最难的一关都已经过了,为什么要回头?”
“引儿,你难道还想回谢府做奴婢吗?”
引儿其实从没觉得在谢府做奴婢有什么不好,谢府给她吃穿,给她遮风挡雨的屋顶,给她安稳的日子。
“可是,姐姐你又不是——”
若引儿处在寻真的位置,绝对不会做出这个选择。
寻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夜晚的客栈很安静,一行人上楼,踩得楼梯嘎吱作响,寻真躺在床的里侧,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脚步声似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有人唤了一声:“爷。”
寻真瞬间神经紧绷。
这里隔音居然这么差?
难道,谢漼就住在隔壁?
入夜后,寻真耳边时不时传来引儿的叹息声,寻真耳朵贴着墙上,隔壁房没什么动静。
引儿翻来覆去,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姐——”
寻真连忙手指竖起在唇前,用气声说:“这里隔音很差,会被听到。”
引儿也用气声回复:“姐姐,我们真的不与爷相认吗?明日一早他们便要走了,我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须臾,引儿又道:“姐姐,你……真的舍得吗?”
寻真拍拍她的肩:“睡吧睡吧,明早醒来我们也要赶路呢。”
引儿还想说些什么,寻真背过了身。
她应该知道谢漼给她的那封信写了什么了。
原来,是要说这个。
如果,那天她看到了信的内容。
她的决定会改变吗?
应该……
不会变吧。
寻真闭上了眼睛,眼角溢出温热的液体,浸入枕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99章 第99章“冰凉”
小破客栈不仅隔音差,遮光也不行。
寻真睡得浅。天稍稍亮了,日光毫无阻碍地透进来,照到脸上,寻真便醒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寻真支起身,同时留意到墙边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寻真小心翼翼爬起床,从引儿脚后脚边绕过去,走到门前。
打开门上横披小窗,向外看去。
一行人脚步匆匆,正往右边走去。
寻真的目光紧随着一人,就在那人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
那人突然顿足,仿若察觉有人窥视。
寻真只能看到对方的腰部,心里一惊,手一拉,迅速合上了横披窗。
这声响,在寂静的过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寻真站在门后,身躯僵凝,一动也不敢动,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引儿亦被这声音惊醒,欲开口,寻真急忙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引儿缓缓闭上嘴,没有出声。
过道。
“……爷?”一人顺着谢漼的目光看向寻真的房间。
谢漼的目光在那紧闭的门上停留了一会儿,“无事。”
寻真听着脚步声远去,拍了拍胸口,抹了把额头的冷。
引儿小声问:“……爷走了?”
寻真嗯了声:“你再睡会儿,我去楼下活动活动身子,时间差不多了,再来叫你。”
说完,不等引儿回应,寻真便开门出去了。
四处张望,周遭一片静谧。
至栏杆边,寻真微微探身,倚着栏杆向下看去。堂内,店小二正手持扫帚清扫地面,其中两张桌上,几碗清粥和几碟小菜还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刚用过饭不久。
寻真揣着几个铜钱,打算下楼也点碗粥吃。
走到楼梯口,鬼使神差转头,望向她隔壁的房间。
谢漼昨晚不会真住在她的隔壁吧?
寻真有些好奇。
她做贼似的往两边望望,四下没人,便踮着脚快速溜进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跟她们房间布局差不多,床也贴着墙,只是方向相反。
也就是说——
她昨晚睡的那张床,跟隔壁间的,仅仅只隔了一面墙?
房间干净得让人眼前一亮,只有床褥留下微微褶皱的痕迹,寻真又去看了其他房间,就她隔壁这间最干净。
是……谢漼吗?
寻真迟疑着,伸出了手。
“……娘子?”
寻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哆嗦,手一松,布枕掉到地上。
她转过头,与店小二四目相对。
店小二瞧着她,满脸惊愕,嘴巴张了张,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寻真连忙捡起布枕,拍了拍几乎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丢到床上,讪讪笑了笑。
因为过于尴尬,寻真根本想不出什么说辞来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她直接跑了。
卯时,引儿跟寻真离开客栈,先后上了马车。
引儿疑惑地问:“……那店小二。”
寻真:“店小二怎了?”
引儿:“总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们……”
寻真耳根有点红,从包袱中拿出糕点,分给引儿,道:“别管他……那家店的东西太难吃,先吃点垫垫肚子,等到了镇上,再吃好的。”
寻真昨晚没睡好,车马颠簸间,困意阵阵袭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店小二正在大堂擦拭桌椅,掌柜的算完最后一笔账,合上账本,忽然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八卦,道:“嘿……方才刚走的那位公子,你可记得?……我在这多年,可从未见过生得那般俊的。那气质,那派头,啧啧……一看便非凡俗。听他口音,似是往东都去的,莫不是哪家公侯府里的少爷?”
店小二本就憋了一肚的话,方才客人还未走,便不好嚼这舌根,此刻再也按捺不住,随手扔下手中抹布。
他朝柜台走去,道:“掌柜的,我方才瞧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掌柜问:“可是跟那公子有关?”
店小二连连点头,凑到掌柜耳边,声音极小地说:“我刚才上去收拾屋子,你猜我瞧见了什么?……刚走的那两位娘子中的一个,竟然拿起那公子睡过的枕头,放在鼻子跟前闻呢!”说完,不住地咂嘴,“看这两个娘子的做派,应是从京都来的……都说京都文风昌盛,女子多文雅、端庄守礼,今儿个竟碰上这般奔放的女子,当真是开了眼!”
掌柜:“那两位娘子看着皆是守礼之人,怎会做出你说的这等荒唐事?你可莫要胡编乱造,坏了娘子的清誉。”
店小二脸涨红,跺脚说道:“我怎会编排这等事?我当时就在那房里,亲眼所见,看得真真儿的!”
无论店小二如何信誓旦旦,掌柜的始终不相信他的话。
虽这店偏,但来来往往的客人也见过不少,若是男子有此等怪癖,做出这种事,店小二倒能理解,可亲眼见到女子这般行为,他当时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看错。
心中只叹,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什么样的女子都有。
谢漼一行人一路从濠州归京,日夜兼程,只用了七日便到了京都。
正午时分。
谢漼自马上跃下,抬手解下马鞍旁的马褡子,从中取出一个朱漆方匣。
匣子里装着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是他在归途中,经过集市时,在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上发现的。
摊上卖的是陶制的手工艺品,给小儿玩耍之物,谢漼便给谢璋挑了几样,又想起寻真,她说不定也会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便买了许多。
谢漼手持方匣,往府中走去,一路向西。
府中的家仆们见他归来,一个个神色各异。
因谢漼一连赶路了七天,身体疲惫,心中又挂念着人,脚步匆匆,便未留意到家仆们异样的神情。
行至半途,谢漼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顿住,朝西边望去。
倒是忘了。
自寅时便策马启程,一路上风沙漫天,烈日高悬,酷热难耐,早已汗湿重衣。
贴近了闻,定是能闻到些许异味。
这般模样,如何能见真儿?
还是先沐浴更衣,再过去。
想至此,谢漼转身,朝着静远居走去。
谢漼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承安耳中。
承安赶到院中。
喘着气,正好追上谢漼。
“……爷。”
二人立在静远居院门口。
谢漼抬眸,望向承安。
见承安形容憔悴,面色如土,眉眼间聚着浓重的阴霾,整个人萎靡不振,毫无生气。
谢漼便问:“府中发生了何事?”
承安张了张嘴,喉间干涩,似是被烟火熏了般,发不出一丝声响。
爷将他留在府中,不就是让他护住姨娘吗?
可姨娘……
谢漼见他这般模样,并不追问,往里看去,院中正在清扫的仆人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朝他看来,目光中满是异色。
谢漼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再看向承安,谢漼额上隐隐浮现一层汗珠。
声音便重了些:“府中到底发生何事?”
承安眼中泛起泪光,“扑通”一声跪地,垂着头,哽咽道,“爷,姨娘、姨娘——”
谢漼俯视他,语气分外冷沉:“她怎了?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承安抬起头,对上谢漼冰凉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姨娘……”
“没了”二字还未说出口,谢漼已转身,疾步离去。
承安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好一会儿,一旁的男仆将他拉起,他这才如梦初醒,双手撑地,起身。
双腿麻了麻,承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谢漼越走越快,逐渐消失在承安的视野中。
承安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腿上的不适,抬腿便追。
从静远居到清挽院,若慢行,需一刻。
谢漼此刻大步疾行,约半刻就能到。
远远地,谢漼转过一处弯道,站在小径上,看见那一处焦黑的院子。
这一瞬,脑中轰然作响,一片空白,整个人定住,好似被抽去了脊梁,动弹不得。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院中的。
周围一片死寂,这座曾经那么鲜活的屋子如今被烧得面目全非。
还有……
尸臭味。
谢漼这一年多在濠州救灾,闻多了这味道,一瞬便辨别出来。门虚掩着,谢漼一直盯着那处,却没有抬步走过去。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正午的阳光很烈,这一刹,照得他眼前出现重影。
他好似产生了幻觉。
恍惚间,看到有人打开那扇焦黑的门,朝他奔来。
真儿,我回来了。
谢漼张开了手臂,感受到那虚影撞到身上。
那重量已到了身体无法承受的极限。
谢漼被撞得朝后仰去。
心脏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
里面的某一处,正剧烈地抽搐着。
方匣坠地,那里面的陶制玩偶一个个落下来,摔得粉碎。
承安看到谢漼朝后仰倒,吓得当场出了一背的冷汗。
后脑着了地,那可就完了。
他几乎是飞一般的速度冲过去,以身当肉盾,将谢漼接住了。
承安大喘了口气,把谢漼放在平地上。
见谢漼口中溢出血丝,承安高声唤道。
“爷——!”
“爷——!”
无论他如何拍打,谢漼都没醒过来。
承安赶紧让人去请大夫,再将这事告诉谢二爷。
谢二爷知道后,急忙着人去请太医,然后回府。
谢彦成跨入卧房,见谢漼赤着上身躺着,神志不清,大夫正在为他施针。谢彦成走进了看。
谢漼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一刻后,大夫施针结束,抹了把额上的汗,给谢彦成行礼。
谢彦成问道:“大夫,我侄儿情况如何 ?”
大夫:“已护住心脉,暂时无碍了,只是草民医术不精,大人所患,怕是‘胸痹’,此症十分凶险,实在不敢说有十足把握能治好。”
郎中话音刚落,小厮便引着两位太医进来。
谢彦成让这郎中将谢漼的病情详细告知两位太医。
三位医者围坐一处,商讨起来。他们神色皆凝重。
许久,其中一位年长的太医站起身来,对谢二爷道:“博士这心疾,确实极为凶险。幸而这位大夫及时护住心脉,否则,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之后,三人又就药方展开讨论。反复斟酌每一味药材的用量,最终定下药方,马上让人去煎。
“若能熬过今晚,便没事了。”
谢彦成总算放心了,给三位行礼:“有劳了。”
三位忙又回礼。
其中一位老太医问道:“未曾听闻博士有心疾,这是发生何事,才致使他情志失调,心脉梗阻?”
谢彦成叹气,道:“只是我侄儿一爱妾,意外身故,他一时伤心过度,这才……”
原来如此。
三人心叹,竟是因妾室过世而如此,当真是痴情。
谢彦成便安排这三位在院中住下,回了房,始终放不下心,又回去看了一次,太医正翻开眼皮、嘴唇,一一查看。
谢彦成见谢漼牙关紧咬,即便闭着目,也能看出脸上掩饰不住的哀色。
似乎完全没了生存意志。
谢彦成倒是从没想过,那柳氏竟能影响他至此。
竟都不想活了么?
谢彦成踏着夜色而归,孙宜也还没睡,关心问道:“如何?”
“……只要熬过今晚便好。”
孙宜:“有张公在,缮之定能没事,你也别太担心了,早些歇下吧。”
谢彦成:“……但愿如此。”
谢漼夜里起了高热,三人又是一番讨论,最后决定直接下一济猛药,先不论会不会对身体产生永久性损伤,但至少先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才是。
灌了药之后,到破晓时分,谢漼的烧退了。
三人查看之后,嘱咐仆人盯着,若再有情况,再叫他们过来。
承安守在床边。
张太医说,谢漼大概很快便会醒了。
承安见谢漼缓缓睁开眼,正要去喊太医,却见谢漼张开了嘴,嘴唇蠕动着,似是要对他说什么,承安凑过去,只听到谢漼缓慢又沙哑的声音。
那眼半阖着,覆着一层水雾。
“真儿……”
“真儿……”
张太医说不能刺激爷,便是骗,也要先将人稳住了,承安便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了出去,谢漼又说了两个字,模糊不清。
承安走到门口,才辨出那两字。
别走-
谢漼在床上躺了两日两夜,终于在第三日的中午清醒过来。
张太医检查过后,道大概没问题了,离开前嘱咐,莫要再提伤心事,若谢漼问了,至少在未来十日内瞒过去。
承安只觉难办,这怎么瞒?
爷虽未看见尸首,可都看见了那烧焦的屋子。
谢二爷想了个法子,若谢漼问起,便先骗他说,屋子虽烧了,人却没事,只是先让柳氏般到府外。
能瞒一日是一日。眼下谢漼还病着,应不会执意要去府外看柳氏。
午后,谢漼甚至起身,写起了公文,承安上前劝了几句,谢漼只淡淡道:“无妨。”
承安见谢漼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沉稳冷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也没主动问起柳姨娘。
承安便也没机会说出那套说辞。
想起太医的嘱托,承安怕谢漼虽表面若无其事,但心中郁结,便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爷……姨娘她——”
谢漼停下了笔,却没有朝他看去,语气也十分平静地问道:“她怎了?”
承安:“前些日子,姨娘院中失了火,虽火势很大,还好……及时发现了,无人伤亡,如今姨娘已被二爷安置好了,在府外避暑呢,过些时日便回来……姨娘、姨娘,还不知您回来了,我昨日已传信过去了……”
谢漼应了一声,面色淡淡。
承安瞅着谢漼的神色。
这是……信了?
承安退出房后,忙去报信了。
第100章 第100章“打开”
此时,谢璋还不知道谢漼已经回来了。
谢璋捧着书,却看不进去,眼神游离。右桌角放了个石榴,还是青的,青黑的表皮褶皱蜷缩,往里瘪进去,看上去水分已完全没了。
谢璋呆呆地盯着看,孙宜进来了。
“恒哥儿。”
“……伯祖母。”
孙宜进来便闻见了一股酸臭的腐朽气息,一扫,目光定在桌上的石榴上。
孙宜听碧珠、翠玉提过,谢璋摆在桌上的石榴早就烂得臭了,她们想扔,谢璋一直不让。
孙宜问:“恒哥儿,这石榴怕是放了快一月了吧?”
谢璋嗯了一声。
“你可有闻到这气味?”谢璋默不作声,孙宜便继续说,“这石榴想必是过早自树上摘下,再放多久,都不会熟了,如今已有腐味,近日又这般热,再放下去便要彻底烂坏发臭了。”
“伯祖母这便叫人丢了?”
谢璋盯着青石榴,抿了抿唇。
孙宜便当他默认,抬手唤人。翠玉取来一块帕子,将石榴裹起来,拿出去了。
谢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翠玉。
孙宜心想,莫不是恒哥儿诓了她,这石榴,当真是柳氏院里种的?
不过事到如今,是不是也不重要了。
谢璋开口了:“伯祖母,已六日了,刺客还未抓到吗?”
孙宜语塞。
谢漼突发心疾,病情危急,救了两日,才堪堪稳住,眼下还需骗着,待好全了再告诉他真相。
大的都这样了,更别说小的。
自然不能说。
还是,等谢漼好转,再由他亲口告知恒哥儿吧。
孙宜看着空荡荡的桌角:“还未。等抓到刺客,伯祖母定即刻让人告诉你。恒哥儿,再忍耐些时日,好不好?”
谢璋嗯了一声。
孙宜昨日同谢彦成商议,柳氏的尸首不能再这么放下去了。谢漼此次心疾凶险,便只能委屈了柳氏,一切从简办了。
孙宜今日便着手操持丧事。明日,将柳氏迁至祠堂的偏房,因不能让谢漼知晓,故禁人吊唁,停灵三日,再入殓。
至于墓地,孙宜亦已选定。
谢氏一门,向来有专门划分出来安置妾室的葬地,其中一片区域,是为孙辈妾室预留的,眼下基本都空着,孙宜从中挑了一处风水最好的。
至于陪葬,就把柳氏院子里的东西都放进去,柳氏生前,谢漼送了不少,几乎是得了好物便巴巴地送过去了。孙宜也有所耳闻。
若还不够,再另行添补便是。
孙宜安排好,吩咐下去。
翌日,便命人前往清挽院。焦尸已放了六日,尽管周围摆满了冰块,尸体上涂抹了大量水银、朱砂,房内还焚烧着麝香,但还是阻止不了尸首的腐坏。
如今味道已有些重了。
家仆脸上皆裹着白布,将尸首放入特制的木匣中,匣内事先涂抹了防腐、驱虫的草药汁液,待尸首放入,密封起来,腐臭味便被隔在里面。
至于另一具尸体,孙宜也吩咐了,予以薄葬,将尸体一同搬至祠堂偏房暂时停放,与柳氏一道下葬,之后便葬于仆役墓地。
承安端着汤药进屋,见谢漼今日早早醒了,着一袭素白长袍,正立在案边,提笔书写。
谢漼身姿清瘦,袖袍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显得格外空荡。
短短三日,竟瘦了这么多。
承安过去,将药放在案边,不经意间瞥见谢漼笔下的字,那字笔势凌乱,章法失调。
承安垂头候在一旁。
谢漼搁下了笔,将药一饮而尽,然后抬手,为自己把脉,片刻后,他望向窗外。
那声音仿佛是
从天际飘来的,虚浮渺茫。
“尸首如今放在何处?”
承安一时反应不及。
谢漼也未催促,只伫立不动,望着外面。
许久,承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回:“二、二夫人已安排好了,姨、姨娘今日便要被送去祠堂了。”
谢漼颔首,沉默片刻,抬步朝外走去。
谢漼到时,两名男仆正将装着焦尸的木匣用绳子绑好,准备扛起。
“五、五公子。”
那二人惊慌失措。
承安瞅了一眼谢漼,然后示意那二人放下。沉重的木匣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漼垂眸,目光落在封闭的匣子上。
轻声道:“打开。”
木匣打开,一股浓烈的腐臭之气扑面而来。焦尸四肢扭曲,身体蜷缩,骨骼裸露在外,大部分地方都开始腐败。
谢漼的身形陡然一僵,呼吸瞬间停滞,须臾,目光移向旁边,那里同样横着一具焦尸,烧得更为严重。以目测,两具尸体的身高略有差异。
谢漼:“哪个是她?”
承安见谢漼的神色平静得有些可怕。
承安干咽了一口,上前,站在那灵匣边上,然后又指向里面的那具:“这……便是姨娘了,另一个,是姨娘的贴身侍婢引儿。”
谢漼:“如何确定?”
承安斟酌着用词:“是因……那日小的救火时,火势稍稍小了些,便推开了门,姨娘、姨娘是倒在门口的……而另一具,是将火全扑灭时,在屋里头发现的……院中丫鬟只引儿不在,而引儿又比姨娘稍高些,便确定了……”
“还有……”承安从灵匣中拿出一支宝石金簪,“那时推开门,姨娘身上还掉下了这支簪子。”
谢漼盯了一会,久久不语,随后他缓缓走上前,将那簪子拿在手中。
然后让承安出去。
承安在门前候着,竖起耳朵,时刻留意着屋内的动静,以防有任何变故,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谢漼攥着簪子,往房里望进去。
满目疮痍。
看着看着,眼前却浮现了,这屋子还未被烧毁的模样。
谢漼视线突然定格在一处,眼前骤然清晰起来。
手一用力,流霞簪的尾部刺破掌心,鲜血涌出,而他却仿若毫无知觉,脚步踉跄地走到了门前,手掌按上那被烧得碳化的门。
随着他的触碰,门上的焦木碎屑纷纷坠落。
谢漼的目光死死地凝在门上一处。
他将两扇门合上,门的最下面,抓痕赫然入目。
一道道直劈而下,深深嵌入门中,那是用了多大的力道,才会留下这般触目惊心的痕迹。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香料味。
谢漼头晕目眩,几欲呕吐。
谢漼又转头,向那焦尸望去。
两只手臂、两双手都以极其惨烈的角度弯折着。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承安闻声,立刻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见谢漼跪在门前,左手抓着门板,腕间青筋暴起,额头抵在门上,大口大口地用力喘着气,似乎不这样,便要窒息。
谢漼那眼睛,覆满了血色。
“……爷。”
承安蹲下身,欲扶起谢漼,却被他用力推开。
谢漼趔趄了几步,叮当一声,簪子掉在地上,承安看去。
怎……有血?
再看向谢漼,见他右手鲜血淋漓,掌心破了一个小洞,正汩汩地向下淌着血。
承安再次伸手,又被谢漼推开。
承安对上谢漼的目光,身子颤了颤。
谢漼目眦欲裂,眼中汹涌着无尽的恨意。
疾步出了门。
承安低下头,这才发现那门下一道道抓痕。
心里又是一颤,小跑出去,紧紧跟在谢漼身后。
谢璋坐在庭院中的石桌前,手捧着一本书,心不在焉,不时地望向院门口,他能感觉到,身后丫鬟们一直盯着他。
谢璋估算着距离与速度,若从这里开始跑,没到门口,便会被抓住了。
她们,究竟在瞒着他什么?
谢璋放下书,朝院门走去,他一过去,碧珠和翠玉二人便跟了上来,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谢璋指了指一旁的花丛,道:“我不过是来赏花,并无出去的打算。”
两丫鬟应了声,没回去,跟在他身后。
谢璋又道:“你们离我这般近,叫我如何专心赏花?我知你们是担心我跑出去,可我既知外面有刺客,岂会不顾自身安危?”
难得听谢璋对她们说这么多话,且神色认真,语气诚恳。
两丫鬟对视一眼,犹豫片刻,退到了走廊那边。
谢璋佯装在院门口的花畦处赏花,不时挪动步子,弯腰捏着花看。
两丫鬟眼睛盯着,身体慢慢松驰下来。
大约过了一刻,谢璋瞅准时机,撒开腿,跑了出去。
碧珠、翠玉二人脑中神经一瞬便绷断了,心中只道,完了。
碧珠:“快、快追!”
碧珠翠玉二人朝着谢璋追去,谢璋跑得极快,身形灵活,在仆人间左冲右突。那些不是二夫人院中之人,便不好叫他们帮忙一道拦住谢璋。
二人被谢璋甩开了一大段距离,追着追着,发现这方向是往清挽院去的。
二人心中叫苦不迭,恒哥儿怎这般聪慧!
不仅猜出她们瞒骗了他,还猜出瞒他之事与柳氏有关。
谢璋跑到一半,脚步忽地顿住。
仰头望向前方之人。
“……爹。”
谢璋低低地唤了一声。
爹是何时来的,他怎半点都不知情?
谢璋正要跑向谢漼,高声唤,目光却凝在谢漼右手手掌上,那手正不断地往下淌着血。
再看谢漼神色,陌生得都不像是他爹了。
而谢漼却好似完全没看到谢璋,疾步朝另一方向走去。
谢璋看了一眼谢漼来的方向,迟疑了下,跟上了谢漼。
此时,翠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谢璋:“恒哥儿、恒哥儿外面危险,还是快快随奴婢回去吧!”
两位丫鬟虽也看到了谢漼,震惊不已,但仍牢记自己的任务,企图将谢璋抱回去。
谢璋冷冷地,看向两丫鬟:“别碰我。”
那眼神,让两丫鬟晃了晃神,还以为看到了谢漼。
两丫鬟被吓住了,没再阻止谢璋。
而是跟在谢璋后面。
等到了,两丫鬟对视一眼,交换目光。
这是……惠宁院。
谢漼回来那日,闹出的阵仗实在太大,整个府中都传遍了。说是五公子得知柳姨娘死讯,伤心过度,竟差点心阻而亡,还好二爷及时从宫中请来了张国手,这才将谢漼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惠宁院。
“嬷嬷,你去打听打听,夫君现在情况如何了?”
“是。”
宋嬷嬷刚出正房的门,便见谢漼神色冷峻,直直地朝这边疾步而来,右手淌血,眸中寒芒迸射,似利剑一般,周身散发着一股让人胆寒的气息。
宋嬷嬷何曾见过谢漼这般模样,呆立原地,连礼都未行。
谢漼越过宋嬷嬷进了屋。
吕令萱看见谢漼,心震了震,接着便看到谢漼染血的右手:“……夫君,你怎——”
谢漼:“是你做的?”
吕令萱自然知道谢漼问的是什么。看见他这般容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恨意。
为何夫君对她如此冷漠,让她独守六年空闺。
毕竟,她才是他谢漼名正言顺的妻子不是吗?
他将所有宠爱都给了柳氏。
却从不愿多看她一眼。
若他能对自己有一丝怜爱,吕令萱也不是不能做一个大度的正室。
可从成婚至今,谢漼竟连碰都不愿碰她一下。
厌弃她至此。
如何不让她嫉妒成狂?
现在,全府上下皆知,夫君为那柳氏悲痛欲绝,差点随她而去。
她吕令萱,彻彻底底成了个笑话。
吕令萱看向谢漼,眼中竟透出几分癫狂之色,唇角勾起弧度:“夫君聪慧过人,想来——”
话还未说完,吕令萱的喉咙便被扼住了,正是谢漼那只带血的手。
血沿着吕令萱的脖颈淌下,晕染出一片刺目的红,看上去尤为骇人。
那手越收越紧,吕令萱因窒息感,脸涨红了,她仰头看着谢漼,眼神却痴迷起来。
她的双手抓住了谢漼的手腕。
这是夫君第一次碰她。
谢璋跑进了房内,碧珠、翠玉二人看到屋内的景象,惊愕地睁大眼。
就在吕令萱快要因缺氧晕厥之时,谢漼松开了她。吕令萱软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谢漼转身,朝门口走去,谢璋唤了一声:“爹。”
谢漼却好似完全没听见,没看见,直接绕过了几人,朝外走去。
承安鼓起勇气,拦在谢漼面前:“爷,您的手……还是先包扎一下吧?”
谢漼的神志恢复了些许清明,只道:“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你都事无巨细讲来。”
谢漼往静远居走去,承安跟在一旁,将目前为止的调查情况都告诉谢漼。
谢漼静静地听着,进了院之后,吩咐小厮拿伤药和绷带。
书房内。
承安已为谢漼裹好了右手。谢漼年幼时练字,急于求成,曾负重吊着手腕练字,伤了右手,那时便用左手代替,因此,左手虽没右手写的好,也算端正。
谢漼一边问他,一边一心二用在纸上写字。
“还未找到那二人?”
承安:“是。已都翻遍了,二爷也派了不少人,就连城中乞丐常栖的破庙、桥洞等地都仔细搜过了……那二人极有可能已逃出京都了。”
谢漼写完一页,递给承安,吩咐道:“半个时辰内安排好。”
承安目光一扫,纸上罗列着灵堂布置用品,诸如灵帐、灵牌、香烛,还有祭祀贡品,以及丧葬用品。
承安应下,退出前,又看了眼谢漼。
爷此刻,情绪看似稳定下来,那眸子深处却隐隐涌动着什么,被他强行压制住了。
承安看着手中这份事无巨细、毫无错漏的安排,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双眼泛红,闪出了泪光。
爷心疾未愈,几乎是拖着病体在强撑着操办。
太医特意叮嘱过,未痊愈前,切不可劳心伤神,务必静心调养。
可谢漼这副模样,承安亦说不出半句劝阻的话。
爷这是,提着一口气,要为姨娘办好身后事。
承安拿着那张纸退下,将任务分发到各个仆人手中。
物品备齐了,便立刻去祠堂偏房布置灵堂,又去告诉二夫人,柳姨娘的身后事,谢漼亲自安排,便不劳烦夫人了。
孙宜亦是一惊:“缮之已知晓了?”
承安点头:“爷都知晓了。”
孙宜:“他现在情况如何,身子可还好?”
承安暂且替谢漼隐瞒他异常之处,只说谢漼已接受了事实,瞧着也很冷静,便不好再劳烦孙宜操持此事。
孙宜:“这怎算劳烦?你回去告诉缮之,若是身子吃不消了,莫要硬撑,尽管来找我便是。”
承安应下。
不多时,丫鬟来禀,说是谢漼来了,直接去了谢璋房里。
孙宜愣了愣,以往侄儿最是注重礼节,若是来看谢璋,定会先前来向长辈请安问好,何曾这般一声不吭就直接过去了?
孙宜出了门,远远便瞧见谢漼进了谢璋房中。
谢璋心烦意乱,方才谢漼对他视若无睹,他一下子就呆住了,便由丫鬟将自己抱了回来。
此刻,他拿着毛笔在纸上乱涂乱画。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谢漼。
“……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