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40

    第131章 第131章“新宅”

    十全街边,寻真的马车刚停稳,便有一青年迎了上来,殷勤地要帮她搬东西。

    那青年面容看着有些眼熟,寻真隐约记得,从前在谢漼的院子里见过。

    永望将谢漼的马车停好后,便快步上前,双手提起两大袋行李,问道:“大人,往哪走?”

    寻真伸手想拿回来:“不用,我自己拿吧。”

    永望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道:“小的拿!小的力气大!这些粗活哪能让大人亲自动手?”

    寻真回过头,见谢漼慢悠悠地从马车上下来。

    还以为进了苏州城之后就各回各家了,看这架势,谢漼好像要去她家坐坐?

    谢漼走过来,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这眼神的意思应该是让她带路。

    好吧……

    以后谢漼就是自己的领导了。

    寻真走上前,领着两人拐进一条小巷,指着其中一处宅子,道:“这里便是了。”

    钥匙转动声音在安静的巷弄里格外清晰。

    寻真转着钥匙,突然意识到,这宅子是用谢漼的钱买的,确实也没道理阻止他进来。

    要是谢漼清点过财产,肯定知道她拿走不少。

    况且这些年,她花钱虽不算大手大脚,但零零散散加起来数目不小,真要还,凭她每月那么点儿俸禄,确实也还不起……

    胡思乱想着,寻真打开了门。

    青年按照她的指示,把东西放在堂中便离开了,出去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谢漼立在院中,目光扫过院中的每一处角落,细致地看着。

    那日,在昆山县的小院,他也是这样看的。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寻真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忽然想到一事,试探着问道:“……承安呢?怎都没见到他?”

    谢漼:“他已赎身。”

    寻真哦了一声。

    谢漼在她对面坐下:“你这住处离街市太近,眼多嘴杂。恒哥儿若是想来见你,在这儿不稳妥,易被人瞧出端倪。”

    “我已着人在子城觅得一处宅院,离州府近,往后你当差能省些路途,恒哥儿见你亦可避过耳目。”

    “明日我让人带你去瞧瞧?”

    寻真:“……哦。”

    第二天,是昨天那个青年带她去看的。

    宅子是三进格局,离州衙约莫一刻钟的马车路程,上下班很方便。

    宅子里还有个带池子的小花园。

    假山横卧中央,石缝间垂落几串紫藤,一池睡莲开得正好,粉色花苞半掩半露,煞是好看。

    池上还建着一座小亭子,天气好的时候,在这儿喝茶观景,定是惬意得很。

    寻真一眼就喜欢上了。

    永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爷要的急,只能先找到这样的宅子,看着确实有些小。大人先住着,要是以后有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这还小!

    寻真:“不用换了,我一个人住足够宽敞了。你替我谢谢他,不用再费心找别的宅子了。”

    永望:“好嘞!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

    寻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永望:“小的叫永望。”

    永望离开不久,谢璋就被送来了。

    谢璋一进空荡荡的新宅子,便一路跑着喊“娘!”“娘!”“娘!”。

    他的声音在整座宅子回荡着。

    看到寻真后,谢璋却又突然腼腆起来,慢慢挪着步子走过去。

    谢璋来的时候,寻真正伏在桌前画着什么。

    她放下炭笔,转过身:“小恒。”

    谢璋凑过去,好奇地问:“娘,你在画什么呢?”说着,他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画,好像是水车。

    “是用来灌溉的。”寻真说着,上下打量起谢璋。今天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新衣,衬得整个人清新可爱,朝气蓬勃。

    寻真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一时也看不出有没有长高。

    她拉着谢璋走到墙边,道:“小恒,你站一会儿啊。”

    谢璋应了一声,虽不知道娘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寻真转身拿了炭笔,走到他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恒,把腰挺直。”

    谢璋立刻把腰板挺得笔直,胸膛也跟着挺了起来:“娘,这样可以了吗?”

    寻真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飞速划了一道:“好了。”

    谢璋转过身,看着墙上的痕迹,疑惑道:“娘,这是做什么用的?”

    “用来记录你身高的,以后就能根据这个看出你长高了多少。”

    谢璋点点头,哦了一声。

    接下来的三天,寻真给谢璋安排了各种运动训练。

    她想着孩子年纪小,适当锻炼或许能帮助长高。便每天带着他做站立位体前屈、仰卧拉伸这些伸展运动,还有原地纵跳、立定跳远等弹跳练习。

    寻真还把十全街那小宅里的双杠搬了过来,教谢璋做引体向上。

    谢璋临走时,寻真交给他一张纸,上面详细写着每日的运动安排,还反复叮嘱:“记得每天喝牛乳。”

    谢璋在寻真这儿,是乖巧腼腆的小男生一枚,娘说什么都照做,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忘,如愿得到了揉揉头奖励。

    一回到刺史府,见到谢漼,谢璋的另一面便显露出来了。

    那小眼神有些幽怨地投过去。

    谢漼自然察觉到了,装作没看见。

    谢璋发觉自己被忽视,到了晚上,忍不住了,气呼呼地走进谢漼的书房。

    谢漼正在书架前找书,见谢璋堵在门口,便问:“有何事?”

    娘又是量身高,又是安排一堆运动,还写了张训练单子。

    谢璋当然能猜出来了,娘这是嫌弃自己矮了。

    谢璋有点点委屈。

    若是无干的人说他,他定不会介怀,压根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娘的看法,让他格外在意。

    谢璋仰起头,上下打量着谢漼,心想这便是书里说的挺拔、伟岸了。

    有些埋怨地说道:“爹怎把我生得这般矮小!”

    谢漼:“何人说你矮了?”

    谢璋撅着嘴,走到塌边,一屁股坐下,生起闷气来。

    谢漼走过去:“你只是还没到长个子的年纪,再过两年,自然就长高了。”

    其实谢璋也隐隐约约发觉自己比旁人长得慢,只不过平素无人在他跟前说起,便也没放心上。

    “可跟我一般年岁的,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谢漼:“身长几何,不过皮囊罢了。天地既赐你此貌,皆有定数,便顺天应命,寻常心看待便可。”

    谢璋小声嘟囔:“你自己长得高了,当然这么说……”

    谢漼:“世人万千,各有所长。”

    “立身之本,不在高矮。恒哥儿,莫为皮相所困。”

    谢璋脱口而出:“可我长得矮了,娘便不喜欢我了。”

    谢漼一怔,问道:“恒哥儿为何会这么想?”

    谢璋耷拉着脑袋不答,谢漼又问:“你娘跟你说什么了?”

    谢璋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添一句:“我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娘的欢喜……若我这辈子都长不高了,可怎么办?都怪爹!”

    谢漼听了,神色有些恍惚,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日她在集市上讲学的模样。

    谢璋抓住他的手,用力晃晃:“爹,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谢漼嗯了一声:“听到了。恒哥儿还是按你娘的法子,每日坚持,若到最后还是这么点个子,便是命了。爹也没办法,你要怪便怪吧。”

    谢漼这么一说,谢璋更气了。

    翌日,谢璋跑到寻真那里,气鼓鼓地告状,说谢漼讲风凉话。

    谢璋抱怨完,小心瞅着寻真,小声问:“娘,若我真的从此长不高了,怎么办……”

    寻真心想,谢漼竟然会说这种话吓唬小孩。

    不过,谢璋长不高,还真不能怪谢漼……

    寻真:“长不高那又怎么样?浓缩就是精华!”

    “矮个子的人才最聪明呢!你瞧我,是不是也不高,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

    “再说了,你还在长身体呢,不到二十岁,一切都有可能,现在瞎担心什么!”

    谢璋听寻真这么说,一下子就不纠结了,重重点头:“嗯!”

    歇了几日,很快到了报道的日子。

    寻真去州衙赴任。

    先到司职接待的吏员处报到,出示任职文书,登记完之后,吏员领着她在州衙各处转悠,介绍各部办公地点。

    州衙的规模比县衙要大得多,寻真的办公室是独立院落,虽不宽阔,却五脏俱全,签押房、会客室、休息室,还有单人卫生间。

    比昆山县的条件好了不知多少,以后上厕所也不用偷偷摸摸了。

    寻真很满意。

    房间已被收拾干净了,寻真四下打量一番,正准备去找谢漼,听到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寻真抬头,便见范岂走来。

    范岂:“竞舟。”

    范岂身为长史,州衙人事变动自是瞒不过他。他早已知晓寻真即将升迁至此,也深知谢漼为此付出的取舍。

    范岂心中暗暗慨叹,若换作自己,处于谢漼的境地,恐怕下不了这般决断。

    寻真:“怀逸。”

    范岂:“今日头一天到任,可还习惯?”

    寻真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谢漼出现在院门口。

    谢漼透过窗户瞧见两人身影,脚步一顿。

    范岂见寻真目光后移,也随之转身,见到谢漼走来,拱手行礼:“使君。”

    寻真也行礼:“使君。”

    谢漼微微点头,对范岂道:“长史,本州有事需与司水商议,你若无事,便先去忙吧。”

    范岂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待范岂走远,谢漼上前,语气听似随意:“你与范岂方才说什么?”

    寻真:“还没说什么,你就来了。”

    谢漼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是在辨认她这一番话的真实性,而后缓缓问道:“你何时还与他见过?”

    寻真想了想,道:“前年年末,与潘竞一同来州衙时。”

    谢漼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第132章 第132章“唤他”

    谢漼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后续工作安排:先熟悉州衙的基础事务,尽快摸清本州农桑、水利的整体情况。大约一月后,便要频繁地出差到各县了。

    寻真垂头,一一记录要点,待周遭没了声响,转头问道:“……还有别的么?”

    谢漼的目光落在纸上的字,见她看来,便挪开了视线。

    不多时,小吏抱来一摞有关农业水利的典籍、文书与账目。谢漼让她看这些资料,临走前留下一句:“若有不解之处,可随时来寻我。”

    大致翻了翻,寻真便开始拜访同事们。

    先去拜见别驾、长史、司马等州衙的重要佐官,到范岂处时,还被邀请坐下喝了杯茶。之后,去见“纪检”——录事参军。

    寻真向来爱卡点上班,以前在县衙,偶尔会失误,迟到一点点,典吏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记她名。

    但如今在州衙,还是得看看这位“纪检”的脾性。

    见了面,虽然觉得对方生得面善,寻真决定先持观望态度。

    之后,寻真又一一拜访了同级别的其他参军。一圈下来,只觉大家都挺和善,是好相处的人。

    州衙设有膳堂,正午,寻真便被同僚们邀着一同用餐。不过,这食堂饭菜实在差强人意。甄凌不在,寻真又抽不出空自己下厨,只能暂且将就,凑合凑合吃吧。

    为防睡过头,寻真还特意买了只公鸡。许是新宅子太静,这夜她睡得格外沉。

    早上睁眼,看窗外天光大亮,心咯噔一下,瞬间凉了半截。

    出去一看,那只鸡躺在窝里,睡得比她还香!

    寻真五分钟潦草洗漱了下,胡乱套上衣服,翻身上马便朝着州衙疾驰而去。

    还是没赶上。

    州衙卯时正,即早上六点,准时点卯。

    她足足迟到了一刻。

    而那位看似面善的录事参军铁面无私,无情地记了她一笔。

    要知道,迟到次数多了,可是会影响年终考核的。

    寻真瞄了一眼,那小本本上名字还不少。

    看来,这位纪检看似好说话,实则半点通融不得。

    寻真可不想折在考勤上,决定还是多买几只公鸡!

    此后几日,靠着六只鸡,寻真倒是再没迟到。

    只是鸡不懂掐点,有时候凌晨三四点就扯着嗓子“喔喔喔——”了,搅得她这五日都没睡好,就盼着休沐好好补一觉了。

    寻真完成手头事务,坐等散衙。

    忽有小吏来报,说是有好友前来拜访。

    她出了院子,见两男子并肩而来,不由愣住。

    是纪慎与潘竞。

    这两人,怎么会凑到一处?

    潘竞笑着唤她:“竞舟,这几日在州衙可还适应?”

    纪慎道:“竞舟,好久不见。”

    寻真让小吏帮忙沏茶,引二人至会客室。

    纪慎很快解了她的疑惑。原来他在京为官两年后,主动求调外任,此番赴任前返乡省亲,顺道来看她。到了昆山县才得知她已调至州衙,正巧潘竞也打算来找她,二人便结伴同行了。

    寻真:“原来如此。那今日我做东,请你们吃酒!”

    散衙后,三人并肩朝着州衙大门走去。

    晚霞似锦,如锦缎铺展,偶有归鸟掠过天际,鸣声清越。

    谢漼脚步一滞,见那并肩而行的三人走出大门。

    酒楼包厢内。

    潘竞向来社交手腕了得,跟谁都能说上两句,三言两语便能与人大聊特聊。起初气氛倒也热络。可随着话题深入,潘竞便渐渐觉得自己插不进寻真与纪慎的对话中了。

    对纪慎来说,寻真与他同窗两年,又曾一同从苏州赴京赶考,更别提寻真还压中了乡试题,助他度过一道坎。这般情谊,早让纪慎将她视作至交,是能谈心的对象。几杯酒落肚,愁绪涌上心头,纪慎便将在京中的苦闷一一倾诉,眼中难掩落寞。

    寻真心想,纪慎性子内敛又敏感,瞧这模样,在京都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寻真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默默聆听着。

    纪慎倾诉完,心中的郁结倒是散了些。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心道,见到竞舟便忍不住,竟说了这么多,不禁有些窘迫,道:“让你们见笑了。”

    席间,潘竞听着听着,便也知道了,甄善美与纪慎不仅是同窗,还是同年,这般深厚情谊,旁人自是难及。

    而他与甄善美相识于县衙,还是上下级,相处时难免会有几分拘谨,暗暗想道,这般推心置腹的言谈,他们的确没有过。

    接下来,寻真与纪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而说起书院同窗时的趣事,时而聊到赶考途中的轶闻。

    潘竞难得安静下来,大多时候只默默听着,偶尔抿一口酒。

    结束时,夜已深。

    纪慎喝得有些多了,脚步踉跄,倒还能站稳,摇摇晃晃地朝楼下走去。

    三人在酒楼门口作别。

    潘竞上了马车,回去路上,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翻来覆去想不明白,便让车夫转道,去刺史府。

    到了刺史府,潘竞撩起帘子,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谢漼正要上马车,喊了一声:“缮之!”

    谢漼转过头来。

    潘竞走过去:“缮之,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谢漼:“有何事?”

    潘竞眼中有几分醉意,道:“有件事想不明白,特来找你说道说道。你这会儿可有空?”

    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

    谢璋的脸在潘竞眼前一晃而过,还没等潘竞看清,那小脑袋又迅速缩了回去。

    谢漼颔首应允,掀开马车帘子,与里面的人低语了几句,随后对潘竞道:“走吧。”

    二人到附近的小酒馆。

    谢漼见潘竞神色郁郁,便问:“怎了,何事想不明白?”

    潘竞眉头微蹙,思量许久,吞吐着憋出这么一句:“缮之,若我与景桓之间的情谊更为深厚,你待如何?”

    谢漼倒酒的动作一滞,掀眸看他:“子尚何出此言?”

    潘竞抓了抓头发,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闷头灌了一口酒。想来许是酒劲上头,自己瞎琢磨罢了,便晃了晃头,笑道:“无事,无事……对了,你方才瞧见我,怎的不惊讶?”

    谢漼:“散衙时,见你与竞舟一道出去了。”

    潘竞点了点头。

    另一边。

    寻真有点困了,却因谢璋说谢漼稍后会来,撑着没睡,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问谢璋:“你爹真的说了,他会来?”

    谢璋:“嗯,他说有公务要找你谈。”说完望了望天色,心里埋怨起谢漼来,怎这般慢,让娘等得累了。

    谢璋思索片刻后,便替谢漼拿定了主意:“娘,你先睡吧,我们不管爹了。我这就去跟永望说,让爹明日再来。”

    寻真:“这样真的行?”

    谢璋:“行的。”

    永望守在偏门,听了小主子的吩咐,面露难色,道:“恒哥儿,可爷特意交代,要留着门的。”

    谢璋:“没事,要是爹怪罪你了,你就说是我的吩咐。”

    刚要落锁,谢漼便来了。

    谢璋看见谢漼,多少有点心虚,瞄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

    谢漼:“如今恒哥儿心里只有娘了?”

    谢璋嘟囔着:“还不是爹来得太晚……娘都困得不行了,总不能让她一直等着吧?到底是什么要紧事,非得今晚说……”

    谢漼:“你去瞧瞧,若你娘歇下了,我明日再来。”

    寻真正在卧房桌前坐着,看闲书,听闻谢漼到了。

    出去时还想,谢漼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自她住进这宅子,谢漼还从未登门,今夜倒是头一遭。

    新宅子没有仆人,谢漼会定期派人过来打扫,谢璋来了,永望也会住在后院,随时听候差遣。有谢璋在,她跟谢漼之间,便总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大概永远断不了。

    寻真到大堂,在谢漼身旁坐下。等了许久,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率先打破沉默:“可是有什么急事?”

    谢漼瞳中映着跳动的烛焰,缓缓道来,让寻真根据几个县的实际情况,制定长期的水利发展规划。

    约莫讲了两刻,谢漼停下来抿了口茶。

    寻真:“我都记下了,后日便着手去做。”

    谢漼:“十日后给我。”

    十日。

    听到这个期限,寻真怔愣了一瞬。谢漼见她恍惚模样,也想起来了。

    与谢漼目光相撞,寻真迅速别开视线。

    一时间,空气变得有些粘稠了。

    寻真望着窗外的夜色。

    思绪纷乱时,谢漼忽似随口问道:“今日散衙,见你与潘竞,还有另一人一同出去,那人是谁?”

    寻真:“是我同窗。”

    谢漼:“在青麓书院求学时结识的?”

    谢漼是寻真上官,这些信息一查便知,她也不觉得意外,只应了声:“嗯,在青麓书院时,他坐在我前面。”

    谢漼没再多问。

    良久沉默,寻真心想,这么晚了,要主动提出让谢漼留宿吗?

    正纠结着,谢漼已起身:“我便先回了,你早些歇息。”

    寻真也跟着起身:“好。”

    寻真送谢漼出去。

    二人并肩朝偏门走去,一路无话。

    至檐下,月光斜斜洒落,将谢漼的脸映得半明半暗,神情晦涩难辨。

    寻真想了想,还是唤他:“缮之……后日见。”

    谢漼凝视着她,指尖微微发颤。

    方才一路走来,有几处昏暗幽深,他几乎克制不住,想将她圈入怀中,抵在暗处,做些什么……可到底是忍下了。

    以前想让她唤自己的字,偏她狡黠,就是不应,总喊他全名。

    谢漼,谢漼,谢漼。

    他回忆着她唤时的语调,尾音上扬,还打着转儿,搅得他心尖儿发颤。

    那声清越如泉,每回听她这般唤,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痒痒的,很想将她捉到怀里,狠狠堵住……

    以后,还能有机会再听一回么……

    谢漼这样想着,轻应了声,转身登上马车。

    第133章 第133章“什么药?”

    十日后,寻真将水利发展规划书给谢漼,谢漼扫了一眼,搁至一旁,交代起半月后的出行安排,寻真时不时嗯一声,点点头。

    在州衙里,寻真恪守官场礼制,谢漼说完,她便叉手行礼,准备退下。

    谢漼叫住:“等等。”

    寻真:“使君还有何吩咐?”

    谢漼起身,行至一侧的木架前,取下一个木匣,递给她。

    寻真接过:“这是何物?”

    谢漼:“用以敷面。每日三次,薄涂即可。”

    “可润肌泽肤,养气韵。”

    寻真离开后,在回廊边寻了处石凳坐下,打开木匣,内里放着个小巧的玉质圆木盒,跟潘竞给她的那个差不多。

    揭开盒盖,淡雅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细细嗅来,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药香。

    半月后,寻真跟着谢漼出差去吴县。

    因谢璋同行,马车行得格外缓。

    谢璋坐在寻真的马车里,不时地扒着车窗向外张望,小脸上满是雀跃。

    心想,这还是头一回与娘一道出远门呢!

    踏入吴县地界,寻真望着窗外连绵的青山、潺潺流水,记忆涌来。

    那时听谢进说起吴县的山水,寻真颇为向往,如今也是见到了。

    也不知,谢进现在怎么样了。

    寻真回想起在谢府的五年,隐隐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束缚的沉重感,让人喘不过气。

    若现在再让她回谢府,怕是连一秒都待不下去。

    难以想象,她在那儿熬过了五年……

    寻真轻轻舒了口气,不再想那些。

    到了吴县,当地官员已在城门口候着,一路引着众人到官舍安顿。

    寻真迅速投入工作。

    整日钻研吴县的地形,反复改良水利工程设计。和在昆山县时一样,她在原有堤坝上增设了水位监测系统,每隔一段距离就立起刻度杆,还安排专人定时巡查、记录。

    至于灌溉方案,寻真打算先建小型水车群试点。若效果好,再大规模推广。

    此后十日,寻真和当地的水利专家讨论选址,又带着工匠师傅们实地勘察。

    从水车的构造设计,到材料选用,再到施工细节,每一个环节她都盯着。

    这段时间,她忙得脚不沾地,每晚回到官舍倒头就睡。

    功夫不负有心人,水车群的建设很快就顺利开工了。

    有刺史坐镇,各项事务推进得格外顺利,人力与物资调配都畅通无阻。

    短短一个月,吴淞江畔的水车群便宣告竣工。

    午后,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一架架水车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个个水斗依次没入江中,舀起江水,再升起,将水倒入水槽,流向农田。

    水车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与潺潺的水声交织着。农民们在田间劳作,不时抬头望一眼水车群,脸上洋溢笑容。

    寻真立在高处俯瞰这一切,也不禁露出跟他们同样的笑容。

    忙了这么久,终于能歇口气了。

    回到官舍,寻真本想小睡一会儿,瞥见桌上的小圆盒。谢漼给的面膏用了一个多月,效果比潘竞的好太多。皮肤明显变得水润,似乎还白了点。

    寻真想了想,去向谢漼道谢。

    到谢漼房门前,正欲叩门,见一黄衫小厮托着漆盘而来,一股子药味往鼻里钻。

    小厮走过来,唤道,“大人”。

    寻真问:“这可是给使君的?”

    未待小厮回应,门从里面打开,谢漼目光扫过她,道:“进来吧。”

    仆人放下药便退下,谢漼一饮而尽,随后在桌前坐下:“怎了,可是又遇阻了?”

    寻真:“没……”

    平时,她确实只有

    碰上棘手问题才会来找谢漼,毕竟谢漼说话比她管用多了,一句令下,卡的关节很快便能通了。

    寻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目光落在空药碗上,像是随口问道:“……你喝的这是什么药?”

    谢漼语气平淡:“寻常调理身子的药。”

    寻真哦了一声,垂眼看着地,沉默片刻,道:“其实,我是特来道谢的,你上次给我的面膏,很有用,谢谢……”

    谢漼:“用完了,便知会我。”

    寻真:“嗯……”

    寻真看过去,视线定在他脸上。

    这才发现,他的脸有些苍白,唇部也失了血色。神色恹恹。

    寻真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谢漼了,这么一盯,见他身形也清减了不少,浑身透着几分病弱之气。

    他生病了?

    寻真起身时,谢漼道:“你可记得,后日便是恒哥儿的生辰了。”

    寻真一拍脑门,差点把这事忘了!

    十日前,谢璋来找她,模样扭扭捏捏,欲言又止,满脸有话要说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在她的追问下,谢璋也不肯直说,只是暗示:“……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这么一说,寻真就猜到了:“我知道了,是小恒的生辰,我一直记着呢。”

    谢璋立马开心了,眼睛亮亮的:“娘可要将那一天留给我,陪我一起过生辰!”

    寻真:“那自然。”

    没想到一忙起来就抛到了脑后。

    寻真懊恼地看向谢漼:“我忘记给他准备生辰礼了,怎么办?现在来不及了……”

    谢漼:“无妨,只要你记得日子,恒哥儿便不会难过。”

    六月二十六日,寻真起了个大早,打算做个蛋糕。

    许久没做,寻真失败了好几次,脸被灶火熏得乌黑乌黑。

    本想给谢璋一个惊喜,奈何谢璋从不睡懒觉,一醒来便满官舍找她,最后在厨房逮个正着。

    “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谢璋凑过来,看到她的模样,惊呼道,“娘,你的脸……”

    寻真被呛得直咳嗽,连推带哄地把谢璋送出厨房:“小恒,你先出去,等会儿就好。这里烟大。”

    谢璋:“我帮娘吧!”

    寻真:“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专门给你做的,现在看了可就没惊喜了,去我房里等。”

    谢璋一听是寻真特意为他做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连连点两下头。

    半个时辰后,终于大功告成。

    寻真端着圆润的蛋糕胚回房,放到谢璋面前,说:“小恒,我前些日子太忙,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便只做了这个。”

    “这叫蛋糕,你对着它许愿,我一定帮你实现。”

    谢璋:“我希望娘每年都能陪我过生辰!”

    寻真:“怎许这般简单的?”

    谢璋:“这个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寻真揉揉他的脑袋:“好,我答应你。”

    谢璋开心地吃着蛋糕,连连称赞:“娘,真好吃。”

    寻真看着他吃得香甜,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小恒,你知道你爹在喝药吗?”

    谢璋点点头:“每年这时,爹都要喝药的。”

    寻真:“为何?”

    “因为爹——”谢璋突然噤声,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像是在思考这话该不该说。

    寻真追问:“因为什么?”

    谢璋垂下头,躲开她的视线:“没什么……”

    寻真抓住谢璋的肩膀,晃了晃:“小恒,你可别瞒着我!”

    谢璋:“没有……”

    寻真:“小恒!”

    谢璋抵挡不住了,便说:“爹有心疾的……每年天热了,便易犯病……”

    寻真一怔,谢漼以前身体挺健康的啊,怎会有心疾了?

    寻真:“你爹何时患的心疾?”

    谢璋却摇了摇头,抿紧嘴唇不再说。

    寻真陷入了沉思。

    所以自重逢后,谢漼出行总是坐马车,再未骑过马。

    想起谢漼苍白的脸色,寻真问道:“你爹的心疾,可严重?”

    谢璋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谢漼从未叮嘱过谢璋保密,是谢璋凭着直觉,觉得这事说出来可能不妥,便对寻真瞒下了。

    谢璋回去后对谢漼说:“爹,我方才不小心把你有心疾的事告诉娘了……”

    谢漼:“你是如何说的?”

    谢璋便将方才与寻真的对话如实道来,说完瞅瞅谢漼,问道:“爹,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娘看着好像很担心你呢……”

    谢漼身形微微一滞,凝视着儿子许久,才缓缓开口:“……是吗?”

    谢璋:“都怪我嘴快……爹,你放心,我下回再也不乱说了。”

    谢漼默了片刻,唇动了动,移步到窗边,眼中有了几分明悟,似是谢璋之语点醒了他。

    得知谢漼的心疾后,寻真总是不自觉地留意他的脸色,见他接连几日唇色苍白,直到第六日才恢复血色,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松。

    一次会议结束,官员们陆续散去,寻真走在最后,见男仆端着药进了谢漼的房间。闻着药味比上次还浓。

    寻真脚步一顿,犹豫一会,还是转身折了回去。

    谢漼:“还有事?”

    寻真“嗯”了一声,开始聊起堤坝的排水设计,她打算在堤脚铺设陶土管,再用粗砂做排水层,这样能及时排出积水。

    交谈间,寻真见谢漼迟迟未动药碗,忍不住提醒:“你怎还不喝?凉了药效就差了。”

    谢漼应了一声,饮下药,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

    随后,他走到桌前,铺开纸,不紧不慢磨起墨来,提笔书写。

    寻真瞥了一眼。见他运笔如行云流水,笔锋游走恣意纵横。

    寻真再三迟疑,还是走过去,启唇问道:“我听小恒说……”

    “你有心疾……可是真的?”

    谢漼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抬头,腕间不停,极为投入的样子。

    这里医疗条件这么落后,心脏病发作起来,很容易就……

    寻真想了又想,还是问:“你找大夫看过吗?”

    谢漼:“这病症,我尚可自医。”

    寻真:“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对自己的医术太过自信了。”

    “毕竟术业有专攻,即便你懂些医理,肯定不如专门治心疾的大夫,还是请人来看看吧。”

    谢漼终于停下了笔,抬眼注视她,目光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寻真心想,说他医术不行,他不爽了?

    毕竟谢漼有的时候,还是挺自负一人……

    第134章 第134章“你有没有…”

    寻真立即补充:“我不是说你医术差,我的意思是……”

    见谢漼凝视着她,寻真才突然意识到,她越界了。

    她跟谢漼现在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而且谢漼的官阶不知比她高出多少。

    谢漼可是刺史,她一个八品小官关心这么多干嘛?

    寻真正尴尬时,谢漼开口道:“我知道。多谢竞舟挂怀。”他声音温和。

    寻真:“嗯。”

    一场雨过后,空气愈发闷热黏腻。

    官舍里条件没那么好,冰块限量供应,就那么一盆,融了就没了。寻真被生生热醒,出了一身汗。她下了床,伸手探入盆里,水是温热的。

    寻真取了巾帕,打开门,将盆里的水泼出去,哗的一声,惊起夜鸟的啼鸣。

    今夜,天上没有云,明月高悬,远处的山峦在月色下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寻真驻足欣赏了一会儿,端着盆去井边打水。

    寻真路过谢漼的屋子时,朝那紧闭的窗看了一眼。

    到了井边,寻真先提上一桶水,冲了冲脚,顿时感到一股沁凉,驱散几分燥热,寻真又捧水洗脸,最后打满一盆,准备端回房擦身。

    返程再次路过谢漼屋外,目光不经意扫过。

    门前有个黑黢黢的影子,轮廓高大,寻真停下脚步,定睛细看。

    真的有个人站在那儿。

    是谢漼。

    两人隔着丈许距离,就这么静静对视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寻真所在地稍亮些,自谢漼的角度看去,月光倾泻而下,覆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银边,教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无。

    面前人似真似假,如同隔着层迷雾。

    谢漼想往前迈步,将人看得更真切些。

    谢漼刚从梦中惊醒。

    梦里,赤乌高悬,暑气蒸腾。

    谢漼孤身立在一片荒芜之地,中央有一座小院,他刚走近,院中无端窜起烈焰,火舌狂舞,一阵狂风袭来,顷刻间,浓烟滚滚。

    整座院落瞬间化成火海。

    隐隐约约,他听见里面传来凄厉的哀嚎、哭喊。

    他立在熊熊大火前,眼神茫然,皮肤被烈火的气浪灼得发痛,几乎要迸裂开来。

    恍惚间他看见,一只焦炭般、蜷缩变形的手自门缝中伸出。

    里面有人……

    里面是谁呢?

    里面是……他的真儿。

    谢漼迈了一步,胸口剧痛,眼前黑了一瞬,他身子晃了晃。

    寻真一惊,连忙放下水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扶住他。

    毕竟谢漼这么大一只,分量还是很沉的。

    寻真被谢漼带得后仰,险些支撑不住。

    还好这几年一直坚持锻炼,即便平时工作量大了,至少会挤出点时间举举铁,手臂上的肌肉足以支撑他的重量。

    寻真想,要换成刚穿来时那副病弱身子,谢漼怕是能把她直接压倒,两人都得摔。

    寻真双手环住了他,隔着薄薄的一层亵衣,滚烫的体温从里面透出来。

    寻真清晰感觉到,谢漼的身体正在细微地颤抖着。

    像是因剧痛,而引发的生理性颤栗。

    寻真仰头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见他脸上密密麻麻的汗。

    不禁脱口而出:“谢漼,你感觉怎么样?”

    谢漼垂下眼,幽深的眸子锁住她,喉间溢出沉重急促的喘息。

    寻真又问:“……你还好吗?”

    谢漼冷汗簌簌,胸口一阵连着一阵抽疼,眼前发黑,朦胧模糊。

    他竭力忍下,咬紧牙根,定眼看去。

    眼前的雾气散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面容,竟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了。

    谢漼不敢呼吸,不敢眨眼。

    “谢漼,你——”

    下一瞬,谢漼将她紧紧拥住,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

    寻真被裹入一个炙热的拥抱。

    他拥着她,手掌抵在她后背,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碎裂的心,好似在这一刻一片片归拢起来。

    数年间,她出现了无数回,只有这一回是能抱住的。

    “真儿……”

    梦呓一般,他低低地唤。

    虽是深夜,但难保不会有人撞见,寻真很快回过神来,想要推开谢漼。可谢漼抱得死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寻真的手绕到他背后,拍了下:“我们先进里面吧?万一被人看到了……”

    谢漼恍若未闻。

    寻真又唤:“……谢漼?”

    腰间的桎梏松了些,寻真趁机推了推。

    这一下,推开了。

    檐下光线昏暗,两人近在咫尺。

    寻真仰头看去,见谢漼眼中的混沌渐渐褪去,似是恢复了一些清醒。

    却默不作声,仍直直盯着她。

    寻真呼吸一滞,眼神瞥到一边:“先进去吧……你能自己走吗?”

    谢漼依旧不说话。

    寻真:“……我扶你进去?”

    谢漼终于轻轻应了声。

    寻真揽着谢漼的腰,将他扶进屋里,关上门,接着又点了烛。

    屋内亮堂起来,对上谢漼的视线,寻真的心突地一跳,下意识抓了抓头发,然后又有些局促地放下手,揪了揪衣角。

    令人窒息的沉默。

    寻真率先打破僵局:“……要不我叫永望过来?”

    谢漼的声音有一丝哑:“不必。”

    这么一番折腾,寻真身上又全是汗了。

    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一丝风。

    谢漼的胸腔起伏着,沉沉呼吸。

    那声音又沉,又重,明明还隔着几步远,那热息却仿佛直接扑上了她的脸,烘得她脸颊发烫,整个人愈发燥热。

    几乎呆不下去了。

    寻真:“你方才是……犯心疾了吗?”

    谢漼凝视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寻真想问些什么,唇动了动,话在喉中打转,说出口却是另一句:“那你现在还好吗?要不要喝药?你给我药方,我叫人去给你煎吧?”

    谢漼:“不用。”

    这样,没法聊下去了。

    寻真哦了一声,一抬头,又撞上谢漼的目光。

    他一直盯着她。

    寻真:“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没答。

    寻真坐立难安,犹豫片刻,还是出去了。

    轻轻关上了门。

    寻真往自己屋子走去。快到门口时,突然想起那水盆,落谢漼房门口了。

    寻真踮着脚尖,小跑回去,走到谢漼屋前,往里看了一眼,然后蹲下,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盆回去。

    寻真擦了身,非但没有凉下来,反而更热了。

    在竹席上辗转反侧。

    寻真咬着唇,想起方才在檐下,谢漼的脸上全是汗,脸部的肌肉似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进了屋,等点上烛后,寻真好像看到,他的唇色隐隐泛着紫。

    谢漼的心疾,恐怕比她想得更严重……

    这么想着,寻真更睡不着了,于是披衣起身,去外院将永望叫醒了。

    永望听了,急忙奔向谢漼屋子。

    寻真跟了过去,看着永望叩开门,走进去,便稍稍放心,回屋了。

    屋里。

    谢漼正坐在桌前,执着一本书。

    “何事?”

    永望:“甄大人叫我过来,说您方才心疾犯了。”

    谢漼垂眸,定了片刻,昏黄烛火落在他脸上,睫毛下方,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谢漼:“无事,你下去吧。”

    永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永望:“爷,可要按先前的方子,去煎了药来?”

    谢漼:“不必。”

    谢漼摆了摆手,永望便退下了。

    永望离开时,又往寻真的屋子看了一眼。

    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寻真便去水车群施工现场督工。

    水车群试点成功,便开始大面积铺开了。最近天越来越热,雨量也很少,寻真想起谢漼之前观测的天象预言。

    难道真被他说中?

    不过,将水利设施建设完善了,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旱情。

    烈日当空,寻真见民夫们挖土、运石,个个被晒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当即调整了施工进度表,延长工人们的休息时间,还特意安排人做冰镇酸梅汤,免费发放。

    中午回官舍,用完饭,寻真去找谢璋。

    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关上门,朝谢璋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

    谢璋见她神

    色凝重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寻真压低声音:“小恒,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如实告诉我吗?”

    谢璋:“娘问吧。”

    寻真:“你先答应我,只要是你知道的,都会跟我说。”

    谢璋没有犹豫,认真地点头:“嗯!”

    寻真:“你爹的心疾……是什么时候得的?”

    谢璋抿紧了唇。

    寻真:“小恒!你刚才可是答应我了!”

    谢璋思索片刻,爹的确没有说过这件事不能告诉娘,于是嗫嗫嚅嚅道:“爹的心疾,是娘……”说着,又觉得不对,摇摇头,“是假的那个……”

    谢璋皱眉想了一会,终于找到合适的说法,小声道:“……是我五岁生辰那会儿得的。”

    寻真怔怔的。谢璋瞅着她的脸色,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忐忑不安,紧张唤了一声:“娘……”

    寻真又问:“那……你爹的心疾,是不是很严重?”

    谢璋又想了会,摇了摇头。

    寻真:“不严重?”

    谢璋:“嗯,不严重的……爹每年也只有这几日会喝药,等到了八月,天凉快了,便没事了。”

    寻真想起昨日,谢漼的唇都隐隐泛紫了,怎可能不严重?

    不过想想也是,谢漼怎会在谢璋面前显露病态,让这么小的孩子跟着担心呢,定会遮掩几分病情的。

    谢璋:“娘,你就放心吧,爹没事的。”

    寻真揉揉他的头:“嗯。”

    谢璋:“娘,你还有别的想知道吗?”

    寻真摇摇头,刚要起身离开,脑海里突然闪过另一个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根据现状猜出来。

    但……

    谢璋:“娘?”

    寻真再度坐下,望着谢璋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话到嘴边又有些难以启齿。

    但还是问出来了:“那个,小恒……”

    “你……”

    “有没有后娘?”

    第135章 第135章“秘密”

    谢璋:“什么后娘?”

    寻真向他解释了“后娘”的意思,谢璋登时睁圆了眼睛,胸膛起伏着,大声道:“绝对没有的!”

    寻真:“好,我知道了。”

    “小恒,你答应我,我今日问你的这些,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连你爹也不能说。”

    因为寻真问这个,谢璋还有点生气,气鼓鼓地嘟着嘴,腮帮子鼓得老高。

    寻真瞧着可爱,搓了搓他的脸蛋:“好不好?小恒?”

    谢璋唔了一声,脸颊变得粉粉的。

    寻真出去,门一开,抬眸见谢漼立在檐下。

    寻真顿时有些心虚,没敢跟谢漼对视,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嗖”地就跑。

    谢漼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袖中指尖微蜷,踱进屋里,见谢璋也一副虚心样,眼珠子到处乱转,偏不肯与他对视。

    谢漼在他旁边坐下:“方才,你娘来找你说了什么?”

    谢璋:“说了几句话。”

    谢漼:“都说了什么?”

    谢璋嘴巴闭紧,一言不发,既答应娘了,就要守诺。

    谢漼问不出来,也不再追问。

    是日,寻真正在施工现场忙碌,一名小吏匆匆赶来禀报,称使君有急事相召。

    寻真撂下手头事,赶回去,到那儿一瞧,同来吴县公干的官员全到齐了,她是最后一个到的。

    谢漼神色有几分凝重,说信使来报,汴州、豫州等地出现蝗情,目前局势尚未明朗。苏州府虽与汴州等地隔得远,但若灾情失控,蝗虫极有可能迅速蔓延过来。

    因此,必须即刻启动预防措施。

    随后,谢漼下达了三道命令:

    其一,遣若干吏员沿州界设哨,昼夜侦伺蝗群动向。

    其二,加固城垣,于农田周遭编扎荆篱,严堵虫患入路。

    其三,传谕里正,劝农改种虫厌之作物,断其粮道。

    安排完众人职责后,谢漼愈发忙碌了。

    此后每隔两日,谢漼便会召集众人开一次会,统筹协调各项事务,力求以最快速度完成防灾部署。

    寻真与谢漼也只有在开会时,才能短暂碰一面。

    除了督建水车群,寻真还组建了一支人力捕蝗队,招募当地青壮年,对他们进行捕蝗技能培训。

    寻真与农师们讨论后,整理出一份册子,上面详细记录了蝗虫的天敌,如青蛙、螳螂、粉红椋鸟等。

    寻真:“这里都是克蝗虫的天敌,若提前令专人豢养,等蝗虫来了,便可放到田间,以虫制虫了。”

    “蛙与蟾蜍,耐活易养,可先行着人试养。”

    谢漼听完,当即给她批下人手和资金,让她去办。

    谢漼:“十日后,等此地事了,便动身去长洲。”

    寻真:“好。”

    人力补蝗队、青蛙养殖场、筑城墙、设篱笆,再加上监测预警系统,各项防蝗措施逐步落实到位后,刺史巡查队便离开了吴县,马不停蹄启程前往长洲。

    出发前夜,寻真叩响了谢漼书房的门。

    谢漼:“进。”

    谢漼正伏案写公文,向朝廷呈报本州蝗情预防的详细举措。

    烛光在他身上,晕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寻真看着谢漼。

    自从知道谢漼有心疾,寻真怎么看,都觉得他虚弱极了,好似下一瞬便要栽倒在地了。

    寻真迟迟不吭声,谢漼抬起头来,问道:“还有何事?”

    寻真纠结了几天,还是开口了:“使君还是要多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了。这般连日奔波,路途颠簸,对您的……病不利。”

    “有些事务,不妨交予他人操办,您在州城居中调度即可。”

    谢漼:“无妨,我心中有数。”

    寻真跟着谢漼辗转多县,直接将吴县的防蝗模式复制一遍,进展颇为顺利。

    临近年底,他们抵达了最后一站——昆山县。

    踏入昆山县,寻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熟悉的街巷,心中满是亲切。

    潘竞早已在城门口等着,见到二人,满脸喜色:“缮之!竞舟!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竞舟,本想写信告知你喜讯,又恐你忙于蝗事无暇,干脆等你来了再说!”

    昆山县在潘竞治下,闻蝗情通报,立马就行动起来,防护举措迅速施行,是所有县中最快响应的。

    寻真:“什么喜讯?”

    潘竞拉着寻真和谢漼去粮仓,抓起一把稻粒,给二人展示:“竞舟,你这稻,可了不得!”

    “农师用了你留下的稻种,比你去年收的还多!”

    “更有一桩奇事——”

    潘竞故意压低声音,卖起关子。

    寻真:“什么奇事?”

    潘竞:“你走之后,你那块地周边闹虫灾,便顾不上那地,哪成想,到最后反而是这块没人管的地,受害最轻!”

    寻真眼睛一亮:“真的?”

    潘竞:“自然!农师按你法子种的稻,皆丰收了!”

    “我想着,明年就把这些稻种分给百姓,再搭配着种些

    芋头、红薯。即便你这稻抗不了蝗,也能保得几分收成。”

    听了潘竞的话,寻真一整天都心情大好。

    当晚,她去见甄凌。二人已半年未见,甄凌一见她,眼眶瞬间湿润,拉着她絮叨个不停。

    寻真:“小蝶在吗?”

    甄凌摇了摇头:“回娘家了。”说到这个,甄凌又问,“他……可是与你一道来了?”

    寻真点了点头。

    甄凌:“小恒呢?”

    寻真:“也在。”

    甄凌又问:“那今年,小恒会与我们一道过年吗?”

    寻真神色微滞,去年岁除,她对他说“再无关系”。

    这整整一年,她与谢漼始终保持着上下级的距离。

    寻真:“……看情况吧。”

    谢漼和谢璋住在官舍。

    春节放假前一日,寻真向谢漼汇报工作。

    结束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寻真偷偷打量谢漼,正如谢璋所说,七月过后,天气转凉,谢漼的心疾好像是没发作过了,气色也比那时候好了很多。

    谢漼:“还有何事?”

    寻真摇了摇头,将舌尖打转的话吞了下去,转身离去。

    谢漼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没开口。

    回州城那天,谢璋见寻真不在,死活不肯上马车。

    站在马车前,谢璋与谢漼僵持着。

    谢漼将谢璋拉到房里:“恒哥儿若不想跟我回去,我便送你去你娘那里。”

    “你是想去你娘那儿,还是跟我回州城?”

    谢璋陷入两难,实在选不出来,急得眼眶发红:“为何我一定要选一个?”

    “去年,我们不是一起过节的吗?”

    “为何今年要分开?”

    谢漼默了片刻,平静地道:“并非要你做选择。是爹在州城还有公务,必须尽快返程。若恒哥儿想留在娘身边,我一会便派人送你去她那里。等过了节,再接你回去,如何?”

    谢璋此刻,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娘和爹,与寻常的夫妇不同,他们不同居一处。如今娘是男子,在外人眼中,二人自然是毫无关联的两户人家。可明面上不能在一起,为何私下不能偷偷相聚呢?反正旁人都不知道。

    谢璋终于明白——是爹不得娘的欢心。

    转瞬间,谢璋想通了关键,对谢漼道:“爹,要不我替你去求娘,让你也留下来?”

    “不用。”谢漼点点他的脑袋,“恒哥儿莫要乱想,爹真的有事。”

    谢璋思索片刻,小声道:“爹,我想告诉你娘的一个秘密。”

    谢漼:“……嗯?”

    谢璋凑近谢漼耳边,用气声道:“其实,娘是很关心你的……”

    谢漼:“你如何得知?”

    谢璋:“别的我就不能说了,我答应了娘的。”

    谢漼垂眸凝思,谢璋忍不住屏息,在一旁等着,约莫一盏茶功夫,谢漼忽而抬眼,看着谢璋道:“恒哥儿,走。”

    谢璋:“去哪儿?”

    谢漼:“去你娘那儿。”

    谢璋开心地蹦了起来。

    马车很快驶到寻真的小院门口。

    寻真正与甄凌在厨房包饺子,听到敲门声,寻真跑去开门。

    门一开,看见谢漼谢璋二人。

    谢璋眼睛弯成了月牙,冲着寻真用力挥了挥手。

    寻真将二人迎进院,给谢漼泡了壶茶。

    谢漼望着她斟茶的手,开口道:“近日舟车劳顿,身子有些不适,不便远行。”

    “不知能否在你这里借住几日,过完节再走?

    寻真手一抖,茶水险些溢出,脱口问道:“你心疾又犯了?不是说天凉后就没事了吗?”

    谢漼:“这是恒哥儿与你说的?”

    寻真:“……嗯。”

    谢漼:“在他跟前,少不得要遮掩几分。”

    “此疾每发于炎夏,亦是实情。”

    “此番连日乘车赶路,确实有些疲惫,休息几日便好。”

    寻真微微蹙着眉:“好,我这就去收拾房间,你和恒哥儿还住之前那两间。”

    谢漼颔首。

    谢璋躲在角落偷偷观察,见寻真转身进了厨房,立刻小跑着凑到谢漼身边,贴着他耳朵,小声道:“爹,我说的没错吧。”

    谢漼轻啜一口茶,低声问:“那日,你和你娘都聊了什么?能否告诉爹?”

    谢璋嘴巴很严:“不行!我答应了娘的,不能说。”

    谢漼:“恒哥儿若肯相告,往后每年岁除,都无须你从我与你娘之间选一个了。”

    “恒哥儿难道不想我与你娘重归于好?”

    “如今唯有知晓你娘心思,方能设法弥补。”

    谢璋听了谢漼这话,实在心动,但是……

    谢璋:“不行,我答应了娘的。怎能失信?”

    “而且我已经帮你这么多了……爹就不能自己多努努力吗?”

    谢璋见寻真过来,忙又跑开了。

    寻真走到谢漼面前,道:“我打算去街上采买些年货,你把平日煎药的方子给我,我顺路抓些药回来备着。”

    第136章 第136章“考虑”

    谢漼颔首,道:“好,我写与你。”

    寻真从书房取了纸、笔,到石桌前,纸铺开,磨墨,将笔搁在他面前。

    谢漼执笔悬腕,须臾间写就三方,道:“各买三帖即可。”

    寻真的眸光扫过纸面,问道:“为何有三个药方?”

    谢漼便向她解释道:“病症有别,用药自然不同。”

    指尖点第一个药方:“这一方,以附子、干姜为主,辅以吴茱萸、细辛,可回阳救逆、散寒止痛,专克急症,能迅速温通心阳、开窍通闭。”

    谢漼又分别指另外两方,道:“此帖用以调和气血、安神定志,宜于晚睡前服用。”

    “这方能温通脏腑,驱散寒凝,专治寒邪闭阻之症。”

    寻真不太懂,就哦了一声,将药方收进布袋。

    寻真买了些果干肉脯之类的干货,便去药铺抓药,按谢漼说的,各买了三帖。出药铺时,见一旁坐堂郎中前已排起长队,有十几人。寻真攥着药方,加入了队伍。

    小半个时辰后轮到寻真,老郎中接过药方,神色陡然凝重,抬眼打量寻真,见她脸颊红润,双眸明亮,问道:“这药,应不是郎君自用吧?”

    寻真想了想,道:“此药是为家中尊长所备。大夫,您给瞧瞧,这三个方子,所医何症?”

    老郎中皱眉,道:“这头一方,配伍奇异,老夫生平未见。敢问此药出自何方医家?”

    寻真答:“……是位游医所开。”

    老郎中神色凝重,问道:“敢问令尊长目下可还神识清明?”

    寻真疑惑道:“为何有此一问?”

    老郎中道:“此乃大辛大热虎狼之药,应是治心阳暴脱的急症,凶猛得很,妄用必伤根本!若非性命垂危,万不可用!”

    寻真惶惶然,又指着下方,问道:“那这两个方子呢?”

    老郎中道:“一方补心安神,一方行气止痛。”

    “余下两方虽稍温和些,可这般大的剂量,若长期服用,亦会耗损正气,切记慎用!”

    寻真进院时,已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

    谢漼和谢璋正在石桌前对弈。

    寻真提着药包走近,对谢漼说:“我将药放厨房了,你需要时,与我说一声就成。”

    谢漼掀眸看她:“嗯。”

    寻真走进了正房。

    谢璋专注在棋局上,思索着接下来的布局。谢漼迟迟不落子,谢璋抬眼望去,见谢漼看着他身后,谢璋转过身,朝后看了一眼,正房门口空空如也。

    谢璋问:“爹,你在看什么?”

    谢漼摇摇头,垂眼,落子。

    谢璋看着谢漼下的位置,疑惑了一下,捏着白子,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爹,你是不是下错了?”

    谢漼定眼一看,还真是。

    谢璋道:“爹,要不你重新下这一子吧?”

    谢漼正色道:“落子无悔。恒哥儿继续罢。”

    谢璋道:“哦。”

    十步之后,谢璋便赢了。

    谢璋与谢漼下棋,十有九输,偶尔赢那么几回,还是在谢漼让了几子的前提下,这下,终于真正赢了谢漼一次,不知道有多高兴。

    谢璋整个人都从石凳上蹦起来,满脸写着喜色。

    谢漼看着谢璋,唇边浮现淡淡的笑。

    真是与他娘,一模一样。

    夜里,老郎中的话在寻真耳畔反复回荡着。

    怎么也睡不着了。

    那第一张药方,是救急保命之药,非危在旦夕,万不可轻易服用。

    老郎中千叮万嘱,叫她切莫乱用第一张药方,不然定会损伤身子,落下病根。

    寻真摸着黑,迅速穿好衣服,出了房门,只有东厢房还亮着。

    这么晚了,谢漼还没睡?

    寻真本想在院子里坐坐,透口气,见那房亮着,脚不受控制地朝那处走去。

    寻真的手在门前悬了许久,终是轻轻叩响。

    这夜没风,寒气却跟长了眼睛似的,专往骨头缝里钻。寻真打了个寒颤,听见屋内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蓦地紧了紧。

    门开了,谢漼立在眼前。

    寻真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薄雾。

    她问:“我能进去吗?”

    谢漼微微颔首,侧身

    让她入内。

    寻真走进东厢房。

    这里虽是她的地盘,但谢漼在这儿,总感觉四周的物件都染上了他的气息,令她莫名局促。

    案上摊开着一本书,旁边的烛默默吐着焰,那火苗偶尔被穿堂风撩得一抖,烛泪堆得老高。

    寻真坐下后,一时语塞。

    谢漼亦不言语,静静等着。

    寻真垂眼,望着烛台上凝固的蜡痕,轻声道:“今日我去抓药,问了郎中,他说你这药……”寻真顿了下,抬眼与谢漼对视,“你这药是虎狼之药,若非性命垂危,万不可用。”

    “你的心疾,这般严重么?”

    谢漼凝视着她,烛火在他眸中碎成点点金芒,宛如揉碎了星河。

    他道:“预先备下,不过是以防不测罢了。”

    室内燃着炭,为防炭气,窗留了道小缝。丝丝寒气渗入,寻真注意到,谢漼的鼻尖发红了。

    寻真打量着谢漼。

    现在的他,身上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病弱之气,在烛光的映照下,那对眸子似笼着层水雾,朦胧中透着柔光,教人看不真切。

    寻真想看得更清晰些,于是起身,走到谢漼面前。

    寻真站着,谢漼坐着。

    两人只隔半步的距离。

    谢漼仰起头来看她。

    这双桃花眼泛着盈盈水光,湿湿的。

    寻真俯视着谢漼,几乎觉得面前这人不像她认识的谢漼了。

    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怎么变得这么可怜了……

    寻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谢漼……”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没有动。

    寻真抚了一下他的脸,问:“谢漼,你的病……”

    “是因为我吗?”

    谢漼缓缓伸出手,环住她的腰,然后收紧,轻轻一拉。

    寻真就这样跌进他怀里,坐他膝上。

    谢漼试探性地,将手臂越圈越紧,声音喑哑:“……你说呢。”

    寻真按住了谢漼胸膛左边的位置,感受着里面的震动。

    谢漼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在她后背的大掌缓缓上移,覆上她后脑,轻轻摩挲,然后往前一按,唇跟着靠近。

    寻真却突然偏头。

    谢漼的唇擦过她的嘴角,只贴了一下她的脸颊,一触即离。

    空气有一瞬的僵滞。

    谢漼喉头滚了滚,吞咽了一下,嗓音发涩。

    “我们……能否重新开始?”

    寻真:“怎么重新开始?”

    谢漼:“你若不愿恢复女儿身,便继续以男子身份在官场行走。”

    “在外人面前,你我唯有官阶之别。”

    “私下,还如从前一般相处,如何?”

    寻真没说话,谢漼又补充道:“你放心,你的事,我定会帮你守好。若有泄露,我这官也不必做了。”

    寻真默不作声。

    谢漼紧盯着她,轻唤:“……真儿。”

    寻真:“嗯。”

    谢漼缓缓抚着她的腰,道:“你若有顾虑,说与我听,可好?”

    沉默良久。

    寻真抿了下唇,看向谢漼:“我考虑一下。”

    谢漼的手臂骤然收紧。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拂过面庞,寻真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突然想到一点。

    郎中都说了,是救命药,不到危急时刻绝不能用,谢漼却让她买了三副。

    寻真盯着谢漼,问道:“你写的第一个药方,不是你现在服用的,对吗?”

    谢漼神色一僵,很快恢复。

    “真儿聪慧。”

    寻真瞪他:“你骗我?”说着就要起身,去摘谢漼箍在腰间的手。

    谢漼却将她搂得更紧,水蒙蒙的眸子望着她,声音低沉:“没骗你。”

    “我确实服过那药……在七年前。”

    寻真一怔。

    谢漼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直勾勾盯着她。

    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寻真垂下眼,问:“那另外两个药方呢?”

    “郎中说吃久了,会耗损正气。”

    谢漼道:“我平日偶尔服用,次数不多。”

    寻真点点头,覆上他的手,示意他松开。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谢漼却纹丝不动,怕自己这一松,便再没机会抱她了。

    寻真:“你先放开我。”

    谢漼:“你还未告诉我,在顾虑什么。”

    “你想要的,我定当全力做到。”

    寻真默了默:“……有些事,你办不到。”

    谢漼:“你不说,又怎知我做不到?”

    寻真:“你先放开我。”

    谢漼不动。

    寻真:“谢漼!”

    谢漼凝视着寻真。

    她这般微微嗔怒,瞪着眼瞧他,煞是好看。

    许久未曾见到了……

    寻真:“我提什么,你都会答应?”

    谢漼没提任何附加条件,只沉沉应了一声。

    寻真:“嗯,我会好好想的。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谢漼:“你要想几日?”

    寻真抬眸,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五个月。”

    次日,晨间用饭,谢璋左瞧瞧谢漼,右看看寻真,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比昨日不同了,怪怪的,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午后,阳光正好。

    寻真窝在躺椅上晒太阳,手持一本新淘来的侠客传,一旁小几上摆着瓜子果干。

    不远处,谢漼和谢璋在石桌前对弈。

    谢漼瞥了眼旁边,指尖一松,黑子随意一落。

    谢璋惊道:“爹!你又下错了!”

    谢漼:“没下错。”

    谢璋:“爹是不是故意下错让我了?”

    ……

    一刻后,谢璋输了,腾地起身,气呼呼地,跑到寻真那边告状:“娘,爹方才下棋故意走错,却又赢了,这般戏耍我,太过分了!”

    第137章 第137章“撞到”

    寻真掐了掐谢璋的脸颊,转头望去,见谢漼眉眼带笑。

    竟然是真的故意耍谢璋。

    廿九,入了夜,天空飘起零星雪粒,须臾间,化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万籁俱寂中,寻真躺在床上,只听得雪扑打窗棂的沙沙声。寻真到窗边看了一眼,风挟着雪迎面而来。檐下已积了薄薄一层雪。

    来苏州这些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到明天,或许能打雪仗、堆雪人了吧。

    听着雪落的声音,寻真心里分外宁静,怀着对明天的期待,很快沉入睡眠。

    醒来,寻真推开门,门前积雪顺势往里塌落,往外一看。

    天地一白,银装素裹。

    竹篱笆都被雪埋得只剩了半截。院子里有好几串脚印,脚印深浅不一,有大有小,寻真辨认了一下,他们三人应该都醒了。

    循着炖肉的香气,寻真走向厨房。

    新雪松软,咯吱一声,踩感特别好。

    寻真在庭院里踩起雪来,蹦蹦跳跳着,把地上干净的雪都霍霍完了,又跑到篱笆边,从树枝上捏了一小团雪。

    忽然感觉有人注视着自己,寻真抬眼,谢漼立在窗前,在雪景的映衬下,衬得他面容分外清俊。

    见她看来,目光分毫未躲。

    寻真率先避开,捏着那一小团雪球,走进了厨房。

    泥炉上陶瓮咕嘟作响,肉块裹着葱姜在沸汤中翻滚,肉香混着白雾弥漫开来。

    寻真掀开蒸笼,拿了个馒头,搬了把小竹椅,在厨房门口吃着。

    谢璋从后院出来,头上肩上落着雪,看见寻真,眼一亮,朝她奔来,嘴里不住呼着热气,胸膛一起一伏着。

    “娘!”

    寻真掸去他头上的雪粒,看着谢璋纯净天真的笑容,不禁有些出神。

    在她印象中,小时候的谢璋,不笑时那模样与谢漼极为相似。

    可越长大,反而越不像了。

    而且,谢璋十二岁了,虽然在寻真心里,这个年纪还是很小的。

    但在这里,再过几年便要成家了。

    谢漼是怎么把他带成这个样子的?

    倒是有点奇怪。

    寻真问:“小恒,你干嘛去了?”

    谢璋道:“娘,你跟我来。”

    谢璋的手红彤彤,发着热,拉着她往后院走。

    后院角落,有一个半人高的雪人,正是寻真送他项链上奥特曼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寻真惊讶问道:“小恒,这是你一个人做的?”

    谢璋:“嗯,我做了好久呢。”

    寻真鼓鼓掌:“厉害!”

    谢璋这艺术天分也遗传了谢漼。

    寻真看着奥特曼雪人,可惜不能拍照留念,做得这么完美,雪一融,就没了。

    被寻真夸,谢璋很不好意思,挠挠头,耳尖泛红。

    午后,寻真拉着谢璋在庭院里打雪仗,两人身上都挂满了雪。

    中场休息,谢璋看向窗前的谢漼,喊道:“爹,你要不要一起?”

    寻真立马道:“小恒,你忘了,你爹身体不好,不能跑动的,我们俩玩就好。”

    “是我想的不周到……”谢璋神色严肃了,转头,对谢漼说,“爹,别在窗边呆着了,当心受风着凉!”

    见谢漼不听,谢璋跑进屋,帮他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谢漼弯下腰,捏住他的脸,扯了扯。

    谢璋唔了一声:“爹,你干什么

    ……”

    过完年,寻真与谢漼谢璋一同返回州城。

    州衙当值,寻真还是跟先前一样,与谢漼公事公办,可私下只有两人之时,总能感受到谢漼灼灼的目光。

    一日晚,寻真禀完公务正要退下。

    却被谢漼叫住,他声音沉沉:“竞舟可记得你我约定之事?”

    寻真:“自然记得。五月之后便给你答复。”

    谢漼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长叹。

    从前,只求她平安,活着便好。

    如今却奢望更多。

    盼她能似从前那般相待。

    是贪念作祟。

    人生在世,岂有求而必得之理?

    若她不肯回头,他亦不再强求,能这般看着她。

    护她一世周全,足矣。

    这样想着,谢漼的心便安宁了。

    春耕过后,汴州、豫州等地急报,蝗情已失控。

    蝗群乘风南下,宛如黑云压城,气势汹汹。所过之处,田间青苗转瞬便被吞噬殆尽。情势危急。

    谢漼早已在州界设哨。这天,探马飞驰来报:蝗群已至三十里开外!

    整个州城的官吏们纷纷投身于抗蝗事务。按蝗群的行进路线,吴县最先被侵袭,寻真和谢漼已提前赶到。

    尽管官府早有预警,百姓们仍被惊得惶惶不安。去年官府令改种作物,少部分人抱有侥幸心理,总觉得蝗虫远在天边,轮不到自家,不愿听从。

    如今蝗群骤然压境,那些固执己见的农户悔不当初,夜夜睡不好觉,只恨未听官府的劝告。

    寻真本没将蝗虫视作大敌,心想,不就是虫子嘛。

    却没料到古代的蝗虫这么可怕。

    蝗虫成群聚集,密密麻麻排列,个体之间几乎没有间隙,就像一片会蠕动的巨大地毯。

    寻真站在城墙上,远远望见,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在官府指挥下,百姓们在城外空地挖坑,先前训练好的捕蝗队即刻出动,青壮年们手持网兜,驱赶、围捕、填埋。与此同时,大批人工养殖的青蛙和蟾蜍也被投放到田里。

    尽管做了周密准备,但蝗虫数量实在太多,很快便侵入城中。

    顷刻间,城楼檐角、酒肆旗幡都黏上一只只褐色虫子。

    寻真每次出门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外罩粗麻防虫衣,领口扎紧,脖子缠上布条,袖口用绳子系紧,以防虫子钻入。头发也用头巾包好,只露出一双眼睛。

    寻真知道自己这身装扮很奇怪,但没办法,那虫子实在太恶心了。

    她上辈子、这辈子从未见过那么多虫!

    出了官舍,寻真便带着捕蝗队去田间,途中遇见范岂。

    因事态紧急,几乎所有官员都随谢漼来了,只留别驾在州城坐镇。范岂刚在城外处理完捕获的蝗虫。

    范岂看见她,定了定,数秒后,他疑惑唤道:“竞舟?”

    寻真的声音从面罩中闷闷传出:“是我。”

    范岂向一旁的小吏吩咐几句,让他回去复命,然后与寻真一同前行。

    范岂问道:“竞舟为何这般装扮?”

    寻真正要开口,见一只蝗虫直直飞来,竟直接飞进了范岂的袖子!

    寻真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拍了拍范岂,指着他袖子,颤着声道:“怀逸,虫,虫……”

    范岂眉头一皱,似乎也察觉到了虫子在他袖里作乱,一点都不慌,神色镇定地撩起袖子,那蝗虫正叮在他手臂上。范岂捏住,往地下一掷,然后重重一脚。

    寻真看着这一幕,满脸佩服地看向范岂。

    狠人!狠人呐!

    范岂看着寻真,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心道,与竞舟共事久了,日日见她身着男装,自己都差点忘了。

    她是个姑娘呢……

    见寻真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范岂温声道:“竞舟,若再见到蝗虫,唤我便是。”

    寻真:“行!”

    田间一片混乱。寻真和范岂指挥众人捕蝗,在田间地头挖坑焚烧。一处清理完毕,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处。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日头西斜,终于能歇口气。

    寻真走到树边,拎起地上的布袋,还未拿稳,余光瞥见一抹褐色。

    寻真头皮一麻。

    十几只蝗虫从布袋里钻出,冲着她的脸飞来。

    寻真转身,拔腿就跑,却冷不防撞上身后之人,来不及收势,往后栽倒。

    后脑不知撞到何物,一阵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范岂伸手不及,焦急地冲上前,抱住寻真:“竞舟,竞舟!”

    摸到她后脑黏腻,范岂心中一紧,抬手一看,是血。

    永望冲进房间,对谢漼喊道:“爷!甄大人晕倒了!”

    谢漼猛地起身,绕过案几,沉声道:“怎么回事?”

    永望领着路,两人一前一后,疾步走在廊间。

    永望小声道:“是范大人与我说的,说甄大人在田间晕倒,后脑撞到了石头。”

    谢漼到时,见范岂守在床前,神色忧虑地望着床上。

    寻真躺在床上,身上沾满草屑,浑身裹得严实,只留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紧闭着。

    谢漼见到这一幕,心骤然刺痛,针扎一般。

    范岂听到动静,起身行礼:“使君。”

    “竞舟适才不慎失足,后脑触石见血。早闻使君通岐黄之术,便先请您来了。”

    谢漼:“除了后脑,可还有其他伤处?”

    范岂:“并无。”

    谢漼:“好。”

    谢漼走进去,范岂便从里面出来,二人擦身而过。

    范岂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关上了门。

    谢漼在床边坐下,除去她脸上的面罩,仔细查看后脑,见一处微微肿起,发间还沾着血迹。

    接着他翻开眼皮、查看口腔,最后切脉诊断。

    诊完后,松了口气。

    寻真

    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意识朦胧间,听到有人轻声呼唤,含糊应了一声。

    那人将自己抱起来。

    声音温柔:“真儿,张嘴。”

    寻真倚在那人怀中,是让人感觉安心的气息,顺从地张开嘴,温热苦涩的药汁缓缓流入喉。

    寻真喝了药,又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寻真对上一双疲惫的眼睛。

    是谢漼。

    寻真正要说话,脑袋里却凭空窜入一段记忆。

    第138章 第138章“信息量太大!”

    谢漼:“你感觉如何?”

    寻真满脸怀疑人生,茫茫然。

    谢漼抬手,探向寻真额头。寻真下意识偏头避开了。谢漼的手滞在半空。

    停了数秒,他收回了手。

    “可还有哪里不适?”他又问。

    寻真摇了摇头。

    门被敲响,谢漼起身,朝门口走去,寻真看着谢漼的背影,脑海里的画面一茬一茬地冒出来。

    寻真的瞳孔猛地收缩,眼睛越瞪越大。

    这、这……这是什么?!

    “你睡了一天一夜。”谢漼端着药碗返回,递到她面前,“你脑后受创,瘀血停阻,这几日,应会有头晕、神疲之症。当于室中静养,不能吹风,待得气血周流复常,才可出门。”

    寻真哦了一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因喝得太急呛到了,一时咳声连连,险些将药碗打翻。

    谢漼伸出手,又想到方才她偏头躲他的触碰,一顿,最后只拿过她手中的碗。

    寻真的咳嗽渐渐停下,脸颊泛起绯红。

    垂眸盯着被子上的花纹,纷乱的记忆在脑中不断翻涌。

    信息量太大了。

    室内静了许久。

    “你好好歇着,若有事,差人唤我。”

    寻真沉浸在庞杂的记忆中,谢漼一出声,仿佛才意识到旁边有人似的,转过头,对上谢漼的目光,迟钝地应了一声。

    谢漼出去了。

    寻真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飞速梳理着脑海中涌入的那一堆记忆,排列组合,试图理清时间线。

    不知过了多久。

    寻真终于理清了。

    只感觉自己站在了全新的视角,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寻真呆茫地看着床顶的帐幔。

    原来,她是胎穿。

    叩门声持续了许久,迟迟得不到回应,来人便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进来。

    走近了,谢璋见寻真双目空洞地望着帐顶,顿时急得眼眶发红,带着哭腔唤道:“娘,你怎么了?”谢漼先前吩咐人瞒着谢璋。直到寻真醒了,才告诉谢璋她晕倒的事。

    寻真扭头看向谢璋,伸出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原来,谢璋真的是她的孩子。

    谢璋眼中泛起晶莹,对上寻真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委屈,酸酸涩涩的,将整个心都淹没了。

    寻真抬头,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下湿润。

    “我没事。”寻真摸了摸谢璋的脸,“别担心。”

    谢璋的脸贴着她掌心,像只新生的幼兽,蹭了蹭。

    紧咬牙根,可泪还是止不住,簌簌滚落。

    寻真坐起来,捧住谢璋的脸,用袖子擦泪:“别哭,别哭……”

    谢璋知道自己大了,不该这般动不动就哭鼻子。

    可今日娘的声音这么温柔,看他的目光也与往日不同了。

    面对这样的娘,让谢璋再也克制不住。

    下一秒,谢璋被揽入一个怀抱。

    娘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落在他背上。

    这个拥抱,与之前那个完全不同,谢璋埋进寻真怀里,感觉自己被裹进一个最安心、最温暖的地方。

    谢璋紧紧地抱住了寻真,大哭一场。

    泪水将寻真身前的衣服都浸湿了。

    哭了许久,谢璋才平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立在床边,眼神飘忽着,不敢看寻真了。

    谢璋的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脸颊白里透粉。五官秀气精致。

    等长开了,定也是个美男子。

    寻真新奇地打量着谢璋。

    她竟然生出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孩。

    谢璋被寻真盯着,不知道说什么了,捏着衣角,很羞涩的样子:“娘……”

    寻真突发奇想:“小恒,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

    谢璋纯净的、湿漉漉的大眼睛看过来,有些不解。

    寻真捏捏他的脸:“可不可以?”

    谢璋虽不明白为何娘要他这么叫,但还是乖巧地点了一下脑袋,唤她。

    寻真应了一声,揉揉谢璋的脑袋。

    再继续打量谢璋,不禁又担忧起来,哪里都好,就是个子矮了些。

    虽然矮些显得可爱。但长大了,可爱就不管用了。

    其实,谢漼的基因还是挺强大的。

    谢璋应该会长的吧……

    至少得比她长得高吧!

    寻真卧床这几天,谢璋一有空便往她房里跑。谢漼早晚会来一次,给她诊脉。

    寻真没事做,便给谢璋讲前世看过的各种动画片。谢璋搬来圆凳坐在床边,托着腮,听得双眸炯炯有神。

    三日后。

    窗外暮霭沉沉,寻真坐在案前翻书,有些看不进去,望着天空,思绪飘远。忽然听见叩门声。

    寻真转头望去,门没关,谢漼立在门前,似在等她示意,才会进来。

    寻真:“……进来吧。”

    谢漼在她对面落座,寻真主动伸出手腕。

    谢漼诊完,问:“后脑还疼吗?”

    寻真摸了一下后脑:“……不疼了。”

    谢漼:“我瞧瞧。”

    寻真背过身,将后脑对着谢漼。

    微凉的指尖穿过发丝,来回轻抚着头皮。

    须臾,温热的气息扫过颈侧,那处泛出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谢漼:“嗯,已无大碍,再休养一日便可出门。”

    寻真身子颤了颤,耳根迅速烧红了。

    寻真:“好。”

    谢漼见她一直垂着眼,刻意避自己的视线。

    目光落在她头顶,道:“我走了。”

    寻真:“嗯。”

    谢漼走后,谢璋很快就来了,进屋前,警惕地贴着门缝左右望望,确认无人后关紧门,踩着欢快的步子朝寻真而来:“娘!”

    两只袖子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么。

    寻真:“小恒,你袖子里藏着什么呢?”

    谢璋抖开袖子,瓜子、花生、肉脯、果干骨碌碌滚出来,还有一小袋冒着热气的糕点。

    寻真:“这么多吃的……”

    “我让永望去集市买的,都给娘吃!”

    “娘。”谢璋整整衣襟,挺直腰板,正色道,“前些日子,都是娘给我讲故事,今日换我,我来讲给娘听。”

    寻真:“好啊!你要讲什么?”

    谢璋:“昨日儿读了本《玄怪录》,很有趣的。”

    谢璋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声音清亮,还会转换声线,连书中晦涩的句子都背得一字不差。很有代入感。

    寻真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嗑完了整袋瓜子。

    结束后,寻真鼓掌:“好棒!”拈起一颗蜜饯喂进谢璋嘴里。

    谢璋含着蜜饯,脸又红了。

    寻真瞧着谢璋。

    谢漼确实将孩子养得很好。

    寻真勾勾手指:“小恒,你过来。”

    谢璋走近。

    须臾,谢璋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憨憨的,“娘……”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寻真再度伸出手,捏谢璋腮边的肉,勾动着他的下巴。玩着他的脸。

    “真可爱……”

    男孩也不躲,两只大眼睛眨巴着,分外有神。

    谢璋走进谢漼的房间,还没缓过来,恍恍惚惚。

    到谢漼腿边,声音发颤,轻轻唤:“爹。”

    谢漼正伏案书写:“……嗯?”

    谢璋捏着自己的手指:“方才娘……”

    谢漼搁下笔,看向儿子,见他一脸羞涩雀跃的小模样,心中了然几分。

    谢漼顺着他的话问:“你娘怎了?”

    谢璋:“娘亲我了……”

    谢璋杵了一会,兀自回味了这几天娘对他的态度,眼眶渐渐湿润,仰着头,哽咽着对谢漼说:“爹,娘终于真正承认我了……”

    两行泪滑落,谢璋抬手擦去,又笑起来。

    是开心的泪水。

    待谢璋离去,谢漼望着案上没写完的文书,再静不下心,长长叹一口气。

    凭窗而立,唯见明月高悬,清辉满地。

    谢漼深知,恒哥儿多年来心心念念,渴盼母爱。谢漼亦曾忧心,若恒哥儿终不得偿,恐成一生心结。

    如今恒哥儿心愿得遂。

    而自己心中所求,可还会有圆满的那一天?

    夜里,谢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入睡。想起这几天与娘的相处,就开心。

    想着想着,小脑瓜便快速转起来了。

    娘对他态度转变,是从娘醒来后开始的。

    那时,他便隐隐约约感觉娘不一样了。

    所以才会忍不住哭了。

    谢璋又想,之前他问过爹,娘是生完他后,撞到头才导致失忆了。

    谢璋又联想到自己看过的传奇、志怪故事,一个猜测嗖地蹦出来——难道娘这次撞头,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隔日,天一亮,谢璋便跑到寻真房间。

    坐在床

    边,等着她醒来。

    寻真一醒来,对上一张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小恒,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璋眼中含着歉意:“我吓到娘了?”

    寻真:“有一点点,没关系。”

    “娘,我下回再不这样了……”谢璋凑近寻真,小声说道,“我今天来,是有急事要问娘。”

    寻真:“什么事?”

    谢璋:“娘的失忆症是不是好了?”

    谢璋居然也知道她失忆,应该是谢漼跟他说的。

    不过……这小孩,怎么看出来的?!

    谢璋:“娘?”

    寻真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嗯,我想起来了。”

    谢璋眼睛骤然一亮:“原来是真的!太好了,娘的病终于好了!”

    说着,谢璋就站起来,激动道:“我要赶紧去告诉爹!”

    “等等,小恒!”寻真眼疾手快,抓住谢璋的手,“……小恒,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谢璋:“什么?”

    寻真:“先不要把我恢复记忆的事告诉你爹。”

    谢璋眼里写满了疑惑:“为什么?”

    这是好事呀,爹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寻真晃了晃他的手臂:“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爹的,你先不要说。”

    “好不好?”

    第139章 第139章“汗津津”

    谢璋鼓起脸:“那好吧。”

    寻真见他的脸蛋肉乎乎的,忍不住伸出手揉,上下搓。手感是真的好。

    寻真痊愈了,即刻投身到捕蝗救灾中。

    一日外出,偶遇范岂。

    范岂:“竞舟,你身子大好了?”

    寻真:“正想起来,还没谢你呢!听人说,那日我晕过去,是怀逸背着我回来的?”

    范岂:“说起来,也是我的缘故。若不是与你站得太近,也不会让你不慎摔倒。”

    寻真:“无妨无妨。”

    寻真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谢漼懂医术的事广为人知,要是范岂随便找个大夫来把脉,岂不是露馅了?看来往后,得万分小心才行。

    忙了一个多月,才把这波蝗虫镇住。周边县也遭了灾,告急文书如雪片至谢漼案前。好在早有防备,灾势尚可控制。只有吴县受蝗虫侵袭最重,寻真他们便一直留在这里。

    蝗虫繁殖极快,若不除掉虫卵,必成后患。

    寻真每日都带着一小队到处挖,通过观察土壤痕迹和草木受损情况,总结出一套高效的搜卵方法,一天能挖上千块虫卵!

    这日,寻真挖完蝗虫卵回来,灰头土脸的,便先洗了个澡。

    沐浴完,皂隶将膳食送至房中。寻真刚在桌前坐下,准备吃饭,就听见有人敲门。

    是谢漼。

    自打恢复记忆,寻真就不太能直视谢漼了。

    寻真心情复杂,有些局促地望着谢漼:“……有事吗?”

    谢漼立在门口,目光沉沉:“五月之期已至,可想好了?”

    这么快就到了!

    寻真心里一算时间,还真是。先是闹蝗灾忙得脚不沾地,接着又……恢复了记忆。就不小心把这茬事儿忘了。

    寻真:“……能否再容我一日?明日晚,我定给你答复。”

    谢漼没进屋,只低低“嗯”了一声,黄昏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衣裳都被照得透亮,可脸却藏在阴影里,瞧不见眉眼间的情绪。

    他转身离去,背影很快融进了橙红的暮色里。

    谢璋见谢漼连日来神色沉郁,好几次都想对他说,娘都记起来了,让爹也开心开心,可想到与娘的约定,终究还是忍住了。

    到了约定时间,寻真去找谢漼。

    夕阳刚隐入地平线,天际染着一抹瑰丽橙红。寻真到时,谢漼正在案前书写,余晖斜斜穿透窗棂,投下斑驳光影。

    谢漼脸上,便落了碎金点点。

    寻真轻轻叩了一下门。

    那张如玉面庞缓缓转过来。

    寻真:“你还在忙吗?要不……等你忙完了再说?”

    谢漼放下手中笔:“现在说吧。”

    寻真蓦地紧张,心跳怦怦,往前走了几步,直视着谢漼道:“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入夜后,两人出发。

    永望驾车,载着谢漼。寻真骑马在前领路。

    约莫一炷香工夫,到了。

    寻真将马系在大树上,往一边看去。

    谢漼下了马车,永望便架车离开,到不远处的路口为两人守着。

    小径荒疏,少有人踏足,野草长得疯,都快齐大腿高了,只留出窄窄一条道。

    寻真提着行灯,朝谢漼走去。

    寻真与谢漼仅隔半步之遥,彼此呼吸可闻。

    谢漼的气息一下一下扫在她头顶,忽急忽缓。

    静了数秒,寻真握住了谢漼的手,仰头看向他:“跟我来。”

    谢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那纤细温软的手一牵住他,他的心都停了一息。

    谢漼指尖颤动着,甚至忘了回握,就这样被她拉着往前走。

    掌心很快就汗津津的了。

    谢漼喉头微动。

    幸夜色如墨,可作掩饰,不致让她看见,自己因她这一小小举动而失态失神之状。

    走到小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一座小山坡映入眼帘。

    越过山坡,眼前展现出一片平旷的草地,一望无际。

    草地上,流萤漫天飞舞,似银河自天而坠,洒落人间。

    寻真与谢漼牵着手,立在山坡最高处,望着下面那片流萤。

    二人手掌相贴处,湿湿黏黏的。

    这个地方,是寻真带队挖蝗虫卵时偶然发现的。

    许久,寻真松开了谢漼的手,将行灯放在地上。

    朦胧的光晕将两人笼罩。

    谢漼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

    寻真看着眼前的美景。

    心想,在这里做最后的结束,倒也不错。

    寻真开口:“你上次问我在顾虑什么……”

    “现在我就把我想要的告诉你。你若不能接受,我们就这样,好聚好散了吧。”

    谢漼侧头看她,呼吸一滞,她话中意,似已笃定了自己不会同意。

    他嗓子发干,道:“若我能接受呢?”

    寻真转头对他说:“那就如你先前所说,我们重新开始。”

    谢漼稍稍松了口气:“好,你且说与我听。”

    寻真:“我的第一个要求是,你我如果在一起,你必须专一,对我一心一意,不可再与旁人牵扯。”

    “若有旁人,我们即刻了断。”

    谢漼:“这一条,我已允过你了。”

    寻真:“好。第二个是,我以后不会再生育。”

    谢漼:“你如今是男子身份,我又怎会让你冒这等风险?”

    “你竟以为,我连这般简单的都做不到?”

    寻真:“若我不是男子呢?”

    谢漼懂她的意思:“不论何种情形,生育全凭你心意。”

    “还有么?”

    寻真:“第三,以后我想做什么,你不可强求我按你的想法来。”

    “你可以提出建议,但我未必听从。”

    “当然,这只限于私下,官场上你不必顾及私情。”

    谢漼:“好。”

    一顿,又道:“这些,若你早与我说,我也会允你。”

    “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可还有其他?”

    “还有最后一条。”

    寻真没有立即说,谢漼便问:“是何?”

    寻真看着谢漼的眼睛,道:“我想让小恒跟我姓。”

    昏黄光影下,寻真瞧见谢漼的喉结动了动。

    只静了短短一瞬,他低笑出声:“原来你认定我会拒绝?”

    “我答应你。”他语气轻快,口气很大地说,“若还有旁的要求,一并说来,我都应了你。”

    寻真明显不太相信他的话:“你同意了?”

    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让小恒跟我姓,你如何能做到?”

    谢漼:“这有何难?”

    谢漼的回答超出预期,寻真一时大脑有些宕机。

    谢漼的语气染上笑意:“我都允你了。你呢,可愿守诺,与我重新开始?”

    寻真:“你都答应了,我自然……”

    这次,换谢漼去牵她的手。

    宽厚的大掌将她包住,而后,十指相扣。

    寻真神思混沌,整个人都懵懵的。

    谢漼:“此处风景甚妙,改日我们再来慢慢赏。今夜色已深,先回吧?”

    寻真嗯了一声。

    回程时,依旧是谢漼乘车,寻真骑马。

    寻真在马背上,被风吹得脑子愈发乱了。

    她没等谢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回了官舍,简单擦了擦身,便躺上床,乱七八糟想了一堆。

    叩门声响起。

    开门,谢漼单手撑着门沿,身子微微前倾,眼睛在夜里发亮,似有星火跳。

    唤了她一声“真儿”。

    寻真侧身让他进来,关门时,谢漼欺身上前,将她抵在门板上。

    灼热急促的呼吸声喷在她脸上,越凑越近。

    谢漼先是啄了一下她的唇,见她未躲,辗转吸吮,加深了吻。

    唇齿交缠。

    寻真腿脚发软,身子往下滑,谢漼一把扣住她的腰,圈在怀中。

    慢慢地、细细地吻。

    这个吻持续了许久。

    停下,彼此急促的喘息交缠在一起。

    谢漼环住寻真,仰起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眼眶

    竟不自觉微微湿润了。

    今日方知,何为圆满。

    能再抱到她,吻到她,他谢漼此生,再无所求了。

    寻真回抱着谢漼,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擂鼓般的心跳声。

    谢漼:“真儿。”

    寻真:“……嗯。”

    谢漼声音沙沙的,缓缓道:“便是你不说,我亦会为你做打算。”

    “你如今以男子身份立足世间,若没孩子承继,岂不断了血脉?”

    “再者,恒哥儿在谢氏,受诸多规训束缚,他这性子,跟着你,反倒能随心生长。”

    寻真仰起头,下巴抵在他胸膛上,眨眨眼:“若我现在不是‘男’的呢?你也会答应我吗?”

    谢漼的喉结滑上去,又落下来:“自然。”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谢漼低下头。

    寻真环住了他的脖子,同他接吻。

    屋内静谧,唯有绵密细碎的亲吻声,夹杂着衣料相擦的窸窣轻响。

    吻得气虚,寻真靠在谢漼胸前,平息着。

    谢漼的心在持续的高频跳动后,终于缓下来了些,俯身在寻真耳边轻声问:“去床上,可好?”

    寻真脸红了红,“……嗯。”

    谢漼将她打横抱起,到床上,却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紧紧地拥住她。

    微弱的月光从窗口洒入,落到谢漼脸上。

    他的唇被吮得微微肿了。

    寻真抬手,摁了一下他的唇:“谢漼。”

    谢漼:“嗯。”

    又回到刚才那个话题。

    寻真:“那你说,小恒会同意吗?”

    毕竟谢这个姓,还代表着谢家背后的资源。

    谢漼:“我了解恒哥儿的性子,被你重视,他欢喜还来不及。”

    寻真哦了一声:“他现在还小,可能不觉得有什么,若是长大懂事了,怨我怎么办?”

    谢漼:“若他敢怨你,那便不要他了。”

    第140章 第140章“可愿”

    寻真指尖戳了戳谢漼的胸膛,道:“……你心怎这样狠?”

    谢漼低头,轻轻咬她的唇:“……不及真儿半分。”

    寻真:“我哪里?!”

    谢漼鼻间哼出一气,并没有开口。

    寻真翻身,趴到他身上,捏住他耳朵,上下揪一揪:“快说,快说。”

    谢漼被她揪着耳朵,一点不恼,反倒分外享受,眸中笑意流转,转了话题,道:“不如先议,如何将恒哥儿记到你名下。”

    寻真果然被引开注意力:“你说。”

    谢漼开始详述计划,对外假称谢璋夭亡,再使他以远亲之名过继甄家。如今谢漼身为刺史,户籍改易不过举手之劳。

    谢漼:“恒哥儿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待得两三年后,身形相貌皆变,旁人自难生疑。”

    “若他想入仕,我在朝中自会助他。”

    “若他无心功名,你我二人,也能护他一世无忧。”

    这么快,谢漼就计划好了。

    寻真亲一下他:“好,就这么办。”

    谢漼将她裹入怀中,掌心贴着她后颈的软肉轻轻揉捻着,只感觉寸寸碎裂的心,在这一刻被填得满满当当。

    他喉间溢出一声叹。

    只想这么抱着她……

    寻真窝在他怀中,渐渐来了困意,快要闭上眼睛时,忽然想到一点,脑子立刻清醒了。

    她跟谢漼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在一起,这么久了,为什么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前世在网上看到过,说男人过了二十五岁,基本都不行了。

    寻真又感受了一会儿,是真的没有……

    以前谢漼是很行的,不过那会年轻,体力肯定好。

    现在三十一了,而且谢漼每天工作量挺大的,更别提他还有心疾,常年服药……

    寻真越想越忧愁,起初是愁谢漼的肾,后面开始担心他的病。

    谢漼垂眼,见她眉心紧蹙,忧虑重重,不知在为何事烦忧。

    抬起手,摸摸她的脸:“怎了?在想什么?”

    寻真仰头看谢漼,转瞬间已想好,要是他真的不行了,她也不会嫌弃他的。

    谢漼很要面子的,还是不提为好。

    寻真将手探入他里衣,手掌贴住他温热的胸膛。

    谢漼覆上她的手,轻轻摩挲。

    寻真:“你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你说实话,不要骗我。”

    “不严重。”谢漼道,“已在好转。一年比一年发作得少,许是在自愈了,真儿莫忧。”

    寻真嗯了一声,靠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待她睁开眼,谢漼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睡眼惺忪,揉揉眼睛:“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漼:“还早,真儿还可再睡一会儿。”

    寻真:“……嗯。”

    谢漼:“我得走了。”

    寻真:“好。”

    谢漼起身,在床边穿好衣服,随后俯身,捧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擦着颊边的肌肤,吻了吻她,转身带上门。

    晨雾未散,谢漼召集官员们开了个小会,共商蝗灾下一步应对之策。议事完毕,官员们次第退去。寻真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面,待众人散尽,再关上门。

    寻真笑着,踩着小碎步朝谢漼走去。

    谢漼穿着官服,端正坐在案前,神情正经而严肃。

    这人不笑的时候,官架子还是很足的。

    谢漼见她走近,眼底泛起笑意。

    寻真敛容正色道:“使君,下官还有事要禀。”

    谢漼:“何事?”

    话音未落,寻真手撑在案上,倾身向前,在他唇上飞快啄了两啄,然后附耳,用气声说,“今晚,我去找你。”谢漼正欲抬手,将她揽入怀,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

    寻真小跑至门边,笑眼弯弯,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后溜出去了。

    谢漼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抬手摸了下唇,又按住胸口。

    心正激烈而急促地跳动着。

    寻真沿着回廊走着,感觉有种别样的刺激。

    夜幕深沉时,寻真便出了房门,快步走到谢漼门口,做贼似的,四处望望,迅速推门而入。

    里面两人正在说话,谢漼与谢璋对坐,二人听到声音同时转头。

    寻真反手闩上门,迎上谢璋惊讶的目光。

    “……娘?”

    自重逢后,在谢璋眼中,寻真和谢漼一直保持着不熟的状态,举止守礼,无半点亲近之态。除却谈论公事,寻真与谢漼私下里鲜少同处一室,更不曾见这般夜深,还在卧房里相会。

    谢璋心想,实在反常。

    寻真:“小恒你也在啊?跟你爹说什么呢?”

    谢璋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些不懂的,正问爹呢,娘,你怎来找爹了?可有什么急事?”

    寻真抓了抓头发,笑笑,道:“没什么……”瞥了眼谢璋身后的谢漼。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谢漼也没开口的意思,寻真便道:“是有事找你爹说……你们继续,我在旁等着。”

    寻真在一旁落座。

    谢璋狐疑地瞅了瞅寻真,又抬起头看谢漼,心想,怎么感觉爹和娘有什么事瞒着他呢?

    谢璋正想着,便听谢漼开口唤道:“真儿。”

    寻真:“……嗯?”

    谢漼:“正好恒哥儿在,便将那件事与他说了吧。”

    寻真走过去:“哦……好。”

    谢璋的视线在他们脸上来回游移着,很快明白:“娘,爹,你们已和好了吗?”

    寻真心想,这小子眼睛也太尖了吧!什么都骗过不他。

    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谢漼微微颔首。

    谢漼:“恒哥儿,想必你现在已看明白了,你娘扮作男子,登科入仕,如今与我同朝为官。”

    “你娘唯有你一子,往后她这一脉的传承,便靠你了。”

    “为父与你娘商议,欲让你改随母姓,延续香火。”

    “你可愿担此重任?”

    谢璋:“这是爹的主意吗?”

    “是我的想法。”寻真握住谢璋的两只手,注视着他,问道,“小恒,你愿意随我姓吗?”

    谢璋当然愿意了,心跳咚咚咚。

    这样不就意味着,日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娘的身边,说是她的孩子了?

    谢璋想着想着,脸颊微微红了,佯装镇定,没有马上应。

    看看谢漼,又瞅瞅寻真,敏感地察觉,他似乎可以趁这机会提出什么。

    谢璋:“我愿意,但是……娘,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

    寻真:“你说。”

    谢璋忘不了与娘重逢的那日,瞧见她亲了那个小娃娃。

    那一刹,心都被碾碎了。

    谢璋注视着寻真,认真道:“我要娘答应我,以后不能跟任何人生孩子。”

    寻真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谢漼。

    谢璋见寻真没有立刻应下,便急了,眼眶一酸,唤道:“娘!”

    寻真:“好,我答应你。”

    谢璋松了口气,展颜,忽而又想到一点,急忙补充:“跟爹生也不行!”

    谢璋心想,跟谁都不行,娘这一生,便只该有我这一个孩儿才是。

    这念头在心里扎根已久,可先前一直没机会说出口。若娘真打算跟别人生娃娃,他怎阻止得了?故而心中总隐隐担忧着。

    寻真捧住谢璋的脸,揉一揉:“好,我答应你,我以后不跟任何人生孩子。”

    “我跟你爹,只要你这一个。”

    谢璋重重点了下头。

    寻真心想,恐怕就算她想生,你爹也力不从心了。

    精子质量不行,会影响胎儿健康的。

    生也得生高质量的娃。

    小恒这样的,就是优质娃。

    谢漼:“今日就先到这儿,恒哥儿,明日我再与你接着讲。”

    谢璋嗯了一声,走出去,走到半路,又转回身来问道:“娘不走吗?可是还有事要跟爹说?”

    寻真:“嗯……我还有事。”

    谢璋出去后,寻真把门关严实了。回身见谢漼坐在案前,看起了书。寻真走过去,手指点了点他头顶。

    谢漼抬头看来,烛火明灭,光晕幽幽地落他脸上。

    寻真瞧了一会儿,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

    谢漼伸手揽住,呼吸有几分急促。

    “……真儿。”

    寻真:“谢漼,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的,还挺刺激的……”

    谢漼默了一瞬,道:“真儿的心思,总与寻常女子不同。”

    寻真:“什么意思?”

    谢漼缓缓抚着她的背,喉头微动,眸色深沉,凝视着她不说话。

    寻真伸手,捏住谢漼的脸,扯了扯。

    他的脸没肉,没谢璋的好捏。

    “快说呀,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漼抬手,大掌托住她的脸,指腹慢慢描绘着她眉眼的轮廓。

    开口道:“这般无名无分地跟着我,真儿心中,当真不怨?”

    寻真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谢漼的话。

    谢漼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

    寻真枕在他肩上,听得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

    “真儿,若你现在愿意,还来得及……”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轻了。

    寻真抬起头。

    谢漼看着她,明知她怕是不会答应,还是说出口了。

    “真儿,我想娶你为妻。”

    寻真:“怎么娶?”

    谢漼:“为你寻一合适身份,依礼行六聘,八抬大轿,迎你入门。”

    “自此以夫妻之名,相守一生,白首不离。”

    “你……可愿意?”

    谢漼屏息,看向寻真。

    寻真握着谢漼的手,以前或许有过这个想法,但现在,婚姻对她来说,反倒成了负累。

    如今这样无拘无束,才是最自在的。

    不过,谢漼能说出这话,她还是很开心的。
图片
新书推荐: 恶毒白月光被迫营业 [快穿] 虫族判你无妻徒刑 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 替身攻,但机械迷情 [综]身为恶役的我如何拯救世界 穿书后被恋爱脑黏上了 揣崽小可怜被大佬宠上天 长安街444号[无限] 叶幸司,给我火 失忆后怀了前男友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