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只有三岁, 大公主也才五岁,男女也是七岁才不同席呢,为了照顾方便, 晚上姐弟俩睡在一起。
吃过晚饭之后,阮仁燧就看他大姐姐坐在罗汉床上,叫人摆了一张小几, 趴在上边预习第二天的功课。
阮仁燧:“……”
这也太卷了吧大姐姐!
他忍不住说:“你看这个干什么啊大姐姐!”
大公主瞧见他,眼睛一亮:“岁岁, 你也来学!”
阮仁燧:“???”
大公主脸上流露出一点气恼的神情来,倔强地捏着小拳头, 说:“我们今晚上不睡觉了, 一起看书写字,熬到明天天亮, 让她们后悔一辈子!”
阮仁燧:“……”
这是鸡给黄鼠狼拜年啊大姐姐!
小时女官在外间用一只紫铜五更鸡烤红薯,闻声不由得抿着嘴笑。
“大姐姐,你这是适得其反啦!大人们巴不得看你夜以继日地学习呢!”
阮仁燧顺势往塌上一瘫,同时很娴熟地指点她:“你得逃课,得晚睡晚起, 得使劲儿出去玩……”
小时女官在外边干咳一声, 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话:“红薯烤得差不多啦, 有没有人想来尝一尝啊?”
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 吸了吸鼻子, 齐齐地跑过去了。
新烤出来的红薯香气扑鼻, 底下靠近炭火的地方有些焦黑, 小心地刮掉那层黑壳儿,底下就是焦黄之中微微泛红的红薯肉了。
小时女官叫人拿了两个竹编的托盘来,用铁夹子夹着把烤红薯搁上, 让在那儿给凉一凉,先吃跟红薯一起烤的芋头。
蘸糖吃。
姐弟俩一人一个。
大公主有点讶异:“只有一个!”
小时女官听得笑了:“待会儿还有红薯要吃呢,时辰又晚了,肚子里吃得太多,睡觉的时候会难受的。”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吃烤芋头,也觉得新奇:“从前没这样吃过!”
小时女官莞尔道:“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吃法,不过私底下试一试,还是很有意思的。”
她叫人拿了碟子来,另外备了红糖、白糖,还有些蜂蜜,预备着叫两个孩子用来蘸芋头。
同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做一方菜,荔浦县的芋头有名,那儿的人也格外会吃芋头,我也是看荔浦县出身的朋友这么吃,才有样学样的。”
大公主不无好奇地“咦?”了一声。
阮仁燧也听得很有意思。
小时女官见他们俩感兴趣,便就着夜色,娓娓道来:“神都富贵,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然而单论细与精,还是作物原产地的人更擅长一些。”
“简州的横县盛产茉莉,每到收获时节,连风都是香的,那儿的人就会以茉莉花入菜调茶,亦或者用来做点心,馈赠亲朋。”
“应州的紫皮蒜有名,那边做的腌蒜就格外爽脆可口,那儿的油糕也好吃,做油糕的黄米同样闻名天下……”
她看起来温吞,人也年少,然而毕竟是以朝天女身份入宫的,读书涉猎之广,远非两个孩子能比,说起当今天下各处的作物和成产洋洋洒洒,信手拈来。
大公主大睁着眼睛听她说完,也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阮仁燧听得心里边痒痒的,脑子再一转,忽的想起来:“教我读书的杜太太,好像就是应州人!”
小时女官哈哈笑了两声:“是啊,那边人爱吃面食,听说杜太太家做的焖面好吃!”
阮仁燧心思浮动起来,眉毛一抖,诚挚又热切地跟她商量:“小时娘子,我们去杜太太家吃面吧!”
小时女官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时女官:“啊???”
小时女官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迟疑着说:“……不请自去,不好吧?”
阮仁燧镇定自若:“哈哈,我的想法是比较冒失,但是厚厚的脸皮又弥补了这一部分……”
小时女官:“……”
……
皇嗣出宫是大事,小时女官自己拿不了主意,看大公主和皇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是无奈,只得叫他们暂且等待片刻,自己去请示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听说之后也有些诧异,倒是没有拒绝叫他们出宫,只是说:“早就过了晚膳的时间,现在过去,倒要叫杜家人仰马翻。且杜崇古毕竟是皇子的老师,做学生的事先没有投递拜帖,就冒昧登门,未免有失敬重。”
她说:“虽说是个没有官职在身的年轻人,但也不该轻看他。”
小时女官侍立在旁,闻弦音而知雅意:“那我带两位殿下往夜市上去逛逛瞧瞧,看个新鲜景儿,也就是了。”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叫人跟着,凡事小心些,也仔细着宫门落钥的时辰。”
小时女官恭敬地应了。
阮仁燧倒是没想到,这事儿真的能被通过,听小时女官说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不由得讶异住了。
再一扭头,旁边大公主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对于熟悉的地方不感兴趣,但要是有机会去个没去过的地方,倒有种往异世界去探险的新奇感。
小时女官叫保母给他们姐弟俩换了衣裳,剪了一点碎银子揣着,一起乘坐马车,经由承天门,再过朱雀大街,顺顺当当地出宫了。
神都城的夜晚,是喧嚣而热闹的,尤其是主吃喝的一条街,更是烟火气十足,相隔很远,就能闻到香味儿。
小时女官大概曾经来过这儿,这会儿领着这姐弟俩,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巷子里,而后四下里瞧了瞧,忽的眼睛一亮:“咦?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家猪肚汤!”
阮仁燧瞟了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再一想,忽然间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由得转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注到那正在同客人言笑的老板脸上。
她瞧着约莫二十来岁,脸颊红润,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袖子用襻膊麻利地绑了起来,看起来爽快又麻利的样子。
阮仁燧在心里边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原来还真是三十年老字号啊!
前世瞧见老板挂的招牌,他还怀疑过来着……
话说老板你年轻的时候是真年轻啊……
大公主鼻子嗅了嗅,问弟弟:“什么是猪肚汤?好喝吗?”
阮仁燧回想一下前世品尝过的味道,点点头:“好喝的!”
姐弟俩说话的时候,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迅速环顾了一下整个店面,视线挨着扫了一遍,又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下,而后招呼着他们落座:“尝尝看吧,这位老板做生意还是很诚恳的。”
阮仁燧心下大奇,一边跟大公主挨着坐下,一边问:“怎么就看出来老板做生意很诚恳了呢?”
小时女官就很详尽地跟他解释:“桌子擦得很干净,店面放眼看过去也没有冗余的杂物,柜台那边挂着写余菜的看板,上边有涂改的痕迹,旁边也搁着粉笔,但老板的手却很干净,没有一点白痕,这说明她做事很细心,而且人也爱整洁。”
又说:“你们看,她身上穿的衣衫已经有些旧了,袖口和手肘处只有磨损的痕迹,却没有脏污,指甲也剪得短短的,便可以佐证前一点。最重要的是……”
小时女官吸了吸鼻子,悄悄告诉他们:“我闻到花椒的味道啦!虽然多半只是一点粉末,但那都是花椒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花椒价贵,一两花椒一两金,半点都不夸张。
老板舍得往汤锅里加一点花椒调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足以彰显诚意了。
大公主面露了然。
阮仁燧啧啧称奇。
话说这位老板生意的确做得挺成功来着,上辈子他在京兆府当值的时候,人家都鸟枪换炮,开上连锁酒楼了……
这边小时女官领着他们坐下,后脚老板就笑吟吟地过来了,看一眼在他们旁边坐下的一桌人,不动声色道:“娘子与两位小客人想吃些什么?”
小时女官要了三碗猪肚汤。
老板响亮地应了声,转身往后厨去了。
店里边的人不算少,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窗外还有用背篓背着玉兰花枝的少女在叫卖。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在忙前忙后,操持着店里边的事务,间或替人送酒,亦或者是添茶。
大公主先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很有意思,店里边的使女送了一壶廉价的竹叶茶来,她也喝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猪肚汤送过来了。
汤水浓白,香气扑鼻,上边还飘着枸杞。
小时女官用汤匙拨弄了一下,见里边还有莲子和山药,不由得微微点头。
她尝了一小口汤,而后向老板道:“真不错!”
老板笑着谢了她。
阮仁燧不是头一回吃这东西了,前一世他吃过很多次,只是或许是年纪变小,味觉更加灵敏了的缘故,却觉得比从前吃过的好吃。
大公主也蛮喜欢的,吃了七八条猪肚下肚,又用汤匙慢条斯理地喝汤。
一碗猪肚汤下肚,身上也跟着暖乎乎了。
小时女官叫老板来付了钱,对方客气地送他们出门,同时也问:“娘子觉得店里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微觉讶异,回头看她。
那店主神色诚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见状笑了,告诉她:“你的猪肚汤很好吃,店面的选址也很好,不过,你如果真的想继续把生意做下去的话,最好还是让家中二老回去。”
她说:“上了年纪的人总想着俭省一些,那二位一个在那儿盯着客人少取用茶叶,另一个督促着吃完了的赶紧给外边的人腾位置,太赶客了。”
老板听得怔住,而后涨红了脸,一叠声地谢她。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必啦,猪肚汤还是很好吃的!”
如此出了门,大公主尤且还在回味:“猪肚汤真好吃!”
忽然间又想起来:“我阿娘没吃过,我要带一些回去给她吃!”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还在跟坏阿娘生气呢!
大公主便为难起来。
小时女官问她:“还给不给带猪肚汤回去呀?”
大公主想了想,到底还是很大气地摆了摆手:“算了,小孩儿不跟大人一般见识,给她带一份吧!”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让人去再买一份,晚点带回宫去给贤妃娘娘。
同时还问阮仁燧:“您也要带一份回去吗?”
阮仁燧心想:我阿娘不喜欢吃猪肚啊。
不只是猪肚,所有动物的内脏,她都不吃。
再说,就算喜欢,带回去也凉了。
他摇了摇头:“不用。”
小时女官记得太后娘娘的吩咐,一直仔细着时辰,猪肚汤吃完,热闹瞧过,便带着两位皇嗣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进了宫门之后,还专程又问了一句:“两位殿下,咱们今晚往哪儿去睡?”
大公主迟疑了。
一副又想念母亲,又拉不下脸来的表情。
阮仁燧就主动说:“算啦,姑且原谅她们这一次,也回去看看,她们知道错了没有?”
大公主背着手,严肃地“嗯”了一声:“岁岁,你说得有道理!”
小时女官忍着笑应了声,就近先把大公主送到九华殿,而后又送皇长子回披香殿。
德妃这会儿还没睡,倘若是阮仁燧自己回来的,多半得嘴他几句,只是这会儿见了小时女官,反倒不好开口了。
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孩子的。
阮仁燧也明白她的心情,进门之后笑嘻嘻打声招呼,见德妃跟小时女官说话,自己便一溜烟往寝室去,麻利地脱掉鞋上床睡了。
等德妃把小时女官送走,再想找他晦气的时候,他早已经睡着了。
德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到底也没再把他给拎起来。
第二天母子俩一觉睡起来,德妃倒是还记得那茬儿,板着脸叫他把《关雎》前六句背出来听听。
阮仁燧也乖觉,声音清脆、老老实实地背了出来。
德妃就点点头,又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吃饭吧。”
阮仁燧咧着嘴乐,知道昨天的事儿这就算是过了,吃完饭之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继续学昨天没学完的那首《关雎》。
他还跟杜崇古说呢:“杜太太,昨天我跟大姐姐出宫去了,原先还想着去你家吃面呢,只是太后娘娘说,学生没有投拜帖就去老师家很不礼貌,这才算了!”
杜崇古听得讶异,十分感念——为太后娘娘对他的尊重。
教皇子读书是个美差,皇子肯出宫去自家做客,也是颜面。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还没有入仕的学生,教的也是最浅显的东西。
太后娘娘却肯把他当成正经的皇子老师来看待。
杜崇古心头滚热,转而笑着同皇长子道:“殿下要是想吃面,我随时都欢迎,只是得您想办法写一张拜帖出来,再征求到长辈们的同意啦!”
阮仁燧心想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当下痛快地应了:“一言为定!”
这边上完课,他又叫人领着,脚步轻快地往御马苑去给自己选中的那匹菊花青马喂苹果。
他喜欢这个活儿。
保母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只小篮子,里边放三个苹果,跟菊花青马在一起的那些马也有份,只是只有一个苹果。
这边有人把马厩的门打开,阮仁燧挎着篮子进去,整个马厩的马都开始兴奋地哒哒哒踢门。
吃苹果啦!
愉快的两场课程结束,等阮仁燧回到披香殿之后,就发觉德妃的状态不对。
很像个大阴阳师。
阮仁燧背着小小的书包(空的)回去,进门之后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德妃像远山一样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觑着他,阴阳怪气道:“哟,您回来了啊。”
阮仁燧这会儿还没发觉到德妃转了职业,放下书包,一边脱鞋,一边问:“阿娘,我们待会儿吃什么啊?”
德妃阴阳怪气道:“反正不是吃猪肚汤!”
阮仁燧:“……”
阮仁燧想到昨天大公主让人带回来的那份猪肚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阿娘,你是生气了吗?”
“生气?我怎么敢生气?”
德妃阴阳怪气道:“人家贤妃的女儿出去吃了好东西,还记得给亲娘带一份回来,我养的那个吃饱了抹抹嘴就走了,我怎么敢生气呢!”
阮仁燧:“……”
夭寿啊!
我阿娘在我完全没想到的地方生气了!
他有点头大,还有点茫然:“可是阿娘,你不是不喜欢吃内脏的吗?”
德妃阴阳怪气道:“是啊,我哪儿配吃猪肚汤啊,我不配,我就配喝西北风!”
她心里边都要气死了!
问题在于猪肚汤吗?
在于人家的女儿记挂着亲娘,你个没心没肺的都不知道给我带点东西!
不是猪肚汤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
阮仁燧:“……”
阮仁燧放弃挣扎,不再解释,走到德妃面前去,一秒切换到窝囊废赛道上。
他“啪”一下跪倒在德妃面前,紧抱着她的腿,大声求饶:“阿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恶贯满盈,罪孽滔天,我让你在贤妃娘娘面前丢脸了!”
阮仁燧声泪俱下:“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德妃:“……”
第22章 第 22 章 我能让他在你面前大喊十……
大公主还挺喜欢吃猪肚汤的——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 而是因为在宫里得不到,所以才喜欢。
贤妃看她想吃,倒是也叫小厨房试着去做了两回, 材料都是差不多了,大公主尝过之后,却说不如宫外吃过的好吃。
贤妃就明白她的心思了, 故意叹了口气,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唉, 看这样子,只好请小时女官再带你出去吃一回啦!”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唉, 真是没办法呀!也只好这样了!”
一个孩子是带, 两个孩子也是赶,没过几天, 小时女官又带着两位皇嗣出宫了。
到了那家猪肚汤店,从外边往里一瞧,小时女官不由得露出一点讶异来。
大公主察觉到了,仰着脸,好奇地问她:“怎么啦, 汤锅里没有花椒了吗?”
她跟小时女官说:“我今天自己带了!”
特别骄傲地打开自己背着的小包, 再从里边掏出一个小荷包来, 打开一看, 里边全是开了壳儿的花椒。
一两总是有的。
小时女官:“……”
阮仁燧都给惊住了:“大姐姐, 你带这个来干什么?”
大公主就觉得他们的反应好奇怪:“不是说汤里要有花椒才好喝的吗?老板放得少, 我多带一点给她呀!”
小时女官看得忍俊不禁, 倒是没有阻止,笑着说了句:“尽倾汤锅里,赠饮天下人, 也是件好事。”
阮仁燧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那一怔,又问了一问:“店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点欣赏:“她真的把那两个人给请走啦!”
挺难得的。
做女儿的,硬生生拗过了父母。
阮仁燧倒是不觉得奇怪。
他理所当然地想:所以后来老板发财了嘛!
一大两小进了门,那老板竟也还记得他们,见了小时女官,极热络地上前来打招呼:“又见到娘子了。”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是啊,有日子没见啦!”
又主动问:“您怎么称呼?”
老板听得精神一振。
贵客肯主动问一句如何称呼,其实就是对她感兴趣的意思了。
她先道了句“娘子太抬举我了”,而后才笑着道:“我姓崔,因是中秋生的,所以都管我叫十五娘。”
“哦,”小时女官叫了一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含笑应了,又问:“您几位今天吃点什么?”
大公主看她们说完话了,在旁边现学现卖,叫了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不能低头俯视客人,便蹲下身去,与她视线齐平,笑问道:“小娘子有什么吩咐?”
便见大公主很认真地解下自己背着的小包,从里边掏出荷包来,递给老板,叫她把花椒加到汤锅里面去。
崔十五娘下意识接过荷包的时候,还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等知道之后,不由得诚惶诚恐起来。
在外做买卖的人,眼力见总是有的,面前虽然是一个年轻小娘子带着两个幼童,但她岂会看不出旁边两桌都是同行的侍从?
而神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了。
崔十五娘也知道这一两多花椒对于面前年幼的小娘子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她不愿赚这个便宜——花椒事小,要是叫小娘子家里的长辈觉得外人利用孩子不懂事的机会来撺掇着她牟利,事情就大发了!
还是小时女官替她拿了主意:“没事儿,收下吧,碾碎了加到汤锅里去就是了。”
崔十五娘见她作声,心便定了,应声之后,又说:“以后您几位到这儿来吃猪肚汤,可不许再给钱啦!”
小时女官也不与她客气,笑着应了声:“好。”
她点了菜,仍旧是三碗猪肚汤。
不多时,崔十五娘亲自送了过来,还额外赠了一碟小菜、一盘酱鸡爪过来,神色当中略带着点迟疑。
小时女官就明白了:“你是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崔十五娘先是向她致歉,而后才犹豫着道:“我愚钝,遇上事情容易糊涂,娘子是聪明人,或许可以替我拿个主意?”
小时女官道:“但讲无妨。”
崔十五娘便用手巾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慢慢说:“不瞒娘子,现下这处铺子,原是我赁下来的,并非我所有,这几日才知道房主打算卖掉了。我攒了些钱,又额外借了一点,打算把这间店面跟后边的院子给买下来。”
“这地方外边市价约莫是一百七十两,只是近来铺面的价格有些浮,实际上成交,约莫在一百三十两,我犹豫着该怎么跟房主定价……”
小时女官听了,先说:“不要跟房主谈感情,你们没什么感情,要谈钱。”
要是指望拉一拉过去赁房子的感情,就能让房主降价的话——你怎么不想着出于过去的感情,加价买人家的房子?
崔十五娘应了声,而后又说:“也有人建议我开一个低点的价格试一试房主的底线,留出砍价的余地来……”
小时女官好奇道:“有多低?”
崔十五娘小声说:“一百两。”
小时女官哈哈大笑。
崔十五娘被她笑得不安起来,明明比她还要小几岁,这时候看起来反倒像是个局促的后辈了。
小时女官笑完之后,告诉她:“不要跟傻子来往,会把你也带傻的,这个人虽然懂得些利益关系的皮毛,但是不懂人心。”
继而又告诉她:“作价一百七十两,实价一百三十两的房子,你去出价一百两,只会激怒房主,他宁肯九十两卖给别人,也绝对不肯一百两卖给你!”
崔十五娘听后面露豁然之色,起身向她行礼:“还请娘子教我!”
小时女官说:“实价约莫一百三十两,那你开一百五十两吧。”
她向崔十五娘示意现下这间铺面:“你从里到外收拾好,耗费了多少心力?这段时间,又结识了多少熟客?要是买不到这铺子,再去挪窝的话,须得消耗的,可就不止差价里的二十两了。”
崔十五娘目露思索之色。
小时女官见状,又多说了一句:“十五娘子,你能拿出一百多两来买铺子,也算是小有身家了,不要为了省小钱而耗费你的精力,要开始尝试着用钱来换取精力。”
崔十五娘听得错愕,转而若有所思,很郑重地行礼谢过了她。
几个人在店里吃得很饱,终于挺着肚子,预备回宫了。
这一回阮仁燧长了记性,额外让人包起来一份,带回去给德妃尝尝。
小时女官忍着笑问他:“带回去自己吃吗?”
阮仁燧发现了:“小时娘子,你坏坏的!”
他说:“上一次大姐姐要带猪肚汤回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我问了呀,”小时女官笑容和蔼,宛若一个白切黑的汤圆:“是你说德妃娘娘不喜欢吃动物内脏的嘛!”
阮仁燧:“……”
你们这些聪明人都有种狐狸似的奸猾感。
几个人都吃撑了,便也就没有乘坐马车,步行着走在街上,捎带着消消食儿。
这回他们是白天出宫的,街道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软红香土,虹桥熙攘,大船的白帆在远处风中招摇,虹桥上下皆是摆摊兜卖各式货物的小贩。
因是春日,还有人在卖树苗和果苗。
阮仁燧过去瞧了瞧,想着距离自己长大还有很多年,完全有时间等待树苗长大,遂让人买了几棵樱桃树苗,预备着栽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喜欢吃樱桃。
那桥头上有个老翁在卖竹编的背篓,大公主不由得贪看了几眼。
她其实对背篓不感兴趣,只是很喜欢那老翁摆在脚边的几个小篮子。
约莫只有成人手掌大小,很难真正地用来承载什么,但要是拿来给小孩儿玩过家家,就刚刚好了!
小时女官看大公主感兴趣,便领着她近前去问价。
阮仁燧也跟着过去,只是没看竹编的小篮子,倒是在绕着几个稍大些的竹篮打转。
德妃喜欢插花,素日里用来插花的器具也多,各色各样的陶器和瓷器,他想着,或许也可以用竹篮来试试看?
姐弟俩蹲下来开始准备扫货,那老翁见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两个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随便从指头缝里露出来一点,他都不虚此行了!
正在此时,喧嚣与叫嚷声从另一边桥尾传过来了,夹杂着高昂的催促声和马蹄声,迅速往这边逼近。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便见虹桥上已经是人仰马翻,好几个行人被撞倒在地,另有几个摊子也被掀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面骄横,骑着马从桥上疾驰而过,后边还有侍从慌里慌张地在追。
那老翁摆摊的地方在桥头,倒是没有受灾之嫌,此时朝那边张望一眼,不由得暗暗咋舌。
阮仁燧就感到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再定睛去瞧,那少年已经越过自己几丈远了。
他看着虹桥上的一片狼藉,皱起眉来,只是都没等说话,旁边大公主已经超级愤怒地叫了起来:“把他给我抓起来!”
阮仁燧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意会,大公主已经气呼呼地原地跺脚起来:“我的猪肚汤!”
阮仁燧愕然回头,就见自己几人后边提着猪肚汤的侍从已然成了那少年纵马过借的受害者,汤罐破裂,汤水撒了一地,正顺着倾斜的地势,徐徐往河间去……
随行的扈从听令前去拦人,阮仁燧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满地狼藉看了一会儿,忽的转头去看小时女官。
说起来,自己一行人当中,她才是真正有能力拿主意的那个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小时女官看了过去,旋即半蹲下身,告诉他:“好像是颍川侯府的世孙呢。”
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
啊!
是他啊。
阮仁燧脑子里宕机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此世孙非彼世孙。
现下小时女官口中所称的“世孙”,其实是多年之后他熟知的颍川侯世子。
想到这儿,阮仁燧心下纳闷儿起来。
记忆里,那位不是这么骄狂的性格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催马在前,侍从们紧跟在后,只是追了许久,都没能撵上他。
原因倒也简单,世孙年少气盛,有所依仗,敢在神都街头纵马,侍从们哪有他的底气?
一来有所闪躲,二来眼见有人受伤,亦或者翻了摊子,还得留下个人来替世孙收拾残局,出钱给赔上。
如是一路缀在后边,跟着上了虹桥,眼见着世孙越走越远,而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世孙原本还在催马向前,不曾想街边一个劲装汉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人影一闪,下一瞬,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世孙的身后。
缰绳被他夺到手里,勒紧之后,终于停下了这匹骏马的脚步。
飞驰当中忽的有人贴近,世孙着实吃了一惊,被勒住马,而后拎着下来之后,更是又惊又怒:“你是何人,你怎么敢——”
他是少年狂妄,侍从们却知道深浅,神都城里的贵人何其之多,对方眼见世孙乘肥衣轻,还敢上前阻拦,必然是有所倚仗的。
领头的管事赶忙上前去见礼:“兄台见谅,见谅!可是有亲朋方才被我家郎君伤到了,要不要紧,可需要我随从去请大夫来瞧?”
那大内高手并不言语,后退一步,让开道路,请两位皇嗣上前来说话。
那侍从便眼见着从后边走出来一个脸颊丰润的小娘子,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出来。
他并没有因而心生轻视,态度上反而愈发地和煦起来。
因为成年人可能会权衡利弊,但小孩子不会。
最要紧的是,很多事情如若发生在成人之间,可能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但你要是伤到了对方的孩子,那这个仇会结很久很久的!
他问小时女官:“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小时女官含笑道:“不是我,是我们家小娘子有话要说呢。”
侍从楞了一下,旋即将目光挪到大公主脸上,问询似的看了过去。
大公主没有看他。
她看的是世孙,语气不悦:“你这个人,怎么毛手毛脚的,都把我的猪肚汤撞撒了!”
世孙不耐烦地站在一边,听见那个小娘子指责自己,倒是也没有出言不逊。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荷包,抓住一块碎银子,就准备扔出来。
侍从见状暗道不好,几乎是扑着过去,把他的手臂给按住了!
对面那小娘子难道缺这么点银子吗?
真的把钱扔出去了,反倒会激怒对方!
世孙出门的时候就憋了一肚子气,半道上被人勒住马停下,就已经很不快了,方才叫一个小娘子当众诘问,没发作出来,是在自持身份。
现下再见这侍从居然还敢违背自己的意思,一直压制着的火气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抬手一鞭子抽过去,毫不客气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
他冷笑一声,指桑骂槐:“你们这些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阮仁燧听得摇头:“你们颍川侯府的人,好像真的都不怎么会说话。”
大公主毕竟年幼,没怎么听明白世孙这席话的意思,还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忽然间把自己人给打了。
她问小时女官:“他刚刚想干什么?”
小时女官平静地告诉她:“他想从荷包里取一些钱出来,扔在地上,充当那罐猪肚汤的赔偿。”
这句话大公主听得很明白,脸上随即流露出愠怒的神色来。
这下子,她是真的生气了。
阮仁燧随从在旁,眼见着周围人越聚越多,不由得暗暗摇头。
大公主现在还太小了,但是她所掌控的能量又是巨大的,若是受情绪操控,下达了什么不得宜的命令,反倒容易影响到自身。
想到这里,他便凑了过去,悄悄叫了声:“大姐姐!”
大公主疑惑地看了过来:“怎么了,岁岁?”
阮仁燧朝她伸出了手指,作势拉钩:“把这件事儿交给我来办吧,最后的结果保管让你满意!”
大公主将信将疑。
阮仁燧就说:“我能让他在你面前大喊十声‘我是小狗’!”
大公主眼睛一亮,跃跃欲试:“真的?!”
她觉得这是可凶可凶的惩处了!
阮仁燧向前伸了伸手,很肯定地说:“真的!”
小时女官:“……”
大公主倒是很高兴,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世孙,一脸“你完蛋了”的表情,跟弟弟勾了勾手指。
阮仁燧又伸手去拉小时女官的衣袖,等对方蹲下身去之后,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时女官不由得面露讶异,了然之余,微松口气。
那边颍川侯府那侍从好言相劝,百般替世孙周全,反倒挨了一鞭,心下实在悲愤难言,不只是他,同行的几个侍从,也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世孙尤嫌不够,还要再骂,这时,却见对面那行人当中走出来一个年轻女郎,向前几步,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递到了那挨打的侍从手里。
“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颍川侯。”
她看了满面桀骜的世孙一眼,很平静地说:“颍川侯会好好教教世孙,以后该怎么说话的。”
第23章 第 23 章 世孙:“不能改成打我一……
颍川侯世子怎么也没想到, 儿子跟妻子吵了一架,负气出走,居然在外边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先前在那虹桥之下, 侍从自那女郎手里接过那枚腰牌,定睛一看,见上边刻的竟是尚仪局女史的身份明证, 立时就知道这回踢到铁板了!
是宫里边的人!
尚仪局的女史是有品级的,如今却如同侍从一样, 跟随在那两个孩童身边,既然如此, 那两个孩子又会是什么人?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也不管世孙如何不情愿,强硬地叫几个同行人把世孙扭送回府, 自己没敢直接去拜见颍川侯,而是先去见了世子。
颍川侯世子一看那枚腰牌,就知道事情不好,再听亲信说了事情原委,更觉得心惊肉跳。
宫里边现下就两个孩子, 五六岁大的女童是大公主, 小一点的男童, 必然是皇长子了!
别人想见等闲都见不到, 自家这个孽障倒好, 一次性得罪了两个!
颍川侯世子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倒是不敢拖延, 先是下令厚赐了今日去追赶世孙的侍从们,而后又叫人去料理残局,该赔偿的赔偿了, 又赶忙去拜见父亲,与他协商此事。
……
披香殿。
德妃很少跟贤妃同仇敌忾的,但这回竟也少见地站到一起去了。
“颍川侯府怎么教孩子的,在街上横冲直撞,伤到人怎么办?!”
德妃柳眉倒竖,满面愠色:“这是他们姐弟俩运气好,撞到的只是罐子,这要是把人给撞了呢?”
贤妃轻声说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德妃反应过来,赶紧“呸呸呸!”,如此过去,又不安地说:“我盘算着是不是得找个人来念念经?小孩子身体弱,万一给吓到了呢?”
贤妃平日里不怎么搞这一套的,只是涉及到孩子,她也觉得小心无大错:“也好。”
嘉贞娘子这会儿也在旁边,轻声跟两位宫妃说了今天这事儿的首尾:“世孙的脾气,向来都有些骄纵,午后又跟世子夫人吵了一架,负气出门,先前在街上说什么‘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爱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是在说两位殿下,是在指摘世子夫人呢。”
小时女官是朝天女出身,过目不忘,听过的话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嘉贞娘子也差不多,是以此刻说给德贤二妃听时,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世孙骄纵,德妃比他更骄纵,听完就是一声冷笑:“依我看,世子夫人的脾气就是太好了,这种敢对着母亲指桑骂槐的东西,就该狠狠给他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又不满道:“颍川侯夫人怎么教孩子的?把孙儿惯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贤妃听了也说:“这孩子是有点骄狂了,指摘世子夫人出身卑贱——这话就连颍川侯都不敢说呢。”
世孙能跟世子夫人闹成这样,当然不是亲生母子。
世孙的亲生母亲裴氏夫人出身英国公府,是世子的原配发妻,在世孙年幼的时候病故了。
如今的世子夫人,是在那之后,由彼时执政的天后亲自做媒,许给世子的。
这位唐氏夫人跟随了母亲的姓氏,天后时期一直到如今,在坐政事堂第一把交椅的首相唐红,是她嫡亲的姨母。
这桩婚姻的缔结,并不很合颍川侯府里某些人的心意,因为唐氏夫人在此之前,曾经在老家嫁过一次。
后来她的姨母唐红得到天后看重,起势发家,便让人去老家接回了自己的外甥女和亲生女儿,勒令她们与前夫和离,而后缔结了新的婚事。
唐氏夫人被天后指给了颍川侯世子,唐红的亲生女儿、唐氏夫人的表妹小唐氏则被天后指给了靖海侯世子。
唐氏夫人的父亲虽然也是官宦,但品阶并不算高,先前又嫁过一次,颍川侯府的人就觉得她不太能匹配自家的世子。
只是县官不如现管。
颍川侯府虽然有着世袭的侯爵名位,而唐氏夫人的姨母听起来只是正三品的宰相,看起来好像低于侯府,但略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该知道,这只是“好像”。
更别说这桩婚事是天后指定的。
别说是侯府了,天后摄政的时候,宗亲都给杀了个七七八八,难道还会在乎区区一个侯府?
的确有人敢不给天后面子,但那种人多半都一大家子在地府整整齐齐了,颍川侯府不想步前人的后尘,就老老实实地认了这桩婚事。
唐氏夫人倒是不觉得自己配不上颍川侯世子。
我是嫁过一次,但你们颍川侯世子难道就是个清白无暇的处男?
你是侯府世子,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宰相外甥女呢,光是高皇帝功臣,就有十二家侯府,可是政事堂里总共才几位宰相?
配不配得上的,这不都凑一块儿了吗,那就是配得上!
天后赏脸,那她就大大方方地兜着,高高兴兴地谢恩。
颍川侯府里有些人看不起她,那她也不会上赶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日子是自己过的,管别人怎么说呢!
今天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本朝的平州墨向有美名,也是宫廷贡品之一。
前年平州才刚遭了灾,这两年进献入京的墨条只有往常年的三分之一。
太后娘娘喜欢书法,所以这些平州墨进献入宫之后,多半都供给给了千秋宫,太后娘娘又赐了一些给自己的爱臣唐红。
唐红分润了一些给女儿和外甥女。
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以唐府侍从往颍川侯府去的时候,也没有遮遮掩掩。
唐氏夫人收了姨母送来的平州墨,知道这东西宝贵,就叫人登记入库,全数留给自己的女儿曾二娘子了。
她知道女儿喜欢书法,也喜欢好墨。
颍川侯夫人就觉得儿媳妇小气,没有侯门主母的气度。
世孙也是你的孩子,还是二娘子的长兄,都是姓曾的,你难道还不能一碗水端平?
就算不是一人一半,你多多少少送一点过去,也显得有慈母心怀不是?
颍川侯夫人暗示了几句,唐氏夫人置若罔闻,到最后颍川侯夫人没法儿暗示了,只能明说:“世孙也是你的儿子!”
唐氏夫人就觉得烦死了!
她刚嫁进颍川侯府的时候,也是想做个好母亲的,可世孙是怎么对她的?
口口声声乡野之女,当着满院子亲朋好友的面,大哭着说她是狐狸精,是来抢他父亲的!
一直到九岁多,知道要去太常寺走程序,确定世孙身份了,才想起来这位继母的姨母是当朝宰相,唯恐唐红给他使绊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称呼她一声“母亲”!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跟丈夫说:“这是在干什么,表演苦情戏吗?”
“希望我唾面自干,任劳任怨,百般蒙辱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像奴婢一样关怀他、爱护他,耗上几十年心血来感动他,换取他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成母亲?”
“怎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有这个心力干点什么不好,凭什么要耗在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我自己有孩子,不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
颍川侯世子无言以对。
唐氏夫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他看不起我,我还上赶着去贴,我是脑子有病吗?”
这回的事情也一样。
那是姨母给她的东西,她没有资格决定怎么分吗?
平州墨是顶好的东西,世孙喜欢,可她的女儿也喜欢啊!
难道要为了一个从来都仇视她的继子,去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那她才真是上赶着犯贱!
唐氏夫人跟婆母呛了几句,惹得颍川侯夫人生了一场大气,偏也不敢真的把这个儿媳妇怎么样,只能一个人怄得心口疼。
世孙知道之后勃然大怒。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平州墨,而是觉得这个继母太狂妄了,出身卑贱,却倚仗着唐红,在府里如此张狂,连颍川侯夫人这个正经的婆母都不放在眼里。
母子俩聚在一起,理所应当地吵了一架。
世孙说唐氏夫人不孝。
唐氏夫人冷笑一声:“你希望别人做到什么,最好自己也能做到!婆母是我的长辈不假,可我难道就不是你的长辈?”
她说:“咱们这一大家子,上梁不正,下梁也不正,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骂他:“小兔崽子,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传家法来收拾你!”
“我有做首相的姨母护着,不逊一些也就罢了,怎么,你姨母也是首相吗?!不服气也给我忍着!”
世孙说不过她,反倒被教训了,气个倒仰,还真不敢跟她对耗,怒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这才有了后边的事情。
现下世孙惹出了事来,颍川侯夫人倒是记得去找儿媳妇了。
唐氏夫人的姨母是太后娘娘的爱臣,如若唐红愿意去说一句情,德妃娘娘也好,贤妃娘娘也罢,都不会不给她老人家情面的。
唐氏夫人听完真是给气笑了:“我算老几啊,敢去教太后娘娘做事?”
德妃向来骄狂——跟世孙比起来,这位是真的有骄狂的本钱。
贤妃呢,虽然向来好性子,但她也是一位母亲。
世孙冒犯了贤妃,说不定她就一笑置之了,可世孙冒犯的是贤妃的女儿,那这件事情,肯定是没有办法轻轻巧巧揭过去的!
她也听姨母说过,宫里边圣上教导大公主是很用心的,因为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正式的待遇甚至于比皇长子还要高一点,可见是存了政治上的指望。
如果此时对上一个侯府世孙都要退避,大公主颜面何存?
唐氏夫人才不会去趟这个雷!
《继子平日里对我冷言冷语,很不客气,关键时刻,我不计前嫌,仗义出手……》
这剧本谁想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唐氏夫人忙着呢。
她的女儿曾二娘子已经中了举人,就等着再去参加会试了。
姨母唐红也看过曾二娘子的文章和功课,说是还差了点火候,就算能中进士,估计也是吊车尾。
唐氏夫人想着女儿还很年轻,不必急于下场,先让她钻研两年,磨磨性子再说。
倒是可以着手准备着相看婚事了。
她打算给女儿娶一房丈夫回来,做她的贤内助……
……
小时女官带着两位皇嗣回了宫,便先去给圣上请安,回禀今日之事。
昔年高皇帝开国,设置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颍川侯府便是其中之一,也算是老牌勋贵了。
现下侯府世孙冲撞了大公主,好好歹歹,都得叫圣上知道才是。
圣上听她说了事情原委,神色倒是很平静,只是问了一句:“是仁燧跟你商量着不要把事情闹大,先回宫再说的?”
小时女官毕恭毕敬道:“是。”
圣上心想:他倒是真的友爱手足呢。
皇室有心收拾一个勋贵子弟,是很简单的事情,事后把人提溜进宫里来,想怎么收拾都行。
但是以事发当时的环境来看,及早脱身,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一来彼处人多,很容易生出是非来。
二来嘛,大公主毕竟还小,对于权力的认知还有些懵懂,若是被孩子的本性驱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无形当中就会折损她的政治形象。
圣上膝下现在也只有两个孩子,田氏虽然有孕,但毕竟还没有生下来不是?
他很慎重地在维护两个孩子的声望。
这边小时女官把话回完,没过多久,颍川侯父子便提着世孙入宫请罪来了。
颍川侯才刚进门,便郑重拜倒,满脸惭色,愧声道:“臣有负圣恩,实在无颜来见陛下!”
后边世子和世孙早已经跪了下去。
颍川侯又开始阐述今日之事,道是世孙少年顽劣,心性未定,在外纵马伤人,亏得恰逢大公主与皇长子微服私访,爱民如子,打抱不平,出声呵止,如若不然,还不知会酿成什么祸事来!
说完,又流着眼泪开始请罪……
圣上静静听了,心想:颍川侯行事还是很老辣的,怎么世孙就不长脑子?
相较于意气用事的孙儿,颍川侯就要成熟多了。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是没必要翻出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提世孙和世子夫人之间的矛盾。
提了干什么?
家丑外扬,叫人取笑颍川侯府家宅不宁,捎带着触怒唐红这位权相吗?
他也不说世孙撞翻的那罐猪肚汤——真要是说了,传将出去,万一有人觉得大公主小气呢?
别管这话是谁说的,只要外边有了这样的风声,这笔账就得记在世孙头上!
稍稍修改一下事实,改成大公主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这就很好。
从小处说,颍川侯府并没有推卸世孙身上的责任,大公主德行完美无缺。
往大处说,如若以后大公主真的有了前程,这就是记述在本纪开篇的一桩小事,公主少有仁德,为民请命……
颍川侯在朝中多年,很明白该如何做人做事——不能叫上边的人吃亏!
如若不然,你不倒霉谁倒霉?
圣上见他这样识趣,果然十分地和颜悦色,瞟一眼旁边跪坐着的史官,看对方正奋笔疾书,便轻叹口气,温和道:“好在没有造成伤亡,如若不然,事情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颍川侯唯有再谢。
世子在后见圣上神色缓和下来,这才膝行上前两步,徐徐开口,道是侯府已经赔偿了受伤的人和摆摊的几个商贩,又询问大公主是否有闲暇,世孙好向她当面请罪。
圣上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说的话,当下朝她招了招手,让她领着世孙去披香殿见大公主。
“哎?”小时女官微露茫然之色:“陛下,是叫世孙去向公主行礼请罪吗?”
圣上瞧了她一眼,眉梢微挑,附和了先前阮仁燧的说法:“仁燧说得真是一点不错,你有时候就是坏坏的。”
小时女官又一次露出了白切黑的笑容。
圣上也笑了,看颍川侯父子微有不安,遂道:“管教孩子,是颍川侯府的差事,朕不必越俎代庖,只是先前皇长子对姐姐有所承诺,不好叫他失信于人的。”
颍川侯父子听得面露茫然,满心不解,倒是不敢违逆,当下齐齐称是。
世孙叫小时女官领着,身后跟着诸多宫人内侍往披香殿去,心想:皇长子对大公主承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砍了我吧?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是给家里惹了祸事,看祖父一把年纪如此卑躬屈膝,心里边也不是不愧疚的。
世孙就想:要是大公主要打我一顿,那也是应该的,我认了。
然后就到了披香殿外。
小时女官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们皇子殿下之前劝公主回宫的时候,承诺了会收拾一下世孙呢。”
世孙已老实,低眉顺眼,当下毕恭毕敬道:“但凭太太处置。”
小时女官脸上的笑容便更加地亲切起来:“哎呀,你把宫里想成什么地方啦,龙潭虎穴吗?不会打你的。”
她语气轻飘飘地说出了对一个青春期少年而言相当恐怖的话:“世孙去公主面前大喊十句‘我是小狗’就好啦!”
世孙:“……”
世孙:“不能改成打我一顿吗?”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放心吧,等您出了宫回去,颍川侯会打的。包打。”
世孙:“……”
小时女官还追着捅了一刀:“这下子如愿以偿,双喜临门,高兴坏了吧?”
世孙:“……”
第24章 第 24 章 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搞……
世孙去了披香殿, 在大公主面前大喊了十声“我是小狗”。
肢体虽然还活着,但青春期少年的魂魄已经死了大半。
而后被颍川侯父子带出了宫。
贤妃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倒是德妃有点不高兴呢, 见了嘉贞娘子,跟她嘟囔:“就这么放过他啦?”
嘉贞娘子轻轻说:“娘娘,朝堂之上很少会有大开大合的阵仗。世孙有错, 是错在行事不检、纵马伤人,可要是因为这个罪过而打杀了他, 就太过了。”
“如若圣上因此下令杖杀了他,那这件事情本身, 可要比世孙纵马伤人严重得多得多了。”
这是不仁。
寻常人的不仁无足紧要, 但是圣上是天子,他不可以不仁。
如现下这样的结果就很好, 大公主得到了好名声,颍川侯府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受伤受损的人得到了足够的赔偿,世孙也认了错,君臣相得, 多么和谐的场面?
嘉贞娘子说:“到这里, 事情就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德妃蹙着眉头, 有些微妙地不满:“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嘉贞娘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可能便宜他呢?”
她说:“我一直说的都是事情‘差不多’要结束了呀!”
“差不多”要结束, 就是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事情发展到现下, 只差着最后的一环了。
圣上出于对皇室仁德形象的守护将此事轻轻放过, 是为了大局考虑, 可颍川侯府要是也学着圣上的样子在侯府内部将此事轻轻放过,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你们家把孩子养成这样,惹出事来, 还冒犯了两位皇嗣,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再则……
嘉贞娘子心里边有所明悟,转头看向前朝所在的方向。
圣上不会真的跟世孙置气。
一来他没有真的伤害到大公主和皇长子,二来,说到底,在他面前,那也只算是个小孩儿。
圣上只会跟京兆尹生气。
因为勋贵纨绔在神都街头纵马,是京兆尹失职!
这个罪责,可比世孙身上的要严重多了!
只是对于德妃来说,反倒是京兆尹这边的事情,显得无足轻重了。
说着,她将视线转向了窗外,不无好奇地道:“殿下那是在干什么,种树吗?”
四下里观望了一下,又迟疑着说:“这地方种树,枝繁叶茂之后,怕不美观吧?”
宫廷里的庭院布景,都有专人操持,宫妃们可以出于个人的爱好适当加以调节,但主体上的结构,其实没太有变动的空间。
是以这会儿嘉贞娘子见皇长子带着人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挖树坑,还有人提了水在候着,就觉得有点新奇。
德妃在不触及到某些敏感区域的时候,对孩子是很宽容的。
这会儿听嘉贞娘子问了,就以一种看似不在意、实则炫耀的语气说:“他知道我喜欢花木,专门在外边买了几棵樱桃树回来呢,一番孝心,我也不好辜负他的嘛!”
又让嘉贞娘子看她用来插花的竹篮,假惺惺地责备说:“真是的,宫里边什么东西没有?要他专门从外边给我带!”
嘉贞娘子明了她的心意,先是夸了皇长子的孝心,而后转目去瞧德妃的插花。
她脸上的褒赞愈发真切起来:“娘娘的手艺真好,高低错落,花草有序。时人多用名花插瓶,富贵雕琢之气过盛,反倒失了质朴天真,娘娘却别出心裁,点缀了两枝雪柳,真是妙趣横生!”
同样是夸奖,某些没文化的岁岁小孩儿只知道说“阿娘,你插的花真好看!”和“太漂亮了!”,但是人家嘉贞娘子,就能夸到人心坎里去!
因为这几句夸奖,德妃一整天都美滋滋的,走路都带着风。
嘉贞娘子的夸奖并不是出于社交上的礼貌,而是真心实意。
先前她也在德妃宫里待过,只是那时候德妃有孕,很少再去触碰花草之类的东西,虽也知道德妃颇擅长此道,但到底很少有机会见到她施展。
这会儿见了,不免惊叹不已。
后边到了凤仪宫,还忍不住夸奖呢:“德妃娘娘若是不做宫嫔,也足以做个花博士,为宫廷供奉了。”
这个“供奉”,指的就是凭借某项技艺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人。
有擅长弹琵琶的供奉,还有会斗鸡的供奉,到了先帝那一朝,身边多有画院的供奉,虽无品秩,然而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天子身边的人?
朱皇后很少听她这样夸人,尤其夸的还是德妃,倒是真的怔了一下:“真有那么好吗?”
嘉贞娘子就详细地形容了一下给她听:“真是灵性见秀,英华外发!”
朱皇后近来在协同内庭女官们编纂女子用来启蒙入学的书籍,闻言倒是起了一点心思:“过几日我有空,或许也可以去瞧瞧,德妃若是有闲暇,也有天分,倒是可以写一本讲述瓶花的书籍……”
内宫当中多有贤媛才女,朱皇后作为国母,除去操刀皇嗣们的教养之外,也延续了天后时期的作风,鼓励她们撰书立说,刊印出来的诗词文赋传出宫去,作为盛世宫廷文学的代表,风靡一时。
现下起意叫德妃去写一本瓶花录,既可以宫嫔修身养性,也可以向天下人展示宫廷的文化与教化,于后人而言,也算是一种记述和宣扬。
嘉贞娘子笑吟吟道:“您还真别说,单讲瓶花此道,宫里头就没人能越过德妃娘娘去。”
……
颍川侯府。
颍川侯毕竟老辣,前脚带着儿孙出了宫,回府之后第一时间就让人把孙儿按到了条凳上一顿狠打。
颍川侯夫人心疼孙儿——前儿媳妇早逝,这个孙儿是她手把手带大的!
她说:“不是已经请过罪了吗?怎么还要打呢!”
颍川侯冷笑一声:“现在还只是挨打,不叫皇室真的把这口气出了,以后丢掉性命都不奇怪!”
他厉声吩咐侍从们:“打!”
世孙给打得起不来身,最后是被抬回房的。
颍川侯夫人在旁边看着,不住地流着眼泪。
唐氏夫人也在,她是纯粹来看热闹的。
家里有大事发生,还闷在房里不闻不问的,叫人看着不是那么回事。
颍川侯夫人原本还在哭呢,看儿媳妇不痛不痒的样子,活活把眼泪给气没了,跟丈夫说:“你看她心多狠,一滴眼泪都不掉!”
颍川侯:“……”
颍川侯心烦意乱:“你也别哭了!”
思前想后,又往世孙床前去了。
“你不是天子,这世界不会绕着你转,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只能接受它!”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是放心不下你,久久不能合眼。你口口声声惦念着她,又把日子过成这样,怎么对得起她?”
还说起唐氏夫人来:“平日里你们母子俩不合契,外人也分辨不出孰是孰非,但这回的事情难道还分不出孰是孰非?是她按着你的脖子,让你去街上纵马伤人的吗?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
世孙默然不语。
第二日,世孙的外祖母英国公太夫人也派了人来问候,希望等世孙好转之后,往外家去陪伴外祖母住一段时间。
这就是想好好劝一劝外孙,让他转转性子的意思了。
颍川侯也应了。
唐氏夫人跟表妹小唐夫人和友人王元珍一处吃饭,席间说起此事来,眉宇间嗤笑之情丝毫不曾掩饰:“早干什么去了!”
她这话不是单单是在说英国公府,也是在说颍川侯府的人。
现在知道得好好教孩子了,从前怎么不教?
她饶是性情豁达,此时酒过三巡,说起此事来,也不免气苦委屈:“说到底,无非是看不起我罢了!”
从前世孙在府里几次三番与她争执,当着亲戚的面下她这个继母的面子,那些人都在说什么?
说做母亲的不要跟孩子计较,说他从小就没了生身母亲,真是可怜啊,你是长辈,多包涵他几分吧!
现在世孙出去撞上大公主了,怎么不敢跟大公主这么说?
别去跟圣上请罪啊,也跟在她面前似的,跟圣上打感情牌,道德绑架一下圣上——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别跟他计较!
小唐夫人哼笑一声,给表姐斟酒道:“颍川侯敢这么说,圣上能把他头拧下来!”
另外两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王元珍往千秋宫去拜见太后娘娘,还说起这事儿来了。
只是她并没有评说颍川侯府的事情,而是把它当成引子,谈到了前朝那边:“圣上生了大气呢,纪京兆这回怕是要糟了。”
纪京兆指的是现任的京兆尹纪文英。
太后娘娘听得很平静,只是问了句:“闻俊杰怎么说?”
王元珍道:“闻相公不置一词。”
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
太后娘娘点点头,没再说这事儿,而是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在中枢待得太久了,或许该到地方上去历练一下了……”
……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几天之后,宫妃们协同皇嗣在凤仪宫行宴,德妃还在说呢:“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叫你们出去了。小时女官也是,撺掇着孩子出去,把心都玩野了!”
她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孩子那么小,要是真的遇上点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大公主坐在贤妃旁边,却说:“可是德娘娘,要是我们不出去,他以后还会那么横冲直撞的,肯定还会再有人受伤啊!”
朱皇后也说:“禁中有人跟着呢,不会有事的,叫孩子们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知晓民情,是好事。”
德妃心想:那是因为两个孩子都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
大公主就很好奇地问她:“德娘娘,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会这样啊?”
说着,她两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学着德妃惯常的样子,提着眼皮,往上翻了个白眼。
德妃:“……”
阮仁燧没忍住,一口酸梅汤喷了出去!
朱皇后:“……”
贤妃有点尴尬地敲了女儿一下:“别做鬼脸!”
说完了又反应过来不太对——这不是说德妃之前就是在做鬼脸吗?
有心解释一句吧,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得颇为尴尬地沉默了。
德妃简直要气死了,回去的路上还在说:“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我难堪!”
阮仁燧知道,这时候阿娘不需要儿子教她做事,只需要有个人理解她的情绪,站在她这边儿。
亲近的人相处起来,有时候需要的不是评说,而是站队和理解。
他同仇敌忾地附和了德妃:“没错儿,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阿娘你尴尬,真是太过分了!”
德妃就老调重弹,以怨报德,又一次开始鸡他:“你要给我争气啊,岁岁!”
阮仁燧:“……”
晚上圣上过去,德妃余怒未消,知道圣上喜欢大公主,所以就避开她不提,只说贤妃:“刘姐姐笑话我呢,说我爱做鬼脸……”
“嗯?”圣上就好奇地问她:“所以你做了没有?”
德妃:“……”
德妃撒着娇抱怨他:“讨厌,你也笑话我!”
两个人洗漱安置了。
第二天阮仁燧起个大早,往寝殿里去的时候,德妃还在梳妆。
圣上坐在梳妆台前,执笔替她勾勒面上的斜红。
阮仁燧在旁边瞧了一眼,心说:阿耶画的比宫人们画的好。
本来也是嘛,擅长书画的人,下笔原本就格外地稳当。
这么短暂地一个功夫,他忽然间想起离宫了的乳母钱氏来了。
也不知钱妈妈近来如何。
她还在画画吗?
宫人们送了早膳过来,也将他从思忖当中唤醒,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始用饭。
阮仁燧吃得比两个成年人少,很快就结束了,无需德妃示意,便有宫人送了净手的温水来。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把手伸进去,就听大公主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来了,露水一样,清冽又有精神:“岁岁!岁岁,我来喊你去上学啦!”
德妃就觉得输了。
趁着圣上不注意,她开始鸡自己儿子:“明天早点起,你去喊她!”
阮仁燧:“……”
阮仁燧如实道:“往那边走绕路啊,阿娘!”
德妃瞪他一眼,强忍着拧他耳朵的冲动:“你能不能上进一点?”
阮仁燧就诧异地看着她,语气谴责地说:“你进宫都好几年了,连个贵妃都没混上,这么不争气,还好意思催我上进?”
德妃:“……”
德妃就觉得有点手痒,打孩子的想法在脑子里生到一半,忽的想起圣上还在这儿……
她只得暂且作罢,伸出一根食指,狠狠地点了点他:“你等着!”
下午回来我再收拾你!
圣上面前,她面带微笑,语气轻柔地招待了大公主,而后亲自送两个孩子出去:“去吧,路上慢一点,要好好听太太们的话呀!”
阮仁燧回头朝她招手,笑得阳光灿烂:“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搞砸的!”
德妃:“……”
德妃捏紧拳头,表情不受控制地狰狞了一个瞬间。
圣上:“……”
圣上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吃自己那顿没吃完的早膳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开山鼻祖!!!
因为先前与嘉贞娘子谈的那席话, 朱皇后一直记挂着得空往德妃宫里去瞧瞧这件事。
她跟德妃的关系不算十分和睦,不好贸然登门,这日得空, 便约了贤妃一起,往披香殿去坐坐。
德妃听人来报,道是皇后和贤妃一起来了, 心里边还纳闷儿呢,平白无故的, 皇后怎么会过来?
她有点心虚:难道是我在外边犯了什么事?
按理说最近也没怎么着啊……
微有点忐忑地迎了人进来。
朱皇后进了待客的前殿,打眼便瞧见了摆在显眼位置的一瓶紫玉兰。
朱皇后协同贤妃一路过来, 路上也曾经见到成片的紫玉兰树, 茂盛又鲜妍,郁郁葱葱地点缀着宫廷的春天。
那是很能开花的植物, 花头聚集在一起,轻易就能让人觉得茂密。
德妃选了一根稍粗的花枝,调整了角度固定住,又自行修剪过过多的花朵。
那枝干苍劲有力,枝头却是轻盈的, 俏生生地点缀着几朵将开不开的玉兰, 果然极为动人。
殿中还有别的瓶花, 处处花红柳绿, 逞妍斗色。
朱皇后挨着看了, 倒真是对德妃刮目相看了。
啧啧称奇之后, 又问德妃:“我看你在此一道很有天分, 现下皇长子也开蒙读书了,无需你过多地消耗精力,你是否有闲暇和心力, 写一本关于瓶花录出来?”
她说:“先前韩王妃入宫做客,还曾经说起这事儿来,本朝有香道、花道、茶道,文人逸士写另外两种的多,倒是写花道的很少。”
韩王妃还未出嫁便有才名,韩王又是小说家的金主之一,夫妻俩兴趣相投,成婚之后韩王妃自己开了几家书铺,另设有印刷厂,专门帮自己喜欢的作品出版。
又因为天后时期她作为宗室长辈主持过数次贤媛宴,结识甚广,捎带着参宴之人与内宫的女尚书们有了诗词文赋,也喜欢找她帮忙出版。
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来二去的,这生意也就做大了。
虽然士林当中也有人指责某些作品过于华贵糜艳,多有脂粉之气,但客观来说,也的确产生了许多可以流传于世的作品。
尤其天后之后,以唐红、王元珍等人为首,禁中女官们逐渐形成一股全新的政治势力,入京的许多人出于政治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考量,往往都喜欢了解一下宫廷内部的风向,也会特意前去购置几本,私下研读。
怎么说呢,相较于外朝的官员,禁中女官们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处——她们离圣上和太后娘娘太近了。
朝臣们和那些有意入仕的人可以不刻意地去结交她们,但是最好不要让她们对自己心生恶感,不然兴许对方在圣上和太后娘娘耳边说一句话,就有可能阴差阳错地改变他们的命运。
朱皇后这话说完,德妃当场就愣住了。
愕然良久,才回过神来。
德妃真的很想发一个表情包给朱皇后。
写书?
谁,我吗???
苍天可鉴呐,我们夏侯家几代人都没出过能写书的才女!
她简直怀疑朱皇后是来捧杀她的!
德妃迟疑着推拒道:“这,只怕是容易贻笑大方吧……”
“怎么会?”
朱皇后道:“圣上说你的瓶花好,嘉贞娘子说你的瓶花好,现下我也亲自来看了,的确是精巧无双,丽质天成,一个人这么说,可能是哄你,两个人、三个人难道也是吗?”
看德妃神色懵懂,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当下又宽抚她说:“至于贻笑大方,就是自己吓唬自己了——又不是你写出来,第二天马上就拿去刊印,广而传之。”
朱皇后娓娓道来:“写书也是有格式的,开头怎么写,结局怎么收,各部分怎么组合,前人于此道有什么记述,你的书里边又有什么迥异于前人的东西,引用了什么书籍,哪儿能真的让你随便去写?”
她知道德妃同自己之间有嫌隙,所以并不直接去管这事儿,而是说:“我叫嘉贞娘子来协助你,她跟你讲一讲写书的格式,后边你写完了,再让她来验收,最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再请韩王妃来瞧瞧。”
德妃原本还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来着,哪知道听朱皇后详细地说了,又感觉好像有门儿?
听起来,也没那么难的样子。
且要是皇后负责盯着的话,德妃会担心她会不会趁机给自己使绊子,但是叫嘉贞娘子来协助自己,总不会有这些问题吧?
德妃心里边还有点小算盘。
瓶花哎,宫里边不就只有她跟圣上喜欢捣鼓这事儿吗?
到时候,她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使人去请圣上来说话,闲暇时候凑在一起了!
德妃想到这儿,就觉得这事儿好像可以做,间歇里瞧一眼贤妃,顺嘴问了句:“贤妃姐姐要不要也找个什么来写一写?刚好咱们一起作伴。”
“哎哟,”贤妃给吓了一跳,赶忙笑着推拒了:“我哪儿是那块材料啊!”
她倒是坦诚,当下直率道:“我那点长处呀,都在手上,给仁佑做件衣服、缝个小包,亦或者折个纸兔子,多得是比我强的人呢。”
德妃在花道上的先天条件,其实是很得天独厚的。
她的身份在那儿摆着,想要什么花儿,就能得到什么花儿,琢磨个对应的花器,马上就能得到。
实在找不到的,还能专门吩咐下去,让人开炉给她烧一个出来。
她也有足够的地方去安置自己的瓶花作品,且还有身边的人源源不断地为她提供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感。
圣上欣赏她的爱好,阮仁燧见到就夸夸夸,侍从们就更不必说了。
最最要紧的是,她也有这个天赋。
德妃早先听朱皇后说完,就已经有所意动了,这会儿再听贤妃坦诚地承认自己写不了书,腰杆立时就直起来了。
贤妃姐姐,真是不好意思,那你输了哦~
那个小兔崽子不是说我一直跟贤妃齐平,不上进吗?
我现在可比贤妃强了!
她不能写书,我能!
德妃光是这么想着,气势上都开始攀升了。
她还反过来安慰贤妃呢:“哎,天分这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姐姐看开一些,也就是了。”
贤妃就觉得德妃这个性格其实也有一点可爱,不怪圣上喜欢她呢,跟一桶清水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底。
她也没有呛声,顺势又夸奖了德妃几句,从未来的角度,给德妃画了个大饼:“妹妹要好好写呀,将来流传出去,刊印得多了,朝野民间引为风尚,你可就是本朝花道的开山鼻祖啦!”
开!山!鼻!祖!
这么一顶高帽砸下来,德妃整个人都熏熏然了。
这边把话说完,朱皇后和贤妃离开之后,她一个人捧着脸坐在桌前,笑眯眯、美滋滋地对着案上的那瓶紫玉兰端详了大半个下午。
心里边慷慨激昂地回荡着四个大字。
开!山!鼻!祖!
懂不懂这四个字的分量啊!
因为太过于高兴的缘故,等阮仁燧下学回去,她都把今早晨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是矜持地坐在官帽椅上,问儿子:“岁岁,你知道今天下午谁来了吗?”
阮仁燧哪儿知道谁来了?
倒是看出来阿娘的心情不错,眉宇间都带着得意呢。
他想了想,试探着说:“是外祖母进宫来了吗?”
德妃摇头。
不是外祖母?
阮仁燧又问:“是阿耶过来了吗?”
德妃稍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觉得儿子可真不开窍!
她摇头说:“不是。”
那能是谁啊?
阮仁燧猜不出来了。
德妃看他这副榆木疙瘩似的样子,想一想“开山鼻祖”四个字,也不稀罕跟小孩儿计较了,当下美美地告诉他:“是皇后跟贤妃来了!”
阮仁燧:“……”
打死他,他也想不到这个答案啊!
话说阿娘你不是跟朱皇后有仇的吗,怎么她来了,你还这么高兴?
德妃就把今下午发生的事情慢慢悠悠地跟他说了,末了,又抬着下巴,洋洋得意地等他的反应。
阮仁燧很上道,也是真的替她高兴:“天呐,阿娘,你好厉害啊!”
德妃就像只被挠到了脖子的小羊似的,骄傲地把下巴抬得高了一点。
阮仁燧还在说:“你怎么这么了不起?你要出书了哎!”
他欢欣鼓舞,雀跃不已:“朱皇后没能出书,贤妃娘娘没能出书,连阿耶都没出过书,但是你要出书了哎!”
德妃就用手里边的宫扇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假模假样地嗔怪道:“小声点,这么大惊小怪的,叫人笑话!”
自己也没忍住,乐不可支地跟他说:“是开山鼻祖哦!”
阮仁燧大声道:“又不是丢人现眼的丑事,为什么要小声点?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广而告之嘛!”
他替德妃盘算着:“可以先在宫里边请请客,第一波儿请阿耶和太后娘娘、朱皇后、贤妃娘娘她们来。”
“第二波儿呢,可以请韩王妃来,再请嘉贞娘子作陪!你们要谈出版的事情嘛!”
“最后还可以请外祖母进宫来坐一坐,让她知道,夏侯家出大才女啦!”
德妃笑得合不拢嘴,嘴上还说:“哎呀,是不是太张扬啦?”
“哪有?”阮仁燧说:“这可是出书哎,整个宫里边才几个人出过书?”
又说:“后代人说起本朝来,第一有名的内庭宫妃一定是阿娘你,你出过书,是大才女哎!”
德妃笑眯眯地捧着他的脸,心花怒放,低头重重地亲了他脑门儿一口:“我们岁岁就是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大声叫她:“大才女!”
德妃美滋滋地叫他:“大才女的儿子!”
侍从们:“……”
圣上从外边过来,还没进门,就听里边那母子俩热火朝天地彼此吹捧着,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时空。
德妃那本书的确还没有开始写,而不是已经顺利出版,功成名就了吧?
第26章 第 26 章 绝望的文盲
德妃虽然还没能把书写出来, 但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代宗师的架子了,见圣上来了,便十分矜持地迎上去, 并没在第一时间跟他分享自己成为一代宗师的好消息。
阮仁燧反倒没控制住,快活地告诉圣上:“阿耶,阿娘她要出书了哎!好厉害的!”
圣上虽然已经知道了, 但此时见状,还是故作讶异, 配合地惊呼一声:“是吗?”
阮仁燧用力地点头,说:“是呀!”
德妃假惺惺地说他:“都没正式地开始写呢, 你这孩子, 也真是藏不住事儿。”
阮仁燧围着她“大才女、大才女”地叫,德妃到底没忍住, 重又笑盈盈地展颜起来。
圣上也挺高兴的,拉着德妃的手跟她一起进去,而后说:“有这样的本领,不传诸于世,岂不是太可惜了?”
还说呢:“动笔之后, 缺什么、少什么, 都只管问尚宫局要, 不必俭省。”
又开始数算着时间:“今天太晚了, 明天么, 我也有事, 那就后天吧, 就在披香殿设宴,让皇后和贤妃都来聚一聚,也请韩王妃和大尚宫来, 哦,嘉贞娘子也来……”
德妃脸颊微红,拉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道:“这,是不是太隆重了一点?都没开始写呢……”
圣上就略带着点惊奇地看着她,说:“哪里隆重了?”
又理所应当地道:“现在还没有开始写,但以后总是会写,也会写完的嘛!”
德妃见他看重自己,心里边当然是高兴的,当下被激起了写书的热情,拉着他往书房去,像只快乐的兔子似的,路上还不由自主地蹦了两下。
圣上笑吟吟地叫爱妃拽着,两人一前一后过去了。
阮仁燧还要跟过去呢,中途却被易女官给拦下了。
她半蹲下身,笑眯眯道:“殿下,我让人给您送点吃的过来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嫌弃我碍事呢。
他心想:我还不愿意跟着他们呢!
便也就应了声:“好。”
这边圣上把行宴的事情安排下去,后脚就有人去知会相关人员了,尤其是朱皇后——得由她去邀请韩王妃入宫。
彼时嘉贞娘子也在凤仪宫,闻声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不动声色地去看朱皇后脸上的神色,却见对方神态从容如常,并没有显露异色。
嘉贞娘子因为在心里短暂地感慨了一下。
离开凤仪宫之后遇见小时女官,两个人说起这事儿来。
小时女官就说:“圣上还是很宠爱德妃娘娘呢。”
嘉贞娘子点点头:“是啊。”
她们俩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不需要把话说透,就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小时女官说圣上宠爱德妃,不是说专程为她而请皇后和韩王妃往披香殿去凑个局,而是说他真的有为德妃的以后做打算。
德妃的性子,嘉贞娘子是亲自领教过的,小时女官虽然与她交际得少,但也有所耳闻。
先前德妃还指摘过她呢——都怪她带皇嗣出宫去,把两个孩子的心给玩野了。
小时女官只能在心里边叹气。
这事是她自作主张去做的吗?
要不是太后娘娘和圣上点头,她敢带着圣上膝下仅有的两位皇嗣擅自出宫?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德妃就想不明白。
而依照德妃的性子和疏懒,对写书这事儿三分钟热度,而后半途而废,是最合理的发展趋势了。
但是圣上这会儿让她设宴请了朱皇后和贤妃,还把韩王府这位宗室长辈和大尚宫请去,一是替她走动关系,二来也是用这些人来预防她打退堂鼓。
你要面子,那就给你面子,皇后给了,贤妃给了,韩王府和大尚宫都给了,结果人家给完面子,你又说不干了?
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用这些尊客倒逼着德妃把这本书写下去。
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女官也罢,俱都看得明白,这本书写成了,对德妃有百利而无一害。
扬美名于外,既能缓和外朝对于夏侯氏的非议,也能通过与朱皇后和韩王妃的往来交际,遮掩住从前发生过的不快。
甚至于连皇长子也可以在母亲的树荫下乘凉。
只是,前提得是德妃真的能好好地把这本书写出来才行。
小时女官有所预感,略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嘉贞姐姐,你以后怕是要有的忙了呢!”
“……”嘉贞娘子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小时,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下意识摸了摸脸:“哪有的事?我最近很认真在减肥的,晚上都只吃菜叶!”
嘉贞娘子“噢”了一声:“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然后专门等到了晚上,使人去给小时女官送了一整只烧鹅做宵夜。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披着衣裳,一边吃,一边郁郁不已:“嘉贞姐姐的报复心也太强了点……”
……
德妃那本书还没有开始动笔,满宫里的人就都知道她要写书了。
大公主知道之后,还问母亲呢:“阿娘,德娘娘要写书了,你不写吗?”
贤妃无奈道:“我哪儿有那两下子?”
大公主可郁闷了:“岁岁的阿娘能写书,你怎么不行啊……”
贤妃就用狗尾巴草给她扎了一个小兔子,笑眯眯地逗她:“阿娘不能写书,可是德娘娘也不会扎小兔子呀!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新奇地看着那只绿兔子,重又开心起来。
德妃现在的状态就是膨胀,非常膨胀。
一代宗师!
开山鼻祖!!
名垂后世!!!
这种膨胀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嘉贞娘子领着她往集贤殿书院去。
那是外朝所在,为此,还专门叫彼处当值的外官回避了。
德妃没到过这地方,倒是觉得很新鲜,阮仁燧饶是上辈子来过这地方,今生再次看见,也仍旧觉得震撼异常。
所谓的集贤殿书院并不是单独的一座殿宇,而是一整片建筑群,里边收录了高皇帝至今以来的经史子集等各类藏书,书院之大、收纳书籍之广,甚至于都不是汗牛充栋所能形容的了!
阮仁燧与德妃跟随嘉贞娘子到了一层之后,就被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书架震惊住了。
嘉贞娘子显然不是头一次过来,到此之后,显得轻车熟路。
书架上详细地标注了书籍的种类和年代,以方便来人取阅,嘉贞娘子走在前边,一本接一本地往下抽取,侍从在后,默不作声地将其收起备用。
德妃起初还很兴奋,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嘉贞娘子后边,亲热地跟她说着话。
慢慢地,眼瞧着侍从们手里的书越来越高,脸上的笑容也就逐渐消失了。
“……嘉贞姐姐,怎么拿这么多啊,”德妃强颜欢笑:“你也要拿一些回去看吗?”
嘉贞娘子回头看了看她,温柔又慈祥地笑了笑。
没说话。
继续从书架上抽取书籍。
德妃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来擦汗了。
再到后边,嘉贞娘子抽一本,她心脏就哆嗦一下,心里边还忐忑不安地数着呢——这都三十多本了!
到最后,嘉贞娘子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住了。
德妃一张俏脸耷拉着,满脸的生无可恋。
阮仁燧看着自己阿娘的神情,都觉得她怪让人心疼的。
德妃有气无力地问:“我要看这么多书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看着她,略有点歉意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还有这些。”
嗯?
德妃不明所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茫然:“还有哪些?”
嘉贞娘子微笑着拍了拍面前的书架:“这些。”
德妃:“……”
德妃看起来好像是要碎了。
嘉贞姐姐,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啊!
……
德妃木然地看着侍从们把书填满了她的书架。
还没有真的开始看,就已经觉得辛苦了。
嘉贞娘子知道她不懂这方面的事情,便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娘娘,您要做的,是系统地写一本书,而不是心随意动,写一本如何插花的随笔,事先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铺到书桌前,跟德妃解说该如何看这本书:“看书要用心,不能走马观花,合上书之后什么都不知道。”
“您要看作者是谁,去了解他的生平和生活时代的背景,看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写下了这本书。”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什么?分多少个章节,结构如何?看完之后,您心中又作何感想?”
嘉贞娘子看了眼这本书的页数,而后道:“只有三百页,不算长。”
她顺势给德妃安排了接下来的任务:“一天看一百页,这任务不算重吧?三天就能看完啦,很简单的!”
嘉贞娘子语气轻快:“娘娘要认真点哦,看完每天的一百页,都要写不少于八百字的观后感悟,不止我会看,圣上和皇后娘娘有空的话,也是会看的哦~”
德妃:“……”
阮仁燧在旁边给她鼓劲儿:“一代宗师,开山鼻祖!”
德妃一听这八个字,嘴角就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
她因而短暂地打起了精神来:“好!”
她慷慨激昂:“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我可是要成为一代宗师的女人!
德妃有了正经的事情要忙,相对地就没那么多心思耗费在儿子身上了。
第二天阮仁燧下学回去没见到人,就知道肯定是在书房里,过去踮着脚隔着窗户往里边瞄了眼,果然见他阿娘正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发生过的事情,他其实挺为母亲高兴的。
人死无痕,能在这世上留下一点东西,也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到了晚膳的时候,嘉贞娘子过来,预备着验收德妃今天的读书笔记。
德妃脸上自信满满,只是目光稍有点飘忽,泄露了几分忐忑的痕迹。
阮仁燧多了解她啊,见状就知道那读书笔记里边肯定有鬼。
果不其然,嘉贞娘子接到手里从头到尾迅速看了一遍,就客气地叫保母:“先领着殿下出去透透气吧。”
这是不想在孩子面前指摘德妃的意思。
阮仁燧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点同情来。
他很乖地跟保母出去,见后边没有大队人马跟着,又杀了个回马枪,示意保母噤声,自己趴在窗户外边向里张望。
就听见嘉贞娘子随意地从德妃出具的那份读书笔记里边抽了几句念,而后问她:“娘娘是觉得直接抄录原文,我不会发现的,是不是?”
她也不生气,反倒还夸奖德妃呢:“您可真是聪明呀,能人所不能,别人肯定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
德妃:“……”
太,太阴阳怪气了嘉贞姐姐!
德妃满脸心虚,垂着眼皮,悄咪咪地掏出手绢来擦汗。
嘉贞娘子又念了几句出来。
这回德妃却是理直气壮了:“这真的是我自己写的!”
嘉贞娘子微笑道:“是啊,仙鹤身上长了条鸡腿——这段话就是那条鸡腿。”
德妃:“……”
嘉贞娘子走了,只留下德妃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阮仁燧从外边回来,还想着要不要去劝慰阿娘一句呢,哪知道德妃刚瞧见他,眉毛就皱起来了:“你……”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我怎么了?”
德妃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特别地愤懑——人忙了一天之后忽然间看见另一个人东游西逛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很容易不爽。
她板着脸,问:“……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阮仁燧就特别爽快地说:“做完了啊。”
他就是个才刚开蒙的小孩儿,上课也就是读一读诗经,第二天去背几句就能过关。
德妃被他那轻盈的语气和松快的状态刺痛了。
你都三岁了啊岁岁!
还不给我紧迫起来!
你阿娘我一天看一百页书,还要写八百字的读书感悟,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怎么睡得着的?!
她一把把人抓过来:“跟我一起去看书!这么不知道上进,以后还怎么做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弱弱地说:“阿娘,可是我还不识字……”
德妃一点都没被难住:“那就叫人给你讲历史故事,听完之后给我概括一下都讲了些什么,你听了又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
第二天晚膳时候嘉贞娘子再过去,就见德妃咬着笔头,痛苦地在写读书笔记,旁边皇长子神情麻木,在听女官讲史。
母子二人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痛苦,宛如两个绝望的文盲,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嘉贞娘子:“……”
第27章 第 27 章 阮仁燧,不要让我在这么……
德妃看了两天书, 连带着人都有点恍惚了。
前几天她还在说让阮仁燧早起一会儿去喊大公主上课,这会儿也不再提了。
今天还有一百页的读书任务和八百字的读书感想。
有种两眼一睁就欠了债的美感。
易女官见状,就嘱咐人换了早膳的食单, 捎带着让她换个心情,叫做了虾仁焖面,配了一碟盐腌的玉兰片调剂, 又用虾油拌了素干丝来吃。
皇嗣们的厨具都是专用的,跟宫嫔们使用的不一样, 尚宫局的人画出样子来,叫皇嗣和皇嗣之母挑了, 再开窑去烧制。
大公主选的是小熊和小兔子的, 阮仁燧自己挑了一套白鹤的,德妃替他挑了一套百花形制的。
这会儿吃虾仁焖面, 用的就是白鹤盘。
阮仁燧一向不挑嘴,虾仁焖面送到面前来,他捏着那副同样特制的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
德妃为读书笔记所苦,倒是仍旧没什么胃口, 托着腮问:“是不是快到鳝鱼肥的时候了?”
她有点想吃鳝鱼了。
易女官就说:“还得再过两个月呢。”
这边随意地说了几句, 外边宫人神情稍有点古怪地过来了, 进殿之后行个礼, 悄声道:“娘娘, 昨天晚上圣上在九华殿用晚膳, 田美人身子有些不适, 专程请了太医过去,还让人把圣上请过去了,那时候圣上和贤妃娘娘都已经歇下了……”
德妃冷哼一声:“田氏还真是一朝得志就飘起来了!”
不就是有身孕吗, 跟谁没怀过似的,瞧把她给猖狂的!
看儿子在旁边一脸懵懂,还跟他说呢:“身子不适,那就去找太医,怕出事,就使人去告知皇后娘娘,找陛下去干什么,难道陛下会诊病吗?”
“还是说心里边害怕,想找个依靠?可我瞧着陛下也不怎么宠爱她啊,怎么叫她宽心?”
德妃特别懂地跟易女官说:“她就是故意要争,好叫宫里边的人知道她田氏怀着孩子,正是最金贵的时候!我当时就是这种想法!”
易女官:“……”
该说不说,娘娘你倒是还挺坦荡的……
但同时德妃也说:“你们都说我不聪明,要我看呐,田氏还不如我呢!”
德妃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她懂男人啊。
男人那儿很少有母以子贵这种事,除了实在生不出孩子、要死要活只有一根苗的特例之外,多半都是子以母贵的。
德妃自己也知道自己怀着孕的时候经常说不舒服,让圣上来陪这点小伎俩所有人都能看明白,但是她才不在乎别人能不能看明白呢!
圣上宠爱她,愿意哄着她,那这小伎俩就永远都不过时!
可田氏是这么回事吗?
她要是觉得宫里边前两个诞育皇嗣的宫妃都做了正一品妃,自己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剩下的那个淑妃之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贤妃能做贤妃,是因为她姓刘!
就凭这个姓氏,别说是贤妃了,做皇后也没人能说什么。
德妃能做德妃,是因为圣上喜欢她!
田氏既不得圣上宠爱,又没有家世背景,还要干倚仗着皇嗣截胡高位妃嫔的事儿,现在她怀着身孕,圣上可能还会忍她一下,等生了孩子呢?
不过啦?
说完,又冷笑道:“算她乖觉,知道贤妃是个软柿子,性子好,要是敢捏到我头上来,我要她好看!”
那宫人也说呢:“圣上去坐了坐,听了太医的回禀就走了。”
并没有留下陪伴田美人。
德妃心说:多简单的事儿?
那就是不高兴了嘛!
朱皇后那边知道这事儿,也是蹙眉。
田氏有孕,身体有恙不禀报给皇后知晓,却越过她去寻圣上,这实在不算是很妥当的行径。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不贤,以至于有孕的宫妃身体不适都不敢叫她知晓呢。
传了大尚宫来问,大尚宫默然几瞬之后,低声说:“倒是也有女官在侍奉田美人,只是她并不十分倚重,倒是很亲近从前一处当值的几个宫人……”
朱皇后顿了顿,又问:“太医怎么说,皇嗣可有妨碍?”
大尚宫轻叹口气:“田美人初次有孕,很是忐忑忧虑,昨天晚上忽然有一些腹痛,她心内难免惊惧……太医瞧了,说并无大碍,田美人身体向来康健,只给开了剂补药先吃着。”
朱皇后便说:“侍奉田美人的女官失职,不能规劝,革她一个月的俸禄!”
又说:“田氏不懂宫里的规矩,再差遣一个女官过去,把相关的宫规翻出来,念三遍给她听。”
命令下达过去,田美人处当值的郑女官实在是很委屈,私下里同嘉贞娘子说起此事来:“我平日里连寝殿都进不去,哪知道她们在里边说什么?田美人只亲近从前相熟的宫人,跟我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就连昨天晚上田美人使人去请圣上,她都是等圣上到了之后才知道的!
想要阻拦,却也晚了。
嘉贞娘子也是无奈:“你得硬气一些啊。”
郑女官真是跟吃了黄连似的,嘴里一阵一阵地发苦:“我怎么跟她硬气?”
“田美人看着就柔柔弱弱的,倒是不是跋扈的人,只是性子软,又敏感多疑,现下还怀着皇嗣,我要是把话给说重了,惊着她,不定要生出什么是非来呢!”
嘉贞娘子又好言宽慰了她几句,而后道:“再看看吧,且瞧田美人此后如何应对。”
别管是否是蓄意为之,她的确都下了皇后和贤妃的面子,从前还可以说是不懂,现在都有人专门去讲解宫规了,再说不懂,就是装傻充愣了。
朱皇后派了人去给田美人念完那三遍宫规,田美人自己也惶恐不已,当下便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她身边的宫人劝她:“美人昨日的确是身体不适,又不是装的,何必如此诚惶诚恐?”
又把德妃的例子拉出来了:“先前德妃娘娘怀着皇长子殿下的时候,皇后娘娘的确从头到尾都没管过呀,有这样的先例摆着,美人会错了意,也不奇怪不是?怎么能怪您呢!”
郑女官在旁听着——朱皇后的命令下来,她再往寝殿去,就没人敢阻拦了。
她就事论事:“美人有孕的情形同先前德妃娘娘怀皇长子时候的情形,岂能一概而论?”
郑女官细细地向田美人阐述这段过往:“德妃娘娘有孕之后,因着先前披香殿与中宫不睦,圣上才托了费尚仪前去顾看,皇后娘娘不曾插手,也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跟美人如今的情形,可不是一回事啊。”
先前说话那宫人听了,脸上的神情便显露出些许不忿来,正待开口,却被田美人拦下了。
她黯然神伤:“我怎么配跟德妃娘娘比呢。”
叫人侍奉着梳洗,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那宫人劝她:“美人身子还没好呢,昨天又觉得不舒服,宫里的繁文缛节,难道比您腹中的皇嗣还要紧吗?”
田美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迟疑住了,捂着肚子,犹豫着看向郑女官。
郑女官轻轻道:“昨日太医来瞧了,不是说美人身体康健,适当走动一下是好事吗?”
那宫人马上就不悦地叫道:“郑女官,你自己也说是‘适当’!怎么能……”
郑女官微笑着看向她,道:“我与美人说话,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插嘴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屡次抢在美人前边发话的?”
声音落地,那宫人涨红了脸,羞愤不已。
田美人见状,赶忙道:“郑女官,玉芝她只是关心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担待一些……”
郑女官抬眸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旁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玉芝,微笑着说了声:“美人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到最后,田美人也没挪动,只是请郑女官替她去向朱皇后和贤妃赔罪。
郑女官:“……”
哈哈,超喜欢打工的!
就喜欢这种同事搬弄是非、领导还稀里糊涂的感觉!!
无事撵我走,有事我顶雷,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啦!!!
郑女官遵从田美人的意思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把该说的说完,就听朱皇后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后问她:“这是田美人的意思?”
郑女官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田美人寝殿里发生的事情讲了。
朱皇后听后就说:“田美人既然身上不好,那就叫她安生养着吧,别出门了。宫人搬弄是非,不修口德,拉出去打她十板子,撵去舂米!”
郑女官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去。
凤仪宫的侍从领命,往田美人处传讯去了。
朱皇后处置了田美人处的事情,这才转头去看郑女官,语气和煦下来,歉然道:“先前罚了你一个月的俸禄,也是无奈之举,你是大尚宫派遣去的女官,有指正宫中嫔御不当举止的职责,田美人行事不妥,只能问责于你。”
“我也知道,宫妃任性起来,女官们是管束不了她们的,只是田美人是宫人出身,并不很明白这些事情,又怀有身孕,所以我待她就要宽宏一些,给她一个修正的机会,只是委屈了你。”
郑女官听得心下感佩,慌忙道:“臣不敢,娘娘太抬举臣了。”
朱皇后微微摇头,倒是没再说别的什么,使人厚赐了郑女官,而后道:“你不要再回田美人处去了,我看你言行举止很有章法,去费尚仪那儿,跟她一起修书吧。”
郑女官着实松一口气,十分地觉察出这位年轻皇后的体贴与周全来了。
不管她的行事是否正确,在将玉芝的言辞和行径和盘托出之后,都很难再在田美人处继续待下去了。
顺势离开,挺好的。
郑女官郑重地向朱皇后行了一礼,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的想起来另一事:“贤妃娘娘处,是否还需要臣再去走动?”
朱皇后听得笑了,神清气茂之余,又有些无奈:“气气我就得啦,别再让贤妃也跟着气闷了。”
向来都是高位者派遣使者去慰问低位者,这是上对下的施恩,哪有低位者让人去慰问高位者的?
真难为田美人想得出来。
……
朱皇后的口谕传过去,田美人是真的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有这么严重!
倒是有心去跟朱皇后请罪,只是朱皇后早就吩咐下来了,说她既然身子不爽利,不能出门,就只管在宫里边静养着。
玉芝被带走了,剩下两个田美人微时的小姐妹都有些瑟缩。
再看到田美人已经微微隆起来的肚子,复又重新有了胆气,没人的时候,悄悄给她鼓劲儿:“圣上和太后娘娘看重皇嗣,等你顺利地把皇嗣生出来,就能晋位做正一品的淑妃了!”
从前玉芝也是这么跟田美人打气的。
都是这样的呀!
圣上此时儿女稀少,大公主的母亲是贤妃,皇长子的母亲是德妃,等田美人顺利生产了,晋成淑妃又什么稀奇的?
只是此时此刻,田美人已经不太敢相信这个话了。
她有点悲哀地感悟到,或许那只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
这天晚上,阮仁燧跟他阿娘一起吃饭的时候,就见底下人在外边朝里探头,瞧见他还在那儿,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德妃有所领悟,也没发问,一直等儿子叫保母带着去洗漱了,才问了句:“怎么了?”
心腹悄悄告诉她:“就在刚刚,田氏又传了太医。”
德妃听得很不耐烦——怎么没完没了了?
她当初虽然也玩弄过这样的小心机,但也没搞得这么频繁啊!
差不多得了!
德妃问:“怎么,她又让人去请陛下了?”
“那倒没有,”心腹有些迟疑,顿了顿,才说:“不过,这一回,她好像是真的动了胎气了……”
德妃听了一耳朵,短暂地思绪抽离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关我屁事啊!”
她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消耗在田氏身上——每天要看一百页书,还要写该死的读书笔记,她觉得自己比田氏可怜多了!
相较于前一日晚上的鸡飞狗跳,当狼真的来了以后,反倒没能激起什么水花。
朱皇后赐了许多补品下去,又让太医常驻在田美人处,随时顾看她和皇嗣。
这就是仅有的水花了
太后娘娘从头到尾都没作声,德贤二妃也始终缄默。
消息报到崇勋殿去,圣上也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
到了晚上临睡觉前,德妃像是捧着自己的精神图腾似的,满脸憧憬地在翻月历。
阮仁燧起初还没明白过来:“阿娘,你看什么呢?”
德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告诉他:“后天是清明,有三天假,不用看书,也不用写读书笔记。”
阮仁燧:“……”
德妃:“我喜欢放假,放假使我快乐!”
阮仁燧:“……”
阮仁燧忍不住道:“阿娘,你之前不总是跟我说,你小时候没我这个条件,所以不能好好读书吗,现在有了,怎么又这么不知上进?”
他叹口气,惋惜地皱着小眉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德妃慈祥地抚摸着手里的那本月历,微笑着同他说:“阮仁燧,不要让我在这么快乐的时候扇你。”
阮仁燧:“……”
第28章 第 28 章 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周礼》讲四时变国火, 即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拓之火, 秋取柞之火,冬取槐檀之火。
到了本朝,清明节与寒食节几乎合二为一, 捎带着两个节令的相关活动和庆典,也逐渐融合到一起去了。
每到清明时节, 禁中取榆柳火以赐要臣和贵戚们,也是固有的仪式之一。
只是那就是外朝之人须得关注的事情了, 内宫里边, 反倒没怎么有人在乎。
该有的总会有的嘛,这点情面, 圣上还是会给的。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是一定会有的,德贤二妃就更不必说了,不为了她们,也得为着皇嗣呢,怎么好折皇嗣外家的情面。
这日虽然不需要读书和写读书笔记, 但德妃也起了个大早, 虽说是假日, 但因是大日子, 宫里边从早到晚怕都不得闲。
作为后宫嫔御, 她得先去给朱皇后请安, 而后叫朱皇后领着去拜见太后娘娘, 再一处往宗庙去祭拜皇室的历代先祖。
不只是她们,宗亲们也得去。
祭拜结束之后也还没完呢,宫里边还要行宴, 中午款待的是宗亲,晚上更热闹,外戚们也会来。
德妃自己倒是挺喜欢热闹的,只是怕小孩子精力不济,亦或者觉得这些事儿没意思。
今天就破天荒地亲自替儿子穿衣裳,同时还哄他说:“晚点我叫人在外边小花园里给你扎个秋千,秋千,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话说完,阮仁燧还没有答话,她自己倒是有点恍惚了。
“哎,我还在娘家的时候,每年清明,你外祖母都叫人给我扎秋千,闺中的小姐妹们里边,就数我荡得最高……”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闺阁时代,对此倒是很感兴趣:“我只见过小姨母和二姨母哎!”
小姨母说的是德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夏侯小妹,二姨母指的是德妃的堂妹夏侯二娘子。
因为家中姐姐做了贵人,所以两位夏侯娘子都有机会入宫来增长见闻。
德妃听他这么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嗤了一声,不屑道:“说来也是好笑,当初说我贪慕虚荣,品德败坏,不屑于与我为伍,她清高,有种就清高一辈子啊,我倒还高看她一眼。怎么后边还低三下四地来求我,写信说从前跟我如何如何要好?”
她冷笑着“呸!”了一声。
阮仁燧听得云里雾里:“阿娘,你说谁?”
德妃扭头看他,脸上的神情重又神气起来:“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说她!”
又说:“我倒是有个还算交好的手帕交,丈夫现在仿佛在尚书省当差?你要是感兴趣,哪天我让她进宫来给你见见。”
阮仁燧忍不住说:“……阿娘,你这么颐指气使的,你们俩还能当朋友啊?”
德妃极其mean且不假思索地道:“我飞黄腾达了嘛,那她捧着我不是应该的吗?说起来,她丈夫的官儿还是我求你阿耶给晋的呢!”
她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蛮横感。
不想跟我来往,那就称病不入宫嘛,难道我还会上赶着想跟你来往?
堂堂正一品妃,爵视亲王,膝下又有皇长子在,招招手,有得是人愿意来!
就是因为惦念旧情,才把给我当跟班的机会给你呢!
德妃张狂,但是她也的确有张狂的本钱。
阮仁燧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也好命进了宫廷,得到了成全她这个性子的环境,对此不做评价。
倒是想起来另一事了——是时候找个机会,把小姨母跟郑国公府的婚事给搅黄了……
清明节的固定活动就那么几样,前世阮仁燧经历过无数次,现下已经不觉得新鲜了。
大一些的就是祭祖,乃至于大宴勋贵宗亲和外戚们,小一些的就是放风筝、荡秋千,蹴鞠比赛和射柳。
据说在高皇帝开国前后,清明节和寒食节是分开的,寒食寒食,过寒食的那两天要禁火和吃生食,只是这习俗被高皇帝下令改了。
说是一来禁火于百姓不便,二来吃生食容易得病。
据说是生水、生食里边容易有虫?
非得叫烧开、煮熟了才能吃喝。
前世阮仁燧小的时候还很好奇,专程叫人打了生水来看,只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瞧见里边有虫。
问御书房的太太们,对方也有些不太确定,最后只能说:“或许是高皇帝时期水里边有虫,时移世易,到今世,就渐渐地没有了?”
阮仁燧还很唏嘘:“那时候可真够不容易的啊……”
总而言之,至今宫廷乃至于民间都还延续着高皇帝时期的习俗,少吃生食,不饮生水。
捎带着,连寒食节也逐渐落寞,成了清明节的附属物。
阮仁燧叫德妃领着到了凤仪宫,跟贤妃母女俩几乎是同时到的。
大公主梳了两个小揪揪在头顶,还别了两个珍珠发卡。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边掏出了两枚腌制好的珍珠李,一枚给弟弟,另一枚送到了自己嘴里:“我阿娘叫人腌的,可好吃了!”
阮仁燧知道贤妃心灵手巧,一向爱鼓捣这些东西,送进嘴里含着尝了尝,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是很好吃!”
是甜的,但又不是那种叫人腻歪的甜,里边还残存了一点点酸,叫人忍不住想流口水,可又不至于酸得受不了。
大公主很喜欢吃肉,只是吃完了有时候会觉得腻,贤妃就钻研了几本医药方子,也问了太医,专程拣选了几味中药,腌了珍珠李来叫她解腻吃。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悄悄问大公主的保母:“去掉果核了吗?”
唯恐皇嗣误食,亦或者卡住喉咙。
大公主的保母说:“都是去掉了的,只有果肉。”
那保母这才放下心来。
殿外种了西府海棠和红玉海棠,一粉一红,两色相映,正是婀娜艳丽的时候,侍从铺了坐垫,姐弟俩聚头在一起开始说话。
殿内的氛围反倒没这么和畅。
德妃与贤妃一起往待客的前殿去,进门打眼一瞧,就见田美人已经到了,她穿得简朴,大概也是不想引人注意,正跟底下几个位分较低的宫嫔说话。
虽说先前朱皇后叫她别出宫门,但清明节是大日子,再不露面,也不是那回事。
这会儿田美人见德妃与贤妃过来,慌忙迎上前去行礼,又说起前事来:“贤妃娘娘,妾身从前不知宫中规矩,冒犯了您,实在愧疚难当……”
德妃瞟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先跟贤妃一起向朱皇后行礼请过安之后,才毫不客气道:“哪有你这么干的?见到人就凑过来说话,难道贤妃姐姐在给皇后娘娘行礼之前,还得先跟你把话说明白不成?”
贤妃原就有些拿田美人没办法,这会儿德妃直愣愣地把话说破,看田美人都要哭了,就更没法儿评述了。
她只能说:“皇后娘娘早已经处置过了,这事儿也过去了,别提啦。”
又向田氏道:“坐吧,你还怀着身子呢。”
田美人哽咽着应了声,小心地往贤妃下首处坐了。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也没作声,只是问身边的女官:“长辈们都已经进宫了吗?”
她作为皇后,也要斟酌着领人往千秋宫去的时间,要是到得太早,宗室长辈们还没过去,倒显得对方失了敬重。
女官低声回话:“大长公主与韩王夫妇都已经过了武德门,现在过去,时辰上刚刚好。”
朱皇后微微颔首,叫上宫妃们,起驾往千秋宫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跟着各自的母亲过去——向来这个时候他们都只是搭头的,今次却破了例。
韩王妃专程很关切地问德妃呢:“德妃娘娘的书写得怎么样啦?”
大长公主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想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
德妃万万没想到放假期间还会有人问这话,偏也不能不答,尤其她能感觉到,连太后娘娘都看过来了!
德妃强笑道:“目前还在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没来得及动笔呢,叫王妃见笑了。”
韩王妃却说:“这才是治学的态度呢,非得胸有成竹才下笔,娘娘行事很有章法,胜过世间多少心烦气躁之人。”
又说:“我那儿也有几本可能相关的著述,晚点叫人送进宫来,给娘娘瞧瞧。”
德妃受宠若惊,叫她夸得有些心虚,又有点奇妙的,被人认可了的感动。
她真的很认真地在做前期准备啊!
德妃原本没想说的,这会儿见韩王妃态度亲切,便也就说了:“我还在看前人讲述陶瓷二器的书籍呢……”
简单地提了提,又沿着自己前日写的心得,从里边抽了两句来谈。
还带着点小虚荣心,把嘉贞娘子的评语一起给搬出来了。
这下子,不只是韩王妃,连太后娘娘脸上都显露出几分赞赏来:“能有这样的感悟,可见是真的用了心了。”
叫人拿了今年新供的平州墨来给她,又与了许多别的赏赐。
德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成了殿内的中心。
她飘飘然地起身来谢了恩,心里边既激动,又骄傲,还有些难以言表的感触……
太后娘娘是个很冷淡的人,别说是她了,连贤妃都没在她老人家那儿受过这种嘉奖呢!
德妃受宠若惊,一直到祭祖结束,往万春殿去行宴,心里边那股混杂了兴奋与骄傲的热气都没能散尽。
她在心里边给自己鼓劲儿,一定得把这本书写出来!
中午请的是宗亲们,到了午后,勋贵和外戚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宫。
演武场那儿在举办蹴鞠比赛,殿前还专门清出了一片区域,用以射柳。
这也是先古时候留下来的风尚,起初该是与“柳”有关的,只是沿袭至今,就只剩下一个“射”字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直在外边跑跑跳跳,玩累了就往圣上脚边一坐,开始看勋贵外戚之家的人各显神通。
至于为什么要坐在圣上旁边——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是最佳观赏点嘛!
圣上就叫人去选两个好看的彩制饽饽热了,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又问朱皇后:“王娘娘那边儿,都安排好了?”
朱皇后颔首道:“早早就打发人出宫送了彩饽饽过去。”
圣上听得微微点头。
过了会儿,大公主惊奇不已地瞧着摆在自己盘子里的那头小牛,说:“它这么小!”
再看看弟弟盘子里那头小牛,问送饽饽来的宫人:“它们俩也是姐弟吗?”
童言可爱,惹得圣上和周围人都笑了。
“这也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之一。”
笑完之后,圣上温和跟两个孩子解说这事儿:“最早的时候,祭祀须得人殉,要杀许多的人,后来人觉得有伤天和,就用泥俑取代了人,又改用五畜祭祀。”
“到高皇帝时,他觉得五畜有灵,同样也是性命,就更改了这个祭祀规则,改用面食制成五畜,祭祀天地和先祖,那之后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祭祀用过的彩制饽饽会用来赏赐群臣,也有吃过之后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的说法。
大公主笑盈盈地看着盘子里那头小牛,说:“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又问弟弟:“岁岁,你说是不是?”
阮仁燧听得挠头:“……嗯,可爱。”
这时候旁边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开始了!”,四下里的目光便随即转到别处去了。
本朝尚武之风浓烈,女郎修习骑射的比比皆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梁大娘子下场射箭,发发箭中红心,惹得满堂喝彩。
圣上就叫人往楼下撒金钱,内侍高呼:“为梁大娘子庆!”
底下人哄抢成了一团,极其热闹。
梁大娘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下场,先后撒了几次金钱下地,最后将氛围推上顶峰的,是朱皇后的父亲、定国公府的少国公。
朱皇后的美丽,是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自然也不会逊色。
毫不夸张地讲,朱少国公下场的时候,满楼贵妇当中,起码有八成下意识地前倾了身体,还有人掏出了望远镜。
宁国公府杨家的世子夫人韦氏原本还在给刚刚下场回来的丈夫擦汗,因为贪看美男子,失手把手帕按倒了丈夫后脑勺上。
杨世子:“……”
杨世子看看妻子,再看看满楼上向下张望的贵妇们,无助之余,还有点妒忌。
他面容扭曲,不由得道:“他有这么好看吗?”
韦氏夫人生怕看漏了哪个瞬间,举着望远镜,头也没回,胡乱摆了摆手:“你吃吧,我还不饿……”
杨世子:“……”
朱少国公使人在百步外悬挂水桶,引弓发一箭,中水桶。
杨世子就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
拔掉正中水桶的那支箭,桶内的水循着箭孔迅疾流出,朱少国公又使人将水桶再往外挪二十步,重新注满水。
而后再发一箭,水不复流。
满堂喝彩!
杨世子就听有人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了,这你也能吗?”
杨世子:“……”
他又惊又气,回头去看,只见到满楼贵妇都在鼓掌,压根不知道那话是谁说的。
再看妻子激动得脸都红了,站起身来,一个劲儿地叫好鼓掌,忍不住扒拉了她一下:“……你矜持点啊。”
韦氏夫人回过头去,神情气愤,理直气壮地说他:“你心胸能不能开阔一点?大大方方的!”
“你看看满楼这么多人都在喝彩,人家的丈夫有说什么酸话吗?只有你在说!”
“真是的,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杨世子:“……”
“对了。”韦氏夫人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赶忙美滋滋地跟丈夫交换了个位子。
本朝向来以高皇帝所置功臣“镇安宁定”四家公府为皇朝四柱,排名第三的宁国公府跟排第四的定国公府一向都是挨着的。
韦氏夫人兴奋不已地坐到了靠近朱少国公的位置,还不忘谴责一句:“你粗枝大叶的,在这儿坐得明白吗!”
杨世子:“……”
他还在那儿emo呢,那边韦氏夫人已经美滋滋地开始跟朱少国公的夫人搭话了:“朱姐姐,你可真好看,跟画里的人似的!你家里有侄女没有?其实我有个儿子……”
朱氏夫人侧眸看了过去,淡淡一瞥,风华绝代。
韦氏夫人短暂地看呆了几瞬,而后自己就略显忧伤地否决了先前的说法:“唉,算了,他不配……”
第29章 第 29 章 过来,给我跪下。……
射柳结束之后, 节日的氛围被推上了顶峰。
圣上神色松快,与几位老牌勋贵聚在一处说话,宗亲们则多在太后娘娘处聚头。
还有些私交好的, 这会儿便三三两两地凑成堆儿,就着春风,说几句悄悄话。
午后夏侯夫人带着小女儿入宫了, 不只是她们母女俩,夏侯家二房的人也来了。
阮仁燧被德妃叫过去见一见外祖母和小姨母, 问候结束之后,他又有点发愁。
他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 估计就在这两年了, 他倒是想找个法子把这事儿给搅和了,可拆一桩婚哪有那么容易?
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几年之后朱皇后会难产离世, 而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
以当前的局势来看,这桩婚事对郑国公府和夏侯家而言,是双赢的好事。
郑国公府同皇长子构建了足够紧密的联系,夏侯家在高皇帝功臣后裔当中寻到了可靠的盟友。
也正因为两家都明白这是双赢的好事,所以都给予了相当的诚意。
相较于陈家郎君的年纪, 夏侯家其实有着年岁更契合的女郎, 但最后选出去的, 还是德妃的同胞妹妹夏侯小妹。
同样的, 陈家郎君的相貌和才干, 也的确都是人中翘楚, 德行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正是因为这桩婚事此时看来太合适、太得当了, 所以即便它是因为阮仁燧而缔结成的,却也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而被取消。
说到底,他现在也才三岁呢, 能拿这么大的主意吗。
再则,郑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这婚事也早就人尽皆知了,夏侯家平白无故地要退人家的婚,必然得有个说法的,否则真闹起来,也是会大伤颜面的。
阮仁燧犯了难。
嘉贞娘子替大尚宫处理了两件事情,今日宫宴,便来得晚了,这会儿还没进门,就见披香殿的几个保母侍立在廊下。
她心有所感,近前去探头一瞧,果然见皇长子坐在坐凳栏杆上,小小的眉头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嘉贞娘子觉得小孩子流露出大人的神情来,实在是很可爱。
她就上前去,笑吟吟地问了句:“呀,我们殿下怎么一个人闷在这儿?这是有心事呀!”
阮仁燧看着她,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他想不出主意来,可以让聪明人替他想嘛!
阮仁燧特别亲热地叫她:“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哎哟”一声:“可别这么叫我,差着辈儿呢!”
又半蹲下身来,问他:“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阮仁燧就伸出一根手指,作势跟她拉钩:“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嘉贞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却没有跟他拉钩,而是点着自己的下巴:“这我可不能应承您。”
她笑着说:“要是危险的事情,我是一定会告诉德妃娘娘的。”
阮仁燧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动容。
如果嘉贞娘子真的还没听就满口答应,反倒是没诚意的表现。
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小孩儿,就随口糊弄人,诓自己开口,而是很坦诚地在跟自己谈话。
阮仁燧放心了,就小声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但是身边人都反对,我又一定要做,那该怎么办呢?”
嘉贞娘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着实怔了一下,回神之后,她很认真地问:“您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呢?”
阮仁燧就说:“如果做不成,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一定得那么做。”
嘉贞娘子一点就透:“但是您没办法详细又具体地跟身边的人解释这件事情,是不是?”
阮仁燧有种酷暑天喝了一杯凉井水的感觉!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聪明人呢!
他用力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又目光迫切地看着面前的人:“我该怎么做啊,尚仪……”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而后道:“殿下还是个小孩子呢。”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他以为嘉贞娘子要拒绝他,捎带着说教几句。
哪知道却听嘉贞娘子说:“小孩子依靠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注视着阮仁燧的眼睛,诚挚地告诉他:“陛下是很疼爱您和大公主的,至少现在是这样,而这宫里的事情,也没什么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他懒得管,所以不予理会罢了。
嘉贞娘子由衷地建议他:“或许,您可以试着跟陛下讲一讲这件事,您费尽千辛万苦都做不到的事情,对陛下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
嘉贞娘子离开了好一会儿,阮仁燧都还在思索她说的那些话。
把这事儿告诉阿耶……
这能行吗?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小小的害怕。
不是为了夏侯小妹和陈家郎君的婚事害怕,而是如若真的将这件事告诉圣上,就会迫使他去直面他曾经短暂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阿耶他,好像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啊……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还很小的时候,圣上或有意、或无意地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甚至于眼神和语气,都隐隐地透露出这一点。
阮仁燧察觉到了,只是不敢去戳破,更不敢主动问出来。
万一阿耶把他当成孤魂野鬼,拉出去烧了呢!
到时候阿娘一个人多可怜啊!
要是她因为生了一个怪胎再被阿耶厌弃,那自己岂不是不孝之子?
怎么对得起她呢。
阮仁燧选择做了三年的鸵鸟,不去接触这个问题,现在因着夏侯小妹的婚事,又犹豫着要不要从沙子里边把头伸出来……
阿耶这几年对我还是挺好的,是吧?
他可能猜到我身上有古怪了,但是还对我很好,是不是说明我身上这点事,其实没什么危险?
阮仁燧有点意动,还有些忐忑。
他心想:再看看,这几天有机会的话,也多旁敲侧击一下,试探试探阿耶的态度!
只是阮仁燧没想到,这个试探的机会来得居然有那么快!
因为加了勋贵和外戚的缘故,晚膳远比午膳热闹,人多嘛!
阮仁燧坐在德妃身边,听她矜持又难掩快活地跟其余人说着话——这大抵是她经历过最快意的一次宴饮了。
叫读书笔记打压了数日之后,她终于有机会挺胸抬头,再次一展瓶花界未来开山鼻祖的风范了。
对于德妃来说,身份上所能得到的荣耀,早在入宫之初被册封为昭仪的时候就得到了,在这之后,她真正渴求的,就是社交时别人由衷地亲近和尊敬了。
这种精神上的需求,侍从给不了她,跟班也给不了她,只有身份上与她大致齐平的那些人才能给她。
德妃一整晚都春风得意,从没觉得跟韩王妃等人这么投契过。
阮仁燧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傻乐。
宫宴上的菜式还不错,他格外喜欢吃炙驼峰和炙炊饼脔骨,心情愉悦,不免就吃了个沟满壕平。
往嘴巴里填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吃饱了之后,就觉得腻腻的。
桌上有时鲜的樱桃,他摘了一个吃,又觉得不解腻,思绪略微一转,忽的想起今早晨大公主给他吃的樱桃李了。
小孩子的胃口较之成人要小,尤其他们几乎没有交际,成年人反倒隔三差五地要说句话,没法聚精会神到吃饭这件事情上。
是以这会儿阮仁燧虽已经预备收尾了,但对于殿中其余人来说,这还算是才开始呢。
他肚子里边饱饱的,也懒得动弹,视线瞧着坐在自己这一席对面的贤妃与大公主那边儿:盯.jpg
就这么瞧了一会儿,大公主没注意到,可照顾大公主的保母瞧见了。
她弯下腰低声提醒一句,大公主便有些惊奇地看了过来。
阮仁燧就提起自己腰间的荷包向她示意,而后摘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做出吃的动作来。
大公主明白了。
岁岁想吃阿娘让人腌的樱桃李!
大公主是很豪爽的性格,会意之后,马上就解下腰间荷包里那个放置着樱桃李的瓷瓶,叫人给弟弟送过去。
圣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瞧见这姐弟俩之间的眉眼官司了,低声吩咐了旁边内侍一句,惹得朱皇后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桌上有道香煎鸭脯,虽比不得阮仁燧喜欢吃的那两道菜,但也算是不俗了。
他想着马上就能有樱桃李解解腻,遂又用银叉子叉了一块摆到面前的小盘子里。
咬一口,嚼嚼嚼。
好香哦!
一整块嚼完了又觉得不对劲儿,就这么短的路程,怎么还没送过来?
再一抬头,大公主的保母已经到了近前,踯躅着递给他一只玉瓶。
阮仁燧起初也没多想,打开塞子往外倒了一下,惊觉这瓶子是空的!
空的!
……大姐姐给了我一只空瓶?
阮仁燧下意识抬头去看大公主,却见大公主此时并没看她,而是有点气愤地在看上首的人。
圣上托着腮朝她微笑,大大方方地朝她挥一挥手,嘴里还在嚼嚼嚼。
大概是察觉到阮仁燧的视线了,他顺势看了过来,颇友好地朝他笑了笑,同样大大方方地挥挥手,而后继续嚼嚼嚼。
阮仁燧:“……”
大公主:“……”
跺脚.jpg
你真讨厌啊阿耶!
阮仁燧气坏了,也没什么闲心在意周围人怎么看了,跟德妃说了一声,哒哒哒跑过去跟大公主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地开始说圣上的坏话了。
贤妃听见,起初有些忐忑,下意识瞧了圣上一眼,见他神情和煦,微微含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就放下心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酒过三巡,太后娘娘看韩王妃精神有些不济,又顾虑着承恩公夫人身怀有孕,脸色也稍显苍白,便先自离场,领着她们往偏殿去歇息。
如此开头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离席。
德妃今天晚上特别兴奋,与韩王妃聊得热火朝天,吩咐照顾儿子的保母一声,一起往偏殿去了。
贤妃见她走了,便留下来顾看两个孩子。
女眷们走得多了,圣上也单独同几位要臣议事去了,男人们喝了大半场,醉意逐渐上涌,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大公主就忍不住跟弟弟抱怨:“他们怎么那么吵啊,像两只聒噪的鸭子!”
她说的是承恩公跟杨七郎。
承恩公是贤妃的父亲,她的外祖父。
杨七郎是宁国公世子的胞弟。
这两位也算是忘年交,都有点混不吝在身上。
阮仁燧听了,下意识去看贤妃的神色,却见她脸上神情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偶尔不着痕迹地瞥过去一眼,短暂地泄露出一点烦闷来。
阮仁燧起初也没在意,最基础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有些话大公主这个外孙女可以说,但他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结果承恩公不知道是不是就喝得多了,声音越来越大,毫无顾忌,说起自家的私隐之事来:“成天板着张脸,也不知道是摆架子给谁看,费家教的好女儿,骄横善妒,连个婢女都舍不得给我……”
这话他愿意说,周围人却未必愿意听,有心阻止,碍于他是圣上的舅父,却也没那个身份。
倒是杨七郎醉得趴在桌子上,在旁边笑嘻嘻地附和了一句:“夫人看起来落落大方的,行事怎么这么小气……”
大公主听得有些懵懂,阮仁燧却是清楚明白,当下都惊住了。
朱少国公还在席间,瞥了他一眼,冷淡道:“承恩公,你醉了,别说了。”
承恩公冷笑一声,对上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怎么着,我的女人,还用你心疼?”
他对于定国公府一直都存着一点怨恨——要不是朱氏横插一杠,刘家或许是可以延续两代后族的传奇的。
明明他是太后娘娘的弟弟、圣上嫡亲的舅父,旁人都不做声,姓朱的却敢充大头来教训他,还不是觉得他的女儿是皇后,自己的女儿只是贤妃?
再想起去年的事情,就更加恼火了。
他跟费氏不睦已久,基本上已经没了热乎气,倒是发觉费氏身边的一个使女长开了,有几分颜色,便去索取,不曾想却碰了个钉子。
费氏拒绝之后,当天就把人送回娘家去了。
再记起之后的事情,他怒气更盛。
醉意减弱了理智,朱少国公不让他说,他偏要再说:“晦气!我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硬邦邦的……”
这话就太龌龊,太不堪了!
贤妃那么冷静自持的人,都忍不住尖声道:“承恩公!”
她霍然起身,厉声道:“你喝醉了!”
贤妃脸色铁青,叫左右的侍从:“把他搀出去,往脸上泼一盆水,好醒醒酒!”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一朝得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贤妃怒得浑身都在哆嗦,指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道打哪儿飞过去一只茶杯,一声闷响,撞到承恩公肋骨上了!
他怫然变色,左右张望:“是谁?!”
阮仁燧坦然地站了出来:“是我!”
“……你!”
承恩公看着面前那个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孩子,一时间不由得给噎住了,好半晌过去,才没好气道:“小殿下,我是你的舅公,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用茶杯砸我?”
旁边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赶忙过来劝和:“消消气,消消气,都别说了……”
还有的去劝阮仁燧:“殿下,承恩公喝醉了,口不对心,您别跟他计较。”
阮仁燧冷笑一声,指着这和稀泥的人,口吐芬芳:“你是傻×啊,他要是真喝醉了,为什么只敢骂贤妃娘娘,不敢骂太后娘娘?”
贤妃入宫之后,几乎与承恩公府断绝了来往,太后娘娘难道就很亲近这个弟弟吗?
承恩公要是连贤妃娘娘带太后娘娘一起骂,那就是真醉了,如果没有,就是在这儿借醉撒野呢!
这王八蛋心里边门清儿,骂贤妃这个女儿几句,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但要是骂了太后娘娘,前脚骂完,后脚她老人家就能把他吊死!
承恩公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叫他给戳破了,脸上不由得难堪起来,红着鼻头,愤愤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阮仁燧二话不说,又把大公主面前的茶盏夺过来,一甩手砸到他肋骨上了。
又是一阵叫人发麻的闷痛。
这下子,承恩公是真恼了:“我不跟小孩儿计较,你还敢再砸我?”
阮仁燧嗤笑一声,指着他,无所谓道:“我就是想让你这个傻×知道,皇室里不全都是贤妃娘娘这样温良恭谦让的人,也有我这样的极品!”
而后他背着手,很冷静地道:“先君后臣,你在我堂堂皇长子面前狗叫什么?过来,给我跪下!”
第30章 第 30 章 岁岁,你真不害臊,怎么……
过来, 给我跪下。
这话说出口,别说是承恩公,就连殿内其余人也给怔住了。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有些不安, 蹲下身去,小声叫了句:“殿下,承恩公毕竟是长辈, 您不能这样对他……”
阮仁燧扭头去看她——不只是看她,也是在看自己身边其余的侍从们:“好了, 你们已经劝过了,算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就此打住吧。”
“谁要是再开口, 马上就给我滚蛋!”
他仰着头看诸多侍从,声音不算大, 但是没有人能忽视他言语里透出来的意思:“你们要是觉得我做不到,那就试试看!”
侍从们听他这么说,哪里肯用自己好好的仕途来追随承恩公?
当下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出声了。
阮仁燧压住了自己身边的人,这才看向承恩公, 抬着下巴, 傲然道:“承恩公, 你是没有听见本殿下说的话吗?要我让殿外的武士来请你才行吗?”
承恩公见皇长子猝然发难, 酒意便去了大半。
只是见着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如此张狂, 他一时之间, 实在觉得难以置信:“我可是你的舅公, 陛下尚且称呼我一声舅父,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阮仁燧旋即便向不远处已然瞠目结舌的殿中侍御史道:“本朝规制,到底是先君后亲, 还是先亲后君?”
“如承恩公所言,先前他过来的时候,我阿耶这个小辈居然都没有过去给他这个舅父磕头,你们怎么不吭声指正?都是干什么吃的!”
殿中侍御史听得冷汗涔涔,却也晓得这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当下果断道:“先君后亲,哪有天子向外戚见礼的道理?殿下慎言!”
阮仁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再看承恩公那老王八还在那儿愕然地站着,只觉得心里边的火气“噌”一下又上来了。
他两手插腰,怒火中烧,没有技巧,全是感情:“你干什么,听不懂人话,蓄意装死是吧?!”
承恩公僵在那儿,像一只受惊了的老猴儿,已经不知道手脚该怎么安放了。
贤妃身边的宫人看事情闹大了,有些担心皇长子。
皇长子的保母先前有句话说的其实还算中肯——承恩公毕竟是长辈。
她低声叫贤妃:“娘娘……”
贤妃看她一眼,微微摇头。
事情已经闹起来了,满殿里这么多人瞧着,现在去按,难道能按得住吗?
且皇长子毕竟是为自己出头的,现在去拦下这事儿,去和稀泥,就太对不住这孩子的一番心意了,无形当中,也折损了他的颜面。
满殿里这么多人,贤妃是唯一一个有身份压制皇长子的——她不仅仅是长辈,也是皇妃,只是现下她不开口,旁人又有什么身份去制止?
承恩公还在那儿僵着,阮仁燧却不客气,当下环顾左右,大声道:“承恩公借酒装醉,公然辱蔑后妃,满殿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忠正之士将其拿下?”
这话才刚说完,就有人在承恩公后边往他腿弯上踢了一脚。
承恩公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扑倒在地,挣扎着想要起身,身后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膀子。
阮仁燧没想到真有人办事这么麻利,不无讶异地看过去,转而又释然了。
扭住承恩公左边膀子的是朱少国公。
他是皇后之父,定国公府又是勋贵门庭的中流砥柱,他有底气这么干。
扭住承恩公右边膀子的是从五品户部郎中韩少游。
官位虽低,但只看他一个五品官却能出入这场皇亲国戚才能参与的夜宴,就知道必然有些不凡之处。
这位是他阿耶在东宫时的伴读,性情耿介,一向嫉恶如仇。
且这位天克承恩公——要是没记错,上辈子就是他忍无可忍,一笏板敲过去,最后把承恩公送走了的……
承恩公自持身份,向来矜傲,这会儿却像只待宰公鸡似的被人按在地上,当着满殿勋贵和外戚的面儿,尽显狼狈之态。
别说是他的面子,祖宗的面子都给丢光了!
他脸上再看不出一点醉意,煞白一片,倒是还硬着脖子跟阮仁燧放狠话:“你等着!”
又挣扎着扭头回去,说按住自己的两个人:“你们也给我等着!”
阮仁燧抄起案上的银盘,哗啦一下倒掉里边的干果,而后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下:“叫?!”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怎么敢打我?!”
阮仁燧毫不犹豫地又狠给了他一下:“再叫?!”
承恩公当时鼻血就流出来了。
承恩公终于不叫了。
阮仁燧单手提着那只银盘,一指他:“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零帧起手,“咣”一声,银盘拍在他脸上:“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抬手又是一下!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按着他的膀子,都觉得手臂上震动了一下。
承恩公两眼一翻,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他晕了。
他装的。
再不装晕,估计就很难收场了……
因为皇长子先前那一下打得太用力了,韩少游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朱少国公看一眼就明白。
他浓眉微蹙,正要说话,就见皇长子旁若无人地解开腰带,往承恩公跟前来了……
朱少国公:“……”
朱少国公不由得拉了韩少游一下,往后退了一点,保持着一个既不会被溅到,承恩公暴起发狂也能来得及阻拦的距离。
【呲水声】
【呲水声】
【呲水声】
殿内的围观众人:“……”
贤妃:“……”
装晕的承恩公:“……”
脸上热热的.jpg
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流。
有的人看起来好像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就此醒来,还是继续装晕,这是个问题……
只有大公主又惊又奇,语气里还有点谴责:“岁岁,你真不害臊,怎么在这儿尿尿!”
这么多人看着呢!
装晕的承恩公:“……”
围观众人:“……”
贤妃眼前有点发黑,心里涌动着好几种情绪,动作倒是很快,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小声嘱咐她:“别说话!”
大公主很委屈:“唔唔唔唔!”
她也没说错呀!
先前皇长子对着承恩公发难,就有人去知会圣了。
等圣上过来,见到的就是茫然的群臣,倒地的舅。
仰着下巴,嘴角疯狂上扬、好像霸道龙王的儿子。
还有旁边坐着的神色踌躇的贤妃,以及脸色更古怪的女儿。
殿内一片寂静。
大公主郁郁地叫了声:“阿耶!”
圣上招了招手,叫她过来,而后单手搂着女儿的脊背,随意道:“怎么啦,仁佑。”
大公主就有点不高兴地道:“岁岁真不害臊,刚刚当众往承恩公脸上尿尿,我说他,阿娘还不许我说!”
圣上:“……”
贤妃:“……”
满殿的围观群众:“……”
重点搞错了吧,公主!
问题在于皇长子当众尿尿吗?
在于他尿尿的地点不太对吧?
圣上都不由得宕机了几瞬。
而后他叫阮仁燧:“仁燧,你也过来。”
阮仁燧挺胸抬头,似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只是停在原地没动,而是很警惕地问了句:“不会打我吧?阿耶。”
圣上:“……”
圣上被他给气笑了,笑完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说:“不打你,过来吧。”
阮仁燧就理直气壮地过去了。
圣上这才问他:“怎么回事?”
阮仁燧就说:“他也太猖狂了,人在宫里边还没个忌讳,借醉装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还骂贤娘娘呢!”
他一抬下巴,一歪头,活脱儿学到了德妃的样子:“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轻狂样!”
想了想,又往承恩公身上扣了个大帽子:“一点为人臣的本分都没有,还敢等着阿耶你这个外甥去给他磕头呢!”
承恩公听他夸大其词,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再装不下去了,一骨碌坐起身来,愤怒不已道:“我不是,我没有——这句是你自己说的!”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离他最近,这会儿承恩公猛地坐起身来,脸上还有不明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
阮仁燧听他如此言说,反应倒快,立时便道:“那你现在马上给我磕一个!”
承恩公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求救似的去看圣上:“陛下,你看他……”
贤妃在旁,躬身请罪:“妾身没能规劝皇子,实在有罪……”
又不咸不淡地说承恩公:“皇长子还是个孩子呢,才几岁大,大过节的,你跟他计较什么?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承恩公脸上这会儿还湿乎乎的呢,听这个女儿拉偏架,登时怒从心起,几乎就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忽的想起来这是在御前,终于紧急刹车,给忍住了。
贤妃并没有同圣上解释之前的经过。
承恩公说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话,她没法原封不动地给复述出来,如此一来,反倒会减轻他的罪责。
她不说,圣上就会去问殿中省在此的内侍,对方知无不言,相较于她,便要方便多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
圣上听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微微皱一下眉,而后向承恩公道:“舅父也有了春秋,行事怎么还是一点章法都没有?”
承恩公很委屈,颇觉愤愤:“陛下,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我也是无心的……”
圣上看他就跟一块烂肉似的,一点盐都不往里进,丝毫没听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淡了一点。
阮仁燧叉着腰站在旁边,眼尖瞧见贤妃低着头,嘴角很轻微地向上翘了一点,而后又恢复如初。
他心想:看起来,贤妃娘娘是真的很不喜欢承恩公这个父亲了。
再一错眼,忽然瞧见韩少游也在微笑。
很轻微的。
只是他看的不是承恩公,而是圣上。
大概是因为视角的缘故,叫阮仁燧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韩少游不是在笑承恩公触怒了圣上,而是在笑话圣上本身呢……
他有点迷糊了。
承恩公向来得圣上敬重,年前做寿,圣上还专程出宫去拜会他呢。
这会儿看外甥不接茬儿替自己主持公道,不由得不平起来:“陛下,您也管管他啊!”
他指的是阮仁燧。
又怏怏不服地说:“德妃平时都是怎么教孩子的?让他学出这副做派来!”
阮仁燧听他还敢指摘德妃,登时火冒三丈,宛若超雄,抄起手里的银盘,“Duang”一声拍到承恩公脸上!
承恩公眼前零星地冒出来几个星星,白眼一翻,真的晕过去了。
圣上:“……”
其余人:“……”
还是韩少游先反应过来,当下“哎”了一声:“承恩公也真是没礼貌,不看看地方,倒头就睡。”
又招呼殿内的侍从:“夜里风冷,给他拿条毯子来盖上。”
毯子拿到之后随手让承恩公身上一丢,就叫人把他裹起来,赶紧给抬出宫了。
朱少国公也给打了圆场:“唉,承恩公行事无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有这两位打头,剩下的人见圣上默不作声,就知道他也是默许了这个结果,当下不再去提前事,附和地说了起来。
圣上盯着地上那摊水迹看了会儿,而后转目去看儿子,站起身来,叫他:“你跟我来。”
阮仁燧心想:去就去,你能把我怎样?
打死我?
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上了。
如是走出去一段,前边圣上忽的停下了,蹙着眉头,回头道:“你们俩跟着过来干什么?”
阮仁燧楞了一下,回头去看,就见大公主跟韩少游像是一小一大两条尾巴,神情担忧,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
他心里边霎时间暖热起来。
大公主脸上有点不安,但还是快跑了几步跟过来,拉住了弟弟的手,吸着鼻子说:“阿耶,你不要打岁岁……”
阮仁燧有点没出息地想哭。
他感动坏了,小声叫了句:“大姐姐!”
大公主听他叫了一声,先一步哭了,把他护在身后,一边哭,一边说:“阿耶,不要打岁岁,那只老鸭子就是很讨厌啊!”
阮仁燧听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再听见大公主管承恩公叫老鸭子,登时就破了功,忍不住低下头,遮掩住不受控制表现出来的笑。
圣上见这姐弟俩的样子,也是无奈,几步过去,蹲下身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他了?”
大公主尤且有些不放心,眼睛红红地道:“大人可不能骗小孩儿啊!”
圣上叹口气,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不骗你。”
又扭头去看韩少游,神色便没那么和善了,没好气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阮仁燧就觉得有点奇怪。
韩少游是圣上的伴读,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到他成年的时候,这位都已经位居宰辅了,可见是一直都很得他阿耶信重的。
今晚上的事儿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怎么阿耶的语气这么不好?
不太像是阿耶一贯的作风。
韩少游轻轻道:“今晚的事情,错在承恩公,不在楚王殿下,您不要责难他。”
圣上冷笑一声:“你终于看了我的笑话,该得意坏了吧!”
韩少游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圣上怫然道:“怎么,你哑巴了?”
韩少游于是便再看了他一眼,慢腾腾道:“我要是说实话,你又要急,还是不说了吧……”
圣上:“……”
圣上深吸了口气,没再理他。
转而跟阮仁燧道:“今晚的事情,算是承恩公自取其辱,只是你羞辱他羞辱得太过了。”
“他毕竟是长辈。我会让人去告诫他,你也见好就收吧。明天出宫去给他道个歉,叫声舅公,事情就过去了。”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不去。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去给他道歉?”
圣上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这小子的后脖颈:“他是有错,你不也打他了吗,大庭广众之下,还叫他下跪了!”
阮仁燧就很奇怪:“阿耶,你既说他有错,又因为我收拾他而让我去给他道歉,所以他到底有错没错?你这是自相矛盾啊!”
圣上:“……”
圣上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说不通呢?
他故意把事情的后果讲得严重了许多:“承恩公有错,你让他低头,让他道歉,都还在情理之中,你往他脸上撒尿干什么?”
“今晚上在这儿的都是勋贵和外戚,没有人会说什么,明天这事儿传到御史台那儿,你就等着被弹劾吧!”
阮仁燧像头死猪一样,油盐不进地问他:“然后呢,被弹劾了会怎么样?”
圣上:“……然后你的名声就会变得很坏很坏。”
阮仁燧不痛不痒地问他:“再然后呢?”
圣上:“……”
圣上意味深长道:“你没有想过以后吗?”
阮仁燧坦然地摆烂给他看:“完全没有啊,我才三岁呢,想那个做什么!”
圣上:“……”
圣上盯着他,陷入沉思。
大公主旁听了整场谈话,再想想讨厌的老鸭子和可爱的弟弟,心里边冒着形形色色的情绪气泡。
这会儿看阿耶和岁岁都不说话了,就主动来到两个人中间。
先跟圣上说:“阿耶,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劝劝岁岁!”
又拍着胸脯,跟阮仁燧说:“给姐姐一个面子,我们一起商议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父子俩对视一眼,虽然茫然,倒是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圣上才刚跟韩少游一起吃过早膳,就听人来报:“两位皇嗣一起出宫,往承恩公府去啦!”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仁佑跟她弟弟不一样,办事还是很牢靠的嘛!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报——赶紧找个能做主的人去看看吧,大公主带着皇长子往承恩公府门前泼了两桶大粪!
圣上:“……”
怎么回事,眼前忽然间一阵一阵地发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