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家。
今中午才用过饭, 德妃都还没有出宫呢,夏侯夫人就张罗着叫家里厨房预备晚膳了。
她知道女儿和外孙下午回来。
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原也不必凑弄得多么精巧, 家常菜肴,合乎肠胃也就是了。
额外叫做一道腌笃鲜,一道狮子头, 蒸一锅五丁包。
夏侯夫人还再三嘱咐厨娘:“做狮子头的时候,记得切一点荸荠进去, 别切得太碎了,娘娘就喜欢咬起来咯吱咯吱的那种感觉。”
等到了晚上用饭的时候, 德妃果然很喜欢, 美滋滋地吃了一口,又用勺子盛了, 叫儿子也来试试。
阮仁燧平时在披香殿坐的那把高椅子也提前叫人给送过来了,他这会儿正坐着呢。
夏侯夫人笑眯眯地瞧着他,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
这会儿见女儿给外孙盛了狮子头,又自告奋勇:“申申,你吃你的吧, 我来喂岁岁。”
“什么呀, ”德妃听得笑了, 说:“阿娘, 你吃你的就行, 他都多大了?早不用人喂饭了。”
夏侯夫人就眼瞧着外孙手里边攥着一只勺子, 自己很灵活地吃狮子头, 等侍女送了五丁包上来,又很好奇地在张望。
她啧啧称奇:“我记得先前有一回进宫,瞧见咱们殿下自己吃东西, 原以为是稀罕事儿呢,看这架势,倒是寻常了。”
又唏嘘不已地说:“你们姐弟三个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孩子省事儿!”
德妃早忘记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了:“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夏侯夫人说:“你今下午没瞧见你二叔家那个小子?”
她压低了一点声音:“比咱们殿下还大几个月呢,吃饭还得人喂呢,不喂就不吃!”
夏侯夫人要是不说,德妃还没想到来吐槽这事儿呢。
“那孩子是不是这儿有问题?”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皱着眉头,有点担心,又有点嫌弃地说:“不行就找个太医来看看,吃着东西呢,忽然间爬到地上去了……”
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心绪复杂地想:你小时候也这样!
德妃却是无知无觉。
她就养过阮仁燧这么一个孩子,吃喝拉撒又有乳母保母们照顾着,还真不觉得照顾孩子有多辛苦。
尤其阮仁燧也不是真正的小孩儿,饿了渴了拉了都知道说,吃饭就更不用教了,他还不喜欢叫人喂呢!
以至于德妃这个母亲对于三岁小孩儿的真正表现毫无了解……
今下午见了二房的小孙子,就疑心那孩子是不是个傻子。
那边阮仁燧还在几口把狮子头吃完,又要了五丁包来吃。
夏侯家的五丁,是鸡肉丁、猪肉丁、鲜虾丁、春笋丁和蘑菇丁。
那包子的面皮发得软软的,咬一口上去,汁水横流,鲜香四溢。
阮仁燧吃美了,一双眼睛都乐颠颠地眯起来了。
德妃又有点好奇地问他:“知道韦家那口选婿钟是为什么响啦?”
阮仁燧的嘴巴还塞着包子,倒不出空档来。
夏侯小舅替外甥回答了:“老闻夫人和闻家的一位公子在那儿。”
德妃和夏侯夫人同时“哎呀”了一声。
德妃不由得道:“原来韦家的客人是老闻夫人?”
这位老夫人她是知道的,进了宫,到圣上和太后娘娘面前去都不需要见礼。
又说:“这位老夫人可真是好寿数,好福气,神都城里,少有能跟她相比的。”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没怎么跟这位老闻夫人打过交道,等到他成年,这位老夫人早已经故去了。
说实话——他就连跟闻相公打交道的机会都不算很多。
这会儿听他阿娘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好奇:“这怎么说?”
德妃就说:“前边有个好爹,后边有个好儿子,撰书立说,堪称大家,年纪这么大了,身体还很硬朗,能吃能喝的,多好!”
再觑一眼夏侯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人要想活得长久,那就得想开点,别成天盯着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任务,有心栽花,那花往往都不开!”
“……”夏侯夫人听得恼了:“这两下里说得着吗!”
阮仁燧听出来这里头有八卦了,五丁包吃得嘴巴油油的,一双眼睛也亮亮的。
德妃抽了张手帕替儿子擦了擦嘴,捎带着给他分享了个八卦:“老闻相公其实是跟老闻夫人姓的,你知不知道?”
阮仁燧听得一惊:“哎?”
“这都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儿了,你想,老闻夫人现在都快九十岁了!”
德妃其实也是从易女官那儿听来的:“老闻夫人的爹、闻相公的外祖父官居尚书,膝下有一子一女,老闻夫人嫁出去没几年,她娘家的兄长便病故了。”
“那位闻公子膝下没有儿女,闻尚书也无意再娶,几经思量之后,便做主将年轻的儿媳妇收为义女,陪送一份嫁妆,选了一位良婿,好生改嫁出去了。”
“之后又跟女儿女婿商量着,以后他们要是再有第二个孩子,就跟随母亲姓闻,继承闻家的家业……”
“老闻夫人当然答应了,她丈夫也应了。”
“只是过了两年,她丈夫越想越不对劲儿,觉得让自己的骨肉跟随外家的姓氏太不妥当,又想反悔了。”
“他就找了个时机,劝说岳父和妻子,说第二个孩子无论是跟他姓还是跟母亲姓,都是他们夫妻俩的骨肉,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区别呢?”
“谁说异姓的外孙就不能继承外祖父的家业,不能孝顺外祖父了?”
德妃说到这儿,不禁玩味地停住了,而后问儿子:“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阮仁燧想了想,试探着说:“那位闻尚书很生气,把这个女婿狠狠收拾了一顿?”
德妃摇头。
阮仁燧想了想,又试探着道:“那就是老闻夫人很生气丈夫的出尔反尔,跟他决裂了?”
德妃还是摇头。
阮仁燧想不出来了。
不是这样,那还能怎样呢?
毕竟如今是多年之后,结果已经明晃晃地在那儿摆着了。
说起老闻夫人,都知道她是闻家的人,要不是德妃专门说起来,他都不知道这里边儿还有别的事儿呢……
那边德妃卖足了关子,看儿子几次都没猜出来,终于心满意足地抛出了结果:“你忽略了最要紧的一个人!”
阮仁燧眼珠转了转,倏然间豁然开朗:“闻相公?”
“对啦!”
德妃幸灾乐祸地开了腔:“那女婿跟岳父和妻子那么商量的时候,闻相公也在,那时候他应该也还不大,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他就问他爹:阿耶,你真觉得只要是你们夫妻俩的骨肉,跟谁姓都一样吗?”
“他爹当然得点头了!”
“那时候才五六岁的闻相公就过去抱着闻尚书的大腿,特别亲热地说:外公,那问题就都解决了,不需要后边的弟弟或者妹妹,我跟你姓,我来继承闻家!”
“闻尚书起初一惊,回过神来就笑了,说,这小子从小就鬼精,是做官的材料!”
德妃一摊手:“于是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阮仁燧:“……”
我靠!
还有这种操作?!
果然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啊!
也别说闻相公那只老狐狸能历经几朝而不倒,感情人家小时候就那么聪明了!
小小年纪,就给自己攒下了那么大一份家业。
那可是继承一整个尚书家!
他还在那儿震惊呢,德妃倒是捎带着说了个别的事儿:“闻家跟韦家的交际,大略上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阮仁燧起初听得不明所以,脑子再一转,忽的明白过来:“老闻夫人那位改嫁了的嫂嫂?”
德妃点点头:“闻尚书将这位前儿媳妇收为义女,风风光光地改嫁去了韦家,她是韦尚书的生母,在这之后,韦家与闻家结为通家之好。”
阮仁燧听得错愕,回过神来,感慨不已:“那位闻尚书的心胸气度,真是非比寻常!”
那位夫人从前能嫁给尚书之子,可见家世、才干都是拔尖儿的。
青年丧夫,逼迫人家强守,既委屈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叫亲家那边儿不是滋味。
闻尚书将其收为义女,给她选了一个好的夫家,风风光光地改嫁出去,三家人都高兴,岂不是皆大欢喜?
当时经逢丧子之痛,还能处置得这么周全,尽善尽美,实在是很难得!
“是啊,”德妃也说:“这几家风气都算是比较开放的了。”
她皱起眉来:“有些人家,连自己家的女儿丧了夫,夫家说不需要守,娘家都会强逼着叫守一辈子呢!”
德妃特别强调:“我说的就是麻太常他们家!”
她就是不明白——图什么啊!
这么祸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朝中的这种局面,亦或者说势头正盛的几个顶级文官门庭,其实都是经过筛选之后的结果了。
闻家、宁家、费家、韦家、薛家……
他们或许有着不够完美的地方,但是相较之下,这几个家族的道德水准,已经算是文官群体当中比较高的了,风气相对也很开明。
上行下效,长久之后,自然就会成为约定俗成。
这是太后娘娘与他阿耶心照不宣的选择结果吗?
他们都希望缔造出一个开明朗阔的天下。
阮仁燧感慨不已。
只是与此同时,他也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他没有跟德妃说,倒是专程把老闻夫人的那句提醒讲了:“那个惠三郎不对劲呢……”
夏侯小舅在旁边用力地点一下头:“是的,老闻夫人就是那么说的!”
德妃听得一愣,下意识扭头去看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又惊又怒:“什么?这个孽障!”
她脸色铁青,跟外孙说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很和煦:“放心吧,这事儿我心里边有分寸了。”
如是一顿饭吃完,侍从们送了冰碗过来。
德妃端在手里,略微吃了几口,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跟母亲叙话。
夏侯夫人也跟她商量:“你弟弟渐渐地也大了,以后好好歹歹,总得及早有个成算。”
考科举?
真考不上。
顶破天也就是中个举。
考小金榜试?
唉,也未必能中。
夏侯夫人盘算着,怕还是得走恩荫的路子。
只是恩荫说起来简单,到时候具体叫他去哪儿?
她真是两眼一抹黑。
阮仁燧坐在旁边跟小舅舅下五子棋,甥舅俩互有胜负。
听了一耳朵这事儿,也觉得有点为难。
上一世他小舅舅进了六部衙门,这一世么……
阮仁燧就听他阿娘说:“先把书念完再说。”
略顿了顿,又说:“去十六卫吧,不然不是白长了那么个大个子?”
德妃有点歉疚地瞧了弟弟一眼。
她心里边想的其实是——脑袋不好使,那就远离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嘛!
咱们扬长避短!
说实话,夏侯小舅在弓马两道上是很出色的。
夏侯夫人有点舍不得:“到十六卫去,摔摔打打的……”
德妃的态度很坚决:“玉不琢,不成器。”
夏侯夫人就叹口气:“你叫我想想。”
……
到了晚上,德妃领着儿子往后院去歇息。
这座府邸是德妃入宫之后圣上赐的,现下他们母子俩居住的地方,当然也不会是德妃未进宫前的闺房。
这是座二层小楼,相较于披香殿的宽敞与华贵,更显精巧秀丽。
德妃怕儿子换了地方睡觉不适应,预备着搂着他睡。
她卸了头上钗环,洗一把脸之后,又坐在梳妆台前涂抹润肤的香膏。
临近五月,晚风也是轻柔的。
梳妆台前的那扇窗户开着,天空中那月亮弯成了月牙,那光也变得朦胧了。
阮仁燧刚刚才洗完脚,盘腿坐在凳子上,托着腮看着她。
德妃还以为他是好奇自己在用的香膏,就用指甲挑了一些,伸手去揉了揉他可爱的小脸蛋儿,笑眯眯道:“香香的!”
阮仁燧也跟着笑了。
娘俩儿洗漱结束,又一起上床歇了。
德妃伸手去摸儿子的脚,预想的位置却没摸到,再往下一走,才捉到那只肉乎乎的小脚丫。
她心绪一下子变得很柔软。
不知不觉地就长大啦……
再定睛一瞧,那孩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德妃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自己也合上眼预备着睡了。
结果到了半夜,她就给惊醒了。
这臭小子睡觉特别不老实,这张床又并不很大。
他一只脚压在她肚子上,硬是把她给压醒了!
德妃叹一口气,把他的小身子给扶正了,结果没过多久,他又拧回去了!
德妃一觉被搅醒两回,心里边隐隐地开始冒火了。
再瞧瞧这臭小子,又心想:毕竟是我亲生的。
重又把他给摆好了。
结果到了后半夜,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溺水了,空气又潮又湿,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德妃自噩梦里惊醒,回神一看,脸色霎时间就阴起来了……
她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是,这臭小子又睡得七歪八倒,还把头枕在她肚子上了!
更坏的消息是——他尿床了!!!
……
阮仁燧第二天一觉睡醒,就觉得屁股有点痛。
起初他以为错觉,试着坐了坐之后,发觉这不是错觉。
就是很痛。
他对着镜子,背过身去瞧了瞧,才惊觉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块!
阮仁燧:“……”
怎么好像丢失了一段记忆似的。
他犹犹豫豫地问他阿娘:“阿娘,我屁股上这是怎么回事?”
德妃正坐在梳妆台前妆扮,闻言扭头瞧了一眼,云淡风轻地道:“叫你读书不用功,马猴儿晚上来掐你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迟疑着说:“阿娘,你不是说宫里边才有马猴儿吗?怎么外祖家也有了?”
德妃就把眉毛往上一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马猴儿在这儿也有亲戚吧!”
“阿娘,”阮仁燧对着她怒目而视:“你说的这个马猴儿,是不是你自己?”
德妃:“……”
第82章 第 82 章 岁岁,你这么说话,不会……
“哎哟, 这是怎么回事呀?”
夏侯夫人夹着嗓子,蹲下身来,怜爱不已地呼唤自己的宝贝耀祖:“大清早的, 我们小殿下耷拉着脸,不高兴呢!”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外祖母, 我阿娘拧我屁股!好痛好痛好痛!”
夏侯夫人:“……”
阮仁燧又把自己的小裤子往下边拉了拉,叫夏侯夫人:“你看!”
夏侯夫人瞧了一眼, 看真是青了一块,不由得蹙起眉, 心疼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
她说德妃:“跟个小孩子生什么气?”
德妃一晚上都没睡好, 后半夜又去洗了个澡,到现在头还疼呢!
这会儿再听夏侯夫人还站在那个小兔崽子那边儿说话, 甭提有多上火了:“哪有那么严重?”
她板着脸说:“过两天就好了!”
还捎带着翻了个旧账:“之前他被鸡踢了,青得比这个严重多了!”
“……”阮仁燧对着她怒目而视!
夏侯夫人隔辈儿亲,闻言眉头拧个疙瘩,先瞪了女儿一眼,又领着外孙去吃饭:“不理她, 坏阿娘!”
又柔声细语地哄着他说:“咱们先去吃饱饱, 待会儿外祖母还有个好礼物给你!”
阮仁燧听得有点意动:“什么礼物?”
夏侯夫人先把他安置着坐下, 又手把手地给系上围兜, 笑眯眯道:“待会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等阮仁燧坐下了, 旁边侍女便端了一只红木托盘过来, 夏侯夫人笑吟吟地将托盘上边那只紫檀木盒给打开, 预备着给外孙发福钱。
德妃瞧了一眼,见金灿灿一大片,不是那种薄片, 而是很厚实的那种,就知道耗资不菲。
她不愿叫母亲破费,家里边还有弟妹没成家,留着钱给他们多好?
说实话,岁岁又不缺这些东西。
德妃就说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自己收着就是了,别胡天海地地往外撒。”
夏侯夫人叫她说得不高兴了:“我又没满大街地撒,岁岁也不是外人啊!”
德妃说不过她,轻叹口气,叫儿子:“不准要!”
阮仁燧就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美美地晃悠着自己的两条小腿儿。
捎带着在眼睛没看过去的时候,扯开了自己空空的小香袋:“按理说是不该要的,只是如果有人一定要给我,那我也没办法呀!”
德妃:“……”
夏侯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真聪明!”
哗啦啦把他那只小香袋给倒满了。
德妃见状,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只盘算着找个空从别的地方贴补一下娘家。
夏侯家早饭一向用的清淡,只是夏侯夫人知道外孙喜欢吃肉,就叫厨房额外烤了饼皮,预备着用来夹肉吃。
猪肉跟驴肉都是昨天就炖着的,这会儿烂乎乎的,灶台里加一把火,汤烧滚了之后,捞上来夹饼就成了。
外边还有肥羊在烤,油滋滋的,切一块儿下来,叫脆得掉渣的饼皮夹着送进嘴里,香死个人!
一盘烤得金黄酥脆的饼皮送过来,筷子夹一下,噼啪直响。
夏侯夫人一脸慈爱地问外孙:“岁岁,你吃哪个?”
阮仁燧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心想:我现在只能吃得下一个……
他果断地选了个最大的饼皮:“这个,要夹烤羊肉!”
夏侯夫人乐颠颠地开始吹捧他:“真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最大啦!”
又填鸭似的开始往那个饼皮里边塞烤羊肉,一直塞到塞不下为止。
德妃看着都觉得腻得慌。
那祖孙俩在一起腻歪,那个油饼和流油的烤羊肉也腻歪。
如是一顿早膳用完,又有人送了解腻的酸甜果子过来。
阮仁燧往嘴里边儿送了一个含着,又迫不及待地问:“外祖母,礼物在哪儿?!”
夏侯夫人也不卖关子,一边帮他把围兜解下来,一边问侍从:“她来了没有?”
侍从点点头,说:“小殿下吃饭的时候就过来了。”
夏侯夫人就点点头:“叫她过来吧。”
阮仁燧起初还在想:这说的是谁?
还很好奇地从椅子上跳下去,到门口去张望。
不多时,便见有个年轻妇人叫侍从领着,一路往这边儿来了。
阮仁燧起初瞧得一怔,认出来之后,立时雀跃起来,飞奔着跑了过去:“钱妈妈!”
钱氏穿一件桂花黄绢小袖,下边是翠色长裙,满头乌发用一条红丝带束起,利落又明朗的样子。
这会儿见了他,也是欢喜,快跑几步过来,蹲下身去,张开了手臂。
阮仁燧径直扑到了她怀里,像条泥鳅似的,滑来滑去,一个劲儿地叫:“钱妈妈!”
钱氏不觉红了眼眶:“才多久不见?我们殿下好像又长个子啦!”
试探着把他抱了起来,过了会儿放下之后,含着眼泪,点点头说:“也重了。”
又领着他走回去,进门给德妃和夏侯夫人请安。
德妃久不见她,陡然再在这里瞧见,真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
倒不是说钱氏短短几个月内就变得漂亮了,而是说她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舒展了。
在宫里头每日瞧着没什么感觉,间隔一段时间之后再看,就觉察出不一样来了。
德妃原本有很多话能问她的。
出了宫,过得都还顺遂吗?
你女儿怎么样?
你前夫一家还有再找过你的麻烦吗?
只是这会儿瞧着钱氏,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还在画画吗?”
这话说完,德妃自己都愣住了。
钱氏也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展颜一笑:“劳娘娘记挂,是我的福分——还在画呢,一直都在画!”
夏侯夫人知道得更多一些,当下洋洋得意道:“娘娘先前不是往韩王府去看过戏?那时候韩王妃还给贵客们发了一本宣传书呢。”
她领着钱氏再上前一步,满面光彩地道:“那本宣传书上的画,就是她画的!”
德妃实在震动了一下:“是吗?!”
那本书现在还收在她的书架上呢!
阮仁燧也吃了一惊,旋即又高兴道:“钱妈妈,你现在这么厉害啦!”
倒是钱氏叫他们给说得不好意思了:“夫人太抬举我了,那本宣传书上的画,我只是画了一部分,最终呈现出来的,也是跟其余人同心协力的结果。”
德妃由衷地道:“那也很了不起了啊!”
她是亲眼看着钱氏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最开始在宫里边的时候,还是圣上赏赐了钱氏一本画谱和一些画纸颜料,而后她自己才慢慢摸索着开始学的。
后来易女官看她有些天赋,得了空也会教教她,亦或者往画院去旁听。
哪知道人家现在都走得这么远了?
德妃当即拔了头上的发钗,叫她近前来,亲自替她簪到头上。
也就是这个瞬间——她忽然间能够理解太后娘娘赏赐她一双如意时的心境了。
钱氏受宠若惊:“娘娘,这太贵重了……”
德妃头上的那支金钗,光金子能有四两重,雕琢成鸾鸟的形状,底下垂了数颗剔透明亮的红宝石。
德妃摆摆手:“给你你就收着,你当得起的!”
再忖度着当初太后娘娘的行事,她心里边儿忽的就有了几分明悟。
照着聪明人的做法抄作业,准没错儿!
德妃便问钱氏:“你有作成的画没有?”
钱氏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有的。”
又说:“娘娘若是不嫌弃,我献给您几幅画,只是粗劣了些,登不得大雅之堂……”
德妃不是自己想要:“你回去选一幅最好的,要是现有的都不如意,就去找最好的纸墨用心画一幅。”
她跟钱氏承诺:“等我回宫,带回去给陛下瞧瞧——说起来,他还算是你半个老师呢!”
圣上喜欢画,还与先帝一起极大地开拓了宫廷画院。
钱氏现下的水准,未必能够跟画院里的画博士们相较,但可别忘了,钱氏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学的?
岂能一概而论!
德妃知道圣上是爱才之人,要是真的被钱氏打动,随便说句话,赏她个什么,钱氏以后的路都要比现在好走多了。
就算糊弄不到一个天子门生的金字招牌,求他给钱氏取个字也好呀!
钱氏听得怔楞,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阮仁燧悄悄拉了她一把,叫了声:“钱妈妈!”
钱氏回过神来,热泪盈眶,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娘娘如此为我筹谋,大恩大恩,难以为报!”
德妃叫她起来:“这是你给你自己挣的体面,你不成器,我想帮你也是无能为力。”
又说:“皇长子身边出了你这样的利落人,外头谈论起来,我们母子俩脸上也有光不是?”
凡事都是相辅相成的。
钱氏感念不已地站起身来。
德妃倒是还在回味自己先前说的话:“人不成器,真是想拉都拉不起啊!”
转而又点点头,很严肃地跟旁边一直都安安生生吃早饭的夏侯小舅说:“小怡,从今以后,你每天要读一百五十页书,写不少于八百字的读书笔记!”
“……”夏侯小舅茫然又绝望:“啊?”
“啊什么啊?!”
德妃瞪了他一眼:“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再回想起自己的摸鱼时光,当下就恶狠狠地给打了个补丁:“不准从书里摘抄内容充数,也不准看话本子充数,叫我知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侯小舅:“……”
夏侯小舅端着饭碗,只觉得嘴里的羊肉都没味儿了。
不是,怎么一点缓冲都没有,刀就扎在我身上了?!
德妃叫夏侯夫人去下帖子,请教授自己的谭郎中过来吃个饭:“也叫她劳心,给小怡找个老师,在家里盯着他读书才好!”
关系就是得常来常往,又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夏侯夫人知道这是正事儿,当下麻利地应了声:“好!”
……
钱氏说家里边有成品的画,马上就能拿了来。
她人也坦诚,老老实实地说:“说句厚脸皮的话,精进是有的,但要说是像模像样,那还差得远呢,硬要我马上再画,反倒画不好。”
德妃就叫她回去拿。
阮仁燧心里边痒痒的,一脸谄媚地过去,弯着眼睛朝她笑:“阿娘,我能不能跟钱妈妈一起去?我都没去过钱妈妈家呢!”
德妃板着脸说:“我哪是你阿娘?我是马猴儿,还是个坏马猴儿,我半夜里掐你屁股!”
阮仁燧:“……”
阮仁燧就继续捏着嗓子说:“阿娘,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是马猴儿,我错了!”
德妃冷笑一声:“你哪儿能有错?是我错了!”
阮仁燧鼓了股腮帮子,继续道:“阿娘,我真的知错了……”
德妃继续板着脸问他:“错哪儿了?”
阮仁燧:“……”
阮仁燧深吸口气,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阿娘,你闹够了没有?”
德妃:“……”
夏侯夫人:“……”
阮仁燧说:“差不多得了!”
德妃:“……”
夏侯夫人:“……”
阮仁燧说:“就算是我的错,这总行了吧?”
德妃:“……”
夏侯夫人:“……”
“怎么还不说话?”
阮仁燧就又加了一句:“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德妃脸色阴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夏侯夫人忍不住掏出手绢儿来擦汗。
她觑了眼女儿的神色,不无同情地心想:岁岁,我算是明白你屁股为什么会变青了!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夏侯小舅看看姐姐的脸色,再看看自己外甥,很同情地叫了声:“岁岁。”
他说:“你这么说话,不会有逝吧?”
“哈哈,”阮仁燧自信地抹了抹头发,爽朗一笑:“包的!”
第83章 第 83 章 阮仁燧哈哈哈哈哈:“这……
降福节前一日, 宫里边的主子们聚在一起吃完饭,而后就各自散了,各自预备着接下来三日的行程。
到第二日, 贤妃闲来无事,又觉无聊,便往凤仪宫去同朱皇后说话。
正赶上嘉贞娘子过去给朱皇后回话:“太后娘娘刚刚出宫往唐仆射府上去了, 圣上那儿暂时还没有动静,只知道得了空要往王娘娘那儿去坐坐。”
唐仆射, 也就是如今的首相唐红。
这是天后摄政时一手拔擢起来的爱臣,每年降福节, 太后娘娘都会出宫去唐家坐坐。
而王娘娘则是曾经侍奉过先帝的妃嫔。
彼时天后忙于政务, 无暇顾及孩子,看王氏温文有礼, 人也细心,便叫她照顾儿子。
逢年过节,圣上也会出宫去探望这位养母。
朱皇后先后听了,便点点头,又莞尔道:“今年不出宫也好, 不然太后娘娘和陛下都不在, 真有点什么, 也没人能拿主意。”
这话她自己能说, 贤妃是不能说的, 听了也只是一笑:“太后娘娘和陛下都是情深义重之人。”
朱皇后叫人看茶, 又发觉贤妃后边还少了条小尾巴:“怎么不见仁佑?”
贤妃笑的有点无奈:“您不妨猜猜看?”
朱皇后略微思忖之后, 了然一笑:“哦,她有新朋友了嘛!”
……
大公主其实不太喜欢田美人。
虽然田美人没跟她发生过直接的冲突,但是当初田美人有孕之后, 就动手截了贤妃的胡……
那时候田美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现下已经无从追溯。
但这个行动直接地导致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九华殿的人都不太喜欢田美人。
不是仇视,也不会刻意地去针对田美人做什么,但就是不喜欢她。
大公主在九华殿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己的所听所闻,也很难对田美人产生好感。
但是阿好跟田美人可不一样!
大公主心里边觉得很遗憾,今早晨起床的时候,还跟母亲嘀咕:“要是阿好不是田美人的妹妹就好了!”
贤妃明白女儿的心思,但还是温和地嘱咐了她一句:“这话可别在阿好面前说。”
田美人行事上有些不妥当,这是真的,但对待母亲和妹妹掏心掏肺,也是真的。
疏不间亲,没有外人去当着做妹妹的面儿指摘人家姐姐的道理。
大公主就觉得母亲叮嘱得好看不起人。
她小脸一板,有点不高兴地说:“哼,自作聪明的大人,我知道!”
贤妃心想:但愿你是真的知道。
倒是也没再说别的。
这边儿大公主吃完饭,先是有点遗憾地唏嘘了一句:“岁岁去外祖家了……”
短暂地忧郁之后,瞧一眼外边的天色,就跟贤妃说了一声:“阿娘,我去找阿好玩儿!”
她想出去,贤妃还乐得清闲呢,当下点头应了:“去吧去吧。”
……
田美人住在瑶光殿的后殿,但是前头正殿那儿也没有住人。
依照本朝的规矩,三品及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入住正殿。
美人是四品的位阶,如若不出意外的话,等田美人生产结束,得到晋封,就能搬到前边正殿去了。
可即便只是后殿,对于田美人的母亲吴氏和妹妹阿好来说,也是雕梁画栋、鸿图华构了。
阿好刚进来的时候,惊得像只兔子一样,原地跳了几下:“姐姐,你住的房子真好看!”
田美人神情柔和,笑盈盈地瞧着她们:“这就好看了?你要是有机会去披香殿瞧瞧,不得惊得眼珠都掉出来?”
略顿了顿,又告诫妹妹:“别动不动就跳,叫人看见,会笑话的。”
阿好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看仁佑高兴了也会跳呀……”
田美人下意识想说:你是什么身份,能跟大公主比吗?
再低头瞧着妹妹天真稚嫩的小脸,她没忍心这么说。
到最后,也只是讲:“宫里边有宫里的规矩。”
又找了郑女官离职之后,朱皇后新派来的陶女官来:“我母亲和妹妹不懂宫里的规矩,劳你好生教导她们一二,不求短时间内有多精进,只是见了人不要失礼也就是了。”
陶女官应了声。
田美人的月份大了,时常能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动,捎带着觉也少了。
她起个大早,吴氏和阿好也不是能睡懒觉的人,早早地用了饭,母女三人往瑶光殿的花园里去散步。
大公主就是这时候过来的,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她脆生生的声音:“阿好!”
阿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田美人知道妹妹跟大公主玩得好,心下喜忧参半。
喜的是依照帝后对大公主的宠爱,如果妹妹真的成了大公主的好朋友,无疑能够沾到不少光。
忧的是妹妹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心智还不成熟,再没有比陪贵人玩更能够让人分清楚尊卑贵贱的事情了。
田美人看妹妹像匹解开了缰绳的小马似的,马上就要飞奔离去,略微迟疑,还是狠下心来,叫了声:“阿好。”
阿好回头去看姐姐,眼睛亮晶晶的:“我在呢,姐姐!”
田美人摸了摸妹妹的头,小声嘱咐她:“你跟大公主不一样,宫里其余人对待你们的态度也不一样,你别太往心里去。”
阿好楞了一下,又点点头,很懂事地说:“我知道!”
她应得这么痛快,田美人心里边又有些不是滋味,又柔声说:“要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回来跟姐姐说,我想法子给你搜罗。”
阿好从姐姐的态度当中感知到了她的不安,当下伸出自己晒得有点黑的小手抱了抱她,松开之后,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姐姐,你放心吧,我都明白的!”
……
夏侯家。
德妃到底还是松了口,叫钱氏领着儿子出去走走转转,捎带着去把画取来。
又给这匹小野马套了个笼头:“别误了午膳的时辰。”
阮仁燧欢天喜地地应了:“好!”
降福节第一天,外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正月里过春节的时候其实也热闹,只是那时候气候不好。
北方寒冷,南方阴冷,出门都得裹得厚厚的,人总觉得笨重。
现在这时节,不冷不热,微风舒畅,正正好!
阮仁燧没有乘坐马车,叫钱氏牵着,一边散步,一边往她的住处去。
等走得累了,再去叫车,也完全来得及。
从他落地开始,钱氏就在照顾他了,说实话,对这个孩子的了解,只怕比对亲生女儿的都多。
这会儿久别再见,不免就要再问一问:“开蒙读书了是不是?授课的太太待你好不好?吃饭还香吗?”
阮仁燧都一五一十地答了。
开始读书了。
授课的太太待我很好。
吃饭也很香!
钱氏听得放心了,神情欣慰,脸上带笑:“那就好,那就好!”
街面上到处都是卖各种玩意儿的商贩,碰见的人也都是笑语盈盈。
因临近端午节了,还有药店的伙计在外边儿免费发放艾草包。
桃儿、杏儿、李子都已经上市了,用推车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鲜果特有的芬芳气息。
还有个颇显目的牌子挂在外边儿,用鲜红的大字标注着“新鲜荔枝在售”!
阮仁燧看得目不暇接,忽的听钱氏轻轻“咦?”了一声。
阮仁燧不明所以:“钱妈妈,怎么啦?”
钱氏回过神儿来,笑了一笑:“没什么,瞧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又蹲下身,跟他示意:“前边儿那个穿紫藤花色衣衫的娘子,也住在吉宁巷,前几天才刚回来。”
怕他不懂,就多说了几句:“我新买的房子,就在吉宁巷。”
阮仁燧听她说的是“才刚回来”,而不是“刚搬过去”,不免要问一句:“她是才出了远门吗?”
“这我就有所不知了。”
钱氏自己也有点迷糊儿:“只是听我们坊正孟大书袋家的娘子说,那位娘子的房子不是赁的,而是买的,一年到头顶多在那儿住三、四个月,钥匙都是叫孟家娘子帮忙收着的。”
就是邻里邻居的,房主不在的时候,叫孟家帮忙看顾一下。
阮仁燧听得起了好奇心。
因为这事儿真是有点奇怪啊。
叫那位孟家娘子帮忙给收着房子的钥匙,可见那位娘子是独居的。
一个独居的年轻娘子,有钱,一年到头又有大半年不知踪迹……
好神秘啊!
他有点担心:“钱妈妈,吉宁巷那边儿安全吗?”
钱氏知道他在想什么,赶紧说:“哎哟,你可别把人家想坏了。”
她跟这小孩儿解释:“孟家娘子是个稳重人,能替那位娘子收着钥匙,可见也是知道人家是牢靠人才干的。”
又说:“我昨天晚上还碰见她了呢,挺好看的一个姑娘,爱说爱笑,温温柔柔的……”
阮仁燧探头去瞧,就见那紫藤花似的娘子竟然还没有走远。
他隔着一段距离瞧着她的背影,高高瘦瘦的,很窈窕。
袖子卷着,左手拎一只水桶,右手提着什么东西……
隔着稍有点远,看不清。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她这是要干什么啊?”
钱氏也很茫然。
一大一小两个好奇人走上前去,就见那紫藤花右手往左边水桶里戳了一下——这时候阮仁燧才认出来,原来她右手里拿着很大的一支毛笔!
紧接着就见这娘子过去把那药店大开着的两扇门关上,提笔在上边写了四个大字——卖假药的!
阮仁燧:“……”
钱氏:“……”
外头还在发放艾草包的几个伙计见状急了,马上就要过去阻拦,却被后边与那紫藤花同行的几个差役拧住了膀子。
阮仁燧认出来了:“那是京兆府的人。”
药店里头的管事人知道出了意外,赶紧开门来瞧,一伸手,先染了一袖子墨汁。
他捂着鼻子瞧了一眼门上未干的墨痕,脸色煞白,下巴颏儿都跟着打起了哆嗦。
对于一个药店来说,叫人上门来闹出这种事,是致命的!
管事的脸色铁青:“这位娘子,您来我们家闹事儿,总得有个说法吧?!”
那紫藤花不慌不忙,先拿了一面令牌给他看:“奉太医丞令办事。”
又取了三张药方出来:“先前我在你们家开了三服药,你们造假还挺全面啊,用防风冒充党参,用水栀子冒充栀子,用板栗叶冒充淫羊藿……”
街上人来人往,短短几瞬,就聚拢起一大波人来。
那指指点点的声音就是灶上的水似的,慢慢地开始升温,眼瞧着就要开了。
管事的死死地盯着她,再看看与她同行的几个京兆府的差役,额头生生地给逼出来一层汗珠。
难堪的尴尬之后,他讪笑起来,先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低三下四道:“娘子且先进去喝杯茶,是伙计眼拙,给搞混了,弄虚作假是万万不敢的……”
又赶紧取了一张银票,悄悄要递过去,同时说:“我们主人跟王太医还是同门师姐弟。”
“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自有有司专理。”
那紫藤花并不接那张票子,当下瞧着他微微一笑,伸手去扣了扣那两扇门扉:“降福节这三日,这四个字都得这么摆在明面上,要是你敢开门遮掩,亦或者想方设法抹了去——你们家永永远远都别想在神都城开门了。”
管事的听得脸都僵了!
这可是降福节,街面上人最多的时候!
就这么袒露着这四个大字,都用不了明天,今天晚上,这家店的牌子就得臭大街!
他笑得跟哭一样,很有心要去央求一句什么,可那紫藤花似的娘子已经提着桶往下一个目的地去了。
阮仁燧离得还算近,自然瞧得真切。
这娘子的确生得好看,瓜子脸,丹凤眼,眉宇间自有一种从容自若的神态。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心想:听起来是太医院的人,难道后来她也升职做了太医?
只是本朝的太医那么多,规制又与前朝不同,十之八’九又都是女太医,他一时之间还真是想不起来这是哪一位了。
至于本朝太医院为何会是女太医的天下——这就得追溯到高皇帝时期了。
好像前朝时候,还是男太医占据多数的。
只是高皇帝在位时,说男女大防,叫男太医给后妃诊脉有所不便,所以内庭多用女太医。
再之后太宗皇帝沿袭了这个风俗,也就一代代地成了定例。
阮仁燧小时候知道这事儿的时候,还觉得很奇怪来着。
大公主也觉得奇怪:“高皇帝他怎么一时开明,一时不开明的。”
阮仁燧也这么想。
以高皇帝的心胸气度,怎么偏在这事儿上谈起了男女大防?
且近代以来,关于太医院的争议也从没停过。
女性太医几乎包揽了在太医院内的所有位置,这一行又讲究家学,又因为高皇帝留下来的这条规矩,所以这种家学往往是传女不传男的。
要传给女儿,就要叫女儿顶门立户。
要叫女儿顶门立户,那就得给她娶一个贤内助。
只是太医并不算是多么显赫的官位,要想在婚嫁市场上给承继家学的女儿找一个适合的男人,相对就有些困难。
然而办法总比困难多,没过多久,太医们内部就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别人家的儿子不愿意嫁过来,就算有愿意嫁过来的,也往往不谙医理——那就娶同为名医世家门第里的儿子嘛!
你把你儿子嫁到我家,我把我儿子嫁到你家——大家都有合适的赘婿!
又因为两两结亲,称呼上不好听,所以往往都是三家,甚至于四家互换的,逐渐引为常例。
士林当中为此略有非议,只是终究没能坐大。
原因倒也简单——人吃五谷杂粮,总是会生病的啊!
前脚还在骂人家,后脚就请人家上门诊脉,那多尴尬!
阮仁燧还在想那位紫藤花娘子,只觉得眼熟,就是没想起来究竟是哪一位太医。
他禁不住问钱氏:“钱妈妈,你知道那位娘子姓什么吗?”
钱氏还真知道:“先前在吉宁巷见了,听她自我介绍,是姓公孙。”
阮仁燧吃了一惊:“啊?!”
钱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讶异:“怎么,你认识她?”
“不,不不不!”
阮仁燧只是忽然间想起来这位是谁了——因为公孙毕竟是一个很小众的姓氏嘛!
公孙太太,这是他上一世上司的姨母啊!
把爹味韩王治理得服服帖帖的猛人!
同时也忍不住心想:原来这位公孙太太还在太医院当过值?
阮仁燧就觉得这里边有事儿:如若只是太医院里的一个太医,怎么可能把韩王治老实了呢!
新生代小爹阮仁燧决定躲着她走!
……
钱氏所在的吉宁巷,算是个新区,房价在神都城里不上不下。
肯定不是拔尖的地方,但也不是底层人能够奢望的,算是高级中产区吧。
吉宁巷里居住的人员也杂,有家境相对殷实的外来入京人家,有神都城里各处衙门的官吏家族。
有小有名气的商家,也有在这儿短暂过渡的赁房人。
“倒是很安生,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巷子里边也干净。”
钱氏说着,自己大概也是觉得有意思,不觉笑了:“坊正孟大书袋,就是附近学堂的院长,这四下里住的人,对他都挺服气的。”
她说起自己买房子的事情:“我才买了房子,还在收拾呢,他们家太太就登门来拜访了,其实就是来问我来历的。”
“听我说了,又说等秀江大些,该送她去念书的,我也含糊着应了。”
秀江是钱氏女儿的名字。
“后来跟永娘熟悉起来,才知道每户刚搬过来的,坊正都会过来坐坐。”
“若是女户主,就叫他太太来,算是摸个底,了解一下过往,这边儿其余人知道了,也能住得安生。”
阮仁燧还在点头,那边儿钱氏不知想到什么,已经笑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永娘是谁?”
阮仁燧这哪儿能知道?
只是觑着钱妈妈的神色,猜度着:“难道是我认识的人?”
“倒也不算是认识,”钱氏领着他拐进了自己宅院所在的那条巷子,同时莞尔道:“永娘是神都城里顶有名气的厨娘,曾经去杜家给你和大公主做过饭呢!”
阮仁燧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黄鸭叫!”
“是有那么道菜。”
钱氏笑吟吟地道:“永娘出去做一餐席面,价格可高呢,知道是去给皇嗣做,才只收了一半钱,只是有个条件——以后她要把这事儿说出去抬身价,这可是给皇嗣做饭呢!”
刘永娘做完饭回来,整个吉宁巷的人都聚拢过去了。
这可是去给宫里边的皇子和公主做饭啊!
多荣耀!
那之后再有人请永娘去做席面,必然得点黄鸭叫。
谁不想尝尝两位皇嗣吃了都说好的菜?
阮仁燧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后续,真是觉得很有意思。
那边钱氏又指了另一处房子给他瞧:“有个人先前在这儿赁房子呢,后来叫坊正给撵走了。说这种人品性不端正,叫他继续在这儿住着,会勾坏了年轻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就是之前跟承恩公府小娘子订亲的那个人,还是个进士呢……”
阮仁燧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哎?这个我还真知道!”
那时候宫里边也在吃瓜呢。
那进士老家的未婚妻吉娘子前后掀起了两次诉讼,震动神都,实在叫人津津乐道了一段时间。
他有种两个世界贯通在了一起的感觉:“原来那个人之前就住在这儿?!”
“是啊,”钱氏说起来,也觉好笑,眼睛都弯了起来:“孟大书袋知道吉娘子的事儿之后,就去找了这房子的房主。”
“说,那个人考上了进士,却做不了官,攀上了高枝,却又鸡飞蛋打,仕途、情场两不顺,是命里带衰,躲着他都来不及,你还敢把房子赁给他?”
“他住着你们的房子,万一坏了你们家的运势和儿女的仕途婚姻,到时候想哭都来不及!”
对时人来说,再没有比有个人要同时坏自己家儿女的仕途和婚姻更糟糕的事情了!
钱氏乐不可支:“房主大惊失色,深以为然,火急火燎地把人给清走了,事后还找道士来做了场法事……”
阮仁燧哈哈哈哈哈:“这里可真好玩!”
第84章 第 84 章 圣上特别认真、特别无辜……
钱氏住在吉宁巷东头第二家。
阮仁燧叫人领着一路找过去, 还没等拐进巷子里边去,就瞧见门头那片红瓦上攀着大团大团的紫藤花。
那枝干粗糙,崎岖又坚韧地爬满了门, 而后蔓延到隔壁邻居家的墙头上。
远远望去,一大片明媚的、欣欣向荣的紫色。
阮仁燧还没有走过去,心情就奇妙地美好了起来。
他喜欢这个吉宁巷!
阮仁燧心里边盘旋起一个主意来, 也是因这个主意,他没跟着钱氏往她置办的那处房子里边儿去, 而是说:“钱妈妈,我想在这边儿随意转转!”
“成啊。”钱氏自无不应之理, 又要领着他四下里溜达。
阮仁燧知道钱妈妈大概雇佣了几个人帮着料理家事, 照顾女儿。
他不想在那些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阮仁燧让她先回去找画:“那是正事儿,别耽误了, 不用担心我,有人跟着呢!”
他毕竟还小,德妃也好,圣上也罢,都不可能放心只让零星几个人陪着, 明里暗里, 只消招呼一声, 马上就能拉出一支队伍来。
钱氏知道他有主意, 也不勉强, 倒是叮嘱了一句:“可别走远了呀, 待会儿午膳之前, 咱们还得回去呢。”
阮仁燧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钱氏朝后边招了招手,在这儿等到过来了一位保母,把皇长子交付过去之后, 才往自己家里寻画去了。
阮仁燧没叫这保母牵着,自己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巷子里边转悠。
说是巷子,其实门前的道路一点也不窄,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路面也挺平整的。
依据时下神都城里的规矩,坊内正式的居民区里,正门右上角会钉着一张白底蓝字的贴牌,上边标注着这处宅院的街巷号,乃至于主人家的姓氏。
搬家跟贴牌,往往都是同一时间进行的。
要是谁家门前少了这东西,既罚住户,也罚坊正。
也是因这规矩,现下阮仁燧就知道,钱妈妈的邻居,住吉宁巷东头第一户的人家,原来姓庄。
第二户就是钱妈妈。
再往里走一走,户主姓庞。
第四家……
阮仁燧还没有瞧见第四家呢,就看见稍远一点,约莫百十米外的地方,聚拢着一群人。
有热闹看?!
他就跟只好奇的小蜜蜂似的,马上挥挥翅膀,飞过去了!
刘永娘叉着腰,洋洋得意地在门口复述自己讲过无数遍的故事:“哎呀,也是人家曾娘子瞧得见我,才来找我去他们家做饭呢!”
“什么,你们不知道曾娘子是谁?”
刘永娘就事无巨细地跟众人解释:“曾娘子啊,跟我可是老乡呢,你们知道颍川侯府不?曾娘子的曾,跟颍川侯府的曾,是同一个!”
又说:“我这位老乡不仅生得漂亮,说话和气,嫁得也挺好,跟那位杜太太好般配哦!”
阮仁燧探头过去听了几耳朵,瞧着这个三十来岁、脸颊红润的妇人,饶有兴味地想:“原来她就是我跟大姐姐去杜太太家吃饭时候,曾娘子专门雇佣过去做饭的刘永娘!”
这小妇人身量不高,声音倒是很洪亮:“可不是我吹,我刘永娘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先前管尚书府上宴客,怎么样?还是请我去掌勺!”
她拍着胸脯,眉飞色舞地道:“我做的菜,宫里的公主和皇子吃了都说好!”
还有人问:“永娘,你见到宫里的公主和皇子了吗?”
刘永娘就说:“怎么没见到?不仅见了,最后他们还专门打赏我了呢!”
阮仁燧:“……”
阮仁燧心说:这就是在吹牛啦。
我们可没见过。
打赏或许是真的,但至多就是小时女官去的。
思绪这么一歪,又有点牵挂起来——小姨母和小时女官她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刘永娘还要再说,门里头就传来一个小娘子的声音:“干娘,你锅里的鱼头是不是快好了?再不去看看,烂里边儿了!”
刘永娘就跟被烧到了尾巴似的,险些原地跳起来:“不说了不说了,我赶紧进去瞧瞧!”
又挥挥手同围在这里的人道:“散了吧散了吧,降福节呢,还不回家找食儿吃!”
她拉开门进去,阮仁燧瞧见院子里边摆了套桌椅,有个六七岁的小娘子坐在那儿看书。
因是背对着门外的关系,看不见脸,只能瞧见她头发大半披散着,左右两侧两撮儿头发编成小辫儿,挽成两个椭圆形的环,最后用一对儿海棠花发夹固定住了。
阮仁燧看得有点惊奇。
那对儿海棠花发夹并不算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但是编发跟梳头的手艺都很出众。
钱氏把画选出来,让人先送去夏侯府,又来寻阮仁燧。
听他问了这事儿之后,当下失笑:“好看就对了——琢玉的娘就是宋巧手,神都城里,她是屈指可数的梳头娘子!”
又说:“今天是降福节,早在元宵那会儿,宋巧手就被宁国公府的人给定下了,要她今天过去给梳头呢!”
阮仁燧听到了一个还挺熟悉的名称:“宁国公府啊?”
“是啊,”钱氏说:“就是宁国公府的俊贤夫人。”
又悄悄说:“先前宋巧手惹过官司呢,最后还是俊贤夫人出面给摆平的。”
俊贤夫人出面给摆平的?
阮仁燧听得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儿?”
“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钱氏先说了下事情背景,这才正式地打开了话匣子:“仿佛是有个武将家的夫人,想出钱让宋巧手在自己家当差,宋巧手不肯——她只约日子上门梳头,不肯住家的。”
“那位夫人很恼火,觉得她不识抬举,就诬陷宋巧手偷了东西,给扭送到京兆狱去了……”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啊?!”
他不禁道:“那之后呢?”
钱氏就说:“之后,永娘想方设法把她给救出来了呀!”
她说起来也很唏嘘,不无动容地道:“一层层求到俊贤夫人那儿去,也不知道她前前后后该废了多少心力——那时候俊贤夫人还不认识宋巧手呢!”
这倒是真的。
刘永娘在神都城里小有名气,宋巧手也在神都城里小有名气,但她们身上所肩负的名气,在真正的权贵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俊贤夫人祖籍神都,大概同刘永娘没有什么交集。
就算是有一点,至多也就是刘永娘见过宁国公府里厨房的某个小管事。
能一路求到俊贤夫人面前去,最后顺利救了宋巧手出来,可不比登天简单多少!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妇人,身量不高,说起话来爽利又泼辣的样子,却没想到她如此顽强又可靠。
他禁不住问了一句后续:“那,那个诬陷宋巧手的人呢?”
“没办法呀,”钱氏叹一口气,说:“也是宋巧手倒霉,那时候她女儿还在生病,前脚给梳完头,后脚就着急忙慌地走了,都没来得及好好查一遍包里的东西。”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拦下来了,那家人在她的包里搜出了那位夫人的玉簪,她百口莫辩。”
钱氏也是女人,也有孩子。
她能够体会到宋巧手那时候的绝望和无助:“说实话,依照她的身家,何必去贪墨那一支玉簪?那东西跟金簪不一样,又不能融了再打,往外卖也会留痕……”
说到这儿,钱氏也觉得稀奇,眉宇之间的神色,又有些钦佩:“也不知道俊贤夫人是怎么说服那位夫人的,居然硬是翻了案,最后那位自己去京兆府说,可能那玉簪是不慎掉进宋巧手包里的,并不是她偷的……总而言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恻然:“宋巧手在京兆狱里被关了多久?”
钱氏想了想,神情恻然,不太确定地说:“几个月总是有的吧?具体多少日子,我还真不清楚。”
阮仁燧心里边忽然间很难过。
他回想起先前瞧见的那女孩儿的背影,看起来只比大姐姐大一点。
如若那件事情发生在两年前,那差不多就是大姐姐现在这么大,甚至更小。
那时候宋巧手的女儿不到五岁,还在生病,她蒙冤被关进狱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不知道该有多绝望……
宋巧手是不幸的。
但她又是幸运的。
因为她有一个如刘永娘这样的挚友,不辞劳苦,为她奔走翻案。
但神都城里,有没有一个宋巧手,没有如刘永娘这样的挚友呢?
如果她没有,她就活该蒙冤被投进狱里,活该心急如焚,活该在牢狱之中,绝望地一日日煎熬下去吗?!
阮仁燧想到此处,忽然间坚定了自己之前涌现出来的那个念头。
他不想在宫里边念书了,他要到宫外来!
从他重生一世开始,他做过的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什么?
难道是开蒙之后,在宫里边念了几个月的书吗?
不!
是他改变了费氏夫人的命运。
是他改变了阿娘和小姨母的命运。
是他在努力地使身边的人偏离不幸的轨道,是他在努力地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读万卷书,不如出宫来做一点力所能及,自己也觉得有意思的事情。
对他来说,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宋巧手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就是一生当中命运的转折点!
……
阮仁燧问钱氏:“诬陷宋巧手的那个人是谁?”
这人具体是谁,钱氏还真是不知道。
毕竟这事儿她也是搬到这边来之后才听闻的。
阮仁燧也不怎么在意。
钱妈妈不知道没关系,俊贤夫人这个经办人总归是知道的嘛!
他果断道:“走,去宁国公府!”
钱氏照顾了他三年,很清楚这位小殿下的脾气,虽也怜惜宋巧手的遭遇,只是这会儿见他显而易见地是要去搞点事情,不免有些担心。
她低声问:“这,是不是得事先知会咱们娘娘一声?”
“不用!”
阮仁燧摆了摆手:“放心吧钱妈妈,我有分寸的!”
……
一大一小登了宁国公府的门。
正赶在降福节这日,俊贤夫人那儿还有客人呢,知道是皇长子来了,又再三嘱咐不要张扬,当下瞒住消息,悄悄寻了个安静院落见他。
阮仁燧也不与她多说,将事情原委讲了,便开门见山道:“夫人,当时宋巧手果真是被冤枉的吗?”
俊贤夫人没想到皇长子骤然登门,要说的居然是这事儿,倒真是怔了一怔。
回过神来,她点了点头:“我自诩还是有些识人之能的,宋巧手又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种事,而郑夫人……”
俊贤夫人略微一顿,神情讥诮:“以郑夫人的性情,如若宋巧手真的偷了她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我诈到,自愿松口,和解了事?”
阮仁燧这才知道事件的另一方是谁:“郑夫人?”
俊贤夫人便将话说得更清楚一些:“你应该也见过她才是——郑夫人,也就是右卫将军郑钊之妻。”
阮仁燧一下子就明白了彼时宋巧手处境的艰难!
右卫将军,从三品的官衔!
几乎可以算是十六卫当中顶尖的要人了。
需得知道,宰相也不过是正三品罢了!
一位从三品将军的夫人口称家中失窃,将宋巧手扭送到了京兆府,后者居然还能翻身,真可谓是承天之幸了!
这也间接地佐证了宋巧手的清白。
她能凭借一双巧手,成为神都城内屈指可数的梳头娘子,想必很知道该当如何为人处世,怎么可能在当差的时候偷走郑夫人的玉簪?
不要命了吗?
后者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就能把她碾死!
要是价值连城之物也就罢了,一支玉钗,值得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阮仁燧清楚一位从三品将军之妻的分量,所以更觉俊贤夫人仗义出手的难得:“夫人仁慈大义,令人敬服!”
俊贤夫人却摇头道:“我其实也是受人所托,不敢担功。”
阮仁燧与钱氏俱是一愣。
却见俊贤夫人神秘一笑,同他们吐露了其中内情:“是宋巧手的至交,唤作刘永娘的妇人,寻到了刑部俞侍郎门上,后边才有我的事儿呢!”
侍女送了茶来,俊贤夫人啜了一口润喉,这才蹙起眉来,有些叹息地道:“这案子其实很难办——俞侍郎知道的时候,事情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审?怎么审?”
“郑家的人都长着同一条舌头,那玉簪的的确确是在宋巧手的包里搜出来的。想要分辩,何其难也!”
“刘永娘求着所在坊巷里的左邻右舍写了陈情书,挨着在上边署名,力证宋巧手品行端正,不是会盗窃他人财物的小贼,又去寻了一些认识的显贵人物,但是没有用……”
“她没办法翻案,俞侍郎也是一筹莫展,几经思量,俞夫人终于寻到了我这儿来。”
俞侍郎是寒门出身,与十六卫这样的勋贵自留地并没有什么交际。
且以他的官位,也不足以与右卫将军抗衡。
更不必说办这事儿的是郑夫人,不是郑钊,他贸然去寻郑钊,也不合适。
几经权衡,俞夫人终于登门,很不好意思地同俊贤夫人说起了这事儿……
俊贤夫人脸上带着点感触的神色,说:“讲实话,这事儿实在是很难办。”
办成了,至多也就是得到几个小人物的感激。
可若是办不成——事实上,成与不成,怕都得得罪郑家。
她有些唏嘘:“起初我以为俞侍郎夫妇同宋巧手她们有什么交情呢,再不济也该是老乡,哪成想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刘永娘在刑部公廨外边儿偶然遇见了俞侍郎,后者觉得她脸色不对,主动过去询问的……”
“俞侍郎夫妇一片慈悲,我既知道了,怎么好撒手不管呢!”
原来中间还有俞侍郎夫妇的事儿。
阮仁燧记下了这桩内情,又问俊贤夫人:“夫人上门去问,郑夫人就认了?”
“怎么可能?”
俊贤夫人苦笑一声:“这岂不是在我面前承认,是她设计构陷一个梳头娘子,品行不端?”
她摇头道:“郑夫人断然否定,咬定是宋巧手手脚不干净,更要紧的是,她还找到了同盟。”
“说事发之后,再跟其余几个夫人闲话的时候,也听她们说起来,从前不觉得,再回家去刻意地点了点妆奁里的首饰,总觉得好像是少了些什么……”
那时候,郑夫人煞有介事地说:“这些个出身微贱的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一下子瞧见了,可不是要眼热?”
“她倒也精明,专找那个没有标志的小金钗呀,珍珠珠花什么的,去她家里边儿查查,保管少不了!”
又说:“我也是可怜她还有个女儿,才没有深究,如若不然,可就不是让她坐几年牢就能了事的了!”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那后来呢?”
他很好奇俊贤夫人究竟是怎么劝说郑夫人改口的。
俊贤夫人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道:“我几次上门,劝说不成,最后就撕破脸吵了一架!”
“我同郑夫人说,大理寺里供奉着神兽獬豸的雕像,那是能够明辨忠奸、分清善恶的神兽。”
“传说如若有人在獬豸面前两相对峙,獬豸可以分辨真假,用额头的利角杀死撒谎的人。”
俊贤夫人同郑夫人说:“夫人既然一口咬定是宋巧手偷盗在先,狡辩在后,而宋巧手又抵死不认,何妨与宋巧手一起去大理寺獬豸神像前对质?”
郑夫人听得冷笑:“你说,我就要照做么?”
俊贤夫人被激起了真火:“夫人若是不肯,我只好入宫奏请皇后主持此事,若是我误会了夫人,我当众向夫人叩头赔罪!”
她出身的韦家乃是兴盛了数代的大族,自本朝这一脉天子的始祖还都高皇帝所设置的神都开始,就活跃在政坛上。
嫁的丈夫又是皇朝四柱之一、宁国公府的世子,知晓的密辛实在不少。
俊贤夫人回想着自己从前听到的那些旧闻,心下隐约有些猜测,当下嘿然冷笑:“郑家也是作为从龙功臣,自东都来到神都的,难道没听祖辈讲过,当初东都之乱发生的那个夜晚,宫廷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叫郑夫人:“我劝夫人还是去问一问郑将军,再做决定!”
郑夫人听她提起这桩过去许多年的旧事,大感不安。
她究竟有没有询问过丈夫那段过往,俊贤夫人自然不知。
但是就在第二天,刘永娘带着憔悴不堪的宋巧手往宁国公府去给她磕头了。
郑夫人怂了。
俊贤夫人使人送走了刘永娘和宋巧手,私底下跟丈夫嘀咕:“看起来,祖上说的是真的,东都之乱发生的时候,真是獬豸显灵,快刀斩乱麻,处决了很多人?”
杨少国公的思绪却沉浸在另一件事情里。
俊贤夫人推了他一把:“你想什么呢?”
杨少国公回过神来,神色稍有些复杂地告诉妻子:“其实,东都之乱发生的时候,中宫皇后,正是杨家之女……”
阮仁燧原以为会听见一场酣畅淋漓的交锋,哪知道最后郑夫人居然被大理寺里的一个雕像给吓住了?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爽!
阮仁燧有点郁卒。
郑夫人动了动嘴皮子,宋巧手就是一场飞来横祸。
即便事后郑夫人勉强低头,重新否定了此事,可实际上,她也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这算什么?
凭什么!
阮仁燧两手插腰,像只愤怒的小牛似的喘着气,良久终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我想办法给她点颜色看看!”
俊贤夫人完全相信这位小殿下的搞事能力。
她就是有点别处的担忧,专门提醒了句:“可别把事情再牵到宋巧手身上,只有做贼的,没有防贼的,她就是一艘小船,受不了大风大浪。”
阮仁燧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俊贤夫人很好奇地问他:“殿下打算怎么办?”
阮仁燧原本还想着出去单干的,眼珠一转,忽的有了主意。
团队合作还是很重要的嘛……
……
阮仁燧被刷新在了韩王府。
阮仁燧拉着自己的老雇佣兵出了门。
阮仁燧特别指示:降福节与民同乐,不要乘坐带有韩王府标志的马车!
韩王起初还有点不明所以:“这是干什么去?”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马车外边儿就有人来通风报信了:“目标距离这里还有半刻钟时间!”
阮仁燧听完,赶紧从钱氏手里边接过了那瓶俊贤夫人特供的红色果汁。
韩王还在蒙蔽:“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阮仁燧这才开始回答他:“这是情报支持!”
俊贤夫人办了好多小报呢,最不缺的就是消息。
他简洁又迅速地把事情给讲了,末了又道:“我都打听到了,郑夫人今天回娘家去坐席,我把她骗出来了!”
韩王纳闷不已:“降福节可是大日子啊,你怎么把她骗出来的?”
“哈哈,”阮仁燧爽朗地笑:“我说她儿子被马撞死了!”
韩王:“……”
阮仁燧本来还很不好意思捏造这种谎话的,毕竟郑夫人坏跟她的儿子没关系嘛!
后来再一打听,才知道郑夫人的儿子郑显宗就是后来神都城里大名鼎鼎的吸血虎……
瞬间道德飞飞啦!
……
郑夫人此时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上翅膀赶紧飞回去!
儿子出事了——怎么会?
不是说约了几个同窗出去散心吗?!
可是先前府里小厮送来的那件血袍,分明就是儿子出门时穿的……
郑夫人催了又催:“快,快啊!”
结果也不知为何,越是催促,马车行进得越慢,到最后,竟然直接停下来了!
郑夫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里烧着一把火,烤得她生疼,一把掀开车帘,满脸狰狞,悲怒交加:“该死的狗奴才,你是干什么吃的?!”
车夫小心翼翼道:“夫人,前头路还堵着,那马车走得也慢……”
他心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街上的马车这么多。
可能是因为在过节吗?
郑夫人哪里还有耐心去听这些?
打眼一瞧,见只是辆寻常马车,当下就道:“走得慢就撞过去,我不信他们被撞开了还不知道让开!”
……
临街二楼茶室的雅间里,坐着两位客人。
一个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手持一把折扇,相貌温雅俊美,神色从容,自有一般雍容贵气。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瞧起来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衣衫穿得淡雅,发间几乎没有珠饰。
她的神情很温和,如同山间流水。
外头茶楼的伙计送了茶来,还没进门,就被与两位客人同来的侍从们接了过去。
几瞬之后,宋大监亲自端着茶盘,双手托了过去。
那妇人瞧了他一眼,眼底浮现出一抹感慨来:“宋祥,你瞧着也见老了……”
“哎哟,”宋大监赶忙道:“王娘娘,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见老,那不是成妖怪了?”
圣上跟王娘娘都笑了。
“王娘娘”是先帝时代的遗民。
她曾经是先帝的妃子,当然也曾经是圣上的庶母。
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早在先帝亡故之前,便将自己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妃遣散,给了她们府宅财帛,让她们出宫去自行婚嫁,自那时起,她们也就失去了宫妃的身份。
三位曾经的内庭嫔御出了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住在了一起。
两年之后,陈娘娘嫁给了一位刺史做续弦夫人,太后知道了,还专程叫人送了贺礼。
又过了几年,张娘娘生了病,前前后后让几位名医瞧过,只是到了也没能挽救。
到最后,就只剩下年纪最长的王娘娘一个人了。
先帝治世的中晚期,实际上就已经同摄政的天后夫妻分居,彼时圣上还年幼,除去他的乳母许氏之外,就数这位王娘娘顾看他最多了。
为着这份情分,他要是得了空,总会出宫去瞧瞧她。
王娘娘出了宫,那就不算是太妃,不能用从前宫里边的位分称呼,只是她又没有改嫁,周围人便“王娘娘、王娘娘”地叫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这会儿王娘娘瞧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和车马,神色微动:“今天街面上怕是有热闹瞧……”
圣上向下瞧了眼,视线旋即微微一定。
这条街虽不是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但六辆马车也是能走开的,现下竟然被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圣上望着后边匆匆驶来的那辆马车,轻笑一声:“目标好像来了。”
王娘娘数了数堵住这条路的马车,由衷地道:“好大的阵仗,摆这么个陷阱,是要捉谁?”
圣上笑过之后,眉头反倒微微皱了一下:“天子脚下,有纨绔作乱,京兆尹先前还是被骂的轻了!”
下一瞬,猎物骤然向前,撞上了前头的那辆马车!
骏马的嘶鸣声与高高扬起的马蹄,道路上行者的惊叫声,车夫跳跃到半空中的草帽,一起汇成了一首嘈杂的交响乐。
后边那辆马车早有准备,车夫安抚住拉车的两匹骏马,竟然不管不顾前边歪倒的那辆马车,便要向前。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车帘,含着冷厉的嘲弄扫视了满场乱象,便预备着催人离开。
圣上瞧见了那华丽马车上的“郑”字标志,对比形制,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原来是郑钊府上的人。”
又顺势想:“那前边的人……”
王娘娘笑着道:“能设局去困郑家的人,想必也非凡俗之辈。”
圣上很随意地应了声,倒是没把这场小闹剧放在心里。
他视线往下边儿那么一扫——
眼看着他叔叔从歪倒的车厢里爬出来了!
爬出来了!
圣上:“……”
王娘娘还真认识韩王:“怎么是他?!”
她吃了一惊,又有些无奈,反过来劝圣上:“韩王稚年失父,身体又不算太好,顽劣些也是有的,您可不能跟他生气……”
圣上板着脸道:“韩王叔这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哪儿能跟他生气?”
紧接着就见韩王从车厢里扯出来一个满脸血的小孩儿。
圣上:“……”
这个王娘娘是真不认识:“韩王的儿子?”
盘算一下,又觉得不对:“王妃不是只有一子一女吗?希龄县主都十多岁了……”
她忍不住问圣上:“难道是世子的孩子?”
圣上:“……”
圣上暗地里咬了咬牙,特别认真、特别无辜地说:“我不认识他!”
第85章 第 85 章 韩王动情地道:“真是赠……
阮仁燧跟韩王在外边儿搞事, 夏侯家那边儿,德妃还在盘算着请客。
既出了宫来,又有意请谭郎中帮弟弟寻个老师, 不得请人家过来吃个饭吗?
既然如此,又得盘算一下到时候请哪几位来作陪。
德妃问夏侯夫人:“您怎么看啊?”
夏侯夫人想了想,思忖着道:“谭郎中是读书人, 人又方正,请客人来, 不必拘泥于官位,说的又是自家之事, 人也别太多, 四五位足矣。”
她问:“费氏夫人成不成?”
德妃应了声:“成。”
夏侯夫人又问:“谭郎中从前在秘书省当值,举荐她往内庭去授课的霍少监, 还是韩王妃的姨母,请她来成不成?”
德妃点点头,说:“成。”
这就是三个人了。
夏侯夫人想着之前的事儿,又问了句:“你既然有心提携钱氏,不如也叫她来作陪?见见人, 说说话, 算是添个交际。”
德妃也应了。
四个人, 不多不少, 也可以了。
娘俩儿又一起盘算着什么下帖约什么时间, 还没合计完呢, 外头就有人来报:“夫人, 太常寺狄少卿的夫人亲自来送节礼,说是想跟咱们娘娘请个安呢……”
德妃下意识扭头去瞧夏侯夫人的神色。
就听夏侯夫人说:“狄家跟我们一向走得比较近。”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给狄夫人这个情面了。
母亲这么说了, 德妃当然也不会拂她的面子,当下也就应了。
狄夫人叫侍从一路领着过来,极恭敬地问了安,笑着寒暄之后,临别前,又悄悄地吐露了一个消息:“如今宫里边两位皇嗣都已经立住了,听外子说,今年五月,祭高皇帝庙时,太常寺就会奏请皇嗣随从陛下同去了。”
这才是狄夫人希望面见德妃的原因。
于本朝而言,五月里最盛大的节日并非端午,而是高皇帝的生辰。
每到那一日,帝后都要率领宗室、勋贵、百官和内外命妇前往高皇帝庙祭拜,而后施宴群臣。
免除逢灾之地的赋税和徭役,赐天下年满六十男女酒肉,未满六岁男女孩童粮布。
能走到最里边去拜谒高皇帝的,只有帝后和被看重的皇嗣,而这个“看重”本身所蕴含的意味,就很耐人寻味。
宫里边的孩子,满了三岁才算是初步立住了。
前两年,大公主三岁之后,太常寺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现下皇长子也满了三岁,却要正式地就此事上疏天子……
这本身就是一种倾向了。
德妃有所会意,也领受了狄夫人的人情,当下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夫人的一番心意,我都记在心里。”
狄夫人毕恭毕敬道:“能为娘娘和皇长子效犬马之劳,是我们的福分。”
德妃叫人好生地送了狄夫人出去,自己手撑着额头,盘算起来。
高皇帝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一,还有二十多天呢……
给岁岁来个突击,叫他好好表现,讨他阿耶的欢心——这完全来得及嘛!
我在内庭里给陛下吹吹枕边风,外边还有太常寺呼应,岁岁自己又乖……
德妃美滋滋地心想: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
韩王从马车里爬出来,紧接着又伸手把阮仁燧给拽出来了。
老牌雇佣兵脸上的神情在经历了震惊、错愕、悲痛之后,终于绝望地呼唤了起来。
韩王一边锤车,一边撕心裂肺地喊:“小殿下——小殿下你没事儿吧?!”
阮仁燧瘫在地上,像个喷泉似的,“噗”一下,又吐出来一道血色飞剑。
他原地抽搐几下,看起来就像是要不行了似的,但还是身残志坚地喊出来一句即便是死了都要推开棺材叫嚷出来的口号:“大胆,我可是皇长子!”
说完,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去。
圣上:“……”
王娘娘:“……”
王娘娘忍不住扭头去看圣上现在的表情。
圣上瞧着底下那一大一小,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韩王还在悲愤欲绝:“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些创伤了皇嗣的贼人拿下!”
又抬起因为愤怒而通红的脸,怒指着后边那辆郑家的马车:“什么人敢在神都街头如此胡作非为?皇嗣若是有个万一,当心你们九族的脑袋!”
因为声调起得太高,中间还破了音。
像是只鸭子在怪叫。
阮仁燧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而又喷出来一点红色汁液。
韩王自己起初有点尴尬,见他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笑完又觉得这场景不对劲儿,赶紧低下头,跌坐在地上,借着衣袖遮掩脸上的笑。
阮仁燧笑得直抽抽,小声说:“给我也挡一挡!”
韩王就用袖子盖住他的脸,自己也低着头,一大一小一起闷笑起来。
阮仁燧欣慰不已地朝他伸手:“叔爷,很高兴你也喜欢搞事,并且有自己的见解。”
韩王从善如流地握住他的手:“同喜同喜!”
圣上:“……”
王娘娘:“……”
王娘娘默然良久,终于道:“韩王管那孩子叫‘小殿下’,那孩子又自称皇长子……”
圣上木然道:“……别问,求您了!”
王娘娘:“……”
……
郑夫人一向跋扈惯了,在外边儿横冲直撞,也就是先前在俊贤夫人那儿吃了个亏,这才稍有收敛。
结果今天事赶事儿,她急得头顶都要冒火星子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再去控制自己收敛?
才把前头马车给撞翻了,后脚她就焦灼不已地督促着车夫赶紧走:“几个穷酸罢了,不必理会,轧过去就是了!”
哪知道是李鬼遇见了李逵?
韩王府的侍从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就把他们给围住了。
郑家的人侍从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见状不好,便待上前。
然而韩王府的人可没打算跟他们刀兵相见——能用身份来把人压服,打什么架啊?
身份往外一摆,郑家侍从们惊慌失措,不敢造次。
在神都城内跟一位亲王起了争执,还动了刀兵,这可是大事!
尤其还是己方这边儿不占理……
郑夫人忽然见一群人涌上来,原还有些茫然,紧接着就听人说前头被自己马车撞翻了的那辆简陋马车里爬出来一个韩王。
没过多久,韩王又从里边拽出来一个满脸血的孩子。
最最要紧的是,韩王说那个孩子是皇长子!
“……”郑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她又怕又烦。
怕的是皇长子若是有个万一,那该如何是好?
烦的是——既然是皇长子与韩王一起出行,你们倒是把仪仗摆起来啊。
就这么寒酸的一辆马车,谁知道车里边儿还有两位顶了天的人物?!
这是碰瓷儿啊!
郑夫人慌里慌张地下了马车,想要上前去探看皇长子情状,捎带着请罪,结果脚才刚踩到地上,就叫人给拿住了。
韩王哪儿能叫她近前来看?
那不就看出有问题来了吗!
韩王拒绝了郑夫人的靠近。
韩王开始了老登教学。
韩王勃然大怒:“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躺在地上的又是谁?!”
韩王勃然大怒:“在神都城内纵马袭击皇子和亲王,所图甚大,把她给我投进刑部大牢去!”
郑夫人既知道韩王的身份,也知道韩王的脾气,又是己方理亏,哪敢跟他硬碰硬?
她只能说:“王爷,这事儿实在是误会了,我是因为家里边儿出了事儿,所以急着回去……”
“你们家出了事儿关我屁事啊!”
韩王才不理会这些:“家里出了事就能出来袭击皇嗣,再出点事,你岂不是要去弑君造反?!”
郑夫人听他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头上扣,立时就急了:“王爷,我没有袭击皇嗣,这是意外……”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韩王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分辩了,当下一声咆哮,叫人道:“即刻把这贼人投进刑部大牢去!”
韩王府的亲随们应声而上,扭住了郑夫人的膀子,便要押着她往刑部去。
郑家的侍从们眼瞧着这一幕,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只能眼瞧着郑夫人被扭送着塞进韩王府的马车里。
郑夫人又气又急,骤然遭逢大祸,她连儿子疑似死了都给忘了,满脸惊慌,声音颤抖,先跟侍从们说:“快去找老爷,把这事儿说给他听——”
侍从急慌慌应了声,调转马头,匆忙离去。
韩王府的人送郑夫人往刑部大牢去,结果还没走到这条街口,就被人给拦住了。
领头的侍卫长刘全见对面这行来客仪容整肃,领头的青年更是俊美无俦,不似寻常之人,心下一个咯噔。
他上前去抱拳见礼:“尊驾怎么称呼?”
“在下荆无功。”
那俊美青年抱拳还礼,同时出示了自己的禁军腰牌:“奉陛下之令,接收郑钊之妻,送她往刑部去。”
刘全:“……”
圣上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还没有半刻钟啊!
难道说圣上就在这附近?
也对,降福节白龙鱼服,本来就是旧例之一。
刘全:……丸辣!
刘全:王爷,你不会有逝吧?!
……
阮仁燧跟韩王原本还呲着大牙在那儿乐呢,都觉得这回的事情天衣无缝。
哪知道再一转头,就见刘全神情忐忑,惴惴不安地回来了。
“刘全?!”
韩王先自吃了一惊:“不是让你送那婆娘去刑部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也是阮仁燧很好奇的事情。
刘全僵硬地走上前去,瑟瑟道:“小殿下,王爷,我才带着人走到街口,就有人把郑夫人给领走了……”
新老两代登同时盛怒道:“是谁?!”
敢截我们的胡!
这时候头顶好像下了几颗冰雹似的,“啪嗒啪嗒”落下来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几颗蜜饯。
新老两代登又一次勃然大怒:“是谁?!”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新老两代登抬头去看,正瞧见圣上手扶在栏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目光里好像隐约还带着一点怨毒。
新老两代登:“……”
“好吧,”新老两代登选择从心,低下头,悻悻地道:“那没事了!”
……
阮仁燧才上楼,就见王娘娘在朝他招手,他觑了一眼他阿耶的神色,赶紧哒哒哒小跑着过去了。
王娘娘笑着叫他:“慢点儿,慢点儿,当心摔着。”
等他到了近前,又很亲切地问他:“几岁啦?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大了!”
阮仁燧乖乖地说:“三岁啦!”
他后边有个人说:“三十五岁啦!”
阮仁燧:“……”
阮仁燧特别无语地回过头去,就瞧见了他叔爷那张靠近了的大脸。
王娘娘让韩王给逗笑了,又说圣上:“你也别在那儿板着脸了,瞧把他们俩给吓的。”
侍女送了濡湿了的棉帕子过来,她拿着很细心地给阮仁燧擦脸,一边擦,一边问他:“你们为什么要给郑夫人设套儿呀?”
王娘娘身上有种温柔的皂角的香味。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给讲了,末了说:“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叫她尝尝被冤下狱的滋味!”
韩王在旁边给他帮腔:“不是,这也没冤枉她啊?要不是她存心让人撞过来,也不会有后边的事儿!”
阮仁燧深以为然:“就是,就是!”
“原来如此。”
王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夸赞道:“这么看,你们其实是在伸张正义呀!”
新旧两代登不约而同地用力点了点头:“就是,就是!”
圣上听得头疼:“您可别再夸他们了,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天都能捅个窟窿!”
阮仁燧哈哈一笑,朝他眨了下眼:“无妨,我阿耶可是皇帝!”
韩王哈哈一笑,也朝他眨了下眼:“无妨,我侄子也是皇帝!”
“我哪是皇帝?我是冤种!”
圣上冷笑一声:“我生来就是给你们俩擦屁股的!”
阮仁燧听得“嗐”了一声,摆摆手,劝他说:“阿耶,别这么说自己嘛,我听着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圣上:“……”
王娘娘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实在觉得很有趣。
韩王见圣上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也呲着牙一个劲儿地乐。
那边圣上扭头看他,又无奈道:“韩王叔,岁岁是小孩儿,不懂事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跟他一起胡闹?”
韩王哈哈一笑,摸摸脑袋,已读乱回:“感谢就不必了,都是小事儿,能帮上孩子的忙,我也很高兴……”
说完,又一副感慨不已的模样,动情地道:“真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圣上:“……”
第86章 第 86 章 圣上说:“你真是赶上好……
圣上原本是想趁着降福节出宫来散散心的, 没成想心没散成,净生气了。
“你们俩是怎么想的?”
他问阮仁燧和韩王:“把郑夫人押进刑部大狱,一直关到死?”
阮仁燧摇了摇头:“那也不至于。”
韩王毕竟老辣, 说得便要全面和深刻一些:“就是想着叫这位郑夫人吃个教训,以后行事的时候有个分寸。”
又正色道:“不仅仅是她,也以此警醒神都城里的其余显贵, 少作妖。”
圣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韩王很不解地回头看了眼,发现自己身后并没有人。
他不明白:“陛下,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阮仁燧心想:叔爷,你有这样的心态进入神都, 你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王娘娘笑吟吟地瞧着, 及时地开了口:“郑夫人是外命妇,这事儿又涉及到了皇嗣, 还是请皇后来处置吧。”
她神情温和,说得也很中肯:“郑钊毕竟是十六卫中的翘楚人物,宋巧手的事情也没有涉及到朝堂,若无必要,陛下最好不要出面。”
圣上颔首应了, 摆一下手, 便有人去将此事知会给朱皇后。
先敲定了事情如何处置, 紧接着又开始训两个主谋:“郑夫人行事不检, 你们俩行事难道就很妥当?”
阮仁燧与韩王同时瞪起眼来, 一脸我不服的表情——
圣上看得微笑起来, 语气和煦, 问他们:“以身做饵,主动钻进马车里让郑家的马车撞,这也很妥当吗?受伤了怎么办?”
他笑眯眯道:“这么理直气壮啊, 不介意我通知一下家属吧?”
阮仁燧:“……”
韩王:“……”
“啪啪”两声,新旧两代登二话不说,就坐到了地上,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开始哭天抹泪——服了!
“不要啊阿耶!”
阮仁燧胆战心惊:“阿娘要是知道,肯定会打扁我的!”
“不要啊大侄子!”
韩王胆战心惊:“我们王妃身体一向不好,要是气出个什么好歹来,那可怎么办?!”
一大一小,两个人闹成一团。
王娘娘和稀泥,故意板着脸,做出生气的样子来,说圣上:“韩王是陛下的叔父,先帝在时,最友爱弟妹,临终前也再三叮嘱,让太后娘和陛下关爱底下的一对弟妹。”
“如今他大行了,陛下就是这么对待自己叔父的吗?”
圣上只得弯下腰把韩王搀扶起来:“叔父别这样,叔父,你起来吧。”
韩王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
王娘娘又勤勤恳恳地去捞另一个小的。
这个就简单多了,不需要说那么多话。
她亲自过去把阮仁燧给拉起来了,又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尘土,转而娴熟地道:“他还是个孩子呢,你一个大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圣上:“……”
圣上心说:他算个屁的孩子!
鬼知道他现在究竟多老了!
嘴上忍气吞声地认了:“您说的是。”
一边说,一边目光冷飕飕地分别瞟了叔叔和儿子一眼。
真是受够了这种上有老、下有老的日子!
王娘娘知道圣上接下来怕是有事情要做,也没久留,一个眼色递过去,没过多久,外头就有人来回话:“王郎来迎王娘娘回府了。”
王郎是王娘娘的娘家侄子。
圣上向来爱屋及乌,叫他进来,勉励地说了几句话,这才亲自起身,送了王娘娘出去。
阮仁燧与韩王自然跟随在后。
王娘娘还挺喜欢这小孩儿的,跟圣上说:“这小子生得真结实,有福相,人也机灵。”
她回想起往昔,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追思之色:“他的鼻子跟眉毛,很像先帝。”
又蹲下身来,跟阮仁燧说:“有空了就去我那儿玩。”
王娘娘比划出鸭蛋大小的圆圈儿给他看,笑吟吟地道:“先帝还留下两套蛋壳画儿,我收着也没什么用,回去找找,你带回去玩儿!”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
又说:“我一套,大姐姐一套,刚刚好!”
王娘娘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
回过神来,她轻轻抱了抱这孩子,站起身来之后,话却是同圣上说的:“皇长子很仁厚。”
圣上说:“他?”
短短一个字,表达了相当多的情绪。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王娘娘给逗乐了,拍了拍阮仁燧的小肩膀,说:“去吧。”
又吩咐看顾他的保母:“跟德妃说,别生孩子的气,这样的赤子之心,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保母毕恭毕敬地应了。
……
夏侯家。
德妃原本还美滋滋地在合计高皇帝祭的事儿呢,哪知道外头侍从匆忙来报,脸上表情都喜盈盈的:“娘娘,陛下带着咱们小殿下一起过来了。”
德妃初听吃了一惊:“岁岁不是叫钱氏领出去了吗,怎么遇见了陛下?”
再一想,又觉得高兴。
她知道圣上这几日有所安排,能专程带着儿子往夏侯家来走这一趟,也是看重她,看重夏侯家的意思。
德妃一下子就美了起来,对着镜子瞧瞧,整一整头发,重新点了唇脂,光彩照人地出去迎驾。
结果迎头就听见了一个晴天霹雳。
喜报,又闯祸啦!
圣上存着一点看热闹的心思,也没隐瞒,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德妃听了。
完事之后他就往前堂去见夏侯家的男丁了——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圣上还很阴险地想:待会儿再过来,说不定就会见到一个扁扁的岁岁了!
没想到德妃关注的重点跟他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原本还很忐忑呢,怕阿娘觉得他冒失,把他拎出去打。
怕阿娘觉得钱妈妈照顾不周,牵连到钱妈妈……
哪知道德妃听完整件事情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先拉着儿子上下瞧瞧,最后带着点不可置信地问:“王娘娘说,你的鼻子跟眉毛像先帝?”
阮仁燧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声:“是呀!”
夏侯夫人也听得皱起了眉头:“怎么会?”
她也蹲下来瞧了瞧外孙,很纳闷儿地说:“我怎么觉得像小怡多一点?”
德妃瞪了母亲一眼:“明明就是像先帝!”
夏侯夫人明白过来了。
要选身份贵重的像!
夏侯夫人于是又很认真地对着外孙端详了一会儿,而后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儿,的确是像先帝多一点!”
虽然母女俩都没有见过先帝,但是都坚定地觉得儿子/外孙像先帝!
阮仁燧:“……”
德妃又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问他:“王娘娘说,你有福相?”
阮仁燧回想一下,“嗯”了一声。
德妃就捧着儿子的脸,很仔细地看了又看,而后悄悄同夏侯夫人道:“王娘娘说岁岁有福相——有福相!您说,这是什么意思?”
“……”夏侯夫人茫然道:“意思可能就是我们岁岁有福吧。”
“什么呀,”德妃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说:“阿娘,这句话你得结合下一句来听才能明白!”
夏侯夫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德妃就特别懂地说:“王娘娘跟陛下说,我们岁岁仁厚,仁厚啊!”
“这是什么意思?”
她斜睨着夏侯夫人,意味深长道:“说一个皇子仁厚,又说他有福相,还说他像先帝——”
夏侯夫人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动神摇,倒抽一口凉气!
她激动不已:“这岂不是说……”
德妃自信满满:“没错儿,就是这样的,王娘娘也觉得我们岁岁有潜龙之像呢!”
阮仁燧:“……”
夏侯夫人颇受触动:“王娘娘实在是有心了!”
又很崇拜地看着女儿:“申申,先前费夫人往咱们家来做客的时候,还说你在宫里边读书明理,连太后娘娘都夸奖呢,我那时候还云里雾里的,今天再看,真是脱胎换骨了……”
阮仁燧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居然躲过了一劫,这会儿看德妃被转移了注意力,赶紧接上:“这还用说?”
他用力地附和:“我阿娘现在可是比肩宫里费尚仪的大才女,今时不同往日了!”
德妃听得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嘴上还假模假样地道:“别瞎说,嘉贞姐姐算是我半个老师,又是朝天女出身,我怎么可能跟她比肩呢!”
夏侯夫人马上就道:“怎么不能?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多有道理!”
阮仁燧马上跟上,很狗腿地凑过去:“比肩费尚仪的大才女,再谦虚就太骄傲了哟!”
德妃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美得就跟踩在云上似的,回过神来之后,又高高兴兴地在儿子脸上“mua”了一口:“我们岁岁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她一样样地数:“这么好心,愿意给不认识的人伸张正义!”
“说干就干,一点都不拖沓!”
“能交朋友,韩王跟俊贤夫人都愿意帮你!”
“还特别尊敬长辈——不然王娘娘怎么那么喜欢你?”
把阮仁燧给美得呀,也抱着他阿娘的大腿,一起飘到云上去了。
如是等圣上过来,颇为惊讶地瞧见人家母子两个正母慈子孝呢!
他心里边吃了一惊,觉得这事儿奇怪,又不能表现出来。
德妃在某些地方,跟圣上是很相似的——不是说他们俩都没有道德,而说他们俩对于自己人,都是很亲厚的。
德妃才刚知道儿子设局坑了郑夫人和得了王娘娘褒赞这两件事儿,但现下真的有时间坐下来跟圣上说说话了,首先提的反倒是钱氏。
她卖了个关子,叫人去取了钱氏的画儿来,盖住落款,叫圣上:“你来看看这幅画!”
圣上叫她这举止惹得生出了好奇心,起身过去瞧了一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坐回去了:“还可以。”
德妃一噘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拉着他起来,央求他说:“你再看看嘛,好好看看!”
圣上心下无奈,给爱妃面子,倒真是站起来又看了一遍。
而后他也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倒是有些灵气,只是技法稍显生疏,可以算是二流,但要是想进宫廷画院,还差点火候。”
略顿了顿,他又说:“你要是实在喜欢,那就赏这画家个颜面,叫进去也成。”
德妃听得喜笑颜开:“真的有二流水准?”
圣上见她笑靥如花,不觉一怔,又觉纳闷儿:“二流水准也这么高兴?”
他以为是有画家想方设法走了夏侯家的门路,想进宫做画供奉。
德妃就叫盖住落款的宫人退开,自己弯着腰伸手遮住,叫圣上近前来:“你可瞧好了!”
说完,将手掌一点点挪开。
圣上实在好奇,俯身去看,待到一个“钱”字映入眼帘,竟是少见地惊住了!
“钱,”他会意过来:“是从前照顾岁岁的钱氏?!”
“就是她!”
德妃眼睛亮晶晶的,眉飞色舞道:“是不是很厉害?!”
圣上没有言语,握着她的手,又重新回头去看这幅画。
良久之后,他终于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脱胎换骨了……”
德妃就转头吩咐宫人:“叫钱氏来拜谢陛下吧,当初她开始学画,还是陛下指点的呢!”
圣上明白她的意思,也很乐意成全钱氏。
等她过来,就问:“我看你落款处只留了一个‘钱’字,没有取字号吗?”
钱氏赧然摇头:“让陛下见笑了。”
德妃遂顺水推舟道:“她没有,那你就给她取一个嘛!”
圣上笑着应了,又问钱氏:“向来‘字’都是与名相得益彰的,你叫什么名字?”
钱氏行个礼,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妾身名叫金花。”
圣上点点头,略微思忖之后,便道:“既然如此,便取字‘正芳’吧,风华正茂,契合你的名字。”
德妃含笑摆摆手,叫人取了笔墨过来:“不写下来,谁知道是哪两个字?”
“你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圣上扭头瞧了德妃一眼,接过笔之后,由衷地叹了口气。
他同钱氏道:“从前德妃在宫里边给自己邀宠,都没费过这么多心思!”
钱氏:“……”
德妃:“……”
第87章 第 87 章 阮仁燧:“你不要这么说……
德妃听得又羞又气, 看起来好像要用自己头顶不存在的鹿角顶他了:“你说什么呢!”
阮仁燧在旁边给他阿娘张目:“阿耶,是你总用老眼光看人——我阿娘现在可是比肩费尚仪的大才女了!”
比肩费尚仪……
圣上:“……”
圣上听得哈哈大笑,险些握不住笔。
用了几瞬来平复心情之后, 终于提笔挥毫,写了“正芳”二字,赐给钱氏。
末了, 又赏赐了她诸多纸墨:“下次再见,若是还有进益, 便点你进宫廷画院!”
钱氏听得心神激荡,福身行礼, 震声称谢:“是!”
这边儿了结了钱氏的事儿, 德妃也少了一桩心事,整个人眼见着松弛下去了。
桌上摆着一盘红艳艳的李子, 她一边儿投喂儿子,一边同圣上说起了家事:“我盘算着,请谭郎中给小怡找个老师,叫他好好读书呢……”
又说了预备着请客的事情。
这是在给圣上打预防针——我弟弟要开始努力了!
给以后弟弟被荫官,开口给讨个好点的衙门和起步官阶做准备。
圣上听得很感动——不是装的感动, 是真的感动。
又一个美貌笨蛋要开始读书了!
先别说到底能不能成吧, 至少人家有态度呢!
他就说:“你要是需要, 我来帮小怡找老师也成, 多看几个……”
要是从前, 德妃肯定会喜不自胜地答应的, 但是现在……
德妃摇头拒绝了。
德妃斜睨着圣上, 蔑视地说:“你哪知道怎么给笨蛋找老师?你就知道找那些七岁就会作诗的天才,最后把我们小怡打击得再也不想念书了!”
圣上:“……”
圣上初听一愣,回过神来一想, 还真是这么回事!
“天呐,”他由衷地道:“夏侯博士,不得了了,你现在真是能跟费尚仪比肩的大才女了!”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腮帮子娇俏地一鼓:“岁岁这么说也就算了,你也来逗弄我!”
嘴上这么说,但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了。
那双秋水似的眼睛也紧盯着圣上,好像在讲“赶紧再夸几句”!
结果圣上一点也没有眼力见儿,居然真的不再夸了!
搞得德妃郁卒不已。
偏偏话是自己说的,还不好意思再去收回。
德妃心里边怏怏的,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儿来了:“今早晨我阿娘给岁岁封了个好大的红包,降福节嘛,我盘算着,还是得寻个别的法子贴补回去才成……”
她在做宠妃的道路上,实在很有天分。
在钱这件事儿上,德妃从来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但是与此同时,也很有界限。
圣上宠爱她,允许她花用自己私库里的钱,德妃就大大方方地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锦衣玉食,从不亏待自己。
但是她不会挪动圣上私库里的东西去补贴娘家。
要是有需要,那就张口去求,圣上基本上也都会应承。
现在再说起这事儿,德妃也很坦诚:“我阿娘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夭夭跟小怡年纪小,又都还没有定性,虽说逢年过节的赏赐也不少,但终究不够稳当。”
她有点发愁:“我盘算着,还是得寻个细水长流的进项……”
圣上压根儿就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当下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他叫宋大监:“宋祥!”
宋大监在门外应了一声:“是。”
圣上就说:“你去开张条子,叫少府军器监盖个章,让他们给找个海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反应过来:“你先前说要请谭郎中来吃饭是不是?”
德妃很崇拜地看着他,小兔子似的,用力点点头:“嗯!”
圣上便吩咐宋大监说:“那就不要便宜少府军器监的人了,去把条子开了,带到这儿来。”
而后又跟德妃解释:“谭郎中家里边娶的夫婿,便是豪商之子,你把这张条子给她,叫她转交给岳家,他们自然就会每年往夏侯家送一份分红了。”
匠作都水监和少府军器监,乃至于工部每年都会排出人手在帝国势力范围之内进行考察,为了保护考察成果和随行被运送回来的众多物产,兵部也要派遣海军随行护航。
而除了官方人员之外,又会对外开放一定限额的民间商队随行名单。
相当于挂靠官方,往来行船,都有安全保障。
海外行商利润巨大,一船货拉回来,多的甚至能翻十倍!
一夜暴富,绝非罕见之事。
因这缘故,一张随行条子,在外边被喊出了天价,但是也多得是人求不到!
德妃听得新奇不已,又问他:“一年大概能有多少分红?”
圣上想了想,说:“第一年的话,七、八万两总归还是有的吧?”
这可是送钱的买卖。
要是不知道把同行许可的提供方打点好了,还做什么买卖啊!
又很怜爱地捏了捏她的脸,说:“要是没有这个数,明年就再换一家!”
德妃惊讶不已,回过神儿来,又很感动:“你真好!”
圣上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倒是没有隐瞒:“夏侯家是岁岁的外家,要是太简薄了,孩子脸上难道就有光?”
“要是那边儿知情识趣,就长久地交际着,有个来财的门路,以后办起事来,也就不会被钱财所掣肘。”
德妃知道圣上这是为自己儿子考虑,自然感动。
阮仁燧旁听了全程,也觉触动。
其实,阿耶为他考虑的还是很周到的……
皇嗣手里边怎么能没钱呢!
也就是这时候,他忽然间想起来另一个人……
惠三郎!
阿耶凡事都想的那么周全,少有能瞒得过他的事情,那前世惠三郎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阿耶他知道吗?
眼瞧着就是午膳时间,被感动到了的德妃决定亲自下厨做一道菜。
阮仁燧则借了这个时机,悄悄来问:“阿耶,你知道惠三郎吗?”
圣上瞟了他一眼,先很奇怪地问:“你怎么没被打?”
仔细看看,他眉宇之间好像还带着点遗憾之色。
阮仁燧:“……”
阮仁燧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阿耶,你不要这么说话好吗?”
圣上看得乐了,又实在不能理解:“你这么以身犯险,你阿娘居然都没打你?!”
“……”阮仁燧郁郁地瞪了他一眼,倒是把实话说了:“王娘娘不是说我有福相,秉性仁厚吗?我阿娘觉得这是在夸我有潜龙之像呢!”
他也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阿娘这个人,虽然看起来聪明了一些,但是关键时候也容易藏不住事儿。
要是叫阿耶看出来她的意思,觉得她特别钻营,觊觎储位呢?
提前打个预防针,叫他阿耶有一点准备,相对也该会好很多。
圣上听完哈哈大笑,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打了:“潜龙之像——哈哈哈哈哈啊哈!!!”
阮仁燧:“……”
阮仁燧无力地重复了一遍:“阿耶,你不要这样……”
圣上勉强停下来,端详一下这小子。
实在是没忍住,又笑了出来:“潜龙之像,哈哈哈哈!”
德妃才刚在小厨房扎上围裙,就听见圣上的笑声了,因那菜还没有开始做,就很好奇地过来瞧了一眼。
圣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
德妃就“哎哟”了一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岁岁,怎么不开心呢?”
阮仁燧瞥了他阿耶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道:“家庭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德妃就嗔了圣上一眼:“真讨厌,不准欺负岁岁!”
又哄了儿子几句,这才出去。
等她走了,圣上第一时间凑过来,很好奇地问:“你说实话,我们俩到底谁是老人?”
阮仁燧:“……”
阮仁燧小小地破防了一下:“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吸了吸鼻子,旧话重提:“阿耶,你知道惠三郎吗?”
圣上抬手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泪,答非所问道:“岁岁,你的心太软了。”
知道惠三郎是个赌棍。
也知道他是蓄意接近自己的,居然就只是轻飘飘地把人打发走了。
圣上说:“怎么,上一世跟他交情很好吗?”
阮仁燧听得心绪复杂,缄默几瞬之后,如实道:“起初挺好的……”
圣上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
阮仁燧迟疑着说:“晚上回去的时候,被强人所杀,不知道是招惹了什么麻烦……”
圣上就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有十五岁吗?”
阮仁燧摇了摇头:“没有,那年我十一岁。”
圣上便轻轻地“哦”了一声,而后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干的。”
平心而论,背靠夏侯家,惠三郎难道没得到好处吗?
得到了。
但是他欲壑难填,总想着索求更多。
这个“更多”该上哪儿去找?
只有皇长子。
他不死谁死?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
圣上觑着他脸上表情变换,冷笑一声,拍西瓜似的,拍了拍他的头:“带坏我年幼的蠢儿子,死不足惜!”
阮仁燧:“……”
阮仁燧忍无可忍:“都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你不要这么说话好吗?!”
第88章 第 88 章 阿娘,你怎么还有两幅面……
圣上在夏侯家用了午膳, 就预备着回宫了。
德妃依依不舍地挽留他:“你再坐坐嘛……”
圣上伸手去捏了捏她两边儿的腮肉:“我倒是想呢,就是不知道宫里边的事儿该由谁来替我处置。”
德妃抱着他的腰,娇里娇气地道:“降福节哪有什么事儿要处置呀……”
圣上就说:“郑钊知道郑夫人被下了刑部大狱, 马上就进宫去请罪了,这会儿还跪在那儿呢,不得回去看看他?”
哦哦哦!
岁岁搞的事!
德妃有点小小的心虚, 就不再说什么了,当下甜甜一笑, 旁若无人地转了话题:“好吧,那你路上慢点呀!”
圣上笑吟吟地应了声:“好。”
……
圣上走了, 倒是把宋大监往少府军器监去开的那张条子留下了。
德妃就叫了母亲过来, 将条子拿给她:“我同谭学士讲,怕不合适, 你寻个时机,把这事儿给办了。”
夏侯夫人看得又惊又喜:“哪儿来的?”
德妃洋洋得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叫陛下给咱们家找个细水长流的进项,他给帮着办的!”
夏侯夫人听得高兴:“要不人都爱往高处走?陛下随便漏一点,就够咱们全家吃饱喝足了!”
又说:“你人在宫里, 可能不知道, 就这么一张条子, 在外边叫价二十万两都换不来, 最后榜上有名的, 要不是皇商, 要不就是依傍着高门的豪商!”
她看得明白:“陛下给这张条子, 不是纯粹给夏侯家的,主要还是给咱们小殿下的,到时候分红收过来, 我拿两成,剩下八成给咱们小殿下存着。”
德妃不太爱管这些事:“都是自己家人,算这么清楚干什么……”
夏侯夫人摇头:“亲兄弟,明算账,两成其实也很多了。”
说到底,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吃喝嚼用,能花多少?
逢年过节,宫里边都有赏赐,皇商和外地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哪个不需要来夏侯家表示一二?
光是这些,就吃都吃不完了。
夏侯夫人悄悄说:“皇子渐渐大了,手里边没钱,怎么行呢。”
德妃知道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就没再推脱,点点头,又叫了钱氏过来——现在该叫钱正芳了。
“明天府里边宴客,到时候你也来凑个趣儿,也没什么外人……”
钱正芳有点拘谨:“只怕我身份低微,辱没了贵客们……”
德妃瞧了她一眼,很郑重地说:“人贵自重。”
钱正芳听得心神微颤,暖意紧跟着上涌。
她行礼应了声:“是。”
也是因德妃这句话和夏侯夫人已经提过要请的客人们是谁,她也大着胆子开口了:“我倒是还认识一个人,娘娘也是认识的,或许也可以请她来。”
钱正芳认识,我也认识?
德妃起了好奇心:“谁?”
“就是内庭的许供奉,她也给皇嗣们上过课的。”
钱正芳笑着说:“我刚出宫的时候,在外头选了摊子卖画,许多事情都不详熟,许供奉帮了我许多,后来熟悉了,才知道原来她竟在内庭里教授咱们殿下……”
阮仁燧知道她说的是谁——就是教他和大姐姐穿衣打扮的许供奉嘛!
德妃听后也笑了:“那倒是好!”
夏侯夫人就使人再去写一张帖子送去:“赶紧的,去晚了,万一人家有约了呢!”
如是这么一来,请客的人选就这么定下了。
谭、费、霍、钱、许,五位客人。
五个人,德妃熟悉的也就是谭郎中、费氏夫人和钱妈妈,剩下的两位倒也都接触过,只是不算十分熟悉。
阮仁燧也是如此。
等他长大,霍少监都致仕了。
好在要请的几个人都是关系扯关系,不怕没话聊。
尤其霍少监还是韩王妃的养母兼姨母,有这么个熟人在中间横亘着,见了面也不怕没话说。
……
如是到第二日中午,便热热闹闹地聚到了一起。
德妃久不见费氏夫人,当真是十分惦念,看她脸色红润,实在是很欢喜:“夫人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阮仁燧在旁边用力点头:“是呀,好多啦!”
可见承恩公就是个扫把星,离他近了,净倒霉!
霍少监同费氏夫人私下往来比较亲近,也了解她的近况,闻言便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席间众人听得眼睛一亮,齐齐看了过去。
费氏夫人有点不好意思:“不是什么大喜事,也是才刚定下来的——我要往石泉书院去教书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神都城内最顶尖的学校,无非是六学二馆。
这是官立的学校,而除此之外,也有私人开办的学馆。
石泉书院便是其中的翘楚。
德妃很好奇:“夫人是去教授哪门课业?”
费氏夫人笑着答了:“两门课,琴和经义,都是从前考过的,好在还没有忘干净。”
神都城内评比家风,费家是其中的翘楚,就是因为他们鼓励儿女读书,至少要将一门课业学精。
费家某位先祖留下的不成文的规矩,后来成了许多大族的家训:不要只陪送女儿金银,也要给她一项立身的本领。
琴棋书画,经义诗词,但凡有一项可以谋生的强处在,哪怕有一日家门败落,总也能找个地方混口饭吃。
知识是很宝贵的。
又因为太宗皇帝在时,正式开设了考学制度。
简而言之,必须得通过朝廷设置的两次考试,也就是常识资格考试和专业资格考试之后,才能去官学或者私学当中去任教。
两项考试当中,常识资格考试相对简单一些,大概等同于秀才的难度,专业资格考试就要专精多了,约莫等同于举人的难度。
这也缔造了勋贵高门女郎之间的另一种攀比——比谁通过的专业考试更多!
哪怕嫁妆简薄一些,有一摞专业考试证书金灿灿地摆着,说明人家脑袋聪明,家里边也着意教养。
若真是到了家门倾覆、无以为生的时候,有知识,就意味着有翻身的可能。
两项考试,尤其是专业资格考试是很难的,含金量相对也高。
这么说吧,德妃也去考过,但是一项都没过,白交了不少报名费……
能参加的考试,费氏夫人当年基本上都参加过,只是隔的时间有些久了。
依照本朝的规矩,通过考试五年之后,如若没有进行从业,就要进行二次复考。
费氏夫人间隔的时间早就超过了五年,要去石泉书院任教,当然也得去重考。
她很顺利地通过了。
谭郎中很欣赏费氏夫人的选择:“总是在家里闷着,岂不是辜负了满身学识?能走出去,实在是件好事!”
捎带着也同钱正芳提议:“正芳娘子若有闲暇,不妨也去画院参加一次考试,通过之后卖画也好,任教也罢,都比现下要顺遂……”
钱正芳谢了她的好意,只是也同她解释:“许供奉也这么说。只是同时也讲,希望我再加历练之后再去考,最后认定的品阶高,起步也好,以后会更顺遂的。”
谭郎中由衷地道:“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钱正芳赶忙道:“这是哪儿的话?您愿意指点我,是看得见我呢!”
一群人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叙话之后,这才散了。
等人都走了,德妃悄悄问夏侯夫人:“条子的事情,办好了?”
夏侯夫人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阮仁燧看他外祖母魂不守舍的,忍不住道:“您怎么啦?感觉心不在焉的。”
“是啊,”德妃也说呢:“席间都没怎么说话。”
娘俩儿都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夏侯夫人的心情很复杂:“我就是觉得……唉。”
她叹口气:“人的命还真是很难说!”
“费氏夫人要往石泉书院去任教,这是大好事,她自己有个生计,也免了费家姑嫂之间的纠葛。”
说得不好听点,当初费氏夫人嫁出去,费家该给的都给了,也算是分了回家,现下又回了娘家,儿子还跟从费家的姓氏,以后又怎么算?
夏侯夫人有姑姐,也有妯娌,明白内内外外的难处。
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看得百感交集:“今天来吃饭的几个人当中,要说出身,费氏夫人是最好的。可现下回头再看,还真是叫人唏嘘。”
夏侯夫人怕他们俩误会,还补了一句:“不是说费氏夫人不好,就是觉得——单看气度和说话时候的神态,就知道霍少监和谭郎中在家里是当家做主的那个人。”
依照费氏夫人的能力,当年若是投身仕途,未必就比这两位差,可是开局差了一步,以后全都落下了。
德妃明白母亲的意思,也是叹息:“现在再去掉头,也不算晚。”
原本还想冷嘲热讽几句的——费家的家风可比夏侯家好多了,费氏夫人都落得如此,你还总催着夭夭出嫁!
只是在看母亲此时此刻的神色,怕也有些了悟,索性便咽下去不提了。
德妃还有点小小的犹豫和意动。
当年没通过的考试,要不要找时间再试一次?
她现在可是比肩嘉贞姐姐的大才女了呢!
……
夏侯家前脚把条子送出去,约莫傍晚时分,姚家太太便登门来了。
谭郎中娶的夫婿,便是豪商姚家出身。
姚太太约莫四十来岁,见人先带三分笑,十分和气:“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可别嫌我叨扰。”
夏侯夫人叫看茶:“怎么会?”
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话,吹捧了夏侯夫人好一阵子,姚太太就很识趣儿地告辞了。
等她走了,夏侯夫人两眼发光,第一时间叫人把她送的节礼拿过来点点,迫不及待道:“给了多少钱?!”
德妃在后头听见,就很无语:“钱都已经到咱们家了,还能飞了?”
说夏侯夫人:“阿娘,你矜持点行不行啊!”
依姚太太的身份,是没资格见德妃的,她也懒得来赶这个热闹,但是她养的那个冤种好奇啊!
这会儿她才刚说完,阮仁燧就乐颠颠地凑过去了:“所以到底给了多少钱啊?!”
德妃:“……”
夏侯夫人叫女儿给教训了,也不高兴,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是,我庸俗,我市侩,你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不要钱!”
又愤愤道:“知道的我是你娘,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娘呢!”
德妃:“……”
阮仁燧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话听起来好熟悉啊阿娘,你有什么感觉吗?
真可惜,为了他的人身健康着想,他没敢说!
那边夏侯夫人把这话说完,就自己捧着姚太太送来的那只木匣,领着外孙出去了:“走,不在她面前数钱,这铜臭气太重,别把尊贵的德妃娘娘给熏着了。”
阮仁燧就跟条小尾巴似的,颠颠地紧跟着出去了。
德妃:“……”
外头夏侯夫人打开木匣,瞧见里边那一摞银票,整张脸瞬间容光焕发。
她兴奋不已地开始数钱。
很少有人在数钱的时候能够控制住不露出笑容来。
夏侯夫人数得特别高兴,五千两的面额,二十张。
十万两。
夏侯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二话不说,先给外孙塞了两张:“岁岁,拿去花!”
阮仁燧知道这是她的一番好意,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下,卷一卷,放进了自己的小口袋里:“谢谢外祖母!”
德妃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动静,就在屋里伸着脖子,问他们俩:“到底给了多少啊?”
夏侯夫人就阴阳怪气地说:“钱都已经到咱们家了,还能飞了?”
又说:“娘娘,你矜持点行不行?!”
德妃:“……”
德妃给阴阳得恼了:“差不多得了,怎么这么记仇呢!”
娘俩儿这会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结果到了降福节结束,要分开的时候,还是哭了。
外头仪仗在等,德妃也重新更衣,预备着要回宫。
夏侯夫人就流着眼泪,说:“怎么这么快啊……”
德妃带着哭腔说她:“真是的,又不是见不到了,你哭什么呀!”
夏侯夫人就不忍心再看女儿了,蹲下身来,叮嘱外孙:“岁岁,回去好好念书,听你阿娘的话,知不知道?”
末了,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有空了,再来看外祖母!”
阮仁燧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又把自己给夏侯夫人准备的礼物——一个好大的信封交给她:“这是我画的画,等我走了,外祖母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夏侯夫人哽咽着应了声:“嗳,好孩子……”
她站起身来,别过头去,摆摆手,叫他们走:“去吧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等那娘俩儿走了,家里边好像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安静得近乎可怕。
夏侯夫人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想起外孙给留下的话,就把那个好大的信封给拆开了。
里头画拆出来一瞧,夏侯夫人就乐了,乐完又开始生气:“这死丫头!”
很简单的一张画,上边画了个穿紫衣的妇人,坐在金山上,两只眼睛一左一右看着天。
左右两边儿,分别钉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标题是德妃写的,就两个字:财迷。
……
回宫的路上,德妃还在抹眼泪儿。
阮仁燧在旁边看着她。
德妃哭着哭着,又恼火起来:“阮仁燧,你有心肝没有?怎么一点感触都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忍不住道:“阿娘,你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第89章 第 89 章 圣上:不是,这谁能想得……
吉宁巷。
天色刚亮, 刘永娘蒸了米粉肉,预备着送一些往宋巧手家里去,刚拉开门, 就见自己门前有几位女客预备着要敲门,后边还跟着两辆马车。
她提着食篮,吃了一惊:“您几位是……”
为首的那娘子向她福了福身, 笑道:“我家夫人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刘娘子。”
刘永娘心里边犯起了嘀咕,这架势看起来, 可真有点大!
她有些迟疑,当下掩上门道:“先叫我把吃食送出去再说……”
那娘子笑道:“刘娘子莫非是预备着送到宋巧手那儿去?”
刘永娘听得讶异:“你怎么知道?”
那娘子朝后边车把式招了招手, 后者会意地将车帘一掀, 刘永娘不禁愣住——坐在马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巧手!
……
刘永娘登上了马车, 心里边还在犯难:这是谁家的夫人?
瞧着该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又想:不会是来找我们寻仇的吗?
我们两个小老百姓,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呀!
刘永娘心想:要真是个高门贵妇,又很难缠,到时候就狐假虎威,把俊贤夫人搬出来吓唬吓唬她!
从登上马车, 跟宋巧手碰头开始, 宋巧手除了说了一句“别怕”, 就再没开口。
刘永娘自觉是她的姐姐, 该关照妹妹, 便宽慰她:“别担心, 我有关系!”
宋巧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 悄悄叫她:“别说话了。”
刘永娘纳了闷,又很怜惜自己的小姐妹——都是那个郑家夫人害的,多伶俐的人啊, 变成这样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心,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向外张望,以此判断自己到了哪里。
这是辅兴坊。
这是安顺门。
这是……
刘永娘看得呆住,禁不住小声叫那车把式:“姐姐,为什么我们在往宫里边去啊……”
车把式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笑笑,没说话。
宋巧手悄悄伸手过去,掐了她一把。
刘永娘惊愕不已地看着她,出了一头冷汗。
宋巧手宽抚地笑了笑,又说了一遍:“别怕。”
刘永娘脸色苍白,险些晕厥过去!
这怎么可能不怕啊!
这可是进宫啊!!
话说为什么会抓我们进宫啊?!!
如是等到了地方,自有宫人领着她们一路进了那富丽堂皇的大殿。
她们都曾经出入过高门大户,懂得规矩,便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看宫人示意,赶忙福身行礼。
上边传来一道轻缓的声音:“起来吧。”
刘永娘先行滑跪,悔不当初:“这位贵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吹牛说见过皇长子和大公主了……”
宋巧手听得眼前一黑,生忍着没有掐她一把,声音压得细细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朱皇后听得有趣儿,看她面有惶恐,便很和气地宽慰了一句:“不是为了这事儿叫你们进宫来的。”
略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别怕,我又不吃人。”
刘永娘这才松了口气。
朱皇后先问宋巧手:“我听说宋家娘子曾经同郑钊之妻生过龃龉,这是怎么回事?”
宋巧手不知道上首坐的人是谁,也不清楚这事儿为什么被翻了出来,但是她很明白——这种时候,最好是说实话。
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那年中秋,我往郑府去给郑夫人梳头……”
宋巧手做生意,是事先预约时间,日子到了,她上门梳头。
郑夫人觉得她手艺好,想把她给包下来。
就别在外边呆着了,专门侯在郑家,若她有需求,就传宋巧手来。
郑夫人条件开得丰厚:“你在外边赚多少钱?我再给你加三成。”
宋巧手笑着推拒了:“我外边还有个女儿,到了郑家来,她怎么办呢。”
郑夫人理所应当地道:“叫她一起过来不就是了?郑家又不缺那么一间房子。”
宋巧手不想把自己彻底绑定在郑家。
更不想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在郑家寄人篱下。
若真是如此,不是家奴,也成家奴了。
她就赔着小心,如实说:“她还要念书呢,又爱玩闹,到这儿来,怕搅了府上的清净……”
“念书,念书能有多少出息?”
郑夫人笑了一声,明镜里很轻蔑地斜了她一眼:“你还不如多带着她学学手艺,长大了跟你一样做梳头娘子呢!”
宋巧手笑了笑,垂下眼睫,没接话。
郑夫人说话刻薄,心思倒是很敏锐,借着镜子瞧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冷淡了下来,轻嗤一声:“一个梳头娘子,心气儿还挺高……”
宋巧手只能赔笑。
将要离开的时候,郑夫人的陪房又问了她一次:愿不愿意在郑府伺候?
宋巧手还是婉拒了。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她说完了,朱皇后不免又去问刘永娘。
后者看这位贵人说话和气,慢慢地也就把心放下来了:“那时候我知道出了事,可真是吓坏了!”
朱皇后神色温煦,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一版真相,问她:“是刑部的俞侍郎帮了你?”
刘永娘叹了口气:“俞侍郎真是个大好人!”
她说:“其实我最开始往刑部去,是想找管尚书的。他是我的老乡,每逢中秋,我都会去他们家帮着做饭……”
“那回巧手出了事儿,我就先去找他,倒是见到人了,可他总说让我等等,等等,再等等。等来等去都没个结果。”
刘永娘说到此处,脸上不免有些赧然:“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掺和这事儿,叫我等,就是推拒的意思,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当成不懂,去刑部找他……”
“最后管尚书躲着我走,倒是俞侍郎有所察觉,悄悄地叫了我过去问话,知道原委之后,又把我引荐给了俊贤夫人……”
朱皇后略觉讶异:“原来这里边还有管尚书的事儿。”
这就是她事先所不知道的了。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她不再留这二人:“辛苦你们跑这一趟,这事儿我知道了,这几日间,必然会有个交待。”
又一抬手,示意宫人领着她们去取早就准备好了的赐礼。
给宋巧手的是一枚内造的金如意项圈。
至于给刘永娘的……
宫人们领着她们到了御膳房的隔间里,笑着转述了朱皇后的话:“也叫宫外的名厨尝一尝御膳房的手艺。”
刘永娘哪想得到会有进宫的这番奇遇?
她实在觉得新奇!
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领着自己过来的宫人:“妹妹,求你跟我透个实底儿,方才跟我们说话的,是哪位贵人?”
这原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那宫人便笑吟吟地讲了。
这下子不只是刘永娘,连向来冷静的宋巧手都给惊住了!
那可是中宫皇后啊!
说话这么和气,好像还要替她们主持公道?
刘永娘感动不已,再三央请宫人帮忙带话:“皇后娘娘若不嫌弃,以后出宫去吃我做的饭——不是我吹,我做的菜,吃过的都说好!”
那宫人笑着应了,还真把这话传给了朱皇后。
朱皇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应了:“好啊,哪天出了宫,我找她去!”
贤妃在旁边听了全程,当下忍俊不禁道:“倒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呢。”
“是啊。”
朱皇后莞尔,笑过之后,她坐直身体,正色吩咐下去:“传旨,郑钊之妻窦氏行事狂悖,构陷平民,使其下狱在前,街头纵马,伤及皇子在后,夺去她的诰命,令在掖庭舂米七年,以儆效尤!”
末了又道:“把这道懿旨送到政事堂去,叫宰相们也看看,窦氏如此横行,倚仗的是谁的势?叫御史台也警醒些!”
……
中宫的懿旨到了政事堂,又明晃晃地点了御史台出来,虽还在降福节假期里,御史大夫屈君平也不免要上疏自省。
他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郑钊这个当事人之夫了。
政事堂的宰相们碰了个头,简单商量了一下这事儿的后续处置,郑钊罚俸一年,吏部考核降两等。
德妃回到宫里,不免先要去拜见朱皇后,正赶上政事堂送了拟好的条陈过去,她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朱皇后见她眼圈儿还是红的,也没叫久留,那些小节上的规矩,她一向不会强守:“回去歇着吧,以后再有这种事,使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德妃谢过她,领着孩子预备着回披香殿去了。
……
三天的假期,不算长,但也不算是短了。
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
德妃就觉得有点虚无。
虚无完了,又自然而然地捧起了书。
等她回过神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的,这都成习惯了……
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中,就这么进入了五月。
降福节已经结束,但这一个月的田假可是才刚刚开始呢!
德妃自己没有松懈,坚持看书。
再看儿子优哉游哉地跑到太液池那儿捉了好大一只蜻蜓,回来美滋滋地捏着翅膀,嘴里边呜呜呜地乱飞,就觉得很刺眼。
她说:“我要求的也不多,岁岁,你一天背一首诗行不行?”
阮仁燧捏着手里边蜻蜓的翅膀,斜了她一眼,特别正经地跟她说:“阿娘,宽以律已,严以律岁岁,这可是不对的!”
德妃听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宽以律己了?”
她朝儿子晃了晃自己在读的书,说:“我这不是先律了自己,再去律你的?”
阮仁燧视线在她发间华丽璀璨的金步摇上一扫,斜睨着她,问:“阿娘,你头上的金步摇可真好看,你喜欢吗?”
德妃:“……”
别说是德妃,就连旁边的易女官都叫这话给问懵了。
她们不知道皇长子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德妃就迟疑着说:“当然喜欢了,不然我怎么会往头上戴?”
阮仁燧嘴巴里啧啧两声,皱着小眉头,像一个历经世事的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跟他阿娘说:“你好好努力,以后做了贵妃,能戴的步摇比这还好看!”
德妃:“……”
德妃深吸口气,面无表情地一指门外:“阮仁燧,滚出去!”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嘞!”
一溜烟跑掉了。
德妃气得直拍桌子,拍完之后又隔着窗户喊他:“你上哪儿去啊?马上就吃饭了!”
阮仁燧头也没回:“阿娘,你不用等我——我去找阿耶!”
……
崇勋殿。
阮仁燧去找他阿耶,是真的有事儿。
又因为他们俩现在是共轭父子的关系,所以阮仁燧说起话来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含蓄。
进了门之后,看没有别人,就问他阿耶:“我能不在宫里边念书吗?”
圣上猝不及防,听得怔住,回神之后略一思忖,又问他:“怎么,你想去弘文馆?”
只是他很快就说:“你现在还太小了吧?”
只有三岁,才刚开始开蒙的年纪呢。
阮仁燧坐在地毯上,仰着脸看着他,说:“可是阿耶,我不想再跟上辈子似的,按部就班地过了。”
“开蒙读书,选伴读,去弘文馆,入朝听事,已经体会过一次的东西,再重来一次,真是好无聊啊,我想试试新的活法儿。”
他说了宋巧手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感悟:“我想做一点有用的事情。”
“再则,宫里边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了,哪还有什么新鲜事?”
他仰着头,很认真地看着父亲。
“……”圣上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的问:“上辈子你没跟你大姐姐争过储位吗?”
阮仁燧也不瞒他,如实说:“争过啊。”
圣上明白了。
他很怜悯地看着儿子:“输得很惨吧?心气儿都没了。”
阮仁燧:“……”
阮仁燧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他跺脚说:“我这是看开了!”
圣上听得莞尔,也没再逗弄他:“虽然争斗过,可我瞧着,你好像跟你大姐姐处得还不错。”
不然先前颍川侯世孙那件事情上,也不会主动帮大公主扫尾。
阮仁燧很老实地说:“当时我输了的时候,大姐姐也没有为难我啊。”
“不知道阿耶你信不信,其实上辈子我就已经看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吧,我不是那块料,何必去争那个位置呢。”
“就好好地做皇长子,将来大姐姐上位,做皇叔,再之后做皇叔祖,富贵闲人,潇洒自在,多好!”
圣上有点讶异地看着他,几瞬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
又问起了两人一直都没有谈论过、但是他很好奇的那个话题:“你上一世到底多大,是怎么到这边来的?死了吗?”
阮仁燧还记得阿耶之前猜测自己“十三、四岁”的事情,目光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先气呼呼地说:“我那时候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了……
圣上:“……”
不是,这谁能想得到啊!
你想到了吗?
他想到了吗?
反正我没想到!
第90章 第 90 章 阮仁燧:还有你们!等着……
圣上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阮仁燧拒绝去想他脸上的微妙是因何而生的。
他选择性忽视了这个话题, 继续了之前的谈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阮仁燧回想过去,还是觉得那是一团迷雾。
他挠挠头, 思忖着说:“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行人受令奔赴东都查案,到了地方之后, 我头天晚上在东都城里歇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 就已经投胎到我阿娘的肚子里了……”
“去东都查案?”
圣上听得有些讶异,而后又追问了句:“去东都查什么案子?”
“一桩很怪的案子。”
阮仁燧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告诉他:“东都城里突然间开始死人, 死了有上百号人!”
“可是那些人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有的是睡着, 有的是跟人说着话,亦或者在做着什么事情,忽然间就死了!”
圣上叫这数字给惊了一下,脸色随之凝重起来:“上百号人,都是这个死法?”
阮仁燧颔首道:“是啊!”
圣上目光有点复杂:“你为什么会去查这个案子?”
他心想:让他去查这么危险的案子, 难道说在那个世界, 他跟这个孩子生出了什么隔阂?
不过这也不对——若真是如此, 这一世他不会这么亲近自己的。
再一想, 这孩子生来就笨笨的, 父子之间即便真的有了隔阂, 只要自己不表露出来, 他也未必意识得到……
阮仁燧倒是没有他阿耶那么多恶毒的心眼子。
对方问,他就老老实实地答了:“那时候阿耶你也劝我了,说那边情况未明很危险, 可我真的很想去。”
阮仁燧很认真地看着他阿耶:“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比猫在神都城里做一个千篇一律的贵人好玩多了!”
圣上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中朝学士领头去的?”
阮仁燧摇头道:“不,是我们乔少尹领着去的。”
“少尹……”
圣上为之愕然:“这么大的案子,就派了一个京兆府少尹过去?”
“不是啊,卢相公也去了。”
阮仁燧说完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未必知道卢相公是谁:“噢噢噢,就是皇叔的伴读卢梦卿,后来他做了中书令!”
圣上脸上惊愕之色未去:“那你该说中书令领头去的才对,为什么会说是乔少尹领头去的?姓乔……”
他眸光一震,倏然间坐直了身体,绷紧脊背,神色肃然起来:“那个京兆少尹,是不是叫乔翎?!”
阮仁燧惊呆了!
他万万没想到:“阿耶,你怎么会知道?果然你也是重生的吧?!”
圣上的震惊并不比他要少。
乔翎。
他慢慢地,不自觉地重新靠了回去:“原来真的有这个人……”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但是他不愿去深究这些自己搞不懂的事情。
他还在坚持最先的问题:“所以我能不能不在宫里边念书了啊?”
……
圣上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外头就传来了宋大监的声音:“陛下?”
他通传说:“门下省的人来了。”
圣上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叫儿子先去里头等着:“我把眼下的事情处置完了,再来定你的事情。”
阮仁燧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有门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哒哒哒灵活地小跑着往里间去了。
隔着一层垂帘,他听见外头门下省的几个官员入内来跟他阿耶问安,不多时,内侍便端了茶过来。
阮仁燧心想:能被赐茶,大抵来的都是要员。
然后就眼看着宋大监从内侍手里边接过那只茶盘,搁在桌上,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药粉,抖在了最前边的那只茶盏里。
旁边小内侍送了一根筷子过来,宋大监接到手里,伸进茶盏里边娴熟地搅搅搅。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他,禁不住道:“宋大监,这……对吗?”
宋大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说:“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说完,亲自端着茶盘走了出去。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猫一样跟着贴到了帷幔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去瞧。
先前宋大监禀报的时候说过,来的是门下省的人,坐在最前边的是门下省侍中、英国公裴东亭,在他下首处的则是小门下褚侍郎。
咦,褚侍郎!
阮仁燧心里边生出来一点明悟,仔细盯着宋大监的动作,果然见他将那碗下了药的茶递到了褚侍郎面前去。
刚沏的茶水还有些烫,众人没急着用,说了会儿朝堂上的事情,裴东亭才第一个端起了茶盏。
可是他喝没用——阮仁燧就想知道褚侍郎喝了之后会怎么样。
好在褚侍郎也没有让他等待太久,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大概是说话说的嘴干了,褚侍郎终于端起了茶盏,低头啜了两口。
阮仁燧心焦不已地等待着,心想:他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才刚这么想完,就听“啪”的一声闷响,褚侍郎手一松,手里边的茶盏砸到了地毯上!
而他自己往里一歪,直接瘫软在了圈椅里。
众人见状,俱是吃了一惊!
宋大监反应得最快:“褚侍郎!”
圣上状似吃了一惊,赶忙叫人去传太医,又叫众人:“他刚刚喝了茶,你们都先别用了,叫人看看,仔细有什么问题!”
其余人听了,脸上都有点惊慌。
关键时刻,裴东亭倒是还稳得住,出声宽慰众人:“这茶我早就吃了,并没什么大碍,要是真有问题,要么是出在褚侍郎那一杯茶上,要么就是别处有些蹊跷,不必惊慌。”
众人脸色稍霁。
阮仁燧还在看热闹呢,那边儿宋大监已经支使着人把褚侍郎抬进里间来了。
有个太医在外边像模像样地勘验其余人喝过的茶水,另有个太医挨着给外头几个朝臣诊脉。
裴东亭眉头皱着,面有担忧,心下却想:看起来仿佛是陛下设计为之?
殿内众人都喝了茶,按理说最该着急的是内侍们——因为圣上也喝了!
可宋大监却第一时间去关注褚侍郎……
裴东亭心里边有所思量,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聪明的不是地方,是会惹人嫌恶的。
太医挨着诊脉结束,圣上就叫他们散了:“都回去歇着吧,这事儿还没个结果,不要传出去。”
众人唯唯。
圣上转身进了里间,就见他的好大儿像只小猴子似的,正很好奇地对着褚侍郎上下打量。
看他来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阿耶,为什么褚侍郎忽然间晕倒了?”
圣上很坦诚地说:“因为他的茶里加了迷药。”
阮仁燧:“……”
最复杂的搞事,只需要最简单的手段。
那边宋大监低声道:“陛下,公孙娘子已经到了。”
圣上颔首,很客气地道:“请她进来吧。”
公孙娘子!
阮仁燧倏然间想到了自己先前出宫时,跟钱妈妈一起遇见的那位公孙娘子。
他心有猜测——这八成是一个人!
不多时,那位公孙娘子被请到了御前来,他探头一瞧,果然是一个人!
新生代小登有点打怵地瞧着她。
公孙娘子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头看了过去,一眼落定在他面上,竟然一怔。
她有些惊奇,略顿了顿,又转目去看圣上:“陛下,皇长子……”
圣上点了点头:“我知道。”
公孙娘子便不再说什么,同他行个礼,转而被宋大监领着,去给褚侍郎诊脉。
阮仁燧心想:难道这位公孙娘子也看出来我是重生的了?
他心里毛毛的,下意识用小手拉住了他阿耶的衣袍,寻求一点安慰。
圣上就蹲下来,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耳边说:“你不安是对的,因为她真的看出来你身上的蹊跷了。”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忐忑霎时间就叫恼火烤干了!
这讨厌的阿耶!
他恶狠狠地甩开了手。
圣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坏坏地伸手去捏了捏他扎成小丸子的头发。
公孙娘子坐在床边诊脉,听见这父子俩的言语,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笑来。
片刻之后,她将手收回,起身同圣上道:“可以医治,就是有些棘手……”
圣上问:“能根除吗?”
公孙娘子轻轻摇头:“这是先天所有的疾病,只能缓解,延长褚侍郎的寿数,很难根除。”
圣上有些失望,但知道可以缓解和医治,到底松一口气:“能延长多久?”
公孙娘子忖度着道:“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圣上脸色大霁,当下和颜悦色道:“既如此,便有劳娘子了。”
公孙娘子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阮仁燧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他阿耶,实在是很好奇:“阿耶,为什么你待公孙娘子这么客气?”
上一世在见到公孙娘子和她的儿子之前,他从不知道本朝有姓公孙的要人。
且那时候他以为那母子二人是江湖中人,能治得住韩王,靠的是他上司这个外甥女。
但是今时今日,看他阿耶如此礼遇公孙娘子,还专程请她来给褚侍郎看病,阮仁燧倏然间意识到,或许公孙家的关系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圣上示意宋大监留下人看顾着褚侍郎,自己领着儿子往外边去说话了:“公孙家的来历可不一般。”
他轻叹口气,有些感慨:“他们家的先祖,是高皇帝的亲传弟子,第二代家主自幼便侍从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十六功臣之中,以公孙氏为第一,后来还出过一位列入本纪的皇后,太宗一脉的后裔,至今都流着公孙家的血……”
阮仁燧如听天书:“我怎么不知道?”
圣上云淡风轻道:“太宗皇帝又不是我们这一脉的先祖,当然是能藏就藏了。”
他只是嘱咐了一句:“你知道公孙家很了不得,是块铁板,别去招惹就成了。”
说完之后,圣上忽然间很恶劣地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问儿子:“看见她这么打怵,上一世不会招惹过吧?”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不是我招惹的,是韩王叔招惹的……”
圣上心满意足地品了品这句话,更幸灾乐祸了:“他啊,那也不错!”
阮仁燧:“……”
……
褚侍郎的骤然昏厥,最后被扣到了他的心疾上。
理由都是现成的——他本来就有这个毛病嘛!
圣上顺理成章地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又让禁中的公孙太医负责给他诊治。
这搞得裴东亭有些狐疑:难道是想把褚侍郎踢出门下省?
再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若真是如此,先前也没必要那么大力地栽培他啊!
算了,谁知道圣上在想什么?
少操闲心。
这事儿就此放过,只是到第二日,又出了一桩新的事,就实在不是能轻轻放过的了。
因为就在这一日,太常寺正式在朝会上奏请:
内廷两位皇嗣都已经立住了,今年五月二十一日的高皇帝祭,是否该考虑选一个跟随帝后前往同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们对此心知肚明,这说的哪是高皇帝祭,是储位之争正式地拉开了大幕!
大公主今年五岁,皇长子今年三岁。
当年大公主满三岁之后太常寺没有上表奏请,皇长子满三岁之后却进行了表态,无形当中,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态度。
宗正寺那边儿,韩王是两不沾。
班是不上的,工资是照领的。
圣上叫人去韩王府请人,他是在生病的。
圣上听了,是气得暗暗磨牙的。
到最后专门来说这事儿的,就是政事堂的宰相们和御史大夫,乃至于与此事有着直接关系的礼部尚书、太常寺卿,乃至于宗正寺的两位少卿。
首相唐红主张两位皇嗣谁都不带。
理由是孩子还太小了,贤愚未定。
御史大夫屈君平赞同她的观点,同时补充了一句:“中宫年轻,来日未必不会诞育嫡出的皇嗣。”
礼部尚书倒是小小地反对了一下:“并不是请陛下早早立储,只是表露一个态度,若有变故……”
意思是应该提前确定好继承的序位。
其余宰相们也是态度不一。
最后圣上摸了摸下巴,叫宋大监:“去叫他们俩过来,也听听他们怎么说。”
于是阮仁燧和大公主就都被提溜过来了。
朝中要臣们一起向两位皇嗣行礼,神色晦暗,目光更是叫人捉摸不透。
圣上徐徐将事情说了,而后先问大公主:“仁佑,你觉得该怎么办?”
大公主就理所应当地说:“我跟岁岁可以都去呀!”
圣上点点头,又问儿子:“仁燧?”
阮仁燧不爱凑这个热闹。
五月二十一日其实已经很热了,坐着马车走那么远的路,还要穿着亲王服制在太阳底下站着,想想就累!
他摇摇头,岁岁让梨:“姐姐大,让姐姐去!”
麻太常不由得称赞说:“皇长子友爱手足,有仁爱之风。”
侍中丁玄度摸着胡子,附和了一句:“是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范,真是难得。”
周文成也说:“皇长子品性纯善。”
其余人也是面有赞同。
唐红默然不语。
大公主神情错愕地看着他们,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手上忽然传来了一点热热的温度。
她扭头去看,是岁岁拉住了她的手。
阮仁燧看着满屋的大人,皱着小小的眉头,说:“用所谓的大义来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真是没有礼貌!”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是麻太常先说:“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阮仁燧先瞪了他一眼:“谁去谁不去,就只是一个选择,这能代表什么?”
“我不去,单纯是因为我不想去,不是为了别的!”
又说:“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真的值得你们这么夸我吗?”
“一定要在大姐姐面前这么夸我吗?”
“你们真的需要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用手足骨肉做踏脚石的未来储君吗?!”
麻太常听得愕然,脸孔涨红,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阮仁燧一只手拉着他大姐姐,另一只手伸出来恶狠狠地点了点他:“那你等着吧,等我做了储君,第一个先收拾你!”
麻太常:“……”
其余人不无同情地看了麻太常一眼。
然而紧接着阮仁燧又挨着点了一圈儿,雄赳赳、气昂昂:“还有你们!等着,统统都给我等着!”
其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