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很清楚这些要臣们想做什么。
作为成年人, 想要不露痕迹地去排挤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孩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从头到尾,他们甚至于都没有对大公主的言辞发表过评议——我们可没有针对她, 话都没说一句,这也有错吗?
不就是夸了皇长子几句吗,这也不行?
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要妒忌, 这样心胸狭隘……
可是当面前站着两个小孩子的时候,只对一个大加赞赏, 却彻底地忽视掉另一个,又何尝不是成年人对于孩童的霸凌呢!
记忆当中, 上一世, 大姐姐从小就很努力,即便生了病, 起不来床,恢复之后也会全力追赶落下的功课。
阮仁燧不太能够理解她。
说实话,做储君跟功课,这两件事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联。
他也曾经很疑惑地问过大姐姐。
“岁岁,你不懂。”
大公主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说:“我是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的。”
那时候大公主好像也才十岁出头。
到这一世,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她的意思。
同样一件事情, 她只有做到最好, 才有可能被人看见, 才有资格被拿出来跟她的弟弟做比较。
说不出是幸与不幸。
大姐姐很早就感受到了来自朝堂之上的漠视与冷眼, 所以也早早地就知道该如何去应对这种局面。
而他这个皇长子, 因为一路顺风顺水,是以当真正遭遇风雨的时候,反倒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德妃知道崇勋殿那边发生的事情, 又气又急:“你怎么想的呀?”
她觉得这臭小子真是太实诚了,为了姐弟之情,误了大事!
德妃惋惜极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呀!
阮仁燧就撇撇嘴,说:“他们又不是真心想推举我。”
德妃听得怔住,倒真是按住火气,耐下心来问他:“这怎么说?”
桌上一盘红桃正散发着清香。
阮仁燧捉了一个到手里,蹙着小小的眉头,一边捏,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他们想推举的是储君,不是我。”
储君,并不等同于皇长子。
因为现下他阿耶只有两个孩子,而大多数朝臣们都不愿看到大公主上位,所以他们才会心照不宣地推举他!
看他阿娘面露茫然,阮仁燧笑了笑,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阿娘,朱娘娘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呢,你能确定她以后不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吗?”
“到那时候,我跟这个嫡出的弟弟或者妹妹站在一起,如今支持我的那些人会说什么?”
德妃听得脸色一变。
她知道,朝臣们必然是会主张立嫡的。
到那时候,岁岁的境遇该有多尴尬?
阮仁燧捏着那只桃儿,继续给她吹风:“你再想想,我今年要是跟阿耶去祭祖了,朱娘娘会怎么想,定国公府会怎么想?万一他们合起伙来收拾我们呢?”
德妃略微思忖一下,脸色又是一变:“……这,这很有道理啊!”
阮仁燧觑着她的神色,又给下了一剂猛药:“要是阿耶现下有心立储的话,那拼一拼也就算了,可他又没有那个意思——咱们俩还得在朱娘娘手底下吃饭呢!”
他将那个桃儿捏得软软的,一低头,咬破桃皮,开始吸着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今年也才三岁……”
德妃听得冒了一身冷汗。
三岁大的孩子,一场急病就要了性命去,一点也不稀奇。
阮仁燧趁热打铁:“外边那些人都是在瞎闹,他们又不能真的马上叫我做太子,这么一折腾,只会搞坏我们跟朱娘娘的关系,到时候宫里边有点什么事儿,难道他们还会跑来护着咱们?”
德妃:“……”
还真是这么回事!
外头那些人想要的是拥立之功,哪管得到宫里边他们娘俩儿的死活?!
德妃搂着自己肉乎乎的儿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似的,后怕不已:“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那些人安得是什么心啊!”
阮仁燧深以为然:“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想了想不太对,地图炮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赶紧再加一句:“但是岁岁除外!”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心有余悸:“咱们现在还是得韬光养晦,至于冒尖儿的事,就叫别人干去吧!”
阮仁燧乖乖地“嗯!”了一声。
这其实也是他上一世经历过的事情。
作为皇长子的风光,一直持续到朱皇后有了身孕。
一夜之间,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
他不再是皇长子,而是成了庶长子——因为他要给嫡出的皇嗣让路。
从前追捧着他的朝臣,也都转了风向。
在大公主与他之间选择他,是因为他是男嗣。
在他与朱皇后腹中之子之间选择后者,是因为后者是嫡出。
他跟大公主,又何尝不算是同病相怜呢。
至于这一世……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躺平虽然可耻,但是真的舒服!
……
崇勋殿的事情,其实还有后续。
圣上见自己的好大儿当众开了一个群击,干咳之后,出了个主意:“我给你们俩出个题吧,限时三天。三天之后,还是在这里,你们带着自己给出的答案来见我。”
他瞧了一眼悬挂在东边的疆域图:“这道题的题目,就叫河山。”
圣上神情随和,告诉他们:“只要贴合着个主题,随便做什么都行。”
说完,他环视周遭:“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神色各异,自无不应:“是。”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倘若是在阮仁燧说先前那一席话之前,现在德妃早该急慌慌地忙着鸡娃了。
但是当阮仁燧把事情夸大其词地讲了一遍之后,德妃的滔天志气也跟着跌下去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儿子也才三岁,没必要急着出这个头。
大公主倒是很认真、很用心地在筹划这件事情。
当天崇勋殿里发生的事情,她怀着一点小小的羞赧和自我怀疑,没有告诉母亲。
或许真的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呢?
大公主心想:岁岁让我去,把机会给我,岁岁好!
也难怪那些大人都夸奖岁岁。
要是我这次做好了,他们也会这么夸我的!
她性格又要强,所以当圣上出了题目之后,就更加要把这道题答得尽善尽美了。
大公主没要别人帮忙,只是找了好朋友阿好来一起参谋。
两个人先是跑到书房里去寻了一张疆域图出来,对着钻研了半天之后,又翻箱倒柜,将先前小时女官授课时捎带着给的那份作物图找出来了。
贤妃看她这么热络地忙前忙后,好笑之余,也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
宫人们送了时鲜的瓜果过来,她亲自切了,端过去给两个孩子,看她们俩像两只小鸡仔似的挤在一起,实在觉得很可爱。
她还能呢:“要不要帮忙呀?”
大公主大声说:“不用,我能自己做!”
贤妃站在旁边,看她找了好大一口木箱出来,跟小伙伴儿一起把里头的东西都腾出来之后,又预备着把箱子拆分成两半儿。
她有点纳闷儿:这是想干什么?
然而大公主很注重保密意识,等阿娘送完了果子,就撵着她出去了:“都不许看!”
贤妃笑着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鬓发:“好好好,我不看。”
两个孩子在里头忙活,要这要那,叮叮当当,最后还叫人送了锤子和钉子进去。
贤妃在外边做针织,听着里边的动静,有点担心:“仁佑,阿好,你们用锤子的时候小心点,可不要伤到手呀。”
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道:“知道啦!”
圣上听朱皇后说了这事儿,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往九华殿去走了一趟,想看看大公主在鼓捣什么,结果也吃了个闭门羹。
大公主神神秘秘的,说:“阿耶,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行吧。
圣上又往披香殿去看自己的好大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五月时节,庭院里的月季花开得正香,嫣红、浅粉,嫩黄、深紫,五颜六色,隔着好远的距离,风吹过去,就是一阵清香。
阮仁燧拎着一只抄网在捉蜜蜂。
他没看中那些秀气的小蜜蜂,专门预备着捉只大的。
就是那种看起来胖胖的、毛茸茸的,像小熊一样的蜜蜂!
圣上过去问了问他在干什么,听得震撼不已。
他问儿子:“你想好怎么作答了?”
阮仁燧紧盯着那只小熊蜜蜂,看它震动着翅膀落到一朵橘红色的月季花上,同时心不在焉地道:“没想啊,我想这个干什么!”
圣上真是想不明白,当下蹲下身,小声问他:“你阿娘居然也不急?”
这么沉得住气,实在不像是德妃的作风啊!
阮仁燧爽朗一笑,跟他阿耶说:“放心吧,我阿娘已经被我忽悠瘸了!”
圣上神色有点复杂地看着他:“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啊。”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阮仁燧扛着那只抄网,撇撇嘴说:“每天起得比鸡还早。”
“朝堂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
“永远有人用尺子比照着,对着你说这说那。”
“一天天累得要死,披奏疏披得胳膊肘疼。”
“回头看看,皇室里其余人都在岁月静好,释放天性,尽情地做自己……”
圣上:“……”
阮仁燧笑容满面,斜了他一眼,反问道:“阿耶,你说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圣上爽朗一笑,选择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biu”一下丢出去,把他想捉的那只小熊蜜蜂吓飞了。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愤怒地紧盯着他阿耶!
圣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慈祥地捏了捏他头顶的小丸子:“岁岁,你玩儿吧,我去跟你阿娘说说话。”
阮仁燧:“……”
进了五月之后,尚服局照例开始为宫妃们裁制新衣,德妃得了合心意的新衣,见圣上过来,就叫他稍待,自己美美地去穿了上身。
那是一种很明媚的鹅黄色,质地轻薄,放量很大,挥舞衣袖的时候,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纯白色的衣襟,衣身上用金线绣了蝴蝶,日光下明光熠熠,分外鲜妍。
德妃也像只蝴蝶似的,脚步翩跹,轻盈地转了几个圈儿,眼睛亮晶晶地问圣上:“好不好看?!”
圣上在旁边含笑瞧着,颔首道:“很好看。”
又说:“不需要点缀金玉,头发梳上去,佩一对桂花钗就很得当。”
德妃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几步跳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幸福不已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旁边那扇窗户晃了两下,她察觉到了,扭头去看,就见儿子扛着一只抄网,正站在窗户下边儿,瞪着眼睛朝里张望。
她有点纳闷儿:“岁岁,怎么板着脸?看起来不高兴呢。”
圣上也假惺惺地问了句:“岁岁,不捉蜜蜂了?谁让你过来的?”
“是命,”阮仁燧扛着抄网,恶狠狠地道:“是不公平的命!”
圣上:“……”
……
圣上的午膳,是在披香殿用的。
因他在这里,膳食较之平常,就会格外地丰盛一些。
德妃嘟囔着跟他说考试的事儿:“从前没通过,那是从前,现在再去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当日在夏侯家听霍少监她们言谈,无形当中,也激发起了她的豪情壮志。
圣上将面前那条鱼的两块鱼鳃肉都夹给她,笑着应了声:“好啊,你要是真想去试试,到时候我叫人给你安排。”
阮仁燧叫他阿娘这么一说,倒是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了。
当日往宁国公府去,俊贤夫人说她是用大理寺的那尊獬豸(xiezhi)像吓退郑夫人,使之松口的……
这会儿见了他阿耶,阮仁燧禁不住问了出来:“阿耶,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有什么神异之处吗?”
他把俊贤夫人说的话讲了,很不解地道:“为什么郑夫人听完之后,就承认了?”
德妃就觉得儿子好可爱!
她伸手去掐了掐儿子的小脸蛋儿,笑眯眯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嘛,郑夫人心头有鬼,当然不敢去了!”
圣上以手支颐瞧着她,也觉得自己的爱妃好可爱。
同时也回答了儿子的问题:“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到底有没有神异之处呢?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呢……”
阮仁燧:“……”
阮仁燧就叫了声:“阿耶。”
圣上从容地看了过来,问:“怎么?”
阮仁燧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
如是等到吃完午饭,阮仁燧拒绝了阿娘去午睡的邀约,扭头出门,预备着往大理寺去瞧瞧。
德妃有些无奈:“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又叫人跟着:“带一壶温水,预备着他路上喝。那么远的路,看他累了,就传轿辇……”
圣上看她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可会心疼自己了!”
“什么呀,”德妃娇娇地嗔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埋怨:“你别总欺负岁岁,他虽然小,但很多事情都明白着呢!”
圣上真是觉得冤枉:“我欺负他?没有的事儿!”
德妃就把柳眉一竖,说:“之前岁岁问大理寺獬豸像的事儿,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呢?你就是故意在逗他玩儿!”
圣上断然否定:“我不是,我没有!”
他一摊手,很无辜地说:“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德妃:“……”
德妃瞧着他,没说话。
圣上一挑眉,说:“怎么啦?”
德妃就暗吸口气,抬手指了指圣上的嘴,学着他的语气,很无辜地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
第92章 第 92 章 严厉谴责一下那只涉案鹦……
有句话德妃真是没有说错。
那就是从宫里边出发, 到大理寺去,路途真的很远。
粗略估计,十几里路总是有的——说不定比这还远。
阮仁燧得先走出宫城, 经由承天门到外边的皇城去。
偏生大理寺的位置也偏僻,挤在一个边儿上,想走过去, 还真得耗费些时候。
他自己走走停停,腿儿着走到了承天门, 就觉得脚有点发烫了。
进了五月,天气也热了, 他的小脸蛋儿因为刚才那一通走, 红扑扑的。
保母看他停下,就知道是累了, 赶紧示意着轿辇过来,短暂等待的空档里,又遵照德妃的嘱咐,喂他喝一次水。
阮仁燧吨吨吨开始喝水。
出了承天门,各家衙门的公廨井然有序地排开。
那街道的名字也好记, 离承天门最近的是第一横街, 此后依照数字递增铺开。
大理寺就坐落在第四横街的最里头。
说起来, 阮仁燧对大理寺这个衙门的感触还是很深的——他阿耶的梦中情孩才二十出头, 就被点做了大理寺少卿。
该说不说, 人家做事做的也确实不错。
阮仁燧心服口服。
哎, 天资这东西, 羡慕不来!
前后两世,阮仁燧还是头一次进大理寺的门。
他无意将事情搞得声势浩荡,将要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 就叫轿辇停下,自己下轿走着进去。
保母们知道他自己有主意,也有气力,这时候也不去扶他。
早有人将皇长子要来大理寺的事情说了,因圣上专程吩咐,不许因这小子的一时新鲜而误了公事,是以这会儿过来迎接,兼带着做陪从的就是大理寺的佐官陈少卿,而不是作为主官的大理寺卿。
阮仁燧瞧着大理寺公廨院子里人来人往的,虽然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但还是没有人走,唯恐是给他们添了负担。
“陈少卿,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要忙的话,就只管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你们衙门里有尊獬豸(xiezhi)像,想来观望一二。”
陈少卿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脸色特别和蔼:“殿下太客气了,我没什么要事马上就得办。您到了这里,我也算是半个东道,有什么想问的,您只管说。”
阮仁燧又往大理寺院子里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真的不忙吗?”
陈少卿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感动之余,脸上的笑容都真实了很多:“他们留在这儿加班,并不是因为殿下,刑部前不久送了一批公文过来,这两三日间,就得赶紧了结……”
一言以概之,加班呢!
陈少卿心想:跟这种把人当驴用的加班比起来,带着小孩儿出来走走,这不是纯粹的摸鱼?!
哈哈哈哈哈哈!
尤其这小孩儿还不用他哄,后边林林总总地跟着那么多人呢!
陈少卿活动一下肩膀,叫那五月的轻风一吹,觉得人生都有希望了。
他还主动说呢:“古书记载,獬豸是能够分辨忠奸善恶的神兽,大理寺里边的獬豸像还真是不少,您要是有时间,我挨着领着您去转转……”
阮仁燧见自己没给他添乱,这才放下心来,正准备着协同陈少卿一起进门,忽的瞥见旁边路上走过去一个着绿色官袍的青年。
往脸上看,似乎还有些熟悉。
哎?!
哎哎哎?!
阮仁燧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宫外见到阿好的时候——阿好跟她的姐姐有些相像嘛!
可这一次……
他目送着那青年一路过来,都没想起来这人像谁。
阮仁燧禁不住问陈少卿:“那也是大理寺的人?”
陈少卿看了眼,不认识。
不过没关系,认识对方身上官袍的服色就成了。
绿袍,官位没我高!
陈少卿就喊了一声:“年轻人——对,就是你,过来。”
把那绿袍青年喊到了近前来。
阮仁燧:“……”
那绿袍青年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近前来知道面前这小孩子竟是皇长子,赶忙躬身见礼。
阮仁燧仰着头看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很斯文的一张脸。
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但让他说,他又说不出来是像谁。
阮仁燧对着他打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姓什么?”
那绿袍青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解,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当下彬彬有礼道:“殿下,臣是匠作都水监的匠作丞孟聪如。”
这下子陈少卿知道了,还在旁边示意了一下:“殿下,大理寺后边就是匠作都水监。”
孟聪如?
没什么印象……
阮仁燧艰难地从记忆里边检索出来一个人:“我之前在安国公府,见过一位孟四娘子,她会排戏……”
孟聪如听得莞尔,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那是我家小妹。”
“哦哦哦,我说呢!”
阮仁燧解决了一个谜题,终于心满意足了。
他是孟四娘子的哥哥,兄妹俩生得相似,这很正常嘛!
他就笑眯眯地说:“孟四娘子排的戏很有意思,你们兄妹俩长得也很像!”
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们兄妹俩长得很像……
孟聪如脸上短暂地显露出一点疑惑来。
只是看皇长子和陈少卿都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他略微一顿,终于如先前一般,继续保持了面带微笑的姿态。
……
大理寺里最大的一尊獬豸像,就摆放在进门的庭院里。
阮仁燧叫陈少卿领着进去,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这尊雕像约莫有成年公牛大小,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瞧着黑沉沉的。
阮仁燧注意到它的额头生有利角,而且看起来还很亮,应该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
陈少卿看出了他的疑惑,当下便解释道:“每每有新人王大理寺来任职,都要抚摸着獬豸角宣誓,天长日久,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阮仁燧了然地点点头,而后特别认真地问陈少卿:“它显灵过吗?”
陈少卿被问得一怔:“什么?”
阮仁燧就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说,它有没有大显神通过?”
“这……”
陈少卿露出了茫然又不知该如何阐述的表情。
阮仁燧就知道:没有!
可俊贤夫人当时所说的话,以及郑夫人所作出的反应,又好像在暗示着獬豸的确该有一些神异之处才对……
阮仁燧心念及此,就叫人去给自己拿了只小凳子来,踩在上边,踮起脚,趴在獬豸耳边,悄悄问它:“在吗?”
陈少卿:“……”
那尊獬豸像当然没有回应他。
阮仁燧不死心,又趴在它耳边叫了数声:“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这边耳朵叫完了,又搬着小凳子到另一边耳朵底下去叫。
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搞得他很失落:“不应该啊……”
阮仁燧说:“你听见了吗?多多少少给一点反应嘛!”
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阮仁燧有些悻悻,但是也没有放弃,秉持着一股牛劲儿,硬是叫陈少卿领着满大理寺转了一圈儿,挨着在每一尊獬豸雕像耳朵边上问了一遍……
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少卿看得都很佩服,不禁心想:我要是獬豸,烦也要给烦死了!
又看见皇长子不知道从哪儿拔了两根狗尾巴草,插在獬豸的鼻孔里了。
陈少卿:“……”
陈少卿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阮仁燧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什么神兽显灵,根本就是假的嘛!
他辞别了陈少卿,自己有点郁郁地出了大理寺,溜达着慢慢地往回走。
大理寺旁边就是司农寺,阮仁燧路过的时候探头往里边瞧了一眼,相较于正在加班的大理寺,司农寺的院子里总共都没瞧见几个人。
要不就是已经散了,要不就是正一处吃饭呢。
阮仁燧正思忖着,忽然察觉视线中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不知道打哪儿飞过来一只很大的白羽鹦鹉,落在了他不远处司农寺的屋檐上。
起初阮仁燧也没多想,宫里嘛,有鹦鹉有什么稀奇的?
再仔细一看,他不由得怔住了。
因为那只鹦鹉也在看他。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那只鹦鹉不是用动物的眼光探寻似的在看他,而是在用一种好奇的、像人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阮仁燧心下大奇。
他忍不住想:难道是我感觉错了?
阮仁燧回头看了一眼,见侍从们就在身后数米之外侍立着,倒也不怕。
想了想,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回他真的确定了。
那只鹦鹉真的在看他。
四目相对,两边都觉得有些惊奇。
如是过了几瞬,那白羽鹦鹉回头随意地梳了梳毛,而后嘎嘎笑了两声,问他:“小孩儿,会说话吗?”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大吃一惊:“鹦鹉会说话?”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鹦鹉好像就是会说话的吧?
只是面前这只——是有人教它说这句话的吗?
这时候,却见那白羽鹦鹉上下飞速地瞟了他一眼,而后说:“你好像笨笨的,不聪明。”
阮仁燧:“……”
阮仁燧甚至于顾不得这只鸟diss自己了。
他更多地是惊讶:“你真的会说话,还能跟人聊天?”
“嘻嘻,是呢!”
那鹦鹉贱贱地笑了起来:“只是小孩儿,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它在屋檐上悠闲地踱步,说:“别怪我心狠手辣,有个家伙用一把松子儿收买了我,让我要你好看!”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
这时候司农寺内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去看,就见里边走出来一个着绿袍的青年官员。
那人瞧见阮仁燧之后也是一怔,而后会意过来,赶忙躬身行礼:“殿下。”
阮仁燧艰难地从这张脸上辨认出一点前世的痕迹来:“柳直?”
这是他阿耶后期的宰相呢!
柳直着实讶异:“您怎么会认识我?”
阮仁燧回过神来,赶忙找补一句:“我之前跟阿耶出宫去看海棠诗会,在霞飞楼见过你!”
柳直半信半疑,因着有事在身,倒是没有在此停留。
正准备行礼离开,忽的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他扭头去看那只仍旧停在屋檐上的鹦鹉,又惊又奇:“在外朝,还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叫他搞得一阵振奋:“你认识它吗?!”
那只鹦鹉也歪着头,像个好奇的人似的看他。
“我读过我祖父的手记!”
柳直稍显兴奋地道:“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每到上朝结束、百官离开太极殿时,总是会有只白鹦鹉盘旋在门口拉屎……”
阮仁燧:“啊?”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那只白鹦鹉。
下一瞬,就见它在屋檐上蹭了蹭自己嫩黄色的喙,而后震动翅膀,飞到了二人头顶。
白鹦鹉快乐地叫了起来:“没错儿,那就是我!”
同时娴熟地开始盘旋。
柳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哎?!不是,你先等等——”
阮仁燧楞了一下,听他叫喊出声才明白怎么回事,当下瞠目结舌:“哎?哎哎哎?!!!”
他们说的太晚了。
下一秒,那只白羽鹦鹉旁若无人地完成了排泄,眼见着那年轻人的绿色官服上染了白,那小孩儿肩头也沾着白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阮仁燧:“……”
柳直:“……”
阮仁燧气得跳脚:“它有毛病啊!!!”
……
披香殿。
圣上持着一只抄网,叫德妃支使着,在外边捉蜜蜂。
德妃还特意叮嘱:“不要那种小小的蜜蜂,要胖胖的、毛茸茸的那种蜜蜂!”
圣上实在是很无奈:“捉这个干什么?蜜蜂又不好看。”
德妃瞪了他一眼:“可是岁岁喜欢啊!”
又说:“之前要不是你给他捣乱,他早就抓到了!”
圣上就叫她:“夏侯博士,你怎么不来捉?就隔着窗户在这儿看?哦,纱窗还关得严严实实的!”
德妃躲在纱窗里边,理直气壮道:“那可是蜜蜂啊,要是蜇到我怎么办?会很疼的!”
圣上给气笑了:“难道我没有知觉?”
“……不管不管不管!”
德妃气呼呼地说:“谁叫你把岁岁想捉的那只蜜蜂赶走的!”
她觑了眼天色,催促说:“赶紧的吧,他应该快回来了,看你给他捉了只胖蜜蜂回来,肯定高兴!”
为了儿子高兴,都不管我死活了……
圣上听得直撇嘴:“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还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事儿呢……”
德妃“哎呀”一声,娇嗔着催促道:“你快点嘛,怎么这么多话!”
……
阮仁燧走的时候兴冲冲的,回来的时候却像个冤种。
德妃远远瞧见,就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迎了上去:“岁岁——”
阮仁燧默默地抱住了她的腿:“阿娘。”
德妃蹲下身来,有点担心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怎么啦,去大理寺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阮仁燧就指着自己还带着点白的肩头,很气愤地给她看:“有只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
圣上原还坐在殿内喝茶,闻声实在是没忍住,一下子喷了出来。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再一扭头,就看他阿娘脸上也是一副想笑但是又强忍着的表情。
阮仁燧:“……”
阮仁燧简直快要气死了:“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圣上与德妃赶紧揉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圣上还一脸凝重地问他:“天呐,真是让人震惊。这么严重的事情,立案了没有?没让大理寺帮着查查?”
又说:“我明天下旨,严厉谴责一下那只涉案鹦鹉!”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破防:“阿耶你怎么这样啊——之前这么欺负大姐姐,现在又这么欺负我!”
他原先还有很多疑惑想问呢,现在又不想理人了。
背着手,气咻咻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进去之后还不忘反手把门关上。
德妃有点担心孩子,在外边轻声埋怨圣上:“你又逗岁岁!”
圣上乐得不行:“他多好玩儿啊,跟个河豚似的,戳一下就鼓起来了!”
德妃听得忍俊不禁,再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阮仁燧今天实在是走了不少路,一屁股坐到榻上,就觉出来有点累了。
他正准备着倒头睡一觉,忽的发觉自己房里多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桌子上多了一只好大的透明广口玻璃瓶,顶上用一层轻纱蒙住,不遮光,也透气。
底部铺了姹紫嫣红的月季花。
几只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正趴在花蕊中间,圆滚滚的身子沾着明亮的黄色的花粉。
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
他想捉的那种小蜜蜂!
哼!
好吧!
看在小蜜蜂的份上,原谅你们俩一次!
阮仁燧抱着这只广口瓶,趾高气扬,鼻孔朝天地出去了。
第93章 第 93 章 心理专家德妃。
阮仁燧仔细钻研了一下那只广口玻璃瓶该怎么开, 将其带到庭院里月季花开的地方,把里边关着的几只小熊蜜蜂放走了。
盖住瓶口的那层轻纱被揭开的时候,里头的小熊蜜蜂还有点懵, 呆呆地停在底下,没有动。
阮仁燧也怕被蜇到,把那只玻璃瓶放下, 隔着一段距离,用树枝推了推。
那几只小熊蜜蜂慢慢地反应过来, 震动着翅膀,一晃一晃地脱离了牢笼。
德妃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幕, 有点担忧地叫他:“岁岁, 你走远点,当心它们蜇人呢!”
等儿子过来了, 又纳闷地问他:“不是说想要吗?怎么有了之后,反倒全都给放了?”
阮仁燧说:“我就是喜欢捉蜜蜂这个过程,经历过就好了,真要是把它们关在瓶子赏玩,太残忍了。”
圣上在旁边斜了他一眼, 很阴险地跟德妃告刁状:“我就说他想一出是一出, 你看, 得到之后, 心思马上就变了!”
阮仁燧瞪了他一眼, 搂着他阿娘的腿黏黏糊糊地叫了起来:“阿娘, 我想吃蜂蜜!”
德妃笑着应了声:“好好好, 这就叫人去给你取。”
桌上摆着几枝新开的栀子,绿叶白花,皎洁明净, 阮仁燧刚进来就闻到香味了。
圣上叫人摆了炕桌,自己调了颜色,预备着画栀子花。
德妃坐在旁边,持着花剪,修理插花时多余的枝叶和横生出来的花朵。
燕吉领着披香殿的小宫人们在外边煮薄荷水,预备着用来浸泡擦汗的巾帕。
近来天气逐渐热了嘛。
易女官很快送了蜂蜜过来,当然不会是很大的一坛。
这东西吃多了也不成——毕竟阮仁燧现在也才三岁。
易女官寻了他平日里用的小碗,盛了一匙进去,最后匙子也没收,仍旧搁在里边儿。
阮仁燧就坐在他阿耶对面,像只猫似的在舔匙子,一边舔的津津有味,一边跟他们说自己出门之后发生的事情:“獬豸不理我,还有只讨厌的白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一想起来这事儿就忍不住想笑,又记得不久之前孩子生气的事儿,当下故意板着脸,义正言辞道:“鹦鹉坏,欺负我们岁岁,我们以后不跟它玩了!”
阮仁燧:“……”
那边圣上倒是神色微动,问了句:“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心想:有门儿!
看我阿耶这架势,好像是知道那只鹦鹉的。
当着德妃的面,他没有把那只鹦鹉会说话,且也如同人一般具备思维的事情说出来。
阮仁燧就在嘴上应了声:“是啊,纯白色的鹦鹉,只有嘴巴是黄色的,个头还挺大!”
圣上“哦”了一声:“或许是谁养在公廨里的吧……”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阮仁燧也默契地没往下说,等到了德妃不注意的时候,父子俩才聚头在一起说悄悄话。
阮仁燧有点兴奋:“阿耶,你知道那只鹦鹉是不是?柳直说他祖父上朝的时候,它就喜欢往人头上拉屎——这说明它起码也活了六、七十年了吧?”
圣上也没瞒他,当下开门见山道:“那只鹦鹉的名字,唤作凤花台,前任北尊在位的时候,它就在为中朝效力了。”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原来它活了这么久了?”
圣上倒是很好奇另一件事:“平白无故的,它没理由去招惹你啊,你干什么了?”
阮仁燧:“……”
阮仁燧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关键词来。
在吗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两根狗尾巴草就伴着这两个字的出现频率,在他脑海里慢慢地晃悠。
继大雇佣兵、老雇佣兵之后,鸟雇佣兵出现了……
堂堂神兽,心眼儿居然这么小!
阮仁燧心里边这么嘀咕着,倒是一脸无辜,还夹杂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天真和茫然:“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凤花台,居然这么对我……”
末了,又黯然神伤:“真是叫人难过。”
圣上:“……”
……
到了圣上约定的三日之期,阮仁燧跟大公主又一次被提溜到了崇勋殿的御书房里边去。
三省的宰相们照例是要过来的,涉及到此事的太常寺、礼部和宗正寺也派了人来。
内庭之中,太后娘娘没有发话,倒是朱皇后来了。
依照齿序,最先交卷的是大公主。
她没叫内侍帮忙,自己跑到偏室去,跟阿好一起,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嘿呦嘿呦地抬进来一口四四方方的箱子。
然后喊一声“三二一,用力!”,一起将这口箱子摆到了案上去。
大公主累得直喘气。
阿好因年纪比她大,相对倒是还好一些。
圣上对着这口箱子端详了几眼,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仁佑,你这是做的什么?都到这儿了,就别再卖关子了。”
大公主就从怀里取出来一把钥匙,把箱子上的锁头打开,洋洋得意地道:“你们都来看!”
这下子,不只是评委们聚了过去,连阮仁燧这个参赛选手都很好奇地凑了过去。
他探头看了一眼,不禁面露讶色,回过神来,由衷地道:“大姐姐,你真厉害,做的好详细啊!”
大公主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得意得都快把尾巴给翘起来了。
她借用了这口箱子来做地基,将不同的作物摆放成山水的模样,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帝国疆域图。
阮仁燧还在南边方位上看到了一团小小的茉莉绒花。
他心想:哦,这是横县!
先前小时女官跟他们讲过的,那里出产特别好的茉莉花!
御史大夫屈君平看得面露赞赏,不禁笑道:“公主真是用了心思,实在难得!”
大公主高兴得涨红了脸:“屈大夫,阿娘说,别人夸奖我的时候,我应该谦虚一下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谦虚,因为你说得很对,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
众人都笑了起来。
闻相公也说:“公主殿下小小年纪,光是知道疆域内的名山大川,就很难得了,居然还把不同地域的物产一一对应上了……”
其余人也是赞不绝口。
大公主兴奋不已,扭头寻到自己的小伙伴,悄悄地朝她眨了眨眼。
阿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也极力控制着嘴角不要上翘得太明显。
这边大公主的作业展示结束,紧接着就该轮到阮仁燧了。
圣上也很好奇——大公主的作业,他其实能够猜到一点,但是好大儿的作业,他是真猜不到。
因为就没看见他做准备。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阮仁燧极其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颗小石子,摆到了桌子上:“这就是我的作业。”
他没给别人发问的机会,娴熟地开始胡诌:“河山,河山,就是河跟山嘛。河是水做的,山是石头做的,现在山在这儿了,你们要是需要,我再去舀一碗水来……”
阮仁燧心想:反正我才三岁!
三岁,能懂这么多,没乱拉乱尿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其余人:“……”
裴东亭听得乐了,禁不住道:“殿下,您这是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两个字的啊。”
阮仁燧就做出懵懂的样子来:“不然呢?”
丁玄度也是有些无奈:“您身边那么多人,就没个人跟您细细地解释过这两个字?”
阮仁燧理直气壮道:“这不是阿耶用来考校我的问题吗?我问别人干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书房里的要臣们看看大公主,再看看皇长子,脸上的神色也随之闪烁起来。
圣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回座椅上坐下,问一干臣下们:“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唐红作为首相,率先问了出来:“陛下问的是皇嗣随从前往高庙的事情,还是这次比试的胜败?”
圣上啜一口茶,笑道:“当然是这次比试的胜败了。”
唐红当下垂下眼睑,沉静道:“皇长子天性质朴,大公主心性灵慧。”
闻相公娴熟地和稀泥:“公主年长而慧,皇子稚年而朴,臣觉得都是极好的,分不出孰高孰低。”
周文成瞧一眼案上那块孤零零的小石子,再瞧瞧那摊开来摆放着的精工细作的帝国疆域图,有点为难地开了口:“单单只就最终结果来看,当然是公主更胜一筹,只是……”
他“只是”了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问出来。
大公主叫他“只是”得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有点忐忑,搓着自己的衣角,追问了过去:“只是什么呀?”
周文成不好说的话,最后还是礼部的石尚书说了出来:“请问公主,您这份疆域图,是您自己做成的吗?”
大公主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愕然地张开了嘴,好一会儿过去,才很生气地说:“当然是我自己做的了!”
石尚书向她告罪一声,又问:“从头到尾,贤妃娘娘和九华殿的人都没帮过忙吗?”
大公主被他问住了。
怎么可能没帮过呢?
起初要拆箱子,后来要找各式各样的作物,再之后还要把这些作物固定在地图上,不要因为搬走挪动而毁坏了整幅地图……
可是……
大公主着急起来,涨红了脸:“他们只是帮我做了些小事,这个地图是我自己做的,这些作物也是我一样一样对照着摆上去的!”
她气极了,又觉得很委屈:“你别看不起人,这些我都是学过的!”
石尚书见状,便再度向她告罪,不再说什么了。
可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鞭笞。
大公主站在原地,神情少见地有些局促。
她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人,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虚无得不像是真的。
先前也是在这里,他们选择了岁岁,没有选她。
那时候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
可是这一次,她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啊……
为什么他们还是用这种眼光在看她?
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大公主怔怔地看着自己耗费几天心力做出来的疆域图,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
她觉得很伤心,虽然此时此刻,她自己也无法清晰地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皇后看得心疼,马上要去哄她。
圣上一伸手,把她给拦住了。
朱皇后脸上少见地显露出一点愠色来:“你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
她说:“仁佑今年也才五岁,你把一切都揭开,血淋淋地让她看,你不觉得你的心太狠了吗?”
圣上很平和地反问她:“正韩,也请你回答我,外朝的诸多观念,是受我控制的吗?”
“我不让支持男嗣继位的朝臣出现在仁佑面前,给她打造一个十成十安全的地方,究竟是天下太平,还是在掩耳盗铃?”
朱皇后厉声道:“可是她只有五岁!”
圣上淡淡地道:“醒悟要趁早,有本事的人,在什么境遇之下都能过得不错。”
朱皇后冷笑一声:“可惜咱们俩不能颠倒一下身份,不然我真想把你发配到岭南去,看你会过得怎么样!”
圣上听得苦笑起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就太过分了吧……”
再四下里一瞧,忽然发觉周围少了个人:“岁岁呢?”
朱皇后叹一口气,指了指窗外:“仁佑出去没多久,他也出去了,大概还是不放心吧。”
因朱皇后知道一干内情,圣上说起话来也便宜:“这小子是真的傻,他还在把上辈子那一套往这辈子套呢!”
他从果盘里摸了个脆桃出来,咔嚓一声掰开,分了一半儿给朱皇后。
朱皇后不想接,脸上神情恹恹:“你自己吃吧。”
圣上也不在意,自己咬了一口,这才道:“他以为他不争不抢,仁佑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他把顺序给颠倒了。”
“就是因为他上辈子争抢过,仁佑才是上辈子的仁佑,这一世他存心退避,说不定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这席话,朱皇后只听了一半,还有一半的心神,分给外边的几个孩子了。
圣上起初还不在意,静下心来听了几句,倒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了:“田氏自己拎不起来,她这个妹妹倒是很不错。”
……
大公主出了御书房的门,红着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阿好神情担忧,在旁边陪着她,缄默着走了会儿,终于小声宽慰她说:“仁佑,你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咱们两个都知道,主意是你出的,事情也是你做的呀!”
大公主心烦意乱,木然地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不喜欢我,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喜欢的……”
阿好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管他们喜不喜欢你?你把你能做的做到最好,这就很厉害啦!”
“你不懂!”
大公主停下脚步,只觉得喉咙里边一阵一阵地发酸:“我一直都以为我跟岁岁是一样的,太后娘娘待我们一样,朱娘娘和阿耶待我们也一样,可是……其实是不一样的。”
阿好伸手去拉她的小手,耐心地说:“仁佑,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那就只能改变自己呀。”
她用自己给大公主举了个例子:“你看,我从老家一路过来,到了神都,还进了宫,好多风俗和习惯都是从前没听说过的……”
大公主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么多?
她一甩胳膊,红着眼睛,气愤不已地把阿好的手甩开了:“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公主,你只是一个乡下来的人!”
动作结束,一句话落到地上,两个小姑娘都愣住了。
大公主看见阿好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嘴唇张开一点,错愕又惊痛,很难过地看着自己。
大公主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句什么的,可是偏偏在这时候,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大公主很内疚地想:我真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连发脾气都只会对着亲近的人发。
阿好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她看见阿好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看见阿好的嘴唇动了动。
阿好要说话了。
大公主心想:完啦,她不会再跟这么坏的我做朋友了!
我再也没有朋友了!
就好像是一只小麻雀被老鹰盯上了似的,她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大公主不想被动地等待这个结果。
她含着眼泪,一转身,扭头快步跑开了。
……
圣上迆迆然地走过去,先后拦住了意图追过去的朱皇后和阮仁燧。
他宽抚了阿好几句,末了,又很和蔼地道:“没什么事儿,回去吧。”
朱皇后多说了一句:“仁佑是一时气急才那么说的,明天我叫她去跟你道歉。”
阿好先是摇头,紧跟着又点头:“皇后娘娘,我之前其实是想跟仁佑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这么伤朋友的心的。结果她好像被吓到了,一溜烟就跑掉了……”
她说:“我没有生她的气,我只是有点担心。”
那边阮仁燧也着急:“阿耶,你干嘛拦着我?”
圣上好整以暇道:“你歇歇吧,仁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阮仁燧又问:“那朱娘娘呢?”
圣上看了旁边温声细语在跟阿好说话的朱皇后,微微摇头:“她跟贤妃一样,都只会跟仁佑说一些没用但是绝对正确的好话。”
阮仁燧从他的言辞当中察觉到了什么:“……”
圣上微微一笑,娴熟地开始捏他的丸子头。
阮仁燧:“……”
……
德妃在御花园的一从冬青后边找到了大公主。
她心里边还纳闷儿呢:怎么会让我来找她?
论亲近,有贤妃这个亲娘。
论身份,有朱皇后这个嫡母。
怎么看也不该让我过来啊?
大公主哭得眼睛都肿起来了,听见动静,像只受到惊吓的流浪猫似的,就要往冬青里边藏。
德妃叫住了她:“还藏什么啊,我早看见了!”
到了跟前儿一瞧,她不由得蹙起眉来:“哎哟,这是怎么搞得啊……”
大公主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就算是只小猫,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德妃柳眉倒竖,拉着大公主的手,目光四下里搜罗着:“侍奉你的保母呢?照顾公主不周,统统拉下去杖责!”
大公主没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德娘娘,不怪她们,是我自己想找个僻静地方哭一会儿的……”
德妃看她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心就软了,用手绢儿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问:“为什么事儿哭的呀?”
圣上只是叫她来劝劝大公主,什么前情提要都没给。
大公主说起这事儿来,就觉得天都塌了:“德娘娘,我完蛋啦,我再也没有好朋友了!”
德妃:“???”
德妃不免要问一问事情的经过。
大公主就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了。
德妃听后只觉得茫然:“啊?”
她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呀!”
大公主抽抽搭搭地说:“……可是德娘娘,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啊。”
德妃只觉得匪夷所思:“你没说错啊!”
她说:“你本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本来也就是一个乡下来的村姑嘛,这不都是实话?”
德妃理直气壮道:“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你们俩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大公主:“……”
大公主慢慢地停了哭声。
她吸了吸鼻子,很认真地说:“可是阿好是朋友啊,我那么说,真的很过分,会叫朋友难过的……”
“这有什么,”德妃不以为然道:“你要是想交朋友,会有很多人想来跟你做朋友的,不缺那么一个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迟疑着叫了声:“德娘娘。”
德妃应了一声:“怎么了?”
大公主又吸了吸鼻子,很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叫阿好。”
“我怎么叫她了?哦,村姑?”
德妃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笑容:“我也没说错啊,她本来不就是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忽的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德娘娘,在你看来,我跟阿好不一样,是不是也就跟岁岁和我也不一样一个样?”
“当然啦,”德妃理所应当地道:“你是公主,岁岁是皇子,岂能一概而论?”
大公主:“……”
大公主默默地擦干了眼泪。
大公主很惭愧地想:原来我在阿好面前,真是傲慢得很过分……
第94章 第 94 章 阮仁燧和大公主像两匹小……
德妃回到披香殿去, 就见儿子正坐在暖炕上吃糖油果子。
圣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另一边儿,似乎是在假寐。
她才刚进去,就闻到油香、芝麻香和隐约的红糖甜味儿了。
德妃禁不住叹口气, 说保母们:“马上就是晚膳时候了,叫他吃这个干什么?油腻腻的,晚上不好消化。”
阮仁燧嘴巴上还沾着红糖浆呢, 赶忙解释一句:“是我自己想吃的,不怪她们!”
又抹抹嘴, 迫不及待地问:“大姐姐呢?”
他旁边圣上也睁开眼看了过去。
德妃就理所应当地说:“还能在哪儿?回九华殿去了呗!”
阮仁燧:“……”
圣上倒是无声地笑了起来。
宫人送了晾好的茶水过来,德妃端起来喝了口润润嗓子, 这才满脸不解地说:“真不知道小孩儿都在想什么, 看她哭得那么厉害,我以为是怎么了呢, 多大点事啊……”
她没有拉踩的意思,她就是这么想的。
且也是这么做的。
大公主说的不都是实话吗?
她跟阿好,本来就是不一样啊!
这种不一样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她们俩暂时好得跟一对儿小姐妹似的就成了水中幻影。
说得直白点,后者才是真正的幻影呢!
但是对大公主来说, 这是两个割裂的概念。
她既觉得跟阿好是小姐妹, 也觉得尊卑有别。
这种冲突让她觉得茫然, 也觉得无措。
她需要做出选择。
这种时候, 朱皇后劝不了她, 贤妃也劝不了她。
她们俩说的话都会很正确, 很仁慈, 但是对大公主没有任何帮助。
反倒是德妃能够心无旁骛地扯开那层假面,将一切利害关系血淋淋地摊开来叫她看。
多直接,多鲜明!
易女官瞧着殿内的气氛还算轻松——主要是德妃也没觉得这是个多要紧的事儿——就招呼着宫人们入内掌灯了。
临近端午, 早已经是吃河鲜海鲜的时候。
鲜嫩的小鱿鱼和石螺、肥蛏被摆上了桌,圣上的份例里头还有条颇有些分量的大黄鱼,因他今晚在这儿,也被挪过来炖了。
德妃自觉该劝的都已经劝了,这会儿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大公主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本来也是嘛,人家自己又不是没有亲娘管,她只操心自己的孩子就是了!
德妃就先夹了块最肥美的鱼肚肉到儿子碗里,还叮嘱他:“慢点吃,小心有刺。”
阮仁燧乖乖地应了声:“谢谢阿娘!”
桌上还摆着一道朱砂豆腐。
那所谓的朱砂当然并不是真正的朱砂,而是指腌制得近乎发红的,产自高邮县的咸蛋黄。
德妃叫这道朱砂豆腐触动了一点情肠,瞧了儿子一眼,跟圣上商量着:“等到了端午,正经收拾一下,咱们也吃五黄……”
……
九华殿。
大公主回去的时候,天色也已经见黑了。
贤妃走出去迎她,隔着老远瞧见,就叫了一声:“仁佑。”
大公主先前收住的眼泪,一下子又给喊出来了。
贤妃到了近前,看她哭得一双眼睛都肿得跟核桃似的,心疼得跟针扎一样,又柔声哄她:“别哭呀,走,阿娘领你回家去……”
大公主嗓子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到了门口,又不肯进去,看看母亲,再看看脚下,神情踯躅。
贤妃心思细致,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去找阿好,是不是?”
大公主捏着自己的衣角,搓动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道歉。
因为那时候一时的口不择言,的确伤害到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她又觉得很惭愧。
因为在她的认知当中,道歉应该是真心实意去进行的一件事。
她的矛盾之处在于,她心里边觉得她跟阿好的确是不一样的,而那错误并不在于她不该这么想,而是在于她不该说出来。
这让她觉得自己很虚伪。
可是她也真的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九华殿外边已经点起灯来了,吸引了几只飞虫来此盘桓。
贤妃看着女儿的发顶,在心里边暗暗地叹了口气。
最后她蹲下身,很怜爱地摸了摸女儿有些发热的脸颊,说:“要是还有些犹豫的话,就先进去,吃点东西,喝口水,好好地想一想,再做决定,好不好?”
大公主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叫贤妃牵着往九华殿里边走,没走几步,忽的仰起头来,有点难过地叫了声:“阿娘,我是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小孩啊?”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一切都完蛋了。”
比赛比到最后,是一团糟,还弄丢了最好的朋友……
贤妃捧着女儿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擦掉了她流下来的眼泪:“不是的,仁佑是一个偶尔虽然会犯错,但是知错就改,且大多数时候都很好很好的小孩!”
大公主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埋脸在母亲怀里,痛苦得战栗着:“今天,今天是特别坏特别坏的一天!”
贤妃搂着她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流了两行泪出来。
她悄悄地擦了,又哄着女儿吃饭。
大公主显然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点,又有点怔楞地躺下了。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
临入睡前,她说:“阿娘,我决定了,明天要去见阿好,好好地跟她道歉!”
贤妃笑着应了声:“好。”
等女儿睡得沉了,她才坐起身来,小心地帮这孩子把被子拉上了。
亲信一直守在旁边,脸上有些为难:“田美人那边……”
贤妃叫人去取出门的外衣来:“我过去走一趟吧,悄悄的,别惊动人。”
朱皇后见证了两个小姑娘不算争吵的争吵,也知道大公主很在意这件事,不免要将此事转述给贤妃。
贤妃听得一阵脸热。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说出来,总归是失了礼数。
大公主还没有回来,她就叫人备了礼物往瑶光殿去赔罪,结果九华殿的人到了瑶光殿,就遭了田美人一通抢白。
阿好不是一个人在外行走的,田美人知道妹妹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就选了两个宫人陪伴她。
她们也转述了大公主的话给田美人。
田美人气得掉了几滴泪出来:“是,我上不了台面,我妹妹也一样,这么不体面的出身,难怪被人家拿来说嘴!”
“只是我们田家再怎么落魄,好歹也算是老实人家,没出过作奸犯科的人物!”
她心疼妹妹:“姐姐不争气,捎带着你也被人看不起。”
阿好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小声说:“姐姐,你不要生气,没关系的,仁佑她那时候是气急了,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
田美人冷笑了一声:“这世上就没有口不择言这回事,但凡没在脑子里想过,就说不出来!”
九华殿的人来送赔罪礼,一份是给阿好的,另一份是给田美人的。
阿好知道她们是九华殿的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田美人察觉到,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当下就瞪了她一眼。
阿好就像是暴雨时候躲避在树叶下的小鸟,怯怯地看着田美人,小声叫了句:“姐姐……”
田美人深吸口气,同九华殿的人说:“事情是出在阿好身上,她愿意收,那就收下吧。”
“至于给我的那一份,你原封不动地带回去给贤妃娘娘,无功不受禄,我哪能领受这么好的东西。”
九华殿的人有些为难:“美人,带过来的东西,哪有再带回去的道理?”
田美人就支起身子来,反问她:“不是你自己说这是贤妃娘娘送来赔罪的礼物吗?她赔罪,我就一定要收下吗?”
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是乡下人,我不配有尊严,是不是?!”
说到激烈之处,田美人整个身体都在哆嗦。
她六月就要临盆,现在肚子已经很大了。
九华殿的人知道这回的事情是己方理亏,再看田美人动了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声请罪,满身大汗地退了出去。
再回到九华殿,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说给贤妃听了。
贤妃就下令罚了过去传话的人:“她不肯收,你带回来就是了,多说那么句嘴干什么?要是皇嗣有了差池,又该如何?”
亲信唯唯。
贤妃同田美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了解她的性格,这回的事情的确是自己这边儿理亏,田美人生气,也是应该的。
贤妃盘算着过去走动一下,当面道个歉。
田美人接不接受是她的选择,但贤妃自己得把该做的都做到。
走到一半,她又有点犹豫——时辰是不是太晚了?
再一想,来都来了,好歹去看看,万一田美人还没睡呢?
哪知道到了瑶光殿外,相隔一段距离,就见瑶光殿内灯火通明,侍从往来不绝,显然是出了什么变故。
贤妃看得心头一跳——难道是田美人发动了?
正迟疑间,里头走出来两个宫人,瞧见她,也是一愣:“贤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是朱皇后身边的宫人。
这下子,贤妃是真的惊到了:“皇后娘娘在这儿?”
……
披香殿。
圣上跟德妃才刚歇下,就有侍奉中宫的内侍急匆匆前来回禀。
宋大监首先给拦下了,问了句:“什么事儿?”
那内侍向前几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宋大监变了脸色,当下往寝殿外去,唤了圣上起身:“陛下,皇后娘娘使人过来传话,有大事。”
圣上坐起身来,隔着帘幕,问:“什么事?”
宋大监招了招手,那奉命而来的内侍便向前一步,毕恭毕敬道:“今天晚膳的时候,瑶光殿的田小娘子便有些不适,美人要传太医,田小娘子不肯张扬,结果到入睡时分,忽然间呕吐不止……”
“田美人疑心是吃坏了东西,赶紧叫人去传太医,这么短的功夫,田小娘子已经烧起来了。”
“太医院那边派了人去看,唯恐是会传染的疫病,就禀了上去。皇后娘娘知道今天田小娘子见过陛下和两位皇嗣,叫奴婢来问问您的意思……”
德妃起初还事不关己地躺着,听到最后,不由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什么,可能是疫病?!”
她一下子就慌了!
她今天没见过那个阿好,可是陛下和岁岁见过啊!
圣上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叫她暂且在这儿歇着,自己去偏殿寻好大儿去了。
……
阮仁燧就这么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了。
圣上开门见山地问他:“今年,宫里边发生了瘟疫?”
阮仁燧:“……”
“啊?”
阮仁燧很茫然:“我不知道啊!”
圣上:“……”
圣上说:“你不是重生的吗,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会不知道?”
阮仁燧:“……”
阮仁燧茫然又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愤怒不已:“谁家好人能记住三岁时候发生的事儿啊——你记得吗?”
谁知道圣上真的点了点头,还用一种很惊讶的眼神看着他:“我记得啊,你都不记得了?”
阮仁燧:“……”
惹到我,你算是踢到棉花啦!
暖和坏了吧?!
阮仁燧很无助:“虽然我真的很想帮忙,但我真的不记得三岁时候的任何事了……”
他最早的记忆,大概都是七八岁的时候了……
这么一想,更绝望了!
阮仁燧还在黯然神伤,忽的瞥见他阿耶嘴角似乎翘起来了那么一点……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阮仁燧怒道:“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怒完之后又有些担忧:“我们之前有探讨过这个问题,阿好或许就是这个时候……”
他仰起头来看着他阿耶,依依地问:“阿耶,你能不能帮帮她啊?”
圣上耸了耸肩膀,爱莫能助:“皇后已经在那里了,她要是都没办法,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天数罢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功夫,外头宋大监毕恭毕敬地请了一位中朝学士过来。
记忆里,这一世阮仁燧还是头一次接触中朝的人。
他仰着头,很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穿着宽大的紫色衣袍、头戴冠帽的人。
是位女学士。
阮仁燧听见了她的声音,很柔和:“陛下宽心,皇长子安然无恙。”
圣上微微颔首:“有劳三十娘子。”
那学士向他欠了欠身,飘然离去。
阮仁燧看着那抹浓紫消失在视线中,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最后还是给领到了他阿娘面前去。
德妃叫“疫病”两个字给吓着了,虽然知道紫衣学士来给看过,也说了孩子无恙,但还是放心不下。
她把儿子抱在怀里,隔一会儿就摸摸他的头,还忧心忡忡地问他:“岁岁,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阮仁燧乖乖地摇头,紧紧地搂着她:“阿娘,我很好,你别担心。”
德妃又叫人去把为端午节预备的艾草拿出来:“挨着分发下去,咱们宫里的都点上,一个也别落下。”
易女官应声而去。
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艾草的气味,阮仁燧闻得熏熏欲睡,脑袋点一下,再点一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搭在了他阿娘的肩头。
德妃轻轻地把他放下,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摸了摸他的头,确定不热,这才松一口气。
……
大抵是因为有心事,亦或者是因为房间里艾草的味道太呛了。
这一觉阮仁燧睡得并不安宁。
半睡半醒之际,忽的听见他阿娘跟他阿耶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你躺一会儿吧?也熬了一宿了。”
他阿耶同样很轻地说:“不必,马上就是上朝的时辰了。”
他阿娘就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你好歹吃点东西……”
正说着,外头内侍过来回话:“田小娘子的烧一直没能退下来,太医说,这病虽然没寻常瘟疫那么厉害,但也是会传人的,皇后娘娘便做主封闭瑶光殿,挪了田美人往隔壁的宫室里去暂住……”
圣上原是不关心这件事的,只是惦记着儿子从前提了几回,到底是多问了一嘴:“田小娘子现下如何?”
那内侍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皇后娘娘请了好几位太医去瞧,俱是无计可施,田小娘子,看着不太好……”
阮仁燧回想起阿好红润的脸庞,心里边忽然间很难过。
好几位太医都去了,居然也无能为力……
也就在这时候,阮仁燧脑海里忽然间划过了一道闪电!
医生!
前不久,他阿耶才专门请进京一位医生!
阮仁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
九华殿。
贤妃没能进瑶光殿的门,就被朱皇后的人客气地请走了。
这是朱皇后的意思:“现下还不确定这病传不传染呢,你还是别贸然过来凑热闹了,仁佑还小,身边离不开人,你赶紧回去吧。”
贤妃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有迟疑,在外头行个礼,便要折返回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叫住了那宫人:“阿好,病得很厉害吗?”
贤妃素日里往凤仪宫走动得多,同那宫人相熟,后者在差使之外,多说了几句别的。
“我瞧着怕是不太成了,太医都提议把人挪出宫去了……”
那宫人叹口气,小声说:“只是皇后娘娘顾惜田美人和吴太太,到底把这话给否了。”
贤妃听得心头发冷。
外头的人死在宫里边,终究是不吉利。
太医能这么提议,可见状况是真的很糟糕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再回过神来,便已经来到了女儿的床前。
大公主兀自睡着,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是大抵因为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太多,哪怕是睡着了,眉头也皱着一点。
亲信低声回禀,说方才有位中朝学士来过,看了大公主的状况之后,道是无碍。
贤妃因这话放下心来,也因此更加地下定了决心。
她轻轻推了推女儿的肩膀,叫她:“仁佑,仁佑?”
大公主嘴巴动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嗯?”
贤妃飞快地替她取了衣裳过来,就往她身上套:“把衣服穿好,我带你去瑶光殿。”
她捧着女儿的脸,很认真地说:“你昨天说了不恰当的话,伤了朋友的心,你要去给她道歉。”
这孩子现在或许还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贤妃不想给她们两个人之间留下遗憾。
无论是阿好,还是仁佑。
大公主还有些懵懂,呆滞了一下,下意识左右看看:“现在吗?”
贤妃加重了语气:“对,就是现在!”
大公主迷迷糊糊地开始穿衣服,贤妃三言两语,迅速把事情讲给她听:“阿好病了,她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得尽快过去……”
“什么?!”大公主初听吃了一惊,紧跟着面露担忧,动作随即快了起来:“我这就过去!”
正急忙忙往脚上穿鞋,忽的听见外边有人叫她:“大姐姐!”
大公主疑惑地往外看了一眼:“我好像听见了岁岁的声音?”
不是好像。
贤妃说:“我也听见了。”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门也没进,趴在窗户上叫大公主:“我知道有个很厉害的大夫,说不定能救阿好——我们一起去找她!”
贤妃都没有反应过来呢,大公主就旋风似的跑出去了。
再一看,袜子都还在床上摆着没穿:“仁佑——”
话到一半,她又给咽下去了,到窗边一看,那两个孩子都要跑出大门了。
贤妃心跳得飞快,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也有些湿润。
她隔着窗户,朝他们姐弟俩喊:“你们一定要把那个很厉害的大夫带回来啊!”
阮仁燧和大公主像两匹小马在往前冲,头都没回,却异口同声地应了声:“好!”
第95章 第 95 章 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阮仁燧脑海里闪现过“医生”两个字之后, 骤然间想起了不久之前才见过的那位公孙娘子!
太医们解决不了的病症,她却能够解决,那眼下阿好的病症, 她是否也有能力解决?
外头德妃侍奉着圣上更换朝服,他马上就要往太极殿去了。
阮仁燧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响亮地叫了声:“阿耶!”
外头圣上和德妃一起看了过去。
德妃叫了声:“岁岁, 你这么早就醒了?”
阮仁燧迅速穿上鞋,跑到外间去, 拉住他阿耶的衣袖,又叫了声:“阿耶!”
他眼睛亮亮的, 饱含希冀地问:“可不可以请那位公孙太太来给阿好看看?说不定她会有办法呢!”
德妃听得云里雾里:“公孙太太是谁?”
一边说, 一边低头替圣上束好了腰带。
圣上神色平淡,垂下眼眸, 瞧着自己的好大儿,问他:“我之前跟你说过,公孙家是太宗一脉的拥趸,而我们这一支,则是世宗皇帝的后人, 你还记不记得?”
阮仁燧微微愕然, 继而点了点头。
圣上便继续道:“你知道我请她千里北上, 来给褚继津续命, 是一个多大的人情吗?”
褚继津是他看好的可以承前启后、稳定朝局的人物。
为了他, 付出这个代价, 值得。
但是为了阿好……
不值得。
阮仁燧眼睛里的光芒瞬间就暗淡了。
德妃不知道公孙太太是谁, 只是听圣上提起了太宗皇帝和世宗皇帝,就知道来历不小,见他神色肃然, 就悄悄在儿子手上捏了一把,让他别说了。
阮仁燧耷拉着头,默默地坐了回去。
宫人们无声而默契地摆了膳食。
德妃在一边儿布菜,瞧一眼圣上脸上的神色,再看看郁郁不语的孩子,就状似很好奇地问:“那位公孙太太,是个很厉害的大夫吗?”
圣上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应了一声。
德妃就说:“要是专程为了阿好,千里迢迢叫人家来,那真是个大人情,可她现下都已经到神都了呀,再进宫一趟,不就是捎带着的事情?”
宫人们送了香菇鸡肉粥过来,德妃挽起袖子来盛了一碗,送到圣上面前去:“请人帮忙,要欠的是人情债,可请大夫上门看诊,就是做买卖了嘛。”
她说:“来与不来,是那位公孙太太自己的选择,咱们都没话说,只是找与不找,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了不是?”
圣上吃一口粥,紧跟着叹了口气:“我可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阮仁燧屁股底下就跟有根弹簧似的,马上跳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公孙太太住在钱妈妈所在的吉宁巷!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慢条斯理地吃粥,也不说话。
德妃看得心急,抬腿在这儿傻孩子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傻了吗,快去呀!”
阮仁燧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圣上觑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你们娘俩儿也是操心的命……”
略微顿了顿,又叫宋大监:“让荆无功跟着他们。”
德妃坐了下去,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她也累了。
她说:“不是为了阿好,也是为了岁岁,不想让他失望。”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出了宫门,因事态紧急,都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各自叫一名骑马的禁卫带着。
去哪儿?
去吉宁巷!
五月将明未明的清晨,尤且还带着些许凉意,但神都的街头巷尾,早已经升起了炊烟,人声鼎沸。
阮仁燧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噗通,噗通。
他心想:一定要来得及啊!
一路催马来到了吉宁巷,阮仁燧瞧见了那从熟悉的紫藤花瀑布。
他心头生出了短暂的亲切,紧跟着就是慌乱和无措……
他只知道公孙太太住在吉宁巷,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阮仁燧真恨不能找个榔头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下——怎么老是容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解决这事儿呢,去找钱妈妈问问?
哪知道骑马带着他的荆校尉什么都没说,催马走进巷子里,转了几站,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阮仁燧头顶缓缓地冒出来一个“?”。
荆校尉却已经下了马,伸臂将他接到地上,紧接着走上前去,叩响了铜环。
阮仁燧心想:他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这里?
阿耶都说不知道!
大公主倒是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叫同乘的禁卫接下来,焦急不已地搓着手:“快点开门呀!快快快!”
门内的人没叫他们久等,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首先是门栓拉开的声响,紧接着吱呀一声,公孙太太睡眼惺忪地露出了半边身子。
……
瑶光殿。
阿好清醒过来,已经是这天傍晚的事情了。
吴太太守在边上,看她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又哭又笑:“阿好,你可算是醒了!”
不只是问诊的太医,公孙太太也说这病有些微的传染性,尤其是针对小孩子。
吴太太虽说是成年人,但别忘了,她这回进宫,还有更要紧的一个任务——陪伴田美人生产。
皇后原本是想着找两个医女在这儿照顾阿好,叫吴太太陪着田美人的,只是被田美人给拒绝了。
“叫我阿娘去陪着她吧,我不打紧。”
田美人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阿好要是有个万一,好歹还有亲娘在边上守着,不然就她自己,多害怕……”
朱皇后便依从了她的意思。
公孙太太诊脉之后,又给施了针,一副药煎好了灌下去,阿好又吐了一次。
吐完之后,脸色倒是好了一点,再过了一刻钟多,烧也暂且退下去了。
消息传到外边去,众人都松了口气。
阿好只觉得头疼,嘴唇发干,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苦,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吴太太将早就备好的温水喂给她喝,哽咽着说:“儿啊,你真是吓死娘了!”
又说:“太医来了好几个,都说是没办法,最后还是皇长子和大公主出宫去请了一位神医进宫,才把你救过来的……”
阿好小猫似的喝了几口水,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原来是岁岁和仁佑帮我找的大夫?”
吴太太哭着应了声:“是啊。”
阿好的病是有可能会传染给小孩子的,朱皇后不许大公主到近前去,至多只许隔着窗户说句话。
就这样,还再三强调:“就说一句,说完就赶紧回来。”
大公主点头应了,叫人领着到窗外去,深吸口气,不知怎么,忽然间有点想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大声说:“阿好,对不起——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阿好初听一怔,回过神来,嘴角一弯,眼睛紧跟着亮了起来。
她沙哑着声音,应了声:“好!”
……
崇勋殿。
圣上在前头太极殿上朝,阮仁燧在外边打量先前带着自己出宫去寻公孙太太的荆校尉。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阮仁燧心想:荆校尉为什么会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他都不知道!
他阿耶也不知道!
这也太古怪了一点吧!
阮仁燧不懂就问:“荆校尉。”
荆无功垂眸看他,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公孙太太住在那儿?”
“哦,”这位年轻的禁军校尉就云淡风轻地说:“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她住在那儿,所以就知道她住在那儿吧。”
阮仁燧:“……”
阮仁燧怒了:“你觉得我听不出来你在饶舌是不是?”
荆无功哑然失笑,还没言语,那边宋大监已经过来了。
“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自然而然地切走了话题:“瑶光殿那边怎么样啦,阿好小娘子现下如何?”
阮仁燧心想:看起来,阿耶好像知道荆校尉跟公孙太太之间的关系。
如若不然,宋大监也不会这么恰到好处地过来打断他啊!
他悻悻道:“应该是好多了吧?朱娘娘不许我们过去……”
等到圣上下了朝,阮仁燧第一时间溜达着过去打探消息了。
圣上果然知道这事儿:“不奇怪啊,他们早就认识了……”
阮仁燧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当下娴熟地一抬屁股,盘腿在椅子上坐下了:“不是说公孙太太是千里迢迢上京来的吗?”
“是啊,”圣上随意地应了一声,紧接着道:“但她之前也是到过神都的嘛。”
阮仁燧明白了:“那荆校尉……”
圣上理所应当地看了自己的笨蛋儿子一眼,说:“是美男计啊,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把公孙太太拉拢到我们这边来的。”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成功了没?”
圣上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他真没用,白长了副好皮囊。”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当下有点别扭地看了他阿耶一眼,说:“阿耶,其实你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坏,不然那时候就不会让荆校尉跟我们一起出宫了……”
圣上大吃一惊,关注点跟他完全不一样:“什么,我表面上看起来很坏吗?”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回过身去,气呼呼地道:“我今天将不会给你一个好脸色!”
圣上哈哈大笑,在后边叫他:“岁岁?”
阮仁燧置若罔闻,头也没回的跑掉了!
……
披香殿。
阮仁燧这匹小马前脚才回去,后脚就被德妃用笼头拴住,不许出去了。
“安安生生在这儿待着吧,端午之前,不许再出去乱跑了!”
德妃叫阿好的这场急病给吓着了。
阿好的体格看起来那么健壮,气色也不错,都八岁了,早立住了!
忽然间来了场病,就倒下了。
要不是那位公孙太太手段高明,怕早就回天无力了。
德妃颇觉心有余悸。
阮仁燧知道他阿娘不放心,也没跟她拧着干,而是老老实实地应了,反正距离端午也就是这么几天了。
德妃看他乖乖地听话,也不闹腾,就有点懊悔。
她觉得自己之前说话太急太凶了。
当下摸了摸儿子的头,跟他承诺:“也不是成天地拘着你不许出去,再过两天,寻个暖和的时候,咱们出去游湖,摘荷花去!”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马上就应了声:“好!”
统领后宫是朱皇后的事情,德妃无需去操心,倒是先前说端午节预备着吃五黄,这会儿得空,就正经地准备起来了。
不好吃独食的,既然准备了,宫里边各处基本上都得有一份,人家吃不吃是一回事,德妃给不给是另一回事。
所谓的“五黄”,指的是黄瓜、黄鳝、黄鱼、咸鸭蛋黄和雄黄酒。
“这其实不是徐州的风俗,是越州那边儿的——你外祖母的娘家就在越州。”
德妃脸上显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来:“唉,说起来,从前在家里,都是你外祖母领着我们几个孩子一起操持这事儿的……”
燕吉送了制备好的单子来叫德妃过目,她挨着扫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就叫照着这成例去操办了。
接下来的两日,宫里边异样的安宁。
阮仁燧被拴着不能出去,大公主也是一样。
倒是瑶光殿那边儿每晚都有消息过来,说阿好一日好过一日。
田美人知道公孙太太是皇长子和大公主专门出宫去请的,也领受了他们的人情,送了很厚重的一份礼物过来。
德妃忖度着,估计是出了血本。
田美人给,她就收了——本来也该收啊,那神医可不是我们岁岁给请回来的吗!
只是叫燕吉将这份礼物归置到儿子的账本上。
打阮仁燧出生开始,德妃就叫人给他做账,太后娘娘和圣上赏赐给他的东西都记在上边,清楚明白。
圣上前朝也有事在忙,这几日都没进后宫,德妃跟儿子一起猫了两日,都觉得有些无趣,觑着这日天气正好,索性领着孩子出去游太液池了。
今年的五月较之往年并不算很热,太液池的荷花零星地开了一些,更多的还是圆鼓鼓的花苞。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很美丽的。
那澄澈的碧水与风中摇曳的细柳,重叠花瓣的亭亭玉立的荷花上停驻着蜻蜓。
荷花的叶子那么大,绿得那么有精神!
连荷叶上没被日光烘干的露珠,都是那么地俏皮可爱!
德妃乘坐了一艘可以容纳十余人的画舫,起初还在外边吹风,坐了会儿就觉出不对来了——蚊虫太多了!
她叫儿子:“岁岁,走,咱们进去,不在外边儿看了。”
他们娘俩儿细皮嫩肉的,蚊虫不叮他们叮谁?
一起进了画舫里边,隔着窗户赏花。
易女官取了一点驱虫的香膏,动作轻柔地涂在阮仁燧的手腕上,也觉无奈:“天一热起来,蚊虫就多了,又是在水面上,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又说:“太液池的人每晚都会点灯吸引蚊虫,灭杀掉一部分,只是没办法,这地方太大了,灭不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等到了傍晚,阮仁燧吃完饭后,就带着他的捕虫网,跟他阿娘说要出去溜达溜达。
德妃先前还提心吊胆,经历了两天的安宁之后,也放松下来了。
看他扛着只捕虫网,还以为他是要去捉蜻蜓,就嘱咐保母们:“紧紧地跟着他,仔细着别掉进水里去,隔一会儿给他涂点驱虫膏……”
末了,又板着脸说儿子:“捉到了就早点回来,总在外边乱晃,当心野狼把你给叼走了!”
阮仁燧按捺住满心激动,嘴上老老实实地应了。
这时候过去,太液池那边果然已经亮起了灯。
无数只飞虫在傻乎乎地扑火。
阮仁燧叫人去问管太液池的内侍要了盏引虫灯,末了,又很耐心地开始调整捕虫网的位置和摆放机窍。
期间不免要被蚊子叮几口。
阮仁燧耐心地等待蚊子自投罗网。
期间继续被蚊子叮。
阮仁燧由衷地表示,做坏事的时候,再怎么辛苦,都是心甘情愿的!
阮仁燧成功捕获若干只蚊子与三只瓢虫。
阮仁燧放走了无辜瓢虫,同时再次重申:做坏事的时候,再苦再累,都是心甘情愿的!
……
崇勋殿。
宋大监看皇长子捧着一只蒙着布的笼子过来,就赶忙迎上前去了:“小殿下,这么晚了,怎么有空过来?”
阮仁燧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答反问:“阿耶干什么呢?”
宋大监就说:“陛下还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呢,快结束了,马上就要散了……”
“哦哦哦,”阮仁燧一边应声,一边迈着小步子走了进去:“那真是太好啦!”
宋大监紧随其后,禁不住追问了句:“您手里边拿的这是……”
阮仁燧挺胸抬头,铿锵有力道:“是孝敬阿耶的好东西!”
宋大监还在迷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正巧这会儿里头宰相们议事结束,走出门来,也听见这话了。
闻相公就笑着说:“皇长子殿下真是仁孝,有好东西知道拿来敬奉给父亲呢。”
裴东亭也觉唏嘘:“才三岁就有如此风范……”
他悄悄跟几位同僚嘟囔:“我家大郎三岁的时候,叫嚣着说有一天他要把我变成毛毛虫一脚踩死!”
宰相们听得忍俊不禁。
御书房的门还开着,圣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还有些纳闷儿:“岁岁来了?他来干什么?”
阮仁燧就以一种特别天真、特别稚气的语气,小跑着进去,很活泼地叫了声:“阿耶!”
他天女散花似的撒出来一团乌云般的蚊子,同时孺慕不已地道:“看,我给你捉的萤火虫!”
圣上:“……”
圣上木然地看着满屋的蚊子乱飞。
嗡嗡嗡嗡嗡嗡。
四处都是蚊子震动翅膀的声音。
不是小孩变坏了……是坏人变小了!
圣上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岁岁,你的萤火虫怎么不亮啊?”
阮仁燧露出了一点惊愕的表情,再回过神来,马上就红了眼睛。
他孝里藏刀:“对不起阿耶,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敢了……”
圣上:“……”
外头宰相们原本都走出去了,闻声不免又回来劝说一句。
“皇长子毕竟还是个孩子……”
“虽然办错了一点小事,但一番孝心总归是真的。”
“大过节的……”
圣上:“……”
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第96章 第 96 章 阮仁燧语气忧伤:“家道……
阮仁燧后来特别后悔, 不该做这桩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买卖。
因为被蚊子叮了,真是太太太太痒了!
痒痒劲儿上来的时候,他总是想着抓一把, 再抓一把,用疼来盖过痒。
德妃起初还没发现,后来他腿上给抓糊了好大一片, 怎么可能瞧不见?
她又气又怜:“早就跟你说少往外边钻,你偏不听, 这下好了吧?”
端午节前一日,夏侯夫人进宫来, 就见外孙脸上好大一个红包。
再往下一瞧, 胳膊上也好几个包,她立马就心疼起来了:“你怎么照顾他的呀, 给叮成这样!”
德妃:“……”
德妃就恼了:“关我什么事儿?我还能把他拴着不许出去?他自找的!”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耷拉着脑袋,只管埋头吃粽子,一声都不敢吭。
端午节到来,御膳房做了不少粽子。
甜粽、咸粽乃至于各种口味的特色粽子,不仅仅是叫宫里人吃, 也是预备着好叫帝后赏人。
夏侯夫人进宫带了自家包的蛋黄咸肉粽。
德妃又叫燕吉去小厨房寻些宫里边做的, 叫她带回去分给府里其余人。
夏侯夫人笑眯眯地瞧着外孙, 总觉得几天不见, 他好像是又长大了一点。
看这小子捧着粽子吃得正香, 别提有多欣慰了:“用的还是老家的米, 香不香?”
德妃听得冷笑一声。
她比自己亲娘了解这小子多了:“你以为他是爱吃那口米?他一心翻里边的咸肉吃呢!”
“爱吃肉好啊, 吃肉才长得壮!”
夏侯夫人选择性忽视了德妃的话,先是发自内心地表扬了一下外孙,紧接着才悄悄跟女儿说了个八卦:“淮安侯夫人摊上事儿了, 你知不知道?”
德妃听得竖起了耳朵:“我怎么会知道?”
她上一次听说淮安侯府,还是朱皇后下令将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接回神都呢!
又觉得很好奇:“摊上什么事儿了?”
夏侯夫人知道的其实也不是很真切,只是听了几句:“好像是跟淮安侯府的产业有关,她偷偷地卖了一些董氏的族田,把钱贴补给娘家了……”
族田,是一个家族共有的资产。
其产出往往会用来赡养族中孤寡之人,保障基础的婚丧嫁娶和求学,不逢毁家灭门之灾,是绝对不会变卖的。
也就是高皇帝开国之后,律令上相对松快了一点,在前朝时候,子孙私下倒卖族田,是要被发配充军的!
淮安侯夫人作为宗妇,居然将手伸到了这上边。
伸过去也就算了,偏偏还没捂住……
难怪夏侯夫人说她摊上事儿了!
德妃初听只觉得幸灾乐祸,再一想,又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儿。
她不由得问:“阿娘,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夏侯夫人被女儿问得一怔,倒是也答了:“听你姑母说的啊,怎么了?”
德妃眯起眼来,思忖几瞬,就觉得这里边的水很深:“董氏的族田买卖与否,最先知道的都该是董家人才对啊,甭管是哪一支的,总归都是姓董的不是?”
“淮安侯夫人是董家的宗妇,出了倒卖族田这样的丑事,董家人捂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张扬出来?”
这事儿传出去,难道董家其余人脸上就有光?
这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夏侯夫人听得愣住,好一会儿过去,才说:“看这架势,是有人故意想看淮安侯府的笑话?”
“谁知道?”德妃懒得操心这些闲事:“反正跟咱们没关系!”
……
这一年的端午过得平平淡淡。
前头倒是照常地办了宫宴,只是德贤二妃顾忌着阿好的事情,心里边都有些避讳,没叫孩子出席,自己去吃了酒,就回来了。
傍晚时分,圣上往披香殿来,大抵是因为宫宴才散的缘故,他身上还带着点酒气。
端午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即便是傍晚,那风也是和煦的。
德妃叫人在外边廊下铺了羊毛地毯,阮仁燧没穿袜子,穿着单衣单裤,光着脚躺在上边,看着夕阳逐渐落下,漫天余晖。
圣上瞧见他了,就叫了声:“岁岁?”
阮仁燧瘫在羊毛地毯上一动不动,只是纡尊降贵地伸出手臂来朝他摆了一下,表示自己听见了。
圣上给逗乐了。
看这小子不搭理人,他还偏要再过去招惹一下人家:“岁岁,是阿耶来啦,这回不逗你,有正事,咱们来说说话吧?”
你能有什么正事?
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阮仁燧给烦得呀,一骨碌翻个身,用屁股对着他了。
圣上见状,只得悻悻地进去了:“那好吧,阿耶进去了啊。”
阮仁燧心说:哼!
你也有今天!
哪知道没过几瞬,他就隔着窗户,听见他阿娘骤然抬高之后,难掩惊讶的声音:“什么,叫岁岁出宫去念书?!”
阮仁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什么,阿耶真的打算叫我出宫去读书?!
他立马就来了精神,跑到窗户边上去,踮着脚向里边张望。
德妃还在惊愕,没发现他,但是圣上看见了。
他面带玩味,目含揶揄,还特别亲切地叫了声:“哟,岁岁,你怎么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暗地里磨了磨牙,紧接着又做出好奇的样子来,奶声奶气地问:“阿耶,我好像听见你跟阿娘说,想让我出宫去读书……”
德妃还在宕机。
仍旧是圣上十分温煦地回答了他:“好孩子,没有的事,你听错了,再回去躺着吧。”
阮仁燧:“……”
不是,阿耶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
殿内德妃听圣上说了此事,当场就愣住了。
她第一个想法是,孩子太小了,才三岁呢,偶尔出去玩玩还行,怎么能在外边念书?
她问圣上:“是让老师们跟他一起去宫外吗?”
“不是,”圣上说:“让他在宫外找老师教学。”
德妃下意识就想反对,只是话到了嘴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今时不同往日,她可是夏侯博士了呢!
德妃思忖之后,试探着问圣上:“陛下是有感于《哀公》吗?”
寡人生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圣上有点心虚地应了声:“嗯。”
德妃心想:这是看重我们岁岁,要好好栽培他的意思啊!
又想,皇子养于民间,知晓疾苦,也是好事!
就问圣上:“是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每旬上几天课?”
圣上摸着自己的下颌,目光似有似无地瞧着自己的好大儿,好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在打量一头小羊:“这个嘛,我还真得仔细斟酌一下……”
……
崇勋殿。
阮仁燧像只勤快的小蜜蜂一样,在他阿耶身边飞来飞去。
“阿耶你喝水。”
“阿耶,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心来?”
“阿耶,这张废纸不要了是不是?我帮你丢掉!”
圣上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哎呀,怎么感觉肩膀这么酸啊……”
阮仁燧就任劳任怨地搬了一只小凳子过去,踩到上边,开始给他捶肩膀。
一边锤,还一边特别殷勤地问:“阿耶,这个力度可以吗?”
“唉,”圣上就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十分疑惑、十分不解地问:“岁岁小殿下,何以前据而后恭啊?”
阮仁燧:“……”
好在圣上享受了他的伺候,也没放他鸽子,真的帮他把事情给办了。
叫宋大监打探了一下,知道钱氏所在的吉宁巷那边儿有家不错的书院,就盘算着设法安排入学。
阮仁燧跟他阿耶一起安排自己的课程。
“该学的我都学过了,糊弄一下,走走流程算了!”
重要的不是出去念书,而是出去。
阮仁燧自己都打算好了:“宫里边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送水的、送菜的、送东送西的,宫人内侍往来不绝,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想了想,又说:“我不上前两节课,我要睡懒觉!”
再一想,还说:“最好是找个圆滑点的老师,多给一点束脩,到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为难我!”
这叫将摆烂贯彻到底!
圣上五味俱全地瞧着他,说:“以后你可别后悔。”
阮仁燧很肯定地说:“不后悔!”
……
披香殿。
“那学堂就在钱氏的住所附近?这倒是不坏。”
德妃听了,对此有些满意。
钱氏的做事能力,她是很信任的。
又细细地问了:“中午那顿饭怎么吃,在哪儿吃?有时间叫他睡会儿没有?路上往来,都叫谁跟着他?”
盘算了一下,又说:“这出去一趟,可比在宫里边麻烦多了。”
圣上盘腿坐在暖炕上,指间捻着一枚棋子,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一边下,一边挨着回答了她的问题:“中午那顿饭可以给钱在学堂吃,也可以回去吃,看他自己想怎么着。”
“中午的时间比较充裕,也有时间睡觉,至于随从的人么,还是叫小时跟着他吧。”
小时女官跟夏侯小妹休了一个月的假南下荆州,估摸着会在五月底回来。
而阮仁燧现下也正在休长达一个月的田假,两边的时间刚刚好契合。
德妃知道小时做事稳妥,此时点一点头,略微放心一点。
中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的道:“那附近还有在卖的房子吗?去买个院子,好叫他有地方落脚,也叫跟着他的人有个地方。”
圣上微微有些讶异:“不是有钱氏照顾他吗?”
德妃摇了摇头。
她不太会用幽微的言辞来表达自己,但是她是一位母亲。
母亲总是会有独特的、男人难以理解的智慧。
德妃说:“外边跟宫里不一样,钱氏自己有女儿,她的女儿就在身边。岁岁可以去拜访她,但不好再跟她朝夕相对地相处了。”
人心都是偏的。
钱氏怜惜自己的女儿,那岁岁不免会觉得失落。
钱氏怜惜自己喂养过的孩子,不免又会委屈自己的亲生骨肉。
既然预感到可能会有歧路,那一开始就不应该走过去。
圣上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她,由衷地说:“念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呢,说起话来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德妃心里边美美的,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压着嘴角上翘的冲动,嗔了他一眼:“你跟岁岁一样,别的不成,就是嘴甜!”
阮仁燧的外出读书计划,就这么被年轻的父母二人给敲定了。
……
吉宁巷。
龙川书院的院长孟大书袋正在跟妻子开小会儿。
他说:“钱太太要介绍过来的这个小孩儿,还真是有点意思。”
钱氏过来的时候,孟太太也在家里,听了事情原委,这会儿就说:“是有点稀奇。”
她思忖着:“才三岁大的孩子,怎么会叫到这儿来念书?”
要说是家里边有钱吧,该请个西席太太回去的。
要说是没钱,怎么可能搭得上钱太太这种人,又张罗着要来龙川书院念书?
龙川书院的学费也不便宜啊!
孟大书袋夫妻俩可是知道,钱太太来历不凡,给宫里的皇子做过乳母,时常能出入皇子外家夏侯府的!
先前钱氏刚搬过来的时候,孟太太还去走了一趟,四下里瞧了瞧,心里边就有了谱。
回去跟丈夫说:“是个挺好的人。”
孟大书袋问:“这怎么说?”
孟太太就说:“三娘家里边那棵紫藤花开得那么繁盛,都跑到邻居家里去了,先前王家人没搬走的时候,说了好几回呢。”
“这次过去,我看她把越过墙的那些用竹竿架起来,还用布条加固了,一看就是又会过日子,又与人为善的呀!”
孟大书袋听了点点头,如同母鸡下蛋一样,丝滑地掉了个书袋:“见微知著。”
今天上午钱氏往这边来走了一趟,还提着一篮还在乱蹦的鲜虾。
她说有人托她到孟院长这儿来问问,看龙川书院还收不收学生。
她给这夫妻俩说:“是好人家的孩子,父亲官位虽不算高,但也是有些品阶的。”
“现下家里边出了点事,顾不上孩子,就叫他来这儿待着,求个安生,不拘非得学点什么。”
孟大书袋就问:“几岁啦,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钱氏如实说了:“男孩儿,三岁了。”
孟太太吃了一惊:“这么小?”
“是不大,”钱氏自己偏心眼儿,不免要多说几句:“他很聪明的,人也机灵,不需要费心带,不是那种会缠磨人的孩子。”
孟太太对这话将信将疑。
三岁大的男孩儿,有老实的,但更多的还是贼头。
只是这会儿钱氏这么说了,她当然也不至于出言否定,驳人家的面子。
收与不收,都得看丈夫的意思。
孟大书袋那边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丝滑地掉了个书袋:“传闻不如亲见,视影不如察形。”
钱氏茫然地看着他。
孟大书袋微觉落寞,只得说得更明白些:“这孩子太小了,你得了空,请他家里的长辈带他过来,叫我瞧瞧,再说收与不收。”
钱氏笑盈盈地应了。
孟大书袋又说:“我还不一定会收他,东西你拿回去。”
钱氏“嗐”了一声,说:“这不是他们给您老的,是我孝敬您老的,我跟孩子在这儿安家,以后还怕没有地方搅扰您吗?您好歹给收下吧!”
孟大书袋听她这么说,就向她道谢,把东西给留下了。
等钱氏走了,孟太太掀开罩在竹篮上的荷叶,旋即便跳出来几只小虾。
她有些惊奇,笑道:“钱太太真是实诚,好鲜的虾!”
叫厨娘拿去用井水洗了,一半裹了面粉下锅油炸,另一半拿来摊鸡蛋吃。
中午孟大娘子上完课回来,老远就闻到味道了:“好香!”
进屋一瞧,不禁笑了,问母亲:“哪儿来的虾子?”
孟太太三言两语把钱氏的事儿给说了。
孟四娘子从房里出来,闻言说:“这是好事儿啊,钱太太给介绍的人,肯定有钱!”
孟大书袋瞪了女儿一眼:“说什么呢。”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爱钱很丢人吗?又不是去偷去抢。”
孟四娘子也不怕他,一边洗去手上沾染到的颜料,一边大大咧咧地说:“反正我喜欢钱,你们要是不喜欢的话,那就拿出来给我!”
孟大书袋气得吹胡子瞪眼。
孟大娘子忍着笑,说妹妹:“洗你的手,哪儿来这么多话呀!”
……
宋大监把龙川书院查了个底朝天,最后汇总成一本几十页的册子,送到了圣上的案头。
龙川书院的院长孟思齐在士林当中也算是颇有名气,虽然没有出仕,但肩膀上也担着国子学的从五品荣誉博士身份。
这是朝廷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
孟思齐膝下有两子两女。
长女继承了龙川书院,次子中了进士之后,被外放出京了。
第三个是儿子,孟聪如,现下在匠作都水监当差。
第四个是个小娘子,在韩王妃手底下做事……
很清白、很可靠的一家人。
而龙川书院在神都城内的诸多私立书院当中,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了。
圣上觉得这个选择还不错,又把这份记档拿去给德妃,也是为了叫她安心。
这要是别的事情,德妃听圣上说一句“都安排好了”,估计也就把心放下来了,但这事儿涉及到孩子,就必须得从头到尾仔细地审查一遍了。
要是真敲定了,以后岁岁每天都得出去上学,他哪儿离开过自己那么久的时间呀,肯定得选个可靠的地方的!
圣上歪在美人榻上,看德妃暂且搁置了手头的读书任务,蹙着眉头,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开始翻看他给的那份记档,就觉得爱妃实在是很可爱。
那边德妃把该看的都看了一遍,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
圣上早知道会这样,当下笑道:“还不错吧?”
德妃点了点头。
结果半夜睡到一半儿,圣上又被她给推醒了:“岁岁才三岁呀,外边人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万一欺负他怎么办?”
德妃焦虑不已:“又不能带着保母和侍从们过去,岁岁哪儿吃过这种苦啊!”
圣上:“……”
完全想不出他能吃什么苦。
圣上禁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主动提议:“不然咱们找个空,一起去龙川书院看看?”
德妃用力地“嗯”了一声,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躺了回去。
如是过了两天,圣上寻了个休沐日,穿着常服,协同德妃一起,带着儿子出宫去了趟龙川书院。
阮仁燧觉得可不自在了:“干嘛搞得声势浩荡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臭小子,你以为这是为了谁?
圣上趁着德妃不注意,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阮仁燧趁着他阿娘不注意,瞪了他阿耶一眼。
德妃没注意到这父子俩的眉眼官司,一时觉得出宫来走走真不错,一时又觉得这么早就撒手让孩子出来读书,是不是不太好。
两大一小三个人,就这么一直来到了龙川书院。
孟大书袋第一眼瞧见阮仁燧,就吃了一惊:“这孩子只有三岁?”
看起来真是够壮实的,个头也大,说是四、五岁都有人信!
德妃叫这句话给挠到了痒处,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我们岁岁就是爱吃饭,能长个子!
孟大书袋客气又简单地同这对年轻父母点个头,重点还是朝着孩子去的:“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啊?”
阮仁燧就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我叫岁岁。”
孟大书袋了然道:“哦,那你姓什么啊?”
阮仁燧短暂地顿了一下——总不能说是姓阮吧?
钱妈妈举荐来的三岁小孩儿,还姓阮,这不是主动引导着人去猜想吗?
阮仁燧就效仿前世,毫不犹豫地拆了“夏侯”里边的一个字,说:“我姓侯。”
圣上和德妃猝不及防,俱都吃了一惊。
孟大书袋倒是没注意到他们俩的神色,继续笑眯眯地问他:“有没有人教过你写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倾倒了茶盏,示意他蘸着水随便写个字来看看。
阮仁燧想了想,就写了个很简单的“田”字。
孟大书袋看得一愣:“你这手字虽然稚嫩,但是却有筋骨,像是正经练过的啊……”
阮仁燧:“……”
圣上:“……”
只有德妃完全不在状态,但是骄傲不已地假客气了一下:“其实都是胡乱学的,只是他聪明,所以看起来好一点罢了,叫您见笑了。”
阮仁燧:“……”
圣上:“……”
孟大书袋瞧着桌上那个“田”字,思忖几瞬之后,扭头去看圣上:“侯太太,令郎的字莫非是你教的?”
“……”圣上暗吸口气,微笑着说:“我不姓侯。”
一边说,一边暗地里刮了儿子一眼。
孟大书袋面露茫然。
德妃不得不接了这茬儿到自己身上:“孟院长,这孩子跟我姓,是我姓侯。”
孟大书袋了然地瞄了圣上一眼,心想:哦,原来是个赘婿!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
赘婿不都是要改跟妻姓的吗?
可恶,是又当又立的赘婿!
孟大书袋自觉勘破了许多许多,当下眉头皱起一点,意味深长地看了圣上一眼,这才将话题重又转了回去。
他羞惭又不解地问德妃这个当家做主的人:“令郎有那么好的老师,为什么要来我们书院呢?”
圣上叫孟大书袋意味深长地看了几眼,少见地有点宕机。
德妃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也愣住了。
只有阮仁燧岿然不惧,义不容辞地接了这话头。
“唉,孟院长,说出来不怕让你笑话。”
这小孩儿叹一口气,神情沧桑,语气忧伤:“家道中落,实在是没钱了……”
圣上:“……”
德妃:“……”
岁岁,你这么说话,回去你阿耶揍你我可不管啊……
第97章 第 97 章 两只淋了雨的小鹌鹑
阮仁燧跟他阿耶阿娘见完了孟大书袋, 也顺顺利利地谈妥了入学事宜。
孟大书袋跟德妃说:“三月份开学到现在,都两个月了,令郎先前没来, 课业上相对落下了一些,好在他有底子在,不怕后边跟不上, 至于现在的进度……”
他脸上流露出一点思忖的神色来,几瞬之后, 吩咐外头的仆婢:“叫慧如来说话。”
再转向德妃时,就说:“我老啦, 书院里许多事情, 都交给女儿操办了,具体如何, 还是得听她说说才好。”
不多时,孟大娘子便过来了。
她瞧着约莫有三十来岁的样子,梳着妇人头,言谈举止都很温雅。
孟大书袋三言两语交待了事情缘由,她便有了分寸。
再看德妃和圣上对龙川书院都不甚了解, 当下便轻笑道:“两位若是有闲暇, 不妨同我一起去瞧瞧?在书院里走走转转, 心里边也好有个底。”
德妃求之不得, 马上站起身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说完, 就风风火火地要往外走。
阮仁燧对这儿也很好奇, 就跟条小尾巴似的,自动跟随在她身后。
圣上倒是没有起身,笑着说了句:“你们去吧, 我在这儿等你们,捎带着跟孟院长说说话。”
德妃这会儿一心都挂在书院上,也没在意,应了一声,牵着儿子,同孟大娘子一起出去了。
……
孟家跟龙川书院其实是紧挨着的。
说得再准确一些,孟家其实只是龙川书院的一角。
孟大娘子推开通往龙川书院的那扇门,指着面前的两条石子路同他们示意:“这边儿通往东园,那边通往西园。”
“东园里的学生,都是四到十岁的,主要是在这儿打基础,捎带着多加尝试,看身上有什么可供挖掘的长处。”
“西园那边的学生,都是十岁往上的了,课业相对更紧一些,每个人都会有两到三门专精的特长……”
孟大娘子专门让德妃看了看龙川书院的授课资格名录,最基础的经义诗词、算科法科就不必说了,还有骑射、琴棋书画乃至于蹴鞠香道,等等等等。
又说:“每年书院里都会组织学生往东都和中都乃至于其余地域去采风,间歇里也会请弘文馆和国子学里的博士们来讲课……”
德妃对这些其实都不太感兴趣。
她着重问的都是生活上的事情:“我们岁岁虽说在同龄孩子里算是个大个子,但毕竟也才三岁呀,有高矮合适、能叫他用的桌椅吗?”
“有没有给三岁小孩儿用的便桶?”
孟大娘子心下讶然,脸上倒是不显,笑着应了:“侯太太放心,都有的,专人专用,保管干净。”
挨着领着她去看了。
德妃这才点了点头。
她问儿子:“怎么样呀,岁岁?”
阮仁燧说:“很好!”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远离三都的小城里,地方上的乡绅一年二十两,就能雇佣到一个老秀才给自家儿女开蒙。
到了州郡等繁华之地,价格可能在三、四十两之间。
三都地区,约莫在五十两到七十两之间徘徊。
阮仁燧现下要入读的龙川书院,一年光束脩,就是八十两!
因确定了要入学,孟大娘子就叫家里的侍女过来给阮仁燧量身——一年四季,学生们统一都有院服的。
阮仁燧没经历过这个,还真是觉得很新鲜,乐颠颠地伸着手臂,叫人给自己量尺寸。
德妃看他高兴,自己心里边也觉得轻快,蹲下身,笑盈盈地掐了掐他的脸:“小岁岁,要乖乖的呀!”
阮仁燧大声应了:“好!”
他们娘俩儿高兴,孟大书袋的心情也很愉快。
先前那三人去瞧书院,他跟这年轻赘婿一处说话,略微聊了几句,倒是觉察出这年轻人的好处来了。
他前脚掉一个书袋,后脚人家就能给接住!
不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人家肚子里是有真才实学的!
孟大书袋因而起了爱才之心,态度上也显而易见地和缓了起来。
临别之际,还很亲切地拍了拍圣上的肩膀,祝愿他说:“年轻人,沉住气,好好干,以我之见,你终有一日会成为升殿官的!”
圣上一整个猝不及防:“……”
好恶毒的诅咒啊。
阮仁燧险些笑出声来,一扭头,就看德妃低着头,咬着嘴角,强行忍着笑。
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殿参加朝会。
孟大书袋还记得钱太太说过,这孩子的父亲有个不算高的官位在身上,故而才有此一言。
只是这话叫圣上、德妃和阮仁燧三人听起来……
真是相当地一言难尽。
孟大娘子很客气地送了这一家三口离开,回去之后,才悄声跟自己爹娘说:“我看这位小郎君,怕是有些来历。”
孟大书袋翻书的手停了一下,饶有兴趣地问女儿:“怎么说?”
孟大娘子就把不久之前德妃在东园里的表现说了:“侯太太一点学业相关的事情都没问,倒是很关心孩子的日常起居——她不忧心这孩子的前程。”
在儿女前程这事儿上,只有两种人能泰然处之。
第一种是彻底摆烂,死活都无所谓的。
第二种则是心里有底,完全不怵的。
孟大娘子觉得,侯太太应该是第二种。
因为不需要拼搏一个远大前程,所以也就无谓去关心授课的质量如何,只管别委屈了孩子就成。
只是这又奇怪了。
这样的人家,干什么要把孩子送出来读书?
孟大书袋听得颔首,也说:“我看那小郎君字写得不俗,想来也该是大家出身。”
又琢磨起来:“姓侯,还招赘了女婿,是谁家啊?”
“您就别想那么多了,”孟大娘子反倒比她父亲豁达:“等六月开学报到,把户帖往这儿一摆,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说:“人家既然愿意把孩子送过来,也是信得过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孟大书袋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然也!”
……
一直到出了孟家的门,登上马车之后,阮仁燧跟德妃脸上的笑容都没有落下去。
圣上少见地有点郁郁,瞟了他们娘俩一眼,没说话。
那个孟大书袋……
真是有点克他。
朱皇后知道皇长子要出宫去读书,并没有就此事发表什么意见。
她只是问了一句:“那仁佑呢?”
圣上叫她问得楞了一下,下意识道:“仁佑跟岁岁又不是一回事,你知道的……”
“陛下,这就是一回事。”
朱皇后很郑重地看着他,说:“有些事情只有你我和仁燧知道,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所看见的。”
六月开课,皇长子不在宫里,他去哪儿了?
哦,天子送他去民间读书了。
为什么只送皇长子去,却不送大公主去?
这本身就是在区别对待。
“唉,”圣上也知道朱皇后这话说得有理,听了默然片刻,终于叹一口气:“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朱皇后也暗暗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这就是得宠与不得宠的区别了。
爱一个人,就会设身处地地去为她着想。
可要是心里边没这个人,往往都是后知后觉。
她没必要把这事儿点破,只是温和地询问圣上:“那现下这事儿?”
圣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思忖着道:“去问问仁佑的意思吧,她要是也想去,那就一起。”
朱皇后的脸色彻底和缓下去:“好,就这么办。”
……
阿好在公孙娘子的顾看下,身体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起初只能躺着,到后来,已经能坐起身了。
大公主得到朱皇后的准允,可以过去跟她说话,当天就如同一只快乐的百灵鸟一样,挥着翅膀飞过去了!
“阿好阿好,我来看你啦!”
阿好听见她的声音,因生病而稍显苍白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容来:“仁佑。”
大公主不是空手过来的,她背着一只小包,后边侍女们还带着她当初开蒙时候用的书籍和笔记。
她特别高兴:“我听说朱娘娘给你找了个老师,让教你读书写字是不是?真好!”
“你已经知道啦?”
阿好眼睛里光芒明亮,由衷地道:“皇后娘娘真是个好心人,等我能走动了,得专程去谢谢她才行!”
她不知道,这事儿其实是大公主跟朱皇后提议的。
阿耶问她要不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念书,她听得惊喜不已,马上就答应了。
哪个小孩儿不喜欢去新鲜的地方呢。
只是大公主还记挂着她失而复得的好朋友:“阿好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去?”
圣上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她开过蒙了?能跟上的话,一起去也成。”
大公主倏然间想起来,阿好不识字!
遗憾之余,才求到了朱皇后那儿去。
朱皇后应承了这件事,同时又以一种饱含希冀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像注视着两片崭新的萌芽。
她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一件事,为了顾全朋友的自尊心,竟然不嫌麻烦,选择通过迂回的方式辗转达成目的……
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呀!
……
今年夏天的第一批嫩藕进入宫廷这天,朱皇后在凤仪宫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家宴。
脆生生的嫩藕切成丁,加一点鸡丁、一点虾米,几粒青豌豆下锅去炒,入口清爽,仿佛外边燥热的夏天都暂且远离了。
桌上摆着宫人们新折来的荷花,那是一种层层叠叠的清远的美丽。
浅粉与嫣红交织,间杂着浓绿的荷叶,分外动人。
阿好没有过来——田美人也没来。
她的预产期快到了,虽然遵照太医嘱咐每日走动一会儿,但基本上也都是在瑶光殿打转,不会往远处去的。
阮仁燧和大公主找了根树枝想抠个口哨出来,结果一起鼓捣了大半天,也没倒腾明白,这会儿饭也不吃了,还在忙呢。
贤妃叫女儿:“仁佑?别玩了,赶紧带着仁燧过来吃饭。”
德妃也叫儿子:“岁岁?”
两个小孩儿嘴上胡乱地应付着:“就来,就来。”
实际上还跟两头迷了路的小羊似的,聚头在一起,急得用蹄子刨地。
阮仁燧嘟着嘴吹,那哨子闷闷的,就是不响。
大公主很疑惑地说:“是不是应该在这边也开个口子?”
阮仁燧蹙着没有,没有回答。
大公主也没再说话。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小孩儿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刹那间汗毛倒竖。
贤妃阴着脸叫女儿:“阮仁佑!”
德妃阴着脸叫儿子:“阮仁燧!”
朱皇后坐在上首,以手支颐,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
两个小孩儿像是两只淋了雨的小鹌鹑,乖乖地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地去洗了手,坐过去预备着吃饭了。
第98章 第 98 章 天龙人出宫读书第一天。……
近来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宫妃们再出门,手里边儿基本上都会带一把扇子。
一来是为了装饰,二来则是为了在觉得暑热的时候摇几下扇风。
德妃手里边就持着一柄月白底色、绣浅紫色海棠花的宫扇。
她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一边跟贤妃数算:“他们俩在外边能待得住吗?上课的时候又不叫侍从们跟着,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贤妃笑着劝慰她:“放心吧,我都叫人去打听了。一个班里边总共不到二十个学生, 光助教就有四个,就是怕孩子们有个差池呢……”
德妃听得直皱眉:“四个人看二十个孩子……”
岁岁哪受过这种委屈?
打从他出生开始, 乳母就有两个,保母四个, 这还不算其余跟着的人呢!
朱皇后看她不放心, 也劝她说:“放心吧,宫里边有人在暗处盯着的, 怎么可能真的撒开手去不管?”
现在圣上可就这么两根苗!
德妃见她们俩都这么说,也只得忧心忡忡地沉默下去了。
这时候外边进来一个宫人,笑吟吟地往朱皇后身边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朱皇后也跟着笑了:“叫她进来吧。”
贤妃觑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是谁来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见这声音,也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朱皇后却卖了个关子:“你们见了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 外头珠帘一掀, 走出来一个着女官服制的年轻女郎, 脸颊丰润, 笑容可掬。
阮仁燧和大公主又惊又喜, 亲切不已, 齐齐扑了过去:“小时女官, 你终于回来啦!”
……
小时女官离京将近一月,一来一回,按理说路上想必也辛苦。
只是阮仁燧盯着她上看下看, 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很严肃地问:“小时姐姐,你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哪有的事?”
她嘴上这么说,动作上还是禁不住用手摸了摸脸:“我跟夭夭每天都在一起,她都没说我胖了!”
阮仁燧看她说得这么肯定,自己倒是有点不自信了,皱着小眉头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没再说话。
第二天他小姨母进宫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小时女官能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因为他小姨母也胖了!
只是这会儿,暂且没工夫追究什么胖不胖的事儿了。
圣上亲自点了小时女官的名字,叫她先别急着回尚仪局那边儿当差,以后就负责两位皇嗣在外边读书的一干事项。
得啦,开始忙活吧!
小时女官先是询问了阮仁燧报名时候的具体细节,之后才去敲定大公主往龙川书院读书时候的身份。
阮仁燧已经说定了姓侯,又是随母亲姓,那为了周全贤妃娘娘的想法,大公主再过去读书,名目上的身份,就不能是他的亲姐姐了。
小时女官顺手给安了个表姐的身份。
大公主在旁边听着,就觉得很有意思——换一个名字出去读书,多好玩的过家家?
她还很奇怪呢:“岁岁,为什么你姓侯?”
阮仁燧就把自己姓侯的理由解释给她听了。
大公主若有所思:“那我也改个姓,不然就跟我阿娘姓刘?”
再一想,又皱起眉头:“我不喜欢刘家那些人……”
小时女官就提笔在旁边写了个字给她看:“就拆‘阮’字的一半儿,姓元,如何?”
大公主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姓氏好听!”
两个小孩儿的名字都是叫他们母亲给起的。
德妃取岁岁年年之意,选了“永年”二字,侯永年。
贤妃选的是“宝珠”,元宝珠。
这边把名姓给敲定,后脚就可以叫京兆府的人进宫来办理户籍等一干事项了。
包真的。
侯永年的母亲是已故益州都督之女。
元宝珠则是出身东都元氏的旁支家族。
都是属于背后有所倚仗,但关系又不是特别硬的那种。
去龙川书院就读,带着一点屈就的意味,但也不至于显得夸张。
仍旧是委托钱正芳过去说项。
有着上一回来往的经历在,这回甚至于连面都没见,就直接给通过了。
一事不劳二主,小时女官还是委托了钱氏的关系,请她送了大公主的身长臂展尺码过去——那边要提早裁制学生服的。
大公主新鲜坏了:“还是在外边上学好,居然有新衣服可以穿!”
六月初开学之前,龙川书院的人将阮仁燧和大公主预定的夏季衣衫送到了他们预留的地址去。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张开学通知,除去必须携带的日用品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考试分班!
……
德妃很焦虑。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焦虑。
但是龙川书院说要考试分班哎!
她的岁岁现在虽然认识一百来个字,但基本上还不怎么会写,他怎么参加考试?
这不是铁定要被分到最差的班里去吗?
这怎么行!
大公主也很焦虑。
她认识好几百个字,也基本上都能写下来,还会背许多首诗,甚至于能讲一讲某些基础经义的含义。
但是她从来都没有跟同龄的小孩子进行过比试,她哪儿知道自己其实很厉害呀!
大公主开始临时抱佛脚,挑灯夜读。
德妃开始临时抱佛脚,催着儿子挑灯夜读。
贤妃劝女儿:“不差这么一时半会的功夫,当心熬坏了眼睛。”
阮仁燧瞪他阿娘:“你着急倒是鸡你自己啊,想办法当个贵妃什么的,鸡我干什么?”
他满腹怨囿:“真是的,我多冤枉!”
大公主怎么回应暂且未知,反正阮仁燧是挨揍了。
……
入学前一天,宫里边给两个小孩儿办了一场践行宴。
连太后娘娘都来了。
哦,对了。
有件事情得提一嘴。
先前政事堂和其余诸位要臣旁敲侧击过好几次的,关于高皇帝祭时圣上究竟携带哪一位皇嗣同行的事情,之前叫太后娘娘云淡风轻地决定了。
“皇帝还很年轻,膝下又只有两个孩子,不必急于早下决断,谁都不必带。”
最后就是圣上跟朱皇后一起去的,谁都没带。
太后娘娘素日里很少说话,但只要说了,就没有人能置若罔闻。
这晚见了两个孩子,她也只是嘱咐了一句:“出去走走看看,体会一下世情百态,去去骄矜之气,对你们有益无害。”
阮仁燧和大公主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这天晚上姐弟俩各自回到寝宫里,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阮仁燧倒头就睡,就跟被麻翻了似的。
德妃看他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禁头疼,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去检查了一遍早就查检过数遍的他的行囊,唯恐漏失了什么东西。
九华殿那边儿,大公主则是兴奋地睡不着。
“阿娘,我明天就要去龙川书院上学啦!芜湖,太棒啦~”
又迫不及待地道:“明天还要考试呢,外边的太太们会出什么考题呢?”
她双手合十,祈祷道:“明天快点快点快点来吧!”
贤妃悄悄地跟亲信说:“看她急得,就跟一头小牛急着给自己套笼头似的!”
亲信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大公主没听见这话,她还担心了一下因为她和弟弟离宫失业了的人:“杜太太怎么办?他没有学生了,不会饿肚子吧?!”
她忧心忡忡地说:“阿娘,你明天见了朱娘娘,跟她说一声,可以把我的月例钱分给杜太太一些,免得他挨饿!”
贤妃真是百般无奈,含笑应了:“好,我记下了。”
又督促她:“你快点过来睡吧,不然明天起不来,会耽误时辰的,从宫里过去,可还有段距离呢。”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阿娘,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过去躺下,闭上眼睛,乖乖地拉上被子。
过了几秒钟,又睁开眼睛,快活不已地叫道:“我要把我的校服放在身边,放在我睁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贤妃:“……”
贤妃真是忍无可忍:“阮仁佑,马上给我睡觉!你真是烦死人了!”
……
小时女官知道,等到报名那日,龙川书院只怕人满为患,书院里的人估计也得忙个焦头烂额。
那时候过去找人说话,谁有功夫理你?
不是真心不想理人,是真的没时间理人。
是以在大公主的入学报名定下来之后,她就带着两封以侯家和元家长辈口吻写就的书信,登门往孟家去拜访了。
小时女官带了时鲜的瓜果和永泰记的点心,东都风行的六匹锦缎,还有一块猪肝紫端砚和一对福寿字样的金钗,面面俱到。
“两个孩子原就是表亲,家里边又出了些事儿,乱糟糟的,索性叫我带着他们出来念书,躲个清净。”
她三言两语地交待了缘由,含糊地透露出一点似乎涉及到家丑的味道,以此躲避开可能会有的追问,紧接着又很客气地讲了己方的需求。
“我们宝珠娘子的课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年岁相对也大一些,并没有什么需要格外关照的地方。”
“倒是我们永年公子,年纪还小,虽开了蒙,也会写几个字,但还带着玩心呢。”
小时女官含笑道:“我们太太的意思,是叫他有个地方待着就是了,至于课业好坏,全凭他自己高兴。”
因知道德妃的性情,还特意叮嘱:“他年纪小,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跟我说,我就在外边等着。”
“可千万别打他呀,我们家老太太最宝贝这个孙儿,要是知道了,可不得了!”
孟大书袋笑着一一应下,又觉得这个姑娘说话实在很有条理,软硬适中,礼貌得当。
他起了爱才之心,不免要问一句:“都念过哪些书啊?”
小时女官就说了几本出来。
孟大书袋点点头:“都是很应该念一念的书。”
忽的带了点骄矜之色,眼睛亮亮的,跟她说:“我的女儿也读过这些书,念得还很不错呢!”
小时女官见状,也不由得对这位老者多生了几分好感。
开明总容易叫人觉得松快。
如是宾主尽欢,最后孟大书袋亲自送了她出去,等折返回去,还忍不住跟妻子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了不得,一个比一个厉害!”
“是啊,”孟太太见证了全程,也不由得点头:“这么年轻,做起事来却这么老道,真是难得!”
有了这么一个背景,待到开学这日,小时女官再领着两个孩子往龙川书院来,办起事就顺遂多了。
孟太太知道她带着的两个孩子都是初次入学,特意打发了个婆子,提前往龙川书院门口等着,预备领着他们去办完整套流程。
阮仁燧和大公主这会儿都穿着龙川书院的院服。
这身院服整体以天青色为主色调,领口纯白。
袖口其实也是白的,只是额外绣了一枝鹅黄色的兰花。
书院常服一年四换,袖口上分别绣有梅兰竹菊。
春竹,夏兰,秋菊,冬梅。
衣裳的料子倒是没有辜负那八十两的束脩,德妃瞧了也点点头,说过得去。
叫儿子穿戴起来,她上下打量一圈儿,脸上不觉带了点儿笑。
小孩子像模像样地穿着学生衣裳,实在是很精神。
大公主也喜欢这身衣裳,第一天嘛,多新鲜啊!
袖口上的兰花也好看!
只是有人喜欢,就肯定有人不喜欢。
龙川书院门口,诸多送孩子的父母都在这儿。
也有人在犯难:“他们这个白领子和白袖口,我看一次头疼一次,最容易脏的地方,偏偏用白色。”
有人说:“你多备几套不就好了嘛!”
“……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干什么花在这上边啊,有两套替换着穿就是了。”
“钱都没有,读什么私立书院啊!”
一席话说完,有人笑,有人愁,有人怨,有人愤。
千人千面。
大公主的第一堂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她吃惊地意识到:原来人活在世上,还有一项工作叫做洗衣服!
衣裳这东西,不都是自动且源源不断地刷新在衣橱里的吗?
她身上的兰花院服,贤妃一口气定了二十件,整整齐齐地码在衣橱里。
原先想订的更多的,怕跟身份不相匹配,叫人疑心,这才作罢了。
大公主忍不住问小时女官:“为什么袖口和领口都要用白色的布料呢?”
“为了彰显身份。”
小时女官很平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不需要劳作,养尊处优,不必担心沾染尘埃,所以才可以穿戴纯白和浅色的衣物。”
大公主若有所思。
阮仁燧很好奇地瞧着方才说话的两个人。
抱怨白色难洗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红色襦裙,肩披黄衫,发间簪着支金钗。
说“钱都没有,读什么私立书院”的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妇人,只是衣着装扮上明显便要富丽得多,两颊胭脂艳如红云,一副盛气凌人之态。
阮仁燧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旁边不远处有个青年妇人,生得颇为丰腴,肤白如雪,腕上套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手里边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
视线四下里这么一扫,忽然间定在大公主和阮仁燧身上了。
她微微一笑,主动走上前来,很和气地同小时女官搭话:“之前仿佛没见过娘子?”
小时女官还以微笑:“是呢,我们是刚入学的。”
又问:“您怎么称呼?”
那妇人说了声“您客气”,紧接着道:“叫我汪家娘子吧——这是我女儿明娘。”
汪明娘有模有样地跟小时女官福了福身。
小时女官不免夸赞几句,又介绍了阮仁燧和大公主给这对母女。
这边姐弟俩也分别见礼。
汪明娘生得像她母亲,脸庞雪白,下颌微微抬着一点,看起来稍微有点倨傲。
阮仁燧心想:她的确是有资格倨傲。
汪太太穿得不算显眼,但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单她套在手腕上的那对玉镯,估计就得值个三千两!
那边汪明娘已经跟大公主对上了视线。
两个小姑娘你好奇地看看我,我好奇地看看你,就像两只初见的小狗,在互相嗅嗅似的。
交换过气味之后,她们似乎确定可以做朋友了。
汪明娘就有点忧愁地说:“也不知道今天的考试会怎么安排……”
大公主深有同感:“是呀,我也很担心,万一很难呢?”
汪明娘显然了解得更加清楚:“听说就考一场,上午考完,下午就张榜出成绩……”
阮仁燧在一边儿听她们俩说话,忽然瞧见那张胭脂面往这边儿来了。
她似笑非笑地觑了汪家娘子一眼,将目光落到了阮仁燧姐弟俩身上。
末了又在小时女官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几眼,终于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看着很眼生啊,是刚来的吗?”
小时女官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平淡,颔首道:“不错。”
那胭脂面见她态度冷淡,并不热络,脸色随之一冷。
她瞟了阮仁燧一眼,觉得这小子年幼,怕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便将目光转向了明显年长的大公主。
“小娘子,”胭脂面眉毛一挑,含笑问她:“你姓什么,阿耶是谁,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忐忑。
虽然出宫之前,贤妃娘娘肯定再三叮嘱过大姐姐,尽量不要暴露身份,但是理想跟现实,它往往都是存在差距的啊!
毕竟大姐姐现在也才五岁呢。
阮仁燧不担心她说错,但是他有点担心大姐姐说会漏嘴,叫成年人发现端倪。
但这等时候,大公主还没有被消磨掉的来自皇室公主的傲慢拯救了局面。
她很不高兴:“你是谁,你有什么身份来问我的话?”
大公主的记忆里,能这么对她发问的只有两类人。
一类是皇室长辈。
另一类是授课的老师。
这人明显哪一类都不是嘛!
胭脂面没想到居然会被人拂了面子,更没想到居然会被这么个年幼的小娘子拂了面子!
她心下不悦,下意识道:“你可知道——”
这四个字简直就跟膝跳反应似的,瞬间激活了阮仁燧脑海里的某根弦儿。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就差一点,他就把“我可是皇长子”牌打出去了!
胭脂面那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虽然她不太高兴,但大公主比她还不高兴。
胭脂面才说完前四个字,大公主就抬手指了指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敢顶嘴?!”
阮仁燧:“……”
天潢贵胄的倨傲要溢出来了啊,大姐姐!
第99章 第 99 章 托你的福,这位尚书将有……
正如同被偏爱的人其实能意识到自己是被偏爱的, 手握权力的人当然也能够明白自己的不凡之处。
最为突出的一个表现,就是生活当中,几乎不会有人拒绝她的要求。
她所能见到的, 几乎全都是带着顺从的脸孔。
大公主的确遭遇过困境,也的确被朝中的几位男性要臣联合打压过,可那有一个很大的前提——她存在着冲击至高之位的可能性。
即便那些人联合起来去阻击她, 也只能通过委婉的言辞,客气又恭谨地进行表述。
因为她是皇朝的公主, 是当今天子的长女。
所以此时此刻,在大公主看来, 这个从没见过的女人居然敢在她明确地表露出不悦的情绪之后继续开口, 真是大胆!
她自然而然地生气了。
大公主如此发作,汪太太跟胭脂面都吃了一惊。
汪太太先前主动过来同小时女官搭话, 的确存了一点拉拢关系的心思。
她料定这两个孩子出身不凡,值得交往。
为什么?
因为孟太太专门找了自家的仆妇,来给他们帮忙导引,这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的待遇。
要么是这两个孩子当中有一个非常聪明,天资卓越, 得到了孟大书袋的看重。
要么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出身非常好, 亦或者他们的长辈很懂得为人处世, 打点得非常周到。
以上这三点是可以同时共存的。
事实上, 哪怕三点当中只有一点切合, 也很值得过来交际一下了。
更别说真的仔细打量过这一大两小之后, 汪太太已经断定他们来历非凡。
看看他们身上的衣裳吧, 笔挺平滑,一个褶子都没有,肯定是提前熨烫平整, 悬挂起来的。
单就这一点,就有多少人家做不到?
现下大公主下意识地反应,更让汪太太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有长期养尊处优的人,才会形成这样的思维模式,成年人或许已经学会了克制,但是孩子还没有养成那样的能力。
想到这里,她默默地将视线转向了别处,以免真的闹了起来,血溅到她身上。
胭脂面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这个孩子,还有跟随着她的那个年轻女郎,并不是如之前那抱怨院服衣领子和袖口都是白色实在难洗的妇人,贸然在不明来历的人身上摆架子,很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尤其是……
她瞟一眼汪太太,看对方已经若无其事地将视线错开了,登时心下一跳,后背上薄薄地生出来一点汗意。
这只贼狐狸主动上赶着过来攀交情的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
胭脂面生出了退缩之意,强撑着笑了笑,勉强找补一句,低头说了软话:“小娘子,你误会了,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那么一问,你别见怪……”
大公主皱着眉头,正要说话,阮仁燧就伸手过去,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疑惑地看了过去。
阮仁燧太知道怎么拿捏他大姐姐了:“别理她了,今天是入学的日子,待会儿咱们还得考试呢!”
他悄悄地说:“要是闹大了,说不定阿耶就不许我们继续在这儿读书了。”
大公主:!!!
两害相权取其轻,大公主姑且就把这事儿给放下了,当下斜了胭脂面一眼,轻哼一声,没再说话。
胭脂面暗松口气,忽的察觉到汪太太似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霎时间热了起来。
她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什么都没说,灰溜溜地走了。
汪太太心想:我要是主动说她的身份给面前这年轻小娘子听,倒是有挑拨是非之嫌,等她问了再说,也来得及。
然而小时女官却一句都没问,瞧了一眼前边的队伍,笑着招呼两个孩子:“走吧,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汪太太初听微怔,回过神来,心下不禁为之凛然。
她若无其事地催了催女儿:“去吧,跟宝珠他们一起。”
汪明娘没有意会到母亲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还在跟大公主一起发愁呢:“听说去年分班的时候,连《尚书》都考到了,还有很棘手的算术题!”
“什么?”
大公主听得直咋舌:“还有《尚书》上的内容?!”
那可是很难很难的!
两个小姑娘都是要强的性格,也都盼着被分到最好的班级中去,现下情况未明,不免都十分忐忑。
大公主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再扭头,就看弟弟跟个没事人似的,好奇不已地四下里打量。
她忍不住道:“岁岁,你不担心吗?”
阮仁燧哈哈一笑,爽朗道:“大姐姐,如果你像我一样差劲,你也不会担心的!”
大公主:“……”
汪明娘:“……”
两个要强的小姑娘默默地别过脸去。
……
入学的相关手续办得很快,钱款交付,登记结束,紧接着就正式地开始了考试。
考场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们的教室。
父母和送孩子来的人都被客气地拦在了外边,有专人来领着孩子们进去,先都叫上了一次厕所,然后再进考场。
阮仁燧因为年纪小,还被特别关照了一下。
那监考的太太看了一眼他刚刚办理完入学手续之后,被别再衣襟上的写着他名字的小牌牌,特地问了一问:“侯永年,你也要来考试吗?”
阮仁燧想着来都来了,就点点头:“嗯!”
那太太便也给他安排了位置。
讲台下边摆了二十套桌椅,上边儿还同时配备有毛笔和铅笔。
等二十个年岁不同、有大有小的孩子入座之后,先前问阮仁燧话的那太太便徐徐开口,宣布了考试规则。
“拿到考卷之后,第一时间在左上角写上自己的名字,如若不然,就是零分。”
“限时半个时辰,能答多少是多少,铃声响起之后,停止作答。”
“为了照顾年幼的学生,你们可以选择用毛笔,也可以选择用铅笔,但是——选择用铅笔的人,会自行扣除三分!”
“如果你们中途觉得身体不适,亦或者是想上厕所,可以举手示意,但是离开教室之后,考试自动结束,不能再继续进来作答了!”
“不许交头接耳,不许说话,如若出现抄袭行为,立即零分,还会知会你们的父母!”
她抬高声音:“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底下的小孩子们声音不太整齐但很洪亮地应了声:“没有了!”
那位太太便点点头,与其余两名同伴交换一下眼神,开始分发试卷。
阮仁燧年纪最小,但个子却不是最矮的,只是太太们照顾他,让他坐在了最前边第一个位置上。
这会儿试卷到了手里,他没急着作答,而是很好奇地来回翻动了一下。
试卷一共有三页,都是单面,满分三百。
阮仁燧注意到,第一页标注着,其中有十分的卷面整洁分。
翻到最后一页,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最后一页只有孤零零的两道题,但是居然有整整四十分!
这一页的顶端标注着三个字:附加题。
也就是说,龙川书院的太太们认为,这两道题是超出三到十岁孩子能力范围的。
阮仁燧饶有兴味地想:如果有一个人总分只有四十分,但却是通过附加题得到的,这是不是比靠前边的题目拿到二百六十分更有含金量?
他来了兴趣,定睛去瞧题目。
看心情决定一下,他究竟要不要一鸣惊人。
《尚书》立政篇讲,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
此作何解?
阮仁燧:“……”
阮仁燧当场破防!
都是孩子,为什么要出这么难的题啊?!
阮仁燧倒真是能答一点,他从前学过嘛!
但是这真的要写很多很多字,也真的很麻烦很麻烦!
婉拒了!
他又去看附加题的第二道题。
是张图片。
有个小球儿在几个弧度不同的斜坡上滚来滚去,图上还标注着几个莫名其妙的数字。
要求算几个公式出来???
阮仁燧愉快地合上了第三页试卷。
太好啦,是数学题!
等死吧,我们没救啦!
监考的太太看他一直没有动笔,心下叹气,放轻脚步过去,伸手在他试卷第一页的左上方点了点。
好歹把名字先写上啊。
阮仁燧领受了她的好意,赶紧摸了支炭笔在手里,写了侯永年三个字上去。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开始答题。
第一页多半是基础入门题,主要以选择题和判断题为主,他选了几个自己现在能力范围内的答了。
第二页的内容相对就要复杂一些了,开始出现了需要写字的题目。
最开始是简单的诗文,四道单位数之间的运算之后,出现了双位数之间的运算和除法。
再后边是高皇帝开国之后宣布的第一道旨意和今年正月一日,朝廷对外公布的第一道诰文的内容。
阮仁燧很老实地把前一个题做了。
他心里边还是有点ac数的。
这道题要是答不出来,回去很可能会被打……
虽然已经被打习惯了,但是能不挨打最后还是不挨打比较好。
再后边的他就懒得看了,卷子一合,举起了手。
离他最近的那位太太悄声问他:“怎么了?”
阮仁燧小声说:“太太,我答完了,我想出去。”
那太太看一眼时间,发现从开考到现在只过去了不到两刻钟。
她有些讶异,但是也没有阻拦。
看一眼他自己合上的卷子,点点头,领着他出去,交付给了外边的人。
外头的人就领着他去找亲属——也就是小时女官。
阮仁燧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小小的吸气声。
有人小声说:“他这就交卷了呀?!”
还有人明显是着急了:“我还没有写完第一页!”
监考的太太抬高声音:“安静,继续答题!”
孩子们这才低下头去,咬着笔头,重又将注意力投到了自己面前的试题上。
……
阮仁燧没叫人牵,自己迈着小步子,稳稳当当地往外走,捎带着瞧了瞧其余考场里的情况。
今年来龙川书院东园的学生,约莫有将近两百人,差不多十个班。
年纪大点的九岁多,最小的大概就是阮仁燧。
六成男孩,四成女孩。
他从容地从外边走过去,惹得每个教室里的孩子全都哗然了起来。
阮仁燧幸灾乐祸地想:尽情地破防吧,小孩儿们!
他听见接连有太太训话:“安静,专心答你们的题!”
龙川书院设置了专门的等候区给家长和亲属们,还有茶水和点心招待。
这会儿见有个孩子率先出来,先是一惊,知道这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之后,反倒都平静了。
因为他小嘛。
小时女官见了他也不吃惊,还笑眯眯地问他:“难不难呀,感觉答得怎么样?”
阮仁燧就大大方方地说:“还行,会的都写上了!”
大公主出来的时候倒是有点丧气,跟与她同行的汪明娘如出一辙。
小时女官和汪太太异口同声道:“考得怎么样啊?”
大公主和汪明娘苦着脸,异口同声道:“好难好难啊!”
旁边也有个俏丽妇人问自己儿子:“你考得怎么样?”
那男孩儿自信爆棚:“必然是第一!”
惹得阮仁燧、大公主和汪明娘齐齐看了过去。
书院里的太太们紧锣密鼓地开始批阅试卷,这边家长们则各自带着孩子回家,亦或者是寻个地方吃饭。
汪太太知道跟人家不算熟,就没有贸然邀约,一起走出门去,大公主忽然间眼前一亮:“小鸡!”
几人初听一怔,扭头去瞧,就见门前有个老妪正在卖小鸡崽。
那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黄团,正叽叽喳喳地在叫。
打眼瞧见,实在是很可爱。
已经有几个小孩子受到召唤,硬拉着父母的手挪过去了。
大公主笑眯眯地看了会儿,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地叫了声:“小时姐姐!”
小时女官笑着提醒她:“别忘了,你已经养了一只公鸡了呀!”
汪明娘听得愣住:“宝珠,你还养了只公鸡?”
大公主就把自己从杜太太那儿学的那首诗背给她听了,末了又抱怨道:“我阿娘不让我养了,把我的公鸡撵到马厩里去,跟我的小马住在一起了!”
汪太太听得心下微动。
阮仁燧心想:这事儿还真是不能怪大姐姐。
富有跟贫穷一样,都是很难掩饰的。
到底还是跟弟弟分别买了三只毛茸茸的小鸡,为了装载它们,姐弟俩还专门买了只篮子。
想了想,又额外买了三只,带给阿好。
大公主还振振有词:“公鸡叫起来很吵,可小鸡又不吵,阿娘不能撵它们走了!”
汪明娘央求地看着母亲。
汪太太不愿叫女儿失望,就有点无奈地点点头:“嗐,养吧。”
两边人客气地说了几句,就此分开。
这边儿考试刚刚结束,人马喧嚣。
小时女官没有叫马车来,跟侍从们一起,领着两个孩子,打算步行着往歇脚的地方去。
他们在吉宁巷购置了一处三进的屋舍,供两个孩子歇脚用饭。
小时女官事先看过地图,对这边的地形了如指掌,领着他们一路向西,逐渐避开了嘈杂的人流。
阮仁燧和大公主各自提着一只篮子,几只小鸡在里边叽叽喳喳。
大公主忍不住跟它们说话:“你们真的好好好好可爱呀!”
越是往西边儿走,人就越少。
阮仁燧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两个青衣侍从在那儿候着。
旁边是龙川书院西园的偏门,门前立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男的正在说话,那小娘子低着头。
起初他也没多想,哪知道下一秒,忽的听见一声脆响。
阮仁燧楞了一下,愕然回头,就见小时女官已经沉着脸往那边儿走过去了。
再扭头一看,就见那小娘子捂着脸,情绪很激烈地要走,只是被那男的扯住衣袖,挣脱不得,紧接着又被一耳光打在脸上!
小时女官隔着几步,喝了一声:“住手!”
她吩咐侍从:“把他拉开!”
那男的被制住,瞬间变了脸色,色厉内荏道:“多管闲事,你们是什么人?!”
小时女官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劈手扇了他两耳光:“哪儿来那么多话!”
又柔声问那小娘子:“你还好吗,他是你什么人?”
那小娘子脸色苍白,右侧脸颊上印着一个掌印,眼眶通红。
她先是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是摇头。
几瞬之后,眼泪滚了出来:“他,他是我哥哥……”
阮仁燧跟大公主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那男的恨恨地盯着他们:“放开我!”
小时女官的反应反倒显得平静:“出什么事了?”
那小娘子起初低着头,不愿多说。
小时女官很明白应该怎么劝她:“你现在不说,就会被他抓走,被他抓走,就要去做那件他想让你做,但是你不情愿的事情——”
她很诚恳地道:“可你要是说了,说不定我们能帮上你的忙呢?”
那小娘子听得动容,嘴唇嗫嚅几下,哽咽着道:“他,他们想让我嫁给一个老男人做填房,我不愿意……”
那男人听得盛怒不已:“你个不识好歹的贱货,那可是尚书!”
他说:“要不是咱们两家有些交情,阿耶是他的同窗,你以为你能嫁过去做填房?!”
这一回,连小时女官也惊住了。
给尚书做填房?
哪位尚书?
朝廷总共也只有六位尚书啊。
阮仁燧下意识道:“我怎么没听说有哪位尚书是鳏夫?”
他第一反应就是:“你们被骗了吧?”
那男的脸色愤色更盛,艰难地抖动着臂膀,叫钳制住他的人:“放开我!”
他趾高气扬:“不管你们是谁,得罪了我,没好果子吃!”
哟,没果子吃啊~
小时女官瞟了他一眼,瞄见不远处地上有块砖头,当下过去弯腰捡起来,递给阮仁燧了:“少爷,您请。”
阮仁燧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从她手里接过那半块砖头。
阮仁燧遗憾地发现自己一只手完全拎不动这块砖头……
阮仁燧选择两只手抱着这块砖头。
阮仁燧叫人:“把他给我按倒!”
话音落地,钳制住那男子的侍从手腕用力,直接把人给按倒了。
那男的脸贴在地上,惊慌失措:“你要干什么?我可是尚书的舅兄!你要是敢——”
阮仁燧手一松,“啪”一下,那块砖头自由落体,砸到了他脸上。
一声闷响,那男的痛呼一声,脸颊擦破,鼻血紧跟着流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你怎么敢?!”
阮仁燧两手插腰,娴熟地面露倨傲之色:“你是哪位尚书的舅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天龙人的盛气凌人展露无遗:“托你的福,这位尚书将有幸来跟我说几句话!”
第100章 第 100 章 阮仁燧仰头狂笑:来感……
阮仁燧问过之后才知道, 原来这小娘子和那男的姓狄,父亲是门下省给事中狄大中。
狄小娘子是狄大中的幼女,这男的家中行三, 与她俱为继室夫人所出。
狄三郎还真没有撒谎,也没有被骗——他父亲的确是朝中某位尚书的同窗。
哪位尚书?
刑部的管尚书!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他有点迷糊,问小时女官:“管尚书原来是鳏夫吗?”
小时女官脸上凝着一层冰:“他不是。”
她盯着狄三郎流血的脸颊, 冷冷地道:“管夫人还活着呢!”
狄三郎觉得很委屈:“她现在是还活着,但不是快……”
他觑着小时女官的脸色, 自觉压低了声音:“快死了吗。”
阮仁燧禁不住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缺德?人家还活的好好的呢,就开始计划人家的身后事了?!”
“我提前给你修个坟怎么样?反正你早晚都能用上!”
狄三郎这会儿还叫人按在地上呢, 他只觉得真是无妄之灾:“怪我干什么?”
“那可是尚书家, 我们还能剃头挑子一头热?管尚书自己肯定也是愿意的啊!”
小时女官眉头皱着,半蹲下身去, 定定地瞧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讲。”
狄三郎惊怒不已:“你算老几——别别别,有话好好说,你先把砖头放下!”
他面露惊恐,眼瞧着小时女官慢慢地把那块刚刚砸过他脸颊的砖头放下, 才松口气, 老老实实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事儿, 得从端午节之前, 宫里边皇后娘娘遣人赏赐管夫人说起……”
宫里边的赏赐到了管家, 送到管夫人面前去。
后者即便是身染沉疴, 也强撑着起身更衣, 协同管小娘子一起,郑重地向凤仪宫方向拜了三拜。
不仅仅是为了朱皇后记挂着她,更因为后者慈悲心怀, 肯出手庇护她的女儿。
管尚书归府知道这事儿之后,不免也要说几句感念的话。
再知道端午节还专程要召了女儿去说话,又格外地叮嘱她几句。
管尚书内宠颇多,家里边光有名分的妾侍就有七、八个,这还不算没有名分的,平日里花间行走,也颇风流。
同夫人之间的感情,老实说,早就淡如水了。
现下看中宫居然还惦念着这对母女,思来想去,倒是卖了个好人情过去:“你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前前后后看了那么多大夫,太医也几次上门……”
管尚书没再说下去,他相信管夫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只是说:“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代相交,知根知底,丢了这门亲戚,也是可惜。”
言下之意,若是管夫人的娘家有意,等她身故之后,就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仍旧是尚书夫人。
管尚书风流多情是真的,但是正经的正三品尚书也是真的。
放眼朝廷,仔细一数,文官之中,仅次于几位宰相罢了。
嫁过来就是正经的尚书夫人,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亲事了。
管尚书前边还有几个庶子庶女,议婚的时候因他品级还没有升上来,嫁娶的都是州郡官员之女。
但现下继室夫人再嫁进来有了儿女,议婚对象的门楣就要远超上边的兄长和姐姐了。
管夫人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此事,叫人给娘家带了话。
只是没过多久,就收到回信,那边儿给婉拒了。
管尚书有些不悦。
他觉得这是自己顾念旧情,但是岳家不识好歹。
只是管尚书也不会强求。
他不缺续娶的人选。
这点不悦刚好叫他的昔日同窗狄大中捕捉到了,刚好他家里有个年纪合适的女儿……
狄大中含蓄地提了这事儿,同时又悄悄使人走了管家内宅的路径。
管家后宅里的姬妾们不愿意再有一个强势的主母,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扶正。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还是一个年轻稚嫩的继室夫人更叫她们放心了。
如是内外一起游说,管尚书也就带着点犹豫地应了下来。
他也不太想再找一个会约束他的女人了……
两家便口头上敲定了此事,等管夫人故去,出了孝期,就正式迎娶。
事情进展到现在,狄三郎就觉得匪夷所思。
他指着自己的妹妹:“你这贱人在想什么?之前不是都答应了吗,为什么忽然间又反悔了?!”
狄三郎恨得牙痒痒:“那可是尚书夫人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狄小娘子只是哭,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只是在触及到兄长含恨的脸孔时,又给咽下去了。
小时女官有所察觉:“娘子似乎有难言之隐?”
狄小娘子眼眶通红,几次欲言又止。
她痛苦不已:“我不能说……”
小时女官心思微转,叫人把狄三郎提走,送到购置的那处宅院里关起来,自己将狄小娘子拉住了。
“别怕,你悄悄地跟我说——你能看得出来,我们不怕他,也不怕管尚书,是不是?”
她说:“我送佛送到西,无论如何,都一定保你万全!”
狄小娘子捂着脸痛哭出声,良久之后,才慢慢地道:“他们都劝我,都说这是桩好婚事,我拗不过家里,也就应了,可是……”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我会死的,会像管夫人一样……”
“啊呀!”
狄小娘子痛呼一声,哭着说:“我害怕啊!”
阮仁燧听得惊愕不已,下意识与小时女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
……
他们带着狄小娘子回去,小时女官叫人送了热茶来,叫她喝一口安安神。
“郭家姐姐可怜我,悄悄给我送了个消息。”
狄小娘子抽泣着说:“她说她姑姑,也就是管夫人的病,其实是因管尚书而生的……”
阮仁燧听得不解:“啊?这,怎么会?”
“我也怕是误会了,还暗地里叫人去打探过。”
狄小娘子红着眼睛看了过去:“管夫人三十多岁才生下了她唯一的女儿,在这之前数次小产,不只是她,管家后院里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郭家姐姐的姨母先前在泉州任职,回京述职的路上,结识了一位大夫。”
“因知道管夫人病重,她还请那位大夫去看过,只是回天无力。”
“那位大夫很肯定地告诉她,管夫人……”
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些赧然。
看一眼两个好奇不已地看着她的孩子,叫了小时女官到身边来,悄声说:“管夫人如今骨瘦如柴,难以站立,下红不止,究其根由,不在管夫人,而在管尚书!”
郭家不肯再与管尚书结亲,一来是因为他生性风流,已经叫一个郭家女儿吃够了苦头。
二来,就是因为这病症了。
郭家娘子的父亲倒是有些意动,只是被妻子严厉呵斥之后,到底还是作罢了。
郭家小娘子知道了这事儿,再去看自己的姑姑,就觉得她实在可怜,没过多久,又听闻狄家小娘子成了接替她的人选……
她思来想去,还是悄悄地将这事儿告诉了对方。
狄小娘子如遭雷击,使人去打听知道,知道果真如此,立时就害怕了。
管尚书都年过半百了,本来应承这婚事,还是父兄威逼,再有个尚书夫人的名头吊着才行的。
要是稀里糊涂地把命搭进去,这不是太划不来了吗!
她不肯嫁过去了。
只是也没法说明缘由。
如若不然,不就把郭小娘子给出卖了吗!
小时女官也略微懂一些医道,但这事儿真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有些惊奇,眉头蹙着,微微出神。
阮仁燧却忽的想起一事:“你说,那位大夫是郭小娘子的姨母上京途中遇见的?”
他心里边隐隐地生出来一个猜测:“……她是不是姓公孙?”
狄小娘子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
小时女官眉头紧锁。
这件事情有些棘手。
阮仁燧不明白她有什么好为难的。
他说:“这事儿很好解决啊!”
狄大中想讨好管尚书是真的,但皇长子和大公主想收拾他更是手拿把掐。
不需要出卖郭小娘。
只要说一句皇长子不喜欢,这桩没有敲定的婚事刹那间就会烟消云散。
狄大中不敢有任何异议。
管尚书也不敢。
小时女官却摇摇头,避开狄小娘子,很冷静地跟他和大公主分析这件事情:“设法叫狄小娘子从这没有敲定的婚约当中脱身,这很简单。可是在这之后呢?”
她说:“没有郭小娘子,还会有狄小娘子,没有狄小娘子,也会有下一个小娘子的。”
只要管尚书有心续弦,他总能找到人选。
那个小娘子就活该承受这种命运吗?
且退一步再说,如今的管夫人,就活该承担丈夫风流浪荡的代价,白白地受尽病痛折磨,丢了性命吗?
可是……
小时女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几瞬之后,神情微妙地看了这对姐弟一眼,小声说:“我们是没有办法让管尚书付出代价,更没有办法去阻止他的。”
管尚书做了什么呢?
他又不是蓄意地要置人于死地。
顶破天也就是一个风流罪罢了。
想以此将一位尚书拉下马,是绝不可能的。
小时女官沉默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其实不该说的话:“圣上不会允许的。”
管尚书风流又如何?
这并不妨碍他能继续做尚书——圣上又不会承受他风流的代价。
正如同圣上不会反对政事堂的周相公以继室之礼安葬生母一样,他也绝不会因此废黜一个用得顺手的尚书。
大公主很失望地“啊?!”了一声。
阮仁燧若有所思。
阮仁燧悄悄地拉了拉小时女官的衣袖。
小时女官带着点不解,疑惑地凑头过去。
“小时姐姐,”阮仁燧靠近她的耳侧,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你说,要是能让管尚书就此不举,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阿耶仍旧有能用的牛马。
管家却不会出现新的受害人。
还间接地替管夫人进行了复仇。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木然地看着他。
阮仁燧叫她看得不自信了。
他犹豫着说:“……我说的不对吗?”
小时女官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你简直就是天才!”
……
事关紧要,小时女官并没有全然相信狄小娘子的说法。
她思忖着:“或许我们该去见一见那位给管夫人的病症下结论的大夫,确定她说的是否属实……”
这话都没说完,她就察觉到袖子被人轻轻地拉了拉。
一低头,就见大公主骄傲地抬着下巴,一脸“我知道好多,赶紧问问我”的表情。
小时女官心下暗笑,嘴上倒是十分配合,一皱眉,很好奇地问:“嗯?怎么回事,我们公主知道那位大夫的情况吗?”
大公主就美滋滋地打开了话匣子:“之前阿好生病,就是那位公孙太太给治好的哟!”
巴拉巴拉地把事情说了。
又特别高兴地道:“那位公孙太太,也住在吉宁巷!”
这事儿倒真是超出了小时女官的预料。
她又惊又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大公主在前边领路,小时女官跟阮仁燧紧随其后。
阮仁燧还有点担心:“也不知道这会儿公孙太太在不在家……”
拐进后者所在的巷子里一瞧,一大两小都楞了一下。
小时女官眼疾手快,一把将走在前头的大公主扯到了自己身边,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不只是公孙太太在,还有另一个人也在!
小时女官惊奇不已,满脸八卦,超级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不是荆校尉吗?他怎么在这儿!”
阮仁燧就把两个拇指对在一起,同时朝她眨了下眼。
小时女官露出了“哇塞!”的表情。
有瓜吃!
大公主不明所以:“岁岁……”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同时竖了一根手指头在唇边:“嘘。”
荆无功似乎是奉命来送东西的,因为公孙娘子手里边这会儿还提着一只锦囊,看形制,该是出自宫廷的。
她着一身浅紫,满头青丝用发带扎起,并无任何珠饰。
这会儿正半倚在门上,含笑招呼荆无功:“辛苦荆校尉专程来跑一趟,进来喝杯茶吧,我刚泡好的……”
荆无功板着脸,一板一眼地说:“不睡。”
公孙娘子吃了一惊,紧接着面露愠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都知道我是我们村最贞烈的女人——”
荆无功板着脸不说话。
公孙娘子就冷哼了声,扁扁嘴,悻悻道:“为什么不行啊?”
荆无功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别过脸去,低下头说:“你根本就没有认真……”
小时女官一脸吃到瓜了的惊呆表情。
公孙娘子似有察觉,看了过去:“有客人来了?”
荆无功扭头去看。
“……”小时女官若无其事地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过去,好像刚认出来似的招呼了一声:“呀,荆校尉——你怎么在这儿?”
荆无功朝她颔首致意,捎带着同两位皇嗣见礼:“陛下令我来送些东西。”
小时女官轻轻地“哦”了一声。
荆无功也不久留,再知会主人家一声,上马离去。
公孙娘子笑眯眯地瞧着这三位不速之客:“几位来访,有何贵干啊?”
小时女官察觉到她来历非凡,本领也同样非凡,知道对待这种聪明人最好和盘托出。
是以并不隐瞒,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她痛快,公孙娘子也痛快:“是我说的,没错儿。”
又说:“这个病的确是姓管的带给郭氏夫人的,也没错儿!”
阮仁燧朝小时女官点了点头,表示公孙娘子的话应该可信。
依据他前世对于公孙娘子性格的了解,她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
小时女官也朝他点了点头。
意思是既然如此,那之前说的计划就可行。
阮仁燧想着一事不劳二主,当下就把事情挑明了告诉公孙娘子,又悄悄问她:“有推荐用药吗?”
公孙娘子断然拒绝:“我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怎么可能干这种害人的事?尤其害的还是当朝尚书。”
“这要是叫圣上知道了,岂不是会觉得我居心不良,戕害朝臣?”
她拂袖而去,转身进了内室:“你们赶紧走吧——我警告你们啊,不准去西屋里翻我的橱子,更不准从最底下那一层拿那个绿色的小药瓶!”
公孙娘子的声音隔着帘子,特别严肃地传了过来:“别说我没提醒你们,那种药无色无味,只要在喝的茶里放一颗,喝完之后人就不举了,很危险的!”
……
趁着出成绩前的午休时间,阮仁燧先叫人把狄大中给提溜过来了。
这都是午后,到下值时间了。
狄大中听说是皇长子传召,起初还不明所以,不明白自己怎么牵连上了这尊真神。
叫人一路领着,越走越靠近龙川书院,他就察觉到一点痕迹了。
等到了地方,给领进了那处宅院,看儿子被押在地上,女儿流着眼泪坐在一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再看上首处坐着个两个孩子……
要命了,怎么不止皇长子在,大公主也在啊?!
别人见都见不到,他的孽子一次性得罪了两个!
他眼前发黑,连连告罪。
阮仁燧指着狄三郎,从头开始骂:“这个没有教养的东西,当众打自己的妹妹,什么玩意儿!”
大公主也很生气地说:“他真过分,一口一个‘贱人’,他的妹妹是贱人,那他是什么?!”
狄大中连声请罪,又慌忙辩解:“两位殿下容禀,他,他大抵也是关心则乱……”
又说:“三郎的性子有些急切,只是人并不坏,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啊哈哈哈哈哈哈!”
阮仁燧仰头狂笑,从椅子上跳下来,抡起胳膊,果断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狄给事中,我懂你——你刚才已经感受了我的刀子嘴,再来感受一下我的刀子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