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年纪虽小, 但手上已经很有点力气了。
跳起来怒扇了一巴掌过去,硬是打得狄大中身体一歪。
他脸上火辣辣的,不仅仅是因为疼痛, 也是因为羞耻。
只是仍旧不敢反驳,讪笑着赔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阮仁燧两手插腰, 趾高气扬地瞥了一眼给押在地上的狄三郎:“你养的好儿子!”
狄大中二话不说,先站起身来, 走过去往狄三郎屁股上狠踹了一脚:“还不赶紧向两位殿下赔罪?!”
狄三郎哪里知道自己居然真就是运气这么好,出一趟门, 直接遇上了当今膝下仅有的两位皇嗣?
这是真出门没看黄历啊!
他连声告饶, 不住地请罪。
阮仁燧看火候差不多了,当下扭头去瞧大公主, 朝她眨了眨眼。
大公主便板着小脸,很严肃地说:“我如今在龙川书院念书,身边正好还缺个人来照顾,狄小娘子既然在那儿读书,刚好能给我作伴。”
这说辞是她早先跟小时女官和弟弟商量好了的。
主要是先前从狄三郎手里边救下狄小娘子的时候, 他们姐弟俩都还穿着龙川书院的院服, 这身份想瞒也瞒不住, 索性就直接挑明了。
她眉毛抬起来一点, 语气不容拒绝地同狄大中道:“狄小娘子有事要做, 没有闲暇去成婚,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狄大中听得愣住, 回过神来,冷汗涔涔:“殿下,俗话说宁拆一座庙, 不破一桩婚……”
“我没听说过这句话。”
大公主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说:“我只听说有句俗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冷哼一声:“狄给事中,你最好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狄大中听得胆寒,霎时间起了退缩之意。
他满口发苦:“殿下,不是臣要违逆您的意思,只是管尚书那边儿……”
他由衷地道:“臣怎么可能做得了他的主呢!”
大公主才不管他们俩怎么说:“那是你的事情,这都解决不了,要你何用?!”
小时女官在旁闲闲地道:“实在不行,可以让贵府三郎替嫁嘛。”
她语气嘲弄,神情讥诮:“男人一辈子活六十年,有五十九年半都那么自信,怎么就是不敢相信自己其实也很讨男人喜欢,床笫之间不逊色于女人?”
狄大中:“……”
狄三郎:“……”
那边儿大公主已经抛出了结论,相当唯我独尊地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办不好,唯你是问!”
又照计划,给今天这事儿打了个补丁:“明天早晨,叫狄小娘子在龙川书院门口见我,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亦或者我们姐弟俩在这儿读书的事情泄露了风声出去,我也唯你是问!”
接连两个“唯你是问”砸下来,狄大中的肩膀和心气儿都给砸垮了。
可是为之奈何?
他怎么敢跟两位皇嗣掰腕子?!
只能忍气吞声,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
狄家三人就此离去。
厅中一大两小三个人瞧着面前的那两颗药丸儿,暂时地陷入了沉思——他们怕一颗药丸不够用,亦或者中途出什么意外,为求保险,还是拿了两颗。
大公主眉头皱着,有点为难:“怎么把它放到管尚书的茶杯里呢?”
阮仁燧大包大揽:“交到我身上了!”
说着,用手帕将那两颗药丸裹起来,谨慎地收到了怀里。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笑,并没有细问他具体打算怎么做,只是觑一眼隔壁座钟显示的时间,吩咐人摆饭。
这里倒是有厨娘候着的,只是小时女官盘算着人都出来了,多少叫两位皇嗣吃点新鲜的民间吃食,还是叫人出去置办了带回来。
附近有家顶有名的鱼羹,还有更加闻名的花饽饽。
另外点了只汽锅鸡,一份薄荷炸排骨,几样十分有家常特色的菜肴,就这么摆上了桌。
大公主打眼一瞧,眼睛就亮了起来:“有桃子,还有好多花儿!”
她瞧着那盘由种种不同形状的花饽饽组成花篮模样的彩色小山,觉得新奇极了。
阮仁燧也不禁说:“真是巧夺天工。”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同他们介绍:“这是饽饽西施家的花饽饽……”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饽饽西施?!”
小时女官就说:“之前过清明节的时候,你们不是都吃过彩色饽饽?就是那两头小牛。”
她告诉两个孩子:“那捏面造花儿的手艺,就是饽饽西施进宫去教的。”
高皇帝之后,用彩色的面点取代了五畜来进行祭祀,同时也把食用彩色饽饽的风俗传入民间。
大众对于这项技艺进行发展,底层女子所缔造出的智慧成果,甚至于超过了一开始钻研此道的宫廷尚食局。
小时女官说:“饽饽西施的手可真巧,什么都能用面捏出来,那些花儿果儿做得跟真的似的,饽饽里边还有馅儿,有甜的豆沙馅,也有香的牛羊肉馅……”
“又因为她年轻时候长得漂亮,所以都管她叫饽饽西施!”
两个小孩儿听得津津有味,先后从那座精巧的花样饽饽上选了两种来吃。
阮仁燧选了个桃儿,大公主选了朵牡丹花。
小时女官笑吟吟地瞧着他们,问:“是宫里的饭菜好吃,还是外边的饭菜好吃啊?”
两个小孩儿真切地表明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外边的饭菜好吃!”
按理说吃完饭该睡一觉的,只是大公主人躺下了,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还是记挂着今上午考试的事儿。
原本想着跟弟弟倾诉一下呢,扭头一看,岁岁躺在塌上,呼呼呼睡得正香……
大公主:“……”
大公主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自己一个人躺着出神。
下午再叫小时女官领着到了龙川书院,她终于寻到了一个知己,跟汪明娘聚头在一起,一块儿唉声叹气起来。
“我前边有几道题,心里边拿不太准……”
汪明娘用力地点头:“我也是!”
俩人互相倾诉了一下,又议论起最后的两道附加题来:“真的好难啊!”
大公主愁眉苦脸地说:“我在家的时候,还没有学到《尚书》呢,最后那道物理题也好难好难……”
汪明娘深以为然:“我看得眼晕……”
“啊?物理题?”
阮仁燧端着一杯酸梅汤,一边喝,一边纳闷儿:“不是数学题吗?”
大公主:“……”
汪明娘:“……”
大公主就说:“岁岁,我跟明娘姐姐说会儿话,你玩儿去吧。”
阮仁燧:“……”
终于到了公布成绩的时候。
龙川书院很有仪式感,效仿科举放榜,用红底誊写张贴。
名次也是从后往前排序。
前十五名单独列在一张金底纸上,最后压轴公布。
阮仁燧在第一张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都有点稀奇——居然不是倒数第一?!
红纸上誊写着侯永年的名字,只是没有标注具体的名次。
阮仁燧自己数了一下,倒数第十六名。
六十二分。
书院里的太太们很用心,专门在低于五岁的学生们名字后边标注了年纪。
是以此时此刻,阮仁燧就见侯永年三个字后边,标注着“三岁”的字样。
他还听见有人在议论呢:“三岁的孩子,能拿六十二分,已经很厉害了!”
阮仁燧呵呵一笑,倒是专门看了一眼倒数第一是谁。
曹奇武,三十二分。
名字后边没标注岁数,应该是满五岁了。
张榜还在继续,以每张榜纸二十个名字的进度在慢慢推进。
每张贴一次,都会引起一阵激烈的讨论声。
有人喜,有人忧。
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大公主和汪明娘的名字一直都没被公布,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汪太太饶是精明强干,小时女官饶是沉稳端方,这会儿也都有点激动,各自领着一个孩子,期待不已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张榜人慢条斯理地将那张金底纸张贴了出来,日光照耀过去,晃得人眼前发花。
小时女官读力惊人,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大公主的名字。
元宝珠,第六名,二百四十一分。
汪明娘,第八名,二百三十八分。
三分,差着两个名次。
汪太太回过神来,笑着开始与小时女官互道恭喜。
其余人闻声,知道这两人带着的孩子名列前茅,不免或真心或假意地褒赞几句。
这两人也都照单全收了。
大公主与汪明娘俱是松一口气,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去看排在她们前边的人都是谁,又分别考取了多少分。
二百四十五,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一……
没有第三名,倒是有两个第二名。
排名越是向前,分数就咬得越紧。
最后她们看到了第一名。
宋琢玉,二百八十分。
高出第二名整整二十九分!
两个小姑娘同时屏住了呼吸。
小时女官也有些讶异。
二百八十分——这说明位居榜首的宋琢玉起码做对了一道附加题!
底下学生和家长们纷纷议论了起来。
“……宋琢玉是谁,几岁了?”
“她把哪道附加题做出来了?”
“她家里人平时都是怎么教孩子的,给报了什么补习班?”
阮仁燧瞧着那个名字,心想:好像有点熟悉啊,在哪儿听过似的。
汪太太从愕然当中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感慨:“宋琢玉拿了榜首啊……”
几个人听她如此言说,不禁齐齐看了过去。
汪明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阿娘,宋琢玉是谁?!”
大公主在旁边赶紧竖起了小耳朵!
汪太太摸了摸女儿的头,也没卖关子:“宋琢玉的娘,就是宋巧手——你还记不记得她?先前你祖母过寿,她去帮着梳过头……”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原来龙川书院的入学头名,至少做对了一道附加题的女孩子,竟然是曾经蒙冤入狱的宋巧手的女儿?!
他心想:难怪宋巧手一定不肯依附于郑夫人,天资这样出众的女儿,怎么忍心让她跟随自己寄人篱下,埋没天赋?
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怪不好的。
就算宋巧手的女儿跟自己一样笨笨的,人家也一样可以出于爱护女儿的慈爱,不去郑家做事啊!
汪太太四下里瞧了瞧,低声跟他们说:“看,那边儿树底下的那个小娘子,就是宋琢玉!”
阮仁燧扭头去瞧,就见树下站着个熟人——曾经给他和大公主做过菜的刘永娘。
那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娘子,应该就是宋琢玉,她旁边那妇人容貌与她有些相似,应该是她的母亲宋巧手。
周围人知道这小娘子得了头名,纷纷上前去道喜,捎带着打听:有没有什么秘籍?
龙川书院张贴了前三名的卷子,所有人排着队过去瞻仰。
尤其是第一名宋琢玉的卷子。
阮仁燧也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跟在大姐姐后边,过去瞧了一眼。
宋琢玉的字写的并不算很好,只是很端正,可见并没有跟从名师,而是纯粹自己苦练出来的。
前边二百六十分,她全都得到了,一点错漏都没有。
后边两道附加题,她把那道物理题做出来了。
解析《尚书》的那一题空着,一个字都没写。
三百分的卷子,只有那二十分没得到。
……
成绩落地,紧接着的就是分班。
大公主和汪明娘毫无疑问地被分到了最好的一班。
其余学生也是依照名次进行划分,同时确定授课和考试的进度。
毕竟这时代跟后世不一样,没有参加科举的年龄限制,是以分班和授课都无需要求学生们严格同步。
倒是阮仁燧的情况,引起了书院太太们的讨论,甚至于还专门请了小时女官和阮仁燧去说话。
因为阮仁燧太小了,只有三岁。
今年就读龙川书院的近二百名学生,只有三个不足五岁的。
且经历过考试之后,另外两个的家长已经决定中止入学,推迟一年之后再来。
这之后,就只剩下阮仁燧这一个不足五岁的学生了。
阮仁燧惊觉龙川书院的太太们居然对他怀抱有相当的希望!
理由是他虽然年龄最小,却也取得了倒数第十六名而不是倒数第一的好成绩。
且只看他的那笔字,就知道他是有天赋的,放到十班去,未免太屈才了。
太太们在犹豫,是不是把他放到五班或者六班去比较合适?
阮仁燧断然拒绝:“不,我要去十班!”
孟大娘子有点不解,但还是很耐心地问他:“为什么呀?”
阮仁燧就随口扯了个理由过来:“做人要脚踏实地啊,按照我的名次,本来不就该进十班?”
他说:“要是去了五班或者六班,对别的人来说,不公平。”
孟大娘子与办公室里的其余太太们肃然起敬。
到最后,不只是位列前十五名的学生们收到了奖状,阮仁燧这个倒数第十六名也拿到了一张鼓励奖状。
阮仁燧心想:行叭!
……
本朝书院的上课时间,基本上跟朝臣上朝的时间一致。
大头全在上午。
之所以说基本上一致,是因为下午也有一个时辰的课,上完就可以散了。
龙川书院也是如此。
这会儿公布完了成绩,也正式地决定了分班,书院管理层估计还有会要开,教室的桌椅和配套的设施也需要时间进行准备……
是以这一日的活动,也就到此结束了。
大公主和汪明娘领到了一张金灿灿的奖状,阮仁燧领到了一张鼓励奖状,三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打道回宫!
马车载着他们慢悠悠地回到了皇城,进了承天门之后,阮仁燧叫小时女官和大公主先行一步,自己从马车上下去,掉头去了大理寺。
大公主还很奇怪呢:“岁岁,你干什么去?”
阮仁燧神神秘秘地朝她眨了眨眼,在唇边竖起来一根手指:“秘密!”
早就到了下值的时辰,这回再来,除了留下值守的官员,大理寺已经没什么人了。
阮仁燧打发走涌过来的官员,再度来到了那尊最大的獬豸像前,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了狄小娘子的事情和管夫人的委屈与不易。
他从怀里取出包裹着那两粒药丸,放在獬豸像那张开的嘴巴里,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小声说:“獬豸,你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就想办法帮我把这两颗药丸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吧!”
阮仁燧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面前的这尊石像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有点迟疑,心想:难道它不想帮我这个忙吗?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半空中传来振翅声。
阮仁燧抬头一瞧,不禁精神一振——是先前见过的那只白羽鹦鹉!
他艰难地从记忆里搜寻出来一个名字:“凤花台!”
凤花台悬在半空中,用黑豆似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几瞬,而后慢慢地落到了獬豸像的头顶。
它看着阮仁燧。
阮仁燧也看着它。
然后凤花台很好奇地问:“小孩,听说你考了倒数第十六?”
它像个人似的叹了口气。
阮仁燧发誓自己从它那双小眼睛里看见了同情:“可怜的笨蛋!”
阮仁燧:“……”
阮仁燧勃然大怒:“这跟你有关系吗?!”
第102章 第 102 章 鬼故事真的好可怕啊!……
阮仁燧火冒三丈。
虽然考了倒数第十六是实情, 但是就这么明晃晃地叫鸟点出来,还嘲讽自己,总归是不爽的嘛!
凤花台伸出半边儿雪白的翅膀, 指着他嘎嘎怪笑:“急了!”
阮仁燧:“……”
阮仁燧狠狠白了它一眼。
又叹口气,揉了揉鼻子,有点好奇:“你听谁说的啊?”
凤花台嘎嘎笑了两声, 却没回答,爪子抓住那两粒药丸, 振翅离去:“我走了!”
“哎?你别急啊——”
阮仁燧赶紧问它:“这就算是应承了是吧?能办成吗?”
凤花台怪笑着回答他:“包的!”
……
宫里边这会儿就这么两个孩子,头一天出去念书, 可是件大事。
晚上朱皇后专程在凤仪宫设宴, 款待两个出去读书的小朋友,捎带着问他们:“第一天出去念书, 都过得怎么样啊?”
大公主今天出去,真是见到了太多太多的新鲜事儿。
她本来也爱说话,同朱皇后的关系又很亲近,这会儿对方问,马上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先说印象最深刻的:“宋琢玉她真是好厉害啊!”
三百分的卷子, 拿了二百八十分!
比第二名多考了整整二十九分!
朱皇后听得有些讶异:“超出第二名这么多?这可真是很难得了。”
一般来说, 排名越是靠前, 分数就咬得越紧的。
她的近侍女官悄悄说:“娘娘, 宋琢玉的母亲, 就是宋巧手……”
为着郑夫人的官司, 先前朱皇后曾经传召宋巧手和刘永娘进宫。
朱皇后面露了然:“原来是她的女儿啊。”
大公主还在愁呢:“两道附加题, 我一道都没有做出来,前边有些题目也没弄明白,不知道明天太太们会不会讲……”
朱皇后含笑宽慰她:“我都听说了, 你考了第六名,是不是?已经很好啦!”
捎带着雨露均沾地夸奖了阮仁燧一下:“仁燧也拿到了奖状,是不是?都很厉害!”
德妃心里边有点不是滋味。
倒数第十六名……
虽说有张奖状在手,可那不也是安慰奖吗?
她皱着眉头,忍不住苦口婆心地问儿子:“岁岁,哪些题你不会啊?我从秘书省或者弘文馆找了人来教你……”
阮仁燧预感到了鸡娃之力的来袭。
他也不害怕,镇定自若地反问他阿娘:“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找秘书省或者弘文馆的人来教我,而不是你亲自来教呢?”
阮仁燧爽朗一笑:“是因为阿娘你也不行吗?”
德妃:“……”
朱皇后和贤妃:“……”
阮仁燧帅气地抚了抚头发,怀着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说:“你二十多岁了都没搞明白的问题,却强迫才三岁的儿子去学——阿娘,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这对吗?”
德妃:“……”
朱皇后和贤妃:“……”
德妃盯着他,抿了下嘴唇,默默地捏紧了拳头。
朱皇后干咳一声,出面轻轻劝了句:“仁燧还小呢,别把他逼得太紧了,仁佑比他大了两岁,总不能白大吧?”
她说:“等仁燧满了五岁,也不会逊色的。”
德妃瞪了自己养的那个冤种一样,勉强应了声:“好吧。”
那边儿大公主还在跟她们诉说今日见闻呢:“我才刚知道,原来衣裳是需要洗的!”
朱皇后:“……”
其余人:“……”
大公主却觉得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发现——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虽然这个认知的确简单,但对于长于深宫富贵之中的她来说,却是从无到有的一个概念。
她说:“小时女官讲,贵人多穿浅色,因为这是不事劳作的象征……”
可是同时她又觉得很疑惑:“可是我看宫里边的人很少穿浅色啊!”
朱皇后喜欢明亮绚丽的颜色,高梳发髻,凤钗挽发,着鹅黄色拖地襦裙,肩披紫衫。
金与紫,两种奢丽集于一身,风华无限。
德妃喜欢明媚的亮色。
她穿着天水碧色的襦裙,披着一件蔷薇粉色的外衫,半透明金色的披帛搭在臂间,耳畔金质紫藤花耳坠的流苏将要垂到肩头。
朱皇后叫这小姑娘给问住了。
反倒是阮仁燧回答了她的问题:“大姐姐,贵人穿浅色是为了彰显身份,显示自己不事劳作,宫里边的人不需要这么做。”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宫里的人本来也不需要劳作……”
“再则,”他拉住他阿娘的衣袖,向前扯一点,叫他大姐姐看灯光照耀下那轻薄衣料的流光溢彩:“就这身衣料,谁见了不知道这是贵人?都多余用浅色!”
大公主:“……”
其余人:“……”
大公主探头去很认真地看了看,而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正事儿都说完了,还很有分享欲地从宫人手里边接了自己辛辛苦苦挎回来的那只篮子,让朱皇后看里边的小鸡:“好可爱哟!”
朱皇后笑吟吟地瞧着她,很宠爱地说:“我们仁佑也很可爱呀!”
贤妃只觉得头疼,悄悄跟德妃嘀咕:“才刚把那只公鸡撵走,她又带回来三个小的……”
德妃听得叹了口气:“好在都是小鸡,隔一道墙,就听不见声音了。”
这晚朱皇后不止请了德贤二妃,还叫人去知会圣上了,说他要是有空的话,最好也过来坐一坐,听孩子们说说话。
结果一直等到开席前半刻钟,圣上也没来。
宋大监亲自过来回话,解释这事儿:“皇后娘娘,陛下说让您几位先用着就成了,不必等他。”
“小金榜试第一日,前头屈大夫跟国子学的几位学士还在前头跟陛下议事呢,估计得半夜才散了……”
朱皇后颔首应声:“知道了。”
倒是德妃多叮嘱了一句:“我过来的时候,叫小厨房煮了酸梅汤晾着,劳烦大监多走几步,带过去给他……”
宋大监笑着应了声:“是,奴婢知道了,会替娘娘办好的。”
等他走了,贤妃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两个孩子叫嘉贞娘子领着出去,还见证了一场热闹呢,这会儿小金榜试开始,眼瞧着就要尘埃落定了。”
朱皇后知道,贤妃说的是淮安侯府的董二娘子与从前的那位未婚夫将要在小金榜试一较高下的事情。
她听得莞尔:“也是赶上了,昨天林少卿才来回话呢,说已故淮安侯之女董康乐抵京在即,估摸着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一后二妃因而唏嘘起来:“淮安侯府的热闹,全都赶到一起去了。”
小时女官白日里负责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下学之后又领着他们俩往凤仪宫来。
朱皇后知道她辛苦,要专门赏赐她一道炙驼峰和一道八宝酱鸭。
小时女官连连推拒:“娘娘厚爱,本来是不敢推辞,只是……”
她摸着自己丰润的脸颊,十分愁苦:“只是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跟夭夭相约着一起减肥,晚上不再吃肉食了。”
朱皇后轻轻“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觑着她:“你忍得住?”
小时女官哈哈一笑:“这怎么会忍不住?有志者、事竟成!”
她这话说的是真真的。
晚上德妃在这儿用完饭,回到披香殿去,终于见到了远行归来的妹妹。
一月未见,夏侯小妹明显地长高了一点,人瞧着也丰盈了一些。
德妃立马就明白小时女官为什么要那么说了:“你们俩是得减减肥了!”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悻悻地道:“知道啦,阿娘都已经说过我了!”
她闷闷地回到宫里的住处,跟小时女官凑在一起,像两只郁卒的山羊一样,坐在一起面无表情地吃菜叶。
眼睛里都失去了所有光彩。
半夜两人一起被饿醒了,到院子里进行最后的挣扎。
然后挣扎着去了厨房,讪笑着问:“有没有什么吃的……”
负责值班,预备着给人置办夜宵的厨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们一眼,掀开了锅子:“皇后娘娘叫人送了两只八宝酱鸭来,叫给温着,说你们说不定会来要的……”
小时女官:“……”
夏侯小妹:“……”
两个人像两只饕餮一样,眼睛冒光地开始吃香喷喷的八宝酱鸭。
夏侯小妹郁卒不已:“我就说不该瞎减肥的,本来就是正常吃一顿晚饭得了,这么一折腾,还多吃了一盆菜叶!”
小时女官没好气道:“……吃你的鸭子吧,哪儿来这么多话!”
……
第一天出宫上学,算是开了个好头儿,姐弟俩都觉得有意思。
到第二天早晨,用过饭之后,又一起结伴,叫小时女官陪着,一起乘坐马车,出宫往龙川书院去了。
昨天他们过来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上午了,但今天不一样,来得更早,明显还是清晨。
太阳刚从东边升起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吉宁巷附近的空气中浮动着一层米白。
那不是雾气,而是街道两侧早点铺子火力全开使然的蒸汽。
姐弟俩从马车上下来,瞪大眼睛瞧着,不自觉地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卖馒头的,卖蒸饼的,卖面卖粥的,卖豆腐脑的,卖肉包素包的,卖油条、肠粉的……
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买不着的。
大公主还瞧见有个人从楼上用绳子吊了只篮子下来,底下包子店里的伙计用油纸包了几种口味的包子,又用荷叶裹了二两咸菜,一起放了进去。
楼上的人道一声谢,又牵动着那只篮子,慢慢悠悠地升上去了。
大公主看得新鲜极了,跟阮仁燧说:“岁岁,你看见了吗?刚刚那只篮子!”
阮仁燧点点头,由衷地说:“好方便啊。”
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又要跟同行的小时女官分享自己的感悟。
一扭头,就见小时女官手里边捧着一只香菇肉包,腮帮子一鼓一鼓,津津有味地在吃……
大公主瞬间破防,跺一下脚,叫道:“我也要吃!”
“不可以哦,”小时女官摇摇头,笑眯眯地说:“小娘子,你出门的时候已经吃过早饭了,要是再吃,肚子会不舒服的。”
“这不公平,”大公主指着她手里的香菇肉包:“可你也在吃呀!”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因为我没有吃早饭啊,现在就近来买一点东西吃,也很正常嘛!”
大公主:“……”
大公主眼神呆滞了一下,喃喃地道:“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而后又跟阮仁燧商量:“岁岁,我们明天也出来吃早饭!”
阮仁燧用力点头:“好!”
……
龙川书院的门口已经聚集起许多人了。
他们走过去一瞧,才知道原来书院公布了最新的分班名单。
阮仁燧对此兴趣平平,说实话,对他而言,分到哪个班都一样。
更别说昨天他就已经知道了最终的分班结果——肯定是十班嘛!
他懒得过去凑这个热闹。
大公主倒是很兴奋,挨挨蹭蹭地挤进去看。
才探头瞧了一眼,都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名字呢,就听见有人叫她:“宝珠!”
她循声去看,就见汪明娘叫汪太太领着,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兴高采烈地道:“我先前看见你的名字了——我们都在一班!”
大公主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很高兴,迅速在名单上扫了一扫,确定一班后边儿的确有自己的名字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去跟汪明娘碰头了。
倒是小时女官的目光在分班名单上扫过,神情微动。
离开聚拢着的人群,她笑着告诉阮仁燧:“小公子,你被分到了十班,好像还是十班的优等生呢!”
阮仁燧自己算了算,可不是吗!
十班二十个学生,占据了龙川书院的倒数前二十名,他排倒数十六,也算是名列前茅了!
那边儿汪明娘还在跟大公主说呢:“教室都已经分好啦,我刚才还看见书院的人搬着新书进去……”
这话才说到一半儿,她忽然间停下了,悄悄地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儿,跟大公主小声示意:“你看那个人!”
大公主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郎君,同样穿着龙川书院的院服,下巴抬得高高的,睥睨着每一个瞧见的人。
汪明娘特别不屑:“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呸,走后门的渣滓!”
汪太太蹙起眉来,干咳一声,提醒女儿:“明娘,别这么说人。”
汪明娘哼了一声:“我又没有当着他的面说,就是跟宝珠私底下说说罢了。”
又很看不惯地跟大公主解释:“按理说一班只有十五个人的,就是昨天考试的前十五名,今天来看名单,又多了两个人,十七个……”
“那个赵世明,就是被硬塞进去的其中一个!”
大公主现在还怀着最朴素的学生情怀,闻言顿时皱起眉来:“他又没有考前十五名,凭什么进一班?”
汪明娘深深地共鸣了:“真讨厌,是吧?!”
大公主用力地点头:“嗯!”
汪明娘就说:“别人我不管,反正我不跟他们两个人说话,这是滥竽充数!”
大公主义正言辞地附和了她的说法:“没错儿,这是滥竽充数!”
汪太太听得有些无奈,小时女官在旁边抿着嘴,忍俊不禁。
两人领着孩子一路进去,寻他们上课的教室去了。
大公主特别有姐姐的风范,主动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姐姐,我跟汪太太和明娘一起过去就好啦。”
她有点不放心弟弟:“岁岁比我小,你跟他一起去找十班,看看那边儿有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不要叫人欺负了岁岁。”
小时女官蹲下身来,柔声问她:“小娘子,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大公主拍了拍胸脯,特别肯定地说:“我都五岁了,是大孩子了,没关系的!”
小时女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递了个眼色,示意侍从跟着,又同汪太太道:“那就麻烦您了……”
汪太太很客气:“哪儿的话?就是顺手的事儿。”
……
今年入学的新生们,占据了东园北边的两进房舍,前后各有五间教室。
一班的位置当然是最好的。
在第一进,离办公室近,相较于其余班级,也更僻静。
十班在第二进的最外边,倒是很好找。
教室打扫得很干净,地面平整,墙面光洁,窗帘整整齐齐地束着。
最难得的是,居然没有糊窗纸,而是镶着透明的玻璃!
阮仁燧还在想:龙川书院真是挺有钱的……
那边儿不知道哪个家长就已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就该用透明的玻璃,到时候太太们在外边儿往里瞧,谁在学习,谁在偷懒,一目了然!”
阮仁燧顿觉这玻璃镶得真是太恶毒了!
……
十班的班主任姓徐,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妇人。
她口侧两道纹路深如沟壑,个子不高,衣衫干净,人倒是很和气。
徐太太这会儿正站在讲台前,用一把小剪刀将手里边那张书就了全班学生名姓的纸张剪成一张张小方条。
十班总共二十个学生,这会儿都已经齐了。
她就叫在外边儿排队:“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就进来。”
同时晃了晃手里边的小方纸条:“纸条上是你们的名字,背面都已经涂了胶水,自己进去选位置,想坐在哪里,就把自己的名字贴在桌子的左上角,明白吗?”
孩子们齐齐地应了声:“明白!”
徐太太就开始点名了:“丁兆兰?”
有个小娘子举起了手:“在这里!”
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从徐太太手里接过了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纸条。
她大概是跟她阿耶一起来的。
阮仁燧在后边排着队,瞧见她阿耶小声提醒女儿:“兆兰,选前边儿,靠中间的位置!”
教室里二十张书桌,横四竖五。
丁兆兰就选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把自己的名字贴上了。
她明显是松了口气。
徐太太又开始叫第二个人:“罗松白?”
这回是个小郎君。
他不负母望的选择了丁兆兰旁边,同样是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
阮仁燧听见后边儿有家长开始急了:“这可怎么办啊,好位置肯定都叫人选走了……”
还有人说风凉话:“谁叫你们家孩子不好好考的?这是按成绩高低选的。”
最开始说话那人特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你孩子要是考得好,还至于在十班?!”
一句话犯了众怒,惹得几乎所有家长都对着他怒目而视!
阮仁燧抿着嘴偷乐,乐到一半儿,被点了名字。
徐太太叫了声:“侯永年?”
他笑呵呵地一举手,接过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纸条,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最后一排,最里边的那个角落。
外边短暂地寂静了一下。
徐太太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侯永年?”
她善意地提醒:“你是第五名,没有坐人的位置都可以选,一旦把名字贴上,可就不能改了啊。”
阮仁燧点点头:“徐太太,谢谢你,我知道的。”
同时毫不犹豫地把名字贴在了自己选定的位置上。
摆烂嘛,就得有个摆烂的态度!
徐太太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
下意识瞟一眼陪他来的小时女官,看她神色平静,似乎并不觉得吃惊,也不会闹事,就放下心来,继续开始点下一个人了。
座位很快分完,家长们的任务到此结束,依照徐太太所说最后同自己的孩子告别,就此退了出去。
助教搬了课本过来,张罗着一本本发放下去。
徐太太又提醒他们:“新书收到,首先要在第二页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免跟其余人弄混……”
阮仁燧还在跟坐在旁边同桌交流感情。
他觉得这小孩儿瞧着有点眼熟,盯着仔细看看,忽然间认出来了。
“我们昨天见过啊,”他有点讶异地说:“你跟你阿娘说你能考第一。”
然后忽的反应过来,这个第一考到十班来了……
“没有错啊,”他的同桌镇定自若地拨了拨头发:“倒数第一怎么不算是第一呢?”
阮仁燧:“……”
阮仁燧楞了一下,紧接着乐了:“哦,我知道你是谁了——曹奇武!”
说完瞟了眼同桌书桌的左上角,果然是这个名字。
曹奇武居然也知道他,这会儿叹口气,很幽怨地说:“就因为你,昨天我回去还被我阿耶踢了一脚。他说人家三岁的孩子都能考六十多分,你都五岁了,怎么才考了三十来分?”
曹奇武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是看不进去书啊,我一看书就头疼!”
阮仁燧仿佛是找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也是!”
曹奇武马上就把之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左右看看,鬼头鬼脑地从包里掏出来一本小书,招呼同桌:“我们一起看!”
阮仁燧心说:你不是说一看书就头疼吗?
同时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书?”
曹奇武露出了渴望又恐惧的表情:“是鬼故事!”
“我们一起看吧,”他小声说:“我自己看有点害怕……”
阮仁燧斜了他一眼:“没出息的家伙,胆子居然这么小……”
小屁孩就是这样,有点事就一惊一乍的。
……
“小公子,小公子?”
回宫的路上,小时女官觑着皇长子的脸色有点不对,神情仿佛也有些恍惚,不禁叫了叫他。
阮仁燧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目光有点发木地看着她:“怎么了,小时姐姐?”
小时女官有点担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发烧,才松口气。
她很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无精打采的。”
阮仁燧:“……”
阮仁燧蹙着小小的眉头,脸色微微发白。
鬼故事真的好可怕啊!!!
曹奇武,你这可恶的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淘换来这么可怕的鬼故事书啊!
……
小时女官察觉到皇长子的情绪有点不对,送他回到披香殿,不免要悄悄地跟德妃提一嘴:“您多关注着点,我看他好像被惊着了,倒是没有发烧……”
德妃就这么一个孩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知道之后怎么会不过来问?
她很担心:“岁岁,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德妃猜度着,试探着问:“是老师不好,还是有同学欺负你了?别怕,跟阿娘说。”
阮仁燧总觉得心里边毛毛的,四下里都不安全,随时都能伸出来一只鬼手。
他看了眼外边的天色,见还亮着,忍不住说:“阿娘,我今天晚上能不能早点吃饭,然后赶紧睡觉啊?”
德妃不明所以,但还是温柔地答应了:“当然可以啦!”
这会儿儿子情绪不对劲儿,她就把作业呀课后复习呀之类的东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叫了膳食来,守着孩子吃完了,看他情绪平复了点,这才又问了一遍:“到底是怎么啦?岁岁,遇上事情的话,一定要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可后悔看那本鬼故事了!
他躺在榻上,白着脸,怕怕地开始忏悔:“对不起,阿娘,我不乖,我在书院里偷懒了……”
德妃:“……”
德妃差点给气笑了,看他像只小动物似的,害怕地蜷缩在榻上,直打冷战,又不忍心说什么了。
“没事儿,”她摸了摸儿子的脸,柔声说:“阿娘小时候念书也爱偷懒,不怪你。”
阮仁燧就从被子里把小手伸出来,拉住了他阿娘的袖子,苦着脸说:“阿娘,我看了一本鬼故事,真是好可怕好可怕!”
他说:“你不要走,在这里陪着我,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德妃这才算是知道了缘由,一时间又好笑又好气。
再看那只小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袖子,就暗叹口气,说:“阿娘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岁岁不怕,睡吧。”
阮仁燧皱着眉头,忐忑不已地闭上了眼睛。
逼着自己硬睡。
德妃握着儿子的一只小手,看他睡梦里眉头也皱着,不禁有些心疼。
圣上忙了一天过来,原以为该摆好饭了呢,结果却连爱妃都没见到。
一路找过来,他还纳闷儿呢:“岁岁怎么睡得这么早?”
天都没黑呢。
德妃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点:“嘘。”
又悄悄地把儿子被鬼故事吓到了,以至于要抢在天黑之前睡觉的事儿说了。
圣上当场笑出声来:“什么,还有这事儿?”
德妃急了,瞪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岁岁可害怕呢!”
又没好气地说他:“你小点声!”
圣上就服软了:“哎呀,好吧好吧,我的错我的错……”
……
大概是因为白天看鬼故事受到了一点刺激,到了半夜,阮仁燧罕见地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打个激灵,小小地出了一声。
下一秒,德妃温暖的手掌就落在他腿上了。
她显然还睡着,语气朦朦胧胧地哄他:“岁岁不怕,阿娘在呢……”
阮仁燧呆愣了一下,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阿娘搂着他呢……
他胳膊肘动了动,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后边也躺着个人。
阮仁燧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扭头看看,动作稍微大了点,后边的人就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圣上语气带着点困倦,声音低低地说:“别怕,睡吧。”
阮仁燧在黑暗中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平静了下来。
他埋脸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很安宁地重新进入了梦乡。
第103章 第 103 章 将逃课进行到底!……
说起来有点奇怪。
阮仁燧原以为自己第二天睡醒之后会头疼的——因为他入睡之前情绪起伏得太厉害了, 可实际上并没有。
一觉睡醒之后,反倒觉得睡饱了很舒服。
德妃醒得比他早,只是担心自己离开了, 孩子一个人睁开眼会害怕,就躺在榻上等他睡醒。
这会儿看儿子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才摸了摸他的背, 关切道:“岁岁,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阮仁燧揉了揉眼睛, 又点点头:“好!”
德妃瞧着他精气神儿似乎都恢复了,不禁暗松口气。
她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 又问他:“今天去念书吗?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 就不去了。”
阮仁燧回想起自己昨天的表现,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再看他阿娘这么体贴温柔, 就更羞于猫在披香殿了。
他主动坐起身来,很精神地说:“去!”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原先睡在他身后的阿耶已经不见了。
阮仁燧还在发愣,德妃倒是挺高兴地跟着坐起来了。
外头宫人们听见动静,便入内来侍奉着德妃和阮仁燧更衣。
燕吉招呼着送了洗漱的温水和漱口的香盐过来。
外头易女官则张罗着备膳, 叫圣上用了, 好往前边儿去上朝。
德妃穿上殿内行走的软鞋, 还有点不放心地问儿子呢:“岁岁, 叫保母们陪着你, 行不行?会不会怕?”
把阮仁燧给问得不好意思了。
他赶紧说:“没事儿的, 阿娘你去洗漱吧, 我不怕啦!”
德妃弯腰瞧了瞧他脸上的表情,看是真的不怕了,不是嘴硬, 这才放心地出去了。
阮仁燧微舒口气,才要下床,就见他阿耶两手抄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过来了,脸上还带着点不怀好意的表情。
圣上一抬眉毛,坏坏地叫他:“岁岁啊……”
阮仁燧马上一指他,警告说:“阿耶,你要是笑话我,我就告诉我阿娘!”
圣上:“……好吧。”
圣上颇觉遗憾,只好作罢。
阮仁燧哼了一声,这才下了床开始穿衣服。
圣上坐在旁边瞧着他,越想越想发笑,到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一个人坐在那儿笑出声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就当成没听见,没看见。
可圣上还过来撩拨他呢。
圣上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居然怕鬼?多大了还怕鬼,这对吗?”
阮仁燧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啊!”
圣上实在是没忍住,大笑出声。
阮仁燧郁卒不已。
……
外头易女官斟酌着时辰,叫宫人们摆好了早膳,又亲自来请圣上和德妃,乃至于皇长子入席。
阮仁燧穿戴整齐,屁股都坐下去了,忽然间反应过来:“不成,我今天早晨不能在宫里吃!”
惹得圣上和德妃同时看了过来。
就听儿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跟大姐姐约好了,今天早晨早点出发,一起去吉宁巷吃早饭——以后我们俩都在外边吃早饭!”
“在外边吃早饭?”
德妃听得皱起眉来:“岁岁,那些东西偶尔吃一吃也就罢了,别经常吃,谁知道干不干净?”
她很不放心:“要是吃坏了肚子,那可不好玩!”
“没事儿的,”阮仁燧说:“那么多人都在外边吃呢,也没见吃坏肚子。”
前世他在京兆府上班,吃了那么久也没见有事儿。
德妃哼了一声,说:“废话,吃死了的你还能再见到他?”
易女官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德妃回过神来,赶紧“呸呸呸”连吐几口,又伸手在他脑门儿上戳了下:“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没好气道:“去吧!”
阮仁燧眼睛立马就亮起来了:“谢谢阿娘——阿耶我走啦!”
圣上端着一只汤碗,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德妃看孩子像只快活的小狗似的,摇着尾巴往外跑,又不免要笑。
笑完又在后边喊:“要吃那种有店面的正经铺子,别贪新鲜买那些小推车上的东西呀!”
阮仁燧头也没回地喊了声:“知道啦!”一溜烟跑了出去。
德妃只能摇头:“跟只猴子似的,心都玩野了。”
……
阮仁燧这边儿叫德妃嘴了几句,大公主那儿也一样。
贤妃也说女儿:“仁佑,从宫里边出去,要走好远的路呢,你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啊。”
大公主很坚持:“我都跟岁岁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吃的!”
贤妃盯着她,不说话。
大公主有点不安,但还是说:“我们都说好了的!”
到最后贤妃也无可奈何了,摆摆手:“去吧去吧。”
大公主一下子就美了起来,原地蹦起来老高,背上自己的书包,乐颠颠地出门去了。
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千万别忘了喂我的小鸡呀,阿娘!”
把贤妃给气得呀:“这不是你自己买回来养的吗,怎么还得我喂?”
大公主理直气壮:“不管不管不管,反正你得给我喂鸡!”
贤妃没好气道:“你赶紧走吧,我也好清净清净,成天惹我生气!”
大公主也不在乎,美滋滋地朝阿娘招了招手:“阿娘再见~”
姐弟俩碰了头,一起乘坐着马车出宫,仍旧是叫小时女官领着,又一次出现在了车马喧嚣的街道上。
他们今天出宫的时辰比昨天约莫早了两刻钟,但街上的人流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熙攘如初。
大公主新鲜不已地四下里张望着,忍不住问:“岁岁,你说他们都是什么时候开始出来的?”
这事儿阮仁燧是真的知道。
“天还没亮他们就出来了,得赶在上朝的官员出门之前才行。”
又补充一句:“那些卖吃食的人家,赚的其实也都是辛苦钱。”
“刚过午夜,就得起身揉面、剁馅儿,准备柴草,一天至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很不容易的。”
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官员要赶早朝,这些人里边大部分成员家里边都有厨房,有人准备早饭。
而五品之下的官员们和吏员们,乃至于这些人的家小们,才是大清早消费的主力军。
大清早的,专门生火吧,不太值当,还折腾人,不如就近买点吃的嚼几口算了。
大公主听得啧啧称奇,又忍不住问他:“岁岁,你怎么知道?!”
阮仁燧楞了一下——因为他上辈子也这么问过他当时的上班搭子小庄,这些都是小庄告诉他的。
他先跟大公主解释这事儿:“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她说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早晨外祖母就是叫人出去采买了吃的。”
而后又不禁思忖起来:小庄现在该在哪里呢?
再一想,小庄比他小好多岁呢。
那时候他二十八岁,她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会儿八成还没有出生。
又忍不住想:那这时候小庄的父母在哪儿?
想到这里,他忽然间愧疚起来。
因为他前后与小庄共事以来,小庄耐心地教了他很多,但是他却都没有细问过小庄的过往。
他只知道小庄从前生活得很不如意,知道她姓王,有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妹,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甚至于他无法通过“王庄”这个名字去搜寻小庄,因为小庄曾经说过,那是她带着弟妹们流浪时途经过的一个地方。
那里的人很良善,给了他们很多吃的,有个老太太懂些草药,还帮她治好了生病的妹妹,所以后来她就用那个村子的名字来做了自己的名字……
阮仁燧忽的想起来——其实可以找一找神都城附近有多少个村庄叫王庄?
小庄之后,他忽的想起了另外的几位同僚。
乔少尹,她只比小庄大一点儿,这会儿大概还没有出生。
白应,这位来历神秘,他不知道对方的来处。
公孙宴……哎?!
阮仁燧小小地在心里边八卦了一下——他只知道公孙宴是公孙太太的儿子,却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依照他先前所见,莫非是荆校尉?
再仔细想想,公孙宴生得俊美,面目五官似乎的确与荆校尉有些相似?
阮仁燧暂且把这事儿记下,盘算着有时间仔细地去瞧瞧荆校尉。
再继续想其余共过事的同事们……
猫猫大王……
这位不需要他管,人家还在千秋宫享福呢,过得比他好多了。
小庄,或许可以从王庄着手去找?
李九娘……哎?
哎哎哎?!
阮仁燧想到这里,忽然间振奋起来。
这一位可以去找!
他与李九娘大概只差了几岁,或许李九娘现在已经出生了!
阮仁燧想到这里,忽然间停下脚步,狠狠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
我怎么早没想起来?!
他实在懊恼——相熟之后,他曾经听李九娘说起过她的身世,她是棺生子!
李家本是神都人氏,世代都在做殡葬买卖。
李家的媳妇又在咽气进棺之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周围人觉得此事大为晦气,避之不及,那之后没多久,李九娘的父亲就带着刚出生的女儿离开了神都……
现在是什么时候?
李九娘出生了,还是尚在母亲腹中?
他或许有机会救下李九娘的母亲!
阮仁燧想到这里,心中骤然紧迫起来。
小时女官和大公主看他突然停下,都吃了一惊。
大公主有点担心地问他:“岁岁,你怎么啦?”
阮仁燧:“……”
阮仁燧只能说:“我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啊!”
说完,他都没给大公主和小时女官反应的时间,就自己做了决定:“小时姐姐,你手里边有地图吗?”
阮仁燧说:“我想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周围又有什么铺子——最好是详细一点的地图,我今天不上课了,四处逛逛去。”
小时女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小公子且暂待片刻,很快就会有的。”
说完,低声吩咐人照他的吩咐去寻张地图来。
大公主还在茫然。
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娘子来说,出宫读书,结果却要翘课,实在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她皱着小眉头,神情犹豫,尝试着劝一劝弟弟:“这不好吧,岁岁。”
大公主建议他说:“你可以等上完课之后再去转呀!”
其实他们放学的时间还挺早的,太阳还很高呢。
阮仁燧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了,大姐姐,你自己去上课吧,我想四处转一转。”
对于他来说,上课并不重要。
但有机会改变昔日同僚生而亡母的命运,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虽然只是一个上午,但万一就只是差着这一个上午呢?
他不想等。
大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岁岁,逃课是不对的,是坏小孩儿。”
阮仁燧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大公主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也没说话。
姐弟俩忽然间沉默起来。
小时女官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心里好笑,脸上倒是不显。
她问两个孩子:“所以我们到底吃什么呀?”
大公主板着脸说:“随便。”
小时女官又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就近瞧了瞧,抬手一指:“曹氏羊肉饭。”
大公主板着脸说:“我不吃羊肉饭。”
她指了指曹氏羊肉饭旁边的刘婆婆肉饼,说:“我要吃这个。”
阮仁燧倒是真觉得无所谓:“那大姐姐你去吃肉饼,我去吃羊肉饭,反正挨得这么近。”
这两家铺面都不算小,店里店外都有位置坐,坐在外边的话,其实也紧挨着。
大公主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头往刘婆婆肉饼那儿走了。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抬起一脚踢在旁边凳子上,结果伤到了大脚趾,疼得龇牙咧嘴。
小时女官赶忙问:“哎哟,没事儿吧?”
大公主偏还要强,强忍着做出若无其事地样子来,单腿跳了两下,说:“没事儿!”
阮仁燧:“……”
小时女官:“……”
大公主在刘婆婆肉饼那儿点了一份驴肉饼。
伙计问她:“要什么成色的驴肉?肥的,瘦的,还是肥瘦相间的?”
大公主说:“要肥瘦相间的。”
阮仁燧在曹氏羊肉饭那儿点了一份羊肉饭。
伙计问他:“羊肉饭还是羊杂饭,小葱和香菜都要不要?”
阮仁燧说:“羊肉饭,只要小葱,不要香菜。”
阮仁燧心想:我是真有事要做,且有些事情,一开始就得把界限划清楚,即便是至亲,也不能越界的。
大公主心想:岁岁怎么这样?逃课哪行啊!
两个小孩儿坐在一张条凳上,却都只看着自己面前的铺子,不看对方,也不跟对方说话。
过了会儿,他们忽的转过头来,异口同声,一起问小时女官:“小时姐姐,你吃什么?”
大公主说:“我觉得驴肉饼好吃!”
阮仁燧说:“我觉得羊肉饭好吃!”
小时女官要了滚水给他们俩烫筷子,爽朗一笑,一碗水端平:“哈哈,我能同时吃两份!”
大公主:“……”
阮仁燧:“……”
大公主的驴肉饼先上来了。
那其实并不是常见的肉饼,而是夹饼,不然先前伙计也不能问她要什么成色的驴肉。
先把长条饼在烤炉里烘得外酥里软,再给从中间切开,夹上煮得酥烂入味的驴肉。
阮仁燧的羊肉饭来得也不算慢。
米饭都是早就蒸好了的,羊肉也早已经烤得滋滋冒油。
无非是叫人添一点香料,切一点黄瓜和胡萝卜丁进去搅拌,最后再点缀一撮小葱。
大公主开始吃驴肉饼。
阮仁燧还是吃羊肉饭。
过了会儿,大公主慢吞吞地说:“岁岁,虽然逃课不对,但是驴肉饼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一口?”
阮仁燧慢吞吞地说:“大姐姐,虽然我还是要逃课,但其实羊肉饭也很好吃,你也尝一尝吧?”
姐弟俩扭头对视了一眼。
大公主把吃了一半的驴肉饼递过去,阮仁燧把自己的羊肉饭碗推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姐弟俩忽然间都傻兮兮地笑起来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阮仁燧,你见过狗挨打……
早饭吃完, 两个孩子暂且分道扬镳。
大公主怀着一种眼瞧着弟弟走错路的无奈和忧愁,最后跟他摆了摆手:“岁岁,姐姐走啦,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
阮仁燧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大姐姐。”
他说:“你去吧,别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公主只得叹口气道:“好吧……”
又小大人似的叮嘱小时女官:“小时姐姐, 不用送我啦,这里离龙川书院很近, 你还是陪着岁岁吧,他小, 可别在外边让坏人给骗了!”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好。”
又示意侍从们陪同大公主往龙川书院去。
两个孩子就此分别。
他们坐在那儿用早饭的时候, 侍从们便听令去寻了份极为详尽的地图来,这会儿先递到小时女官手里去, 又由后者递到了阮仁燧面前。
阮仁燧眼睛一亮,向她称谢,而后迫不及待地将地图展开,在上边细细地搜寻起来。
李九娘姓李,李九娘的阿耶也该姓李。
阮仁燧记得李九娘曾经说过, 她后来回到神都, 重新操持祖业, 用的还是从前祖辈们使用的名字。
李记棺材铺子……
他目光在地图上谨慎又迅速地搜罗着, 前后途经了诸多道观和庙宇、坊市和道路, 终于在地图的一角, 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标。
李记棺材铺子!
只可惜并不是在吉宁巷所在的崇贤坊内, 而是在隔壁的延福坊。
阮仁燧合上地图,省略了编瞎话的过程,开门见山地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姐姐, 我想去延福坊看看。”
他看地图的时候,小时女官就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像只仓鼠似的,嘴巴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咀嚼什么东西。
听他这么说,她竟也没有深究,而是随口应了句:“好啊。”
向后吩咐一声,叫人去赶了马车过来。
这不免叫阮仁燧有点心惊。
他其实没想过遮遮掩掩。
因为没必要。
阿耶知道他是重生的,再知道他有意去寻前生认识的人,也不会觉得如何如何的。
解释是下位者需要做的事情,上位者不需要。
只是此时此刻,他毕竟也只是个三岁小孩儿。
说要逃课逛街,小时女官心平气和地应了。
说要乘坐马车往另一个坊市去,小时女官竟然也是无波无澜!
这实在不能不叫他觉得惊奇。
但要是主动去问,说“小时姐姐,你没觉得我的行径十分古怪吗?”,又深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一直到坐上了去往延福坊的马车,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到最后,阮仁燧只能问:“小时姐姐,你在吃什么?”
小时女官就从口袋里摸出来两个,搁在手心里叫他看:“波斯枣,要吃吗?”
阮仁燧瞧了眼,摇摇头,倒是感慨了一句:“看着比寻常的枣子大好多啊。”
“是啊,”小时女官附和一句,捎带着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也是为了治病才吃的。”
她引经据典:“《本草纲目》记载,波斯枣补中益气,除痰嗽,补虚损,好颜色。”
说完,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太医说我有些气虚,多吃点对身体好。”
阮仁燧了然道:“哦,原来如此。”
后来偶尔跟嘉贞娘子说起此事,后者告诉他:“没有的事儿,她就是单纯地嘴馋!”
又说:“殿下得少吃啊,那东西吃多了很容易胖的,《本草纲目》后边还有一句话,小时做贼心虚,截掉了没跟你说——波斯枣令人肥健!”
阮仁燧:“……”
不过这会儿他还不知道这事儿。
……
崇贤坊有崇贤坊的喧嚣,延福坊也有延福坊的热闹。
进了坊内之后,赶车的侍从问去哪儿,小时女官不免要转目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呃”了几下之后,还是觉得无谓过多地去遮掩。
他说:“往西边走。”
车夫从令而行。
阮仁燧一路瞧着,直到临近了自己心里边的那处坐标,才让马车停下,自己步行着向前。
虽说东市、西市仍旧繁盛热闹,但近年来,各行各类的铺子也逐渐星子似的散落开了。
这附近有不少住户,但也有许多商铺,又以医馆、药铺居多,偶尔间杂着家寿材铺子。
小时女官跟他示意了一下街边的惠民药局,告诉他:“那是太宗皇帝年间始创的制度,惠民药局隶属于太常寺下辖的太医署,向百姓兜售药材和药剂,每逢瘟疫横行之时,也会免费向百姓发放防疫的药物。”
这事儿阮仁燧是知道的。
那间惠民药局外边还摆着一块黑板,上边写了些饮名字和价格,无非是桂枝汤、防风汤、四物汤等简单日用的汤药。
小时女官着重瞧了眼价格,而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阮仁燧顺着这条街四处行走,倒真是见到了别处见不到的西洋景。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神都城很热闹,街道上到处都是闲逛的百姓和四方游客,这会儿到了殡葬一条街之后才发现,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嘛。
偶尔遇见几个,也是行色匆匆,面有悲戚之色。
阮仁燧一路走走看看,不时地进店去瞧瞧,如是往复几次,终于来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李记棺材铺子。
他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小时女官紧随其后。
这一大一小才刚进门,里边店家便迎了出来。
那是个相貌温厚的青年,瞧一眼两位来客,客气又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二位贵客到小店来,是有什么能用得着的吗?”
阮仁燧很好奇地四下里打量着。
这铺面外边瞧着貌不惊人,进来一瞧,却实在不小。
西边摆着大小尺寸不一的几具寿材,而后依次是白幡、纸钱和成套的寿衣等物。
再高一点的位置,还摆着人形大小的纸人,两腮涂得红红的,瞳孔森森。
小时女官四下里瞧了眼,姿态很随意地说:“给我拿两刀纸来吧。”
那店家应了声,麻利地提了过来。
小时女官给了钱,向他道一声谢。
那店家带着点经商人家惯有的礼貌和微笑,静静地等候了会儿,见他们都没再说话,不由得道:“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小时女官“唔”了一声,垂眼看阮仁燧。
阮仁燧干笑一声,有模有样地背着手,在店里边溜达:“不用陪着,你忙你的就行,我随便看看。”
小时女官:“……”
店家:“……”
倒是很少有人在棺材铺子里这么说……
阮仁燧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瞧瞧棺材的材质,上手感觉一下手感,再转着眼睛打量店里边其余的东西。
店家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同小时女官道:“这……”
他知道,有些人是很忌讳出入棺材铺子的,尤其是小孩子,更不会让他来。
小时女官也觉得有点纳闷儿,倒是没有制止,只说:“这孩子好奇心是有点重,叫他看看吧,叨扰您了。”
店家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您不介意就成。”
阮仁燧一边在诸多阴间物品当中打转,一边心想:这应该就是李九娘的父亲了?
又想:看他的模样和铺子里的陈设,想必妻子应该还没有出事。
这边打瞌睡,那头就有人送了枕头来。
里屋帘子一掀,走出来一个脚步沉重的秀丽妇人来,叫了声:“夫君?”
店家赶忙过去扶她:“你怎么出来了?”
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去看阮仁燧,就见他眼睛落在那妇人隆起的肚腹上,就像是被点燃了的烛火似的,骤然间明亮起来。
阮仁燧心想:太好了,赶上了!
李九娘还没有出生!
阮仁燧暗松口气,同时有了主意,背着手走上前去,叫了声:“老板。”
他指了指摆在西边的几副棺材,很认真地问:“你们店里只卖成品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有木料,你能帮着给打一副棺材出来吗?”
店家没想到这个小孩儿会说出这种话来,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
再见与他同来的小时女官并没有出声阻拦,便也就没有轻看亦或者否定,当下告诉他:“寻常的样式,基本上都能做。但若是过于繁琐细致的,小郎君怕就得另请高明了。”
阮仁燧就说:“我想用沉香木来做一副小棺材,很小的那种,棺材盖要做成滑动的,但是要有机关,平时上下左右怎么晃都不会开的那种!”
店家:“……”
店家忍不住想要擦汗:“啊?”
他看小时女官仍旧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阮仁燧商议:“多小的棺材?”
阮仁燧伸手比划了一个成年人手掌长短:“这么长!”
店家:“……”
店家忍不住道:“这,这应该不是用来装殓人的吧?”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说:“我打算做一个当摆件,里边还能放点什么东西。”
店家:“……”
店家向小时女官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小时女官摸了摸鼻子,干笑着说:“确定要这么干吗,小郎君?”
阮仁燧很肯定地点头:“就这么定了!”
现在李九娘还没有出生,但看她母亲的肚子,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
晚点他去取了沉香木来,接下来几天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在这儿耗着。
再说了,有个棺材挂件儿多炫酷啊!
以后再碰见不顺眼的人,阮仁燧就把棺材盖拉开,微笑着问他:“哦一哦一,要进来坐坐吗?”
想想就很快乐!
阮仁燧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呲着牙开始乐。
乐完之后,他三言两语跟店家敲定了这事儿,麻利地出门坐车,预备着去找他阿耶帮忙!
店家到现在都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诡异。
沉香木,多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有人用来雕棺材?
真要是做成棺材也就罢了,偏还是个棺材挂件儿……
发起委托的,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等阮仁燧走了,他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同妻子道:“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妻子笑着说:“还不一定能不能成呢,你瞧他回家去了,说不得沉香木拿不到,反而要叫长辈责备一通。”
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晚点就算那位小公子带了沉香木来,你也别真的马上就动手,老来多忌讳,说不定是小公子自作主张呢?非得有长辈一起来,才做得准。”
店家温和地应了声:“放心吧,我心里边有数。”
……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回了宫,去跟他阿耶说李九娘的事儿。
圣上听了,很感兴趣地问他:“李九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此,阮仁燧其实也不太清楚。
他跟李九娘共事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只是听上官说过,李九娘的天赋非常卓越。
这会儿阿耶问起,他也只能含糊地说:“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圣上听得不明所以:“有多厉害?”
阮仁燧想了想,迟疑着道:“我听乔少尹提过几句,说中朝曾经想招揽她呢……”
圣上听得眼睛一亮!
是一个很有用、很有用的人!
他若有所思,沉吟几瞬之后,道:“我给你开个条子,你拿去给程太医,带着她出宫去……”
“算了,你干不了这个活儿。”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停住了,转头看宋大监,问:“小时在哪儿?”
宋大监指了指门外。
圣上就说:“叫她进来吧。”
阮仁燧听得头皮有点发麻:“啊?阿耶,你不会打算让小时女官去做这事儿吧?”
圣上理所应当地道:“为什么不能?”
这会儿小时女官已经进来了。
圣上一边说,一边笔走龙蛇:“朕给你开张条子,你拿去太医署给程太医,叫她在宫外住几天,等李妻顺利生产之后再回来。”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把话讲完,条子也开完了,加盖印鉴之后,宋大监双手托着递过去。
小时女官接了,应了声:“是。”也没有问为什么。
阮仁燧:“……”
圣上心情很好地开始翻阅案上的奏疏,同时笑眯眯地跟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阮仁燧乖乖地说了句“阿耶再见”,而后麻利地跟小时女官一起出了门。
到外边儿去叫那暖风一吹,他刚刚还在发木的脑袋霎时间就清醒了过来。
阮仁燧心想:丸辣!
小时女官这会儿还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呢!
虽然她肯定不会说出来,但我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这种状态总归是叫人有点不自在的嘛!
阮仁燧有点情绪内耗。
小时女官倒是神色如常。
她还主动问阮仁燧呢:“殿下要跟我一起去跑一跑流程吗?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也能及时地指正我。”
阮仁燧想了想,应一声:“好。”
送佛送到西嘛。
只是很快他就发觉,他阿耶把这事儿交给小时女官,可比交给他来办来得稳妥多了。
小时女官先去尚宫那儿走行政流程,以尚宫局的名义外调程太医,同时给程太医办了一个月的额外补贴。
捎带着还替阮仁燧要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木,乃至于相关的出宫经费。
阮仁燧人在门外,听见里边有位女官问:“田美人这会儿也身怀有孕,临盆在即,程太医又是最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竟然得把她调走?”
小时女官附和着唏嘘起来,感慨着说:“可不就是遇见事儿了,才得把她调走嘛!”
那女官又问:“所以到底是遇见什么事了?”
小时女官说:“是哦,到底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呢?说起来,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呢!应该的确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吧,不然也不会把她调走呀!”
阮仁燧:“……”
真是装糊涂界的天才啊小时女官。
那女官不轻不重地碰了个钉子,笑一笑,终于没有再问。
小时女官协同阮仁燧一起往太医署去请了程太医同行,办好一干手续之后,便相携着出宫去了。
宫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程太医奉命外调的事儿就传开了。
她是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太医,这会儿出宫,又没有明说去向,实在叫人揣测不已。
是有哪位贵人产育在即?
可这也不至于不能说啊。
还有人私底下揣测着,或许是圣上在外边有沧海遗珠。
但也不至于不能说吧?
贤妃知道之后,反应相当寡淡,倒是说:“田美人知道这事儿,怕是又得吃心了。”
朱皇后知道了,不免有些怜惜田美人:“这是有人撺掇着她出头呢。”
叫人去宽慰田美人,又使人去问尚宫:“前脚才走完程序,后脚谣言就传得满天飞了,尚宫局的人,嘴巴真是够严实的。”
朱皇后做事,向来都是先礼后兵。
礼到了,你不赶紧兜着,接下来她一定会收拾你一个狠的。
尚宫闻讯就叫人把多嘴的女官降了品阶,一罚到底,而后又去凤仪宫请罪。
谣言随之消弭无踪。
……
事情闹出了动静,德妃当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她的所思所想跟贤妃和朱皇后都不一样。
她压根没想到田美人身上,也不在乎有个女官被罚了。
至于到底为什么要调遣最擅长产育之事的太医出宫,乃至于是否圣上在外边有个相好……
这是朱皇后该操心的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德妃从来不在无所谓的事情上内耗。
她就是觉得很疑惑——按理说那个时间,岁岁应该在外边书院里读书的啊,为什么会在谣言里充当了一个小小的配角?
等晚上阮仁燧回去了,就见德妃坐在殿内等他,笑微微的,说:“回来啦?”
阮仁燧自觉了结了一桩心事,兴高采烈地扑过去,说:“回来啦!”
德妃笑吟吟地搂着他,问:“岁岁,今天都干什么了?在书院里待得还开心吗?”
阮仁燧无知无觉地说:“开心!”
德妃暗地里咬了咬牙,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好孩子,有没有什么话想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外边的羊肉饭特别好吃,驴肉饼也好吃,阿娘,我明天回来给你带!”
今夜,德妃不关心羊肉饭,也不关心驴肉饼。
她只关心一件事:“没有别的事情跟我说了吗?”
阮仁燧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他迟疑着退了几步,缩了缩脖子:“阿娘……”
德妃语气温柔,笑容也温柔地戳破了真相:“岁岁,你不是应该在龙川书院上课吗?为什么我听说,你今上午好像就在宫里呢?”
阮仁燧:“……”
阮仁燧艰难地挠了挠头,转着眼珠想了想,终于两手捧腮,十分可爱地叫了声:“阿娘!”
他一脸我超乖的表情,奶声奶气地道:“阿娘,养小孩儿这件事,就跟养一只调皮的小狗一样,有时候就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你看,小狗狗有时候会闯一点小祸,但大多数时候,它都很可爱呀!是不是?”
德妃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十分慈爱地朝他招了招手。
阮仁燧迟疑着,慢慢地蠕动了过去。
德妃就那么一低头,似笑非笑地在他耳边,恶魔一样,低声问他:“阮仁燧,你见过狗挨打没有?”
阮仁燧:“……”
第105章 第 105 章 管尚书的后续——肇事……
阮仁燧叫德妃按在榻上, 用鸡毛掸子在屁股上狠打了一顿。
德妃一边打,一边恨恨地训他:“不学好,逃学!”
“你阿娘我一天要看起码一百页书, 你在外边逃学,逃学!”
阮仁燧:“……”
“你阿娘我一天得写一千五百字的读书笔记,你在外边逃学, 逃学!”
阮仁燧:“……”
阮仁燧接连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问:“阿娘, 你是不是因为自己过得不顺,所以打我撒气啊?”
德妃:“……”
阮仁燧就说:“你那是给谁学的, 是给我学的吗?是给你自己学的!”
德妃:“……”
德妃当场破防:“你说什么?!”
德妃用鸡毛掸子怒气冲冲地指着他, 说:“难道还是我让你逃课的?!”
德妃说:“我生养你一场,说你两句还不行啦?!”
阮仁燧:“……”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德妃又开始审他:“说, 上午跑回来干什么?!”
阮仁燧不愿把李九娘的事情给抖出来,就半真半假地撒了个谎:“我在外边看见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摆件,就想着自己也做一个来玩儿,回来找了块沉香木……”
德妃也没多想——主要阮仁燧说的真的都是实话,一句谎话都没有!
她信了, 叹口气, 又苦口婆心地劝他:“该念书的时候就好好念书, 别总想着玩。”
说到一半儿, 又想:我都这么大了, 成天念书都这么累, 更何况我们岁岁今年才三岁?
想到这儿, 德妃又开始懊悔了。
她丢掉手里的鸡毛掸子,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屁股,问他:“还疼不疼?”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 大声说:“可疼了!”
德妃又开始窝火了,没好气道:“活该,让你逃课!”
阮仁燧眼巴巴地看着她。
娘俩儿对视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
……
披香殿娘俩儿和好如初了,九华殿那边,大公主还在精神内耗。
她在想:要不要告诉德娘娘,岁岁今天没去上课的事情呢?
小孩儿逃课,这可不行!
贤妃看她写一会儿作业,愁眉苦脸一下,心里边直发笑。
等大公主又一次停下来叹气的时候,她就问了出来:“你总叹气干什么?”
大公主放下笔,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阿娘,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把岁岁逃课的事儿告诉德娘娘?”
贤妃没说应该,也没说不应该,而是问女儿:“你要是真的想说的话,怎么现在还在这儿?”
大公主蹙着小眉头,说:“我觉得背地里去告状不太好。”
贤妃就说:“那就不去说。”
可大公主也说:“但逃课是不对的呀!”
贤妃就说:“仁佑,事情是分轻重缓急的,在你心里,上课是最要紧的,但是在仁燧心里,却未必如此。”
她谆谆善诱:“只要人家没有伤害到你,也没有伤天害理,那你就要尊重别人做出的选择,即便这个选择跟你所做出的不一样。明白吗?”
她是一个成年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与孩子不同。
皇长子翘了天课,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难道说一天不上课,天就塌了?
不至于。
且论尊卑,上边有太后娘娘和帝后。
论亲缘,也有德妃这个皇长子生母在。
不需要她们母女俩去越俎代庖。
再说,白日里皇长子又不是一个人溜走的,还有小时女官陪着呢。
要真是觉得不妥当,小时女官会拦着他的。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这就是说,岁岁心里边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吗?”
贤妃说:“是呀。”
大公主听得忧伤起来:“唉,岁岁有小秘密了!”
贤妃忍俊不禁道:“难道你就没有瞒着仁燧的小秘密吗?”
大公主眨了眨眼,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贤妃说的很对,她也有瞒着岁岁的小秘密。
……
昨天是考试结束之后的开学第一天,十班分班,一班当然也不例外。
每个班选座位的方式也都是一样的,班主任在前边儿根据考试名次喊人进去选位置。
大公主跟汪明娘结伴在外边等候,为了说话方便,还跟第七名的家长商量一下,往后调了个位置。
她是第六名,汪明娘是第八名嘛!
第七名的家长也很和蔼地应了声。
可实际上,大公主跟汪明娘聚在一起蛐蛐儿的时候,考第七名的小娘子也凑过来了。
大公主朝着队伍后边探了探头,小声说:“那个赵世明在最后边!”
汪明娘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他本来就是滥竽充数的,当然得排在最后边了!”
考第七名的小娘子名叫庞君仪,也探头朝队伍最后瞧了一眼,挺不高兴地说:“凭什么让他们进一班呀,我们可都是自己考进来的……”
大公主和汪明娘深以为然:“就是!”
大公主又说:“好在是把他们俩排在最后边,要不然,我就要闹了!”
庞君仪今年七岁,懂得明显比她们俩多一点儿,这会儿就怏怏地说:“别的班都是二十个人,桌椅归置得特别齐整,四座五排。”
“我们班原本应该是三座五排的,就因为多了他们俩,给搞得乱七八糟的!”
大公主跟汪明娘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事儿,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往教室里一扫,果然见那座位安排得稍显错落。
原先十五个人可以三五成序,结果多插进来两个,总不能单独让他们缀在最后边吧?
就把座次给改了。
三三四三四。
刚好十七个人。
汪明娘也有点不高兴了:“真倒霉!”
大公主倒是有点庆幸:“好在我们名次还算比较靠前,不用跟他们挨在一起……”
第一名宋琢玉最先被点进去选位置,也毫无疑问地选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如是轮到大公主的时候,她就选择了第三排中间的一个位置。
庞君仪在她右边,汪明娘在她左边,三个人挨在一起。
至于走了某种门路进入一班的两个学生,则是毫无疑问地被剩到了最后一排靠里边的两个位置去。
十班的这两个位置,坐的是阮仁燧和曹奇武。
这两位学渣当然是乐在其中,但一班被分到这儿的两个学生,明显不这么想。
赵世明脸上有点发红,说不出是气怒还是委屈,攥紧拳头,好像若无其事地抬着下巴。
另一个被塞进来的马仲文眼圈儿已经红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的母亲神色都有点着急,脸上青白不定,也没什么话好说,默认了这个结果。
只是最后格外地叮嘱班主任一句:“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多费心,凡事多带带他……”
班主任笑着应了声:“好,您放心。”
又目送着家长们或者释然,或者担忧,或者满面忐忑地离开了。
再回到教室,就看见第十五名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根粉笔,正用尺子比着,在地上画三八线。
一边画,一边警告说:“赵世明,你这个滥竽充数的家伙不准超过这条线,到我这边来!”
班主任:“……”
赵世明气得小脸发白:“哼,谁稀罕到你那边去!”
十五名哼了一声,也不看他,扭头去跟十四名说话了。
班主任:“……”
唉!
汪明娘从前也没什么小伙伴,这会儿结识了新朋友,也很高兴。
还跟大公主和庞君仪相约:“这旬的休沐日,你们到我家来吃饭,都来——我阿娘做的金银腿蹄可好吃了!”
大公主跟庞君仪都还是第一次被人邀请,深有种成了大人的成就感,全都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大公主答应完之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弟弟,试着说给汪明娘听,结果汪明娘断然否决了:“不准带他一起来!”
她自己家里就有弟弟,想起来就皱眉头:“这个年纪的小屁孩儿可烦人了,他们懂什么呀?”
汪明娘说:“我们都是大孩子了,不跟他们一起玩!”
大公主犹豫了一下,到了也没再说这事儿。
只是心里边想起来,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岁岁。
这会儿再听阿娘说“每个人都会有小秘密的”,她心里边也就有些释然了。
如阿娘所说,这个小秘密并不会伤害到岁岁,也不算伤天害理,应该得到理解和体谅。
……
程太医被调用出宫的消息传到瑶光殿,惹得田美人生了一场气。
气完之后,发现情况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又不可避免地哭了一场。
田美人觉得自己很委屈——且她也的确有理由觉得委屈。
她有孕将近九个月,太医也说,这几日之间便要临盆了。
此时此刻,宫里边就只有她这一位有孕的宫嫔。
赶在这个关头,不知道是什么人下令把最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程太医给调出去,都太不把她当回事了。
田美人在寝殿里默默地流眼泪:“我虽是卑贱之人,但好歹也是良家女子入宫,承蒙太后娘娘恩准,给了名分,如今居然连不能进宫的女人都比不上……”
她怄得心口疼:“可怜皇嗣托生在我腹中,居然也要蒙受这样的侮辱!”
她以为程太医是出宫去照拂圣上在外的相好了。
朱皇后派遣女官去抚慰她,又送了赏赐过去,惹得她愈发伤怀:“我需要的难道是这些外物吗?还请皇后娘娘替我主持公道,请程太医回来吧!”
田美人再三恳求:“大公主跟皇长子都是程太医坐镇出生的,现下她不在宫里,我实在难以安心。”
女官把这话带了回去。
朱皇后沉吟之后,到底使人去崇勋殿那边儿问问,看圣上晚上是否有时间过来用膳。
圣上也应了。
等晚上见了他,朱皇后没说田美人的事情,而是问程太医的去处:“我只知道是小时女官点了程太医出去,倒是不知道是做什么差事去。”
圣上刚洗了手,又从宫人手里接过巾帕擦拭。
他眼神一扫,宋大监便会意地招呼着殿内的侍从们退了出去。
圣上这才坐下去,神情欣然,三言两语把阮仁燧说的话讲了,重点提了那位还没有出世的李九娘。
朱皇后听得讶然不已:“一位出身民间,并无师承,能力却不逊色于紫衣学士的奇女子?”
惊愕之后,她不禁面露赞叹之色:“这样的天资,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了!”
圣上颔首道:“是啊。”
朱皇后明了了他的心意:“陛下想栽培她,让她进入中朝吗?”
圣上微微摇头:“且先看看她的缘法再说——安国公府的两个孩子已经在接受准中朝学士的教育,若无必要,也无谓再为中朝增砖添瓦了。”
他沉吟着说:“不需要刻意地笼络和结交,如当下这样,有仁燧在那儿走动着,就很好。”
朱皇后明白过来。
对于圣上来说,派遣程太医出宫去救助李妻,是一件收益率非常高的事情。
他既得到了儿子的感激,也与一位天资卓越、且没有家族势力影响的奇女子建立了正向的关系。
短时间内瞧着好像没什么用,但谁知道若干年后,这随意的一着是否会发挥奇效呢?
多一位朋友,且还是本领高强的朋友,总归是件好事。
桌上已经摆了晚膳,她亲自替圣上盛汤,同时问:“那位夫人大概什么时候生产?”
圣上接过汤碗,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吧?”
他盘算着说:“不知她前世难产是否与命格,亦或者所产女儿的天赋有关,若真是如此,或许可以托请一下公孙娘子,央她也去瞧瞧,以防不测……”
朱皇后听得颔首,转念又因这话而心弦微颤。
圣上的性情就是这样。
如若你对他有用,亦或者被他看在眼里,他从不吝啬于赏赐,诸事都能周全到你的需求之前。
譬如说褚侍郎,他至今都不知道圣上为了他的心疾付出了多大的一个人情。
朱皇后也很确定,圣上不会让褚侍郎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邀恩的意思。
可如若你对圣上没有用处……
那他可能永远都懒得去分给你视线的一瞥。
譬如说田美人。
朱皇后心下叹息,斟酌之后,笑着将话题转到了田美人身上:“也是赶得巧了,李夫人的产期,刚好跟田美人的预产期撞在了一起……”
略微顿了顿,又委婉地劝说一句:“陛下这回下令下得太急了,多少修饰一些也好啊,忽然间点了程太医出去,也难怪田美人觉得委屈了。”
圣上原本心情还很不错,听到这里,却有点不耐烦了:“让程太医出宫去怎么了,宫里边难道就没有别的太医了?”
他撇了撇嘴:“不是还有好几个在那儿守着她吗?”
朱皇后知道田美人因先前的许多琐碎动作,失爱于上,但圣上如此毫不掩饰地表露厌恶之情,不免还是令她心惊。
她默然几瞬,终于还是柔声说:“田美人从前行事,的确有些不妥当,但是该罚的也都罚了,那就过去了。她毕竟是皇嗣的母亲,也请陛下略微多宽待她几分……”
“我难道还不够宽待她?”
圣上冷笑了一声:“她这美人做得这么不如意,不如再回头去做奉茶宫人好了!”
朱皇后听得心绪复杂。
这就是圣上性情当中很重要的另一部分组成了。
对待亲厚的人,他很宽宏。
只要对方有一点可取之处,骄纵也好,狂妄也罢,哪怕是对待他不够恭敬,失了礼数,他也能迅速将其淡忘,继续恩待对方。
从前圣上偏颇承恩公,御史大夫屈君平几次上疏,说得极其尖锐。
盛怒之时甚至把手里的笏板朝圣上砸过去了,最后圣上也只是一笑了之。
但田美人不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次都没过去。
现下圣上便冷笑着数给她听:“她从前仗着身孕,截贤妃的胡,有没有这回事?”
“在外命妇面前,说德妃的是非,有没有这回事?”
“不知分寸,把内宫的时候闹到千秋宫去,最后太后娘娘叫人给我传话,有没有这回事?”
“之前撵了齐才人出宫,她难道就是全然无辜?只是因为她有身孕,最后也轻轻放下了——我还不够宽待她吗?”
圣上嗤笑道:“她想怎么样,全天下的人都围着她转?她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别说这种赌气的话——罢了罢了。”
朱皇后轻叹口气:“咱们不说这事儿了,行不行?”
圣上敬重朱皇后,见她如此言说,也没再讲什么。
这时候外头宋大监在外边求见,语气听起来有点急切:“陛下?前头有事情来报……”
圣上淡淡地道了句:“进来回话。”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宋大监领着一个内侍走了进来。
躬身行礼之后,毕恭毕敬道:“陛下,外头有人来报,刑部的管尚书忽发急病,晕厥过去,怕是得告假几日了……”
圣上听得讶然:“怎么回事儿?白天还好好的呢!”
朱皇后在旁,倒是多说了一句:“先前听说管夫人重病,这会儿又轮到管尚书了?”
圣上惊了一下:“管夫人重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朱皇后便简略地提了一嘴。
圣上不由得皱起眉来:“管家的风水还真是有点邪门儿。”
他叹口气,吩咐下去:“找个太医上门看看,再去中朝,请一位学士过去走一趟,看管家有无蹊跷之处……”
侍从应声而去。
……
圣上没在凤仪宫久留,用过饭之后,就往崇勋殿去了。
才刚坐下,就有人来禀:“陛下,中朝的小梁学士求见。”
圣上初听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是她往管家去走这一趟的?”
亲信应了声:“是。”
圣上便点点头:“叫她进来吧。”
如是过了片刻功夫,宋大监守在门边,便见一道深紫色的影子往殿前来了。
再定睛一瞧,这位年轻的学士臂间还立着一抹白——是凤花台。
宋大监知道,所谓“小梁学士”中的“小”字,并不是因为这位学士年轻,而是作为年岁上的一种区分。
梁学士指的是安国公与武安大长公主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安国公府唯一的男嗣。
而小梁学士指的则是梁学士的妹妹,与太后宫里那位小梁娘子一母同胞的梁三娘子。
论血缘的话,她们都是圣上嫡亲的表妹。
圣上见了小梁学士,神色便十分温煦,见她臂间还停着一只白羽鹦鹉,还稍显讶异地笑了起来:“凤花台,你一向惫懒,今晚上怎么还来赶这个热闹?”
小梁学士神色肃穆,摇了摇头。
她一抬手,宽大的衣袖落下去一点,叫圣上看清楚。
原来不是凤花台落在她的臂间,而是凤花台被小梁学士捉住腿儿,扭送到了御前来。
“回禀陛下,”小梁学士十分严肃地说:“凤花台不是来赶热闹的,它是作为幕后黑手,被抓过来的!”
圣上:“……”
凤花台头顶的几撮儿长毛都耷拉下去了,想挣扎几下,却被捉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可恶的小娘子,一点同僚之情都不讲!”
凤花台瞪着一对黑豆似的眼睛,朝小梁学士愤怒地大叫:“等着吧,我要去打你妹妹的猫!”
小梁学士:“……”
凤花台又扭头去看圣上,叫声嘶哑,语气同样愤怒:“陛下,很不高兴见到你,晚上坏!”
圣上:“……”
第106章 第 106 章 阿耶,你听听我的心慌……
凤仪宫。
圣上用过晚膳之后, 便起驾离开。
朱皇后亲自送他出去,回去之后独坐良久,终于还是叫亲信女官往瑶光殿去走一趟, 转述她的话给田美人听。
“程太医出宫,是有桩正经的差事要办,且宫里边也不是只有她一个精于产科的太医不是?”
“没了她, 也还有别人,必然是能够周全着照顾你顺遂生产的。”
“人间多有不如意之事, 宫里边尤其如此,你怀着身孕, 切忌多思多想。”
朱皇后后边还有几句话说给那女官听。
“要是田美人听完这几句话, 深以为然的话,就不必讲了, 若是她听后很委屈,涕泪涟涟的话,就说给她听。”
那女官传完话之后仔细地瞧了瞧田美人的脸,看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不由得在心里边暗叹口气。
她说:“美人, 皇后娘娘还有几句话, 要我转述给你的——这是她最后一次规劝你, 仁至义尽了。”
田美人原本还在小声抽泣, 听她这话说得十分严肃, 不禁面露忐忑, 小心翼翼道:“娘子请讲。”
那女官便说:“美人若是实在不喜欢宫里的生活, 待到顺利生产之后,皇后娘娘或许可以设法送您离宫,往翠微山的行宫去居住。”
田美人听得脸色大变, 当下歇了眼泪,讪讪道:“这,这怎么使得……”
当今这一朝,已经有了一个被迁出宫去的齐才人,难道还要有一位被迁出宫的田美人?
再则,齐才人是破罐子破摔了,没什么好在乎的,可她还有孩子呢!
要是皇嗣有一个被赶出宫去的生母,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田美人马上摇头:“还请娘子回禀皇后娘娘,我无意离宫……”
那女官遂道:“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还有最后几句话,令我转告给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神色冷肃,语气凝重,平铺直叙地说:“田美人,圣上对你,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要考验他的耐心。”
“你让圣上不高兴,圣上一定会双倍奉还的,鸡蛋碰石头,你觉得碎的会是谁?”
相较于内廷女眷们言语时的幽微含蓄,这一席话已经是露骨到堪称冷酷的地步了!
田美人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她回过神来,不由得怔怔地道:“可是,陛下在我临盆在即的时候遣走了程太医……”
这的确是圣上做得不妥当啊!
那女官很平和地转述了朱皇后的话:“田美人,宫廷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圣意、圣意,还有圣意!”
说完,她毕恭毕敬地向田美人行了一礼:“皇后娘娘言尽于此,您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离去,徒留田美人独自留在原地怔神。
夜风温暖,她手心上却全都是冷汗。
阿好有些担心地看着姐姐,过去扶她:“姐姐,我们先进去吧,在外边站久了对身子不好……”
田美人神情恍惚,戚然一笑:“有谁会在乎呢?”
阿好大声地说:“我跟阿娘会在乎呀!”
你跟阿娘……
田美人怔怔地扭过头去,定定地看了妹妹一眼,倏然间涌出泪来。
她觉得很难堪,也很羞耻。
一直以来,她都在母亲和妹妹面前做出荣光无限的样子来。
她告诉她们,她过得很好,很风光。
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就在今日,就在今晚,这虚幻的泡影,终于还是被戳破了。
田美人只觉得身心俱疲。
阿好看她这副萎靡颓丧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叫了句:“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就心灰意冷了吗?”
“要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听皇后娘娘的话,搬出宫去呢?!”
她很生气地看着田美人,用力地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只会哭得我跟阿娘心里难过,别的人谁在乎?!”
田美人听得气急:“阿好,你——”
“你什么你?”
阿好气呼呼地瞪着她,没好气道:“你只敢跟我凶是不是?”
她说:“皇后娘娘那么训斥你,德妃娘娘那么收拾你,你怎么不敢跟她们凶?!”
田美人气得手都在哆嗦,一抬手,打了妹妹一个嘴巴:“她们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她又气又伤心:“别人也就罢了,都是外人,你是我亲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阿好捂着脸,不气不恼,只是含着眼泪,哽咽着说:“姐姐,你这不是都明白吗?”
“势不如人,就是要低头的,为什么事情出在自己身上就不懂了?”
她说:“宫里边受委屈的人难道只有你自己吗?”
“仁佑是公主,她会受委屈,她的阿娘贤妃娘娘在德妃娘娘面前会受委屈,而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难道就没有委屈的地方了?”
“你看谁成天怨这个怨那个了?”
阿好很恳切地跟她说:“姐姐,抱怨没有用,只会让人心烦!”
田美人听得气急:“你——”
而阿好尤嫌不够,她还要说呢:“姐姐,要是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还是赶紧搬去那个什么山吧,不然,我看早早晚晚都会被赶过去的!”
田美人白着脸,指着妹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吴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也觉得小女儿用这种态度对大女儿说话,实在是太过火了。
她看大女儿像是一枝瑟瑟的柳条似的打颤,赶忙过去把她扶住:“阿好,你姐姐还怀着身孕呢,不要这么说话……”
田美人半靠在母亲身上,身心俱疲,轻轻地喘息着。
阿好却说:“姐姐,你怀小外甥的时间是有限的,小外甥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宫里人都会忍你让你,可是你能怀一辈子吗?”
“借了债早晚都是要还的,借得越多,以后还得越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她年纪虽小,说的话也简单,但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这笔债就在那里,你还不上,以后就得要小外甥还,跑不了的!”
……
夜色初起。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却在自己的住处外见到了一个熟人。
宋大监。
夏侯小妹有些纳闷儿:“您怎么会过来?”
宋大监笑了笑,却没有应答,一错眼,去看小时女官:“陛下有几句话,差我来问小时。”
小时女官毕竟聪明,心念微动,便意会到他是为何而来了。
宋大监也知道她聪明,所以省略了所有的过程:“小时,管尚书的事情,你认不认?”
小时女官坦然地点了点头:“认。”
宋大监便轻叹口气:“宫里的规矩,做错了事情,就得认罚。”
小时女官也不辩解,又应了声:“是。”
宋大监点了点头:“陛下保全你的颜面,就不必报到尚仪局去了,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就在这里,从现在跪到天亮。”
小时女官神色平静,毕恭毕敬道:“陛下宽宏,臣铭感五内。”
说完,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宋大监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再同夏侯小妹点一点头,转身匆忙离去。
夏侯小妹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下意识看着宋大监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小时和守在不远处的两个小内侍,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小时女官回答,她就心急不已地说:“我去找姐姐帮忙!”
小时女官赶紧把她给叫住了:“别别别,可别惊动德妃娘娘了。”
她心想:管尚书的事情发了,圣上明显是生气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操弄朝廷要臣……
她附从在前,包庇在后,所以要受罚。
而皇长子作为首犯,估计更难逃罪责……
这时候去找德妃娘娘,只怕是适得其反。
夏侯小妹不明白:“小时,这都是为什么呀?”
再看她就这么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就更心疼了。
夏侯小妹毕竟在小时女官身边耳濡目染了那么久,也算是历练有成。
她先去房里寻了两只凳子来,给那两个崇勋殿的小内侍:“站久了腿疼,两位且坐吧。”
夏侯小妹是宠妃的亲妹妹,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更别说这对两个小内侍来说也是好事不是?
当下很客气地应了,又连声谢她。
夏侯小妹瞧着他们坐了下去,这才去寻了个很厚的坐垫,拿到小时女官面前去,同时面露迟疑,问那两个负责监督的小内侍:“这应该没问题吧?”
她说:“我并没有抗旨的意思,就是叫小时拿来垫一下。”
“陛下罚她归罚她,但顾看皇嗣的差事还是叫她担着呢,真要是跪在地上伤了腿,明天还怎么带皇嗣们出宫读书?”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
再则,从这两个小内侍接受了她的凳子,坐下去之后,这事儿其实就已经成了大半了。
他们没理由再去说什么,便都应了:“只是垫在膝下的话,自然是没什么的。”
夏侯小妹这才将那只坐垫递送过去。
小时女官接到手里,抬一下膝盖,将其送到膝下,又悄悄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夭夭真是出息了,都能动脑子了!
……
千秋宫。
小梁学士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宫人们掌起灯来,照得庭院里一片明亮。
那灯火吸引了萤火虫来,成群结队,忽闪忽闪地在这夜色里静静地停歇着。
她看见妹妹养的狸花猫项链半蹲着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盯着一只停驻在草叶上的萤火虫蓄势待发,一副随时都准备扑过去的样子。
只是没等这只猫猫扑过去,就有另外一个人以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姿态将它给抓住,美滋滋地拎起来了。
齐王快活地吹了一声口哨,不怀好意地在人家毛茸茸的肚子上摸:“项链,你这个小猫咪,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吧?”
小梁学士:“……”
狸花猫愤怒地大叫起来。
小梁娘子急急忙忙地从里边跑出来救驾:“要死了你,赶紧放开它!”
将这只猫猫救到自己的臂弯里,又忽的注意到姐姐过来了,当下又惊又喜:“琦英!”
小梁学士将今日之事的原委大概讲了一遍,外头千秋宫的近侍女官便适时地来回禀。
“太后娘娘,方才,陛下起驾往披香殿去了……”
太后娘娘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小梁娘子有点担心皇长子,一边用一把小梳子给自己的猫梳毛,一边略有些不安地道:“陛下肯定是会生气的……”
她叹口气,秀丽的眉头皱起来一点:“琦英,你也是,知道管夫人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可怜,瞒下来就是了,何必这么实诚呢。”
小梁学士笑了笑,没有说话。
太后娘娘神情肃穆,告诫她说:“琦华,这次的事情,琦英做得很对。”
作为曾经摄政多年的天后,她看待问题的方式与年轻人截然不同。
“管夫人是很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很可怜,但是如若琦英隐瞒了真相,因此损坏了皇帝与中朝,乃至于安国公府之间的平衡与信任,一旦生出事来,就绝不是三条人命能够填平的了。”
小梁娘子若有所思。
小梁学士倒是问了一句:“那披香殿那边……”
“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年轻人的问题终究还是要年轻人自己去解决。”
太后娘娘淡淡地道:“还远没到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呢。”
……
披香殿。
圣上过去的时候,阮仁燧才刚刚挨完打,正老老实实地坐着吃饭。
德妃看他过来,还很纳闷儿呢:“不是去凤仪宫了吗,怎么有空过来?”
先前崇勋殿有人过来传话,知会她一声,说圣上往凤仪宫去用晚膳了。
圣上朝她点了点头,便有内侍躬身过来,替他拉开了座椅。
他坐下去,这才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吃过了又过来的。”
德妃察觉到他情绪不高,“哦”了一声,有点忐忑。
她心想:难道是知道了岁岁逃课的事儿,专程来教训他的?
这可不行!
德妃还是很护犊子的,自己打孩子,手上还有个分寸,叫别人打他,那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敲起了鼓,偷眼打量圣上一眼,就见他脸上神情十分寡淡,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瞧着儿子……
德妃太了解他了——这一看就是生气了呀!
德妃有点担心儿子,眼珠幅度很小地转了转,紧跟着板起脸来,以一种抱怨的语气同圣上道:“这小子越长大越淘气,不打不行了!”
又说:“之前吃饭的时候总定不下心来,现在挨完打了,吃饭都香了,哼!”
阮仁燧坐在自己的专属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吃饭。
圣上侧过脸去瞧着德妃,问:“为什么打他啊?”
德妃就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来,气冲冲道:“你不知道,这混账东西逃课呢,这才第几天?就开始野了,不打怎么行呢!”
她说:“我狠狠收拾了他一顿,好叫他长长记性!”
圣上轻轻地哼了一声,拉长语调,声色谴责地问儿子:“岁岁,送你出宫去上学,就是为了让你逃课的吗?”
“你这么做,真是太让阿耶阿娘伤心了,难怪会挨打呢。”
他语气轻轻的,听起来很寡淡:“我看一顿打都不够,得再挨一顿打才行!”
阮仁燧还不知道管尚书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了。
他就心想:我今上午回宫来干什么,别人不知道,阿耶你还能不知道?
装什么呢!
阮仁燧就从饭碗里抬起眼睛,很气愤地瞪了他一眼:“阿耶,阿娘都已经打过我了,我也已经知错了,你不能再打我了!”
圣上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莞尔一笑,伸手到儿子面前去,掌心一松,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到了阮仁燧面前去。
圣上笑着问他,说:“你确定吗?”
阮仁燧稍显茫然地看着面前刚刚落下的那根长而雪白的长羽。
这是什么啊……
德妃也很不解,探头瞧了眼,犹豫着道:“好像是鹦鹉毛?哪儿来的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这根羽毛是哪儿来的了!
他刹那间悲从中来——可怜的凤花台!
紧接着又意识到——糟糕,管尚书的事情发了!
阮仁燧霎时间冷汗涔涔。
圣上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地叫他:“岁岁,岁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阮仁燧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没什么……”
圣上语气温和,状似很奇怪地问他:“跟你说话呢,怎么不敢看我?”
阮仁燧抬起小手来擦了把汗,叹口气,颤颤巍巍地道:“中式的父子,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他们是君臣,是仇人,是朋友……”
“我怕看到父亲深邃的眼睛……”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道:“混账东西,说人话。”
阮仁燧“啪”跪倒在他阿耶面前,小狗似的抱住了他阿耶的腿,眼泪汪汪道:“阿耶,你听听我的心慌不慌?”
第107章 第 107 章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
夏侯小妹先是设法给小时女官寻了个坐垫垫在膝下, 紧接着又很客气地同那两个内侍道:“二位且坐,长夜寂寂,我去叫人泡壶茶送来, 聊以消遣……”
小时女官有点不放心,眉头蹙起来一点,小声叮嘱她:“别去找德妃娘娘!”
夏侯小妹同样小声地说:“你放心, 我有分寸!”
她出了门,找了守夜的小宫女, 叫她送壶茶过去,自己掉头去了凤仪宫。
夏侯小妹同小时女官相处了这么久, 很了解她的品性。
依照小时的为人, 是不会去做恶事的。
且她又再三重申,不许自己去找姐姐帮忙, 联想一下她近来担的差事……
夏侯小妹大胆猜测:或许这事儿同自己外甥也有些关系。
她听宋大监的意思,这事儿仿佛是牵连到了管尚书,小时只是捎带着,都被罚俸三月,罚跪一夜, 那岁岁呢?
姐姐会不会受到牵连?
关键时刻, 夏侯小妹想到了朱皇后。
或许这位向来仁厚的中宫之主, 会有办法解除她们可能面临的危机。
……
凤仪宫。
朱皇后才刚听完心腹的回话。
对方一五一十地向她转述了瑶光殿发生的事情, 乃至于自己走出去之后, 阿好同田美人之间的交谈。
准确来说, 其实是争执。
朱皇后听得惊愕不已:“这些话都是阿好说的?”
心腹郑重应了:“不错, 就是阿好娘子说的。”
朱皇后心下称奇,由衷地道:“难为她年纪最小,却是瑶光殿里看得最长远的人, 有这样的灵慧和远见,来日不可限量!”
末了,又叹口气:“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田美人若是不听,我也没有办法了……”
这话才刚说完,外头侍从急匆匆地过来禀告:“娘娘,夏侯小娘子在外求见。”
朱皇后心里边犯起了嘀咕:“今晚上这是怎么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吩咐传夏侯小妹进来,听她说了事情原委,才知道是小时女官被圣上下令罚了。
朱皇后向来眼明心亮,先前崇勋殿的人同圣上通报管尚书的事情时,她正在侧,紧跟着圣上就下令惩处了小时女官——
两下里这么一对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管尚书生的这场病,近处同小时女官脱不了干系,再远一些,只怕还得追溯到皇长子身上去。
这时候就显示出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了。
从前朱皇后对管尚书没什么印象,无非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朝中高官罢了。
但是在见了刘永娘之后,又在对皇长子人品有所了解的前提下,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偏颇。
朱皇后旋即起身,叫夏侯小妹回去:“这事儿我知道了,会设法处置的,你去陪着小时,今晚就不要再露头了。”
夏侯小妹听她如此言说,就知道是答应了,心中感念不已,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那边朱皇后思绪略微一转,紧接着将视线从夏侯小妹身上挪开,又吩咐近侍们:“去九华殿走一趟,叫仁佑去披香殿,我在披香殿外等她!”
……
披香殿。
圣上面笼寒霜,避开了德妃,自己提溜着儿子往书房里去说话。
德妃看得心焦不已,好像一只崽崽被陌生人拎走了的猫妈妈,依依地跟在后边儿。
她蹙着眉头,很小声地说:“我都狠狠地打过他了,岁岁也已经知道错了,别再训他了……”
圣上心下嘿然,暂且松开手,低下头,居高临下地问儿子:“你真的知错了吗?”
阮仁燧知道,他阿耶问的不是他知不知道逃学的错,而是他知不知道自己联合凤花台收拾管尚书的错。
可是他有什么错?!
管尚书怎么了,不就是不能人道了吗?
这、都、是、姓、管、的、应、得、的!!!
如若不然,何以告慰管夫人?
难道就要眼看着某个小娘子被他糟蹋,继续管夫人的不幸命运吗?!
他当然知道他联合其余人和神兽这么做不合常理,但哪有合常理的方式让他达成目标啊?!
事发之前先知会一声,他阿耶难道会同意这么做?
绝无可能!
阮仁燧实际上已经是最适合做这件事情的人了,全天下都没几个血条比他更厚的。
他要是不敢干,这事儿丢给谁干?
等姓管的自然老死啊?!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没有错!”
圣上还没有说话,德妃就先急了:“岁岁!”
她又气又急,脸都白了:“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之前不是说已经知道错了吗?”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阮仁燧神情纠结,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踯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坦诚。
“阿娘,阿耶训我,不是因为我今天逃课,是因为别的事情。”
他三言两语把管尚书的事情讲了,又很认真地说:“逃课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可以认,但是管尚书的事情,我没有错,我不认!”
顿了顿,在脑海里想了想整件事情,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阮仁燧就跺一下脚,很严肃地看着他阿耶,超大声地说:“我就是没有错,就是不认——打我我也不认!”
德妃听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臭小子,我以为你出去两天,只干了逃课这一件事,怎么还有别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该追究责任的时候,先帮着他度过了这个难关才是!
德妃就狠狠瞪了这个冤种一眼,暗吸口气,又去劝说圣上,依依地道:“岁岁还小呢……”
圣上当时就是一声冷笑,紧盯着儿子,目光嘲弄地吐出来一句:“他不小了!”
前世加今生已经三十一岁的阮仁燧:“……”
只有德妃还不在状态之内:“什么呀,他才三岁呢……”
圣上神色冷凝,抬手指着儿子,问他:“你难道不知道‘尚书’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是仅在宰相之下的要臣,甚至于宰相是正三品,尚书也是正三品!
这是真正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阿耶,”阮仁燧毫不回避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才想了这么个迂回的办法啊……”
只是让管尚书不举,并不耽误他继续上朝,已经是折中之后的做法了。
圣上听得脸色发青,一口郁气憋在喉咙里,没等出来,外头侍从满头大汗地来报:“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略微顿一顿,又加了一句:“大公主也来了。”
圣上意味不明地“哟”了一声,瞟了儿子一眼,说:“人来得好齐全啊,贤妃没有过来?”
侍从神情不安地摇了摇头:“回禀陛下,只有皇后娘娘跟公主殿下来了,贤妃娘娘没来。”
圣上冷笑一声:“叫她们进来吧。”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又匆忙出去传话。
朱皇后虽然是成年人,步履沉稳,却反倒因为这沉稳而落在后边了。
大公主好像一只在被猎人追赶的小兔子,一路喘着气小跑着过来,甩了朱皇后十几步远。
还没有进庭院呢,就先喊了一声:“阿耶,不要打岁岁,是我想那么做的!”
圣上视线往她身上一瞟,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三十岁高龄的好大儿已经被他五岁的女儿拉到身后去,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了。
大公主严肃声明:“阿耶,不关岁岁的事,他这么小,能做得了什么?”
她把事情扛在了自己肩上:“是我要这么做的,不怪岁岁!”
德妃从没有觉得大公主这么可爱过!
朱皇后先前在外头见了大公主,就说了一句话:“管尚书的事情叫你们阿耶知道了,现下他正在披香殿呢。”
大公主听完就急了,火急火燎地拉着她过来救场,路上又把整件事情都说给她听了。
朱皇后这才知道,原来管夫人的这场病事出有因。
而管尚书的这场病,其中又掺杂了两位皇嗣和公孙娘子的因素。
这会儿见了圣上,就先假意训斥两个孩子:“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事情,是能自作主张去做的吗?那可是尚书!”
扮演完了白脸,又放缓了语气,开始扮红脸:“暂且把这事记下,回来好好地同长辈们说一声,依照陛下一贯的操守和准则,难道会视若无睹?”
圣上听得嗤了一声,并不肯接受这顶高帽:“虽然他们俩在外边惹了事,但是他们对于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
他很冷酷地说:“我没有什么操守,更没有什么准则,我要是事先知道,一定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
圣上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冷笑:“管夫人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我操心得过来吗?”
朱皇后:“……”
好坦荡的混蛋啊!
大公主忍不住分辩道:“可是阿耶,管尚书这样很不好,他已经害得管夫人重病了,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去害下一个人吗?”
圣上垂眼去看她,淡淡道:“仁佑,你们看见的跟我所看见的不一样。”
他说:“我不关心管夫人如何,甚至于也不关心管尚书如何。”
“我所在意的是,你们俩,再加上一个小时,居然在没有知会过长辈的前提下,自作主张,设法处置了一位正三品的尚书!”
因为大公主并不知道凤花台在其中参与的角色,所以圣上此时并没有提及到它。
他相信即便如此,大公主也能够清楚地领悟到自己的态度。
阮仁燧听得打个激灵,后背发凉,赶紧问:“阿耶,小时女官没事儿吧?”
圣上哼了一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大公主急了:“阿耶,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眼睛都红了:“这不关小时姐姐的事,是我跟岁岁决定要这么做的呀!”
“但是她默许了,也参与了,不是吗?”
圣上很平静地说:“事发之前,她是有能力劝阻的,事过之后,也完全有时间来回禀,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这是她自己作出的选择,所以现在她也要承担播出这个选择的代价。”
“我衷心地奉劝你们先想想自己,因为我很确信,小时在做出默许和隐瞒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结果,并且也愿意为此承担代价。”
“相反,你们好像并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圣上说到此处,情绪相对地平稳了下来。
他甚至有了闲心指点两个孩子,带着他们剖析整件事情:“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小时很合心意,她理解你们,给你们出主意。”
“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她失职了,她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是与不是?”
“她很清楚可能会有的结果,但仍然还是这么做了,我赞赏她的操守和心性,但这跟我要惩罚他并不冲突。”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得脸色灰败,有心求情,偏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呢,怎么救小时姐姐?
两个小孩一筹莫展,朱皇后亦是无言。
德妃在旁心焦不已地听了会儿,再觑着圣上的神色,忽地心头一动。
她咬了下嘴唇,轻轻叫了声:“陛下……”
圣上一抬手,断然地止住了她的话头:“如若你想给他们说情的话,还是免开尊口!”
德妃却摇了摇头,效仿圣上方才的说辞,徐徐地说:“我不是想给他们说情,也不想去深究管尚书的事情,只是想从我的角度说一说我的看法。”
圣上抬了下眉,看她一看,淡淡地道:“讲。”
德妃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切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陛下为什么要让两个孩子出宫去读书呢?”
圣上与朱皇后俱是一愣。
就听德妃娓娓道:“你不是说,是不希望他们生于深宫富贵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只能看见巍峨华丽的宫廷吗?”
德妃尝试着用写书的方式,去构思自己的言辞:“陛下不要把管夫人当成管夫人,也不要把管尚书当成管尚书,还有狄小娘子、郭小娘子,她们都是这两个孩子离开宫廷之后遇见的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人,仅仅如此罢了。”
“两个孩子遵从陛下的意思出宫读书了,也的的确确地见到了与宫内不同的世界,并且因此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和判断,践行了自己的理念,这不就是陛下一开始送他们出宫读书所希望的吗?”
德妃说:“陛下的做法很成功,也的确见效了啊,为什么现在却反而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呢?”
“是因为两个孩子做出的事情并不符合陛下的预期吗?”
“如果陛下早就预设好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不直接省去这个步骤,直接灌输给他们呢?”
“因为听到并不等于懂得,懂得也并不意味可以做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德妃温声细语地剖析着整件事情:“陛下生气的地方,在于两个孩子瞒着长辈对一位尚书进行了处置,陛下觉得这是越矩,因为‘尚书’两个字很重。”
“可是反过来想想,区区一个尚书,却历练了两位皇嗣,让他们看到了宫内看不到的东西,领悟到了从前不明白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大赚特赚?”
圣上听得怔住,一时无言。
朱皇后更如同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阮仁燧和大公主已经惊呆了,嘴巴张着,满脸崇敬地看着她!
德妃看他们都不说话,不禁有些忐忑。
她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迟疑着道:“难道我讲的不对?”
她心想:明明挺有道理的啊!
还掺杂了几个比较高端的词汇……
朱皇后下意识道:“不,不是……”
圣上眸光倏然间亮了一亮,深深看德妃一眼,话却是对着两个孩子说的:“德妃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排排队站好,一起点头:“嗯。”
“那就给我一个将此事轻轻放下的理由。”
圣上目光落在他们俩的头顶,慢慢地说:“让我听听,你们俩从这件事上都学到了什么。”
阮仁燧:“……”
好熟悉的考校感。
好烦!
大公主脸上则是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几瞬之后,她脆生生地开口叫了声:“阿耶。”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就问他:“阿耶,你觉得小时女官是聪明人吗?”
圣上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又问:“那朱娘娘、德娘娘,公孙娘子,还有帮岁岁把那颗药丸喂给管尚书的那个人呢?”
阮仁燧在心里边悄咪咪地给大姐姐打了个补丁:其实帮我把药丸喂给管尚书的不是人……
圣上则是又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就说:“她们都是聪明又善良的人,从前都跟管夫人和狄小娘子、郭小娘子素昧平生,她们现在为什么要帮我和岁岁说话,亦或者做事呢?”
圣上脸上和煦一点,问她:“为什么呢?”
“这其实就是我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杜太太讲过的一节课啊。”
大公主目光明亮,震声说:“因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去做好事,自然而然地就会有人汇聚到你的身边,但如果你做的是坏事,所有人都会远离你的!”
“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她神色肃穆,很认真地道:“从前屈大夫给我授课时,讲到高皇帝,他说高皇帝当年之所以能够称帝,就是被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民心推举上去的。”
“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心意,也弥足珍贵,管尚书的事情,不也一样吗?”
她也好,岁岁也好,公孙娘子,小时女官,以及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难道是为了得到某种好处才去做这件事的吗?
并不是,只是为了无愧于心罢了!
大公主问父亲:“阿耶,你还记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后边说的是什么吗?”
圣上定定地看着她,神情触动,默然无语。
大公主则自顾自地背了出来:“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第108章 第 108 章 阮仁佑,你可不要给我……
“故君子有不战, 战必胜矣…”
圣上在心里静静地品味了一下这两句话,良久无言。
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儿, 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却仍旧什么都没说。
几瞬之后,他转头去看自己的怨种儿子:“岁岁, 你大姐姐已经说完了,你呢?对于此事, 你作何解答?”
其余人也从先前大公主慷慨有力的陈词当中清醒过来,低头去看年幼的皇长子。
德妃心绪有些焦灼——主要是大公主刚才表现得太好了, 无形当中给了另一个孩子很大的压力。
她眉头微微地蹙了一点, 蹲下身来,宽抚似的扶着儿子的肩膀, 语气低柔地催促了一下:“岁岁,你阿耶问你话呢,这件事你怎么想?”
她摸了摸儿子的脸,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怕,大胆说就是了, 有阿娘在这儿呢。”
“好!”
阮仁燧听得精神一振, 紧接着鼻子里神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他也侧过脸去, 靠在他阿娘的耳边, 学着他阿娘的样子, 小声说:“我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 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大姐姐这样的好学生, 也有我这样的废物!”
德妃:“……”
说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软话,你神气个屁啊!
德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阮仁燧,你给我好好说——不然我打扁你!”
阮仁燧:“……”
阮仁燧慢吞吞地道:“……你看, 又急。”
德妃:“……”
其余人:“……”
德妃现在是真的很想打人了!
到底还是朱皇后人美心善,主动帮着给打了圆场:“仁燧,正经一点,陛下是很严肃地在考教你们俩的功课呢。”
又问他:“经历了这件事情,你心里边有没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个大人,眼睛亮晶晶的,语气特别轻松愉快地说:“感悟当然是有的啦,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最最最最幸运的小孩!”
其余人听得愣住。
阮仁燧就笑眯眯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的运气很好,投生在了皇家,是天潢贵胄,生来就有锦衣玉食,不仅不会为人欺凌,还可以替别人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他看向圣上:“我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英明神武,虽然有时候也会生点小气,使点小坏,但总是愿意包容我,宽容我的过错!”
他看向朱皇后:“朱娘娘虽然不是我的生母,但却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宽厚,大度,仁慈,有容人之量,遇见事情会庇护我,还会帮我打圆场!”
他看向德妃:“我阿娘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阿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聪明好学,也愿意体谅小孩子的难处,把我当成她手心里的宝贝!”
他看向大公主:“大姐姐也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姐姐,你总是照顾弟弟,有什么都想着我,护着我,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
阮仁燧慢慢地说:“我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遇到的也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身体很健康,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虽然胸无大志,但是却也衣食无忧。”
“还可以凭借出身去替蒙冤之人主持公道,让天下因我而有一点小小的清明,这不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吗?”
他再一次重申:“我真是全天下最最最幸福的小孩!”
众人听得面露触动,一时无言。
圣上受到的触动,相对就格外地大一点。
仔细想想,有些事情真就是天注定。
如果重生回来的不是这个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当下的这种性格……
或许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孩子心机深沉,胸有大志……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真是胸有大志,就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露骨,这么明显了。
至于面前这个冤种……
圣上很确定他没有用此谋取私利的念头——就他那个漏勺似的脑袋,哪儿能想得了这么多啊!
只有大公主特别感动地拉住了弟弟的手,很认真地承诺:“岁岁,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永永远远做好姐弟!”
阮仁燧笑眯眯地应了声:“一言为定!”
两个小孩又伸出两只小胳膊来,两根小小的小拇指凑到一起,开始拉勾了。
朱皇后和德妃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心绪和神情一样柔软。
圣上瞧了几眼,嘴上嗤了一声,对两个孩子的说辞都没有作出评论,只是到底还是没再追究管尚书的事儿。
“罢了,”他冷笑一声,伸手分别在两个小孩脑门上戳了一下:“算你们走运!”
阮仁燧:“……”
大公主:“……”
朱皇后和德妃:“……”
阮仁燧自己过了关,倒是还惦记着别人呢,看他阿耶松口,赶紧追问一句:“那小时女官——”
大公主也赶忙道:“是呀阿耶,那小时女官呢?!”
圣上平等地瞪了他们俩一眼,摆摆手说:“罢了。”
又递个眼色给宋大监。
后者便会意地使人过去传话,免了小时女官今晚的跪罚。
大公主松一口气。
阮仁燧却还有点别的担心,趁着其余几个人不注意,悄悄问他阿耶:“凤花台……还好吧?”
圣上坏坏地反问他:“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阮仁燧脑海中倏然间闪现过不久之前看见的那根长羽毛……
他霎时间悲从中来:“阿耶,你到底把它怎么啦?”
圣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怎么,就是从它头顶拔了根毛,过段时间就长出来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鸟也一样。
凤花台是前任北尊养大的,虽然在管尚书的事情上掺和了一脚,但顶多也就是小惩大诫,不会真把它怎么样的。
阮仁燧着实松了口气。
他这才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很好(八)奇(卦)地问他阿耶:“所以管尚书现在究竟怎么样啦?”
……
管尚书病倒了。
不是装的,真病倒了。
凤花台经历了短暂地思考之后,还是觉得不举这件事得有个外在的诱因——总不能叫人一看,好好的一个人一觉睡醒就不行了吧?
它就去找自己的朋友借了一只能叫人生病的病虫,连同那两颗药丸一起,偷偷投到管尚书的茶盏里边儿去了。
病虫入体,从潜伏到发作,不过一日功夫,到了这日下午,管尚书就忽发高热,倒下去了。
这才有了后来圣上差遣小梁学士去管家走这一趟,紧接着捉出了幕后黑手的事情。
阮仁燧跟大公主听了只觉得他活该:“先有因后有果,这不都是他自找的?”
两个小孩儿惹完事儿之后拍拍屁股,把烂摊子一丢,美美地走了。
圣上捏着鼻子开始思考这事儿该怎么善后。
“没了张屠户,也不能吃带毛猪啊。”
朱皇后倒是举荐了一个人选:“我看刑部的俞侍郎就很好。”
她把从前宋巧手与郑夫人那一案说了出来:“俞侍郎同宋巧手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于这案子一开始就是京兆府的,也与刑部无关,他却为了对方几番奔走,最后求到了俊贤夫人那儿,这种人才真正担得起一个尚书之位呢!”
圣上因这事儿而生气是真的,有意选贤举能也是真的。
听朱皇后如此言说,倒真是动了一点心思,只是一时没有把话说死:“我叫人去查验一二,再做决定。”
朱皇后带着大公主离开,圣上憋了一肚子火,也回崇勋殿去了。
最后披香殿里只留下德妃娘俩儿。
德妃回去坐下,喝一杯茶定了定神,这才腾出手来,板着脸审问儿子:“阮仁燧,你出宫才两天呢,一天在逃课,还有一天在算计刑部尚书,你过得很充实啊?!”
阮仁燧:“……”
阮仁燧无力地道:“阿娘,别这样,那一茬儿不都过去了吗。”
德妃看这臭小子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倒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儿:“等着吧,这事儿我先记下,再敢闯祸,我给你来个狠的!”
阮仁燧娴熟地敷衍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
九华殿。
自从大公主得到朱皇后的传召匆忙离开,贤妃的心就提起来了。
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殿内琉璃灯罩下的烛火,静静地数算着时间。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终于终于,她听见了殿外侍从们的问安声。
大公主回来了!
贤妃暗暗地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仁佑,事情都解决了吗?”
“当然啦,”大公主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抬着下巴,洋洋得意道:“我都亲自出马了,怎么可能解决不了?”
贤妃:“……”
贤妃心想:你离开的时候好像被狗撵了似的,慌里慌张的,那时候可没这么自信!
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而是先顺着这茬夸奖了一句,这才问:“到底是怎么了?皇后娘娘让你去披香殿,又是为了什么?”
大公主自觉做成了一件事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这会儿贤妃问,她就美美地打开了话匣子:“这件事情呀,那可是说来话长了……”
贤妃听女儿事无巨细地把这件事情讲了,也觉得惊叹不已。
没想到两个孩子敢连起手来干这样的大事,更没想到即便是做了这样的大事,最后竟然也全身而退了!
圣上的脾气,她是很了解的,也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知道这全身难退的含金量有多高!
贤妃不由得道:“你真得好好地谢谢你德娘娘,要不是她说服了陛下,这一次你们绝对没这么容易过关!”
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此刻再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她仍旧觉得如在梦中:“阿娘,你不知道,那时候德娘娘说起话来,简直像是在发光!”
她语气歆羡,满脸向往,超级肯定地说:“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肯定不如德娘娘!
贤妃温柔一笑,附和了她的话:“我猜也是这样。”
没想到大公主紧接着就把矛头指向了她:“阿娘,德娘娘在进步,那你呢?”
贤妃:“……”
大公主叹了口气,皱着小小的眉头,深情无奈,特别认真地说:“阿娘,你是不是也该看看书了?”
她语重心长道:“我怎么记得德娘娘以前没这么厉害的,是读书改变了她呀,这么好的例子摆在面前,阿娘你真的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贤妃:“……”
她都没来得及说话呢,那边大公主都已经替她计划好了。
“阿娘,我替你问过朱娘娘了!”
大公主两眼亮闪闪的,超级认真地说:“德娘娘看的那些书单,都是嘉贞娘子给开的。”
“我请朱娘娘拜托嘉贞娘子也抄录一份给你送过来,以后你也每天看书,也每天写读书笔记,用不了多久,你也就会跟德娘娘一样厉害了!”
贤妃::……”
贤妃听得眼前发晕:“仁佑啊,你看庭院里有那么多花,怎么可能每朵都一样?”
她说:“德娘娘是因为要写书,所以才会看那么多书的呀,我又不……”
贤妃想说:我又不需要写书,看那么多书干什么?
没成想这句话反而点醒了大公主:“对,阿娘,你也要写书!”
她特别欣慰地看着母亲:“阿娘,你虽然没有德娘娘那么聪明,但是也属于比较聪明了,都会举一反三了!”
贤妃:“……”
贤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道:“阮仁佑,你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她说:“你德娘娘不光喜欢看书写书,还喜欢打小孩呢,要学我就全都学上,你可不要给我叶公好龙啊!”
大公主:“……”
大公主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住了。
……
这一晚虽过得稍显惊心动魄,但阮仁燧也好,大公主也罢,心里边都是很有成就感的。
原因无他——他们真的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某个小娘子可能会有的不幸命运啊!
第二天再聚在一起预备着去上学,连脚步都轻快了。
大公主见了小时女官,第一时间过去关切道:“小时姐姐,你还好吧?!”
小时女官脸上有点恍惚,听着声音回过神来,赶忙笑着应了声:“我很好啊——是你们帮了我,是不是?真是多谢多谢呀!”
阮仁燧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小时姐姐,你太客气啦,你本来也是受了我们俩的牵连嘛……”
小时女官心里边还有点五味俱全。
倒不是因为昨晚的罚跪,而是因为今早晨她听见的闲言碎语。
宫里边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晚上中宫带着大公主匆忙去了趟披香殿,一向春风得意的小时女官也被罚了。
两件事儿交叠在一起,各色各样的议论实在不少。
今早晨文惠女官就鬼鬼祟祟地过去告诉她:“小时,你现在出名啦,好多人都在议论你呢,说老早就看出来你心机很重,城府颇深!”
小时女官:“……”
文惠女官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哄骗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如今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只觉得天都塌了!
“……冤枉啊!”
她木然道:“像我这种有点时间就在床上躺着,整天胡吃海塞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第109章 第 109 章 阮仁燧说:“阿耶,你……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乘坐马车出了宫, 跟两只小猫似的,聚头在一起呼噜噜各自吃了一碗米线。
紧接着,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大公主看弟弟把书包交给侍从, 而不是自己拎着,就隐约明白了一点:“岁岁,你今天还是不去上课吗?”
阮仁燧如实道:“大姐姐, 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大公主点点头,没有再问。
如此一来, 反倒叫阮仁燧觉得惊奇了:“大姐姐,你怎么不劝我了?”
大公主就把昨天贤妃说的话给搬出来了:“我阿娘说,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 要允许别人有不同的划分标准!”
阮仁燧由衷地道:“贤妃娘娘真的是很开明!”
大公主听他夸赞母亲,心里也受用得很, 美滋滋地笑弯了眼睛。
姐弟俩就此别过。
等大公主走了,小时女官才问阮仁燧:“小公子今天怎么打算,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阮仁燧从车厢座位底下拉出那口装着沉香木的箱子,铿锵有力道:“去棺材铺!”
……
李记棺材铺子。
李正伦万万没想到,昨天说要来订做棺材配件的小郎君, 今天居然真的来了!
且还真的把沉香木给带来了!
他讶异不已, 瞧着摆放在柜台上的木料, 几乎疑心这是自己给棺材刷漆刷中毒了出现的幻觉。
李正伦没敢看阮仁燧, 只能去看看起来年纪大一些, 应该能拿主意的小时女官:“真的要做棺材配件吗?”
他忍不住道:“这么贵重的木料……”
小时女官明白他的难处, 就说:“不然, 咱们事先订个协议?”
李正伦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忙不迭道了句:“劳驾您了。”
又请这一大一小暂待,自己去寻了笔墨纸张来。
行家一出手, 就知有没有。
小时女官动笔拟定了一份协议书出来,李正伦打眼瞧见,心就安了一半儿。
因为小时女官的书法极其出色,苍劲秀逸,舒朗均匀。
他虽非书法名宿,但做的是寿材生意,见多了名人题写的碑文,这会儿见了这份协议,就知道这圆脸女郎绝非蓬门小户出身。
想想也是,寻常人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一块沉香木哄孩子玩儿?
协议书订了,李正伦开始着手设计雕琢方案,又不免要问到阮仁燧的意见。
阮仁燧很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样式上倒是没有什么要求,寻常即可,记得给打磨得光滑一些,再专门留出孔洞来,预备着让我穿绳!”
最后他再三叮嘱:“棺材盖儿和棺身的衔接得好好做呀,千万别走着走着忽然间盖儿掉了……”
李正伦一一记下,最后在协议书的反面画出图来,跟他确认:“这样吗?”
阮仁燧瞟了一眼,点点头:“对!”
李正伦应了声,寻了支炭笔,在纸上画细致些的模型。
小时女官抄着手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觑着阮仁燧。
阮仁燧起初还没发觉,察觉到之后不免要回头看她,只是四目相对,小时女官什么都没说。
他转头回去,却觉得落在自己肩背和后脖颈上的视线实在不容忽视。
阮仁燧不得不又一次回过头去,小声问她:“小时姐姐,你总看我干什么?”
小时女官笑盈盈道:“因为你很可爱,很好玩儿啊!”
阮仁燧听得迷惑不已。
这时候小时女官伸手去点了点那协议书画着简易图形的反面,说:“看小孩儿装大人,就是很好玩啊。”
她笑吟吟地说:“之前店家问你,你也像模像样地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的认识这上边的字,也看懂了这张草图呢!”
阮仁燧神情木然:“……”
哈哈,蠢人又熟练地露馅了呢!
阮仁燧真想哭。
小时女官看他眼睛里都开始聚雾了,也给吓了一跳,赶忙蹲下身来,哄他说:“哎?你别哭呀!”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同时生气地跺着脚:“你就是故意的!”
小时女官茫然地看着他:“嗯?!”
阮仁燧生气跺脚:“明明早就察觉到了,还故意逗我玩儿——你这万恶的芝麻馅汤圆!”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阮仁燧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无辜地眨了眨眼,说:“我真不是有意的,刚才要是不说,以后你在别人面前露馅儿了怎么办?”
阮仁燧:“……”
阮仁燧想了想,心说:“这倒也是!”
再一想小时女官芝麻馅汤圆的本性,又觉得很不放心,当下板着脸道:“你发誓,刚才没有逗我玩的意思,不然你明年胖到二百斤!”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恶毒!”
阮仁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所以你其实就是故意在逗我玩儿是不是?”
小时女官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阮仁燧:“……”
阮仁燧紧盯着她,语气谴责,还带了点绝望:“……人心居然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最好还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泄露痕迹啦,只是即便泄露了,其实也不会怎样的。”
她说:“圣上都不在乎,那别人在乎与否,就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阮仁燧听得短暂一怔,继而若有所思。
……
李正伦画了草图出来,叫阮仁燧过眼之后,又用铅笔将其按照尺寸等比例画在那块沉香木上,末了,又预备着往自己厢房的工作间去操持此事。
阮仁燧问他:“我可以在旁边看吗?”
李正伦知道这孩子也好,带着他的小娘子也罢,都不避讳这些东西,当下笑着说了句:“这有何不可?”
阮仁燧便好奇不已地跟了过去。
小时女官示意侍从们跟过去陪着,自己则留在堂中跟李太太说话——李正伦往工作间去忙活,李太太便出来照应着生意。
女人跟女人说话方便,尤其李太太这会儿大着肚子,即将临盆,无形当中,不免又增添了许多话题。
小时女官自己没有生育过,但是却曾经见证过宫里两位皇嗣的诞生,又听过许多医理之事,这会儿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李太太是头一次生产,心里边其实也有些忧惧,听她说得条理,不觉入了神。
小时女官见状,便主动提起自己有位表姑在做大夫,极擅妇科和产育之事,若李太太不弃,倒是可以请她来瞧瞧。
李太太有点意动,又怕对方只是客气性的顺口一提,当下迟疑住了。
小时女官顺水推舟,马上就说:“嗨呀,不用不好意思啦,我这就叫人去请她来瞧瞧!”说完,没等李太太反应过来,就叫人去请程家表姐来了。
李太太一叠声地谢她。
晚点程太医到了,见了李记棺材铺子的门头,先是一怔,进门前瞧见李太太之后,又是一怔。
只是她原就在宫里当差,擅长的又是产科这种危险类型,早知道凡事该闭紧嘴巴、少说少问的道理。
这会儿见了李太太,她就按照先前约定好的来办。
先给对方诊脉,末了,又问饮食,乃至于脚肿不肿,夜里是否会起夜之类的琐碎细节。
李太太都答了,她心里边便有了底,说了几句,果然都对。
李太太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听她说得准确,才放下心来。
迟疑几瞬,又带着点初为人母的羞涩,悄声问程太医:“能看出来是男是女吗?”
程太医有点犹豫。
她诊出了李太太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但是却犹豫着是否要告知对方。
然而李太太已经从她的踯躅当中领悟到了,低头摸着肚腹,温柔一笑:“原来是个小娘子呀。”
她跟小时女官说:“其实这几个月,我也有做过胎梦。我梦见我养的杜鹃花开了,去年花开的时候是粉色,可我梦见的却是一片鲜红。”
“说来也奇怪,做完那个梦没多久,杜鹃花真的开了,跟梦里的颜色一样,特别地红……”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忧惧,很快又笑了:“我起初觉得这个梦不吉利,没敢跟别人说,现下知道怀的是个女儿,兴许是来报喜的呢!”
好像是猝不及防地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小时女官心口倏然间尖锐地痛了一下。
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原本应该发生的故事。
只是她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动作轻柔地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李太太微微有些凉的双手,很肯定地跟她说:“红杜鹃当然是来报喜的,杜鹃杜鹃,跟喜鹊来门是一样的道理呀!”
……
阮仁燧在李正伦那儿消磨了一上午,直到对方给刨开的几扇木板上完了防腐的油料,须得进行一日一夜的阴干之后,他才跟对方辞别。
这时候,小时女官也跟李太太聊得差不多了。
李太太就叫丈夫把阮仁燧预付的订钱还给他:“小时专程给我介绍了一位好大夫来呢!”
李正伦楞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向小时致谢,又要去柜台拿钱。
阮仁燧没等他过去,就拉着小时女官跑了,嘴里说:“再说,再说!”
李正伦叫他们:“哎——等等!”
然而那一大一小都已经跑远了。
李太太看得笑了,说:“不要就不要吧,估计人家也不缺这个钱,要是再去强求,反倒显得生分。”
李正伦不无幽怨地道:“说要给钱的是你,说不需要给的也是你……”
李太太哼笑一声,嗔怪道:“真是呆子,你连应时而变的道理都不晓得吗?”
……
阮仁燧连同小时女官顺利地将程太医引荐到了李家夫妇二人面前去,肩膀上的差事就算是卸下了大半。
再一瞧时间,估摸着龙川书院那边儿马上就要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一大一小又坐上马车,去接大公主放学。
大公主见到弟弟,特别高兴,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出来,快活地叫他:“岁岁!”
她问:“你下午会来上课吗?”
阮仁燧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大姐姐担心——毕竟他想做的事情,暂时都已经做完了嘛!
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嗯!”
姐弟俩往可供休憩的那处宅院中去用饭午睡,末了,又背上书包,一起上学去了。
下午还有两节课要上呢。
一班是什么课阮仁燧不知道,但十班要上的是数学课。
阮仁燧在十班,也算是个清奇人物了。
年纪最小,成绩却是名列前茅。
开学到现在两天半,他有一天半没来……
阮仁燧的同桌曹奇武特别好奇:“你干什么去啦?”
阮仁燧爽朗一笑,破罐子破摔:“玩儿去了,就是不想上学!”
曹奇武眼睛里的羡慕都要淌出来了:“你家里人知道吗,不打你吗?”
阮仁燧摇摇头,撒了个小谎:“他们都不管我!”
曹奇武狂吃柠檬,欣羡不已:“我要是敢逃课,我阿耶阿娘一定会把我吊起来打的!”
数学课有场随堂测验,一页试题后边还跟着道附加题。
阮仁燧咬着笔头回想起先前入学考试那回,自己把物理题错看成数学题,总觉得不甘心,这会儿就专程试着做了做那道附加题。
是关于图形的证明题。
小半刻钟之后,阮仁燧成功证明出直角等于120度!
阮仁燧默默地放下了笔。
阮仁燧开始思考世界。
阮仁燧悄悄问曹奇武:“我之前没看完的那本鬼故事还在吗?”
曹奇武听得眼睛一亮,瞟一眼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贼眉鼠眼地点点头,小声说:“在的在的!”
第一名跟第二名往往是竞争对手,但倒数第一跟倒数第二多半都是真朋友。
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
阮仁燧在龙川书院破罐子破摔,德妃在披香殿里魂游天宫。
昨天晚上披香殿里发生的事情,辗转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
她老人家对于圣上和皇嗣们针对管尚书的行径不置可否,倒是很赞许德妃和大公主说的那几句话。
而她对于自己看得上的人,从来都不吝啬于赏赐,且往往都能赏赐到对方心里去。
太后娘娘赏赐了大公主两面七品内庭女官的令牌,准许她自行招募两名女官效命。
因大公主出宫上课去了,这话是对着贤妃说的:“仁佑年纪虽小,但听她的谈吐,已经知道该如何识人用人了,那就放开手去任她施为。”
贤妃替女儿谢了恩。
太后娘娘又下令追谥德妃已故的父亲为户部尚书,同时赐予德妃之母正三品诰命夫人的尊荣。
德妃惊喜交加,同时不无感伤地谢了恩。
她的父亲去的不甚光彩,虽然有宠妃女儿和皇长子外孙,但终究没有得到追谥。
德妃作为人女,不免觉得懊悔痛惜。
如今得以弥补,也算是小小的告慰了。
更不必说太后娘娘还赐予夏侯夫人正三品的诰命夫人身份,这就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
太后娘娘还专程跟她说了几句话:“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瞧着还懵懵懂懂的,几年下来,竟很是历练出来了,极为难得。”
又问她:“书写得怎么样了?”
德妃:“……”
……其实早就陷入到瓶颈期了_(:з」∠)_
但此时此刻,容不得德妃把实话说出来。
她只能梗着脖子说:“回太后娘娘的话,写完了前三章,正预备着写第四章……”
太后娘娘点点头,吩咐她说:“以后每写完一章,就送到千秋宫来,让我看看。”
德妃受宠若惊。
太后娘娘发了话想看看她写的书,是不存在德妃打发人去送的,为表示恭敬,非得她自己登门来送才行。
这也就意味着从前只为帝后而开的千秋宫大门,现在居然也对着她敞开了一半儿!
只是……
德妃绝望地想:如果这个前提不是要求我写书就好了……
回到披香殿后,德妃一个人对着自己的书稿发呆,愁得脑浆疼!
嘉贞娘子过去的时候,她泫然欲泣,说了一句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嘉贞姐姐,我生岁岁的时候,都没费这么大的劲儿啊!”
嘉贞娘子:“……”
那边儿德妃还抱着书稿,眼泪汪汪地感慨呢:“字字句句,呕心沥血,跟我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啊!”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再三宽慰之后,终于离去。
徒留德妃自己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对着自己发育不良的孩子出神。
易女官守在边上,瞧着自家娘娘失魂落魄的样子,都觉得她怪可怜的。
冰瓮里的积冰化开了一点儿,碰在瓷罐的边缘上,发出一声脆响,也让德妃从魂游天外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德妃眼珠焦虑地转了转,决定做一回文稿汉尼拔——偷几个别人的孩子喂给自己的孩子吃!
下午阮仁燧放学回来,再见到他阿娘,就觉得她脸上带着一种圣洁的疲惫感。
阮仁燧看得恍惚了一下,那边儿德妃已经开始问他:“今天在书院里过得怎么样呀,岁岁?”
阮仁燧想了想,叹口气,很坦诚地说:“阿娘,数学题好难,我头好痛!”
德妃扶着头,怏怏地道:“我的头也好痛……”
等圣上忙完前朝的事情过去,就见披香殿里的两个笨蛋都有气无力地歪在躺椅上,太阳穴上还贴着片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
好像一只疲惫的母猫搂着自己无精打采的小猫在睡觉似的。
圣上:“……”
圣上忍不住问:“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德妃看了他一样,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懂。”
圣上一天天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早起去上朝,白天议事,晚上还能看书到深夜……
他哪懂什么叫辛苦啊!
圣上又去看儿子。
阮仁燧歪在躺椅上,神情疲惫,语重心长地道:“阿耶,你还太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圣上:“……”
……
九华殿。
大公主放学回去,书包都没有放下,就先去检查贤妃的学习情况了。
“阿娘,我念书回来啦,你呢,今天看了多少页书,写了多少字的读书笔记?
贤妃一页书都没有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倒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不想承担自己承担不太了的东西。
不想做的事情,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
她就一五一十地说:“仁佑,阿娘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像你一样还需要念书……”
又笑吟吟地招呼她:“来吃西瓜,之前一直冰镇在井里边的,凉凉的,都切好了……”
大公主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吃西瓜。
她听到一半,就皱起了眉头,犹疑着,郁郁地道:“阿娘,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尝试着岔开话题,面露微笑,语气轻盈:“仁佑,你还不知道吧?太后娘娘赏赐了你两面正七品女官的令牌……”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奉的宫女将千秋宫送来的那只檀木盒取来:“你才五岁,就可以招募两个正七品的女官啦……”
大公主很严肃地看着母亲,一针见血地道:“阿娘,你在试图转移话题,可见你今天真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忍不住以手覆额,旁边亲近的宫人们也都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大公主生气地瞪了她们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再看母亲一副油盐不进,我什么都不干我有理的模样,她气得背着书包,满殿乱转:“我出去上了一天学,累得要死要活,阿娘你在家里一页书都不肯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大公主痛心疾首:“阿娘,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贤妃:“……”
第110章 第 110 章 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
人生的际遇真是相当地奇妙。
这话说的是管尚书。
刚刚好叫阮仁燧知道了宋巧手和郑夫人之间的官司。
刚刚好因为此事, 将刘永娘和宋巧手送到了朱皇后面前。
也是刚刚好,通过刘永娘之口,叫朱皇后知道管尚书枉顾冤屈, ,尸位素餐,倒是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俞侍郎为之奔走牵线, 不辞辛苦……
因为一好一恶的两方观感,使得朱皇后开口, 在圣上面前举荐了俞侍郎。
刘永娘肯定也想不到,当初对自己避之不及的这位老乡, 最后恰恰是因为自己这样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厨娘而丢掉了尚书之位!
圣上本心里是没有任何偏颇的, 他的标准很清晰明确——谁更能做事,就选谁上位!
然后去查了查, 发现如若单论能力,俞侍郎其实要强过管尚书许多。
他只是输在出身上。
这个出身指的不是寒门亦或者高门,而是说俞侍郎屡试不第,没有得到进士亦或者举人的出身。
生活所迫,为了养家糊口, 俞侍郎只得去在县衙刑房里充当文书。
只是老话说得好, 是金子总归会发光的。
彼时正值天后摄政, 每年例行巡检地方州郡文书, 刚好抽到了俞侍郎写的一份。
天后觉得此人行文规整, 条理明晰, 是可造之材, 所以破格拔擢,让他入京为官。
俞侍郎身上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却能够跻身朝堂, 最后官居正四品刑部侍郎,这样的运道,在本朝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了。
圣上对着俞侍郎的这份履历静看许久,外人实在难以猜度他作何观想,倒是宋大监自幼与他相伴,隐约能够猜度到几分。
太后娘娘看人的眼光,其实是相当毒辣,也相当精准的。
到最后,圣上降旨厚赐管尚书,让他且在家中静养,同时又点了俞侍郎的名字,让他暂代尚书之职。
这旨意在刑部毫无疑义地引起了一场风波,只是传到内廷当中,就只剩下暗暗地叫好声了。
……
前朝的风吹不到后宫去。
朱皇后不在乎官位的升降,定国公府作为皇朝四柱之一,从不担心前程。
而夏侯家这会儿在朝中也没什么要员,德妃当然也不会操心这些事——光她要写的这本书,就足够让她头大了。
而贤妃那边儿就更加不必说了,她才不关心刘家的人呢!
只是俗话说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贤妃近来就觉得自己十分不幸。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女儿反过来鸡了。
贤妃坚决不肯松口,开这个口子:“仁佑,德娘娘是德娘娘,我是我,我们俩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也完全没有任何必要通过后天的努力变得一样。”
“德娘娘有德娘娘的长处,但是我也有我的长处,不是吗?”
贤妃很认真跟女儿说:“仁佑,你越界了,这样强迫一个人效仿另一个人,是很不礼貌的。”
大公主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居然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阿娘居然说她没有礼貌!
听见了吗,居然说她没有礼貌!
真过分!
大公主错愕不已地张大了嘴,好一会儿过去,才有点气愤地说:“阿娘,我都是为了你好!”
她说:“你学到了东西,有所长进,难道我能赚到什么便宜吗?这都是为了你自己呀!”
贤妃:“……”
贤妃总共才跟这个小坏蛋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晴转多云了。
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当下板着脸道:“阮仁佑,你是不是作业太少了?我看你还是太闲了!”
“……”大公主怏怏地看看母亲,看她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也没敢再说什么。
她松鼠似的鼓了鼓腮帮子,摘下书包抱在怀里,暂且写作业去了。
第二天后宫的妃嫔们照旧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朱皇后打眼一瞧,就看见贤妃眼圈底下好明显的两块黑,显然是没有睡好。
她还以为贤妃是为了先前管尚书的事情忧心,不免就要宽慰她几句:“放心吧,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提了。”
贤妃由衷地叹了口气:“没过去,还早呢!”
朱皇后缓缓地打出来一个“?”。
等到请安结束,贤妃特地请德妃暂留一会儿,神情无奈,唉声叹气地把大公主在家鸡娘的事情说了。
朱皇后听得忍俊不禁:“我以为她是说着玩儿呢,没想到还真的认真了?”
德妃初听有些受宠若惊,再仔细地品了品贤妃说的这些话,尾巴就美美地翘起来了。
“唉,这孩子也真是,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德妃状似若无其事地抚了抚鬓边的金色流苏,紧接着以一种自以为很谦逊、实则洋洋得意的语气道:“我的成功,可不是谁都能复制的……”
朱皇后:“……”
贤妃:“……”
贤妃这时候其实也没想过复制她的成功。
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怎么叫大公主打消这不切实际的鸡娘之梦?
她记得皇长子平日里天马行空的想法更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关键时刻,德妃一点也不藏私,热情洋溢地跟她分享了自己的教育方法:“孩子不听话,你就打他啊——打两顿就老实了!”
还特别细致地说:“可以用柳条,或者别的比较柔韧的树枝,也可以用鸡毛掸子,记得打屁股,那里肉多,不会伤到身体……”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还让人搞了一个苦胆,他不听话,我就让他含苦胆!”
贤妃:“……”
朱皇后:“……”
两人听得暗暗扶额,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皇长子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
出宫上学的路上,大公主还在跟弟弟和小时女官抱怨呢:“我阿娘懒懒的,我督促她读书,她不仅不肯,还威胁要打我!”
阮仁燧:“……”
小时女官:“……”
他们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同样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贤妃娘娘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
阮仁燧和大公主入学之后的第一个休沐日,圣上提前两天使人去知会披香殿,后天打算带着孩子出宫一趟。
德妃听了眼珠一转,像只有点狡猾但是又不怎么聪明的漂亮狐狸似的,问:“是只带着岁岁吗?”
崇勋殿来送信的内侍听了就笑着说:“两位殿下都带着。”
德妃稍觉遗憾,这才问:“是干什么去?”
回答说:“陛下预备着出宫去探望王娘娘,想着先前降福节的时候王娘娘见过皇长子殿下,很喜欢他,这回就打算带上两位小殿下一起去王娘娘府上坐一坐……”
“原来如此。”德妃了然地应了一声,赶紧叫人准备礼物,明天叫孩子一起给带过去。
这种时候宁可多礼,也不能疏忽。
又叮嘱儿子:“到时候见了王娘娘,要礼貌一些,主动过去问好,知道吗?”
阮仁燧乖乖地应了声:“好。”
他还挺喜欢温柔可亲的王娘娘的。
只是同时略有点恻然地想:这位王娘娘的寿数,好像也不算特别长啊。
因为他对于王娘娘并没有很深刻的认识,这说明她大概率没几年就要亡故了……
……
这趟出行还有个小插曲。
消息送到九华殿去,贤妃倒是应了,然而等大公主回来之后知道,立马就着急了。
“不行的,休沐那天我有事情,正经事!”
她特别认真地跟母亲说:“我都跟明娘约好了,那天去她家里边吃金银腿蹄,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怕母亲不支持自己,大公主还特意加重语气,郑重阐明了一点:“明娘早早就跟我说定了,她约的比阿耶要早!”
贤妃听得有点犯难:“那天是休沐日,你阿耶又是去拜会长辈,仁燧去,你不去,总归不是那么回事……”
不去吧,似乎是对待长辈失了恭敬。
可要是去了,小孩儿之间的约定,也是很要紧的事情啊!
大公主左思右想,专程跑去崇勋殿跟她阿耶商量:“阿耶,我休沐日那天有事——有大事!”
“能不能提前一天,我跟岁岁请两节课的假,午后跟你一起去拜见王娘娘?”
她很认真地跟圣上打商量,说:“我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饭,同样也可以待很长的时间!”
圣上略微思忖了一下,这两日朝政并不很忙,午后完全挤得出时间来,便也就笑着应了。
大公主实在松了口气!
如是等到了休沐日前一天,小时女官提前去给两个孩子请了假,领着他们回宫去跟圣上碰头,收拾齐整之后,一道出发,往王娘娘居住的府邸去了。
阮仁燧前世同王娘娘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大的交际。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王娘娘并不是一个十分鲜明的形象。
只是现下回头再看,心里边儿的感触便截然不同了。
他心想:或许可以悄悄跟阿耶说一声,请公孙太太来给王娘娘瞧瞧?
话说公孙太太真是好强啊——前前后后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
捎带着表扬一下同样很棒的岁岁,嘿嘿!
因为这点思忖与感触,一大两小三个人一起乘坐马车出宫的时候,大公主像只快活的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着,阮仁燧倒是显得有点沉默寡言了。
圣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舒服?”
阮仁燧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揉了揉眼睛,给自己找补:“就是起得太早了,有点困。”
圣上就把他抱到自己膝上来,叫他趴在自己身上:“睡会儿吧,路上还得有段时间呢。”
他衣袍上有种淡淡的熏香气息,很好闻。
阮仁燧起初真不怎么困的,结果在圣上身上趴了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等到了王娘娘府外,圣上轻轻晃了晃他,把他叫醒:“岁岁,起来吧?我们到了。”
阮仁燧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紧接着,就见圣上眼神里闪过了一点讶异,紧接着又笑了。
阮仁燧还在迷糊呢:“我怎么啦?”
圣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没事儿。”
大公主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似的,噗嗤噗嗤地开始笑。
这下子阮仁燧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到底是怎么了?”
结果圣上和大公主都没跟他说。
一直到了王娘娘面前去,她一瞧见这胖小子的脸就乐了:“怎么搞的,腮帮子上还给印上了宝相花纹?”
再一瞧圣上穿的衣袍,也就明白了,当下笑着跟保母们指了指里间:“领着他去睡会儿吧,这么小的孩子,天气又热,正是觉多的时候呢。”
又问大公主:“殿下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大公主先是摇头,而后又很认真地说:“您管我叫仁佑就成。”
阮仁燧也很不好意思,赶紧说:“我一点都不困!”
王娘娘“嗐”了一声,态度头一回强硬起来了:“到了我这儿,就得听我的,去睡觉!”
到了把他弄到里间榻上去了。
阮仁燧起初真不想睡的,只是躺着躺着,最后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后来德妃知道了简直要气死:“怎么着,我是后娘,没叫你睡饱觉?”
阮仁燧自知理亏,就老老实实地听着。
德妃又瞧见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紫檀木盒,问他:“这装的什么呀?”
阮仁燧就把里头的东西摸出来给她看:“王娘娘之前说要送给我和大姐姐的蛋壳画!”
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青白色的鸭蛋煮熟掏空,重新密封起来,打磨得近乎光洁,而后在上边作画……
不是墨画,而是五彩斑斓的彩画。
大公主得了一套十二生肖,阮仁燧得了一套十二花神。
单说东西本身,其实并不值什么钱。
难得的是在上边画画的人是先帝,再加上这位作者,这东西一下子可就价值千金了。
德妃实在给惊了一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不无唏嘘:“王娘娘也真是舍得。”
这一套十二花神拿到外边去,十万两也能赚得!
事实上,但凡有点远见在,就不会把这东西拿出去卖,这是能传家的东西!
圣上当时也说呢:“他们两个小孩子懂什么?您留在身边,多少是个念想。”
王娘娘轻叹口气,摇头说:“东西是死的,可我是活的不是?这东西留在我手里,是糟蹋了,来日无非带着到地下去,还是给这两个孩子吧。”
她神情柔和,目光慈爱:“先帝要是知道这两套蛋壳画最后给了他的两个孙辈儿,也会高兴的。”
王娘娘的侄子在旁边也说:“先帝留下的东西最终给了两位皇嗣,何尝不也是一种圆满?”
圣上最后也就应了,又叫两个孩子来给王娘娘磕头。
王娘娘摇头笑道:“陛下这么做,就是故意要折煞我了。”最后也没有领受。
圣上这个人,其实很有点“爱之欲之生,恶之欲之死”的意思,因为敬重王娘娘,所以捎带着高看王郎一眼,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临别前,还特意勉励了他几句。
王郎敬慕不已地谢恩,最后送了圣上一行人离开,又折返回去给王娘娘请安,说:“姑母,圣上与两位殿下都已经离开了,您累了一日,也是辛苦,赶紧歇着吧。”
王娘娘瞧着自己已经长成了成年人的侄子,神色稍显忧虑,顿了顿,才说:“没生我的气吧?那两套蛋壳画,叫我送出去了……”
王郎听得不安,赶忙跪地道:“姑母这么说,真是叫侄儿惶恐!那本就是您的东西,自然该由您来全权做主处置的!”
王娘娘叫他起来。
王郎跪地不起,哽咽道:“姑母,侄儿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王娘娘就过去扶他,好歹给拉起来了。
她神色讪讪,有些窘迫,还有些伤怀:“我老了,人一老了,就会糊涂,孩子,你别怪我……”
王郎含着眼泪,摇头道:“我怎么会怪您呢。”
王娘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王郎配合地低下了头,看起来真是和睦的姑侄俩。
只是王娘娘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来。
降福节她与圣上在外边撞见了韩王和皇长子,那时候她便承诺皇长子,要把先帝留给她的两套蛋壳画送给他。
王娘娘是真心实意地要送,而不是纯粹地嘴上说说,回府之后,就叫人开了库房,去把东西给找出来。
她的侄孙跑过来瞧见,一眼就相中了,痴缠着索要。
王娘娘向来疼爱小孩子,平日他要什么给什么,只是这东西已经许出去要给皇长子姐弟俩了,怎么好再许给别人?
她婉言拒绝了,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我给你个别的成不成?比这两套蛋壳画还好看……”
那孩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才七八岁,眼睛像狼一样尖锐,盯着她,恶狠狠地说:“等你死了,你的东西全都是我的!”
说完,就跑开了。
王娘娘猝不及防,呆坐了许久,才打个冷战,慢慢地缓过神来。
她没把这事儿告诉侄子和侄媳妇。
她谁都没说。
王娘娘知道侄孙只是个孩子,而孩子总是容易做荒唐的事,说荒唐的话。
只是她也忍不住地疑心,这话到底是他自己想出来,还是在什么旁的地方听见的?
王郎行礼之后,毕恭毕敬地离开了。
侍从们都在外边,只有王娘娘一个人坐在屋里。
她少见地有点茫然无措。
……
王娘娘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太阳的影子逐渐从窗帘上挪开,屋子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起来。
她好像打了个激灵似的,回过神来,往书案前去,铺开了几张信纸。
……
韩王妃一手开创的新声出版社,坐落在崇仁坊的东南方向,等太阳不紧不慢地从东边升了起来,出版社里的人也预备着开始上班了。
年轻文书们的一天,从分拣信件开始。
以麻袋来负荷的雪花一般的信件当中,有向新声投搞的,有读者专程写给作者的。
有专程问稿酬和付给方式的,有外地书店希望与新声合作的,也有某些偏远州郡的学院亦或者衙门来打秋风的……
还有作者亦或者书友之间的交流信件。
在几方都不愿意透露姓名和来历的前提下,新声出版社成为了替她们进行中转和保密的重要一环。
孟四娘子正坐在办公室里,地铁后仰老人脸审稿。
“和离之后,我在前夫家里过夜,半夜迷路,错上了前夫的床……”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去死!”
“丈夫当着我的面和外面的女人卿卿我我,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反应,我却只是淡淡一笑,他不知道,我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死远一点!”
“他摸着她空洞的眼眶,悲痛怒吼:谁干的?”
“下属战战兢兢地说:您失忆的时候亲自动的手……”
孟四娘子呵呵一笑:“傻波,你最该死!”
这一天天赚的不仅仅是工资,也是精神损失费!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三下,下属送了三封信过来:“敏如姐姐,有三封信,须得由你来进行中转。”
孟四娘子不由得“咦”了一声:“三封?”
下属说:“是呀。”
孟四娘子有点惊奇,接过来一瞧,霎时间了然起来。
写信的人,笔名叫做“人间有味”。
她希望把这三封信交给她的三位笔友。
她们四个人都是“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好会”的成员。
这几位都往新声出版社旗下的美食报纸投过稿,且还都是常客,后来也是通过新声出版社建立了联系,成为了隔三差五往来通信的笔友。
孟四娘子的职责,就是将这几封信的存在登记下来,而后将包裹在外层的信封除掉,重新再加上一枚信封,将信从新声出版社发出去。
但今天要发出去的这三封信,有一封不太一样。
按照登记簿上的要求,如若收到了递交给这位作者的信件,须得将其交给孟四娘子的上级,也就是新声出版社的总文书吕俊平才行。
她曾经是韩王妃在国子监的同窗,与韩王妃交情匪浅。
孟四娘子私底下猜测,看起来,这封信将会被投递到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去呢。
……
王娘娘有几位没见过面的笔友。
因为没有见过面,所以她只能根据对方的文风、笔迹和文字当中偶尔透露出的痕迹来想象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们一起组建了“得过且过和垃圾食品同好会”。
王娘娘是“得过且过”,剩下的那三位才是“垃圾食品同好会”。
有一位说话诙谐,还很喜欢吃炸鸡跟薯条的。
她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行文极有大家风范。
喜好跟经历写在一起来看,其实挺奇怪的。
有一位性格很犟,特别喜欢吃辣的。
王娘娘揣测着,她应该不太会写字,还在学习阶段。
因为每次投来的书信,笔迹都有些稚嫩,最开始的几回,一看就是小孩子代笔写的。
她倒是没有什么隐瞒身份的意思,自言本是潭州骡子。
这是一种玩味的豁达。
还有一位非常喜欢喝奶茶,感觉年纪应该不大,看行文和书法,想来是大家出身。
她们结识了两年,也通过新声出版社转交过各式各样的礼物。
腊鸭、玫瑰花酱、白牡丹茶,还有来自陇右的奶疙瘩。
就跟被诅咒了似的,王娘娘心里边总是回荡着侄孙说过的那句话。
她没法儿把这话告诉现实当中认识的人。
她只能跟同好会的人讲。
……
阮仁燧还没进门,鼻子里边就闯进了一股温暖又诱人的甜香味儿。
他叫保母领着,一路找过去,就听见壶盖儿在蒸汽的推动下一鼓一鼓发出的轻响声,再低头嗅一嗅,好醇厚的奶香味。
小时女官不在这儿,而是在后边的厨房里,阮仁燧一路过去,就闻到那股甜香味愈发浓郁,其中还夹杂了一些酸甜的果香气……
阮仁燧故意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好像很好奇似地问:“小时姐姐,你在里边做什么呀?”
保母:“……”
烤房的门打开,阮仁燧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小时女官头上包着花头巾,腰间扎着围裙,手里边拿着一条长刀,正在打奶油。
她用匙子盛了一点,送进嘴里尝了尝,眉头蹙着,微微摇头:“毕竟不是鲜荔枝,口感涩了一些。”
又跟阮仁燧说:“在打果子奶油,殿下要吃一点尝尝吗?”
阮仁燧勉为其难道:“哎,也行吧。”
木桶里的奶油雪白柔腻,宛若羊脂,小时女官又往里边兑了各式各样的果酱,想着以果子的清鲜来抵消奶油的温腻。
阮仁燧吃了一勺,只觉得舌头都要化开了,再试一试别的几种口味,只觉得样样都很喜欢!
他不无好奇地问了句:“做这个干什么,是皇祖母想吃吗?”
小时女官又开始用今春的玉兰花酱搅拌奶油,一边搅,一边笑道:“殿下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提过,在外边有几个笔友?”
阮仁燧还记得这事儿:“玫瑰花酱可好吃了!”
小时女官刮了一下奶油,瞧中和得还不太够,就继续边搅边道:“有位姐姐遇上了点事情,我们约着见一面呢。”
“平时不敢送不耐放的东西,怕中途坏了,这会儿好容易能见到了,我做几个夹心面包带着过去……”
阮仁燧听得很感兴趣:“你们约着见一面?!”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是呀……”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叮嘱她:“小心点呀,万一对方是坏人呢?最好还是选个人多又热闹的地方去碰头!”
小时女官笑着谢过了他:“放心吧,我明白的——到时候夭夭跟我一起去。”
又拎着勺子,很自信地说:“爱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