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小姨母也去?”
都没等小时女官吭声, 他就紧接着说了出来:“那我也想去!”
他还没有见过笔友会面现场呢!
想想就很有意思!
只是阮仁燧却没想到,向来都十分好说话的小时女官,这回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那可不成。”
她舔了一下勺子上的奶油, 哼笑道:“都说了是笔友见面,怎么好额外带人过去?多没礼貌。”
“……”阮仁燧忍不住争辩一句:“那你还让小姨母跟你一起去?!”
“夭夭跟你可不一样!”
小时女官认真地解释了一下这件事情:“我虽没见过另外几名笔友,但也察觉她们多半都是女眷, 夭夭年纪与我相仿,又是小娘子, 正好可以与我作伴,并不突兀。”
阮仁燧依依地拉着她的衣袖:“小时姐姐, 我也可以跟你作伴嘛——”
“不, 你不能。”
小时女官温柔又坚决地捉住他的小胳膊,将自己的衣袖从那只小手当中解放了出来:“我出去跟人吃饭聚会, 最讨厌的就是对方还拖拽着一个吱哇乱叫的小孩儿,所以我坚决不做这种人!”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道:“我又不会……”
他想说,我又不会吱哇乱叫。
好在小时女官到底没有把他给一杆子打死,笑眯眯地觑了他一眼,又说:“我们相约在霞飞楼见面, 主动约见的那位太太在那儿订了个包间。”
“我虽然不能带着人, 但要是有人刚好也在那儿吃饭, 那我也没有办法嘛!”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 霎时间喜笑颜开:“小时姐姐, 你真好!”
他盘算着休沐日那天悄悄跟随小时女官和小姨母出门围观笔友碰面, 大公主盘算着往汪家去吃汪明娘推崇不已的金银腿蹄。
是以真的到了这一天, 两个孩子都起了个大早。
圣上向来勤勉,虽然今日无需上朝,也照旧早起洗漱, 预备着要用早膳。
反倒是德妃看书累得瘫了,在睡懒觉。
这会儿圣上瞧见儿子穿着常服,兴高采烈地往外走,就忍不住唏嘘了一句:“岁岁啊,你要是能把这些东游西逛的功夫用在学业上,怎么也不至于考一个倒数第十六……”
阮仁燧听得勃然大怒:“阿耶,可别把我给看扁了,我那是在韬光养晦!”
他信誓旦旦:“要不是怕惹人怀疑,我马上考一个第一名回来!”
圣上被反驳了也不生气,笑吟吟的,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近前来。
阮仁燧知道他阿耶从不动手打人,倒也不怕,抬着下巴,像一头骄傲的小羊似的,趾高气扬地走过去了。
就听见圣上悄声问他:“那你上辈子在京兆府当差,难道也是在韬光养晦?”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默默地流了两滴泪。
脸上却丝毫不肯表露出来,嘴巴比死鸭子还硬:“阿耶,俗话说人各有志,你还太年轻,根本什么都不懂!”
圣上单手拎起茶盏的盖子,娴熟地在杯壁上抹了两下,捎带着瞥了他一眼,问:“那时候在京兆府当差,很累吧?”
阮仁燧不觉有坑,回想前世,“啪”一下跳了进去,唏嘘不已:“是不轻松……”
圣上状似感同身受般地叹了口气,好像很怜惜似的问他:“这么辛苦,一定攒了很多钱吧?”
阮仁燧:“……”
阮仁燧又在心里边默默地流了两滴泪。
圣上见状,就露出了一副十分讶异的表情:“不会吧不会吧,每天过得那么辛苦,居然连钱都没赚到几个?”
阮仁燧:“……”
可恶!
他恶狠狠地瞪着他阿耶,心想:我将出去闯个大祸,看你到时候怎么狼狈不已地给我擦屁股!
哼!
到了约定的时间,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一起到披香殿外来接孩子。
隔着一段距离,就看皇长子好像是霜打了的小嫩苗似的,头顶一朵阴云,那云底下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就这么双目无神地过来了。
夏侯小妹很担心外甥:“岁岁,怎么啦?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小时女官很懂地悄悄告诉她:“肯定是被陛下给欺负了……”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曾经在披香殿住过一段时间,也算是了解那父子俩的相处模式,当下默默地低下了头,没再追问这事儿。
他们出发的时间这么早,其实并不单单是为了参与这场会面。
实际上约定的时间,还在一个时辰之后。
在这之前,他们得先去一趟李记棺材铺子——阮仁燧订做的棺材挂件儿完成啦!
大抵是因为今日休沐,街面上的行人游客较之往日更多,熙熙攘攘。
途经某些繁华地方的时候,交通还发生了小小的阻塞。
以至于到了李记棺材铺子之后,阮仁燧稍觉不适应了:“不是休沐日吗?没感觉出来店里的人变多啊!”
店主李正伦小小地沉默了一下,而后说了个地狱笑话:“我们客户登门的时间,从来不受休沐与否的限制……”
阮仁燧:“……”
殿内的空气短暂地安寂了一下。
还是李太太捧着肚子,笑着招呼他去瞧瞧那棺材挂件儿是否中意。
阮仁燧来了精神,过去拿起来摆弄一会儿,只觉得处处都合心意。
漆面光滑,一点凹凸感都没有。
接缝处和棺盖的滑轨也做得十分契合,堪称完美。
阮仁燧大为满意,喜笑颜开道:“很好!”
当即就把自己之前准备好的挂绳穿上,将其系在了腰带上。
那小棺材约莫有成人手掌大小,悬在他的腰上,老实说,有点吃力。
不过千金难买我乐意嘛!
几瞬之后,阮仁燧协同小时女官,一大一小两个人风似的从店里边跑了出来。
一溜烟登上马车,就赶紧催促车夫:“快走!”
夏侯小妹在马车上等他们俩,见状实在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儿了?!”
掀开车帘向后张望,就见一个青年追到了店外,一个劲儿地朝他们招手:“你们给得太多了——”
阮仁燧透过窗户,一边朝他招手,一边大声喊:“收下吧!”
夏侯小妹起初也没多想,目光再一转,忽的注意到外甥身上多了点什么东西……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瞠目结舌:“岁岁,你搞这个东西,你阿娘知道吗?”
阮仁燧爽朗一笑,满不在乎地道:“等我带回去,她不就知道了?”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看看外甥,再看看那个棺材挂件儿。
她心里边不受控制地想:这要是让姐姐看见,不得把你打成平面的啊……
……
作为神都闻名的,经常承办大型活动的高端酒楼,霞飞楼基本上是没有淡季和旺季之分的。
它只有旺季和更旺季。
好在阮仁燧不是普通人,而霞飞楼也专门有留给达官贵人们应急的雅间。
也是因此,小时女官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点猜测。
发起这次会面的“得过且过”,想必也并非寻常女子。
依据信上展现出来的内容,这场聚会并不是她思量已久的结果,而是意外促成的心思一动。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居然就能够订下霞飞楼的包间,其背景便可见一斑了。
他们三人是一起到的,只是没有一同进去,既然要分头行动,那不如就索性分个彻底。
保母领着阮仁燧先行进去,因提前通过风的关系,霞飞楼的管事亲自来迎,毕恭毕敬地领着这位皇家耀祖上楼,往先前举办海棠诗会时圣上用过的包间里边去了。
那之后小时女官才跟夏侯小妹一起进门,结伴在这富丽堂皇的楼宇里闲逛起来。
她们出门很早,棺材铺子那边的事情也很顺利,距离约定的会面时间还有整整两刻钟。
小时女官担心过去的太早,倘若“得过且过”还没有来,岂不是伤了人家东道主的情面?
霞飞楼并不只是单独的一栋楼,而是数栋楼宇连接之后的建筑群,飞桥栏槛,锦绣成堆。
除了用膳之外,还穿插有成衣铺子和首饰铺子等等可以容人闲逛的地方,并不担心无聊。
小时女官盘算着在里头转转,到距离约定时间半刻钟的时候再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她们俩在外边闲逛,阮仁燧也在包间里闲逛。
较之海棠诗会他跟随圣上和德妃过来那一回,房内的陈设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就连窗外遮蔽楼下视线的轻纱,也没有什么变动。
想想也是,这包间的位置是最好的,又曾经给天子用过,之后若是再行启用,怎么也得是皇室宗亲,亦或者是顶级勋贵。
寻常贵人过来,只是听一听先前来此的客人,就会自行退却的。
阮仁燧心里边正思量着,视线随意地往下一扫,忽然间顿住了。
他实在吃了一惊!
那仿佛是……
他甚至于下意识地向着窗外探了探身,以确保自己方才没有看错!
保母吃了一惊,赶忙拦他:“殿下,您小心些。”
阮仁燧怔怔地坐了回去,脸上惊愕之色未去。
他心想:那不是王娘娘吗?!
她怎么也到霞飞楼来了?
刚好小时姐姐约了几个笔友来碰头,刚好王娘娘也来了?
是巧合,还是说,王娘娘就是小时姐姐的笔友之一?
阮仁燧有种窥探到了一个秘密的新奇感,紧接着忽然间想到小时姐姐含糊地提过,这次聚会,仿佛是因为笔友“得过且过”遇上了一桩麻烦……
如若“得过且过”真的是王娘娘,那她究竟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阮仁燧倏然间想起了王娘娘上一世的早逝……
他打个激灵,叫了随从过来,悄悄吩咐下去:“你去找霞飞楼的管事,让他差人去二楼六号包间送茶点的时候瞧瞧,看里边来的是什么人,年纪相貌,作何装扮?”
“一定不要惊动了对方,知道之后,叫他亲自来给我回话!”
如是过了不久,霞飞楼的管事便毕恭毕敬地来回话了。
因王娘娘一贯的低调,他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阮仁燧不禁要问一句:“那她是如何订的包间?”
管事低眉顺眼道:“那位客人出具了俊贤夫人的拜帖。”
霞飞楼是宁国公府的产业,俊贤夫人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需要她去拜会的人物,想要个包间,岂不是手拿把掐?
霞飞楼的人怎么可能不识相地去追问对方的身份呢。
阮仁燧明白过来。
那管事又简略地说了几句客人的形容。
阮仁燧就知道——那的确是王娘娘!
他再三确认:“现在那包厢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
管事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又补充说:“那位客人带了两个侍女来,都在门外守着,现下她一个人在包间里。”
阮仁燧面露思忖,回过神来,嘱咐他一句:“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明白我的意思吗?”
管事素日里迎来送往,接待拜访来客,最是八面玲珑,闻言旋即便道:“殿下说的很是,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他走了,阮仁燧开始疑惑。
王娘娘居然还会有难处?
什么难处?
他暗暗地懊恼:要是小时女官在这儿就好了,她肯定能看出许多自己看不明白的细节!
正头疼的时候,随意地往楼下一瞧,不由得又是一震。
刘永娘!
来的居然是曾经在杜崇古家给他和大姐姐做过菜的刘永娘!
只是刘永娘却不是孤身前来,她旁边还跟着一对母女。
宋巧手和宋琢玉!
刘永娘看起来有点头大,回过身去,不知道跟宋家母女俩说了句什么。
那母女俩脸上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辙地带着点严肃,看样子似乎是没有说通。
到最后,刘永娘叫迎上前来的伙计领上了二楼,那母女俩则在楼下寻了个位置坐了。
阮仁燧都有点好奇了。
霞飞楼已经刷新出了王娘娘,紧接着又刷新出了刘永娘和宋巧手母女俩,再之后还能刷新出谁来?
他接连被惊了两次,这会儿心想:我不信之后还有人能惊到我!
半晌之后,阮仁燧目瞪口呆!
我靠,老闻太太,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还是叫孙女闻小娘子陪着来的?!
闻小娘子瞧着似乎也有点无奈,但还是任劳任怨地陪着祖母一起往楼上走。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这祖孙俩,觉得脑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应该察觉到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偏偏加载不出来!
是老闻太太身上有什么蹊跷吗?
好像不是……
那就是闻小娘子?
可他上辈子其实跟闻小娘子,也就是后来的宁妃交际得不少,没觉得她能有什么蹊跷啊?
阮仁燧迟疑着,看着闻小娘子搀扶着祖母慢慢地登上台阶。
不知道后者是说了句什么,她抿着嘴笑了起来,脸颊两侧酒窝的痕迹若隐若现……
酒窝!
阮仁燧猝然一惊,忽然间站了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孟聪如!
他之前往大理寺去寻访獬豸的时候,在大理寺门外遇见了在附近衙门当差的孟聪如,那时候打眼一瞧,就觉得他仿佛跟谁长得有些相似。
后来孟聪如自报了名讳,他就下意识地以为他与同样跟自己有着一面之缘的孟四娘子相像,竟然也没有多想。
现下再去回想,孟聪如哪里是跟孟四娘子相像?
他是像宁妃!
他们俩都有酒窝,且都是梨涡。
那双眼睛也像,都是偏圆的杏眼!
这……
阮仁燧惊愕不已。
宁妃是闻相公的女儿,孟聪如是孟家的儿子。
他们俩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会生得如此相像?
是巧合,还是确有渊源?
阮仁燧下意识地开始回想孟大书袋和孟太太的面容,不知道是否是他先入为主的原因,他们夫妻俩仿佛同孟聪如都不十分相似?
阮仁燧陷入到了思考之中。
保母们看他兀自出神,不敢惊扰,只静静地守在一边。
不知过去多久,阮仁燧回过神来,瞧了眼房内的座钟,已经到了小时女官她们约定的时间。
此时此刻,那几位笔友,想必已经碰面了。
他这趟出宫原本是想看个热闹的,没成想一下子看得太多,反倒眼花缭乱了。
王娘娘有什么难处,居然不能够跟他阿耶说,反倒要去跟素未谋面的笔友们倾诉?
宁妃又怎么会跟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孟聪如生得相像?
阮仁燧还在思考,忽的听见窗外传来一阵令人心烦的尖笑声,紧接着就是有人重重在楼梯上跳跃的闷响声和叫嚷声。
他心想:怪不得小时女官不爱带小孩儿玩呢,他们是挺烦人的!
就跟德庆侯府那个爱吵爱叫的小崽种一样烦人!
那黏黏糊糊的尖笑声和吵嚷上还在继续。
阮仁燧很不耐烦地往外看了一眼,惊觉居然真是德庆侯府那个爱吵爱叫的小崽种!
那小崽种重操旧业,追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嬉笑着在推搡人家。
霞飞楼的楼梯很宽敞,并不陡峭,但对于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来说,在这里被人推打,还是很可怕的事情。
她眼睛都红了,拽着楼梯的栏杆,瑟瑟地叫:“哥哥!”
她叫的不是小崽种,而是从楼梯上急急忙忙跑过来的一个男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衣着简朴,倒是很干净。
那男孩子焦急不已地过去护住妹妹,又伸手一把推开小崽种,面带愠色:“你干什么?!”
小崽种给推得一个趔趄,猝不及防——他显然是没想到对面的人居然敢跟自己动手。
他勃然大怒:“你敢打我?!”
霞飞楼的人察觉到这里出了争执,赶忙过来劝和,又有人赶紧去寻三个孩子的长辈过来。
楼梯上人来人往,还有伙计往来送菜,实在是很危险的地方。
这一劝反倒激起了更大的怒火。
德庆侯府的小公子飞扬跋扈地一抬手,指着那男孩的鼻子道:“你娘这个乞丐婆,领着你们两个小乞丐到我们家来要饭,你还敢动手打我?!”
那男孩还没有说话,那小姑娘已经气愤地开了口:“不许你这么说我阿娘!”
德庆侯府的小公子看她生气,反倒高兴起来:“我又没有说错,她本来就是来要饭的!乞丐婆,乞丐婆——”
那小姑娘明显是生气了,顾不得自己是孱弱的那一方,整个人扑了过去,将他撞得身体一歪:“不准你这么说!”
那小崽种远比她结实,身体略微一晃,很快站定,继而伸手狠狠把她往楼梯下边一推,扭头就跑!
那小姑娘就要仰面栽倒,好在她哥哥反应及时,扑过去护住了妹妹。
这时候楼上正好有伙计下来,那小崽种自以为得计,兴冲冲地往上跑,结果一大一小撞个正着!
那男孩刚把妹妹扶起来,就听“咚”地一声闷响,那小崽种骨碌碌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在最底下躺定之后,不动弹了。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安寂。
霞飞楼的人只觉得眼前发黑。
阮仁燧坐在楼上,在闻讯赶来的人群当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的班主任徐太太!
今天,霞飞楼里再看见任何人,他都不会觉得吃惊了!
世子夫人闻讯赶来,脸色当时就白了,几乎是踉跄着下了楼,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儿子的鼻息。
似有似无,但的确还有气儿。
她心神一松,紧接着缓过神来,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大夫啊!”
霞飞楼的人赶忙道:“夫人放心,早就叫人去请大夫了……”
世子夫人目光如刀,几乎要把面前人割喉:“我怎么放心?你儿子要是死了,你能放得下心来吗?!”
霞飞楼的人垂着眼帘,并不做声。
世子夫人并没有在他们身上过多纠缠,一错目,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还站在楼梯上的那兄妹俩。
徐太太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护在两个孩子身前,虽然忐忑,但语气还是很坚定的:“现下事态未明,有什么话,也等问明白缘由之后再……”
她这话没能说完,因为世子夫人几步冲上前来,劈手一记耳光,扇在了她脸上。
那小姑娘急了,带着哭腔喊了出来:“你凭什么打人啊——是他自己摔的,跟我们没有关系!”
世子夫人冷笑一声,一抬胳膊,又要赏这个小丫头一记耳光——
徐太太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继而叫霞飞楼的人:“去京兆府报官,让官府的人来审理此案!”
世子夫人森森地盯着她,喘着粗气,勉强撤回了手臂。
那男孩儿拉着妹妹,以一种多数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讲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周家的小公子寻衅在前,他过来阻拦。
妹妹的确推了他一下,但是并没有把他怎么样,是他自己急着上楼,没有看路,才跟人撞到一起,继而摔下楼去的……
世子夫人嗤笑出声:“感情你们俩干干净净,什么错都没有了?”
她环视周遭,目光冷厉:“谁看见了?谁能给你们证明?!”
兄妹俩同时看向了霞飞楼的人。
那来劝和的伙计在世子夫人的注视下,面露迟疑……
厅中的其余人也或有意或无意地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谁肯为了两个陌生的、明显并非豪富出身的孩子,去得罪一个飞扬跋扈的贵人呢。
四下里一片寂静,更显得宋琢玉的声音明晰了。
“我看见了。”
她站出来,神情坚定地对世子夫人说:“是令郎追逐这位小娘子在前,推这位小娘子下楼在后,再之后,也是他得逞之后急着离开,才会在上楼的时候跟人撞在一起的。”
宋琢玉指着还在旁边的端菜伙计,说:“你看他端着的餐盘,菜汤向右溢出了一些,但是左边却没有,这恰恰就是他下楼时跟令郎相撞,身体倾歪,捎带着汤水也跟着倾歪的佐证!”
世子夫人面笼寒霜,像是看一个死人一样,盯着她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宋琢玉面不改色,反问她:“夫人,这跟我出来为人作证有关系吗?”
世子夫人狞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她正待说句什么,忽觉头脸一凉,仿佛是被一阵急雨淋了,错愕之下抬手去摸,却是满手湿润,甚至于还摸到了两片泡开了的茶叶!
世子夫人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上边朝她泼了半碗残茶!
她怒不可遏,面色骤变,正要发作,忽听一声轻响。
一枚令牌从上方落下,咕噜噜滚到了楼梯上,转了几转之后,终于落定。
霞飞楼的人捡起来看了一眼,脸色顿变,双手呈着,叫楼梯上的几方人瞧。
是禁中侍从的腰牌。
紧接着,所有人眼瞧着两个年轻的侍从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旁若无人地走了下来。
霞飞楼的人有所会意,赶忙一弯腰,双手将令牌呈送过去。
领头的侍女很平静地接了,而后说:“我家主人方才亲眼见证了事情的经过,是德庆侯府的小郎君寻衅在先,自食恶果,与人无尤。”
她将那枚令牌递送到徐太太手里,同她道:“如若京兆府有异议,太太便将这枚令牌交给他们,我家主人愿意为府上的郎君和娘子出面作证,证明他们与此事无关。”
徐太太怔怔地收下,回过神来,赶忙向她致谢。
那侍女又同宋琢玉道:“我家主人请小娘子放心,今日之事,德庆侯府绝不敢设法报复!”
宋琢玉听得脸色微动,还未说话,那边宋巧手已经按住了这小姑娘的后脖颈,叫她跟自己一起躬身致谢:“贵主人实在是有心了,我们母女二人铭感五内。”
那侍女赶忙还礼:“您太客气了。”
同这两方都说完话,最后才转向脸色铁青的世子夫人:“跟我们来吧,夫人。”
她们往楼梯上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似的回头去看她:“我家主人吩咐你上去给他磕头。”
第112章 第 112 章 德庆侯,你要做个取舍……
阮仁燧原本应该直接杀出去的。
如果今天他不是跟小时女官和小姨母一起过来, 而王娘娘等人也在这儿的话。
如果在龙川书院见过他的宋琢玉母女俩不在这儿的话。
如果他的班主任徐太太不在这儿的话。
三个“如果”累积起来,阮仁燧怎么出去啊!
好在他是当今天子的长子,是皇家耀祖, 我不想去就山,那就让山来就我嘛!
阮仁燧果断叫人去把世子夫人喊过来。
来给我磕个头!
什么,你问凭什么?
就凭我的皇帝父亲, 够不够?!
够了,很够了。
世子夫人见到宫中侍从的腰牌, 就知道只怕是撞到了硬茬子。
能有宫人跟随在侧侍奉,且也有余裕来管这事儿, 甚至于还坦荡不已地使人传唤自己上楼拜见……
普天之下, 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罢了。
无论哪一个,都足够叫她, 乃至于她背后的德庆侯府低头了。
世子夫人脸孔发白,一点血色也无,暗吸口气,先递了个眼神给心腹,叫她在这儿守着等待大夫, 自己则扶着楼梯的栏杆, 强撑着往楼上去。
那侍女领着她一路到了包间门前, 外头还有几个禁卫守着, 见她们领了人来, 通禀一声, 将门打开。
等进了外间, 那侍女才告诉世子夫人:“我家主人乃是皇长子殿下。”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麻木地想:怎么又是他?!
在费家遇见,在韩王府遇见,到了霞飞楼, 居然还能遇见!
只是先前两次打过交道,她已经很了解皇长子和德妃的秉性,当下不敢迟疑,毕恭毕敬地行礼而拜:“妾身荀氏,拜见楚王殿下。”
阮仁燧没有理她,而是问侍从:“京兆府的人来了吗?”
侍从摇了摇头:“殿下,还没有,估计得再过一会儿。”
巡街的差役倒是很好找,神都要道附近都有专属的巡查点,至多半刻钟,就能把人找来。
只是今天这案子涉及到了高皇帝开国功臣十二侯府之一的德庆侯府,又有皇长子在此坐镇,便不能等闲视之了,起码也得找位少尹过来料理才行。
阮仁燧点了点头,淡淡地道:“那就等等吧。”
末了,又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去找个雅间,请相关之人暂且安坐,等待京兆府的人过来,不要漏了端菜的伙计,叫他也去。”
“也叫底下看热闹的人散了,不要打扰霞飞楼做生意。”
“再派个人去德庆侯府,把德庆侯叫过来——今天是休沐日,不上朝,他肯定有空。”
世子夫人在外边跪了这么会儿功夫,膝盖就开始发酸了。
皇长子迟迟不叫起身,她知道对方这是在蓄意地羞辱自己,心头悲愤交加,再听到他在里间言说要找公公德庆侯来,霎时间就把那点悲愤给蒸发掉,转而成了惊惧与忐忑!
她有些不安,忍不住出声分辩:“殿下,今日之事,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明明是那两个小畜生伤了我的六郎——”
阮仁燧拎起面前的茶盏盖子,高出杯身几寸,一松手,“啪”一声脆响,重又将其合了上去。
“世子夫人,没有人教过你,上位者没有问话的时候,不要贸然开口吗?”
“我本来想稍稍给你保留一点颜面,是你自己不要的。”
阮仁燧淡淡地道:“打开房门,让她到门外的跪着。”
侍从应声而行,齐齐伸臂,将包间的门打开,示意道:“夫人,您请吧。”
世子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面前那扇华丽的螺钿屏风:“殿下,你怎么能——”
阮仁燧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么不通人性。
他就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去门外跪着。”
紧接着又说:“或者我让人把你扭送到楼下大厅里去跪着——荀氏,你如果一定要领教一下‘皇长子’这三个字在皇朝的分量的话,我成全你!”
世子夫人听得身体一震,再不敢置一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到门外跪了下去。
阮仁燧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她的半截影子,当下冷笑一声,朝侍从摆了摆手:“去找德庆侯来。”
侍从低声道:“若是德庆侯不在侯府……”
阮仁燧漫不经心道:“不管他在哪儿,都把他给我找来!”
侍从心下一凛,应声而去。
……
徐太太及一双儿女,乃至于那端菜的伙计,劝架的霞飞楼侍从和宋琢玉母女俩,都被客气地请到了一处去。
霞飞楼的管事亲自过来招呼他们,又使人送了茶来:“已经差人去请京兆府的人了,外头周家的小公子也有大夫在瞧,几位暂且安坐,很快就能了结了……”
徐太太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嘴唇两侧的那两道沟壑看起来似乎更深了。
她倒是还稳得住,专程去跟宋琢玉致谢:“多谢娘子仗义执言。”
又示意两个孩子同宋琢玉见礼。
宋琢玉其实认识她——虽然徐太太并不教授她的课业,但她其实是见过徐太太,也知道她在龙川书院做老师的。
这时候也不肯领受徐太太的谢意:“您太客气了,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把我看见的说了出来而已。”
将心比心。
因为她母亲曾经被人诬陷下狱,所以她不愿意看见别人遭受同样的不幸。
徐太太其实也认识宋琢玉——那可是第一名呢,怎么会认不出来?
只是此时此刻,时机不妥,实在没有相认叙旧的必要。
宋巧手拉着女儿的手,柔声宽抚徐太太:“您别担心,今天这事儿我们母女俩看得真真的,又有贵人愿意主持公道,肯定不会有事的……”
徐太太勉强一笑,谢过了她,脸上带着点戚然,就此缄默了下去。
……
二楼包间里。
刘永娘眼瞧着宋巧手母女俩被人给请走了,不禁有些着急:“都怪我,她们要不是担心我出事,也不会跟过来,更不会……”
她这个人一向耿直,情商不高不低——刚好能在说错话之后意识到完蛋了。
这会儿就反应过来,当下红着脸说:“我不是说你们是坏人啊,我真的没那个意思——”
老闻太太哈哈一笑:“都一样,都一样。”
她跟几个笔友示意自己的小孙女:“她也怕我这个老太婆被人抓出去害了,所以一定要跟着呢!”
搞得闻小娘子有些窘迫,赧然地红了脸。
她屈膝同坐中几人行个万福礼,赔罪说:“诸位请别见怪,实在是祖母有了春秋……”
王娘娘温和一笑,倒是很理解:“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又宽慰刘永娘说:“放心吧,你的朋友不会有事的。”
今日四位笔友聚会,闻老太太带了孙女过来,小时带了小姐妹过来。
总共六个人,王娘娘认出来了其中的两个。
老闻太太必然是认识的。
虽然这些年她们两个人都逐渐淡出了神都城的社交圈,但是多年之前,她们尚且活跃的时间其实是重叠的,这会儿再见,总不至于不认识。
另一个是夏侯小妹。
准确地说,王娘娘其实并不认识夏侯家的小娘子,但是她认识德妃。
从前德妃刚进宫的时候,圣上曾经带着她来请过几回安,这姐妹俩的面容生得有些相似。
再对照之前大公主做客时絮叨着说近来叫人领着在外边上课的事情,她隐隐地猜到了小时女官的身份。
一个内庭女官,一个德妃胞妹。
如此推想,楼上出自宫廷,又敢发落世子夫人的贵人,不就水落石出了?
王娘娘心下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没有戳破,而是扯出了俊贤夫人这面旗帜:“霞飞楼的东家俊贤夫人与我相识,要是真的有点什么,我去说说,她多半还是会给我个薄面的。”
俊贤夫人!
刘永娘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俊贤夫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之前巧手出事,还是她帮忙周旋的呢……”
因有王娘娘作保,她暂且将心放到了肚子里,转而说起八卦来。
……
阮仁燧没等到京兆府的人和德庆侯,倒是等到了荀家的人来请安。
侍从来通禀,他都吃了一惊:“荀家的人怎么来这么快?”
侍从说:“他们一直就在二楼呢,见世子夫人久久没有回去,便来小意询问。”
世子夫人姓荀,荀家必然是她的娘家,今日缘何聚集在霞飞楼?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叫侍从去传人过来,亲自垂问。
荀家来的是个中年人,面目五官同世子夫人有些相似,看其年岁,大抵是她的兄长。
他才刚过来,就见妹妹跪在门口,脸上一片惨白,不由得心下生怜。
又因为早已经知晓贵客原是皇长子,近前之后,赶忙自报家门:“臣吏部侍郎荀伯成拜见皇长子殿下!”
阮仁燧不在乎他前缀的那个身份——还是那句话,放眼天下,就没几个人能用身份压制他。
他只是很好奇:“荀家人因何聚集在此?”
荀侍郎神情微妙地缄默了几瞬,稍有些不自在地道:“回禀殿下,今天,是臣小妹的生辰。”
阮仁燧吃了一惊:“什么?!”
他下意识去看世子夫人,略微思忖一下,又觉得不对:“她过生日,该在德庆侯府办啊,为什么要来霞飞楼?”
对于神都城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来说,霞飞楼都是个体面得不得了的地方,但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却属于剩下的那个百分之五。
在这里过生日,并不匹配她的身份。
荀侍郎叫他的惊诧搞得有些难堪,顿了顿,才低声说:“世子夫人是臣的大妹妹,过生日的是小妹……”
阮仁燧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再觑着他的神色,忽然间生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你的小妹妹,不会就是——”
他下意识想说“是徐太太”。
话到了嘴边,忽的意识到这时候自己不应该知道徐太太这个称呼。
且徐太太姓“徐”,不姓荀啊!
阮仁燧就中途改口:“不会就是先前楼梯间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吧?”
荀侍郎又是短暂的缄默,而后应声道:“不错。”
阮仁燧惊愕不已!
徐太太居然是世子夫人的妹妹,还有个在做吏部侍郎的兄长?!
那可是吏部侍郎啊!
六部里含金量最高的衙门!
没有之一!
徐太太怎么会去龙川书院做授课,她的一双儿女,怎么瞧着衣着都那么简朴?
他心下狐疑:“难道荀家其实是个破落户,到荀侍郎你,才发达起来?”
荀侍郎被这句话给震了一下,有点憋屈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跪在门外的世子夫人也露出了一副遭受到侮辱的表情。
阮仁燧在说出口之后,其实也意识到不对了。
要真是如此,荀氏夫人怎么可能嫁入侯府做世子夫人,还在德庆侯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多年?
只是有些事儿自己意识到是一回事,叫人明晃晃地表露出“你怎么这么笨”,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阮仁燧就哼了一声,往后蹭了蹭屁股,叫自己小小的脊背靠在椅子上的软枕上:“怎么,荀家的家世很了不起吗?”
他仰着下巴,高高在上地道:“我看世子夫人仿佛十分引以为傲呢。”
世子夫人便暗吸口气,轻轻说:“好叫殿下知道,我与兄长的母亲乃是皇朝县主、亲王之女,父亲文川公,曾经官居首相,荀氏祖上出过两位尚书,三位侍郎……”
阮仁燧哼了声,不屑一顾:“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看把你给神气的!”
他说:“鬼知道你们这两位尚书、三位侍郎是花了多少年才凑出来的!”
阮仁燧鼻孔朝天,趾高气扬道:“我们阮家,平均每代出一个皇帝!”
世子夫人:“……”
荀侍郎:“……”
谁敢跟你们家拼家世啊。
拼不过。
这是真拼不过。
“等等,”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那对兄妹其实是小崽种的表兄弟、表姐妹啊,他窝里横,欺负自家人,这不是更可恶吗?!”
荀氏夫人意欲辩解,中途想起皇长子一贯的处事风格,终于反应过来,紧急刹车。
荀侍郎则低声讲和:“殿下,今日之事,是六郎行事不妥,只是他现下还昏迷不醒,大夫看过,说是伤到了后脑,十分危险,也算是吃够了教训,请您高抬贵手,宽恕他这一回吧……”
荀氏夫人听得不忿,禁不住叫了声:“哥哥!”
荀侍郎异常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住口,皇长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阮仁燧心想:荀侍郎可比世子夫人机灵。
紧接着又问:“这么说,荀侍郎是相信了我和楼下那小娘子的说法,也认为此事是周六郎自食其果了?”
荀侍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就问他:“那依荀侍郎之见,当时事态未明,世子夫人就扑过去掌掴自己的亲妹妹,此事又作何解?”
荀侍郎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道:“这是舍妹行事不妥,该叫她当众向小妹赔礼道歉才是。”
阮仁燧侧脸瞧了一眼,果然见世子夫人脸上极快地闪过了一抹不忿。
他笑了笑,说:“赔礼道歉,我看就不必了吧?”
没等世子夫人脸上露出释然之色,紧接着就说:“一报还一报,让那位太太当众打回去不就是了吗?”
荀侍郎脸色微变——世子夫人脸色顿变!
荀侍郎到底爱惜这个妹妹,略微沉吟,还是毕恭毕敬地开口,试图为她说情:“殿下,这件事的确是她做错了,只是那时候六郎生死未卜,她作为母亲忧心忡忡,关心则乱,所以才……”
“荀侍郎,”阮仁燧问他:“你觉得当众被打耳光,很伤害你妹妹的尊严,是吗?”
他没有给荀侍郎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就说:“可是先前世子夫人当众打了你另一个妹妹,你却好像是无动于衷。”
荀侍郎嘴唇张开几瞬,终于还是没有言语。
室内一片安寂。
阮仁燧隐约猜到了一点:“你们不是一母所出,是不是?”
荀侍郎顿了顿,才说:“臣与二弟、大妹妹是一母同胞,小妹与三弟是继母所出。”
阮仁燧明白了。
阮仁燧稍加思索。
阮仁燧从记忆里搜寻出两根搅屎棍来。
阮仁燧吩咐随从:“记得提醒我,晚点去麻太常和丁相公家里走一趟,让他们上疏弹劾一下荀侍郎不孝不悌——他们俩最爱管这种事儿了!”
随从:“……”
荀侍郎:“……”
荀侍郎猝不及防地被扣了好大一顶帽子,当时便变色道:“殿下,这不孝不悌,从何说起?”
阮仁燧就说:“荀侍郎,依照本朝的礼法,你的继母,算不算是你的母亲?”
荀侍郎只能说:“当然是算的。”
阮仁燧说:“你小妹的丈夫,可还在世?”
荀侍郎摇头:“妹夫几年前便因病故去了。”
阮仁燧便说:“荀侍郎,你身居高位,荣华无限,你妹妹孤苦伶仃,独自抚育两个孩童。”
“她过生日,你既不肯屈尊过府,又不肯接她回娘家团聚,最后屈就到外边的酒楼来。眼看着一个外甥欺负另外两个外甥,一个妹妹欺负另一个妹妹,却都无动于衷……”
“你扪心自问,如何对得起骨肉手足,如何对得起你母亲?!”
荀侍郎听得后背生汗,赶忙解释:“殿下,并不是我不肯屈尊过府,实在是小妹居住的宅院简陋,容不下那么多人——”
阮仁燧呵呵一笑,忽的问他:“你们今天总共来了多少人?”
荀侍郎叫他笑得好生不安,结结巴巴地道:“十来个人总是有的……”
阮仁燧笑吟吟地问他:“要是我把你们十来个人都塞到你小妹家里,能装得下,你待如何?”
荀侍郎:“……”
荀侍郎只能说:“殿下,装得下跟坐得开,坐得宽敞,是两回事。”
“哈哈,”阮仁燧抬手一指他,爽朗地笑:“荀侍郎,你等着跟那两个老登说去吧!”
荀侍郎:“……”
……
京兆府的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见到的就是跪地的世子夫人和面如土色的荀侍郎。
他看得有点打怵。
那边儿阮仁燧却是眼睛一亮:“任少尹,这么巧,又是你!”
之前他跟他阿娘在称心娘子的茶馆里遇见杨七胖子,那一案就是任少尹帮着了结的来着。
他高兴,任少尹嘴里边儿却是直发苦,偏还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含蓄地问:“殿下,这边这是……”
阮仁燧就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
末了,他还问荀侍郎和世子夫人呢:“没错吧?”
那二人忍气吞声地点了点头。
阮仁燧又叫侍从领着任少尹去见一干证人,同时特意叮嘱:“取证的时候多写几份,我要拿去给丁相公和麻太常看!”
荀侍郎:“……”
任少尹活像是一头温顺的小羊:“好的,好的。”
任少尹往楼下去问询取证,德庆侯就在这时候慌里慌张地赶过来了。
进门之后,他二话不说,便先行滑跪:“臣拜见楚王殿下……”
阮仁燧省略了所有口舌,开门见山道:“德庆侯,之前在韩王府,我阿娘已经说过了,那是最后一次,现在我要说的是,机会彻底用完了。”
他点了点神色不安至极的世子夫人,一字字地跟德庆侯说:“我想世子夫人现在应该很恨我,正如同我也很憎恶她。”
“德庆侯,你要做个取舍了——要么从此以后别再让我见到她,要么从此以后,德庆侯府的人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阮仁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德庆侯,虽然我今年只有三岁,但是来日方长,我衷心地奉劝你,最好还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如若不然……”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再就着这个话茬说下去,而是收敛起笑容,朝他摆了摆手:“好了,你退下吧。”
第113章 第 113 章 德妃笑得殷勤又甜蜜:……
阮仁燧不会用极其直接的手段去针对世子夫人。
因为世俗上极其直观的手段, 其实奈何不了世子夫人。
正如同他阿耶不会因为管尚书的病而将其罢黜,世子夫人做了什么呢?
说到底,不就是打了妹妹一耳光, 纵容了一下自己的小儿子吗?
她犯下了滔天罪责,甚至于到了要被褫夺诰命的程度吗?
其实也没有。
她就是脚面上的癞□□,膈应人, 恶心人,但是又好像罪不至死。
真要是把事情闹大了, 估计还会有理中客(如麻夫人)跳出来替她解释,说她那时候也是一时气急, 不能一杆子把人打死云云。
所以阮仁燧选择不把事情闹大, 而是顺手把这个锅扔给德庆侯。
世子夫人跋扈是吧?
那就找个能收拾她的人收拾她啊!
皇长子把话说出去了,有我没她, 你德庆侯怎么选?
德庆侯只能选择收拾世子夫人。
德庆侯府要不是一窝怂瓜,也不会让世子夫人横行这么多年。
老实说,世子夫人的出身已经算是顶好了。
母亲是宗室女,父亲曾经官居首相,县官不如现管, 难怪德庆侯府的人要供着她。
只是当她这个硬茬子碰见更硬的茬子之后, 也就不要怪家里边没有人肯保她, 反倒要牺牲她来避祸了。
德庆侯府一直不都是这么行事的吗?
对面可是有望大位的皇长子啊!
尤其当初在宫里边, 清明宫宴的时候, 德庆侯还亲眼目睹了承恩公の陨落。
你让皇长子不高兴, 甚至于都不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回事儿, 兴许他转手就报复回去了!
荀侍郎听得大感不祥,偏还无力阻止。
余光瞧见德庆侯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来一点喜色,好像是终于有机会甩掉某个包袱了似的……
他心中五味杂陈。
……
京兆府的人挨着去取了口供, 最后整合出来,送到了阮仁燧面前。
霞飞楼行人宾客何其之多,当时瞧见了那一幕的,当然不只有阮仁燧和宋巧手母女俩。
只是真的敢站出来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们三个罢了。
世子夫人显而易见地是条疯狗,谁会愿意为了素昧平生的两个孩子去招惹她?
只是这会儿有人主持公道,愿意吐露实情的也就多了。
任少尹办事仔细,专门找了几个楼下的客人分开去录口供,再对比包间里涉事之人的说法,确定无误之后,才最后呈送过去。
阮仁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这才点点头,留了两份给任少尹,自己取了三份留下。
再一抬头,就见任少尹神情有点惊奇地看着他:“殿下好像能看得懂京兆府的行文?”
阮仁燧:“……”
“哈哈,”阮仁燧爽朗地笑:“任少尹,你这种普通人是理解不了我们天才的!”
任少尹:“……”
阮仁燧也没有跟他过多地进行解释,旁若无人地道:“给徐太太一份回执单——”
他一直忍到这时候,才故作讶异地问了出来:“荀侍郎,你不是说那是你的小妹吗,为什么你姓荀,她姓徐?”
荀侍郎头疼不已,偏还不得不答:“回禀殿下,这是小妹自行改的姓氏,至于是为了什么,您只怕还得去问她本人才行。”
阮仁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吩咐侍从:“把这事儿也记下来,到时候一起告到丁相公和麻太常那儿去!”
荀侍郎:“……”
阮仁燧懒得多看他那张老脸,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开始给此事善后:“霞飞楼那个端菜的侍从,是无妄之灾,赏他二十两银子,聊以抚恤。”
“那个小娘子与徐太太及她的一双儿女非亲非故,却肯仗义执言,胜过底下的成年人无数,赐她一百两银子,褒赞她的勇气。”
侍从低声道:“是否要让他们过来给殿下谢恩?”
阮仁燧摇摇头:“那就不必了。”
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他预备着去拜访老登。
倒是觉得任少尹办事妥帖,是以格外地叮嘱他一句:“这回的事情,我管到底,劳烦任少尹转告给涉案众人,若事情有变,便去找你,我自然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任少尹心下感触不已,拱手应声。
荀侍郎心知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算是警告。
他默默无言。
……
阮仁燧装×打脸的时候很帅气,但是怕被熟人发现掉马,所以不得不从后门偷偷溜走的样子,真是很狼狈。
他留了个人将自己先行一步的事情知会给小时女官和小姨母,自己先跑了一趟麻太常家。
过去的路上,近侍将打探来的徐太太的过往说给他听。
“那位徐太太,是已故荀相公和继室夫人所出的幼女,成年之后嫁去了扬州王家……”
阮仁燧听得有点讶异,因为扬州王氏也算是江南名门了。
他曾经学过几篇课文,作者就是扬州王氏出身。
他不由得问一句:“那徐太太何以至此?”
侍从低声道:“扬州王氏本是湖州王氏的分支,天后摄政时,湖州王氏的家主对政令阳奉阴违,触怒了天后,因而被问罪处死。”
“扬州王氏受到牵连,族中子弟也被夺官,一时凋零。”
“那位徐太太的丈夫也在其中,没几年便病故了,那之后她带着一双儿女北上,重又回到了神都……”
阮仁燧了然地点点头,紧接着又问:“那她为什么改姓了徐?”
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即便荀相公已经故去,但单单那一个“荀”字,也是很值钱的。
此事侍从也不得而知,只含糊地道:“仿佛是因为她认了一位义母,那位义母姓徐?内中究竟如何,便不为外人所知了……”
阮仁燧也十分纳闷,只是不好深究人家的私隐,倒是多问了一句:“徐太太的母亲,可还在世吗?”
这一回侍从应得很快:“在的,在的。”
既然如此,那阮仁燧心里边就有谱了。
他果断地登了麻家的门。
今日休沐,麻太常倒没出门,正在家里读书,听人说皇长子过来了,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谁,皇长子?”
管事一溜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道:“是啊,老爷,皇长子来了!”
麻太常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本,出门去迎。
阮仁燧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往上首处找了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坐下,紧接着就把之前收着的状纸掏出来了。
“麻太常,这里有件事情,我盘算着还是得你来管才行!”
阮仁燧开始给整件事情上升高度:“勋贵子弟就能当众欺负表兄弟、表姐妹吗?”
“前首相之女,就能当众无故责打自己的妹妹吗?”
“荀侍郎作为人子,却不能抚恤母亲的爱女之心,这样苛待和漠视的自己的手足骨肉,这是应该的吗?”
“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善待,还能指望他忠君爱国?!”
一连几顶大帽子扣过来,麻太常听着都有点眼晕。
且阮仁燧有实打实的证据——京兆府出具的公文。
麻太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神色逐渐严肃起来,捻着胡子思忖几瞬,最后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吧,这件事情臣知道了。”
阮仁燧也没多说,马上就要告辞。
麻太常赶忙挽留:“殿下一路过来,连茶都没有用一口……”
“哈哈,”阮仁燧爽朗地笑:“麻太常,说实话,我信不过你,所以同样的公文我准备了三份——还有两份要送到丁相公和屈大夫家里去,我很忙的!”
麻太常:“……”
阮仁燧笑着迈出门槛,捎带着给他补了一刀:“明天上朝,要是另外两位都弹劾这事儿了,就你不吭声,那可是很尴尬的哦!”
麻太常:“……”
麻太常木然地送了他出去。
阮仁燧同样又跑了一趟丁相公府上,最后是屈大夫家。
说实话,这才是他怀抱最大希望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来的是巧还是不巧,屈大夫家里边正有客人。
且那客人他竟然也认识——是董二娘子!
久不相见,阮仁燧颇觉亲切,不自觉地带了点惊喜的笑,走上前去:“阿满娘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董二娘子莞尔,还没言语,旁边屈夫人便笑吟吟地开了口:“原来殿下也认识阿满?”
她满面欣然:“阿满小娘子可真是了不得,这次的小金榜试,她拿了头名!”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虽然他也听小时女官说过,董二娘子非池中物,也料想她既然敢与前未婚夫在小金榜试中一较高下,必然有所倚仗。
可董二娘子竟然如此争气,一举夺得榜首,也实在令人眼晕目眩。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难怪董二娘子会出现在屈家呢!
屈大夫是这届小金榜试的主考官,董二娘子夺了头名,依照本朝风俗,前者便是她的座师,既出了成绩,自然应该登门拜会。
阮仁燧回过神来,心里边也由衷地替她高兴:“原来已经张榜了?”
又兴冲冲地说:“等我回宫,就把这事儿告诉嘉贞娘子她们——她还欠你一顿饭呢!”
当日霞飞楼上,嘉贞娘子曾经亲口许诺,待到笔试结果出来,要在霞飞楼设宴做东,下帖邀人,叫胜者名扬神都!
屈大夫说:“名次和分数都已经出来了,至于正式地对外公布,估计得是明天上午了。”
他叮嘱说:“若是费尚仪有意请客,也请在那之后吧,提前传扬出去,说不得会生出是非来。”
阮仁燧也明白这道理,当下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您放心吧,我知道!”
屈大夫这才问起他的来意:“殿下可是稀客,平白无故的,怎么登了屈家的门?”
阮仁燧就把事情原委讲了,末了,又从袖中取了仅剩的那份京兆府公文与他看。
屈大夫前头听完他说的话,便不由得叹一口气:“不知不觉的,荀相公都故去这么多年了。”
屈夫人也觉唏嘘:“可不是?荀夫人也儿孙绕膝了。”
她低声同阮仁燧讲述了侍从先前没有说过荀家过往:“荀侍郎和德庆侯府那位世子夫人的母亲,是沂王府的县主。”
“天后刚开始摄政时,沂王悖逆,被夺爵处死,因荀相公是天后的心腹,顾全他的情面,便没有牵连出嫁女,但县主也因为父兄被杀而忧愤成疾,卧床不起。”
“后来县主病笃,命不久矣,便叫人去请荀相公来说话,病榻上央求他顾惜三个小儿女,来日若是续娶,也不要再娶高门女,以免三个孩子在继母手底下受磋磨……”
阮仁燧听得了然:“如今的这位荀夫人,出身不高,是不是?”
“是啊,”屈夫人叹了口气:“毕竟是结发夫妻,文官门庭往往又重长子,荀相公有所顾虑,所以续娶了从六品国子学博士的女儿为继室夫人。”
她说了句许多人没法说的公道话:“县主临终遗言,固然是一片慈母心怀,可是也把后来的继室夫人给架了起来,荀夫人嫁进了荀家,便很难做。”
从六品官的女儿做了宰相夫人,一边是年长自己那么多的丈夫,另一边是原配夫人留下来的三个孩子。
最年长的那个都十四、五岁了……
最小的那个恰恰又是个女孩子,从小被骄纵着,因为母亲的亡故和外祖家的变故而对父亲仇恨不已。
只是她平日里见不到荀相公,就只能把心里的怨恨发泄到继母身上。
年轻的荀夫人能如何呢?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她,县主临终前留下的遗言在后边抽打着她。
但凡有一点做不好的地方,继母就是恶毒,就是看不惯原配留下来的孩子,种种说辞就要涌上前来了。
那时候荀老夫人尚在,又是个很难缠的婆婆。
县主因母家的变故而与荀相公决裂,荀老夫人便觉得这个儿媳妇太不懂事,刚嫁进门的时候骄纵,到了现在,也不深明大义。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宠爱县主生下的三个孩子,孙子总是亲孙子嘛。
等县主亡故之后,从前再多的不好也都淡去,剩下的全都只有好处了。
再看新儿媳妇,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合心意。
她熬了一辈子,才熬到儿子出人头地,可这个年轻的儿媳妇还不到二十岁,居然就成了宰相夫人!
前儿媳妇好歹是亲王之女,皇室血脉,可现在这个,她只是一个芝麻官儿的女儿啊!
阮仁燧听得默然,又问屈夫人:“那荀夫人的女儿,又是为什么改姓徐的呢?”
屈夫人十分讶异:“什么,她改姓徐了?”
紧接着又轻轻摇头:“殿下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那边屈大夫已经将整份公文看完:“荀相公在朝中时,做事面面俱到,处处条理,就是家中儿女,实在教养得不好,横行霸道,不修口舌。”
他说:“叫他们吃个教训,也是好事,再继续放任下去,兴许会惹出更大的事情来。”
阮仁燧看他神色感慨不已,似乎是有感而发,不免觉得稀奇:“您好像早就有所听闻?”
屈大夫叹一口气,深深看他一眼:“听说先前在费家和韩王府,这位世子夫人已经同殿下生过两回龃龉了?”
阮仁燧嘿嘿一笑:“是呢!”
屈大夫便再叹口气:“就是前不久的事情,德庆侯府的长孙女同颍川侯府的世孙订亲,正式下定,几家人聚在一起吃酒,世子夫人说了些很不得体的话。”
嗯?
有瓜!
阮仁燧马上就竖起了小耳朵:“她说什么啦?”
……
宴席设在了德庆侯府。
侯府是周氏的大宗,中书令周文成又是牵线搭桥的媒人,事情既成,必然是要去饮酒的。
除他之外,颍川侯府作为婚姻的另一方,当然也是要参与的。
再之后便是颍川侯世孙的外家,英国公府的人了。
三姓四家,齐聚一处,当真是群贤毕至,高朋满座。
周文成私底下叮嘱夫人隋氏:“咱们家跟世孙结亲,并不意味着就要跟唐氏夫人结怨,说到底,那母子俩都是颍川侯府的人不是?”
“太常寺承认唐氏夫人是世孙的母亲,那行事上就得把人家当成母子俩来看待,你也说说侄媳妇,别像之前似的那么口无遮拦了。”
隋氏夫人看了丈夫一眼,欲言又止。
周文成有所不解:“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隋氏夫人叹口气,同丈夫道:“我只能尽力而为,要是劝不住,你可不能怨我。”
周文成也没多想,当下笑着应了。
颍川侯世孙的相貌是很出挑的,因先前有所经历,言行举止也历练出来了。
酒过三巡,荀氏夫人越看越满意,叫他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同英国公夫人道:“真是好孩子,九泉之下,他母亲也算是可以安心了。”
世孙的继母唐氏夫人还在这儿坐着呢。
这话略有些不得宜,可英国公夫人没法贬损亦或者忽视丈夫已经亡故的妹妹,只能附和:“是啊,孩子成婚之后,就是大人了,我们也能放心了。”
荀氏夫人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醉了。
英国公风流多情,内宠颇多,也有两个出身不低的妾侍得脸,她到了英国公府,都不屑于跟她们说话。
这会儿见英国公夫人附和自己,她颇觉英雄所见略同,脑子一热,话就说出去了:“不瞒夫人,老话说门当户对,可谓是至理名言了!”
她嘴角向下一撇,轻蔑道:“我就是瞧不上那些轻狂无状的人,我的儿女,非得匹配原配的嫡子嫡女才行,如若不然,岂不是自失身份!”
这话说完,英国公夫人饶是人情练达,也不由得凝滞了几个瞬间。
这个地图炮开得好广啊。
唐氏夫人是颍川侯世子的继妻。
中书令周文成是周家的庶子。
英国公本人也是继室夫人所出……
一时之间,我竟然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想轰谁,想打圆场都没法打啊。
唐氏夫人没忍住,当时就哈哈哈哈笑了出来,好不快活!
颍川侯夫人有些头疼,小声说儿媳妇:“这有什么好笑的?”
唐氏夫人用宫扇遮住半边脸孔,笑眯眯地跟继子竖起了大拇指:“大郎,娶到这么好的媳妇,你小子有福啦!”
她高兴不已:“阿娘我真是由衷地为你开心啊!”
世子:“……”
世孙:“……”
隋氏夫人脸上笑容僵住,偷眼去看丈夫脸上的神色,见他含笑不语,一如先前,不由得在心里暗叹口气。
英国公也是微笑无言。
德庆侯夫人眼见儿媳妇失言,不由得变了脸色,赶忙出来劝和:“你真是喝得糊涂了!”
又叫底下的儿媳妇:“陪你们大嫂出去醒醒酒!”
等散场的时候,荀德庆侯专程去跟周文成致歉:“兄长,妇人无状,我回去教训她,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周文成笑着说了句:“怎么会?”
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一直等夫妻俩上了马车,他脸上的笑才淡了下去,问妻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隋氏夫人握住丈夫的手,柔声道:“人贵自重,她就是那么个性子,犯不着跟她生气。真要论个尊卑,他们这一支不也是小宗升大宗?”
如今的德庆侯这一支,并不是初代德庆侯的嫡系后裔。
天后摄政时候,德庆侯府本家不法,府上成年男子被天后下令处死,其余发配出京。
而后,天后又在周氏一族当中选了一支来承继德庆侯的爵位。
原先,许多人以为会选周文成的,毕竟他是周氏一族最为出众的后起之秀。
只是没想到天后最终选了另外一支。
为此,荀氏夫人就有些沾沾自喜,私底下说周文成是庶出,怎么可能让他来承爵?
这些话隋氏夫人知道,只是也懒得与她分说,自家人搞嫡嫡道道的这一套,传出去叫人笑话。
她也知道,天后一直都致力于削弱勋贵在朝局当中的影响力,德庆侯府的倒台便可见一斑。
勋贵当中已经有英国公在朝中大放异彩,天后不会再让一个才干出众的侯爵勋贵成为宰相的。
只是没想到,落到荀氏夫人眼里,就成了因为她的丈夫是庶出,所以不配袭爵……
周文成有些气苦:“早知如此,我何苦为他们穿针引线,忙活一场,也不落好!”
隋氏夫人反倒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现下再看,这婚事只怕未必有表面上那么好呢。”
这话说得很是。
英国公和颍川侯现在都有点后悔了。
周小娘子如何暂且不说,荀氏夫人这个岳母……
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婚事都已经定了,该通知的也都通知出去了,现在再去悔婚?
想也别想!
周文成即便恼怒于荀氏夫人那句无脑的话,也不会赞同退婚的!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
只能将就着继续往下走了。
……
屈家。
董二娘子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闻言惊诧不已:“这话要是传出去,怕会得罪很多人的……”
最贵莫过于宫廷。
圣上和朱皇后倒是嫡出,但贤妃是庶出。
德妃虽然是嫡出,但她的儿子是庶出啊!
说着,她不露痕迹地瞧了皇长子一眼,没曾想对方小脸上的表情竟十分淡然,俨然是云淡风轻!
董二娘子小小的吃了一惊。
阮仁燧心想:荀氏夫人这才哪儿到哪儿?
真正嫡嫡道道的的集大成者,还没有出场呢!
作为亲身经历过的见证者,他很了解荀氏夫人的心态——可以说人家狂妄,但是不能说人家虚伪!
因为人家真的没有说一套、做一套。
她心里这么想,行动上也这么践行,还这么教导儿女……
现下订了婚,不久之后要嫁去颍川侯府的那位周小娘子,若干年之后,真的身体力行地嫌弃了一下他的妹妹……
庶出的公主怎么能匹配我的儿子?
癫吧?
所以后来被他二妹收拾得可惨了……
这也间接地导致了世孙一脉爵位的流失,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
阮仁燧出宫一趟,吃了笔友会面的瓜,断了小崽种当众发癫的案,使唤了几个老登,最后还听了几个八卦,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披香殿里,圣上和德妃正用午膳,见他这个时间回来,都吃了一惊。
德妃下意识地往儿子身后看了眼,发觉小时女官不在,妹妹也不在,不禁要问一句:“她们呢?”
阮仁燧背着手,小大人似的,沿着屋檐下的长廊往自己的住殿走,捎带着说:“阿娘,她们在外边还有事情,要晚点回来!”
德妃“哦”了一声,看他走出去一点距离了,又抬高声音,关切地叫他:“岁岁,你吃过饭了没有,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来吃一点?”
阮仁燧乖乖地说:“不啦阿娘,我已经吃过了。”
德妃应了声:“行吧。”
从阮仁燧进门开始,圣上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转动着眼珠,瞧着这小子逐渐靠近又逐渐走远。
德妃给他盛了碗汤,有些不解:“你这么看着他干什么?”
圣上就悄悄说:“他走的时候还在跟我生气呢,现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德妃听得柳眉倒竖,气呼呼地一翻手,把刚盛出来的汤倒回去了:“你怎么又欺负岁岁!”
圣上笑得一点都不心虚:“没有,我哪是这种人?”
这话才说完,就看冤种儿子好像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竟然又退回来了。
“哦,对了阿耶。”
阮仁燧背着手,抬着下巴,神情从容,语气轻快,颐指气使道:“我这趟出去可能闯了一点小祸,你有空的话看着帮我处理一下啊!”
说完,又像个老大爷似的,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德妃:“……”
圣上:“……”
德妃回过神来,深吸口气,赶忙给圣上盛了碗汤送过去:“小屁孩儿能惹什么事儿,他还能把天捅破?”
德妃笑得殷勤又甜蜜:“喝汤,喝汤!”
圣上:“……”
第114章 第 114 章 阮仁燧绝望大叫:“阿……
相较于守在儿子病榻前浑浑噩噩的荀氏夫人, 乃至于偕同妹妹一道往德庆侯府去,心知不妙的荀侍郎,德庆侯的心情反倒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他终于终于终于寻到机会, 把荀氏给料理掉了!
寻常人家里边,公公跟儿媳妇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际,但荀氏夫人那是寻常的儿媳妇吗?
正如同皇长子可以打《我的皇帝父亲》牌一样, 荀氏夫人也能打《我的首相父亲》牌啊!
这把牌一打出来,效果虽然不像前者那般明显, 但压倒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却也已经足够了。
前任德庆侯是现任德庆侯的堂兄, 全家几乎都被天后送上了西天, 他是天后后来又从周氏族人当中拣选出来,让承袭爵位的。
侯爵是超品爵位, 荀相公其实只有三品。
可随便在神都城里找个人问问,都不会有人觉得前者的含金量超过后者的。
县官不如现管!
现成的例子还瞧不见吗?
唐氏夫人是首相唐红的外甥女,这还不是亲生女儿呢。
她在颍川侯府里跟继子吵,跟丈夫吵,隔三差五地还跟婆婆吵, 一回又一回, 最后不都是不了了之了?
颍川侯府连她一根头发都不敢动!
换成别的人家, 儿媳妇敢跟婆婆呛声, 骂几句都是轻的, 打也就打了, 拉到祠堂里去关上三天, 又能如何?
唐氏夫人的性情还算和煦,惯常的行事风格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荀氏夫人明显不是如此啊。
她背靠《我的首相父亲》, 德庆侯守着这个刚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爵位,德庆侯夫人的娘家也不过是六品门楣,他们怎么敢跟这个儿媳妇大声说话?
荀氏夫人没让公婆去给她请安就不错了!
后来荀相公虽然故去,但是破船还有三千钉呢。
更别说她还有个在做吏部侍郎的嫡亲兄长……
但是现在,德庆侯终于等到了那个改变德庆侯府所有人命运的机会。
喜报!
硬茬子碰上了更硬的茬子,她翻车啦!
天可怜见,回去的路上,他激动得手都在哆嗦。
荀侍郎打了一路的腹稿,到了德庆侯府,还没等开口,德庆侯便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德渡啊。”
他作为长辈,称呼着荀侍郎的字,说:“今天这件事,你从头到尾都见证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皇长子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周家庙小,我哪儿敢得罪他?”
荀侍郎心下不安,张口欲言。
只是德庆侯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先行打断了。
且听起来,他似乎还是站在儿媳妇那边的:“只是大郎媳妇嫁进周家多年,也为周氏诞育了子嗣,又是以后的宗妇。”
“如若因为今日之事,我便要弃置她,似乎也太不合情理了……”
荀侍郎听到此处,心绪却是不松反紧。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德庆侯说:“事关重大,一边是大郎媳妇,另一边是皇长子的吩咐,我力弱德薄,做不了主,还是叫自家长辈和族亲们来议一议这事儿,再做定夺吧!”
荀侍郎又能说什么?
只能满心苦涩地默认了这个结果。
荀氏夫人素日里是什么样的行事风格?
张狂跋扈,目中无人。
连德庆侯夫妇这对公婆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其余人?
等周氏的长辈们到了,德庆侯三言两语将今日之事说了,便叹口气,一脸愁闷地将舞台交给了其余人。
墙倒众人推。
场面短暂地缄默了片刻,终于有位族老慢吞吞地开了口:“皇长子的话,怎么能不当回事?若是来日……”
他没继续那个话茬儿,而是说:“周氏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贵族是需要足够的时间来进行塑造的。
人脉也好,成年人的风度和子嗣辈的学业也罢,都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够建立起来的东西。
前任德庆侯府被天后连根拔起,如今这位德庆侯夫人的娘家只有六品。
因为彼时政局动荡,也因为他们初来乍到,极其孱弱,所以后来荀相公使人登门,来为自己的女儿说亲,他们虽也知道荀氏夫人在闺中便很跋扈,但是也不敢拒绝。
也是因此,为之后德庆侯府多年的鸡飞狗跳埋下了隐患。
诸此种种,周氏的族人都看在眼里。
德庆侯府经不起下一次折腾了。
要是死保世子夫人,因而触怒了一位极有希望登临大位的皇子,来日再被杀一遍,那德庆侯府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气力再次缓过气来!
倘若世子夫人为人处世真的处处周到,那也就罢了。
偏她向来鼻孔朝天,没几个看得上的人,这种情况之下,周氏的族人怎么可能保她?
局势毫无疑义的一边倒了。
甚至于讨论的主题都不是要不要保世子夫人,而是纠结于究竟是出妻,还是让她在家庙里养病到死算了。
荀侍郎听得后背生汗,焦躁不已,偏自家理亏,又无法去替妹妹说情。
他不得不央求在座的周文成:“周相公……”
论辈分,周文成是德庆侯的堂兄弟。
论身份,他是当朝宰相。
若是他肯出面说一句话,或许还能扭转乾坤。
周文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也叹口气,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德庆侯府是不敢管,你们呢,难道也不敢管?”
他神情唏嘘:“说到底,苦果都是自己酿的。”
荀侍郎羞红了脸,满面惭愧。
周文成见状,似乎也是不忍。
再三沉吟之后,他终于道:“荀氏行事,的确有诸多不妥,但嫁入周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向来又爱热闹,真的让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不也太过于残忍了吗?”
他微微一笑,主动同德庆侯提议:“不如就叫他们夫妻俩写了和离书,好聚好散,让荀侍郎带着妹子回荀家去吧。”
天后当年选中德庆侯来承继爵位,就是看中了他这个人老实听话。
小时候听父母的话,成年了听妻子的话,有了儿媳妇又听儿媳妇的话。
老实人被统治的一生。
现在他就很听堂弟的话——同样都是周氏旁支,他成了德庆侯,这靠的是运气,堂弟成了宰相,靠的可是实力!
周文成说,他就应了:“文成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吧。”
有些族老同荀氏夫人结怨已久,闻言不免悻悻:“如此恶妇,该出妻才是,怎么能和离?!”
荀侍郎脸色僵滞,无言以对。
周文成笑着打个圆场:“好聚好散,不为了别人,也为了几个孩子不是?”
他没给荀侍郎和其余人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敲定了这个结果,并且紧跟着商量起别的事情来了。
“荀氏的几个孩子,必然是要留在周家的。”
“至于她的嫁妆要如何分配,是全都带回去,还是留一些给孩子们,亦或者如何,全都看荀家和她自己的意愿……”
“只是有一条,”周文成说:“她离府之前,这事儿得掰扯明白,立字据为证,咱们先君子、后小人,免得日后生出什么是非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荀侍郎以为如何?”
荀侍郎面露感激,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很妥帖,很周全——多谢相公。”
周文成含笑颔首:“荀侍郎客气。”
……
周文成的夫人隋氏也在,且旁观了全局,不免觉得奇怪。
作为枕边人,她很了解丈夫的心思。
因为先前荀氏夫人的诸多言辞,他并不喜欢荀氏夫人。
她忍不住问丈夫:“你为什么要替她说话?”
周文成听得讶异:“我什么时候替她说话了?”
这下子,隋氏夫人是真的怔住了:“你不是力主和离,而非休妻,亦或者让荀氏青灯古佛一生的吗?”
周文成嗤了一声,面露哂色:“休妻,青灯古佛一生?那不都是一棍子把人给打死了?”
“荀氏那个性格,一旦被休弃,不知道会做出多么激烈的反应来,且若真是至此,怕也就跟荀家结成了仇,何必呢。”
他很了解圣上的性情:“单单这一件家务事,是无法将荀侍郎拉下马的,一来荀侍郎的确有些能力,二来,总也有已故荀相公的情面在。”
就事论事,荀相公在朝时,是很有些功绩的,他亡故后,天后下令辍朝三日,以为追思。
人一走,茶就凉,为了出嫁女儿行事不当,甚至于牵连到了儿子,要去夺官?
若真是如此,就太叫人心寒了。
是以周文成揣度着,荀氏夫人经此一事,可能会伤筋动骨,但荀侍郎多半就是吃个隐亏,吏部考核上降一等罢了。
他还会继续在吏部待下去。
真要是把事情做绝了,难道从今以后,周氏的人都没有用得着吏部的地方了?
“再则,”周文成撑着头,说:“多少也得顾全几个孩子的颜面。”
荀氏夫人还有几个孩子呢,他们不仅仅是周家的骨肉,身上也流着荀家的血。
隋氏夫人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丈夫似的,有点难以置信地瞧着他:“你还挺……”
她搜肠刮肚,终于寻了个比较准确的词儿来形容:“挺以德报怨的。”
“那倒也不是。”
周文成听得大笑出声,笑完之后,跟她说了句实话:“我之所以主张让她和离回娘家去,就是很想知道——当初荀侍郎夫妇容不下前来投奔的异母妹妹,现下换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能容得下吗?”
“荀氏夫人当初好像也没少说风凉话,今时今日易地而处,她也有毅然出走的勇气吗?”
他幸灾乐祸道:“人心这东西,从来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啊!”
……
披香殿。
圣上用了午膳,短暂地郁卒之后,到底还是任劳任怨地叫了跟随冤种儿子出宫的侍从,问明出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德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在他身后殷勤地飞来飞去,不时地给他捏捏肩,亦或者是添添水。
侍从就把霞飞楼里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哼,真过分!”
德妃一边听,一边酌情地煽风点火:“荀氏张狂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那个儿子耳濡目染,也学了那一套作风!”
又说:“岁岁给班主任主持公道,岁岁好!”
侍从又说起皇长子使人去找了德庆侯来训话的事情。
德妃就说:“这事儿可不能怪岁岁,选择权在德庆侯府的人手上。”
“要是荀氏素日里为人周全,侯府里的人也会为她奔走,可要是她自己立身不正,他们肯定兴高采烈地把她给踢出去!”
德妃悄咪咪地在圣上耳边吹风,说:“最终如何,都是她自己作的,可不能怪岁岁!”
侍从又说了皇长子用丁相公、麻太常等人来警告荀侍郎的事情。
德妃麻利地接上:“岁岁人尽其用,岁岁好!”
又知道皇长子不只是去了当时说的那两家,之后还去屈大夫府上走了一趟……
德妃欣慰不已:“岁岁知道给自己留一手,真聪明!”
圣上:“……”
你真是演都不演了。
圣上只知道荀侍郎现下必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也知道明天朝上说不定有场硬仗要打,而这一切一切,都是那个冤种儿子给招惹来的。
他冷笑了一声:“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劲儿,上蹿下跳,也不嫌累!”
德妃听得蹙起眉来,手扶着他的肩膀晃了几下,娇嗔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嘛,活泼好动,总比病殃殃的好不是?”
又说:“他这是在外边行侠仗义呢,你可不许凶他!”
圣上又是一声冷笑。
再看爱妃一脸央求地瞧着自己,忧心忡忡的,好像是只被滕蔓缠住腿的小鹿……
他叹口气,板着脸说:“天太热了,想喝现煮的酸梅汤……”
德妃特别高兴地一举手:“我这就去煮!”
说完,都没等圣上做声,就兴高采烈地去了。
圣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模样,笑完之后又问:“小时出去见笔友,出宫的时间似乎太早了一些?”
圣上料想,能跟小时女官做笔友的人,即便不是出身高门,行事亦或者言辞也该很周到才是。
且约见的地点又是霞飞楼,可见是要在那儿用饭的。
既然如此,他们一行人出宫的时间,似乎就显得太早了。
侍从:“……”
侍从短暂地缄默了一下,想到圣上才是真正给自己发俸禄的人,就迟疑着把皇长子给卖了:“其实,是小殿下预先有事要做……”
圣上静坐着听完,终于像只阴险的狐狸一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哦,原来是这样啊。”
……
德妃担心儿子,所以也没偷懒取巧,用襻膊束起了衣袖,亲自去小厨房煮了一壶酸梅汤出来。
眼瞅着晾得差不读了,赶紧端着往回走。
六月里天气也热,外头走了没多远,叫太阳一晒,她鼻尖儿就有点冒汗了。
进殿去把酸梅汤搁下,赶紧先凑到冰瓮那儿去凉快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才忽的意识到……
她问左右:“陛下呢?”
燕吉说:“娘娘,方才陛下叫我们退下,私底下又问了跟随咱们小殿下出去的人几句话,过了会儿,就找小殿下去了……”
德妃听得有点忐忑,叫燕吉端着酸梅汤跟在后头,自己在前,赶紧去给儿子救驾。
到了外头一瞧,就见门户闭得严严实实,别说是照顾岁岁的保母们了,连宋大监都在外边守着!
德妃吃了一惊!
她放轻脚步,悄悄走上前去,竖着耳朵一听——
圣上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胡闹,不许胡闹,从来都不往耳朵里进,我看你真是欠打了!”
说着,有拍案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德妃一下子就急了,顾不得旁的,赶紧推门进去:“别打岁岁呀,他也不是有意犯错的……”
门扉打开,她就见圣上坐在官帽椅上,神情似乎很诧异地看了过来。
岁岁拖了把椅子在厅中,翘着脚,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模样坐在上边。
见她过来,明显是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他赶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急着去拿桌案上摆的东西——
德妃没看真切,但是也没有刹住嘴上的惯性:“别打他……”
这句话说完,她脸颊的肌肉忽然就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德妃横眉立目,问儿子:“岁岁,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阮仁燧:“……”
阮仁燧低眉顺眼道:“阿娘,没什么。”
德妃朝他一伸手,语气严厉:“拿出来!”
阮仁燧:“……”
圣上坐在旁边,一副很担忧的模样,茶茶的,忧心忡忡道:“我都说了他很久了,他也知错了,你就别打他了……”
阮仁燧:“……”
德妃置若罔闻,紧盯着儿子,大声说:“拿出来!”
阮仁燧瑟瑟地将自己的小棺材挂件儿捧了出来。
德妃看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目光在四下里迅速逡巡起来。
圣上神情不忍,但是主动提示:“鸡毛掸子在西墙那儿挂着。”
阮仁燧:“……”
德妃杀气腾腾地往西墙那儿去了。
阮仁燧见事不好,扭头就——没跑成!
圣上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给扭住了,紧接着赶紧跟德妃邀功:“快来,这混账东西想跑——我给你按着他!”
阮仁燧:“……”
阮仁燧像只被按住了青蛙,四肢都在扑腾,一边绝望又愤怒地大叫:“阿耶,做人不要做得太绝!”
圣上充耳不闻,继续告状:“快来,他还敢放狠话呢,我看不打是不行了!”
阮仁燧:“……”
第115章 第 115 章 阮仁燧悠悠地吐出来四……
阮仁燧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末了, 又被德妃提溜到面前去站着听审:“说,这东西是怎么回事儿?!”
圣上坐在德妃旁边,手支着下颌, 狐假虎威:“快说,快说!”
阮仁燧:“……”
阮仁燧不露痕迹地斜了他阿耶一眼,而后蔫眉耷眼地道:“我之前不是都说过了吗?遇上一个喜欢的摆件……”
德妃听得一愣, 在记忆里边翻找一下,惊觉儿子说的居然是真的!
他之前还真就提过这事儿!
只是……
德妃瞟一眼那具精巧的小棺材, 怒道:“你可没说你喜欢的是个棺材摆件儿!”
圣上像个奸妃一样,在旁迫不及待地附和了一句:“这小子就是故意的——他自己也知道说了要挨打的!”
阮仁燧:“……”
阮仁燧暗暗地磨了磨牙, 没理会他阿耶, 一歪头,试图说服他阿娘:“升官发财嘛, 多好的兆头?”
“升什么升,你难道缺钱?”
德妃没好气道:“弄个这东西带着,晦气死了!”
她吩咐侍从:“赶紧拿出去丢掉!”
阮仁燧惊叫一声:“不!”
他仰头看着他阿娘,试图讲一讲道理:“我都挨完打了,按理说应该叫我把它留下的!”
德妃硬生生给气笑了, 笑完又觉得破坏了好容易做出来的严肃氛围。
她赶忙板起脸来:“阮仁燧, 你刚才挨的那顿打, 是因为你居然瞒着我搞了个棺材挂件儿, 不是因为别的, 更不是挨完打了我就允许你把这东西留下了, 知道吗?”
阮仁燧看了他阿娘一眼, 一只手抱着自己的小棺材挂件,另一只手从旁边拽了把椅子过来。
紧接着他娴熟地往上边一趴,捎带着撅了撅屁股:“这次打完, 就不许再说这事儿了哦!”
德妃:“……”
圣上当场笑出声来了。
“罢了罢了。”
德妃也笑了,倒是没再说什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要是实在喜欢,那就留下吧。”
阮仁燧又惊又喜,趴在椅子上一歪头,大眼睛扑闪闪的:“真的吗阿娘?!”
小孩子的脸颊跟成年人的脸颊不一样,红扑扑,软蓬蓬的。
那线条并不平滑,两颊肉乎乎地鼓起来,从侧面看,是一个可爱的半圆。
靠近去看,还能瞧见细微的浅色绒毛。
德妃瞧了几眼,心就软了。
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呢,就叫他高兴一下,又能怎样?
她过去把儿子拉起来,搂着他小小的肩膀,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真的。”
阮仁燧一下子得意起来,先斜了他阿耶一眼,又腻腻歪歪地搂住了他阿娘的胳膊:“阿娘,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最最最好的阿娘!”
德妃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带着轻微的汗湿感。
她不由得有些烦闷:“这盛夏的天气,真是太讨厌了……”
蹲下身来用手帕给儿子擦了擦脸,又叫燕吉:“给他倒一碗酸梅汤来喝。”
圣上原本还在看戏呢,哪知道忽然间有只老鼠跳进了自己的米缸里。
他忍不住问德妃:“……不是给我煮的吗?”
德妃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下讪讪一笑:“哈哈,一不小心煮多了,姑且给他喝一碗!”
圣上抄着手,轻哼一声。
德妃赶忙又亲自倒了一碗,搁进去几粒冰块,双手呈送过去。
圣上接到手里慢慢轻啜,没等喝完,外头侍从过来传话,简单低语几句。
宋大监放轻动作,在门外道:“陛下,田美人发动了,皇后娘娘已经往瑶光殿去了,差人来给您送个消息。”
圣上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再没说别的。
宫里边现在就只有阮仁燧和大公主两个孩子。
阮仁燧出生的时候,圣上在跟宰相们议事,没有在旁边守着。
大公主则是上午出生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贤妃就发动了,圣上知道,但还是上朝去了。
现下轮到田美人,想也知道他是不会去守着等的。
他没这个意思,德妃也不会主动去提。
她跟田美人又没什么交际,何必去卖这个好?
再则,贤良淑德是皇后的事儿,宠妃嘛,只需要哄着圣上高兴就成了。
好在田美人对这事儿也没有怀着很大的指望。
毕竟前边德贤二妃都没有这个待遇,她当然也不会遐想自己能够获得。
她现在只觉得痛。
六月本就酷暑难耐,因她临盆在即,也不敢用冰,无形当中也就加重了暑热的折磨。
朱皇后坐在外头阴凉处,听见田美人声音凄厉地在喊:“娘啊!”
产房里头,吴太太就陪在女儿身边,看她痛得眼泪跟汗水一起流出,濡湿了头发,紧贴在脸颊上。
她心里边焦急不已,但还是依照太医们的吩咐,不住地给女儿打气,捎带着也是劝慰:“留着力气待会儿用,别怕,太医也说了,胎位是正的……”
……
宫里边田美人艰难生产的时候,宫外另一对母女正在相聚。
说起来,这事儿甚至于还是荀侍郎给促成的。
荀侍郎现在只觉得头大。
他先是在德庆侯府,劝说妹妹接受了和离这个结果,紧接着又让亲信往德庆侯府这边来,帮着商量荀氏夫人嫁妆的分配事宜。
老实说,那真是很大的一笔钱。
沂王县主的嫁妆,荀家兄弟没有跟妹妹争,只是取了几件母亲用惯的旧物聊以纪念,别的都留给了荀氏夫人这个妹妹。
荀相公和荀家老夫人又添置了许多,到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很庞大的数目。
有一说一,荀氏夫人行事虽然跋扈,在德庆侯府唯我独尊,但客观上她也的确帮助公婆和丈夫融入到了神都的顶层圈子里去。
而她对于侯府里所有人直接或间接的塑造,也同样得益于这笔庞大的嫁妆。
若无意外,荀侍郎这会儿应该留在德庆侯府,帮着周全此事的,只是现在这不是有意外吗?
皇长子放了话出来,要找丁相公和麻太常弹劾他,这跟提前一天知道明天有个杀手会上门来有什么区别?
哦,可能是有一点不同的——因为不是一个杀手,而是两个!
荀侍郎不知道,其实应该是三个……
刀剑悬于头顶,蓄势待发,荀侍郎得赶在明天朝议之前,想方设法料理此事。
至于该怎么料理?
解铃还须系铃人。
皇长子指摘他不孝不悌,也预备以此作为论据使人弹劾他,想要解决,当然还是要将问题绕回到他的继母和异母妹妹身上了。
荀侍郎亲自登门,去探望徐太太这个妹妹,没成想却碰了钉子。
徐太太连门都没开,推说家里乱糟糟的,地方狭窄,不便待客,把他给打发走了。
荀侍郎吃了个闭门羹,不得不暂且退将回去。
没过多久,他的继母、徐太太的生母,如今的荀老夫人又打发了亲信,去请自己的女儿过府说话。
徐太太冷笑一声,倒真是去了。
待到了荀家,母女相见,反倒一时默默。
荀老夫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岁,才二十八岁,但嘴唇两边的沟壑却已经很深了。
说是三十四、五岁,怕也不会有人起疑。
荀侍郎之妻荀夫人说:“妹妹生得像是母亲,脸盘儿一模一样。”
世子夫人说得很不客气:“她们母女俩一脉相承,都是苦命,享不了富贵,只能受苦受累!”
荀老夫人的衰老,开始于出嫁之后,其实也没过几年,再照镜子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忽然就老了?
而女儿徐太太的衰老,萌芽于扬州王家的败落,盛放于归宁之后。
荀老夫人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或许真的就是命。
有的人是富贵命,怎么折腾都会荣华富贵一生。
有的人是贫贱命,再怎么折腾,也得贫贱度日。
她的婆婆难伺候,原配夫人留下的几个孩子也不好伺候,高门大户里边儿,总会有人得意,也总会有人失意。
她就是那个失意的人。
荀相公总是很忙,禁中一个吩咐过来,有时候他一连半月都不着家,吃住都在公廨里。
在家里吃饭吃到一半,有人过来回话,又得匆忙过去处置。
他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也没有那个精力和闲心去了解年轻妻子的想法。
她替他照顾好母亲和孩子,他给她诰命和尊荣,捎带着照顾她娘家的弟妹,一来一往,也算公平。
荀老夫人嫁进门多年,只央求过丈夫一件事,那就是女儿的婚事。
儿子不打紧,他有一份前程可以奔赴,但女儿不一样。
荀相公也应了,精心替幼女寻了夫家。
扬州王氏,江南名门,嫁的夫婿也是温雅才子,品性端正。
单论人才,其实要强过德庆侯世子。
荀相公自己也说:“大娘的心气高,性情又要强,嫁去德庆侯府,也算适宜。四娘喜欢诗书,外柔内刚,嫁去王家,会与丈夫琴瑟和鸣。”
因知道继妻嫁妆比不得原配夫人丰厚,又额外贴补了她——比公中陪嫁长女的时候多了三成。
荀老夫人感激不尽,即便荀氏夫人这个继女因此大发雷霆,归宁的时候很是给了她一场难堪,她也认了。
可是……真的就是命啊!
扬州王氏因为湖州的本家受到牵连,女婿被下狱夺官,没多久又病死了。
那份陪送的嫁妆,也被抄没了。
消息传来,荀老夫人的心都要碎了。
无妄之灾,真是无妄之灾。
天后的盛怒将湖州王氏烧成了焦炭,捎带着牵连到了扬州王氏,荀相公都不敢置一词,旁人又能说什么?
荀氏夫人归宁的时候见了长嫂荀夫人,就不胜感慨地同她唏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可千万别强求!”
荀老夫人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她忍不住去想:难道真是因为我想强求不该有的东西,所以才会如此吗?
从那之后,每次见了女儿,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地要痛上许久。
徐太太反倒很平静。
受了伤,流了血,结痂了,那就过去了。
总想过去那些事儿干什么?
覆水难收,难道还能更改?
只是她也知道,母亲心里边,那永远都过不去。
所以她来了。
徐太太问母亲:“您找我来,是为了大姐的事儿吧?”
荀老夫人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轻叹口气,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是为了你大哥……”
荀侍郎的事情,徐太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只是有点好奇世子夫人的最终结局:“那大姐现下如何了?”
这事儿荀老夫人倒是真的知道:“明天她估计就回来了……”
徐太太有些讶然,回过神来,又问:“是和离,还是?”
荀老夫人眉头皱起来一点,神情复杂:“和离了。”
徐太太脸上浮现出一个稍显微妙的笑容,语气难辨地说了句:“哦,原来是这样。”
她们母女俩说话的时候,荀夫人一直心急如焚地守在旁边。
耳听着话题歪了,她忍不住出声给纠正了一下:“妹妹,有件事情,还真得央求你出面才成。”
荀夫人语气急迫:“皇长子放了话出来……”
徐太太这才知道:“原来今日替我主持公道的,竟然是楚王殿下?”
复又了然道:“难怪能压服大姐,还让大哥这么着急呢。”
荀夫人现下真是没有时间听她感慨了。
丁相公,麻太常,丈夫头顶还悬着两把刀呢。
这都过了午时了,还有不到半日的时间,早朝就要开始了!
荀夫人急急忙忙道:“妹妹,你听我说……”
徐太太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嫂嫂,你听我说。”
荀夫人急了:“你先等我说完——”
徐太太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我为什么要等你说完?”
她脸上的神色很奇怪,蹙着眉头,不解地问荀夫人:“嫂嫂,不是你有求于我吗,你就是这么求人的?”
荀夫人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时便僵住了。
好半天过去,才强笑着软和下来身段,又叫了声:“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干,就是不想再跟你们装了。”
徐太太很平静地说:“我原以为大哥和大姐都该在这儿呢,还专门有两句话要问他们,不想大哥不在,大姐也不在,不过没关系。”
她掀起眼帘来,瞧着荀夫人:“嫂嫂,您替我转述一下也成。”
荀夫人僵硬地道:“什么?”
就听徐太太问:“大姐从前总说我是天生苦命,享不了富贵,等明天她回来了,您替我问问大姐,她现在究竟是富贵命,还是苦命呢?”
荀夫人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
徐太太也不在乎。
无欲则刚。
她已经没有任何有求于荀家的地方了,所以也就无谓再去装出兄友弟恭的亲热来。
她甚至于还同荀夫人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嫂嫂,你也替我把这话转述给大哥,我等着看荀家怎么收尾。”
荀夫人深吸口气,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妹妹,你这是何必呢,一家人搞成这样,岂不是叫人笑话?”
徐太太短促地笑了一声,神情嘲弄:“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人,我怕人笑话?”
“神都城里的贵人,难道还会专门钻到我住的小巷子里边儿,去笑话我?”
她没再理会荀夫人,而是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娘,我这次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说那么几句话,我是想来见你。
荀老夫人神情怔然,视线与女儿的目光对上,倏然间心头一颤。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徐太太一掀衣摆,跪在她面前,又叫了声:“娘。”
“您跟我走吧。”
她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辈子困在荀家,不值得。”
……
霞飞楼。
王娘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难处说给几个笔友听。
她先前之所以决定找笔友说话,就是因为知道对方不认识自己,可以畅所欲言。
但现在四个人里边,老闻太太很明显是知道她身份的,要是说了,不就直接把老底儿抖了个底朝天?
王娘娘稍显迟疑。
老闻太太明了她的心思,是以主动笑着问了出来:“咱们几个认识几年,都没提过要见面,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急慌慌地写信找我们?”
又说:“今天咱们聚在一起,就只是聊天,捎带着给她出出主意,出了这个门,就什么都忘了!”
其余几人纷纷应和。
王娘娘明白这是老闻太太在悄悄同她表态,也相信她的人品,必然能说到做到,不由得面露感激之色。
小时女官就坐在她的对面,正跟夏侯小妹一起剥阿月浑子(开心果)吃,闻言倒是心头一动。
老闻太太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她这么说,可见是认识“得过且过”了?
她脸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静听“得过且过”讲了自己遇上的麻烦。
王娘娘自陈年轻时候曾在高门为妾,后来丈夫亡故,留给她一笔丰厚的钱财,将她放出家门。
她无意再嫁,便与娘家侄子一家同住。
日前因一件小事,侄孙的一句话,让她胆战心惊……
小时女官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再去细想她说的话,不由得心想:或许可以问一问皇长子?
此后如何,他应该知道才对!
又想:听说皇长子已经见过王娘娘几回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难道是王娘娘多心了?
她盘算着,无论如何,都得回去问一问,才能安心。
老闻太太因知晓王娘娘的身份,便也就更能够明白她的难处。
她年纪最长,阅历也最多,当下便道:“让你的侄子从你家里搬走吧,只是不必撕破脸撵人。或许可以设法给他寻个小生意做,让他们一家自然而然地搬出去。”
老闻太太声音很稳:“他们有意谋夺你的家财也罢,无意也好,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生出了疑心,你会不可控制地去怀疑他们。”
“这是个另类的疑邻偷斧的故事啊。”
她说:“只是,丢失的斧子还有可能找到,但你遇上的这件难题,或许直到你临终的前一刻,才能得到最终的答案,没必要如此长久地折磨自己。”
小时女官很认同老闻太太的说法:“一别两宽,这是最好的做法。”
该说的老闻太太和小时女官都说了,刘永娘便没有提自己的说法,而是问王娘娘:“你平时就住在神都吗?”
她热情洋溢地提议:“你既然是一个人,不如就搬到我那儿的巷子里去住吧?最近刚好有人要搬走了。”
“我很会做饭,也有很多朋友!”
刘永娘快乐又诚恳地说:“其实你还很年轻啊,总是一个人闷着,没有病也会憋出病来的,你得出去走走,多见见人,说说话才好!”
王娘娘有些踯躅,下意识地环顾周遭,结果却瞧见了几张写满了赞同的脸孔。
老闻太太与小时女官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
几个笔友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顿饭,互赠礼物之后闲话许久,这才慢悠悠地各自踏上了回程。
宋巧手玩笑着同好姐妹道:“真是借了你的福,还发了笔财呢!”
这说的是阮仁燧赏赐的那百两银子。
宋巧手作为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梳头娘子,地位上稍逊一筹,但钱其实是不太缺的。
不然也不能送女儿去读龙川书院。
只是她也知道,对于寻常人来说,一百两真的已经很多了。
刘永娘笑嘻嘻地叫她请客。
宋巧手含笑应了,又抬手指了指霞飞楼,悄悄说:“我听任少尹手底下的人说,上边坐的是皇长子呢!”
刘永娘果然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又觉欣然:“这顿饭吃得真值,见了几个好朋友,赚到了钱,居然还间接地跟皇长子打了交道……”
那边儿闻小娘子也低声询问祖母:“祖母,那位太太的身份,是否有些奇异之处?”
“我看她的容貌和气度,从前侍奉的贵人,只怕非比寻常。”
老闻太太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反而微微摇头:“守柔,你太聪明,可你恰恰应该学着收敛自己的聪明。”
守柔是闻小娘子的名讳。
她听得有些不解,还有一点儿无措:“祖母……”
“今天碰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出了那个门,就什么都忘了。”
“做人要言而有信,不只是在会被人知道的时候言而有信,即便是失信也不会为人所知的时候,也要守信。”
老闻太太合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守柔,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
……
小时女官正走在失信的路上。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人要应时而变呀!
小时女官在披香殿召唤出了自己的雇佣兵。
小时女官悄声同雇佣兵阐述了任务内容。
雇佣兵初听大吃一惊,回过神来,面露奸猾的笑容。
好像一只老谋深算但是又算不明白的个小狐狸。
雇佣兵同她承诺:“小时姐姐,你尽管放心吧,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指。
雇佣兵同样伸出了自己细细的小指——拉钩!
……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进了正殿的书房。
他阿娘正坐在书案前,蹙着眉头看书,看样子似乎是有点头疼。
他阿耶坐在窗边,画正对着视线的那一瓶荷花。
阮仁燧拿了颗小石子儿,瞄准——丢!
圣上头都没抬,一伸胳膊,精准地接住了。
他搁下笔,眉毛往上一抬,目光带着点思忖,上下打量着冤种。
冤种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朝他招了招手:跟我来!
紧接着都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便自顾自出去了。
圣上叫他这动作给撩拨起了好奇心,略微思忖一下,还是跟着出去了。
德妃看起来好像还在专注地看书,实际上魂儿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竟也没有察觉。
圣上从书房里出去,就见冤种儿子背靠在赤色的宫柱上,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扶着额头,正装模作样呢。
看他出来,那两根手指也没收起来,而是呵呵一笑,悠悠吐出来四个字:“阿耶,求我。”
圣上:“……”
圣上不免要问一句:“我为什么要求你?”
阮仁燧鼻孔朝天,轻蔑地哼了一声:“因为我知道一个你不知道,但是一定很想知道的秘密,你要是不听,一定会后悔的!”
哼,阿耶,这里是岁岁牌垄断,你没救啦!
圣上摸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你之前不是把该说的都说了吗,怎么忽然间又有了新的、必须得听的秘密?”
阮仁燧给问得噎了一下。
小小的迟疑之后,才理直气壮地说:“我之前不小心给忘了,刚想起来!”
圣上觑着他,说:“……你是不是也才刚知道?”
阮仁燧心里边默默地流下来两行泪。
可恶,我将贷款起诉我笨笨的脑袋!
同时脸上很坚定地说:“没有的事儿,就是刚刚才想起来。”
圣上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忽的一笑。
他转头问侍从:“方才披香殿有人来吗?”
阮仁燧:“……”
可恶,我将倾家荡产起诉我笨笨的脑袋!
这时候侍从已经麻利地给了回答:“陛下,方才尚仪局的小时女官来过。”
圣上就明白了:“哦,原来是小时?”
他蹲下身来,伸手掐了掐儿子软乎乎的小脸蛋儿,笑吟吟地问他:“小时的笔友里边有我认识的人,是谁?”
又思忖着:“小时的几个笔友都喜欢美食,也有闲暇,多半是女眷,也不在宫里,你又说我会在乎……”
圣上神情微动:“难道是王娘娘?”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他阿耶,一言不发。
身后忽然间传来了沉重又郁郁的脚步声。
父子俩一起回头去看,就见德妃耷拉着脸,好像一只忧伤的僵尸一样,慢慢地从里边出来。
她伸臂搂住儿子的小身子,吸猫似的开始搂着他吸。
一边吸,一边诉苦:“岁岁,嘉贞姐姐她现在可会阴阳怪气了!”
“昨天她过来看我的读书笔记,我捎带着问了一个小小小小问题,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
阮仁燧木然地道:“怎么说的?”
德妃痛苦不已地道:“她说,娘娘,你问我干什么?你现在应该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啊?”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搂住了他阿娘的脖子,看他阿耶一眼,紧接着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别管他们。”
他冷酷无情地说:“他们聪明,就让他们聪明去吧,我们过好自己的笨日子,比什么都强!”
德妃:“……”
圣上:“……”
第116章 第 116 章 屈大夫倒拔垂杨柳(不……
圣上到底还是寻了个时机, 悄悄问冤种儿子:“王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又觉得奇怪:“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阮仁燧很老实人地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啊,毕竟我又不了解王娘娘……”
圣上听得微怔,默然几瞬之后, 又低声问他:“王娘娘去得很早吗?”
“唔,”阮仁燧有些恻然地揉了揉鼻子:“具体是哪一年我记不太清楚,不过, 总归是我六、七岁之前的事情了……”
圣上眼底冷色一闪即逝:“是王娘娘的那个侄子?”
这话说完,没等儿子言语, 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哦,你先前没说, 可见也不知道, 今日听小时说了才知道的,是不是?”
“王娘娘约见几个笔友, 就是因为这事儿?”
圣上眉头皱起来一点,细细地复盘着整件事情:“奇怪,依照小时的能力,如若上一世王娘娘也同她说过这事儿,她不会置若罔闻的啊, 怎么最后还是……”
他摸着下颌, 思忖了会儿, 忽的低头问儿子:“上一世, 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也带着你跟仁佑去探望过王娘娘吗?”
阮仁燧:“……”
“阿耶, 我不知道。”
阮仁燧茫然地抱着自己的脑袋, 委屈又无助地说:“我是笨蛋,笨蛋是记不住七、八岁之前的事情的。”
圣上:“……”
圣上一时无言,怜惜地叹口气, 伸手捏了捏他的丸子头。
又思忖着:“难道是因为那两套蛋壳画?”
“阿耶,”阮仁燧神情迷惘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这件事跟王娘娘的侄子有关,又忽然间又扯到蛋壳画上边去了……”
圣上耐心地给他讲了一下:“因为据我所知,王娘娘的身体一直都还算康健,若是这三五年间故去,实在有些古怪。”
“她性情温和,心存慈悲,这样的人,是不会跟人结怨的——退一步说,即便真的结了怨恨,也没有人敢去报复她。”
“王娘娘忽然亡故,最先要考虑的就是身边的人,乃至于利益相关的人,而这两点,同时指向王郎。”
说到此处,圣上若有所思:“那两套蛋壳画太贵重了,或许也正因如此,才会产生了一些前世没有发生的波澜……”
他回过神来,问儿子:“你对王郎还有印象吗?”
圣上特意说明:“不是今生,而是前世。”
阮仁燧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了。”
圣上遂了然道:“哦,那就是他了。”
说着,微微一笑。
阮仁燧打眼一瞧,就见他阿耶眼眸微眯,笑得十分幽冷。
他默默地把视线给收回来了。
王郎啊,我先预祝你没逝吧。
……
阮仁燧在宫里边默默地为王郎祝祷的时候,大公主正在汪家,跟汪明娘和庞君仪一起喂小兔子。
可爱的小兔子!
白白的一团小毛球,粉红色的长耳朵竖着,用三瓣嘴灵活地吃菜叶!
大公主跟庞君仪蹲在笼子前边儿,捧着脸,看得目不转睛。
汪明娘小脸上带着点得意,说:“这是我舅舅给我捉的,你们要是喜欢,改天我替你们跟舅舅也要几只!”
大公主跟庞君仪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真的吗?”
汪明娘用力地点头:“嗯!”
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喂兔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前院汪太太则着人备好了礼物,叫丈夫给郭家送去。
她有些唏嘘:“他们这一走,不定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去送一送,总也算是全了这些年街坊的情分。”
郭家跟汪家一样,祖辈都是神都人氏,在吉宁巷这多有四方移民的地方,多少有些乡情在。
郭家老爷因肩膀上有个举人的功名,是以总想着更进一步,金榜题名。
只是考了一年又一年,始终都不曾如愿。
眼瞧着过了四十岁的门槛儿,终于决定放弃,谋了个从八品县丞的缺,预备要带着家小离京赴任了。
汪厚成去坐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才回来,跟妻子说:“孟大书袋也在那儿呢……”
汪太太下意识道:“他也是去送别的?”
汪厚成摇摇头:“郭兄虽然举家南下,却并不打算卖掉房子,只是空置着却也可惜,便盘算着要赁出去。”
孟大书袋算是吉宁巷里的半个里正,捎带着也管一点租房买房的活儿。
汪太太听得有些讶然:“赁出去?”
再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事儿有点难办:“郭太太是个多精细的人啊,院子里边一块乱砖都没有,屋里头墙纸糊得,能照出人影来。”
她神情惋惜:“要是找了个邋里邋遢的房客,用不了三年——半年就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汪厚成应了一声,只是也说:“房子久不住人也不成,少了人气蕴养,很快就荒废了……”
又悄悄说:“我瞧着严老抠在那儿打转,备不住就是有意赁郭家的房子呢——他们家本来人口就多。”
“严家?”
汪太太冷笑了一声:“郭家人只怕宁愿把房子空着,也不愿意赁给他们!”
汪厚成跟妻子想的一样,只是稍觉遗憾:“可惜郭家只肯赁,若是卖的话,咱们倒是可以设法买下来,以后陪送给明娘多好?离得也近……”
“郭家人又不傻。”
汪太太听得笑了一声:“这地方地段好,近年来房价又在上涨,这是下金蛋的鸡,怎么可能卖掉?”
说完这句,又支使着丈夫出门去买冰酪:“只要冰酪,不让他们往里头搀果子,谁知道他们那果子切开多久了?家里边有新鲜的,现吃现切。”
汪厚成任劳任怨地去了。
金银蹄膀需要大火候,天还没亮,汪太太就起身,亲自到厨房里调配香料,下锅给炖上了。
金银蹄膀的“金”,指的是火腿的金色,而那个“银”字,指的则是炖烂乎了的猪肘。
猪肘香糯,火腿咸鲜,加一把冬笋干,出锅之前再切几条翠绿的莴苣条进去,便十分美满。
大公主跟庞君仪美美地吃了一顿。
汪太太又切了甜瓜和梨子的小块儿,剥了半碗葡萄,混在一起,最后浇了冰酪在上头,让几个小姑娘用叉着吃。
庞君仪愁眉苦脸地说:“我听说龙川书院十天就要考一次试,叫做旬考,这一旬没有,还是因为刚开学的缘故,下一旬就有啦!”
大公主和汪明娘都是刚听说这事儿,齐齐变了脸色:“什么?”
庞君仪见状,又说:“你们还不知道吧?不只有旬考,还有月考,还会用第二次月考的成绩重新分班!”
大公主与汪明娘顿时觉得自己在一班的那把椅子岌岌可危起来。
庞君仪很认真地点点头,跟她们说:“我哥哥和我表姐都在龙川书院念过书,一直都是这样的。”
再回忆一下,又补充说:“用太太们的说法,就是说从小的时候就开始考试,考成习惯,那到最后真正上阵的时候,才会不慌不忙!”
汪明娘很好奇地问她:“你表姐现在在西园吗?”
庞君仪摇摇头,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她通过了小金榜试,到东都教书去了!”
汪明娘由衷地“哇塞!”了一下。
想了想,又带着点小孩儿的攀比心,说:“我堂兄也很厉害,他才十七岁,但是已经是举人了!”
庞君仪面露崇拜:“哇,好棒哦!”
两个小姑娘又齐齐扭过头去,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公主。
大公主:“……”
大公主焦虑不已地握着叉子,心想:死脑子,快想啊!
我们家有什么人在教书,亦或者有什么人中过举人和进士?
糟糕!
一个都没有!
她的外家承恩公府就没出过什么有才名的年轻人,纨绔榜上倒是卷卷有孙名。
宗室这边儿,也很单薄。
大公主稍觉窘迫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编瞎话的想法。
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在教书的亲戚,也没有堂兄堂姐……”
汪明娘吃了一惊:“宝珠,你居然没有堂兄和堂姐?”
“是呀。”大公主仔细地想了想,确定真的没有。
想了想,又补充说:“但是我有个小叔叔,还有堂姑和堂叔!”
庞君仪迫不及待地问她:“他们都在干什么呀?”
大公主的心情更糟糕了:“……”
反正没有在教书,也没有在考取功名……
汪明娘和庞君仪从她的沉默当中读懂了什么,脸上不免有点讶异。
只是很快又宽慰小伙伴说:“没事儿,宝珠,你可以做第一个呀!”
大公主握着叉子,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忽的眼睛一亮。
她赶忙说:“但是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姨母,她会写书!”
汪明娘:“!!!”
庞君仪:“!!!”
两个小女孩儿被炫到了,异口同声道:“你姨母会写书?!”
汪太太都吃了一惊!
跟写书比起来,教书也好,举人也罢,瞬间全都黯淡了。
她由衷地道:“真是女中英华啊!”
又问:“宝珠,你姨母写的是什么书?”
这事儿大公主就不甚清楚了。
只是叫两个小伙伴跟汪太太,三双眼睛一起注视着,她又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当下就煞有介事地说:“姨母的书房里摆着墙一样高大的书架,她说要把上面所有的书都看完,才能把那本书写完呢!”
汪明娘:“!!!”
庞君仪:“!!!”
汪太太:“!!!”
三人不明觉厉。
好,好厉害啊!
等到分别的时候,大公主和庞君仪一板一眼地通汪太太行礼,感谢她今天的盛情款待。
庞君仪还效仿汪明娘,很热情地邀请她们:“下一旬休假的时候,到我家去吃饭,我都跟我阿娘说好了!”
大公主怀着点小小的焦虑,跟汪明娘一起应了。
她心想:汪明娘已经请过客了,庞君仪下一旬也要请,那下下次,怎么也该轮到我了呀!
可是我又不能领着她们进宫去吃饭……
再想到刚才在汪家的议题,又觉得很憋屈。
大公主烦烦地坐上马车,板着小脸回到了九华殿,好像被人欠了很多钱似的。
贤妃瞧见,还觉得奇怪呢:“出门的时候不是还挺高兴的吗,这会儿怎么耷拉着脸?”
她关切地问女儿:“去朋友家,玩的不高兴吗?”
大公主一把丢下自己背着的小包,叉着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母亲。
“阿娘,我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不争气?”
她气呼呼地在殿里边转了几圈儿,最后又绕回到贤妃面前去:“承恩公府的人都不争气,小叔叔和堂叔、堂姑也不争气!”
大公主痛心疾首:“要不是德娘娘厉害,今天我在汪家,脸都要丢光了!”
贤妃:“……”
大公主断然地一挥手:“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要进行改变了!”
贤妃:“……”
不出意外的话,大公主会生气地在九华殿里跳一会儿。
再不出意外的话,还很可能会被贤妃打。
只是到底出了一点意外。
外头的侍从过来传话,低声禀告:“娘娘,瑶光殿的田美人顺利诞下了一位公主。”
贤妃下意识瞧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在心里边儿略微一算,便微微点一下头:“还算是快。”
又叫人觑着时间,把事先预备好的礼物送去。
因位分的区别,她是不好抢在德妃前头的。
大公主因这事儿而暂且忘记了皇室上进计划。
她问她阿娘:“我又有了一个小妹妹吗?”
“是呀,”贤妃说:“现在还不能去,过几天洗三的时候,我领着你过去瞧瞧妹妹。”
大公主畅想了一下,自己是大姐姐,以后屁股后边跟着岁岁,岁岁后边再跟着小妹妹……
她还挺高兴的:“等小妹妹长大一点,我也带着她玩儿!”
……
公主降生的消息传到了各处,太后娘娘照旧使人赐下。
规格跟阮仁燧这个皇长子出生的时候一样。
朱皇后也是如此。
在这之后,德贤二妃乃至于宫里头的其余嫔御,也都陆陆续续地打发人去送了贺礼。
吴太太喜笑颜开地瞧着那个小小的婴孩,耳听见小女儿阿好在外边儿问朱皇后:“皇后娘娘,我现在能进去了吗?”
朱皇后笑着说:“去吧。”
目送着那小娘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去,又问亲信:“陛下还在披香殿吗?”
亲信低声道:“娘娘,外头有人入内奏事,陛下已经起驾往崇勋殿去了。”
朱皇后略微一怔,转而心想:也好。
好歹是有政务在身才没来的,而不是明明无事,但就是不想来。
阴差阳错的,起码也保全了田美人的颜面。
……
阮仁燧像条小尾巴似的,黏在他阿耶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崇勋殿。
他是来看热闹的。
看什么热闹?
已故荀相公的幼女往荀家去,意欲接自己的母亲离府,自行奉养。
荀家不许,现在已经闹起来啦!
……
徐太太要接自己的母亲离开。
因为她已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即便离开了荀家,即便不用那个光彩的姓氏,也一样有办法谋生,有办法养活两个孩子!
人生在世,总共有多少年可以蹉跎?
异母的兄姐们既然看母亲这个继母不顺眼,她们在荀家也待得不舒服,两看生厌之下,何必再强行扭结到一起去呢!
徐太太从前不说这个话,是因为势单力薄,现下既然借到了皇长子的力,再不脱身,更待何时?
荀侍郎听闻大惊失色!
原配子女跟继母相处得不和睦,这事儿并不罕见,舆论上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向来都是一笔烂账。
但是如若长子尚在,做母亲的却要离开,让幼女奉养,这是绝对要被御史台上疏弹劾的一桩丑事!
荀老夫人与已故的荀相公虽算是老夫少妻,但她也为荀家诞育了一双儿女。
最要紧的是,她为荀相公的母亲送终了。
礼法上,就算是荀相公尚在,只要她不去谋逆造反,也是不可以将她弃置的!
荀相公尚且如此,更别说是荀侍郎这个儿子了。
沂王县主是荀相公的妻室,荀老夫人也是荀相公的妻室,她们两人实际上都是荀侍郎的母亲。
弃养后者与弃养前者,在礼法和纲常上没有任何区别!
单单只是今天霞飞楼的事情闹到朝上,荀侍郎可能只会大失颜面,罚酒三杯。
但如若荀老夫人真的叫徐太太接走了,还是因为他不能善待继母的缘故,那这一关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荀侍郎跪在地上,苦苦央求:“母亲,您现在离开,岂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荀老夫人默然良久,终于道:“从前,格非带着两个孩子搬走的时候,但凡你拿出现在十分之一的诚恳来,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荀侍郎听得脸上一热,面露惭然。
他嗫嚅着道:“当日之事,原是小儿年幼无状,事后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荀老夫人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还是让开吧。”
荀侍郎怎么可能让她离开?
荀夫人让心腹陪房去拉徐太太,自己去拉婆母,低三下四地劝慰:“都是自家骨肉,闹起来,倒是叫外人看笑话……”
无非就是拘束着她们,不许出去罢了。
徐太太倒也没有强求,觑一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并不心急。
没过多久,命很苦的任少尹便带着命很苦的笑容登门了。
“荀侍郎,真是好久不见!”
上午才刚在霞飞楼跟他见过的荀侍郎:“……”
荀侍郎强笑道:“任少尹,你可是贵客,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徐太太使人去给我带了句话,说到了时间,她要是没从贵府出去,必然就是叫您给扣住了。”
任少尹命很苦的笑了笑,说:“在下忝居京兆少尹,又受皇长子委托,是以不得不登门来瞧瞧。”
荀侍郎脸色顿变,暗吸口气,强笑着看徐太太:“小妹,你——”
徐太太却不理他,先自喊了出来:“任少尹,请你救我和我母亲离开,荀侍郎要扣住我们呢!”
任少尹:“……”
任少尹心想:我上辈子是苦瓜吗,怎么这辈子命这么苦?!
……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阶,作为京兆尹的佐官,神都城里,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任少尹能够坐到这个位置上,当然具备有相当的政治敏感度。
今天荀家这事儿,最要紧的其实既不是荀侍郎,也不是荀老夫人和徐太太,而是已故的荀相公。
荀相公死后,天后辍朝三日,以表哀悼,又称赞他是治世能臣,材标栋干,正式地为他的政治生涯盖棺定论。
而荀家这事儿一旦闹大了,传将出去,世人又会如何议论?
荀相公的身后名只怕会大受影响。
一个办不好,就会牵连自身。
任少尹是从四品的官阶,荀侍郎是正四品。
他无力做后者的主,思来想去,终于还是使人往御史大夫屈君平府上走了一趟,去请这位朝中公认的德高望重之人前来主持此事。
于是荀侍郎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屈大夫火力全开,从今天上午的事情开始骂:“在老夫人面前,你是人子,在荀娘子面前,你是长兄。”
“今天是你亲妹妹的生日,你就把事情搞成这样?不孝不悌之人!”
他痛心不已:“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糊涂东西,简直不知羞惭二字为何物!”
荀侍郎不敢对,只能躬身请罪。
屈大夫又问起当下这事儿因何而生。
徐太太近前去同他行个礼,一五一十地答了。
屈大夫听完之后,却不置可否,而是注意到了她简朴的衣着:“荀娘子现下在何处栖身?”
徐太太如实讲了。
屈大夫勃然变色,叫荀侍郎:“去家庙里,请你父亲的牌位出来!”
荀侍郎听得骇然,当时汗下:“屈大夫,我……”
屈大夫却不给他分辩的机会:“如若不然,咱们就去御前打一打官司——你自己看着选!”
两害相权取其轻,荀侍郎只得从命,吩咐人毕恭毕敬地请了已故荀相公的灵位往厅中来。
屈大夫对着灵位先行一礼,又撸起袖子,吩咐任少尹往庭院里去,从那郁郁葱葱的杨树上折一根粗点的树枝来用。
任少尹装出一脸天真的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似的样子,麻利地去折了一根树枝来,捎带着还把多余的叶子给摘掉了。
屈大夫抡起那根树枝,啪一下抽在荀侍郎背上:“跪下!”
荀侍郎老老实实地跪在了父亲的灵位前。
屈大夫问他:“你妹妹遭逢家变在前,丧夫在后,这等境遇,你居然让她流落在外,带着两个孩子艰难谋生,你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母亲吗?”
荀侍郎瑟瑟道:“对不起。”
屈大夫“啪”一树枝抽了过去——好响亮的一声!
任少尹眼瞧着荀侍郎猛地哆嗦了一下!
屈大夫又问:“你当年也是你父亲悉心调教,金榜题名的,哪一本圣贤书教你枉顾手足,不敬寡母?”
荀侍郎低声道:“此事,此事是我有错……”
屈大夫又是一树枝猛地抽了过去!
荀侍郎紧跟着战栗了一下!
屈大夫视若无睹,紧接着又道:“世子夫人是你的妹妹,你是世子夫人的兄长,妹妹有错,做兄长的应该予以纠正,你纠正她了吗?”
荀侍郎无言以对,只得默默。
屈大夫又是一树枝狠狠抽了过去!
接连几下抽完,荀侍郎的脊背也彻底软下去了,手撑着地,脸上血色寡淡,接近于无。
屈大夫怒目圆睁,震声问他:“德渡,你可知错?”
荀侍郎慌忙道:“世叔,我知错了,我早就知错了,不然我也不会使人请妹妹回来……”
屈大夫闻言不喜反怒,又是一树枝猛地抽了过去:“事到如今,还敢撒谎?!”
他冷哼一声,势如雷霆:“你若是真心悔改,对母亲尽孝,对妹妹尽手足之情,就该顺遂她们的心愿,为她们寻一妥当府邸,共同安身,可若是如此——任少尹又如何会出现在荀家?”
屈大夫面露哂色,失望痛心之情,溢于言表:“你哪里是真心悔改?你是怕丢了你的官帽,失了你的富贵!”
他冷冷道:“你并不是觉得从前做得不对,只是现在因过去而须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你给不起,所以你后悔了!”
“——是与不是?!”
荀侍郎听得面红耳赤,羞愤不已,不得不以手掩面:“世叔,还请您在父亲面前,给侄儿留一点颜面吧……”
“难道你的脸面是我剥掉的?”
屈大夫勃然大怒,又是一树枝抽了过去:“是你自己不要脸,才会有今日之事!”
第117章 第 117 章 勇敢地对着一切不良诱……
屈大夫已经有了年纪, 撸起袖子来打了这么久,也是气喘吁吁。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喘着粗气将手里边那条树枝搁下:“德渡, 我今天过来,不仅仅是为了你母亲和你妹妹,也是为了你父亲。”
屈大夫倍觉唏嘘, 神情感伤:“遥想当年,文川公在朝中统领百官, 明决果断,是何等风范, 不曾想不过寥寥数年, 荀家竟至于此……”
荀侍郎听得面露愧色,赧然道:“这都是我的过错……”
“当然是你的过错!”
屈大夫目光如电, 森森地瞥了过去:“你是荀家的长子,你父亲所有,有形的、无形的,大半都给了你,现下变成这样, 不去怪你, 又该怪谁?!”
荀侍郎讷讷不能言。
屈大夫连打带说, 这么久过去, 也觉疲惫。
“文川公本是东都人氏, 死后归葬故土, 数年不见, 坟墓前的松柏,大概也长高了许多吧。”
他叹口气,放缓了语气:“德渡, 你上疏陈病,往东都去,再为你父亲尽三年孝吧。”
荀侍郎脸色顿变!
三年……
人生总共才多少个三年?
他总共还剩下多少个三年?
现下他官居吏部侍郎,位高权重,一旦退将下去,三年之后,未必还能有如今之势!
荀侍郎面露难色,神色央求:“世叔……”
屈大夫面沉如水,神情穆然,伸手去一指他:“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在给你台阶,你赶紧下来吧!”
他说:“明天到了朝上,你若是不肯主动奏请,我就来替你奏请。”
“到那时候,不只是官位,连同你父亲的脸面、荀家的声名,你一样都保不住!”
荀侍郎了解屈大夫的脾气,知道他必然是说到做到的,当下满心苦涩,懊恼不已。
他不得不低头应了声:“是。”
屈大夫没再看他,而是转目去看荀老夫人,客气地同她拱手示礼:“嫂嫂有了春秋,远行上路,怕也辛苦,不妨就留在神都颐养天年。”
又说徐太太:“正好侄女也在神都,不如就搬回荀家来,母女做伴,也有个关照……”
荀侍郎与荀夫人听得目光微动。
夫妻俩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焦急。
荀老夫人谢了屈大夫的好意,却说:“人老了,凡事就得多听儿女的意思了。”
她问女儿:“格非,你怎么看呢?”
徐太太同屈大夫行个晚辈礼,而后摇头道:“屈世叔,我曾经发过誓,此生再不会下榻荀府。这话永远算数。”
再瞥一眼荀侍郎夫妇,她面露嘲弄:“再则,现下荀家兄弟姐妹们,就只有大哥大嫂,乃至于我和大姐在神都,他们一起往东都去了,荀府里边不就只剩下了我和我母亲?”
“只怕兄嫂也会忧心我鸠占鹊巢,来日为这府宅而跟他们打官司呢!”
荀侍郎听得面露窘然,倒是没有再说话。
屈大夫面露狐疑之色,皱眉看一眼荀侍郎夫妇,这才询问徐太太:“世侄女本也是荀家女,何以会发一个永不下榻荀府的誓?”
荀侍郎颇不自在地干咳了几声。
这其实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徐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辗转返京,回到荀家之后,重又回到了从前闺中居住的院落。
那时候荀相公还在,倒是没人敢说什么。
没两年荀相公亡故,荀侍郎夫妇开始掌家,各色各样的问题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了,但是徐太太也还能够忍耐。
直到有一日,荀家自家亲眷行了一场家宴。
荀侍郎的长孙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别大声地问她:“你是谁,为什么总是赖在我家不走?”
席间一时陷入了难堪的寂静。
几瞬之后,荀夫人板着脸,开始训诫儿媳妇:“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让他跟客人说这种话!”
世子夫人笑着劝她:“小孩子哪懂得大人的弯弯绕绕?嫂嫂,你别怪他,也别怪侄媳妇。”
又叫徐太太:“妹妹,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吧?”
其余人也都温言劝和。
徐太太先前经历了太多太多,这时候竟然也不气恼,只是含笑问那小孩子:“这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有什么人让你说的呀?”
那小孩子有点迷糊了,对着她看了几眼,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的祖母。
徐太太就开门见山地问荀夫人:“嫂嫂,你是故意教孩子这么说话,好把我赶出去的吗?”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徐太太已经无意再去回想,总归是很不愉快也就是了。
当天,她就带着孩子搬了出去。
屈大夫听得震怒不已:“你们简直是混账!”
荀侍郎夫妇红着脸,默不言语。
徐太太已经过了那一重山,现在也无意再去回想,当下便道:“荀家我是不会再回来住了,母亲跟随我一起搬出去吧。”
想了想,又同屈大夫说:“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分过家了,母亲手里边也有些银钱和宅院,不愁没地方住,您放心吧。”
屈大夫到底还是留了个亲信在这儿:“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办,就只管差使他,若是有什么别的不妥,也叫他去找我。”
徐太太和母亲一切谢过了他。
屈大夫旋即叫上任少尹:“走,跟我一起进宫面圣!”
这是从上层堵死了荀侍郎阳奉阴违的可能。
这老者来时迅猛,走时匆匆。
如同一场半挂卡车,将荀侍郎夫妇撞个半死之后,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徐太太没再跟兄嫂搭话,往母亲居住的院子里去替她收拾东西。
荀侍郎夫妻俩戚然地对视几眼,不得不狼狈离去。
徐太太这时候才忽的想起一事:“嫂嫂。”
她叫住荀夫人:“别忘了替大姐收拾行装。”
“她和离归家,肯定不能跟我和母亲住在一起,顾虑到她的性情,也不能留她一个人在神都城里。”
徐太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到时候,恐怕大姐只能跟你们一起前往东都了。”
荀侍郎微觉莫名——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荀夫人却觉头顶阴云密布,心头、口齿,一并都在发苦!
徐太太不动声色地觑着这对夫妻,颇觉玩味地想:是谁主张叫大姐和离归家的?
真真是个妙人!
当初荀夫人设计赶她离开的时候,世子夫人还幸灾乐祸地在旁边敲边鼓——她觉得这是原配一房的儿女跟继室一房儿女的斗争。
她想得太简单了。
那是长房跟非长房之间的斗争。
在荀夫人眼里,丈夫异母的妹妹住在府里,真是碍眼,丈夫同母的妹妹当然也一样啊!
她们两个没有任何区别。
如若荀侍郎尚且春风得意,那世子夫人此番回到娘家,在兄长庇护之下,或许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但现在荀侍郎夫妻都要往东都去了,世子夫人这个直接将先前一切恶果引爆的人还要与他们同行……
徐太太很怀疑他们的手足之情究竟能维系多久。
真可惜,她估计是看不到他们决裂的那一幕了。
……
屈大夫协同任少尹一起进宫,把这事儿回禀给圣上听。
之所以要带着后者,一来,是让他做个见证。
二来,则是觉得这个年轻人——相对于屈大夫的年岁,的确是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
言谈行事都很妥当,有意让他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屈大夫的意思是寻个大面上看得过去的由头,把荀侍郎撵到东都去,叫他反省几年,再观后效。
捎带着也看看他这三年在东都都能做些什么,有无进益。
如是一来,既能叫荀老夫人母女团圆,也惩戒了这个不孝之子,同时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已故荀相公和荀家的声名。
屈大夫考虑得很周全:“如若荀家祖籍是地方小城,那就不让他们回去了。”
“大荀氏的性情颇为跋扈,荀德渡不能约束她,到了地方上,惹出事来,地方官员碍于荀家的声名,只怕无力处置……”
“但东都就不一样了。”
屈大夫稍松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来:“东都留守官从三品,可以压制荀德渡。”
“东都又是太宗皇帝经年盘桓之地,勋贵甚多,荀家兄妹过去,翻不起浪来的……”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不免钦佩不已。
今天这事儿事发突然,屈大夫无从准备,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就想出了如此周密又不失公允的处置方式,实在令人叹服!
圣上听得微微颔首:“这次的事情,得亏有屈大夫出手料理,如若不然,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屈大夫领着任少尹过来的用意,这时候便多同后者说一句:“闲暇无事,多去向屈大夫求教,他肯指点你几句,你便受用不尽了。”
任少尹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等他们走了,圣上不免有些头疼:“得赶紧从地方上选两个人进京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惊奇:“为什么是两个人?”
荀侍郎走了,只空出来一个位置啊!
圣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笨蛋,还少了一个管尚书呢!”
阮仁燧反应过来,当下一缩脖子,了然地“哦~”了一声。
又因为刚刚才见过京兆府的任少尹,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现在的京兆尹……是不是纪文英?”
圣上吃了一惊:“你居然能记得这么久之前的事情?!”
阮仁燧:“……”
阮仁燧板着脸,怏怏地说:“阿耶,有些话我自己可以说,但别人要是也说的话,就太没有边界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圣上忍俊不禁:“我就是没想到……好吧好吧,真是对不住了。”
正常情况下,本朝官员每三年述职一次。
倒是可以再次留任,但第三次留任,就极其罕见了。
不出意外的话,纪文英至多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停留六年。
是以圣上十分讶异——笨蛋儿子居然能将多年前的一个官位跟具体的名字对照起来?
他略微思忖了一下,就有了猜测:“多年之后,你同纪文英产生过某种联系?”
阮仁燧之前在王娘娘那件事情上没有装完的那点小心思霎时间又冒出来了。
他抬起下颌,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继而便开始等待他阿耶追问。
他追,我逃……走错路线了,不是这个。
他追,我不说,他急,我看热闹!
嘿嘿!
圣上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偏不让他如意。
当下唤了亲信过来:“去查一查纪文英,看他是否有什么不妥,若有需要,也可以去请一位中朝学士……”
阮仁燧当场破防:“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
阮仁燧原地跺脚.jpg
他气呼呼地说:“就是问一问我能怎么样嘛!”
圣上手肘垫在桌案上,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瞧着他,说:“好吧好吧,岁岁小殿下,纪文英后来到底是怎么啦?”
阮仁燧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告诉他:“他牵扯到一桩大案里边儿,被砍了头……”
圣上神情一凛,先问:“那闻俊杰——”
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
阮仁燧摇了摇头:“闻相公并不知晓这件事情。”
紧接着,又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讲了出来。
这下子,圣上是真的有点头大了。
刑部空置着一个正三品的尚书。
吏部马上就要空置出一个正四品的侍郎。
紧接着,还得找个人来补从三品京兆尹的缺……
该调遣谁来补缺?
又该调遣谁来补补缺之人的缺?
朝堂要职,个个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容不得丝毫马虎的。
圣上颇觉棘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开始思量整件事情。
阮仁燧看在眼里,不禁由衷地叹了口气:“阿耶,辛苦你了!”
圣上心想:这小子还算是有点良心。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他说:“幸亏我跟你不一样,我投个了好胎,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我真幸福!”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指门外:“滚出去。”
阮仁燧也不生气,背着手,悠悠地吐出来一句:“哟,急了!”
然后赶紧在他阿耶摸东西砸过来之前一溜烟跑掉了。
……
虽然是休沐日,但圣上还是传召了政事堂的宰相们入宫议事。
商讨刑部尚书、京兆尹,乃至于吏部侍郎这三大空缺的继任人选。
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宰相们对于这桩差使也很热情。
原因无他,这三个职缺无一例外,全都是顶尖的职缺了!
中书令裴东亭不露痕迹地瞧了一眼闻相公。
他知道京兆尹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且也才上任不到两年。
现下任期没有结束,圣上竟然叫宰相们举荐京兆尹的人选,可见其人是犯了大事,已失圣心。
闻相公神态如常,从容依旧。
裴东亭心下暗觉钦佩——他在知道吏部侍郎是由荀德渡的病退而空置出来的时候,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荀德渡还只是他拐个弯儿才能牵连到的亲戚呢。
闻俊杰的女婿坏事了,竟然还能泰然处之,当真是十分难得了。
三个职缺当中,刑部尚书的位置被确定得最早。
人选是由唐红提议的:“现下刑部尚书还是由俞侍郎暂待,刑部的运转,看着也还平稳,较之管尚书在时,并不逊色。”
她说:“不妨先空置着尚书的位置,观望个一年半载,若他没有纰漏,届时补位上去,也算得宜。”
唐红着重提了一点:“俞侍郎跟朝中多半的京官不一样,他是从地方小吏升上来的,可以酌情免去外放的历练,这不是偏颇,而是客观的条件使然。”
圣上点头,应了声:“可以。”
再之后京兆尹和吏部侍郎的人选推举,就要麻烦得多了。
圣上开门见山地告诉宰相们,他不打算提拔神都城内的官员补位。
天后以来,这对母子都致力于削弱勋贵乃至于三都大族在朝中的影响力。
圣上更希望由出身寒门,担当过一地主官的官员来补上这两个位置。
如此一来,选择面就被切大了。
郎官们成群结队地出入御书房,带来了天下各州郡都督及刺史的名字。
他们的年龄,履历,师承,出身,乃至于他们治下一年、两年、三年间的人口、赋税、土地田亩统计报告……
每个宰相都有想要举荐的人。
每个宰相都想要狙击对方举荐的人。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御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田美人也在瑶光殿等了一夜。
二公主出生之后,圣上都没来看过她……
孩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吴太太悄悄进了内殿,看女儿睁着眼睛,双目无神地躺在榻上,心里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你睡会儿吧,”最后,她只能说:“等陛下忙完,就过来了。”
田美人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
御花园里。
阿好拎着一把蒲扇,一边打蚊子,一边听大公主抱怨今天的事情:“她们的哥哥姐姐都好厉害啊,不像我……”
又觉得十分忧愁:“他们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叫不学无术!”
阿好左手里还攥着一枚甜瓜,她笑着一低头,脆响声中,咬了一口。
宫里边吃东西都很精巧,往往都是切成小块儿,用叉子食用。
但阿好习惯了抱着瓜啃,反倒觉得用叉子下口小口地吃不够过瘾。
这会儿她就一边吃瓜,一边劝慰大公主:“人家里有多少学问,都是不一定的呀,没法儿拿来比较。”
阿好笑盈盈地说:“汪明娘跟庞君仪家的学问比宫里边的多,宫里边的学问呢,又比我们家的多——你也知道,我连字都是才刚开始认的呢!”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几瞬之后,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大公主察觉到了:“怎么啦,阿好?”
阿好思忖着,慢慢地在手里边的瓜上咬了一口:“其实也是可以比较的。”
她将蒲扇暂且交给大公主,自己蹲下身去捡了一块小石子,而后在地上画了三条线出来。
“最上边的这一条,是皇宫里的人。”
“再底下这一条,是汪明娘和庞君仪她们。”
“最底下这一条,是我。”
阿好依次标注出来,而后道:“这三条线代表的是不同的人家,他们互相之间是没法比较的,但是还有跟他们处在同一条线上的人呀,这种就可以拿来比了!”
她说的有点含糊,但大公主还是听明白了:“如果在家世相仿的那些门第里数一数他们分别有几个有学问的孩子,就能看出来他们家里边的水准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
阿好特别高兴于朋友能够理解自己:“要是像我一样,从小没有那个条件也就算了,但要是明明有条件,却不学好,不成器,那就太过分了!”
大公主忽然间生出来一个念头。
她说:“阿好,我们来做一个表格吧——看看神都城里,哪些人家格外地有学问,哪些人家里边全都是混子!”
阿好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闻言马上就应了:“好啊!”
第二天阮仁燧被大姐姐拉着进了组织,也觉得很感兴趣!
他热情洋溢地说:“我可以给你们找宣传途径——查出来之后,发表到报纸上,给有学问的人家增光,让净出混子的人家丢脸!”
韩王妃跟俊贤夫人手底下都有报纸的。
大公主和阿好听罢,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好哎!”
出宫的路上,大公主特别兴奋,摩拳擦掌地跟弟弟商量着说:“岁岁,等今天放了学,我们就开始着手做!”
阮仁燧爽朗一笑:“还用等放了学?我可以逃课去干!”
大公主:“……”
大公主看着自己的混子弟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大公主迟疑着说:“岁岁,这不好吧……”
阮仁燧无所畏惧:“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岁岁的人生信条——勇敢地对着一切不良诱惑大声说:不够!
第118章 第 118 章 玩儿,你就玩儿吧!……
阮仁燧说干就干, 同神色郁郁的大公主分别之后,当即就往韩王府去了。
虽然他跟俊贤夫人也有交情,但毕竟韩王妃是自家人嘛。
阮仁燧还是懂人情世故的。
这种时候要是越过韩王妃去找了俊贤夫人, 德妃那边儿,情面上只怕会过不去。
韩王夫妇正在用早饭,捎带着听底下的管事们回事。
听说皇长子来了, 还有些讶异。
韩王有点纳闷儿:“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过来?”
韩王妃微微摇头,嘴上倒是没有迟疑, 当下便吩咐说:“请他进来吧。”
待见了人,又温柔问他:“小殿下吃过饭了没有?”
阮仁燧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吐出来一句“没有”, 紧接着主动坐到了餐桌前,一边吃, 一边阐明了来意。
韩王一脸的无所谓。
韩王妃却听得眼前一亮:“这是件好事啊。”
若是真的能够办起来,一来有益于督促年轻人向学,二来,无形当中也约束了那些浪荡肆意的五陵少年。
对于社会风气而言,也是一种净化。
舆论看似没有实体, 但如若运用得好了, 也是能发挥奇效的。
韩王妃心下赞许, 倒是没有急着应承。
因这事儿牵扯到两位皇嗣和神都上下, 她思虑得很周全:“这事儿陛下知道吗?”
阮仁燧摇摇头:“叔祖母, 你放心吧, 这事儿于国于民都是善行, 阿耶没道理不答应呀!”
只是他也明白韩王妃的顾虑。
作为宗室,尤其还是距离皇室血脉非常接近的宗室,在一件涉及到神都上下官宦的事情上保持谨慎, 是完全有必要的。
他一边吃鱼羹,一边拍着胸脯打包票:“待会儿我回宫一趟,把这事儿知会给阿耶听,肯定没问题!”
韩王妃心想:皇长子不是在念书吗?
这怎么说得跟没事人似的?
真的没问题吗?
……
阮仁燧在韩王府蹭饭的时候,大公主在吉宁巷吃小馄饨。
贤妃这会儿已经接受了女儿近来的改变,早晨都不让小厨房的人给她准备早膳了。
反正她也不会吃。
小时女官在旁边陪着,听这小姑娘愁愁地说:“还说要做个表格,把捉几个混子家族出来呢,我怎么觉得岁岁以后也会是个混子弟弟?”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正预备着说句什么,却见大公主好像瞧见了什么稀奇的事情似的,将头扭到了另一边。
她心下微动,紧跟着看了过去。
是个中年人,看其形容,该是高门大户里有头有脸的管事。
只是大清早的,太阳都没怎么出来呢,这人头上就戴着一顶席帽……
不像是用来防晒的,倒像是用来遮挡面目的。
小时女官心下微动,压低了声音,问大公主:“您认识他?”
“不认识,”大公主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小时女官摆了下手,便有人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人。
大公主倒也没有多想——她还得上学呢!
吃饱喝足,叫小时女官领着,往龙川书院去了。
前两节课上完,课间休息的时候,不知怎么,外头忽然间热闹起来了。
大公主有点好奇,没多久,汪明娘兴冲冲地从外边跑进来了。
庞君仪问了她想问的话:“发生什么事儿了?”
汪明娘特别高兴:“小金榜试放榜了呀——我表姐中啦!”
她连珠炮似的,快乐不已地交待了事情始末:“放榜的地方离这儿有点远,我想去看,但我阿娘不让,不过她跟我保证,这个课间会来见我,告诉我结果……”
小金榜试放榜了?!
大公主听得一阵激动——她还记得之前跟岁岁出宫见证到的事情,董二娘子跟她的前未婚夫要一较高下呢!
谁赢了?!
说起来,那也是她跟阿好结识的第一天呢!
就在此时,大公主脑海中忽的闪现过一个人影来。
她霍然起身。
她想起来了!
今天早晨见到的那个人,她在霞飞楼里见过呀!
他是承恩公的侍从,当时还想把他们一行人从包间里赶出去呢!
大公主心想:真奇怪,他鬼鬼祟祟地到这里来做什么?
又忍不住想:偏偏赶在小金榜试放榜的时候……
大公主坐不住了。
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跑,正撞上了来上课的太太。
太太皱着眉头叫她:“元宝珠,你干什么去?马上上课了!”
“太太,我要请假!”
大公主慌里慌张地道:“我外祖父好像死了,我回去看看……”
来上课的太太:“……”
……
阮仁燧回到宫里,并没在第一时间见到他阿耶。
圣上还在前头太极殿里上朝呢。
至于什么时候散?
这谁知道!
好在他也不急,耐着性子在便殿里等,只是等来等去,没等到他阿耶回来,倒是把大公主等回来了!
阮仁燧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确定还是上课时间,按理说大公主该在龙川书院的。
怎么也回来了?
他心下生疑。
这时候外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烫。
大公主一路跑过来,热出了一头汗,两颊红扑扑的,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把脸贴到冰瓮上去了。
等稍微凉了一点,才小狗似的甩了甩头发,以一种兴奋之中不乏气愤的语气同弟弟道:“岁岁,你知道我今天在外边遇见了什么事儿吗?”
阮仁燧唯有摇头。
大公主哼了一声,气势汹汹道:“天杀的老鸭子,他居然买通人,要散播风声出去,说董二娘子是作弊拿的头名,得亏被我给撞上了!”
这事儿的操作空间,其实在于时间。
小金榜试的公榜时间是今天上午。
可实际上,早在昨天中午,最终的名次就已经出来了。
阮仁燧甚至于还在屈大夫府上见到了前去拜会座师的董二娘子。
承恩公知道这事儿之后,提前找了个也参与了小金榜试的书生,让他把消息散播出去。
就说这次的考试名次其实是内定的,就是某个侯府贵女。
不信?
那你们就等着看吧,出了结果,保管是她!
上层人都知道提前知会头名乃至于靠前的人是寻常之事,但承恩公也没想过取信他们,他瞄准的目标是底层的人。
多数生活在底层的人都是人云亦云的,没有逻辑,只有情绪。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哪成想今天心腹过去的时候,就叫大公主给撞上了呢!
早晨用饭的时候,小时女官以防万一,就叫人悄悄跟上了那个承恩公的侍从——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先前在霞飞楼见证董二娘子与前未婚夫约定一较高下的是嘉贞娘子,那时候小时女官回老家去了。
随从去而又返,告诉她,那人往吉宁巷旁边的街道上,去寻了一个书生。
小时女官听得不解,再一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思忖着小心无大错,便叫人同时盯紧书生和那人。
果不其然,等待小金榜试的结果公布之后,就有人义愤填膺地相约着往书生家里来了。
头名果然是个侯府贵女!
小时女官知道这是有人意图鼓噪舆论,倒也沉得住气,叫人去把两边的人都给拿住,就预备着要扭送到京兆府去。
涉及到小金榜试,这是大案,一个不好,就会上达天听。
她作为内庭女官,身边又有两位皇嗣,最好不要出现在案子当中。
只是没过多久,大公主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了。
小时女官这才知道,原来早晨见到的那人,竟然是承恩公的侍从……
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就不宜再交付到京兆府去了。
这才有了她偕同大公主一道回宫的事情。
……
为着已经空置出来的吏部侍郎职缺和即将空置出来的京兆尹职缺,昨天晚上圣上一夜未眠,听宰相们吵了一宿。
他脑子嗡嗡地响。
宰相们还能隔三差五地歇一歇——起码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其余几个人可以暂停,闭目养神。
但圣上不行。
所有说话的人都拉着他,希望他认真点听,采纳自己的建议,选取自己举荐的人上位。
如是熬了大半宿,眼瞧着上朝的时间要到了,才暂且作罢。
勉强用了早膳,到了朝上,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容易处理完了,他想着回来补个觉。
进殿一瞧,自己原本应该乖乖地坐在课堂里的两个崽居然都在这儿。
见他过来,像两只小狗似的,摇着尾巴,眼睛亮闪闪地迎了过来,一起活力充沛地叫:“阿耶,阿耶!”
圣上先发制人:“你们俩居然敢逃课!”
阮仁燧:“……”
大公主:“……”
圣上觑着两个小孩儿一脸郁卒的表情,当下忍俊不禁。
他没再说逃课的事儿,坐下去,有些疲惫地轻叹口气:“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
大公主兴高采烈地举起手来了。
圣上便点了她的名字:“仁佑,你来说。”
大公主就麻利又迅速地把自己发现的事情给说了。
桌上摆着一棵薄荷,绿得十分精神。
圣上伸手摘了一片叶子,搁在臼齿间慢慢地咬了两下,用以提神。
等那股清爽的辣意浮现于唇齿间,他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叫承恩公和淮安侯过来。”
略微一顿,又补了句:“去请屈大夫来。”
侍从领命而去。
屈大夫和淮安侯到的最早,承恩公来得最晚——前两位都担着差事,就在皇城,后者得从府邸过来,需要时间。
圣上开门见山地问:“承恩公,是谁告诉你董二娘子得了小金榜试魁首的?”
承恩公如何料得到事情已经漏了个底朝天?
他下意识想要装傻:“陛下,您这是在说什……”
圣上抬起眼睑,淡淡地道:“你要是在这里罗里吧嗦,浪费时间,我马上叫人吊死你!”
承恩公察言观色,一秒滑跪,声泪俱下:“陛下,我错了,我……是淮安侯夫人!”
圣上抬了下眉,转目去看淮安侯。
淮安侯:“……”
淮安侯只觉得一个雷劈到了头顶上!
天可怜见,他哪知道自家那个蠢婆娘又干了这么一件蠢事啊!
他慌忙跪地请罪。
圣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话却是对着屈大夫说的:“这回的小金榜试,屈大夫是主考官,今次这事儿,也全权交给您来处置。”
他只是定了个标准:“小金榜试仅次于科举,须得取信于民,这次的事情,不要闹到明面上去,惹得民间议论。”
让主考官去查可能有的舞弊嫌疑。
屈大夫心知这是天子对于自己的信重,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屈大夫跟淮安侯走了,圣上又垂眸去看底下涕泪涟涟的承恩公。
说实话,现在这个舅舅,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了。
但要是直接料理掉,又似乎稍显冷酷。
尤其这次的案子还定性不能公开……
圣上摸着下颌,短暂思忖的功夫,忽然间觉得衣袖似乎被人扯了扯。
他低头去看,就见大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近前来。
她小小声地叫了句:“阿耶!”
圣上叫她给逗笑了:“怎么了?”
大公主仰起脸看着父亲,满目希冀地问:“阿耶,你要处置承恩公府的人吗?”
圣上不答反问:“你怎么会关心这个?”
贤妃同承恩公府之间的关系很冷淡,大公主也亦如是。
他觉得,女儿不像是会关心承恩公这个外祖父的样子。
大公主笑眯眯地说:“我跟岁岁打算做一个表格出来……”
她打算把承恩公府当成试验田!
阮仁燧适时地说了韩王妃的诉求。
圣上略微思忖一下,便察觉到了这事儿的好处。
他来了一点精神,兴致勃勃地问大公主:“是谁想出来这个主意的,你吗?”
大公主没有居功,特别高兴地说:“不是我,是阿好!”
圣上会意过来:“哦,田氏的妹妹……”
他有点小小的讶异。
真没想到,田氏那么一个愚人,妹妹居然很有智慧。
不是聪明,是智慧。
会学习,亦或者擅长学习,并不等同于具有智慧。
后者远比前者难得。
圣上忽然间来了兴趣。
他摆摆手示意承恩公暂且退下,自己又摘了片薄荷叶子放在嘴里咀嚼。
同时问他们:“你们的表格,做到什么程度了?”
在知道才刚开始之后,就叫人去找阿好过来:“在这儿做,我听听看,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
阿好过来的时候,脸上稍微带着一点忐忑。
她其实有点惧怕圣上。
大公主不怕圣上,是因为她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宠爱她。
可阿好有什么呢?
她只能见到失宠之后、不为上爱的姐姐,并且间接地在姐姐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当然,她现在还不能用这么复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但意思总归是一样的。
圣上看出来这小姑娘的忐忑了,只是也不在乎。
他笑了笑,打个哈欠,叫她过去跟两个孩子一起坐:“不要拘束,去跟他们俩一起玩吧。”
阿好很规整地向他行了一礼,这才学着阮仁燧和大公主的样子,脱掉鞋子,坐到了地毯上。
……
大公主年纪虽然小,但还是很有条理的。
因在宫里的时候,专门有女官教授着她了解朝廷内外的机构和家族,是以她对于神都城内的门第结构存在着一定的了解。
“九家公府放在一起比较。承恩公府虽然也是公府,但是就不加进去进行讨论了。”
大公主专门跟弟弟和阿好解释这件事情:“不是因为承恩公府是是我的外家,所以我偏心,只是那九家公府都已经传了很久了,跟承恩公府不一样。”
以镇、安、宁、定为首的九家公府,是高皇帝所设,沿袭至今,祖辈积蓄深厚,不是承恩公府这样凭借太后娘娘而发达的新贵门庭所能比拟的。
阿好明白她的意思:“承恩公府应该被分到外戚堆儿里边去,是不是?”
她问两个小伙伴:“是叫外戚吧?”
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点了点头:“不错!”
三个小孩儿从皇室的角度出发,给神都城内大大小小的家族进行了分类。
距离皇室最近的宗室,韩王府、武安大长公主府,乃至于还没有娶亲的齐王。
再之后是外戚,承恩公府、定国公府、夏侯家和田家。
阿好听得稍觉虚幻——她一直都觉得“外戚”是一个很高大上的词汇,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跟田家挂上钩?
大公主自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田美人生了小妹妹呀,田家作为公主的外家,当然也属于外戚啦!”
宫里边其实也有位分在田美人之上、德贤二妃之下的妃嫔,但是因为没有产育,所以没被划分到外戚的行列之中。
宗室、外戚之后,就是勋贵门庭了。
九家公府是一个档次,十二家侯府是一个档次。
再之后就是太宗功臣、世宗功臣,林林总总地列了出来。
勋贵之后,才是朝中文武官员。
大公主想的其实已经很周到了:“政事堂的宰相们,再加上御史大夫,是第一栏,尚书们和九卿们是第二栏……”
阮仁燧适时地提醒她:“大姐姐,不只有这些人,还有神都之外的都督和刺史们。”
都督已经是封疆大吏,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都督官从二品,甚至于超越了三省的宰相们。
不过这个职位极少授予臣下,往往都由亲王遥领,也就是了。
大公主吃了一惊,叫人去把地图取来,从头到尾对照着看了一遍,惊觉自己先前想得太简单了。
好多人啊……
光是神都城里的三省六部、九卿、九公府、十二家侯府就已经很多很多了,这甚至于还没有加上武官呢!
再加上神都之外的那些……
好在在这儿的三个小朋友里,有两个都不是会轻言放弃的那种人,反倒是迎难而上,越挫越勇。
而阮仁燧虽然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但是他怎么肯错过这么好的热闹?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是不辞辛苦的!
大公主初步盘算:“可以同时选择好几种标准,科举功名也好,小金榜试的名次也好,参与的专业考试也行,一起列出来进行对比!”
她思忖着说:“到时候,看哪一家人的成绩最好,参与的考试最多……”
阿好静静听完,又小声加了一句:“也要统计这家总共有多少个孩子,又有多少个孩子参与了考试,以及占据的比重。”
大公主特别高兴地应了声:“对!”
阮仁燧坏坏地给大姐姐指了路:“具体的名单呢,可以去吏部要,相应的这个过程,可以找御史台、礼部和太常寺协助……”
大公主有点惊奇:“岁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顺手往他阿娘头上扣了口锅:“我听我阿娘说的!”
大公主不由得面露向往:“德娘娘好有学问啊……”
默默旁听的圣上:“……”
大公主跟阿好像两只小鸡仔似的聚在一起,把这三个衙门分别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
再互相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就拉上阮仁燧一起出门了。
大公主朝圣上摆了摆手:“阿耶,我们去办事啦,待会儿再回来!”
圣上心情很好地也朝她招了招手:“去吧。”
等他们走了,才跟感慨不已地同宋大监道:“让两个孩子出宫读书,真是再正确不过的一件事了。”
宋大监深以为然,含笑应道:“两位皇嗣都学到了很多呢。”
略顿了顿,又说:“阿好小娘子灵慧,真是可造之材。”
圣上笑着道了句:“是还不错。”
……
出门之前,大公主专门查勘了地图,发现御史台和太常寺离得最远,反倒是礼部和吏部很近,当下便决定:先到礼部去听听动静!
阮仁燧还主动举荐了一下呢:“教授我阿娘的谭郎中就在礼部,咱们可以去跟她打探一下消息!”
大公主与阿好异口同声道:“好!”
礼部前段时间一直在忙小金榜试的事情,今天正式放榜,也算是松了口气。
忽听外头来报,道是两位皇嗣一起来了,不免要一道起身去迎驾。
再听大公主说了事情原委……
石尚书容光焕发,精神振奋。
他当即便拍板道:“办,要认真地办,隆重地办——两位殿下目光如炬,早就该办了!”
佐官之一的孙侍郎也是眉开眼笑:“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礼部必然举双手赞成!”
阮仁燧跟大公主都叫他们的兴奋搞得有些不明所以。
小时女官对此洞如观火。
此事一出,无形当中也加深了礼部的职权。
一旦引为常例,两位皇嗣那么忙,难道还能每年都抽出时间来干这事儿?
再则,石尚书跟孙侍郎,一个是大儒亲传弟子,另一个是当代名士,这种出身的官员,往往鸡娃最狠,也最有成效。
他们会怕这种表格?
反倒是替他们宣扬家风,扬名立万呢。
先前海棠诗会,孙侍郎甚至于还去当了评委——其实力可见一斑。
反面教材就是周侍郎。
他明显是个半混子,且家里多半还有一窝纯血混子。
所以他现在就是脸色发白,笑容僵硬:“此事牵扯甚多,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不会吧?”
孙侍郎神态自若地抚了抚幞头底下露出来的头发:“不会有人家里边科举不中,小金榜试不中,任何专业考试都不中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被误伤的大公主:“……”
被误伤的阮仁燧:“……”
被误伤的阿好:“……”
真正承担了主要伤害的周侍郎:“……”
大公主痛心疾首!
三个小孩儿回到崇勋殿,才知道圣上已经睡下了,再听肚子咕咕直叫,不得不先相约下午再聚,各自啾啾啾叫着,饥饿的小鸟一样觅食去。
大公主唉声叹气地回到了九华殿。
进了门,就看贤妃手里边捧着一碗山楂甜水,一边慢慢地啜饮,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几个内侍演皮影戏。
似乎是有所察觉,她抬头看了过来。
大公主像是一道怨灵,幽幽地从她身边路过。
她背着手,哼了一声:“玩儿,你就玩儿吧!”
贤妃:“……”
贤妃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问左右:“刚刚,是仁佑回来了吗?”
左右:“……嗯。”
贤妃静静地恍惚了一会儿。
“阮仁佑,你烦死人了!”
贤妃反应过来,柳眉倒竖:“不应该在外边上课吗,回来干什么?!”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太棒了,这种心如死灰……
圣上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便醒过来了。
他问宋大监:“那几个孩子呢?”
宋大监就说:“先前去完礼部,倒是来寻您了,只是看您歇下, 又都有些饿了,就暂且散了……”
圣上低低的“唔”了一声,去书案前翻看一会儿, 确定没什么马上就得处置的事情,这才手扶桌面, 慢慢地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新洗的葡萄,他信手摘下一颗, 剥皮之后送入口中, 思考几瞬之后,才说:“叫他们吃完饭之后过来。”
略微顿了顿, 又补了一句:“叫皇后和德妃、贤妃也来。”
……
披香殿。
阮仁燧回去的时候,德妃已经用过午膳了,看冤种回来,还纳闷儿呢:“不是还没到下课的时候?”
阮仁燧顺手来了个张冠李戴,省略掉自己逃课的事情, 同时把承恩公身上的官司给抽出来讲了。
德妃便没有起疑。
她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又是淮安侯夫人?”
阮仁燧不明所以:“怎么就是‘又’了?”
德妃一边示意燕吉去给儿子备些吃的, 一边随口道:“先前你外祖母进宫的时候说过啊, 淮安侯夫人倒卖族田, 摊上事儿了……”
阮仁燧听了也没多想——毕竟这案子已经算是初步结束了不是?
事后如何, 自有屈大夫与淮安侯料理。
倒是德妃神情微怔, 若有所思。
她觉得前后两件事情都不太对劲儿。
宗妇倒卖族田, 是极大的丑闻,按理说,淮安侯府不该宣扬出来的。
而今天这事儿……
德妃也知道淮安侯夫人深恨董二娘子, 可她怎么会试图通过小金榜试的最终结果来攻讦对方呢?
一个不好,就会引火烧身的啊!
且承恩公又不是个多谨慎的人,跟他合作一起干这种大案,失手的可能性很高。
承恩公是圣上嫡亲的舅父,做了也就做了,淮安侯夫人呢?
前边倒卖族田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按理说,她不该夹着尾巴做人吗?
德妃心想:要么就是她被什么事情给刺激到,以至于脑子都不清醒了。
要么就是她病急乱投医,听了什么人的损招儿,以至于连出臭棋……
德妃也没有多想。
反正跟她没关系就是了。
……
瑶光殿里。
吴太太避开坐月子的大女儿,悄悄问小女儿:“你真的跟大公主一起去崇勋殿,还见到了陛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句:“陛下现在很忙吗?”
二公主出生一天了,圣上到现在都没来看过,她有点担心。
阿好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先说:“阿娘,我觉得陛下看起来很累,听说,陛下昨天一整晚都在跟宰相们议事呢。”
吴太太脸色稍松。
没想到紧接着又听女儿说:“只是就算陛下很清闲,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不想过来,阿娘,你跟姐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阿好在崇勋殿跟两个小伙伴一起进行探讨的时候,也在眼观六路。
她几次看见圣上伸手去摘桌上那盆绿薄荷的叶子吃。
她知道,圣上是在用它提神。
这间接地说明,今天见他们几个孩子的时候,圣上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了。
阿好提前给母亲打预防针:“人在觉得很累的时候,就很容易不耐烦,这时候什么多余的事情都别做,不然,倒霉的肯定是我们!”
吴太太听得瑟瑟,赶忙道:“我知道了……”
阿好看母亲这样,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
她有点无奈,放缓了神色,又说:“阿娘,你不要光自己知道,也去说给姐姐听啊。”
“小外甥女是公主,陛下早早晚晚都会来看她的。”
阿好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在很累的时候,就只想听好听的话,或者安静一会儿也行。”
“要是有人摆一张死人脸给我看,我肯定会生气的!”
吴太太:“……”
吴太太忍不住道:“阿好,别这么说你姐姐……”
“我不单单是在说姐姐啊,还有阿娘你!”
阿好板着脸,一视同仁地说:“你们真是一天天吃得太饱了——我的字帖就在窗户边上摆着,姐姐在坐月子,你没事儿倒是看啊!”
吴太太听得羞恼:“混账东西,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阿好见事不好,扭头就跑了!
……
因圣上的一句话,宫里边正经的主子都集中到了崇勋殿。
朱皇后和德贤二妃这才知道三个孩子聚在一起搞了个西洋景儿。
朱皇后面露赞赏:“这是好事啊……”
德贤二妃心有戚戚,对视一眼,少见地共鸣了一下。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定国公府作为皇朝四柱之一,底蕴之深厚,不是承恩公府和夏侯家所能比拟的。
朱少国公十九岁金榜题名,被天后亲自点为探花。
偕同庄园和榜眼一起夸街时,那汹涌的人流,连道路都阻塞了,其声势可见一斑!
那可是国考第三啊!
懂不懂其中的含金量!
而承恩公府……不提也罢!
夏侯家倒也出过进士——德妃的父亲就是进士及第,而后被选入东宫,侍奉如今的天子的,只是他不是已经故去了吗?
且这个评比也不看中年人,只看年轻一代啊!
夏侯家这一代年纪最长的就是德妃,再之后是德妃二房的堂弟,再之后是夏侯小妹和二房的堂妹,最后是夏侯小弟……
成材率竟然达到了惊人的0%!
德妃真想昏过去!
怎么会这样啊!
一直以来,她对于承恩公府,其实都是怀着某种蔑视的。
科举不成,人品也不成,干什么什么不成!
现在忽然间发现,其实两家的成材率居然都是0%……
归来半生,夏侯家跟承恩公府居然在同一起跑线上!
真是奇耻大辱!
德妃暗吸口气,第一时间问三个孩子:“最终的统计结果,预计会在什么时候公布?”
大公主其实也不太确定呢。
她现在就是有这么一个计划,还没有具体地开始实施呢。
圣上听得忍俊不禁,目光揶揄地瞧了爱妃一眼,说:“我都问过啦,这个月的十六日,有一场史学专业的考试……”
他知道德妃近来在看相关的书籍,且学得还不错。
果不其然,德妃听闻之后,神情坚毅地像是一个老兵——她要去考这场试!
夏侯家怎么能跟承恩公府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简直是辱没祖宗!
朱皇后明白她的心思,当下摇头失笑。
阮仁燧则心想:我阿娘应该能考过吧?她近来真的很用功啊。
不仅仅用心钻研,也还有谭郎中进宫授课,双管齐下。
他相信他阿娘的能力。
阿好静静坐在旁边,悄悄看一眼圣上脸上的表情,再看一眼德妃,心下了然。
大公主则一扭头,皱着小眉头,看她阿娘:盯.jpg
贤妃:“……”
贤妃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就当成没看见。
大公主急了:“阿娘,你说话呀!”
贤妃头疼不已:“这有什么好说的?”
大公主有点生气地说:“你看看人家的阿娘……”
贤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假笑着靠过去,在女儿耳边小声说:“阮仁佑,不要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你,知道吗?”
大公主:“……”
大公主很忧郁地闭上了小嘴巴。
圣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殿中众人的表情,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又叫几个孩子继续今天上午的讨论。
大公主其实很有应变,在察觉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堪称海量的数据之后,便决定分批次进行自己的工作。
“先把宗室中人的数据表做出来。”
一来,宗室的身份最高。
其次么,则是宗室人口简单,相对比较好整理。
大公主的理由是:“先做最简单的,试着练练手,有了经验之后,再做别的就简单了!”
圣上问她:“该去找哪些衙门来配合你?”
大公主果断地数了出来:“宗正寺,礼部,还有弘文馆和国子学!”
圣上点了点头,又问:“那把宗室的数据表做完之后呢?”
大公主就理所应当地说:“再去做外戚们的呀!”
圣上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外两个孩子,轻笑道:“你们以为呢?”
阮仁燧挠了挠头,说:“我跟大姐姐想的一样……”
阿好等他说完了,才试探着说:“我也觉得,应该再去做外戚的部分,但是不应该只由我们三个来做了——可以适当地找几个人来帮忙做。”
圣上神色难辨喜怒,淡淡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因为今天上午说过,神都城里的文武官员很多,地方上的官员也很多啊。”
阿好稍有点胆怯,但还是鼓足勇气,阐述自己的见解:“只靠我们三个人,要很久很久才能统计完。”
圣上作疑惑状:“可是依照你的说法,应该等做那部分数据表的时候再加人才对,外戚的人并不多,为什么也要加人?”
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赞许亦或者愠怒的神色,但是阿好的心却已经稳了。
她察觉到,圣上是一个非常爱惜自己精力的人。
他甚至于吝啬于在不在乎的人身上去浪费情绪。
这样的一个人,要不是觉得她说得对,怎么可能跟她浪费时间?
阿好便很流利地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三个人一起做宗室的部分,是为了了解整个流程,免得以后任命别人来做,他们欺负我们人小,不懂事,糊弄我们。”
“再加几个人跟我们一起做外戚的部分,是为了栽培人手,让他们知道流程,教导再之后要加入进来的更多的人。”
“等到最后真正需要很多人手来做事的时候,我们反而不用做了,只管把事情交待下去,等待最后的结果就可以了……”
朱皇后在旁听完,忍不住赞了一句:“真是冰雪聪明!”
德贤二妃同样面露赞许。
圣上脸上这才露出来一点笑容,不无感慨地道:“这就是天资啊。”
有些东西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得到的。
但还有一些东西,生下来的时候有就是有,没有的话,以后也不会有。
“你这席话说得不算十分周全,但是以你的年岁和阅历,能说出来已经极为难得了。”
圣上问阿好:“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阿好怔怔地抬起头来,目光迅速地在圣上脸上扫过,很快又低下头去。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说:“我想请陛下为我找一位老师。”
阿好先同朱皇后行个礼,然后才继续道:“皇后娘娘给我找了一位女官,让她来给我启蒙,我并不是说这位女官教得不够好,我只是觉得……”
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她没有办法教授我,陛下想要引导我们说出来的那些东西。”
圣上微觉讶异。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便显得真切多了。
圣上由衷地说:“你很聪明。”
她没有试图用这个赏赐将他引向瑶光殿。
这说明这个女孩子虽然年幼,但很识趣。
至少,远比她的姐姐会看眉眼高低。
如若躺在瑶光殿里的人是太后娘娘,她说希望圣上过去探望,是为了周全两宫和睦,值得褒赞。
可是田美人……
没有人有资格把天子的去向作为赏赐,给予一个后宫嫔御。
只是赏识归赏识,圣上很能分清天平两端的分量:“神都很大,这里的确有你想要的老师,但是你现在还不足以成为对方的弟子。”
他说:“等这件事情办完,如若你的表现能令我满意,我便为你引荐。”
阿好听得精神一振,当下扬声道:“好!”
略微迟疑一下,她又问:“陛下,您方才说我说的不算十分周全,到底是哪里有所不足呢?”
圣上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想试探的也都试探出来了,当下歇了跟他们言语的心思。
他站起身来,殿内其余人紧跟着起身。
分别之前,圣上告诉阿好:“你的设置当中缺乏监察,缺乏财务,以及,缺乏另一套完整的备用计划。”
“好了,去忙你们的事情吧,五品及以下的官员,随你们差遣。”
他笑着朝几个小孩儿摆了摆手:“让我看看你们能走多远——去找小时来,让她跟着你们,免得你们捅出篓子来。”
……
几个小孩儿摩拳擦掌地开始忙活,参与了这场会议的朱皇后和德妃则马上开始召见母家的人进宫。
最开始被清点到的是宗室,可宗室这会儿才几个人?
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轮到外戚的。
再之后就是勋贵和文武官员,一个都逃不了!
朱皇后请了母亲朱氏夫人进宫,同她说了这事儿。
末了,又道:“几个孩子预备统计八岁到二十岁之间的那些人,咱们家只有正柳符合标准,可姻亲故旧家里边怕是不少。”
“母亲出去知会他们一声,都提早准备着,多一分光彩,总比多一抹灰好。”
朱少国公夫妇有三个孩子,朱皇后是长女。
再下边年纪最长的弟弟朱正柳今年才九岁,刚刚好超过了标准线。
朱氏夫人颔首应了。
那边儿德妃同时叫了夏侯夫人和二房、三房的叔母过来,几乎恨不能捏着她们的耳朵,趴在耳朵眼上讲:“家里边儿能考的都给我去考!”
她不光鸡人,还给画饼:“但凡有点样子,我多少都能伸手拉他们一把,什么都没有?丢人都丢死了!”
德妃是真的焦虑。
现在总共就那么四家外戚。
定国公府保准是第一了。
至于剩下的那三家——一个不好,就会是并列倒数第一!
承恩公府成材率0%,夏侯家成材率0%,田家成材率也是0%!
其中,承恩公府是神都尽知的渣滓家族,田家本是小民,裤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呢,就那么一个才七岁的女孩儿。
可他们夏侯家,原本可是文官门庭啊!!!
混了个0%,丢死人了!
夏侯夫人和她的两个妯娌也知道这事儿紧要,俱是神色凝重,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出宫之后,又不免要把这消息也告知给其余姻亲。
朱氏夫人也亦如是。
如此一来,虽然敌人还没有来,但是烽烟却的的确确地被点起来了。
卷王欢欣鼓舞,混子如丧考妣。
……
政事堂里。
裴东亭起初还很得意——要说卷读书,满神都就找不出能跟英国公府掰腕子的。
他本人也是进士及第。
只看天后与当今两朝都严厉限制勋贵在朝中的影响力,而他这个英国公却能位居宰相,就知道他有多能卷了。
唐红无所谓,她家里边就只有一个孙女,现下在弘文馆读书,成绩不算顶尖,但也名列前茅。
闻俊杰家里边孙子孙女不少,但是他看得开,不在乎。
丁玄度是老学究,平时狠抓教育,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周文成有点打怵。
他小儿子是个混子……
本家德庆侯府那边儿,本是偏支得爵,也不太成。
他提前在同僚们面前打预防针:“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丁玄度摸着胡子,宽慰他说:“问题不大,我听说最终不是看谁家优等生多,而是看谁家优等生多,且占比也高……”
裴东亭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什么?!”
英国公府优等生是多,但是孩子也多啊,如此一来,岂不也就拉低了比率?!
丁玄度幸灾乐祸地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文成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好看了起来。
倒数第一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会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裴东亭:“……”
太棒了,这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第120章 第 120 章 阿耶静悄悄,准是在作……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没怎么关注过宗室这边的事情, 毕竟真正需要走的亲戚也就是那么几个。
今生开始试着盘点一下,才意识到当年太后娘娘摄政的时候到底杀了多少宗室……
先帝之前,是明宗皇帝, 明宗皇帝之前,是肃宗皇帝。
这两位的兄弟和娶夫的姐妹,几乎都被天后杀空了……
是以本朝除了韩王和齐王之外, 剩下的宗室,实际上血脉都距离帝室相当之远了。
他们三个跑了一趟宗正寺, 一板一眼地将五代之内宗室的名字抄录下来,后边跟着他们儿女的名姓——按照规制, 宗室若有儿女降生, 都得到宗正寺来报备,此后便可以领取一定份额的补贴。
抄录完之后, 紧接着又去礼部、弘文馆和国子学调取历次的考试成绩。
弘文馆和国子学往往视该宗室人员的品级和血脉远近,调整入学。
好一点的读弘文馆,差一点的读国子学。
小时女官专门给他们点出了一点纰漏:“皇朝境内,几乎所有专业考试的通过结果,都留档在礼部……”
阮仁燧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 我们其实还遗漏了一些专业考试的通过结果吗?”
小时女官点点头, 分别点了点地图上标注出来的三个官署:“匠作都水监、少府军器监和工部会联合组织考试, 因为通过考试的人都可以进入天倪院, 所以这场考试又被称为天倪试。”
阮仁燧、大公主, 再加上一个阿好, 三个小孩儿仰着头齐齐问道:“什么叫天倪?”
小时女官告诉他们:“这个词出自《庄子·齐物论》, 字面来看,可以把它理解成天地的磨盘,象征着循环往复的自然规律……”
她脸上的神色少见地带着一点憧憬, 不无钦佩地道:“跟我同期的朝天女,有一个就进了天倪,非常厉害!”
再看几个小孩儿一脸懵懂的样子,就先用阮仁燧和大公主能听懂的方式给他们俩解释:“你们入学考试试题里的那个小球儿,在天倪试的考卷上,顶多被排在第一题。”
阮仁燧:“!!!”
大公主:“!!!”
小时女官又告诉阿好:“但凡通过了天倪试,都能得到朝廷赐予的神都城内一处两进的房舍。”
阿好:“!!!”
阮仁燧还很好奇小时女官之前提到的那个话题:“小时姐姐,跟你同期的那个朝天女是谁呀?”
小时女官失笑道:“我说了你也不认识呀。”
结果大公主跟阿好都来了兴趣,齐齐催促她:“说说嘛,说说嘛!”
小时女官叹口气,就说:“她叫多闻——柳多闻。你们知道吗?”
阮仁燧跟阿好还在茫然。
大公主已经惊叫起来了:“咦?之前给我授课的柳太太叫柳直!”
阿好反应飞速:“君子有三友,直、谅、多闻。”
阮仁燧后知后觉:“柳直,柳谅,柳多闻?”
“对啦,”小时女官脸上萦绕着一种圣洁的慈悲,很怜悯地看着这个反应最慢的崽崽:“多闻娘子是柳家的女儿,从前教授大公主读书的柳直,是她的长兄……”
阮仁燧由衷地道:“柳家的孩子成材率好高啊。”
大公主分外忧伤:“柳跟刘,声音都是一样的,怎么差那么多?”
……
柳家。
柳谅在痛哭流涕:“关我什么事啊?阿耶,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你有一个笨蛋儿子呢?”
他说:“我就是没考中举人,又不是杀人放火了,干嘛这么逼我啊?”
柳少监因为这个问题痛苦了十六、七年,并且现在还在痛苦着:“你跟你妹妹一母同胞,你们是双胞胎,为什么……”
他不明白:“那么简单的题,你怎么会不会做?”
柳谅怒道:“你问我我问谁啊,难道是我想当笨蛋的吗?”
又反问他阿耶:“你这么在乎这个功名干什么?它会把人的付出异化掉的!”
柳少监:“……”
柳少监唉声叹气,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到最后他忍不住问妻子梁氏:“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人偷偷把我们的孩子给换掉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坐起身来,吩咐外头守夜的侍从:“去把老爷书房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收起来,他脑子看坏了!”
柳少监:“……”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你这么逼二郎干什么?他哪里说错了?”
“既没有杀人放火,又没有吃喝嫖赌,他就是不聪明,可这有什么?”
她重新躺下,带着点倦意,柔声说:“聪明的儿女都是给朝廷养的,资质寻常的孩子,才是属于父母的。”
“我看,临了了,说不定只有他有空守着我们俩……”
柳少监听得心头触动,握了握妻子的手,轻轻说了句:“也是。”
……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柳家夫妻一样看开的,这一日,神都城内许多人家鸡飞狗跳。
英国公裴东亭下值回去,就叫人取了算盘过来,自己一房房地开始算。
各房拢共有多少儿女,有几个参与科举的,有几个通过了专业考试的,通过了的又分别通过了几项……
越算就越焦虑。
妾侍送了冰镇过的酸梅汤过去,温柔小意地道:“老爷,您喝一口润润嗓子吧。”
又说:“单论子弟功名,咱们家已经算是公府里边多的了,您别担心。”
英国公此时满心焦躁,知道此事与妾侍无关,与她说起,语气倒也和煦:“此消彼长啊……”
妾侍听得不解,只是看他眉头紧蹙,神色肃穆,也就会意地没再深问。
裴东亭在书房里静坐许久,终于令人去请几个弟弟和英国公夫人来。
等人都到齐了,他开门见山道:“我打算设置一条新的家规,凡我英国公府子嗣,课业达成结果与来日遗产继承和陪送嫁妆的份额挂钩,你们以为如何?”
裴二爷不露痕迹地瞧了长嫂一眼,很慎重地说:“兄长此言,似乎有些立贤之意?”
裴东亭摇头道:“这说的是财帛,又不是爵位。”
他细细地剖析这事儿:“英国公的爵位只有一个,但家中的儿女却是数以十计,即便摒弃掉继承人不去考虑,这条规矩,也足够激励大多数人了。”
裴五爷迟疑着问:“才透出来那么一个风声罢了,兄长便要如此大刀阔斧地修改裴氏的家规,这是不是太过于……”
他没有说完,但是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圣上准许两位皇嗣随意调遣五品及以下的官员,这本身就是在表态了。”
裴东亭说:“英国公府的船太大,意欲掉头,须得早做决断!”
裴家其余人对视几眼,或快或慢地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裴东亭当机立断,马上就道:“先前海棠诗会,六郎和十一娘都入选前十,这都是年轻一代当中的榜样——走公中的账目,给他们俩一人支一万两的银票!”
一万两的银票!
室内所有人都震动了一下。
寻常四、五品官员嫁女娶亲,一万两也能办得风风光光了,现在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赏给了两个小辈儿?
饶是英国公府的人听见,也觉得这个数字实在令人瞠目。
只是却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裴六郎是二房的儿子,裴十一娘是四房的女儿。
他们实际上都是裴东亭的侄子侄女,而非亲生骨肉。
裴东亭这个家主以身作则,不吝啬于给予和表彰,行事也称得上是坦荡和公允,如是一来,可能会有的风波自然荡然无存。
待到这消息被传出去,整个英国公府都被轰动了。
这是实打实的好处啊!
能不能继承爵位,这基本上得看命,看是否有幸从正室夫人肚子里出来。
但能不能拿到钱,可真就是各凭本事了!
四房夫人原本给女儿裴十一娘安排的是才女路线,经营一个好名声出来,以后选个良婿。
这事儿一出,她就改了主意,私底下跟丈夫商议着:“要不,叫十一娘也去考考科举试试?”
裴四爷听得皱眉:“那可要等上三年才行——到时候,她都十九岁了。”
神都城里不是没有十九岁还没有出嫁的勋贵女子,但到了这个年岁,身上多半已经有婚约了。
要不然就是打定主意,终生不嫁的。
裴十一娘还在相看人家,以她的出身和才貌,能嫁得很不错。
但要是再拖上三年……
真不好说。
四房夫人退缩了。
再到女儿房外,隔着窗户一看,裴十一娘躺在塌上,翘着脚,美美地在刷考题。
侍女小声问她:“娘子,您真的打算去考啊?”
裴十一娘理所应当地道:“当然要去啊,这还用说?时不我待!”
侍女有点忐忑地说:“老爷跟夫人只怕不会同意……”
“腰包里揣着一万两,我怕他们?”
“圆月,你知道一万两意味着什么吗?”
裴十一娘呵呵一笑,翅膀硬硬的:“两千两就能置办一处不错的栖身宅院,剩下八千两,就放到钱庄里吃利息。”
她粗略一算:“就算我能活到八十岁吧,整天无所事事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每天吃一头羊、扔一头羊、脚底下再踩着一头羊,到死都花不完!”
圆月:“……”
裴四夫人:“……”
圆月又小声问:“万一老爷和夫人不把这钱给您呢?”
裴十一娘说:“这钱又不是阿耶阿娘给我的,是伯父给我的啊,他们不给我,我就去找伯父帮我主持公道。”
她看得很清楚:“伯父铁了心要把这条家规执行下去,我不信裴家有人能拗得过他!”
裴四夫人心想:这哪是在跟丫鬟说话?
这是知道我过来,故意说给我听呢,这死丫头!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也没进门,转身气呼呼地就走了。
裴十一娘和圆月趴在门缝上,瞧着裴四夫人的身影远去。
圆月胆小,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有点不放心:“娘子,这能行吗?不会真的被赶出家门吧?”
裴十一娘很肯定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
英国公府一马当先,主动掀起了变革,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了神都上层。
太后娘娘知道,不禁失笑:“他真是够贼,也够果决。”
略微顿了顿,又说:“英国公夫人和以后的英国公夫人们,估计也能松一口气了……”
小梁娘子半靠在贵妃椅上看书,因殿内四角搁置有冰瓮,忧心着凉,便在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毯。
一只小狸花猫正隔着毛毯站在她腿上,两条前腿交替着,慢慢地踩来踩去。
听太后娘娘如此言说,她有些不解:“舅母,您为什么这么说?”
“天下之大,谁不喜欢钱,谁不知道有钱好办事?”
太后娘娘微微一笑:“多数人的困境,都在于钱不够多——英国公府也是一样。”
……
英国公府。
英国公夫人拿了算盘来,跟丈夫算账:“给六郎和十一娘的两万两,算是千金买马骨,那别的孩子呢?”
“长房的九郎、十一郎和十五郎,看他们的课业,都是有机会上榜的——且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女孩们必然也想去争,你总不能拦着她们吧?”
“就算是女孩们当中只有一个能达成条件,光长房就是四个。”
她随手一拨,继而瞧着丈夫,淡淡地道:“四个人加起来,奖励一万两,不算多吧?”
裴东亭说:“不算多。”
英国公夫人点点头,继续算:“府里边一共有六房人,就算出息的人数是一样的,那就是六万两。”
此外,她也问:“你要加这条家规,说的是视成绩酌情增减,这当然不是说,如果有个孩子就是不开窍,没出息,就要把他丢到大街上去饿死,是不是?”
裴东亭应了声:“当然!”
“很好,”英国公夫人就说:“现在咱们家的孩子都排到三十五了,这些不在优等之内的,你闭眼之前,打算分给他们多少呢?”
她面露嘲弄:“不会只给一卷草席吧?”
裴东亭:“……”
英国公夫人还问:“世子怎么办,你把钱撒出去了,留给他一个光头爵位?”
“他手里边如果没有钱来延续这条家规的话,你为家族为后嗣计设置的这条规矩,不就相当于是不废而废了?”
裴东亭:“……”
裴东亭呆呆地看着她,神色茫然:“这,这可如何是好……”
英国公夫人皮笑肉不笑:“我怎么知道?你是相公还是我是相公!”
裴东亭:“……”
……
阮仁燧(10%)、大公主(20%)和阿好(25%),再加上一个小时女官(45%),在经历了一整个下午的辛勤忙碌之后,终于把宗室部分给完成了!
阮仁燧稍觉惊奇地发现,齐王叔的课业成绩居然相当地不错!
起码考个举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小时女官反倒觉得他的惊奇有点奇怪:“不然齐王殿下怎么会跟卢梦卿玩得那么好呢?就是因为他们俩性情相投,且也能聊得来嘛!”
阮仁燧忽然间回想起前世太后娘娘跟他说过的话。
“……皇帝跟齐王读书的时候,从来不用我操心,千余字的文章,念几遍就能背诵,你为什么不行?”
阮仁燧在心里边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泪。
对不起齐王叔,我以前还胆大包天地想要碰瓷你……
小时女官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间忧郁起来。
她觑着大公主和阿好没注意,蹲下身来,小声关切道:“小殿下,你怎么啦?”
阮仁燧抿了下嘴,郁郁地摇了摇头,沉痛不已:“……原是我不配!”
小时女官:“……”
韩王府那边,符合条件的是韩王世子和成安县主。
阮仁燧惊觉这兄妹俩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混子。
他们俩居然都发表过不少文章!
不是那种《我的亲王父亲》和《我的媒体大亨母亲》之类的文章。
而是独立撰写的,具有一定思考性的文章!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两位虽然没有考取功名,但好像都是小说家的骨干来着……
阮仁燧更忧伤了。
齐王与韩王府之外,就是为数不多的偏远宗室。
阮仁燧跟小队里的伙伴们一起统计,通过考试成绩、课外表现乃至于功名和专业考试的通过情况,最终确定了赋分制度,统计出来之后,报到了圣上面前去。
圣上打眼一瞧,先自挑眉:“阮介甫?”
对他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阮仁燧倒是知道这个人——若干年之后,他做了宗正少卿。
不到四十岁的从四品,已经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圣上觑了儿子一眼,看他神色,隐约猜到了几分。
再往下一瞧:“阮元琳……”
这个人的血脉,距离皇室其实已经非常远了,甚至于不能再以宗室自居。
只是国子学的陶祭酒爱惜人才,所以破格录取,还冒了一点风险,姑且将她算作宗室中人。
有这个身份的话,读国子学是不要钱的,每月还能有额外的补贴。
阮仁燧和小伙伴们商讨之后,还是把她的名字给加了上去。
入选者的后边都标注着祖辈名讳,圣上应该能看得出其中蹊跷,只是也不深问。
从头到尾看完名单上的三十四个名字,他亲自提笔,圈出了前五个人。
同时吩咐宋大监:“明晚在宫中设宴,叫他们过来。”
几个小孩儿听得眼睛一亮,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振奋和鼓舞。
一份工作,才刚做完就有结果,且还是完全正向的结果,这谁会不喜欢?
大公主回到九华殿,晚上吃饭都吃得更香了!
阿好一路回去,也是脚下生风。
阮仁燧……
阮仁燧太累了,没等到回去,就找个地方一倒,呼呼大睡了!
这真不能怪他,小孩儿就是这样的,倒头就着。
圣上细细地看了看他们递交上来的这份宗室数据表,觉得颇有些可取之处,捎带着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颈,正预备着往披香殿去瞧瞧德妃,就见旁边宋大监悄悄地一指……
圣上扭头一看,不禁失笑。
冤种躺在帘幕后的软榻上,呼呼呼睡得像只小猪。
宋大监低声说:“小殿下今天可没少走动,劳心劳力,也难怪觉得累了……”
圣上哼笑一声:“难得看他这么安静。”
说完,到底还是过去,伸臂把他给抱起来了。
宋大监也笑了,甩一下手里的拂尘,知会外头的小内侍:“摆驾披香殿。”
……
阮仁燧睡得迷迷瞪瞪的,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岁岁,岁岁?”
他有点烦,挠了挠脸,翻个身,继续睡了。
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继续叫他:“岁岁?”
阮仁燧像小狗一样,发出了一点不情愿的哼唧声。
德妃就不忍心了,拉着圣上的衣袖,依依地说:“不然就让他再睡会儿吧?跑了那么多地方,很累的。”
“不吃晚饭怎么行呢?”
圣上神色关切,蹙着眉头:“到了半夜,肯定会饿醒的,到时候吃完再睡,就会积食。小孩子肠胃又弱,天气也热,万一明天上吐下泻……”
德妃想了想那个画面,马上就被吓住了,当即就说:“那还是叫他起来吧!”
圣上在心里坏坏地笑了一笑,脸上百般关切地伸手去挠冤种痒痒:“岁岁?起来吃饭吧……”
阮仁燧:“……”
阮仁燧像是咒怨里的小男孩一样,满脸怨念地坐了起来。
生气了,不想说话。
冷着脸让阿耶阿娘猜。
德妃心疼儿子,看他闷闷的不说话,也不理人,不免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让他起来了。
又埋怨圣上:“你净出馊主意!”
圣上看冤种不爽,自己就觉得很爽。
这会儿虽然被爱妃抱怨了,但也无伤大雅嘛。
德妃没注意到他的幸灾乐祸,自己坐在了床边上,又催着燕吉叫人摆张床桌过来:“岁岁,你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她柔声说:“有你喜欢吃的炙羊肉和虾子冬笋……”
有炙羊肉和虾子冬笋!
阿娘好!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马上乖乖地应了一声:“嗯!”
燕吉迅速张罗了来,饭食都是热的,也迅速被端上了床桌。
他从崇勋殿被圣上挪过来,又在披香殿睡了小半个时辰,脑袋早就乱糟糟的了。
德妃抽了条手帕替他擦脸,又想替他梳理头发,偏娘俩一人坐在一头,动作上不方便。
圣上看得一笑,从她手里接过梳子,脱掉靴子往榻上去坐了,解开儿子头顶的两颗小丸子,慢慢地给他梳头。
德妃就坐在旁边给儿子剥虾:“岁岁,今天是不是累坏了?”
她蹙着眉头,很心疼地说:“阿娘好久没见你在白天睡这么久啦!”
阮仁燧想了想,美滋滋地一笑:“虽然是有点累,但是今天过得非常开心!”
德妃看他是真的高兴,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而含笑说起了八卦:“你们这回可是办了一件影响神都的大事啊。嘉贞姐姐从宫外回来,说英国公府已经率先动起来了……”
阮仁燧竖着耳朵听得聚精会神——说起来,这也是由他带来的改变啊!
前世可没发生过这事儿!
听完又觉得不太对劲儿。
不是这件事不对劲儿,而是他阿耶居然一直都没有做声!
……阿耶静悄悄,准是在作妖!
再抬眼一瞧,就见他阿娘也是一副强忍着笑的模样。
阮仁燧心下狐疑,试着伸手一摸——他阿耶给他扎了一头的小辫儿!
阮仁燧勃然大怒:“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捉起德妃剥出来的虾头,就要去扎他阿耶的屁股。
圣上反应倒快,一翻身,麻利地从榻上下去了。
阮仁燧活动一下坐麻了的小腿,哇哇怪叫着,气冲冲地下榻去追。
德妃托着腮,笑吟吟地坐在旁边瞧着这一幕。
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声,晚风送来了荷花的香气。
殿内明亮的烛火在微微地摇,当真是好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