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这日清早, 丁玄度往待漏院去,预备着上朝的时候,就见群臣都围在外头公告栏处, 一边伸着脖子张望,一边低声地议论着什么。
他看得心下微动,稳步走上前去。
众臣见他过来, 赶忙拱手行礼,口称“相公”。
末了, 又默契地为他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周文成和裴东亭站在最里边,见丁玄度来, 客气地朝他点点头, 算是打了招呼。
三个人,三双眼睛, 一起注视着公告栏上边张贴的这几页文书。
丁玄度的目光在圈起最前边五个人名字的朱笔痕迹上略略一定,迅速将这几页文书看完,而后由衷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说:“两位皇嗣如此年幼,却能够将事情办得如此周全……”
周文成与两位同僚一起往外走,群臣纷纷给三位相公让开了一条道路。
周文成不无感慨地道:“当今天子有革新之意啊。”
这话惹得丁玄度微笑起来, 他斜一眼裴东亭:“裴相公的手脚也不慢。”
裴东亭苦笑连连:“无非是因为家中子弟良莠不齐, 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两位莫要取笑, 莫要取笑!”
宰相们看得明白, 圣上准许两位皇嗣调用五品及以下官员的时候, 本身就是在彰显他的态度了。
现下又将最先完成统计的宗室数据表张贴在待漏院外, 这哪里能叫暗示?
这已经是明示了好吧!
再有人不明所以, 趁早别干了,回家种田去吧!
裴东亭有念及此,不免更觉得自己昨晚的决定正确。
升殿官们几乎是挨着将圣上圈出来的那五个名字挨着看了一遍, 谁都知道,这五个人只要不刻意作死,必然前途无量。
一来,这是最先被选出来的标杆人物。
二来嘛,他们都姓阮,是皇室的自家人。
尤其此时此刻宗室凋零,圣上有心抬举几个偏远血脉的亲戚,这是仁德啊,谁能说二话?
最妙的是,这五个人都还很年轻,年纪最大的也只有十八岁……
好些人家注意到了排名第二的阮元琳。
更有心者,在心里边悄悄地算一算她的谱系,就知道她其实已经不能再算是宗亲了。
在这种条件下,居然还能上宗室榜,既说明她人才出色,也间接地说明,她的家门多半已经衰微。
要不是实在没钱,谁敢去占这点便宜?
只是这点小事,圣上都不在乎,他们何必多说?
且向来都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许多人家便动了一点心思。
……
阮元琳下课回去,就见自家门前那条土路上全都是马蹄印。
推门进去,还没有见到人,她就先嗅到了一股经久不散的香料气味。
再定睛一看,院子里林林总总地摆着许多锦盒和布匹。
大概是因为太多了,甚至于没怎么规整,就在窗外堆成了一座小山。
有很多客人来过。
且还都是贵客。
阮元琳心神一荡,笑容满面地进去,就见她阿娘阮氏夫人坐在堂中,脸上同样荡漾着飘飘然的笑容。
母女碰面,四目相对。
阮元琳兴奋不已地过去,拉着她阿娘的手,赶忙问:“阿娘,其实之前吃糠咽菜的那些年,你之前都是在考验我,实际上你很有钱、很有钱,是不是?”
阮氏夫人:“……”
阮氏夫人木然地说:“……那倒不是,咱们是真的穷。”
“哎?”
阮元琳狐疑地看一眼院子里头堆成小山的东西,又试探着问:“阿娘,难道说,你其实不是外祖父的亲生女儿,而是某个大人物流落在外的女儿,今天你们终于相认了?!”
阮氏夫人:“……”
阮氏夫人摇头:“那倒也不是。”
阮元琳想了想,又猜:“难道我的生父不是那个跑了的赘婿,而是一个大人物?”
阮氏夫人颇觉遗憾,但还是不得不说:“那倒也不是。”
阮元琳愕然不已,再一想,又说:“莫非阿娘你今天出去,因缘际会救起了某个贵人,攀上了高枝?”
阮氏夫人没再卖关子,麻利地抛出了正确答案:“傻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打从午后开始,这几间陋室就源源不断地开始有人登门拜访。
阮氏夫人起初诚惶诚恐,知道了缘由之后,翅膀马上就硬起来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的儿啊,咱们娘俩儿终于苦尽甘来了!”
又说:“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人上门提亲吗?我的眼睛都要挑花了!”
阮氏夫人专门抽出来两份拜帖给女儿看:“这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小儿子——他阿耶可是从四品的官啊!”
阮元琳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听母亲如此言说,只觉得匪夷所思:“啊?太常寺卿家的儿子来求娶我?”
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家住的几间破房子,再茫然地看了看猪圈里养的三只鸡、一只鹅。
最开始的时候,她们家的猪圈里真的有猪。
后来一场猪瘟,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她的赘婿阿耶连夜跑路,她们娘俩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没还完……
还是国子学的陶祭酒怜惜她的人才,破格录取,还给她继续申报了宗室的身份,这才能入读国子学的。
现下忽然间听说有个从四品大员替自己的儿子来向她提亲?
这都是为了什么?
阮氏夫人笑眯眯地把事情原委讲了:“我都说了啊,是你自己争气,才有这个结果。”
末了,又说:“媒人说了,咱们家要是应承了,定礼都给三千两呢!”
这些年阮氏母女被欠下的债压得喘不过气来,可现下对方出手就是三千两,这还只是定礼呢!
阮元琳听到这里,发热的头脑霎时间冷了下来:“从四品大员又不是傻子,要是我身上没有他看中的好处,他会舍得这么下本儿?”
她说:“别急,观望观望再说!”
……
披香殿。
德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已经超过了入选名单的年龄……
霎时间悲从中来。
她原本还盘算着贿赂一下几个小孩儿,让他们稍微往后拖延一下进度,等她参加完那场考试之后再统计外戚这边的数据呢!
圣上下朝回去,就看爱妃瘫软在榻上,双目无神,满脸凄迷。
她穿一身蔷薇粉色的衣裙,好像是一块绝望的草莓小蛋糕。
他轻轻“咦?”了一声,踱步过去,伸手捏了捏爱妃的脸颊:“夏侯博士这是怎么啦?一点精神都没有。”
德妃转动一下眼珠,怏怏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道:“你怎么也没有提醒我呢?我已经超过入选的年纪了啊……”
圣上听得莞尔,在床边坐下,笑道:“可你去考试,也不单单只是为了上那个榜单,这本身也是你这段时间以来辛苦读书的见证,不是吗?”
这倒也是。
可德妃还是有点伤心:“好丢脸啊……”
这场考试,她其实是比较有把握能通过的,可要是换成弟妹,希望只怕就很渺茫了。
她们俩不像她,有这么多的闲暇时间,也有那么好的老师。
尤其起步也晚……
几个孩子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把宗室那边的数据表统计出来了,外戚的人数也不多,估计明天——最晚后天,就会有结果了。
夏侯家作为文官门庭,居然要跟承恩公府和田家摆在一起,被公开处刑……
德妃想到这里,就很想死一死!
“什么丢脸,哪里丢脸了?”
圣上神情不解,云淡风轻:“有这么严重吗?”
德妃现在又担心又失落,看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问问问,一下子伤心恼火起来。
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难道不会想?
她有点郁卒,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翻个身,背对着他躺下了。
圣上就好整以暇地在后边叫她:“夏侯博士,我这儿有个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眼?”
德妃硬邦邦地说:“不看!”
圣上意味深长地说:“这可是好东西啊。”
德妃梗着脖子,硬邦邦地继续说:“那也不看!”
圣上就没再说话了。
德妃竖着耳朵仔细着身后的动静,哪知道圣上真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连呼吸声她都没有听见!
如是过了几瞬,她正纳闷间,忽然间听见折叠起来的纸张被打开时发出的声音。
圣上手臂前伸,拎着一张表彰状叫她看。
德妃起初也没多想,打眼一瞧,忽的在表彰状上捕捉到了“夏侯怡”三个字!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往前一凑,圣上却一抬手,重又将那张表彰状收回去了。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瞪着一双杏眼,如同一条被钓上岸的鲤鱼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德妃讪讪一笑,主动过去抱住了圣上的手臂:“那是什么呀,我都没看清楚……”
圣上爱答不理地说:“你不是不看吗?”
德妃这会儿心里边急得跟有小猫爪子在挠似的,搂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儿地晃:“给我看看吧,求求你啦!”
圣上笑吟吟地一低头,在草莓小蛋糕的脸上亲了口,将那张表彰状递给她了。
德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就在不久之前,弟弟居然在金吾卫组织的少年组骑射比赛当中拿了第一名!
第一名啊!
她又惊又喜:“先前阿娘进宫,怎么也没听她说?”
圣上笑道:“因为她也不知道啊——小怡怕岳母阻拦,都没敢跟她说自己去参赛了。”
德妃心里边又是骄傲,又是欢喜,还有些后怕和担忧:“小怡没事儿吧?他也真是大胆,一声不吭地去做了这么大的事!”
再捧着那张表彰状,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如意圆满!
看完忽的又想起了:“小怡怎么会忽然间去参加这个比赛?”
再推算一下时间,又觉奇怪:“那时候岁岁他们还没说要统计成绩呢!”
圣上笑着回答了她的问题:“之前不是你自己说,以后想让小怡去十六卫吗?我就让他们开设了一场考试。”
德妃初听都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忽然间热泪盈眶。
这其实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连她自己都险些给忘记了……
他居然记得,还不动声色地给安排好了!
德妃搂着他的脖颈,有点想哭了:“……你真讨厌!”
圣上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还口是心非呢!”
德妃嗔怪地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更讨厌了!”
圣上笑眯眯地抱着她,没有戳破她的假面。
侍从们知情识趣,一开始就没有进来,只在外头守着,随时听后吩咐。
四下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如此安宁静好。
德妃靠在圣上怀里,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只觉得满心柔软。
再一想,又觉有些遗憾:“要是岁岁在这里就好啦……”
圣上觑了眼时辰,说:“快了,顶多一个半时辰,他就回来了。”
因为撞破了承恩公与淮安侯夫人的阴谋,昨天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学,回到宫里,又临时领了个差事做。
只是到了今天,就不能再继续逃课了,老老实实上学去吧!
阿好也得继续在瑶光殿念书。
至于做统计表?
那是放学回来之后才能继续做的事情。
德妃也知道这事儿,当下莞尔:“岁岁昨天真是累坏了,睡得真沉,一碗炙羊肉,全都吃下去了……”
圣上伸手帮她把稍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语气温缓,轻声问她:“岁岁是你想要的那种孩子吗?”
德妃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被冒犯到了的愠然。
她几乎是马上就说:“当然啦!”
德妃回答得不假思索:“岁岁是个多好的孩子呀!”
她一项项地数儿子的好处:“他聪明,身体好,会体贴人,心肠也好——”
最后,德妃超级肯定地说:“我们岁岁什么缺点都没有,就是完美的小孩儿!”
结果到了放学的时间,阮仁燧没回来,大公主倒是过来了。
“德娘娘,”大公主小脸上带着点赧然,支支吾吾地说:“岁岁遇上了一点事情,被书院给留下了,太太让叫家长……”
德妃:“……”
圣上:“……”
……
德妃急急忙忙地换了身衣裳,跟圣上一起乘坐马车出宫,往龙川书院去了。
坐在马车上,她忧心忡忡:“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会叫家长呢?”
圣上恶意揣测:“是不是考了倒数第一?”
德妃:“……”
德妃气得在他胳膊上狠拧了一下:“怎么可能?我们岁岁这么聪明!”
圣上忍俊不禁道:“好啦,你也别担心,他又不傻,且还有人跟着呢。”
德妃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事态未明之前,做母亲的心里边总归是放心不下的。
等到了地方,两人一道进去,早有书院的人在外头等着,碰面之后,领着他们俩往办公室去。
才刚进院子,就听见有道异常尖锐的声音在叫嚣:“等着吧,这事儿没完,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我一定要报官,让这两个小杂种去吃牢饭!”
另有个女人愤愤道:“难道不是你孙儿先动手,才会有后来的事情吗?你居然还有脸说报官!”
书院的管理人孟大娘子沉声道:“严老太太,我知道您着急,但是现在侯永年的家长还没有到,孰是孰非,还是等他们到了之后再说为好吧?”
一开始说话的人,也就是严老太太嗤了一声:“说到底,还不是那两个十班的渣滓不学好,居然抄别人的作业……”
德妃听得眉头一动:十班?
那女人惊怒交加:“你放屁,谁稀罕抄你们家那个胖头鱼的作业!”
严老太太怒气冲天,变了脸色:“你,你敢说我们大郎是胖头鱼?小贱人……”
紧接着又是一串污言秽语。
别说跟她对线的曹太太,就连孟大娘子和徐太太都觉得头疼不已。
严老太太如此跋扈刁钻,实在是很难缠……
看这架势,还真得做好报官的准备。
德妃在外边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挽着圣上的手臂,迟疑着推门进去,先在室内搜寻自己儿子。
打眼一看,她勃然大怒。
岁岁身上龙川书院标志性的白领子上沾了尘土也就罢了,居然还染上了些许血污。
往头脸上看,头发也乱糟糟的……
德妃目光如电,势如雷霆地在屋内众人脸上扫过:“那个杀千刀的胖头鱼在哪儿?!”
“打了我儿子,还想报官?”
她的嚣张跋扈跟严老太太明显不是一个量级,抬手一指对方,杀气腾腾道:“哪个官来了也救不了你们家那个小瘪三!”
第122章 第 122 章 不要在吃东西的时候看……
今天龙川书院这事儿的罪魁祸首, 其实是刘永娘。
至于为什么是她,这还得追溯到两天前。
刘永娘作为神都城里颇有名气的厨娘,受邀往神都城里某户人家去做菜。
主人家专程点了一道家常烧豆腐:“我们家老太太离家多年, 就惦记着这一口,且人上了年纪,牙口也不成了……”
刘永娘把这事儿记下, 问明白设宴的时间之后,就往市场上去挑选了许多好成色的黄豆, 亲自磨了来做豆腐。
炉灶底下烧起火来,没多久就滚了锅。
她专门盛了一汤盆的豆浆出来, 撒一勺白糖, 一点甜桂花,用食篮装了, 拎着给宋巧手母女俩送去。
可巧路上遇见了去接儿子放学的曹太太。
曹家人不在吉宁巷,他们住在旁边的杀猪巷。
那条巷子的名字,实际上就是因为曹家而设的。
他们家是神都城内顶有名气的肉商,手底下养着上百个屠户,附近几个坊的猪肉买卖都是他们家在做。
刘永娘做的是厨娘买卖, 免不得要同曹家打交道, 慢慢地也就熟悉起来了。
曹太太鼻子也尖, 隔着食篮, 闻得清清楚楚:“永娘, 你自己煮的豆浆?”
刘永娘“嗐”了一声:“我做豆腐, 捎带着弄出来的。”
这东西本也不算金贵, 就是吃个新鲜,她旋即招呼曹太太:“你别走,待会儿也带一盆回去——”
曹太太性情爽利, 也不跟她客气:“好!”
如是等刘永娘送完豆浆回去,又给他们娘俩儿送了一只食篮拎着。
她还嘱咐曹太太呢:“得赶紧喝啊,天太热了,这东西不耐放的!”
曹太太满口应下。
事实上刘永娘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曹家的人口实在不少。
曹太太的婆婆故去了,公公倒是还在。
丈夫正当壮年,夫妻俩膝下还有三个孩子。
在龙川书院念书的是她的小儿子曹奇武,前头还有两个儿子呢!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曹家虽不会被三个孩子吃穷,但这话也间接地说明了半大的孩子有多能吃。
一盆豆浆带回去,家里头每人匀了一小碗,全都喝得光光的。
曹大郎颇有些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感觉:“这都没尝到味道呢,就没啦!”
曹太太没好气道:“你知足吧,这还是你娘我厚着脸皮跟人家要的呢!”
看家里人都喜欢,自己也有空闲,就盘算着:“明天我去打听打听做法,咱们也煮一锅来喝……”
曹家人都很赞同。
于是等到了第二天,曹太太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豆浆给煮出来了。
公公跟两个半大小子美美地喝了个够。
小儿子曹奇武叫他阿耶领着吃席去了,晚上没在家吃饭。
曹太太便专程留了一碗,预备着给这小子喝。
结果左等右等,眼瞧着都快到宵禁时候了,那爷俩儿也没回来。
曹太太熬不住,就先睡了。
临睡之前把豆浆端到饭桌那儿,用纱罩扣着,第二天清早让儿子喝了再去上学。
也不知道丈夫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倒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儿子的说话声。
他去吃饭,得路过他们夫妻俩的窗外。
曹太太支着膀子坐起身来——这么一支,马上就感觉出来臂膀发酸了。
磨豆腐累的。
她叫儿子:“小三,我还给你留了一碗豆浆在桌上,你喝完再去上学!”
曹奇武应了声:“知道啦阿娘!”
曹太太应了声,就躺下睡了。
结果没过多久,曹奇武到窗户外边来,忧心忡忡地叫她:“阿娘,那碗豆浆我可以不喝吗?”
他皱着眉头,说:“我觉得你做的不如刘姨做的好喝!”
曹太太这会儿困得眼睛疼,磨豆腐还累得膀子疼。
再听这臭小子居然还敢挑三拣四,霎时间火冒三丈:“哪儿来那么多事?不好喝也给我喝了,我就不信能毒死你!”
曹奇武平时也没少挨他娘的打,听得一缩脖子,当下老老实实地道:“那好叭……”
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曹太太起身去用早饭,打眼一瞧,就见饭桌上小儿子惯常坐的地方还摆着只汤碗。
里头豆浆没喝完,约莫留了一两口的量。
曹太太心里边儿嘀咕:这臭小子,跟我耍小聪明,缺斤短两呢!
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旋即就捂着心口,一阵恶心干呕——yue!
这豆浆酸了!
她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嘴巴里的酸臭气都没能淡去,赶紧去房里找了隔夜的茶水来漱口。
也就是这时候,曹太太忽然间回想起今早晨儿子说的话来。
阿娘,那碗豆浆我可以不喝吗?
我觉得你做的不如刘姨做的好喝……
这么难喝的东西,他居然喝的只剩下了一两口……
曹太太霎时间悲从中来,悔不当初:儿啊,娘对不起你啊!
……
这是一个全新的早晨。
阮仁燧跟大公主吃的不是羊肉饭和驴肉饼,也不是之前吃过的花饽饽和米线,而是换成了肉包。
他们俩约定,要把吉宁巷里所有的早餐都吃一遍!
大公主还特别高兴地跟弟弟和小时女官说:“我们班今天上午有音乐课哦,不只是要正式地选几门乐器来学,太太还会教我们唱儿歌!”
虽然还没有正式地开始学,但她已经开始画饼了:“等我学会了,唱给你们听!”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给她捧场:“好!”
肉包吃完,姐弟俩背上书包上学去。
阮仁燧一到教室,就觉得自己的上课搭子看起来不太好。
蔫蔫的,不太有精神。
秉持着团结友爱的精神,他很关切地问了一句:“曹奇武,你怎么啦?你的脸色有点难看。”
曹奇武捂着心口,有气无力地说:“我这里闷闷的,头也有一点晕……”
阮仁燧看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就拖着凳子坐过去,给他揉了揉心口,又从自己的小香囊里取了颗薄荷糖给他吃。
曹奇武接了含在嘴里,过了会儿,倒真是觉得舒服一点了。
他很感激:“岁岁,谢谢你啊!”
阮仁燧摆摆手,十分豪爽:“嗐,这有什么!”
……
不同班级的学生在学业上的进度是不一样的,倒是在兴趣爱好等专业方面,起步相差不远。
十班上午也有节音乐课,为了上这节课,除了授课的太太之外,班主任徐太太也跟着过去了。
因为上音乐课的教室和平日上课的教室不在一起,而是要去专门的大教室——这节课是十班跟五班一起上的。
他们来得还算是晚了,五班的学生们早已经到了。
徐太太走在前头,进去瞧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教室很大,摆了整整四十张琴。
五班学生们占据了前排的二十个位置,把后排的二十个位置留给了十班的人。
徐太太就叫学生们暂且在外边等着,自己去找五班的班主任:“王太太,这不太对吧?”
她先把对方可能提起的成绩优劣论驳回去了:“开学之前,大娘子开会的时候就说过了,成绩高低,只用于分班和班级内部选座,并不意味着这些孩子们在别的地方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徐太太软中带硬:“您直接让五班的学生占了前排,是不是不太合适?”
王太太没想到碰了个硬钉子,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当下强笑道:“徐太太说的是,也是我没有安排妥当。孩子们早早过来,还以为这个教室里就只有他们呢,就都往前边坐了……”
徐太太声音爽朗,好像没察觉到异样似的。
她语气轻快道:“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呢,您赶紧让班里的学生们挪一挪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王太太有点为难:“下次吧?他们都坐好了……”
徐太太笑着摇头:“王太太,你忘了,这次是摸底试,所以才会让两个班一起来,没有下一次了。”
王太太的脸色没那么好看了。
他有点心烦地想:女人就是爱争长论短,多大点事情……
只是因为自己理亏,他不得不退让一步,叫学生们按照班级里的排序,占了教室左边的半壁江山。
五班早已经坐定的学生们发出了一阵抗议的声音。
“怎么这样啊……”
“凭什么让我们给他们让位置!”
还有人说:“十班的都是渣滓,就该让他们坐在后边!”
王太太心下暗笑,板起脸来,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和稀泥,教室的某扇窗户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了。
阮仁燧杀气腾腾地问:“谁说十班的都是渣滓?!”
他年纪虽小,但气势超强:“你这么厉害还在五班?为什么不去一班,是不喜欢吗?你这个渣滓!”
十班的学生们叉着腰,在外边给他助阵,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黄鸡:“就是,就是!”
五班说话的那个学生给呛得羞恼不已,攥紧拳头站起身来,怒指着他:“你是谁?敢不敢留下名字?!”
他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生得有些肥壮。
尤其脑袋,看起来格外地大。
阮仁燧心想:这个发展趋势,岂不是分分钟快进到我最喜欢的以势压人环节?
他爽朗一笑:“我叫侯永年——那个胖头鱼,你叫什么?”
对方暴跳如雷:“你——”
徐太太及时地打断了这场争端:“闹什么?马上就要上课了!”
王太太也沉下脸来:“都把嘴闭上,按照班级里的座次,去找自己的位置!”
小小的挤兑一下十班的人,是为了给自己班里边争取更好的权益,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太太就有意把事态扩大化,尖锐化。
他心知肚明,要论出身,十班的孩子还真未必就会逊色于五班。
身份齐平的话,就得看谁更占理了——先前喊话的五班学生不是铁定吃亏?
他可是有所听闻,十班最小的那个孩子,出身似乎有些不一般。
两个班主任出面稳定了局面,五班的学生挪开,十班的学生依次入座。
徐太太和王太太分别坐在两边儿坐镇。
安顿好没多久,授课的太太就过来了。
是个美人。
且应该是个生活优渥的美人。
这位太太从外边走进来的时候,除了阮仁燧,十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
五班的班主任王太太笑得像朵喇叭花似的,殷勤地给他们介绍:“这是教授你们弹琴的袁太太,以后你们的音乐课,就是她来上了。”
一群小孩们几乎全都脸蛋红红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刚进来的袁太太。
她穿一身天青色的衣裙,肤白如雪,身上好像蒙着一层月光。
可是又奇怪地让人感觉,她肯定香香的!
曹奇武就觉得阮仁燧的反应真是太平淡了。
他忍不住悄悄问:“你不觉得袁太太很漂亮吗?!”
阮仁燧看了一眼,点头说:“是好看。”
曹奇武:“……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激动哎!”
阮仁燧不明所以:“……我为什么要激动?”
曹奇武被他如此平静的表现给震得不自信了,迟疑着道:“……因为袁太太很漂亮?”
阮仁燧忽然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哥们儿,我住的地方,大概是全天下美人刷新概率最高的地方了。
毫不客气地说,出宫之前,我都没怎么见过丑人……
哎~
他忽然间觉得寂寞如雪。
袁太太看起来很清冷,授课的时候倒是很有耐心,声音也温柔。
她有条不紊地戴好指套,同时跟学生们介绍:“学琴初期,你们暂且还不用佩戴指套,要紧的是手指与琴弦之间的磨合,掌控好手上的力度……”
简单示范了几个右手技法之后,又停下手,询问学生们:“有人曾经学过琴吗?”
零零散散地有几个学生举起了手。
袁太太又依次让他们试着弹奏一下,以确定他们的进度。
看是否超出其余学生许多,可以编入中级班去。
阮仁燧的能力,或许是现下教室里四十个孩子当中最强的。
两世加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皇室最好的教育资源堆砌,要是都不能吊打一群至多不超过十岁的小孩儿,那他干脆吊死算了!
只是此时此刻,就无谓表现出来了。
他没举手,跟曹奇武聚在一起闲聊天儿。
聊到一半儿,面前忽的丢过来一个纸团。
打开来看,居然是封战书?
上边就写了一句话——废物,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再扭头一瞧,胖头鱼瞪着眼睛,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曹奇武探头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火冒三丈:“他以为他很了不起吗?”
阮仁燧呵呵一笑,扭头去瞧胖头鱼,朝他竖起了拇指,紧接着又在他的注视之中将手指向下一翻。
胖头鱼怒发冲冠!
袁太太检验完那几个举手学生的水准,一一记录下来,又到讲台上去,开始讲授最基础的指法,叫学生们自行试弹。
一时间,教室里充斥着呕哑嘲哳的琴声。
这一节完成之后,才真正地开始上难度。
袁太太把琴搁在一边儿,给学生们讲授如何阅读琴谱。
阮仁燧尤且还记得上辈子刚开始学琴时看谱的痛苦。
毫不夸张地讲,这一节的记忆,在他人生黑暗程度当中,可以排到前三!
不服气的就自己去看看,分分钟就老实了。
只是人没有白吃的苦,也没有白受的累,譬如此时此刻……
正好可以用来吊打胖头鱼!
袁太太斟酌着难度进行教学,浅尝辄止,而后进行了一次随堂测验。
胖头鱼胸有成竹。
阮仁燧托着腮冷笑。
曹奇武在添乱:“岁岁,你可以抄我的!”
阮仁燧:“……大可不必。”
随堂测验的卷子收上去,袁太太挨着迅速翻了一遍,忽的在某一张上停了下来:“侯永年?”
她不无讶异地问:“谁是侯永年?”
阮仁燧懒懒地举起了手。
徐太太坐在旁边,微觉担忧。
不曾想却见袁太太盈盈一笑:“侯永年拿了满分——同样的试题,一班都只有两个人拿满分呢!”
满室哗然。
十班跟五班的小鸡仔们都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一边叫,还一边儿惊奇不已地盯着主人公瞧。
曹奇武两手按住下眼皮向下一拉,跟胖头鱼他们做了个鬼脸儿:“你们这群笨蛋才是废物!”
胖头鱼的脸色难看得好像不是身处教室,而是身在铁锅炖里。
这怎么可能?
他握紧拳头,很肯定地跟身边的同学说:“他们肯定是作弊了,十班的人怎么可能拿满分?!”
几个小跟班也是义愤填膺:“这不公平!”
这节课上完,袁太太特地把阮仁燧给叫住了:“侯永年,你没有学过琴吗?”
阮仁燧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有。”
袁太太看一眼他那双嫩竹笋似的小手,也没起疑。
她蹲下身来看他,柔声道:“你身边有人会弹琴吗?”
这一回,阮仁燧点了点头:“我阿耶会弹琴!”
这是真的。
事实上,他阿耶还弹得很不错。
他阿娘不会——所以上一世他被琴谱折磨的时候,他阿娘从来不会逼迫他,反倒非常地理解他。
琴谱真的好难啊!!!
袁太太伸手在琴上铮铮弹了几下,而后问他:“知道这叫什么吗?”
阮仁燧下意识道:“错了一个音的长锁……”
袁太太又惊又喜:“之前我问有谁学过琴的时候,你怎么没有举手呢?”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她饱含期待的眼睛,心想:坏了!
……
袁太太起了爱才之心,下课之后,还专门叫阮仁燧往自己的琴房去。
阮仁燧试着逃脱:“太太,其实我就是听我阿耶弹过琴,但是我自己根本不熟……”
袁太太就觉得谦虚的小孩子真是好可爱,尤其他还生得很漂亮。
她笑吟吟地说:“你不会弹,但是你的音准很好呀,我弹错了一个音,你很自然地就听出来了。”
又叫曹奇武:“小朋友,劳烦你帮侯永年把他的书带回去吧。”
忽的察觉到曹奇武脸色不太对,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了吗?也不烫呀……”
曹奇武只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好像都被一只手给扯紧了,一抽一抽地,很轻微地疼,好在还不是很严重。
他赶忙摇摇头:“太太,我没事儿!”
又跟阮仁燧眨一下眼:“你放心地去吧,你的书我保管给你带回去!”
阮仁燧叫袁太太领着走了,曹奇武也抱着自己跟小伙伴的课本预备着返回教室。
大概是因为走动了的缘故,才刚到院子里,他肚子就“咕咕”连响了两声,一股便意如同霸王龙一样,极为迅猛地袭来——
“不行了……”
曹奇武深吸口气,两手隔着课本按在肚子上,掉头就往厕所那边儿走。
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夹着屁股小跑了。
只是没等他走多远,就被胖头鱼跟几个小跟班给拦住了。
曹奇武只想上厕所,他再吸口气,果断地换了个方向。
胖头鱼冷笑一声,再次堵了上去:“你做贼心虚了吧?!”
曹奇武:“……”
曹奇武憋得脸都青了。
他小心地控制着力气,颤抖着叫了声:“让开!”
胖头鱼见状,愈发觉得他是色厉内荏。
他很确信地说:“你们肯定是作弊了,真不要脸——走,去太太们面前把事情说清楚!”
说着,就要来扯曹奇武的袖子。
曹奇武只觉得后腰一麻一麻的,像是触电一样难受,仿佛有一条巨蟒,正不受控制地要汹涌而出。
他死死地攥住哪两本课本,声音都虚弱了:“让开……”
胖头鱼的某个小跟班儿见状眼睛一亮:“他们肯定在课本里藏了小抄!”
几个小孩儿蜂拥而上,便来夺曹奇武手里边的课本。
曹奇武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盘悬着两个字:厕所!
五班的几个学生来抢他的课本,他也没有任何执念,当下把手一松,由得他们哄抢,同时夹着屁股,朝厕所方向猛奔而去!
几个小孩儿兴奋不已地夺到了那两本课本,却又觉得曹奇武的放弃和奔逃来得十分诡异。
胖头鱼当机立断:“小抄肯定在他身上,拦住他!”
曹奇武这时候已经跑出去几步远,偏个子没有胖头鱼高,几瞬便叫对方追上,扯住了他的腰带:“你站住——”
曹奇武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跟胖头鱼一起栽倒在地!
一股重力袭来,腹部猝然受力,紧接着就是彻底又狂野的释放——曹奇武的绝望表情定格成了永恒!
胖头鱼倒在地上,手心被磕到了一点儿。
他皱起眉头,自己吹了吹,忽的又吸了吸鼻子,狐疑不定:“什么味道……”
“啊哈哈哈哈哈哈!”
曹奇武伸手进裤子里去掏了一把,切入了无敌状态。
曹奇武爽朗地笑:“王八蛋,你有福啦!”
……
阮仁燧还在跟袁太太说话呢,忽然听见外头骤然吵闹起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探头向外: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关键时刻,还是十班的小伙伴着急忙慌地过来报信:“侯永年,你快去看看吧!”
他说:“胖头鱼说你作弊,没堵到你,就把曹奇武给打了!”
阮仁燧跟袁太太同时变了脸色。
“什么,”阮仁燧慌忙道:“曹奇武没事儿吧?”
“唉,他有事啊!”
小伙伴儿很同情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阮仁燧终生难忘的话:“他都被打出屎来了!”
阮仁燧:“……”
袁太太:“……”
第123章 第 123 章 阮仁燧黯然销魂:“阿……
小伙伴给予曹奇武的这个形容, 给了阮仁燧和袁太太相当大的想象空间。
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宕机了几瞬,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阮仁燧二话不说, 掉头就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问小伙伴:“他们现在在哪儿?”
等知道之后, 又回头大声跟袁太太喊:“劳烦您走一趟,请孟大娘子来主持此事吧!”
都没听见袁太太的回应, 他就急匆匆地跑走了。
曹奇武所在的庭院,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鬼哭狼嚎, 哀鸿遍野。
场面相当得令人绝望。
很多人都想去看热闹,但是现场却诡异地没有出现一个无关观众。
只有癫狂的曹奇武, 疯狂的胖头鱼和嚎啕大哭的跟班们。
还有两个一边哭,一边干呕……
阮仁燧杀到现场,打眼一瞧,脑子里当时就是“嗡——”地一声响。
好在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
尤其曹奇武今天遇上这事儿,还是因为他, 这时候怎么能退缩?
他毅然决然地加入了战场!
……
孟大娘子闻讯赶过去的时候, 战事已经告一段落。
阮仁燧与曹奇武大获全胜。
至于其余人……
场面相当之混乱!
毕竟都是小孩儿, 在书院里跟同学打架, 搞得这么狼狈, 还招惹来了副院长孟大娘子, 这会儿都知道惹了祸事, 免不得心生瑟瑟,面露畏色。
阮仁燧倒是不怕。
他叫曹奇武稍安勿躁,自己上前去跟孟大娘子说话:“大娘子, 我朋友的衣服脏了,我家就在这附近,能让他去换了衣裳,再过来说话吗?”
阮仁燧知道出了这种事,书院肯定是要找家长的。
这个过程估计还要持续很久,他不想让朋友这么狼狈地等待着。
孟大娘子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暗想:他倒是胆大心细。
关键时刻,也能稳得住神。
再瞧一眼曹奇武的情状,尤其是那条已经没法看了的裤子,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当下颔首应了:“换洗完之后,记得回来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好,”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多谢大娘子!”
他脱掉外袍,叫曹奇武围在腰上,招呼他:“我们走!”
曹奇武发完疯之后,精神状态明显要好多了。
经过那阵酣畅淋漓的释放之后,身体的不适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把阮仁燧的外袍系好,像只活泼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了上去:“岁岁,你真好!”
阮仁燧就事论事:“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上这种事啊!”
曹奇武哈哈一笑,挠着脑袋说:“跟你没关系啦,要怪也得怪胖头鱼……”
小时女官知道书院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早就在外边等着了,两个孩子前脚才刚出来,就被叫到了墙角处。
两个侍从拉起布帐,遮住行人视线。
小时女官从马车上取了两套新的龙川书院院服,叫他们进去换下来,捎带着递了两条湿巾帕给他们。
曹奇武很不好意思:“这位姐姐,我身上脏脏的,还没有洗澡……”
“没关系的,”小时女官温和一笑:“你先换上这身,待会儿洗了澡再换一身,不然这么过去,多难受?”
曹奇武很感动:“多谢姐姐!”
两人麻利地脱掉身上的脏院服,简单擦了擦身上,换了新的上去。
末了,又叫小时女官领着往休憩用的那处宅院沐浴去了。
焕然一新之后,这才重新折返回去。
……
龙川书院。
孟大娘子叫人领着几个孩子去简单擦洗一下,捎带着分别叫了五班和十班的学生来问话。
再听了袁太太和徐、王两位太太的说辞,她心里边便大概地有了结论。
等涉事众人全部到齐之后,她先问的不是胖头鱼,也不是阮仁燧,而是五班的班主任王太太。
孟大娘子声色平和,然而难掩威仪:“王太太,五班跟十班一起上音乐课,四十个位置,按规定应该是左右一分为二才对,你为什么要安排五班的学生占据靠前的二十个位置?”
王太太了解她的秉性,不敢狡辩,当下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是我的错,一时疏忽,生了事出来……”
孟大娘子冷哼了一声:“王太太,今天的事情,希望你引以为戒,不要再有下一次。”
她说:“要是你连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会疏忽的话,我建议你趁早离职,另谋高就,我们龙川书院,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王太太听得汗流浃背,不得不起身作揖,再三致歉:“大娘子宽恕则个,这回的事情我知错了,绝不再犯……”
孟大娘子神色肃穆,点点头,示意他暂且坐下。
她这才问胖头鱼:“严继祖,今天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你管十班的学生叫‘渣滓’,有没有这回事?”
胖头鱼才刚哭完一场,这会儿眼睛都是红的。
这会儿听孟大娘子一不为他主持公道,二不谴责罪魁祸首,反倒来问他的错处,不免觉得委屈:“十班本来就是最烂的啊!”
孟大娘子听得不气不恼,反问他:“也就是说,我找一个一班的学生来管你叫渣滓,你可以欣然接受了?”
严继祖:“……”
严继祖憋红了脸:“这不一样!”
他气愤地说:“大娘子,你就是偏心!”
孟大娘子听得莞尔,却没有继续这个话茬儿,而是问:“今天音乐课上完之后,你为什么要带着同学去堵曹奇武?”
严继祖骤然间被挠到了痒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他们作弊了!”
“十班的人,怎么可能在随堂测验上拿满分?”
他信誓旦旦地说:“袁太太亲口说的,连一班都只有两个人拿了满分!”
孟大娘子遂道:“你觉得侯永年的满分,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严继祖只觉得终于舒服了。
他特别肯定地说:“没错儿,他肯定是作弊了!”
孟大娘子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了句:“那他是怎么作弊的呢?”
严继祖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但他肯定是抄的!”
孟大娘子遂道:“也就是说,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是吗?”
严继祖欲言又止,涨红了脸:“我……”
孟大娘子又问他:“你觉得侯永年作弊,那么,你有没有试着跟任课的老师沟通过呢?”
严继祖更生气了:“袁太太被他给骗了,还带着他去了办公室——”
孟大娘子了然地笑了笑,沉吟几瞬之后,翻开了案上被寻来的涉事学生们的档案,从中抽出了严继祖的那一份。
她将其打开,提起了笔,同时抬起眉毛,神情严肃地看着对方:“严继祖,今天的事情,你将被记大过,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会被龙川书院开除。”
孟大娘子说:“待会儿你的家长来了,开完会之后,我会让他带你回家反省三天。”
“同时,我希望你将‘渣滓’这两个字,抄上五百遍,让自己永远记得今天的教训!”
严继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觉得很荒唐:“……凭什么?!”
孟大娘子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除此之外,现在,你要跟曹奇武和侯永年道歉,你不该欺负自己的同学,更不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指责自己的同学作弊!”
严继祖坚决不肯:“我不要!”
阮仁燧眉毛皱起,抬手一指他:“道歉!”
严继祖恨恨地瞪着他:“凭什么?我没有错!”
严老太太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严继祖见到她,终于有了依靠,红眼圈儿里边骤然掉出来几滴泪:“祖母!”
含含糊糊、暧昧不明地把事情说了。
严老太太听得恼怒不已,狠狠剜了孟大娘子一眼,又铁青着脸,伸手去拧阮仁燧耳朵:“就是你这小子不学好,还反过来欺负我们继祖?!”
严继祖拉着祖母的手,红着眼睛,洋洋得意地斜睨着他。
阮仁燧勃然大怒,往后一缩躲开了她的手,紧接着从书案上抄起镇纸,“啪”一下拍在了严继祖鼻子上!
“你打我?!”
他惊怒不已,斜睨着严老太太:“我爹都不打我,你算老几,敢打我?!”
一声闷响,严继祖的鼻子当时就飙出血来了!
严老太太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要吃人!
她实际上也真的往前扑了,只是被匆忙赶来的曹太太钳住,死死给拽住了。
要论年纪,曹太太比严老太太年轻。
要说体格,也明显比后者健壮。
孟大娘子寒着脸叫书院的侍从进来:“再有人动手,统统给扭送到京兆府去!”
这之后,才有了圣上跟德妃进门时发生的那一幕。
……
阮、曹、严三家齐聚,原本该有一场大吵的。
严老太太跟她的宝贝孙儿明显不是省油的灯。
曹太太知道儿子被人打得满地拉屎,也狠憋了一口气。
可是她们俩的恼怒加起来,都比不过德妃。
因为在生活中,她们虽然都有表达怒火的机会,但多数情况之下,也要思量着如何收敛怒火。
但是德妃不需要。
至少在龙川书院不需要。
她进门看见儿子头发乱糟糟的,衣襟上还沾着血,头脑都空白了一瞬间。
再听见严老太太竟然敢如此大放厥词,德妃霎时间火冒三丈。
她没有理会室内任何人,先蹲下来拉着儿子到近前来,上下打量了一圈儿,担忧道:“岁岁,你没事儿吧?”
阮仁燧摇摇头,轻声说:“阿娘,你别怕,我好着呢!”
德妃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我看你衣襟上有血……”
阮仁燧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的血,是胖头鱼的,那老太婆要拧我耳朵,我够不着她,就用镇纸把胖头鱼的鼻子打破了!”
德妃搂住儿子,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而后站起身来。
她牵着儿子的手,环视周遭,冷若冰霜,问:“谁要拧你的耳朵?”
阮仁燧果断地一指严老太太:“她!”
德妃的目光随即扫了过去。
她入门之初,便先声夺人。
凛冽的跋扈与摄人心魄的美貌,使得室内鸦雀无声,也让众人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明明是盛夏时节,这方寸之间的空气却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直到她站起身来,将目光随意地投注到四遭之后,才重又流动起来。
德妃目光凌厉,睥睨着问严老太太:“你为什么要打我的孩子?”
严老太太回过神来,颇觉方才的静默失了颜面,大为羞恼:“好个小泼货……”
这话才刚吐出来,都没落到地上,她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掌!
跟随德妃的侍从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耳光,回敬她方才的不逊之语。
紧接着又自然而然地取了两把座椅,毕恭毕敬地送了过去。
德妃冷笑一声,仍旧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慢慢地坐了下去。
她淡淡地吩咐侍从:“掌她的嘴。”
侍从应声而行。
几瞬之后,严老太太的嘴就被堵住了。
再之后,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脆响声。
孟大娘子离开座位,走上前去,眉头蹙着,很客气地叫了声:“侯太太。”
德妃侧过脸去看她,语气也算客气,却也不容拒绝地道:“孟大娘子,你坐,等我料理完这事儿,再来跟你说话。”
孟大娘子眉头蹙得更紧,不得不去同圣上开口:“您看这事儿……”
圣上作胆战心惊状,连连摇头,小声跟她说:“我不敢管啊孟大娘子——你也知道的,我只是个赘婿!”
孟大娘子:“……”
阮仁燧:“……”
德妃没说打多少下,侍从便一直没停,如是不知过了多久,见德妃懒懒地一摆手,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终于暂且停了。
钳住严老太太的两只手松开,她像是一滩烂泥似的,软倒在了地上。
只剩下一双老眼,浑浊地含着恨光。
德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你该庆幸我这两年性子好了,如若不然,你的舌头未必还能放在嘴里。”
她说:“从来都是我不跟别人讲理的,今天真是稀罕了,我想讲理,居然有人敢跟我不讲理!”
这么说完,德妃自己都笑了。
笑完之后,她让人把严老太太扔到外边街上去:“不管你有什么倚仗,都尽情地去找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去吧!”
……
室内众人,都觉得方才那一幕,简直就像是做了个梦!
孟大娘子神情复杂——她猜测这位侯太太可能不仅仅是已故的封疆大吏之女,而是另有别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侯太太,您这么做,恐怕有些过火了……”
没了严老太太,德妃的神色便客气起来了:“大娘子说的是,我的不是,惊扰到诸位了。”
她吩咐侍从:“取酒来。”
不多时,便有人用托盘送到了面前。
德妃站起身来,自斟了满满一杯,仰头饮下:“我自罚一杯,算是给诸位赔罪了。”
紧接着,又问孟大娘子:“事发突然,还没有请教大娘子事情原委?”
孟大娘子心绪复杂地将前情讲了。
德妃赶忙去瞧曹太太,十分歉然:“事情是因我们岁岁而生的,倒是叫令郎代为受过了……”
今天这事儿,曹太太自己也有点心虚。
又惊异于这位侯太太的美貌与张狂,当下赶忙道:“您太客气了,真没什么。”
她越是客气,德妃就越是不好意思。
易地而处,岁岁要是因为别人被打得拉了一裤子,她肯定做不到如此从容。
德妃当下就承诺说:“曹太太,你等着吧,我会回报你的。”
又笑吟吟地瞧了瞧曹奇武:“哦,还有小曹郎君!”
曹奇武晕晕乎乎地看着她。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侯永年见到袁太太的时候那么平静了。
他痴痴地说:“岁岁,你阿娘长得好好看啊!”
阮仁燧与有荣焉:“那还用说?你看看我,就能想到啦!”
……
严继祖最后还是被记了一个大过。
会被写入档案,按照龙川书院的规定,再有一次大过,他就会被开除了。
跟随他去寻衅的学生,则被要求写检讨书,并且公开向曹奇武致歉。
对于孟大娘子的这个决定,在场的人都没有异议。
唯二可能会有异议的人,不久之前才被丢出去了。
至于德妃与严老太太之间的事情……
孟大娘子有些头疼。
圣上笑着劝说:“您是副院长,管束学生,是在其位,谋其职,至于学生家长之间的事情,自然有旁的人去管。”
“当然,这事儿发生在龙川书院,您亲眼见证,只是也并不妨碍——哪一日有衙门的人来问,您照实去讲,又哪里违背了治学和做人的准则呢?”
很妥帖、很公允的一席话。
孟大娘子听得心头微动。
她意识到,侯太太的倨傲表现在外边儿,她夫婿的倨傲,表现在幽微的内里深处。
他笃定这件事情不会超出他的预料,也不会有人到龙川书院来追究。
这是倨傲,也是对于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须得知道,这可是神都啊……
孟大娘子有些心惊。
这一日,侯太太夫妻俩在龙川书院坐了半个多时辰,严老太太,亦或者说严家,一丝风声都没有传过来。
第二天上课,严继祖没有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超过了孟大娘子裁定让他居家反省的时间——还是没有来。
孟大娘子使人去问,终于知道,事发第二天,严家人举家搬走,离开了神都。
孟大娘子愕然于这个消息:“严继祖的父亲不是在太府寺做官吗?”
去打听的人脸色十分古怪,饶是知道这里没有别人,但还是再三地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当天就递了辞呈……”
孟大娘子心神巨震,久久无言。
……
而对于阮仁燧来说,那天的事情带给他的最大影响,就是叫袁太太认识了他阿娘。
原本他阿耶阿娘都预备着带他走了,结果在外头遇见了等待已久的袁太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袁太太瞧见德妃,眼睛当时就亮了一下。
她主动过去:“您是侯永年的母亲侯太太吧?我有点学业上的事情,想跟您聊聊,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只要是跟德妃聊孩子的学习情况,那她多半有空!
袁太太也不拖沓,脸上带着点兴奋,开门见山地道:“侯太太,你有没有教过侯永年弹琴?他很有天赋啊,要是荒废了,就太可惜了!”
阮仁燧顿觉不妙!
阮仁燧慌忙伸手去拉他阿娘的袖子——别听她说话,咱们赶紧走吧!
关键时刻,圣上一把提溜住他的后脖领子,把这个三岁崽崽给拎走了。
他笑眯眯地瞧着儿子,特别温柔地说:“你阿娘有正事在做,别过去打扰她。”
阮仁燧:“……”
那边儿德妃已经如同主动走向长生不老骗局的汉武帝一样,眼睛亮晶晶地攥住了袁太太的手:“是吧?我们岁岁就是很聪明的!”
袁太太深以为然:“今天的随堂测验,他拿了满分——甚至于今天的卷子,比出给一班的还难呢!”
只要你夸我们岁岁,那你就是大好人!
德妃瞬间从高傲跋扈大美人,变成了香香软软小蛋糕。
她用力地点头:“袁太太,你真是目光如炬!”
袁太太还说呢:“要是家里边儿没有这个条件的话,我也就不说了。”
她轻叹口气:“先前没有正经的学过,第一次听人讲琴谱,就能全对——这样的璞玉,要是不加雕琢,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璞玉!
璞玉!!
璞玉!!!
德妃美美地谢过了她。
德妃美美地叫上圣上和儿子,预备着回宫去了。
坐上马车之后,德妃美美地在儿子脸上亲了口:“岁岁,娘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天才!”
她兴奋不已:“你知道吗,你们袁太太说了,你是块璞玉!”
阮仁燧:“……”
阮仁燧只希望鸡娃的齿轮不要开始转动。
他硬着头皮说:“阿娘,有没有可能袁太太说的是破玉?”
德妃:“……”
德妃抿了下嘴唇,面色不善地盯着他:“阮仁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阮仁燧:“……”
“唉,”阮仁燧黯然销魂:“阿娘,我太想退步了!”
德妃:“……”
第124章 第 124 章 皇帝的新龙
德妃还没进宫的时候, 准确地说,是七、八岁的时候——其实是学过琴的。
琴棋书画,德妃都曾经试着学过。
只是到最后, 夏侯老爹跟夏侯夫人不得不遗憾地承认,他们的女儿是个格外美丽的普娃……
夏侯老爹自己是会弹琴的,虽然琴技不算多么的精湛, 但也算得上是中上水准。
所以他不能明白,女儿都开蒙了啊, 该认识的字也都认识得差不多了,为什么她会觉得琴谱很难看懂呢?
学习《尚书》这种相对高深的内容, 需要老师领路讲读, 但是琴谱不一样啊。
左右手的指法标注得明明白白,照着练就成了, 哪里难了?
七、八岁的德妃:“……”
她痛苦不已。
说真的,不服气的就自己去看看吧,真的好难啊!
琴是这样,棋也是这样。
入门简单,再往深处走走, 需要的计算量就大了, 难度骤升。
鸡娃到最后, 德妃也就是能写一笔还算不错的欧体字, 捎带着画技马马虎虎罢了。
并且因为书画这两项占据了太多的时间, 还要兼顾国子学的课业, 以至于她真的没有精力再去准备别的专业考试了……
我们这种笨人跟天才不一样, 能顺利毕业就已经很辛苦了!
因为有着童年的阴影在,所以后来宫里边有女官给大公主讲琴的时候,德妃虽也带着儿子去旁听了, 但是并不十分地将此事放在心里。
自己淋过雨,所以就愿意给儿子打伞。
但是!
她哪里知道,她的岁岁居然是个琴道天才呀!
再仔细回想一下……
德妃坐在马车上,懊悔不已地跟圣上说:“其实从前仁佑听女官讲琴的时候,岁岁在旁边听得很认真的,只是我那时候没在意,白白埋没了他的天资!”
圣上:“……”
阮仁燧:“……”
圣上忍不住问儿子:“你还有这个天赋?”
阮仁燧赶忙摇头:“没有,我都不记得这事儿了——那时候肯定是跑神了,发呆呢!”
圣上:“……”
然而德妃的鸡娃之心已经升起来了,哪里是轻而易举就能落下去的?
她踌躇满志,不以为意:“岁岁,你那时候还小呢,可能都没记清楚当时的事情。”
又狐疑之中带着一点兴奋地跟圣上揣测:“难道说天分这东西其实是隔代遗传的,我没有,但是岁岁有?”
圣上不无同情地瞧了好大儿一眼,由衷地道:“……但愿他真的有吧。”
阮仁燧:“……”
……
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
起初淅淅沥沥,过了会儿,雨点便逐渐地大了起来,转瞬之后雨水汇成一线,终于连绵起来。
易女官从外头回来,到廊下将手中雨伞收起,轻甩两下,还跟燕吉说呢:“夏天就这样,要么不下雨,下了就是大雨。”
燕吉手里边端着一盘金黄色的枇杷,正要往内殿去,闻言笑道:“好在天快黑了,听着雨声睡觉,再舒服没有了。”
“是呀,”易女官从小宫女手里边接了条干巾帕,擦拭裙摆飞溅上的水珠:“睡觉倒好,赶路的话,怕就辛苦啦!”
……
荀侍郎(前)夫妇乃至于世子夫人(前),现在就很辛苦。
当日屈大夫走了一趟荀府,不仅仅将徐太太和荀老夫人肩膀上的枷锁解开,捎带着也将荀侍郎夫妇和世子夫人赶出了神都。
德庆侯府以最快的速度走完了和离手续。
在两边都能接受这个结果,且皇室乐见其成的前提下,太常寺没有任何迟疑,果断地在和离文书上加盖了印鉴。
这段持续了许多年的婚姻,就此宣告结束。
麻太常颇觉唏嘘。
麻夫人因与世子夫人交好,此时也是百感交集:“德庆侯府的心也太狠了,不为了她,也为了几个孩子呢,何至于此!”
再想起世子和荀氏夫人的长女周娘子才刚跟颍川侯世孙订婚,不免又觉得那小娘子可怜:“娘家和外家连遭变故,她以后到了颍川侯府,日子可怎么过啊!”
怎么过?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荀氏夫人膝下有三子一女,长女已经预备着要出嫁了,小儿子却还只有六、七岁。
因先前在霞飞楼摔下楼梯的缘故,如今尤且起不来身,正卧床休养。
荀氏夫人在跟兄长荀侍郎商议之后,便决定将自己的嫁妆一分为五,四个孩子各占一份,还有一份荀氏夫人自己留下养老护身。
因小儿子年幼,他的那一份,暂且由荀氏夫人这个母亲代为执掌。
其余三份,长女那份作为陪嫁,这会儿已经交付到她手里边了。
再底下的两个儿子,因还没有娶妻,心性未定,便白纸黑字地立下契书,交由德庆侯夫人这个祖母代管。
最后收拾完日用的器物和相关细软,荀氏夫人带着小儿子,坐上了返回娘家的马车。
德庆侯夫人迟疑着,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荀侍郎要往东都去给荀相公守孝,你要是与他同行,带着六郎,一路上只怕不便,不如把他留在侯府,交由我来顾看……”
荀氏夫人冷笑了一声:“然后等你们家再娶个新媳妇,指望着这个继母来照顾我儿子?”
她没有大闹一场,是因为近来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接近于精疲力尽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憎恨德庆侯府的冷酷和无情。
荀氏夫人怎么可能把自己身受重伤的儿子留给他们呢!
德庆侯夫人见状,也就没再说什么。
周大娘子领着两个弟弟,眼睛红红的送母亲离开。
荀氏夫人原本还强撑着呢,见到他们,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我是被有心人给算计了,才会沦落至此,你们……以后你们行事,一定要多加小心。”
两个儿子都已经接近于长成,荀氏夫人并不十分担心,只是格外叮嘱即将嫁进颍川侯府的女儿一句:“小心唐氏!”
她加重语气,恨恨地说:“你不知道那些上赶着给贵人做继室的女人有多会钻营,再生一窝狼一样的崽子,专门吃兄姐的血肉!”
周娘子含着眼泪点了点头:“阿娘,你放心吧,我有数的……”
荀氏夫人同几个孩子辞别,回到娘家,亲切之中,又有一种异样的感伤笼罩着她。
她的境况不如意,兄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荀侍郎上疏请辞,往东都去为已故的荀相公守墓三年。
按理说朝廷无论同意与否,都会先行挽留一次,以表礼敬的,只是这回上疏,竟没有经过任何拉扯,直接就结束了。
准奏。
这个结果让许多朝臣窥见了一些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潮。
荀侍郎离京在即,前来送行的竟都寥寥无几!
荀氏夫人回到娘家,便见兄长形容憔悴,短短几日之间,鬓边竟然已经生了白发。
她心里一阵酸楚。
荀家举家奔赴东都,外头要忙碌的事情实在不少,勉强聚在一起用了午膳,荀侍郎便匆匆离开,忙活去了。
荀氏夫人心里边积攒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怒火想要同人倾诉。
德庆侯府里边儿,她没有能聊得来的妯娌。
麻夫人呢,虽然交情不错,不久之前也专程往德庆侯府去宽慰过她,但荀氏夫人现在凤凰落地,情状狼狈,还真是不太想见到从前的朋友。
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荀夫人这个嫂嫂更适合倾诉衷肠的人了。
荀氏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怨囿、愤恨,以及难言的委屈,如夏雨一般,酣畅淋漓地撒了出来。
荀夫人的脸色如何,她是没有在意的——她什么时候会在意别人的心情呢!
又说了会儿,荀夫人忽然间端起茶盏,一甩手,凉凉地将杯中残茶泼在了面前地砖上。
荀氏夫人为之愕然!
荀夫人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似的,一扭头,没好气地说自己的陪房:“你当的好差事,这样的茶叶沫子,也敢送到我面前来!”
陪房连连告罪。
荀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她几句,这才转过脸来瞧着小姑子。
她打个哈欠,不好意思地说:“妹妹,你接着说。”
荀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瞬之后,不由得面露愠色:“嫂嫂,你——”
荀夫人不解地看着她:“我怎么啦,妹妹?”
荀氏夫人铁青着脸,盯着她看了会儿,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荀夫人冷笑了一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这才慢慢地靠回到椅背上。
说到底,荀家这回的风波,不都是她惹出来的?!
她受了委屈,荀侍郎还丢了官呢!
底下那么多孩子,都在指望着某个前程,这下子可倒好,一杆子打回原形了。
荀夫人还美的诉苦呢,小姑子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到她面前来叽叽歪歪?
真亏她能这么厚颜无耻!
荀氏夫人跋扈归跋扈,却也是一根直肠子,遇事直接莽上去。
相较之下,荀夫人行事,就要绵里藏针多了。
晚上荀侍郎回来,她直叹气:“家里边出了事,下人们都惫懒了,今下午我说了他们几句,正巧妹妹也在这儿,脸上不大好看,只怕是多心了……”
荀夫人面带愁色:“明天见了,你跟妹妹说说,我真不是故意想针对她的。”
荀侍郎累了一天,听了这事儿,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说:“没事儿,她就是猫脾气,好一阵坏一阵的,你多包涵点。”
怎么不让她安生一点,只知道叫我包涵?
荀夫人心里边憋了口气,脸上倒是不显,微笑着应了下来。
荀氏夫人很快便体会到了从前徐太太在荀家时候的滋味。
虽然是自己的娘家,但却深有寄人篱下之感。
荀夫人没有赶她走,也没有刻意地做什么,但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地方说几句话,递几个眼神过来,就够叫人难受的了。
启程在即,荀夫人的儿媳荀大奶奶来商量路上须得置办的东西和资费,彼时荀氏夫人也在。
荀夫人就说:“这趟往东都去,公中每房支二十两银子来用,有孩子的,每个再贴补五两,再有不够的,自己补上。”
说完扭头看荀氏夫人,语气亲昵:“你姑母是客人,没有叫客人花钱的道理,她和六郎的资费,咱们家给补上。”
荀大奶奶瞧了荀氏夫人一眼,微笑着应了声:“是。”
荀氏夫人如坐针毡:“客人?我怎么会是客人?!”
她不能接受:“我是荀家的女儿,这也是我的家——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夫人故作愕然:“妹妹,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就是觉得你已经嫁出去了……”
荀大奶奶刻意地咳嗽一声:“母亲。”
她流露出一点尴尬的神情来:“别说了,姑母心里边正为这事儿难受呢!”
荀夫人好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歉疚不已:“妹妹,真是对不住,我忘了,你和离回来了……”
荀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简直像是青天白日里见到了鬼!
荀夫人和荀大奶奶曾经联手排挤过徐太太,现下再去联手排挤荀氏夫人,自然是轻车熟路。
先前是荀夫人说话,这回是荀大奶奶在公公面前忐忑不安,自陈过错:“我准备得不周到,惹得姑母生了气,都是儿媳做的不好……”
一次两次的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所有人都在说荀氏夫人的过错,到最后荀侍郎也有点烦了。
本来丢了官就很难过,举家搬迁,这么大的事情,又忙又累,惹出事情来的妹妹又不安生!
荀侍郎就说荀氏夫人:“你也消停一点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大小姐脾气!”
荀氏夫人怔怔地看着兄长,眼圈儿慢慢地红了。
时过几年,她终于意识到从前妹妹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人都是这样的,针不扎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她有心想说句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荀侍郎举家前往东都,荀氏夫人自然同行,至于一路上还会发生多少碰撞和摩擦,就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
大公主很讲义气。
因今天下午弟弟没有跟她一起回宫,所以相应地对于外戚部分的统计工作,也小小地暂停了一下。
或许这也是镌刻在年幼的政治生物骨子里的一点敏感——不要在利益相关方没有参与、且对方也有能力影响到自己的时候,完成一项涉及到对方利害的工作。
而对于阮仁燧来说……
大姐姐,其实你可以自己先干着活儿,不用非得等我的……
阿好专门看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她觉得座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宝物,为此,甚至于还专门学了怎么看钟表上的时间。
“岁岁,为什么你今天回来得晚了?”
阿好就觉得有点奇怪:“晚了整整一个时辰呢!”
知道内情,并且跟汪明娘和庞君仪再三强调他们只是表姐弟关系的大公主有点小小的心虚。
阮仁燧随口使出了大糊弄法:“哈哈,就是一点小事儿,都过去啦!”
阿好瞧瞧他,再瞧瞧大公主,心下狐疑,只是也没有再问。
相较于宗室,外戚的人其实更少,就只有那么几家罢了。
阮仁燧有点悲哀地发现,朱皇后的弟弟朱正柳真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小孩。
他今年才九岁啊,居然已经通过了围棋的高级考试!
这么卷干什么?!
且居然还能很流利地说好几种番国语言,弘文馆里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再去看朱皇后的履历和就读弘文馆时候的成绩……
亮,亮瞎眼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想了想自己的外家,不约而同地缄默了一下。
承恩公府的表现让人有些意外,居然不是零!
刘五娘子没有通过专业考试,但是在弘文馆的成绩比较靠前,可以计入考量当中!
大公主实在松了口气。
夏侯家这边的惊喜来自于夏侯小弟。
阮仁燧惊觉他小舅舅不久之前才在十六卫组织的少年组选拔赛中拿到了第一名,且骑射的成绩只差一点儿就超越了前任们留下的最高记录!
这是什么情况?
他很确信:前世可没有这回事儿!
姐弟两个心满意足地对视几眼,忽的想到阿好还在这儿,心里边不禁生出了一点微妙的赧然。
承恩公府和夏侯家不是0%,他们俩脸上倒是好看了,只是阿好作为田家的代表,不免显得尴尬……
阿好明白他们俩的意思,自己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她神情自然,坦然地说:“我本来也不能跟你们比呀!”
皇子和公主是什么起跑线,她是什么起跑线?
怎么可能一样呢!
要是因此觉得气馁,觉得自己不争气,岂不是自己欺负自己吗?
阿好笑盈盈地说:“我现在其实已经很厉害啦,认识那么多字,还学会了算加减乘除,要是进京之前的我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她忽的微微一怔,好像有一只蜻蜓,迅速地飞掠过了她的心池。
阿好忽然间意识到姐姐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跟小伙伴们碰头结束,再度回到瑶光殿,田美人和吴太太看她的眼神是一样的。
希冀,期许,还隐藏着一点忐忑与黯然。
明天是二公主洗三的日子,可是直到现在,圣上都没来看过一眼。
反倒是只有阿好,接连两天,都有机会到崇勋殿去面见圣上。
她们没有逼迫阿好说什么,亦或者做什么。
但与此同时,也的确希望从崇勋殿回来的阿好能做报喜的青鸟,带来一个令她们振奋的好消息。
自从小外甥女出生之后,阿好的眉头还是第一次如此舒展,脚步也是如此地轻快!
她没有说圣上,也没有说刚出生的小外甥女。
她只是把刚刚崇勋殿里发生的这件事情讲给姐姐和母亲听:“知足常乐,自知者明。”
阿好握着姐姐光滑柔软的手掌,很认真地说:“姐姐,你不能把别人得到了,而你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当成你失去的。”
“那本来就是不是你的呀——你要多去想你已经得到了的东西,你成了天子的妃嫔,你是公主的生母。”
……
披香殿。
德妃洗干净手,剥了枇杷喂给儿子吃,同时又故作不经意地道:“外戚那边儿,最终的统计数据出来了吗?”
圣上原本还歪在美人榻上看书,闻言嘴角微弯,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
阮仁燧肚子里藏不了事儿,已经眉飞色舞地打开了话匣子:“阿娘,你知不知道小舅舅……”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德妃其实早就知道了。
但现在看儿子这么高兴,还是装出第一次听到的样子,一时惊讶、一时欢喜地配合他:“是吗,有这回事?我们岁岁不说,我还真是不知道!”
阮仁燧用力地点点头,还说呢:“小舅舅一个人通过了两项标准,考校头名是一个,成绩逼近历史最高记录,是另一个!”
后边这件事,德妃还真的头一次知道。
她实在高兴:“多亏了小怡,如若不然,这回真得丢个大人了!”
高兴完之后,不免又觉黯然。
夏侯家本是文官门庭,到最后,居然是靠偏武将的考校来挽回情面的!
阮仁燧明白他阿娘的心思,当下也劝呢:“阿娘,主要是那边儿的舅舅姨姨们还太小了嘛!”
德妃是夏侯家的长女,也才二十出头,底下的弟妹们都没怎么长起来呢。
德妃起初轻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皇后娘娘的弟弟只有九岁,人家怎么就长起来了?”
她由衷地道:“还是家里人太懈怠了,觉得宫里边有咱们娘俩儿在,成了外戚,先失了志气。”
夏侯老爹的去世,对于夏侯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异常沉重的打击。
彼时他正当盛年,夏侯家失去了朝堂上风头正劲的家主,夏侯家的其余子弟们,也失去了可以鞭策和教导他们的人。
他去世至今,也有四年了,正是德妃下边弟妹刚刚开始入学,跌跌撞撞成长的时候。
半大的孩子,没有一个可靠的长辈领路,又有宫里娘娘和皇子的捷径可以走,贪图安逸,向下滑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德妃有念及此,倍觉心惊。
好在发觉得早,还来得及纠正。
这几天,她专门拟定了一份书单,删删改改,预备着叫人送到家里去。
德妃自己不算是聪明人,所以她要求放得很宽,不求家中子弟高中进士,先把弘文馆亦或者国子学安安生生地读完,拿到毕业证书就成。
捎带着还要狠抓家规家风。
她听岁岁说了,这个统计表是一年一度的,今年是来不及了,但是还有明年呢!
阮仁燧吃了两个枇杷,肚子就有点饱了。
德妃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小岁岁,洗脚去吧,准备睡觉觉啦!”
看碟子里边儿还有两个没吃完的枇杷,眼珠一转,端着往圣上面前去了,娇声道:“别看书啦,来吃一口,这可是我专门给你剥的……”
圣上:“……”
圣上把没看完的那本书倒扣在桌上,问她:“不是岁岁没吃完,所以才给我的吗?”
德妃“哎呀”了一声:“你总计较这个干什么?”
她间接地跟阿好共鸣了一下:“不要把别人得到的当成你失去的!”
又往圣上旁边一坐,跟他商量:“曹家那个小郎君,跟岁岁很要好呢,这回的事情,也是替岁岁受过……”
圣上对于有功之人,从来都不吝啬于赏赐:“既然如此,就给个皇商的名头,给他们找点事做吧。”
德妃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又殷勤地喂圣上:“吃枇杷吃枇杷!”
阮仁燧卷起裤腿儿来,坐在他特制的小椅子上泡脚。
还专门把他养的几只小鸡放出来,看几个小黄毛团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摆一摆地往前走。
真可爱!
德妃靠在圣上怀里,笑吟吟地瞧着他,也心想:岁岁真可爱!
有只小鸡溜达着走到了他们俩面前来,圣上看德妃喜欢,一伸手,轻轻把它给捉到了案上。
小鸡啾啾叫了两声,发觉没什么危险,遂又闲闲地溜达起来。
德妃轻叹口气,有点感慨:“怪不得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话能流传下来,多半都是有道理的。”
夏侯博士皱起眉头,开始忧虑了:“我给底下的弟妹们拟了一份书单出来,预备叫他们看,只是家里边没个长辈督促,群龙无首……”
圣上猝不及防,一口枇杷呛在了喉咙里!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群龙无首……
德妃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给他顺气。
结果就听圣上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夏侯家还有龙?”
他问:“什么龙啊,皇帝的新龙?”
德妃:“……”
德妃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管这么多干什么!”
第125章 第 125 章 中登与太后的隔空斗法……
二公主的洗三, 如阮仁燧洗三一样,都是朱皇后这位中宫之主操持的,仪制上也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因为这事儿, 阮仁燧和大公主还专门请了一天假,预备着往瑶光殿去瞧瞧刚出生的小妹妹。
德妃对这事儿并不是很热衷,她本来跟田美人也没什么交际。
先前猪脑事变的时候, 她还放出话来,等田美人生产完, 要赏她几记耳光。
只是见儿子近来跟田美人的妹妹阿好相处得不错,田美人自己也算乖觉, 便也就没再提这事儿。
易女官在披香殿待了三年, 已经成了德妃的心腹之一。
私底下说话,也不遮掩:“娘娘, 我瞧着陛下的意思,好像不打算给田美人晋一晋位份呢?”
四品美人,老实说并不算是很低微了。
但对于宫中仅有的三位皇嗣的生母之一来说,确实有些寒酸。
尤其另外两位皇嗣的生母都已经位居四妃了,无形当中, 更使得田美人难堪。
夏日里天气炎热, 后妃多用珍珠玉石妆饰, 尚宫局新制了许多嵌着翡翠的小金钗和珍珠排钗。
德妃自己对着镜子, 慢条斯理地调整那翡翠花钗的位置:“这还用说?肯定不会再给她晋升了啊。”
她瞧了易女官一眼, 颇有些“你怎么这么笨”的无奈:“你在宫里这么些年, 难道还看不出陛下一贯的行事准则?”
易女官听得微怔, 旋即道:“还请娘娘赐教?”
德妃伸手往妆台上去取了颗细细小小的珍珠,沾一点鱼胶,轻轻呵开之后, 小心地将其点缀在了眉下。
“陛下不喜欢循序渐进,如果有人进入到他的视线当中,陛下一开始就会给这个人他能得到的,最好的恩遇。”
她漫不经心地说:“外朝的官员是这样,内庭的妃嫔其实也是这样。”
易女官眉头皱起一点,思忖几瞬之后,倏然间豁然开朗!
还真是这样!
对于自己欣赏的人物,圣上从来都是不吝啬于赏赐的。
譬如他的伴读韩少游,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从五品的郎中了。
给德妃授课的谭郎中年近四十,才因为太后的青眼而被拔擢到同样的位置上!
内庭里,贤妃以承恩公府之女的身份入宫,起步就是贤妃,哪怕之后诞下了大公主,也没有再被晋封。
寻常人同陌生人交际,是需要一定的时间进行熟悉,确保性情相投,对方也的确无害之后,才会进入到推心置腹状态的。
但圣上往往一步到位,直接把自己认为对方值得的最好的待遇送上。
如果对方后来的表现配得上这份恩遇,那证明他没有看错人。
如果对方贪心不足,肖想更多,但圣上眼里,他却不足以匹配更多的时候……
那这个人多半要悲剧了!
想到这里,易女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娘娘诚然不愧是第一宠妃啊。
当初,她是以正二品昭仪的身份入宫的。
有孕之后,居然越过太后娘娘的侄女、诞育了大公主的贤妃,做了仅在贵妃之下的德妃。
易女官忍不住想:难怪那时候自家娘娘飘了呢……
……
瑶光殿。
说起来,这还是这一世阮仁燧头一次见到二公主。
德妃领着他过去瞧了一眼,他忍不住道:“妹妹好小好小啊……”
指甲都没怎么长出来呢!
德妃叫这话触动了情肠,目光温柔地瞧着儿子,有点感慨地说:“不知不觉地,我们岁岁也这么大啦!”
大公主也觉得很惊奇,出了门,还跟贤妃说:“好新的小孩儿!”
周围人全都笑了。
贤妃抿着嘴,忍俊不禁道:“你也挺新的啊。”
大公主有种微妙地被冒犯到了的感觉。
她挺胸抬头,大声说:“这不一样,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啊,好的好的,”贤妃也不跟她犟,笑盈盈地道:“我们仁佑五岁了,是大孩子啦!”
周围的大人们都瞧着大公主笑,直笑得她有点恼了。
她气呼呼地一跺脚,去找弟弟和阿好说话去了。
那边儿韩王妃还在跟太后娘娘叙话,武安大长公主含笑坐在一边静听。
“现在外边可是热闹得厉害呢,之前霞飞楼那事儿刚出,因有费尚仪居中坐庄,还有人为此专门设了赌局……”
太后娘娘听得有些意思,便问了句:“霞飞楼发生了什么事儿?”
“就是董二娘子跟前未婚夫江子忠相约,要在小金榜试一较高下的事情呀!”
韩王妃笑着说:“不久之前出了结果,董二娘子高居榜首,江子忠虽也中了,但毕竟还是不能与之争辉。”
武安大长公主也知道这事儿:“当时还上了报纸,轰轰烈烈地热闹过一阵儿,小金榜试的结果出来,后续的声浪更如排山倒海。”
“听说江子忠当时脸色煞白,连吐了几口血,还有人传言,说他放弃了这次的考试成绩,连夜离开了神都……”
韩王妃想起一事,不由得转而问朱皇后:“怎么不见费尚仪?我可是听说了,她那会儿当众承诺,要在霞飞楼设宴,请胜者吃酒,让其名扬神都呢!”
朱皇后手持一柄素面宫扇,莞尔道:“费尚仪有事在忙——前任淮安侯之女进京,她协同林少卿一起过去了。”
韩王妃面露了然:“原来是这事儿啊……”
因田美人还在坐月子,二公主亦是新生,殿里边几乎没有用冰。
韩王不太能经受得了这般暑热,靠在椅背里边儿,打起了哈欠。
韩王妃看不过去:“怎么跟个煨灶猫似的?青天白日,就无精打采的。”
这话说完,旁人都还没有什么反应呢,小梁娘子养的那只狸花猫却踮着脚往这边儿来了。
它探头探脑地四下里看了看,确定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第二只猫,终于有些愤怒地“喵!”了一声,竖着尾巴,气呼呼地走开了。
韩王见这狸花猫脖子上系着鹅黄色的针织小围兜,还纳闷儿呢:“这只猫怎么还围着围兜?”
“是琦华专门给它钩的。”
武安大长公主失笑道:“先前薛夫人宴客,肩披一件雪青色针织外衫,细软轻薄,清丽脱俗,神都城里许多人都在追这个时髦呢……”
贤妃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不免要多问几句:“是什么样的针织外衫?”
……
盛夏时节,外头鸣蝉叫得好像是不要命了。
阮仁燧忽然间来了一点兴趣,约着大公主和阿好一起去粘蝉。
三个小孩儿聚头在一起,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呢,忽见千秋宫的小林女官往这边儿来了。
她神色如常,只是脚步稍显匆匆,泄露了一点心绪。
几个小孩儿彼此对视一眼,悄悄地趴在窗户上向里张望。
小林女官往太后娘娘耳边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太后娘娘脸上的神色很平淡,点了点头,便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了。
再之后,她侧一下头,目光落定在半空中的某个位置,眼睑轻微地落下去一点。
大公主不由得小声跟弟弟嘀咕:“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阮仁燧说:“我也这么想。”
阿好趴在窗户上,目光专注,十分神往地看着太后娘娘。
后妃当中,贤妃的容貌是最平淡的那一个。
她当然不丑,但也只能说是小家碧玉,清秀可人。
这还是经她容貌美丽的生母中和之后的结果。
太后娘娘作为刘家的女儿,容貌也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可她身上有一种其余人没有的,从容不迫的气度。
好像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地应对,即便世间万事一起压了下来,也仍旧举重若轻。
阿好近来收到了很多褒赞。
教授她读书的女官夸奖她,皇后娘娘夸奖她。
甚至于就连圣上,也毫不吝啬他的赏识。
可她还是最想得到太后娘娘的认可。
阿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对方身上有她渴望拥有的东西。
至于那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她心里边其实并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概念。
只是很可惜,太后娘娘今天见了她,也只是点一点头,并没有额外地说什么……
阿好心里边其实有点小小的失望,只是她很快就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转而心想:刚才那个年轻的小女官,跟太后娘娘说了些什么?
虽然太后娘娘听了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但阿好通过那小女官的动作推测,应该是发生了一件要紧的大事……
阮仁燧和大公主无知无觉。
事实上,瑶光殿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无知无觉。
直到临近午膳时分,宋大监匆忙过来传话:“太后娘娘,前朝那边儿出了些变故,陛下只怕是过不来了……”
太后娘娘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再没说别的。
宋大监行个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底下的宫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亦或者抬眼去瞧田美人的神色。
出乎许多人预料的是,田美人今天居然很沉得住气。
“还是政务要紧。”
她吩咐摆膳,同时微笑着说:“过了洗三,后边也还有满月和百天呢,又跑不了……”
朱皇后心下有些讶异,旋即莞尔,不吝褒赞:“田美人很识大体。”
阮仁燧起初见小林女官过来,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再听了宋大监的传话,心里边不禁生出来一点猜测:太极殿那边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看起来,似乎不小的样子……
……
崇勋殿。
今日份的工作结束,政事堂的宰相们照旧在官署里用饭,预备着下值回家,没吃几口呢,就有内侍匆忙前来传话。
天子紧急传召。
裴东亭还跟周文成嘀咕呢:“不是才刚见过吗?”
周文成神色凝重:“只怕是出了大事……”
等到了御书房,便见御史大夫屈君平早已经到了,再听他说了事情原委,众宰相齐齐变色。
的确是出了大事——淮安侯被杀了!
……
事情的起因,得一直追溯到数日之前,外头忽然间爆出了淮安侯夫人倒卖族田的丑闻。
淮安侯闻讯惊怒交加。
因自知道这爵位来得不算正规,是以一直以来,他都很小心地维持着自己在宗族里的形象。
抚恤鳏寡,赡养孤独,不遗余力地向族人们展示亲善的面孔。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兢兢业业地在前边忙活,枕边人却扛着锄头,在后边挖自己的墙角?
族长夫人倒卖族田……
淮安侯险些吐出来一口血:“你缺这点钱吗?赚回来干什么,给你买棺材?!”
淮安侯夫人瑟瑟地道:“那时候,是,是你缺钱打点族老,我才……”
淮安侯挥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还敢狡辩——难道是我让你去倒卖族田的?!”
他的确已经厌恶了这个妻子,因李姨娘与首相唐红之间的关系和二女儿的渐露峥嵘,也起了弃置她的心思。
但是此时此刻,将这桩丑闻翻出来,丢的难道只是淮安侯夫人一个人的脸?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淮安侯心下恼恨,慌忙过去补救,重新赎买族田是应尽之责,除此之外,又免不了多番打点。
至于这事儿究竟是怎么暴露出来的……
心腹查探之后,面有难色地告诉他:“那位小娘子要回京,许多人的心思都乱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淮安侯的爵位!
淮安侯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设法除掉这个蠢女人,扶持李氏和二女儿上位,交好首相唐红!
倒卖族田的丑闻既出,淮安侯夫人颜面扫地,当着族老们的面,淮安侯下令将她关进祠堂,面壁三日,以为惩处。
与此同时,又大肆地抬举李姨娘,申斥世子,暗地里放出风来:如若二女儿得以中榜,那他就会为她招婿娶夫,以嫡子的待遇来对待她。
多年夫妻,淮安侯太明白淮安侯夫人的心思了。
她正落魄,李氏却是无限风光,甚至于董二娘子这个庶女也远比她的亲生骨肉前途远大,她怎么可能不发疯?
淮安侯就是要逼疯她。
就是要逼她去做蠢事——不用多,一件就好!
有了先前倒卖族田的事情打底,但凡她再做错一件事情,淮安侯就能光明正大地休妻。
到那时候,谁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可他哪里想得到,这个蠢婆娘居然会跟承恩公一起犯下那么一桩大案啊!
那可是小金榜试!
幸亏没有闹大,就被提前发现了,如若不然,兴许全家都得稀里糊涂地跟她一起上西天!
淮安侯真想吐血!
好在这案子是由御史大夫屈君平来审,好在还有个圣上嫡亲的舅父承恩公分担罪责。
承恩公被圣上下令闭门反省,屈大夫意欲知道事情原委,便只能来问淮安侯夫人。
自从淮安侯知道淮安侯夫人居然做出了这样的找死行径之后,马上就下令把她捆住,关进了静室,淮安侯夫人的心腹陪房打发的打发,发卖的发卖,也已经零落无几了。
屈大夫见到她,先自叹了口气:“上次见面,还是端午,寥寥数日,夫人何至于此?”
叫人给她松绑,又叫侍女来给她梳拢头发:“现下罪责未定,不要这么对待她。”
淮安侯夫人怔怔地看着他,倏然间流下泪来。
淮安侯看得有些心烦,只是碍于屈大夫发话,又不能反驳,到最后,也只得默认了。
侍女来为淮安侯夫人整顿形容之后,屈大夫正式地开始问话:“这次的事情,夫人作何解释?”
淮安侯夫人神情憔悴,面无血色,麻木又坦白地向他阐述了事情原委。
她妒忌,妒忌李氏和董二娘子。
她愤恨,丈夫的偏颇和不公。
她无力且茫然。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待字闺中的时候,时常去施粥赈济。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淮安侯听得很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她:“你能不能说重点?罗里吧嗦的,别说是屈大夫,我听着都心烦!”
淮安侯夫人静静地看着他,隐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无声地握了起来。
屈大夫转头看他:“淮安侯,她的行径的确有诸多不妥,只是外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是她的枕边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问淮安侯:“你觉得,是什么推动她走上这条路,或者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淮安侯听得一阵窘迫:“您……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你只是不敢承认。”
屈大夫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是她的丈夫,她是你的妻子,你共享了她通过不道德行径攫取到的果实,现在又何必去装无辜,义正言辞地跟她划清界限?”
他神情讥诮,哂笑道:“反而让人觉得你无情又虚伪。”
淮安侯脸色讪讪,无言以对。
因圣上吩咐,不要将此事闹大,是以淮安侯夫人虽为案犯,却也没有被收监,而是画地为牢,暂且幽禁在淮安侯府上。
御史台下辖有台狱,里边也有女狱卒。
屈大夫调用了四个,让来看守着淮安侯夫人,自己往禁中去回话。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后,淮安侯夫人叫人置办了酒菜,请淮安侯来说话。
后者起初不愿过去,淮安侯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你不来,那我们就鱼死网破!”
这话到了淮安侯的耳朵里,他焉能不来?
到底还是去了。
宴无好宴。
他死在了淮安侯夫人手里。
那把杀死了淮安侯的匕首,同样也结束了淮安侯夫人的一生。
屈大夫为此自责不已,到了御前,也先行请罪:“若不是我行事不谨,也不会变成这样……”
圣上摇头道:“有心算无心,怎么可能防得住?屈大夫不必自责。”
圣上只是觉得整件事情都透着古怪。
差了一点。
就好像即将爆炸的那个油桶,还缺少一颗点燃它的火星一样。
他总感觉差了一点东西。
是什么引爆了淮安侯夫人的情绪,让她决定亲手送淮安侯下地狱?
圣上摸着下颌,心想:从悲愤到心如死灰,再到愤起杀人,中间似乎缺少了一条引线。
……
淮安侯府,几个时辰之前。
“……夫人,二娘子得了小金榜试头名的消息,就是侯爷故意透露给你的啊。”
“他一心想扶正李姨娘,连投给太常寺的文书,都已经制备好了……”
淮安侯夫人愣愣地看着自己仅剩的这个亲信,不可置信:“不是李氏做的吗?”
亲信叹一口气:“李氏不过是个姨娘,她在咱们府上有多少根基?能不动声色地引您入彀,您觉得这个人会是李姨娘吗?”
……
崇勋殿,御书房。
宰相们还在讨论淮安侯爵位的最终归属。
唐红主张归还于已故淮安侯之女。
闻俊杰说:“董小娘子本是前任淮安侯的独女,由她来继承爵位,合情合理。”
裴东亭皱眉道:“可她才多大?连十岁都没有,根本不可能上朝办事,承担起这个爵位的分量!”
闻俊杰马上说:“东亭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周文成提议:“或许还是应该在董氏的族人里选择一个老成持重的,承继爵位。”
闻俊杰想了想,点头说:“这是中庸之道,合情合理。”
丁玄度实在是没忍住:“闻相公,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唉,”闻俊杰叹一口气,面露落寞:“我老了,不中用了,略微说几句,就开始讨嫌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丁玄度:“……”
其余人:“……”
丁玄度暗吸口气,强忍着没有说话。
这时候,从旁边忽的传出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现任淮安侯的第二女董满,如何?”
是屈大夫。
裴东亭皱起眉来:“她非嫡非长,怎么能承继爵位?”
却听屈大夫说:“不是让她承继爵位,而是让她代为监管——她刚刚通过了小金榜试,且还是头名,是现任淮安侯所有子嗣当中唯一有资格上朝当差的人。”
“先由现任淮安侯之女董满暂代职守,以安董氏人心,待到已故淮安侯之女董康乐及笄之后,再将爵位归还本系。”
他环视周遭:“姐妹相守,是为骨肉孝悌,固然不失为一段佳话,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时惊愕,默然之后,共同通过了这个决议。
唐红由衷地道:“屈大夫当真是定海神针!”
如此议定之后,又不约而同地去看圣上,等待他的最终首肯。
没有人觉得圣上会拒绝这个提议。
毕竟这实在是很周全,也兼顾各方了,不是吗?
圣上以手支颐,眸色幽幽,了然地、玩味地笑了起来:“难怪要把承恩公也拉进去呢。”
因为不想公审小金榜舞弊案。
偏偏这位舅父,还是他一手抬举起来的……
圣上笑着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漠然,眼睑抬起一点,几瞬之后,复又落下。
他转目去看首相唐红,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第126章 第 126 章 圣上笑眯眯地同德妃道……
瑶光殿。
洗三的仪式多半大差不差。
成年人经历得多了, 没什么感觉,阮仁燧和大公主倒是觉得很新鲜。
大公主还问贤妃呢:“洗三,就是庆贺出生第三天吗?”
贤妃说:“是呀, 出生后第三日沐浴祝吉,就是洗三。”
大公主稍觉疑惑:“我怎么不记得我洗过?”
阮仁燧没忍住笑出声来。
朱皇后也笑了:“你那时候还小呢。”
又招呼这两个孩子,再加上阿好:“过来吃蛋糕吧。”
阿好没吃过奶油, 用勺子盛了一点送入嘴中,紧接着就享受地眯起了眼睛:“真好吃!”
阮仁燧跟大公主也喜欢吃这一口, 三个小孩儿聚在一起,小猫似的, 咕噜着享用起来。
用过午膳之后, 韩王妃笑着谈起了近来神都城内的读书热:“宗室的那份名次表往外一摆,延寿跟希龄都急啦, 点灯熬油地在写东西,盘算着明年把名字再往上升一升呢!”
韩王世子跟成安县主都位列前十,只是没能进入前五,半大孩子格外要强,不免就起了追逐之心。
武安大长公主不知想到什么, 忽的微微一笑:“英国公府近来正热闹呢, 英国公领头, 把年轻的姬妾们放出府去了, 不止如此, 还立了家规, 限制家中子弟妾侍的数量……”
殿内几人听得忍俊不禁。
朱皇后惦记着同为开国公府的世交, 倒是给英国公说了句好话:“管中窥豹,由此可见英国公改制的决心了。”
太后娘娘听得有趣儿,就叫了筹办这事儿的几个孩子到近前来说话:“宗室那边的名次表已经出来了, 那外戚那边的呢?”
论齿序,大公主是长姐。
论身份,她是皇室的公主。
这时候,当然得由她开口回话:“皇祖母,已经做出来了,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核对一下,就能公布出去了。”
太后娘娘瞧着她,问:“第一名是谁?”
大公主眼睛亮亮地看了朱皇后一眼,与有荣焉:“是朱娘娘!”
太后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问:“后边呢?”
大公主就挨着往下数:“第二名是朱娘娘的弟弟朱正柳,再后边是德娘娘的弟弟夏侯怡,承恩公府的刘五娘子……”
太后娘娘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问了句:“德妃弟弟分数的由来是什么?”
大公主如实讲了。
太后娘娘少见地有点讶异。
她问德妃:“你弟弟是打算去十六卫?”
“是,”德妃起身回话,如实道:“他在骑射上更有天赋。”
太后娘娘有些赞善地看了她一眼。
也是出于这点赞赏,她多说了几句话:“即便不走文官路径,也不要让他荒废了学业,读书的意义不在于仕途,而在于明心知礼。”
德妃深以为然,很诚恳地将自己先前所思所想讲了。
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在乎自揭其短:“阿耶故去之后,家中子弟无人督促约束,又因为宫内有妾身和皇长子在,一时纵意,长此以往,即便不招惹灾祸,也会迅速没落的……”
大公主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朱皇后脸上也含着几分欣赏的笑意。
太后娘娘点点头,同后妃们道:“德妃这话说得很是,不只是她,你们也该记在心里,让母家子弟引以为戒。”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道:“是。”
太后娘娘摆摆手:“坐吧。”
贤妃一边坐下去,一边偷眼去瞧女儿脸上的表情。
她实在是有点担心,怕这个冤种忽然间说句什么。
看一眼。
再看一眼。
最后把大公主看得生气起来,恨铁不成钢道:“阿娘,你总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字!”
贤妃:“……”
贤妃反倒是放心了。
结果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心放得太早了。
太后娘娘跟她们说了会儿话,便起身预备着回千秋宫,众人起身恭送。
与此同时,大公主快步追了过去:“皇祖母!”
她急急忙忙地说:“我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
贤妃看得心头一紧,倒是还沉得住气,没有阻拦。
事态未明之前,太后娘娘也不生气,叫大公主到自己面前来:“什么事儿?”
大公主就说:“之前我在宫外,撞见承恩公让人去诬陷董二娘子小金榜试头名的成绩是走后门得来的,阿耶生气了,要罚他,只是被我拦住了……”
她皱着小小的眉头:“承恩公府是您和阿娘的母家,也是我的外家,只是……那边儿都是些什么人呀,出去说给外人听,我都觉得丢脸!”
“皇祖母,我之前私下还跟阿娘说呢,德娘娘看书之后,才变得这么厉害的呀,大禹治水,也说是堵不如疏。”
她有点忐忑,唯恐会被拒绝:“我想跟您讨个许可,借着承恩公牵涉到小金榜试的罪责,把承恩公府的人拘起来读书,读不出个结果来,就不放他们出去了!”
太后娘娘少见地笑了一笑。
她没有说“好”,但是也没有说“不好”。
太后娘娘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仁佑,我想听见的不是一个纯粹的念头,而是一个可行的计划,你应该在确定整件事情的流程之后,再来找我。”
大公主听得精神一振。
她知道,这其实就是应允了的意思:“皇祖母,我马上就去办!”
……
一日之间,午后是最热的时候。
太后娘娘离开之后,其余人也没有在这儿久坐,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换成平常时候,德妃才刚用了午膳,估计还会领着儿子散步消食,但是现下这个时节……
赶紧回去猫着吧!
太热了!
易女官叫人煮了绿豆百合汤分给底下的内侍和宫人们消暑,又叫把刚煮出来的金银花雪梨水晾着。
才刚忙完,就见自家娘娘和小殿下像两只被烧到了尾巴的小动物一样,迫不及待地溜到冰瓮前,把脸颊贴过去了。
那母子俩脸颊红扑扑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好凉快啊!”
易女官板着脸过去把德妃从冰瓮前拉走了:“娘娘,别靠得那么近,对身子不好。”
德妃正行月事呢。
德妃悻悻地耷拉着脸,再一扭头,果断地一伸手,把小狗岁岁给牵走了:“岁岁,没听见易女官说吗?别靠得那么近,对身体不好!”
阮仁燧:“……”
阮仁燧郁郁地应了声:“哦……”
易女官又叫燕吉去给德妃冲泡暗香汤来喝。
玉杯里事先放半勺蜜,再放置几朵冬日摘下盐渍的半开不开的腊梅花,用水冲开,芳香可爱。
阮仁燧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香香的!”
德妃就笑眯眯地叫人也给他冲一杯来喝。
这话才说完,外头就有侍从匆忙来报:“娘娘,陛下过来了。”
德妃听得心下一动。
她才从瑶光殿回来多久?
略微推算一下时间,就知道圣上多半没有过去,而是直接往披香殿来了。
德妃预料到圣上这会儿的心情多半不会太好。
等真的见到,果然看他眼睑低垂着,眉宇之间少见地带着一点烦闷。
德妃迎上前去,如常见礼,又问他:“有金银花雪梨水,还有暗香汤,你想喝哪一种?”
圣上不甚感兴趣地说:“都行。”
德妃就叫人去取金银花雪梨水来:“这个更清爽一些,能解暑。”
看圣上额头上轻微地带着一点汗意,又用薄荷手帕温柔地替他擦了。
正想着该怎么打开局面呢,就见儿子吸溜着那杯热热的暗香汤,带着智力不高的笑容,快活不已地招呼圣上:“阿耶,我们一起去捉蝉吧,用洗得黏黏的面团来沾!”
他信誓旦旦:“你听外边叫得这么响,肯定有好多!”
圣上:“……”
德妃:“……”
圣上暗吸了口气,问他:“岁岁,你没有别的事情做吗?”
阮仁燧想了想,又像只快乐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超级开心地发出了邀请:“不然我们一起去摘莲蓬?早开的荷花落得也早,肯定已经有莲子了!”
“……”圣上默默地抿了下嘴。
冤种,你的快乐吵到我了!
德妃板着脸撵儿子出去:“玩儿去吧,别在这儿碍事!”
阮仁燧有些茫然地看看他阿耶,再看看他阿娘,有点失落地道:“……那好叭!”
他转身要走,却没走动。
圣上在后边扣住了他垂下来的小腰带。
阮仁燧不解地回头去看。
圣上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看德妃:“龙川书院的那个袁太太,我倒是专程叫人去查了……”
袁太太!
夸过岁岁有琴道天资的袁太太!
德妃一下子就把别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目光专注,特别认真地问:“袁太太怎么样呢?”
圣上扣着儿子的腰带,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
同时笑着告诉爱妃:“她的履历可了不得,参与琴道高级考试的那一年,她是头名,是那一年的天下第一。”
又不怀好意地说:“其实这位袁太太也有开设琴技辅导班,我琢磨着,是不是把岁岁送过去比较好?”
他状似深思熟虑:“毕竟岁岁真的有这个天赋嘛,如果浪费了,岂不可惜?”
德妃深以为然:“是呀!”
阮仁燧:“……”
阮仁燧神情木然:“阿耶,我应该没有惹你吧……”
圣上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
猗兰居。
袁太太特别高兴。
她还说呢:“我之前没好意思跟你们说这件事,不然倒好像是我有意在给自己的辅导班招揽学生似的,其实真不是……”
之前随堂测验的试卷,袁太太还很珍惜地收着呢。
她往书架上去搜寻一下,找了出来,递过去给德妃看:“令郎真的很有天赋!”
“相似的试题,一班也只有两个人拿了满分。”
“一个是宋琢玉,她很聪明,虽然没有接触过琴道,但是我说的她都能记住。”
“还有一个是元宝珠,她家里边应该专门找人教导过,她又聪明,所以也拿了满分。”
袁太太特别有诚意地说:“我还专程去看了侯永年的入学试卷,他基础其实打得特别牢固,字也写得端正,之所以在十班,是因为年纪小,而不是因为资质不足。”
德妃深深地共鸣了:“是呀,他才多大,那些学生都多大了?”
袁太太起了爱才之心。
加上她本也不缺钱,为表明自己并无虚假夸大,哄骗学生报自己辅导班的意思,当下主动承诺::“先叫侯永年免费在这里试着上一个月的课,到时候你看看效果,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德妃这个人,从来都不肯让自己交好的人吃亏。
袁太太这么说,她反而一定要给。
袁太太坚决不收。
两方推拉了一段时间,她到底还是没能拧过德妃。
袁太太感动之余,当下郑重其事地跟德妃承诺:“侯家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令郎的天资,必要将他栽培成闻名神都的琴道天才!”
德妃听得热泪盈眶,握着袁太太的手,动情道:“那我就先谢过姐姐了!”
两个人都觉得十分满足。
阮仁燧:“……”
我请问呢?
有没有人管管当事人的死活?
……
德妃领着他往袁太太授课的猗兰居去走了一趟,定下以后每隔一日,下午放学之后都要去弹琴的计划之后,这才踌躇满志地领着他往回走。
圣上这会儿的心情已经好多了,看儿子耷拉着脸,郁郁地不说话,还很爹味地劝了他一句:“岁岁,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
阮仁燧白了他阿耶一眼:“……”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并不相通,阮仁燧只觉得他吵闹。
他气呼呼地走开了。
这一来一回,天色也晚了。
德妃散了头发,对镜卸妆之后,慢慢地梳头。
再觑着圣上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些,这才低声问他:“出什么事儿了?”
圣上轻叹口气,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说:“已经过去了。”
德妃也不追问,只是轻哼一声:“欺负完岁岁,心情都好了,是不是?”
圣上低低地笑了起来,没说话。
夜色静谧,偶尔有灯火轻轻的爆破声响起。
易女官吩咐内侍往殿内四角的冰瓮里去添冰,免得待到圣上和自家娘娘歇下之后再添,动静太大,惊扰睡眠。
榻上的被子已经被铺开,圣上伸手去掀,不曾想先摸到了一个异物。
圆圆的,带一点凉,手感稍有些尖刺。
他微微一怔,将被子掀开再看,才发觉那原来是颗刚被摘下来的莲蓬。
那莲子果然已经成熟了,饱满地鼓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恍惚之间,似乎闻到了一股轻淡的荷花香气。
圣上看见旁边还放了张小纸条,他拿起来瞧了眼。
上边用孩童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两行字。
阿耶,莲蓬给你摘来了,还欠蝉一只。
明天去给你捉。
底下的落款是小人不计大人过的岁岁。
圣上捻着那张纸条,不由得笑了起来。
德妃有所察觉,探头过来瞧了一眼,也跟着笑了。
两人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父母,结伴往偏殿去寻儿子,到了门外,却见对方寝室里的灯已经熄了。
圣上就在外边敲了敲门,叫他:“岁岁?”
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德妃小声说:“是不是睡啦?”
圣上一边从莲蓬里剥了个莲子出来,喂给爱妃,一边不以为然地摇头:“怎么可能?”
说完,邦邦邦在门上连拍了好几下,大声叫他:“岁岁,岁岁?!”
德妃:“……”
德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下,嗔怪道:“你坏不坏呀!”
里头传来愤怒的一声大叫:“岁岁睡着了!”
圣上从容往嘴里送了一粒刚剥出来的莲蓬,笑眯眯地同德妃道:“看,岁岁亦未寝!”
德妃:“……”
第127章 第 127 章 不要低头,皇冠会掉,……
吉宁巷的夜晚, 是平和又热闹,充斥着市井气息的。
路灯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一对夫妻在巷子口那儿摆摊卖瓜果。
那妇人的心思很细致, 深粉浅粉的桃子、黄橙橙的杏,芬芳地熟到暗红的李子,还有切开了一角、兀自散发着甜香气的西瓜, 诸多水果依照色泽在板车上摆得整整齐齐。
一眼看过去,实在是很舒服。
旁边有人推着小车, 在叫卖形形色色的小吃。
贵一点的有炸得香喷喷的带鱼和萝卜丸子,罗勒叶蒸鱼和腐乳肉包子。
便宜的也有羊杂碎、花生米和各色各样的凉菜。
还有个人在叫卖炒米糖……
刘永娘走在前边, 特别热情地给王娘娘介绍:“你别看这里人多, 但是一点都不乱!”
她说:“在这儿叫卖的虽然都是小贩,但个个都是熟面孔, 能叫得出名字来。”
“孟大书袋专门给他们划定了摆摊的地方,这边的人买东西方便,卖东西的人也省事儿……”
王娘娘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孟大书袋是谁?”
刘永娘从腰间扯出来条巾子擦了把汗:“他啊,是附近龙川书院的院长, 捎带着也算是半个坊正, 这附近杂七杂八的事情, 都归他管!”
说着, 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后边载运行李的几辆马车。
她由衷地说:“你真是好有钱啊……”
怪不得会担心那个侄子心怀不轨呢。
其实只是简单运了点日用品过来的王娘娘:“……”
她们俩走在前边, 后边车队慢慢跟着, 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忽然间掉了队。
离她们最近的车把式从马车上跳下来,过去回话:“太太,您跟刘太太先过去吧, 后边的人怕是得晚点到了。”
她同王娘娘和刘永娘示意:“有地方官员入京述职,车队实在不短,依照规制,得让他们先行。”
王娘娘瞧了一眼,就见一行车马风尘仆仆地行走在官道上。
因天色已晚,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将上边硕大的一个黑字照得清清楚楚。
刘永娘不是很自信地问她:“那个字是念‘邹’吗?”
王娘娘笑着应了声:“是啊。”
“我就说嘛!”
刘永娘的腰杆儿一下子就挺直了,又不无唏嘘地感慨一句:“神都城里什么都少,就是官多,出门就能碰上。”
“刚开始见到的时候还很新鲜,看得多了,其实也就那样。”
……
相隔百步之遥的马车里,邹小娘子稍显兴奋地将车帘掀开一线,悄咪咪地向外张望:“神都真是好热闹啊!”
“是啊,这里的车马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似的。”
宁氏夫人目光慈爱地看着女儿,神情怀念:“当年,阿娘跟阿耶就是在这里结识的,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不过你大概都不记得了……”
丈夫金榜题名之后,起初在门下省做官,三年之后升了一级。
也是那一年,女儿禾子出生了。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女儿披散着的头发:“你的名字,还是你外祖父给起的呢。那年是个丰年,天下大吉,回头再想,恍如隔世!”
邹小娘子自幼跟随父母在外,上一次回京,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的外祖母病笃,思念女儿,外祖父写信给跟随女婿在外的女儿,让她带着独女归京探母。
宁氏夫人在神都住了三个月,一直到葬礼办完,诸事了结之后,才启程离开。
说起来也是伤心事。
她问丈夫:“你是跟我们一起过去,还是?”
宁家知道自家娘子和姑爷回京,今晚要在府里边设宴款待他们。
邹处道轻叹口气:“夫人替我同岳父告罪一声吧,此番受令回京,又是进吏部这样的紧要衙门,必然是得第一时间进宫觐见的……”
宁氏夫人也明白,当下便道:“原该如此。”
她有些唏嘘,低声同丈夫感慨:“先前我与格非通信,她报喜不报忧,只说是一切都好,哪知道背后竟还有着这样的故事?”
宁氏夫人与徐太太本是手帕交,后来各自婚嫁,天涯海角,期间倒是没有断过通信。
丈夫骤然间接到调令,要入京担任吏部侍郎,因这任命来得突然,宁氏夫人不免要向父亲宁尚书询问事情原委,也是因这缘故,才知道了荀家内部的丑闻。
她知道徐太太跟异母兄姐不算和睦,只是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坏到这种程度!
邹处道摇头叹息:“荀家退居东都,再想回来,怕就难了,可悲,可叹!”
宁氏夫人冷笑了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荀德渡活该,他应得的!”
……
那边刘永娘领着王娘娘一路进了巷子里,途径某处宅院的时候,还脸色很古怪地停了一停。
王娘娘下意识也瞧了一眼那铁将军把门的院子:“怎么,可是这家人有什么不妥?”
“那倒没有,他们都搬走了……”
刘永娘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这儿住的是严家人,家里头的男人还在做官呢,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慌里慌张地搬走了,连官都辞了。”
她下意识看了看四遭,才小声说:“我听人说,是他们家在外边得罪了人,被收拾了!”
王娘娘微微蹙起眉来:“得罪了人?”
她问:“其中可是有冤屈吗?”
刘永娘撇了撇嘴:“我猜没有——严家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这回出事儿,指定是踢到铁板上了!”
再路过一家人,又觉奇怪:“这才什么时候?曹家居然就把门给关上了……”
看王娘娘面带茫然,还跟她解释:“曹家是附近颇有名气的肉商,每天晚上都要盘账的,这么早就关门,实在是很稀罕!”
王娘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曹家正房里,曹家所有人都聚头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桌案上摆着的那张文书,神情恍惚。
家人们谁懂啊,忽然间成皇商了……
曹老爷子茫然地想:难道是家里边有人去打点了关系?
不然这么大一个馅饼,也不会落到自家头上啊!
再一想,他们家哪有能搞定这么大事儿的关系啊……
曹家虽然也有个几万两银子的身家,但别忘了,这可是神都!
全天下最不缺有钱人的地方!
曹太太脑海里回荡着当日侯太太说的那几句话,思来想去,还是小声地讲了出来。
曹老爷子听得悚然:“严家人第二天就搬走了……”
众人一时默默。
良久之后,曹老爷子欣慰不已地摸了摸孙儿的头:“这顿打挨得真值!”
曹奇武:“……”
曹奇武下意识抬眼去看母亲曹太太。
曹太太心虚不已地把视线给挪开了……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阮仁燧如常起床,洗漱之后,预备着要跟大姐姐一起出宫去上课。
德妃蹲下身来,捧着儿子的小脸蛋儿瞧了瞧,犹豫着问易女官:“岁岁是不是有点晒黑了?”
易女官叫她问得一愣,再低头仔细打量几眼,当下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点!”
德妃眉头皱起来一点,去取了些香膏,小心地擦在儿子脸颊上,又叫跟着他的侍从去取伞来:“路上替他撑着伞,看把我们岁岁给晒得……”
阮仁燧不以为然:“哪有那么严重?没事儿的!”
捂一个冬天,就白回来了。
德妃出力不讨好,气得哼了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赶紧走吧,懒得管你!”
阮仁燧嘿嘿一笑,趁着她还没有站起来,赶紧搂着她的脖颈亲昵地贴了贴脸:“阿娘,我走啦!”
德妃一下子就笑了:“滚滚滚!”
小孩儿是存不住话的。
譬如此时此刻,十班里,被家里长辈告诫侯永年的背景一定硬得可怕的曹奇武就很好奇地问了出来:“岁岁,我们家被选为皇商了,是因为你吗?”
阮仁燧听得一怔——因为他事先不知道这事儿。
不过他倒也没有装傻的意思,当下点点头,告诉这个自己认定了的好朋友:“应该是我阿娘让人去做的吧?她没有跟我说哎!”
曹奇武两手捂在嘴边,像个小喇叭似的,问他:“所以你阿娘阿耶到底是干什么的?”
阮仁燧笑吟吟地道:“我不能说——不过我的背景的确很硬就是啦!”
与此同时,汪明娘和庞君仪也在问大公主:“宝珠,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一天都没有来!”
庞君仪还很好心地让她看自己的笔记:“你照着抄一份吧,我记得很详细!”
大公主谢过她,又说:“昨天我阿娘带着我走亲戚去了,我有个小妹妹洗三……”
汪明娘和庞君仪一起问她:“什么叫洗三?”
大公主就把贤妃告诉她的那个解释说给两个小伙伴听:“就是出生之后的第三天要沐浴祝吉啦……”
十班里。
曹奇武很认真地转述了曹家对阮仁燧的邀请:“我阿娘说,这回休假,让我喊你过去玩儿……”
这话才刚说完,阮仁燧还没来得及作声呢,外边忽然间响起了一阵热烈的叫喊声。
两个小孩儿都有些惊奇,坐在窗边的孩子们也纷纷向外探头张望。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班主任来啦!”
紧接着教室里一阵人仰马翻,等徐太太再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就见二十个小萝卜头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聚精会神地在翻书。
她心下好笑,脸上倒是不显露出来,当下板着脸说:“书院组织了夏游活动,明天不上课了,我们一起到城外桑园里去摘桑葚。”
教室里短暂地安寂了几瞬,紧接着骤然间响起了一阵异常热烈的欢呼声:“好哎!”
还有人兴奋得拍起桌子来了。
徐太太见状,禁不住露出一点笑容:“明天出门的时候,记得换一双轻便些的鞋子,虽然是乘坐马车出城,但到了桑园里,还是有比较远的路要走的。”
“每个人都会分到一只小篮子,不需要额外带。”
“记得带一个装满水的水壶,带一份夏日里不会轻易腐坏的餐食,也可以带一点果子吃。”
“到时候不会要求你们依照座次排在一起吃饭,如果想跟好朋友一起吃饭的话,也可以预先带一个小垫子来用……”
孩子们眼睛亮闪闪地应了声:“好!”
阮仁燧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大公主也亦如是。
出城去摘桑葚……
一听就很好玩儿!
大公主快乐极了,跟两个小姐妹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商量起来:“我们来分工吧?有人带餐食,有人带果子,还有人带坐垫,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好吃的!”
汪明娘兴奋地一举手:“我来准备餐食!”
庞君仪领了第二个活儿:“我带果子!”
大公主拍着胸脯,应了第三个活儿:“那我来准备坐垫!”
……
披香殿。
德妃知道这事儿,当时便说:“现在天气这么热,早早做好了餐食带过去,到午间时候估计也坏了……”
她跟儿子商量:“我找几个厨子跟着你,到时候现做吧?”
阮仁燧:“……”
阮仁燧很委婉地说:“阿娘,是不是太张扬了一点?”
“这有什么?”
德妃斜了他一眼,说:“就这么定了!”
阮仁燧也不想为这么点事跟他阿娘犟,当下也就应了:“那行吧……”
德妃又开始给他收拾行装:“夏天在外边,是不是穿木屐会凉快点儿?”
想了想,又摇头否了:“桑树底下上爬下爬的,肯定有不少小石头,备不住还会有荆棘小刺呢,要是伤到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叫人给他找了双软硬适中的小羊皮靴来穿,又嘱咐易女官明天早晨再给他洗一些水果带上。
易女官也应了。
阮仁燧觑着外边的天色,盘算着趁天还没黑赶紧去捉蝉。
他还欠了他阿耶一只蝉没给呢!
再一回神,就见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阿娘焦虑不已:“得给岁岁带桶水,预备着洗手洗脸啊,外边的水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再把马桶也带上……”
又说:“你哪干过活儿呀,岁岁,我给你找副手套戴吧?”
阮仁燧:“……”
……
九华殿里,焦虑的人就换成了大公主。
她叫人找了好多张地毯过来,问贤妃:“阿娘,你感觉这张地毯怎么样?”
大公主指着上边的图案,神情兴奋地说:“上边有两只小鹿!”
贤妃看了眼,说:“挺好的。”
大公主皱起一点眉头来,开始挑小鹿的毛病了:“可是我觉得明娘和君仪不会喜欢的,明娘在养小兔子,阿娘,你说是不是用有小兔子的地毯更好一些?!”
贤妃说:“也行。”
大公主可纠结了。
她忍不住原地跳了两下:“但是!这张牡丹花纹的最好看!”
“……”贤妃就说:“不然你把三张摞在一起,都带去吧,行不行?”
大公主拎着地毯的一角,眉头慢慢地皱得深了:“阿娘,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才说了几句话,你就开始不耐烦啦?”
贤妃:“……”
阮仁佑,你现在真的有点烦,你知道吗?
……
崇勋殿。
圣上原正在御书房跟大臣说话呢,冷不防窗户被人从外边推开,一声轻响之后,紧接着就是翅膀震动的声音。
室内几个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过了会儿,被放生进御书房的那只蝉大概是觉得安全了,抖抖嘴巴,响亮地叫了起来——
圣上:“……”
圣上暗吸口气,递了个眼神过去,宋大监就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小殿下,陛下还在跟朝臣议事呢,我领着您去别处玩儿,好不好?”
阮仁燧自觉已经兑现了给阿耶一只蝉的诺言,也不去纠结别的,顺手将粘蝉杆儿递给侍从,自己跟着宋大监进了御书房。
宋大监示意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擦脸,又送了温水来给他喝。
阮仁燧两只手抱着茶杯,抬头问他:“阿耶在跟谁说话?”
宋大监笑着替他把稍显累赘的袖子挽了起来:“是继任吏部侍郎的邹侍郎,他昨天才刚进京呢……”
昨天傍晚,邹侍郎进宫请安的时候,圣上人在披香殿,且那时候心情也的确不好,便没见他。
直到今日,忙得差不多了,才召见他来说话。
阮仁燧原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十分在意,喝完水之后无聊地在便殿里转了转,还有点好奇地掀开帘子,悄悄探头去向外看了一眼。
邹侍郎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容貌端方,气度儒雅,是个中年美男子。
也是。
阮仁燧心想:能在朝中做官的,哪有丑人呢。
……
晚点等圣上忙完公务之后,带着冤种溜达着返回披香殿,就见德妃已经着人收拾出好几座小山来了。
他打眼一瞧,不由失笑:“找这么些东西出来干什么?岁岁惹你生气,打算把他撵出去啦?”
阮仁燧狠狠瞪了他一眼。
德妃就把儿子明天要去参加夏游的事情讲了。
圣上听完就乐了:“那也不用带这么多啊,你这简直就是要把家底儿都给他搬过去啊!”
说完,捎带着把自己不久之前从御书房里捉住的那只蝉摆在了儿子头上。
阮仁燧没察觉到他具体放了什么,倒是感觉到了那细微的重量,下意识往上掀了掀眼帘。
德妃没好气地斜了圣上一眼:“你懂什么?宁可多做准备,也比到时候想用又找不到来得好!”
再注意到他的动作,登时又惊又怒:“不准往岁岁头上放这种东西!”
说完,伸手一把从儿子头顶捉下那只蝉,踮起脚,“啪”一下,气呼呼地放到圣上头上去了。
那只蝉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原始的召唤,忽然间响亮地叫了起来。
圣上:“……”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脸上郁闷的表情,实在是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了。
快哉快哉!
阿耶你也有今天!
阮仁燧很怜悯地拍了拍他阿耶的手臂,语重心长道:“阿耶,不要低头,皇冠会掉,不要流泪,坏人会笑!”
圣上:“……”
第128章 第 128 章 岁岁,你现在强得可怕……
宁府。
宁氏夫人带着女儿禾子回到娘家, 免不得会有一场家宴。
宁尚书叫外孙女到自己身边来坐,瞧着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颊,恍惚之间, 好像是见到了年少时候的女儿。
他百感交集:“一眨眼的功夫,都长这么大啦,上次回来的时候……”
忽的想起外孙女上次回京, 还是老妻病故的时候,不由得悲从中来。
宁三夫人知道姑爷做了吏部侍郎, 这会儿同宁氏夫人说话,就格外殷切:“妹妹离京多年, 久不相见, 今日终于全家团聚,真是怎么亲热都亲不够!”
她热情留人:“虽说也打发了人去收拾府宅, 但毕竟也空置了那么久,不如就在家里住下,左右也不是没有地方!”
宁氏夫人同三嫂相处得不多,并不熟悉,因摸不清她的脾气, 便没有贸然开口。
还是宁大夫人出声给她解了围:“妹夫倘若是在别的衙门当差也就罢了, 偏是在吏部, 俗话讲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避讳都来不及呢, 哪有上赶着往岳家凑的道理?”
她说:“来坐一坐, 吃个饭倒没什么, 常住的话,怕就不妥当了。”
宁三夫人叫大嫂说得有些讪讪,当下强笑道:“是我关心则乱了……”
宁氏夫人含笑打个圆场:“三嫂是一番好意。”
等到之后她跟宁大夫人在的时候, 她才吐露了一点心事:“处道被调任回京,也是好事,禾子今年也十六岁了……”
邹处道已经在邓州做了两年刺史,按理说至少还有一年,才能结束任期。
这让宁氏夫人觉得很棘手。
她知道最快一年之后,自己和丈夫就得离开邓州了,且这一走,兴许后半生都不会再回去。
所以她不能把女儿嫁在邓州。
可丈夫之后会去哪儿?
她也不知道。
思来想去,还是盘算着写信回京,请大嫂帮自己在神都寻摸个合适的人家。
如是一来,即便自己跟随丈夫往别处去赴任,女儿近处好歹也有外祖家可以依靠。
没想到信还没写,朝廷的调令就先一步到了。
真是前脚打瞌睡,后脚就有人送了枕头!
宁大夫人明白她的心事,当下笑道:“这下可是有时间慢慢挑了!”
再看左右无人,又低声问她:“你之前写信回来,说姑爷有心从邹家长房那儿过继一个孩子?”
宁氏夫人脸上的笑意顿了一顿,才颔首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还没有彻底地定下来。”
宁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当初选婿的时候,宁夫人就跟亲家说得明明白白,女婿以后也不能纳妾。
邹家也应了。
宁氏夫人成婚数年才有身孕,生下独女禾子之后,再没有传过喜讯。
因先前有约在先,邹家遵守承诺,并没有没提过纳妾的事情。
只是先前回老家去的时候,婆母提了一嘴,想把长房的小孙子过继到次子膝下。
邹处道颇为意动。
宁氏夫人心里边其实不太情愿,只是看邹家诸子唯有自己丈夫膝下只有一女,族老们为这事儿冷嘲热讽的,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她也就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提起异议。
宁氏夫人有些落寞地说:“我现在就是牵挂着禾子,至于别的那些,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这一晚大公主没有睡好。
虽然已经确定要带有小兔子的地毯去参加夏游了,但除此之外,她也还有别的心事呀!
晚上躺在榻上,大公主兴奋得睡不着:“我还没有出城去玩过呢!”
贤妃躺在女儿旁边,有点心烦,还有点自我怀疑。
她心想:难道是近来天气热了,搞得人太过烦闷的缘故?
怎么感觉这阵子这么容易生气!
动不动地就训斥仁佑,这样其实不好。
说到底,她也还是个孩子……
贤妃一边自我反省着,一边回应了女儿一句:“你出城玩过啊,去年夏天,咱们还去翠微宫避过暑呢!”
大公主叫母亲说得一愣,只是紧接着又反驳了一句:“那不一样!”
她美美地说:“那时候我们可没在外边摘过桑葚!”
又问贤妃:“阿娘,你吃过桑葚没有?”
贤妃暗暗地叹了口气:“吃过。”
这显然不是大公主想听的答案,因为她明显地楞了一下。
又过了几瞬,才前后逻辑明显不符地说了句:“那,那明天我多摘一些,带回来给你吃……”
贤妃说了声:“好好好。”
大公主又说:“我要戴着我的小帽子去!”
贤妃说:“好。”
大公主还说:“阿娘,我要多带两顶小帽子出去,万一明娘和君仪没有带,就给她们俩用!”
贤妃伸手去覆盖住女儿的眼睛,低声说:“……仁佑,睡吧。”
大公主长长地“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眼睛合上了:“那好叭!”
贤妃暗松口气。
几瞬之后,大公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超级兴奋地推了推母亲的肩膀:“阿娘,我可不可以带上我的小鸡?!”
贤妃:“……”
贤妃面无表情地躺着,忍无可忍:“阮仁佑,马上给我睡觉,再说一句话,我就揍你!”
大公主:“……”
大公主欲言又止,两颊稍显气闷地鼓了股,终于很忧郁地躺回去了。
……
阮仁燧倒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觉睡醒,德妃已经着人把他需要用的东西都搬到马车上,吩咐着叫提前出发了。
真正需要他带的,也就是一只水壶,外加须得戴在头上遮阳的小帷帽罢了。
小厨房蒸了小笼包,圣上用筷子挑破面皮儿,让其散热。
捎带着饶有兴味地瞧着爱妃半蹲在冤种面前,一脸明媚的认真,在教冤种系蝴蝶结——好叫他学会了以后自己系帷帽的带子。
德妃叫燕吉去找了条缎带来,先正着给儿子示范了一下,略微教了几遍,岁岁就学得有模有样了!
德妃忍不住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儿:“真聪明!”
又开始教他怎么给自己身上的带子系蝴蝶结。
圣上眼瞧着冤种脖子上用粉色缎带系了个大蝴蝶结,没忍住笑出声来。
阮仁燧被他给笑得恼了:“……我不学了!”
德妃就扭头去瞪了圣上一眼:“吃你的包子去,不许笑话我们岁岁!”
再教两遍,阮仁燧就能打得很漂亮了。
限制住他的其实不是方法,而是手法。
他的手太小了,较之成人稍显笨拙,所以动作上看起来才显得慢。
单纯就学习能力来看的话,其实已经很快了——如果他真的是个三岁小孩的话。
德妃觉得自己的崽崽怎么看怎么好,她欣慰不已地跟圣上说:“你看岁岁多灵光?我一教他就会了!”
圣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你看,他甚至都学会了站着走路!”
阮仁燧:“……”
没有人能在耀祖妈面前说耀祖不好,即便是耀祖爸也不行!
德妃没好气道:“吃你的饭吧,话怎么这么多?!”
阮仁燧狐假虎威,藏在他阿娘后边,洋洋得意地朝他阿耶做了个鬼脸儿。
圣上用早膳的时候,有资格上朝的朝臣们其实已经等候在待漏院了。
事实上,圣上还没有起身的时候,吉宁巷的上空就已经如先前的任意一日一般,袅袅地升起了白雾。
刘永娘带着王娘娘去吃肉包子,正瞧见孟太太也在这儿:“您怎么亲自过来?”
她知道孟家是有使唤仆妇的。
孟太太笑着说:“也没几步路,再不出来走走,骨头都锈了……”
正说着,店里边的伙计送了她点的荤素几样包子过来。
刘永娘看她买得多,臂间的竹篮都要满了,也不惊奇:“您家里边儿儿女双全,人丁众多,难怪这包子也得成篮地买了。”
“是呀,”孟太太含笑说:“别的人倒是还好,就是聪如马上就要往衙门去点卯,早点买回去,叫他带着路上吃。”
刘永娘不免又要感慨几句:“您有福气呀,儿女都有出息!”
又同王娘娘介绍:“这位是龙川书院孟院长的夫人孟太太……”
王娘娘笑着同孟太太打了个招呼。
闻家的正院里,一家人也正用早膳。
闻老太太上了年纪,眼睛发花,已经看不清报纸上的小字了,闻夫人遂专门选了两个识文断字的侍女给婆母念来听。
捎带着全家人也跟着听听神都城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闻小娘子跟母亲张氏坐在一起,听侍女念了前某中州刺史邹处道抵达京师,走马上任吏部侍郎的新闻出来。
闻相公禁不住同妻子说了句:“这个邹处道,好像是宁家的女婿?”
闻夫人思忖了会儿,点点头:“是啊。”
她脸上带了点笑意,感慨道:“当年邹处道高中探花,被宁家捉婿,一错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闻老夫人轻叹口气:“先前宁夫人的葬礼上,我还见过那母女俩呢,那小娘子那会儿还不大,好像是叫禾子?”
说起来,宁夫人也故去好几年了。
一时之间,席间众人不免唏嘘起来。
闻小娘子因先前同宁十四郎议过婚的缘故,这会儿也不想掺和宁家的话题,她不动声色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有作声。
方才听到那个消息之后,阿娘的手抖了一下,直到现在,她神色都有点恍惚。
这显然不对劲。
闻小娘子有些担忧。
用过早饭之后,闻相公去上朝,闻家其余人各自散了。
闻小娘子随从母亲一起回去,想等等看母亲会不会对自己开口,结果一直等到室内只剩下自己母女二人的时候,她也没有言语。
闻小娘子心下了悟,随便扯了个由头避了出去,转个头,却又悄悄绕将回去,藏在了帘幕后边。
她走之后,张氏果然叫了心腹过来,悄悄地吩咐对方:“你去打听打听,吏部新上任的那位邹侍郎,家里边都有些什么人?”
亲信不明内情,下意识以为她是在为小娘子的终身打算。
邹侍郎官居正四品,又是宁家的女婿,门第虽比不上相府,但他的儿女,也算是个不错的议婚人选了。
亲信满口应下,行礼离去。
闻小娘子却愈发觉得此事蹊跷。
她的来日,阿耶已经有了决定,这件事儿阿娘也是知道的,她使人去打探邹家人口,显然不会是出于儿女姻缘的目的。
可若是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一整个上午,张氏心不在焉地在等待结果,闻小娘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等到午间用膳的时候,张氏的心腹才匆忙回来。
她脸上带着点遗憾:“小娘,邹侍郎膝下只有一女……”
张氏一下子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抬高了声音:“只有一个女儿?!”
心腹吃了一惊,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得这么厉害。
犹豫地看着她,低声说:“是啊。”
张氏自觉失态,手扶着桌案,慢慢地坐了回去。
如是恍惚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叫心腹退下了。
闻小娘子暗中观察到这一幕,心下实在疑惑:阿娘似乎与邹侍郎是旧识?
在她心里,邹侍郎其实应该还有别的孩子吗?
……
大公主跟德妃挑了又挑,结果到最后,专门带去的几顶帽子都没用到。
龙川书院专门给这群小孩儿准备了帽子。
竹编的小小帷帽上蒙了一层姜黄色的轻纱,色泽明亮,十分夏天。
最要紧的是这颜色显眼,桑林里打眼一瞧,就能找到。
大公主特别认真地纠正几个同学:“这不是姜黄,是小鸡黄!”
她的几个同学半信半疑:“还有小鸡黄这个颜色?”
“怎么没有?”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道:“我的小鸡就是这个颜色呀!”
几个小孩儿如同小鸡一样叽叽喳喳地互相叫了会儿,最后确定:“没错儿,这就是小鸡黄!”
每个小孩儿都被发了一顶帷帽,各班的班主任又把先前赶制好的姓名贴分发下去。
水壶上贴一个,食盒上贴一个,坐垫上贴一个,每个人心口处也贴一个。
因行装和人是分开乘车的,这么做也是为了到时候具体地厘定物件的所有权。
十个班的学生都被集合到了一起,全都戴着小鸡黄色的帽子,真好像一群小鸡仔似的,密密麻麻地挤在了一起。
孟大娘子亲自过来压阵,眼瞧着班主任们从一班开始点人,叫挨着登上马车,前头出发。
十班被排在最后,听起来似乎会走得很晚,但实际上最前边那辆马车跟最后边那辆马车离开龙川书院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一刻钟。
毕竟总共也才二百个学生呢!
马车很大,一辆能坐八个小孩儿,成人的话,可以坐六个人。
桑林在神都城外,从龙川书院出发,约莫要半个时辰才到。
让成年人来坐上半个时辰的话,或许会觉得乏味,但换成小孩儿,那可就有意思多了!
马车的帘子全都给掀起来了,一双双眼睛盛满了好奇,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
都没等看完热闹呢,就到地方了。
除了城门之后,马车开始往城东山间去了,帝都的繁华暂且淡去,取而代之的道路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头顶的天高云淡。
有三三两两的小村子,因天气晴朗,相隔甚远,就能瞧到村庄里头密集的红屋顶。
路边还有供行人休憩的凉亭。
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学生领头背起了诗,声音清脆得好像是萝卜。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
带着小孩儿出游,其实是个格外耗费心力的工作。
等十班的小鸡仔们先后从马车上下来,徐太太挨着点了一遍,确定没有丢失哪一只之后,还得挨着问一遍:“有没有人想喝水?”
“有没有人想上厕所?”
挨着料理完之后,才让排着队去领小篮子:“去摘吧,选发黑的,越黑越好吃!”
小鸡仔们兴奋地散开了。
这里大概是一个占地数十亩的桑园,专门围起来几亩大小的地方,供人游乐。
或许是因为顾虑到客户们的身高了,枝干相对都比较矮,要说所有的桑葚阮仁燧一伸手就能够到,那肯定是假的。
但以他的身高,一伸手能够到三、四成,其实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只是来都来了,就够那些一伸手就能碰到的?
这不是太看不起我们岁岁了!
阮仁燧戴上手套——事实证明,他阿娘让他揣着这东西来,还是很有必要的——跟曹奇武一起,像两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了树。
之所以这么顺利,一来是因为他们俩四肢都比较协调,二来则是因为桑树实在不算是高,很轻松就能上去。
这两个人吃了头鱼,其余小鸡仔们也按捺不住了,丢掉篮子,摩拳擦掌地开始爬树。
最高的那棵桑树在东北角,大概是因为太偏了点,所以桑园主人都没怎么给它控高。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前一后地往上爬。
阮仁燧爬到约莫有两米高的地方,就不太敢继续往上了。
他还是很有数的——虽然曹奇武比他高,但是他比曹奇武重,再上边的树梢未必能负荷得了他。
阮仁燧像一只胖胖的熊猫似的,两条腿交替着,慢慢下来了。
他朝还在往上攀登的曹奇武喊:“你小心点呀!”
曹奇武在树上异常灵活:“放心!”
这会儿桑树底下已经聚拢起了几个小孩儿,看他下来,站在最前边的那个问他:“你怎么不往上爬了?”
阮仁燧看了眼他胸口的姓名贴,原来他叫石群。
阮仁燧就如实说:“太高了,我不能再往上爬了。”
石群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真是废物,看我的!”
说完,搓搓手,攀了上去。
阮仁燧才不受气,觑了眼他的身量,嗤笑一声:“你这废物还不如我呢!”
这点眼光他还是有的。
石群比他高,但是不如他结实。
石群听得生气了,回头瞪了他一眼,丢下一句气势汹汹的“你等着!”,便手脚一齐用力,开始往上边爬。
阮仁燧两手抱胸,等着看他能爬出个什么花儿来!
石群起初爬得很快,等高度上去之后,动作显而易见地就慢了。
再往上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脚下的树枝好像都变脆变软,摇摇欲坠了。
他下意识抱紧了树干。
头顶传来了曹奇武的嘲笑声:“就这,你还好意思笑话岁岁?”
石群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有心憋着劲儿再往上爬一爬,低头向下一看,眼前登时一阵发晕。
他手忙脚乱地从树上爬了下来。
阮仁燧挑起眉来,好整以暇地问他:“怎么样?”
他忽然间能理解他阿耶了,嘲笑人真的很爽!
质疑阿耶,理解阿耶,成为阿耶!
石群嘴唇抿得紧紧的,好一会儿过去,才说:“爬树是不对的,这不安全,要是让太太们知道,肯定会说我们的!”
阮仁燧叫他离奇的脑回路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那边石群已经飞快地完成了逻辑自洽,仰起头来,大声跟曹奇武说:“你赶紧下来,不然,我就要去告诉太太们了!”
曹奇武生气了:“你怎么这么玩不起?自己爬不高,还看不得别人爬得高,还威胁人要去告老师……”
石群脸上一红,羞恼不已,抱住桑树干开始摇晃:“你马上下来!”
曹奇武惊叫一声:“哎?你晃什么啊!”
他赶紧抱住了树干。
关键时刻,阮仁燧果断地拎着自己的小篮子过去,“啪”一下把篮子扣在石群头上,紧接着飞起一脚踹在他腿弯上!
下一瞬,石群径直扑在了地上。
胳膊肘跟膝盖同时一痛,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后背上就被踩上了一只脚!
“喂,”阮仁燧居高临下地叫他:“你知道有人在树上的时候摇晃树干,这很危险吧?”
石群这会儿头顶上还扣着个篮子呢,哪有气力回答他?
视线受损,膝肘作痛,想要起身,后背上还踩着只脚,一时之间,他竟连挣扎都不知该从何开始!
他气急败坏:“侯永年,马上把我放开!我阿娘就在这儿,让她知道你欺负我,没你的好果子吃!”
曹奇武这会儿已经从树上麻利地爬了下来了,也听见了石群放的狠话。
他因而默然几瞬,而后由衷地道:“你该庆幸他阿娘不在这儿,不然,你跟你阿娘都得没好果子吃……”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松开脚,让石群爬起来,只是没再说话。
曹奇武倒是很好奇,问石群:“你阿耶阿娘是干什么的,很厉害吗?”
石群跌坐在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套在头顶的篮子给摘下来。
他怒发冲冠:“我阿耶可是正经的五品大员……”
“懂的,懂的,石同学,我真的懂你!”
阮仁燧满脸共鸣,很配合地说:“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呢?”
石群:“……”
石群看起来好像是马上就要吐一口血似的:“你——”
阮仁燧看得不忍,好言相劝:“石同学,别这样别这样,你又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被碾压不是很正常?看开点就好了!”
石群脸色发黑,羞恼不已!
阮仁燧果断地追上去,在他伤痕累累的心口上砍了一刀。
他很理解地点点头:“是的,石同学,生活的确是这样的,被当众打脸就是会很尴尬呢!”
石群:“……”
石群心如死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曹奇武由衷地道:“岁岁,你现在强得可怕!”
第129章 第 129 章 阿娘,我打猎回来啦!……
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 阮仁燧才意识到,原来石群的阿娘,就是他跟大姐姐往龙川书院上学第一天, 在门外遇见的胭脂面!
他心想:难怪呢!
又想:汪太太好像认识他们来着?
管他的,在神都抬一个五品官出来吓唬人,真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张嘴的……
五品官就是他认知的天花板了吗?
今天到这儿来夏游的除了学生和老师之外, 还有几个家长,胭脂面也是其中之一。
看起来应该都有些背景的。
因为徐太太过来跟他们说了一声:“一班赵世明、马仲文, 还有二班石群的家长,请你们所有人吃冰酪和酥油鲍螺, 有喜欢吃的, 都可以过去取……”
十班的小鸡崽们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有冰酪吃!
还有酥油鲍螺!
只是同时,徐太太也说:“吃完饭之后再去取, 不准空着肚子吃,仔细受冷了肠子疼!”
小鸡崽们响亮地应了声:“好!”
而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铺垫子的铺垫子,摆食盒的摆食盒,还有人掏了洗好了的水果出来, 亦或者去要了自己的水壶过来, 咕嘟咕嘟开始喝水。
能在龙川书院就读的学生, 多半有些身家, 这会儿野餐在外, 也是各显神通。
大公主叫人来帮她铺坐垫。
说是坐垫, 实际上倒像是落地的拔步床。
底下铺一层厚而柔软的地毯, 上边用竹条支起边棱,往地上一钉固定住,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
上罩彩缎, 边笼轻纱,再把可以随身携带的冰瓮上四角一摆,帘子一挂,又软和,又凉快!
庞君仪脱掉鞋子,进去躺着打了个滚儿,新奇不已:“这里面香香的!”
大公主说:“因为冰瓮里有香片嘛。”
汪太太善于庖厨,又宠爱女儿,知道她担了带饭的差事,当然不愿让女儿丢脸,今天起个大早,很用心地准备了餐食出来。
汪明娘洋洋得意地打开食盒,往放餐食的垫子上一摆,大公主和庞君仪齐齐“哇!”了一声!
汪太太煮了两只鸡,事先撕得碎碎的,去掉了鸡头鸡爪和大块的骨肉,切进去一个柠檬。
再加上蒜末、辣椒和香油等调料凉拌出来,撒一点香菜,一点洋葱,很适合夏天吃。
又切了两条莴苣,简单焯水,花椒下锅炸了油出来,再浇上香油香醋,拌了来吃。
还有特别好看的饭团!
汪太太提前煮了香米和牛肉出来,又额外地煮了鲜虾、玉米和绿豌豆。
等米饭凉了,将虾肉和鲜黄瓜切成丁,所以素材混合在一起,一个一个捏成秀气的饭团。
最后成品五彩缤纷,有黄有红有绿,实在是很漂亮!
大公主跟庞君仪都没见过这样的饭团,看得眼睛都亮了:“真好看!”
汪明娘傲娇地抬着下巴:“我阿娘厉害吧?”
大公主跟庞君仪一起用力地点头:“嗯!”
庞君仪则预备了洗好的葡萄和煮好了冰镇起来的冰糖酸梅小番茄。
“这个是我姐姐帮我做的!”
她眼睛亮亮的,跟两个好朋友示意玻璃罐子里的冰糖酸梅小番茄:“姐姐说这个很清爽,适合夏天吃!”
又说:“姐姐说不能带切开的水果,容易坏,把葡萄一颗颗剪下来,不要去掉柄就好了,这些都是我一颗颗剪下来的!”
三个小姑娘完成了汇报交流,彼此都很满意,取了事先预备好的碗筷,美美地开始享用午餐。
这次的夏游,龙川书院的学生们也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赵世明跟马仲文都是走关系塞进一班的,老实说,开学这段时间,还没怎么融入集体。
他们俩嘴上当然不会跟家里人说,只是日子过得好坏,脸上都带着呢,哪里是能瞒得了人的?
家里边母亲都觉得着急,思来想去,就盘算趁着这次夏游做点事情,给自己的孩子拉拉关系。
至于石群的母亲胭脂面,则是因为爱好交际,也喜欢出风头,所以主动加入进来的。
三位冒头的学生家长,都不算是平凡之辈。
原想着这回大手笔请全书院的学生和老师们吃冰酪和酥油鲍螺,应该是独领风骚才对。
哪知道再一打眼,就见一班的三个小女孩把休憩的地方支得跟宫殿似的,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石群的母亲胭脂面认出来领头的就是当日在书院门口下她面子的小姑娘,心里边暗犯嘀咕——这到底是哪家的千金?
事后她倒也想方设法打探过,只听说仿佛是东都元家的女儿,再细微的,就一无所知了……
赵世明的母亲有点好奇,故作不经意地从那间豪华小屋经过,再回来的时候,悄声说:“铺的是波斯地毯,点的是奇楠香,全都是顶尖的好东西!”
她与马仲文的母亲面面相觑,心想:龙川书院的学生们,还真是卧虎藏龙!
再一扭头,就见胭脂面痴痴地看着另一个方向,已然呆住了。
她看的是十班的一个学生——如果没认错的话,大抵就是入学时候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侍从们帮他支起了近两米长的桌子,末了,又如同亭台一般,在顶上搭建起了遮阳的凉棚。
桑园外边,隐约有烟火气息传来。
两个厨子正侍弄一只被架起来,烤得滋滋冒油的全羊,其余的厨子热火朝天地在颠勺。
另有几个侍从正小跑着往来传菜……
不同于那几位家长想的惠及全书院,德妃没想着要帮儿子搞好跟同学之间的关系。
她脑子里都没有这个概念。
不应该是别人上赶着跟我们岁岁搞好关系吗?
目前为止,整个龙川书院,除了胖头鱼之外,她就记得三个人。
岁岁,大公主,还有一个曹奇武。
她事先叮嘱了:“到时候叫你大姐姐和曹奇武一起来吃,仁佑要是想带朋友来吃的话,也欢迎。”
“她要是不想来,你就叫人分在盘子里,挨着送过去叫她尝尝,毕竟那是姐姐,出门在外,要相互扶持。”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好!”
他是真的请了,但大公主事先跟小伙伴们约好了,便没过去。
既然如此,每出来一个菜,阮仁燧都让人多送些去给大姐姐尝尝。
汪明娘和庞君仪眼瞧着有人流水般的来送菜,起初惊愕,到后来,渐渐地都麻木了。
八仙鸭子、绣球鱼翅、翡翠虾仁、熘鱼片、炒茭白……
最后还上了一道燕窝八珍汤。
这还不算那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呢!
阮仁燧现在的心态很平和。
他知道可能会有人察觉到自己的出身不一般,只是他也不在乎啊!
阿娘心意拳拳,一番慈爱之心,怎么能辜负呢!
再说,我阿耶又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阿耶……
就算叫人知道又怎样?
我的同学有机会对外说曾经跟皇长子同过窗,知道这条履历的含金量吗!
阮仁燧主打的就是一个大大方方,招呼曹奇武过来吃饭,又叫人再分一份,拿去孝敬徐太太。
尊师重道嘛!
徐太太坦然应了,因菜的样式太多,遂就近与九班的班主任分食。
九班的班主任夹了一筷子自己没认出来的东西,进口咀嚼几下,只觉清甜异常,满口生芳。
她惊奇不已:“这是什么东西?我此前从没有吃过!”
徐太太看一眼那边聚头吃饭的两个小孩子,轻声告诉她:“这道菜名叫诗礼银杏,以白果为主材,成品色如琥珀,是鲁地孔府菜的招牌之一。”
她用筷子捡起一颗送入口中,品味着其中的滋味:“能将这道菜做到这等火候的厨子,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到几个。”
九班的班主任错愕不已地看着她。
徐太太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九班的班主任赶忙摇头:“我就是觉得,你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其实也很厉害……”
她忍不住好奇道:“徐太太,你之前吃过吗?”
徐太太不愿深谈此事,淡淡一笑,随意地略了过去:“也是因缘际会,赶上了而已。”
……
一群小鸡撒出去散养了大半日,终于到了该归笼的时候。
全都是满载而归。
阮仁燧提着一篮桑葚,心满意足地开始盘算,分一半给阿娘,剩下的还要分给太后娘娘和朱娘娘、外祖母,小姨母……
小时女官那么爱吃,也分给她一些!
大公主和庞君仪则是被汪明娘神神秘秘地给叫住了:“等到了书院,你们俩都别急着走,先去我家——我有好东西给你们!”
好东西!
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个无形的钩子给拿捏住了。
等到姐弟俩聚头在一起,乘坐马车回宫的时候,阮仁燧注意到他大姐姐手里边拎了两只篮子。
一只跟他装桑葚的那只一样,还有一只……
大公主一脸幸福地打开篮盖:“岁岁,你看,是小兔子!”
阮仁燧吃了一惊:“哪儿来的?”
大公主高高兴兴地说:“明娘给我的呀!”
收到礼物的两个小姑娘高兴,汪明娘也挺高兴的。
她说:“我舅舅家表姐的兔子刚好生了六只小兔子,我们三个人平分,一人两只!”
庞君仪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明娘,宝珠,我们永永远远都是好朋友!”
大公主和汪明娘一起用力地点头:“嗯!”
……
九华殿。
大公主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拎着两只篮子,去告诉贤妃:“阿娘,我跟明娘和君仪,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贤妃笑着说:“一辈子可是很长很长的啊,你做好准备,要跟她们永远要好了吗?”
大公主很郑重地点头:“嗯!”
贤妃心里一片柔软:小孩子的心意看似简单,其实却也纯粹,没有经历过世俗的打磨,何其珍贵?
再回过神来,就见女儿掀开篮子的盖子,给她看里边两只忐忑不安的小白团:“阿娘,以后你喂完小鸡,也不要忘记喂我的小兔子!”
贤妃:“……”
贤妃的心情霎时间晴转多云。
贤妃深吸口气,说:“阮仁佑,你现在已经有一匹小马,一只公鸡,三只小鸡,两只兔子了,你告诉我,你之后还要养什么?”
大公主小脸有一点红,支支吾吾地说:“我自己有空的话也在喂它们啊,而且又不是没有地方养……”
贤妃板着脸说:“所以呢,明天你是不是还要再牵一头驴回来?反正也不是没有地方养,是不是?!”
大公主的反骨隐隐地开始往外冒了:“阿娘,你不要拿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来教训我,哪有驴?要是我明天不牵驴回来,你要跟我道歉吗?”
贤妃阴着脸说:“这不是驴不驴的问题,是你一天到晚成天往家里边搜罗乱七八糟东西的问题……”
大公主忍不住“啧”了一声,烦闷不已道:“阿娘,你怎么一天天地就知道跟我犟!”
贤妃:“……”
贤妃站起身来,撸起袖子,左右转着目光,问近侍:“鸡毛掸子在哪儿?”
大公主:“……”
……
大公主在挨打的时候,汪明娘跟汪太太在母慈女孝。
汪明娘重点表扬了自己阿娘做的饭团:“宝珠和君仪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饭团,而且也很好吃!”
汪太太摸着女儿的头,笑眯眯地应了句:“是吗?”
“是呀!”汪明娘仰着脸,依依地问:“如果下次我们再出去玩儿,阿娘你可以再给我们做这样的饭团吗?”
汪太太笑着说:“即便你们不出去玩,只是想吃的话,我也是能给你们做的。”
“啊啊啊啊啊,真好!”
汪明娘像只小猫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蹭来蹭去:“阿娘,你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阿娘!”
……
披香殿里弥漫着一股怡人的芬芳。
夏日里玫瑰开得正盛,小一点的细如手指,大一些的圆如盘碟。
燕吉领着底下的宫人们摘了许多,就近在殿内蒸玫瑰清露,大半日下来,风从披香殿途经,都会沾染满身芬芳。
德妃在殿内试衣裳——姑且算是试衣裳吧。
夏日炎炎,总想着看些清爽的颜色来解腻去暑。
尚宫局裁制了许多翠色衣衫,冷则冷矣,只是稍显单调了些。
尚宫局的人听了这话,左思右想之后,又制了件珍珠衫送来。
翠色衫子轻薄冷丽,珍珠洁白温润,互为映衬,相得益彰。
德妃很满意,吩咐易女官:“重赏提出这主意的人和做珍珠衫的匠人。”
易女官含笑应声,退了下去。
德妃捧着自己的漂亮脸蛋儿,对着镜子上下打量,怎么看怎么满意。
再一错眼,镜子照到的窗台上,忽然间出现了一只用粉红色缎带打了大蝴蝶结的篮子。
“哎呀哎呀!”
她一下子就笑开了:“让我来看看,是谁第一次出门夏游,就摘到了这么多桑葚,而且还心灵手巧地在篮子上搭了蝴蝶结呀?”
阮仁燧拎着那只小篮子,阳光灿烂地跑进来,挺胸抬头,声音响亮地说:“是了不起的岁岁!”
第130章 第 130 章 我避他锋芒?
过了午后, 朝臣们在公廨用了午膳,道一句再见,便各自归家去了。
盛夏的天格外难熬。
骑在马背上, 太阳明晃晃地晒得厉害。
马车里又热得跟蒸笼似的。
家里边阔绰些的,便提前在车厢里备上冰瓮,用以解暑, 到时候马车直接驶入家门,来回都不受什么热。
新近上任的吏部侍郎邹处道就属于家里阔绰的那一类。
马车辘辘向前, 他坐在里头翻阅从公廨带出来的文书,吏部职权颇重, 然而内中诸事也是千头万绪, 耗人心神。
他初来乍到,根基尚浅, 容不得丝毫马虎。
如是行进了将近两刻钟,马车忽然间停下了。
邹处道起初也没在意,毕竟神都乃是天下雄城,人口超过百万,即便他们走的是城中的官道, 可遇上交通拥堵, 似乎也并不奇怪。
哪知道却听车窗外有人叫了声:“邹侍郎, 我家主人乃是你的旧识, 她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邹处道还以为是有人要来跟自己攀关系, 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掀开车帘去瞧, 为之一怔。
与自家马车并行的马车颇为庄丽,绝非蓬门小户所有,车前并不曾悬挂灯笼, 却不知主人家姓氏为何。
他心里边起了一点波澜,又不愿下车往别处去,当下吩咐车夫寻了条僻静的巷子,把马车停下了。
不多时,那马车也跟着过来,只是车上的人同样没有下车,安坐不动。
邹处道便知道对方也不愿对外暴露身份,心下愈发觉得此事古怪。
正狐疑间,却见那马车里边伸出一只手,掀起车帘,露出一张芙蓉美人面来。
邹处道初见一怔,回过神来,身体不由得为之巨震:“你——”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闻小娘子之母张娘子,又是何人?!
张娘子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省却了所有的客套和寒暄,开门见山地问他:“邹处道,我的孩子呢?”
她咬紧了牙根,按捺住心里汹涌起伏的情绪,问他:“当年,我让孟思齐把孩子交付给你,为什么我之前使人去打听,别人却都说你只有一个女儿?!”
邹处道尤且还处在惊愕之中。
他哪里想得到,正是春风得意时候的自己,却在神都城里遇见了多年之前被他抛弃的旧人?
且看她的衣着和妆扮,也极富丽,知道自己在做何职,竟然还敢上门对峙,可见心里边多少也是有所倚仗的。
邹处道实在惊骇,又因为摸不清她的底,当下更不愿与她撕破脸,当下口中含糊道:“这件事情啊……”
张娘子出身欢场,见多了男人的口蜜腹剑,看他闪烁其词,当下便冷笑一声:“邹处道,你不要想着跟我耍什么花花肠子,我今天既然来找你,自然做足了准备!”
她说:“但凡叫我知道你有一句话扯谎,我马上敲锣打鼓闹到你家门前——你要是不信,就只管试试看!”
张娘子这么说,其实是在诈他。
她的确打探过邹家的情状,但要说真的有意把事情闹大,那就不甚真切了。
她有女儿,尤其这个女儿从前还跟邹处道妻室的娘家子侄议过婚,但凡有点可能,她就不会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去。
但邹处道哪知道这些?
他能看到的都是张娘子刻意展示给他看的东西。
这个女人眼睛里含着恨意,对他知之甚深,且此时此刻,背景成谜……
短暂地缄默之后,他不得不如实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张娘子听到这话,只觉得酷暑时节里,一股寒气顺着脚底一直冲到脑内了:“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声色俱厉:“我托孟思齐把孩子交付给你,难道你竟没有见到他?!”
面前人的神色太过于狰狞可怕,邹处道下意识就要将事情推脱给第三人。
然而张娘子反应得更快:“邹处道,你不要以为这件事情是死无对证了!”
“……孟太太虽比你大了个十几岁,但也未必就已经作古,我已经使人去青州寻他,如若他所说与你所说对不上号,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邹处道喉咙发干,不得不如实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哪儿,当年,孟思齐是带着孩子去找我了,但是,但是……”
他“但是”了几句,终于还是没有“但是”出什么来。
张娘子死死地盯着他,只觉得人怎么能冷酷无情到这种程度:“但是你没有收留他,是不是?”
邹处道面有难色:“你也知道,我那时候已经在跟宁家议婚了,要是叫人知道……”
“好,好好好!”
张娘子不愿再与他继续攀扯下去了:“邹处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知道我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她说:“孟思齐不是你,我相信他不会像你一样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弃如敝履的。”
邹处道额头沁出汗来:“你不要为难我了,好不好?天地之大,就三天时间,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失散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张娘子盯着他,一字字地说:“邹侍郎,你不是正在做吏部侍郎吗,想找个人,岂不是很容易?”
她森森地笑了一下,缓缓道:“邹处道,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的底细,也知道你肯定会让人悄悄地跟着我,只是没关系,你让人跟着吧……”
张娘子伸手点了点他:“三天,我要知道结果,如若不然,我一定让你身败名裂!”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
邹处道只觉得后脑好像是凭空被打了一棍,头脑发木,身心俱疲。
不知道在车上坐了多久,心腹悄悄地过来回话:“老爷,她往霞飞楼去见了宁国公府的俊贤夫人……”
俊贤夫人!
这位世子夫人一贯急公好义,要真是知道这事儿,备不住真的会管。
尤其她手底下又掌控着众多的新闻渠道……
且文官门第同勋贵之间,向来都隔着层山,他是吏部侍郎又如何?
宁国公府又不指望他来授官,人家走的是世袭恩荫的路子!
邹处道听得心中一凛:“可曾知道她的身份?”
心腹为难地摇摇头:“她进门时脸上蒙着面纱,没被人认出来……”
邹处道心下生寒,喃喃地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
阮仁燧采了一篮桑葚果回去,称一称,三、四斤总是有的。
这东西不耐放,也不抗压。
虽然摘的时候都是好的,但就是因为太好了,熟得到了火候,再一路拎回来,果篮中间、尤其是最底下的那些,都已经溢出汁水来了。
德妃叫人去取了只托盘,自己亲自动手,跟儿子一起一颗颗挑拣出来些品相好的,叫先送到千秋宫和凤仪宫去。
别管太后娘娘和朱皇后喜不喜欢吃,从外边带了这东西回来,却不过去表示表示,总归不是那么回事。
且德妃心里边还有另一重考虑——岁岁是跟大公主一起出宫去摘桑葚的,要是人家早早地收拾好送过去,自己这边姗姗来迟,叫太后娘娘怎么想?
千秋宫是宫里边最要紧的地方之一,往那边儿去走动,就不是燕吉这样才刚上任的年轻女官能担当的差事了。
便是披香殿最有体面的易女官亲自去送。
等她回来了,德妃还问了句:“贤妃那边儿叫人去送了吗?”
易女官脸上也有点纳闷儿:“没见着啊。”
因德妃近来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隔三差五地还能有机会单独去给她老人家请安,易女官捎带着也跟千秋宫的几个女官攀上了交情。
这回过去,阐述缘由的时候,就特意提了一句:“我们殿下跟公主殿下到城外去夏游,一起摘回来的……”
这又不是什么须得保密的事情,如果九华殿那边儿已经送过去了的话,千秋宫的人多少会说一嘴的。
可是没有。
甚至于易女官送完回来,走到通往披香殿的宫道上之前,都没见到九华殿的人。
德妃听得不解:“难道贤妃没叫人去送?”
这不合理啊。
贤妃在为人处世上向来妥帖,滴水不露,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出纰漏?
……
九华殿。
贤妃才打完孩子,气倒是消了。
只是看女儿眼睛红红的坐在门口,喉咙里上下起伏着吸着气,又觉得有些后悔。
唉,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就是养两只兔子吗,她喜欢,那就让她养嘛!
贤妃心里边懊悔,又还有些气不过——难道这小丫头就没有错吗?
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到最后,她也没拉下脸来跟孩子道歉。
短暂而又尴尬的寂静之后,贤妃干咳了一声,叫女儿:“过来喝口水吧,一早就给你晾着的……”
大公主梗着脖子,不理她,像只恼火的大猫一样,喉咙里还在咕噜。
贤妃也有点窘迫,想了想,站起身,过去瞧大公主拎回来的那只小篮子:“让我来看看……”
她问女儿:“仁佑——这里边装的是什么呀?”
大公主头也没回,很生气地说:“我不知道!”
贤妃:“……”
……
披香殿。
阮仁燧跟德妃吃得嘴黑黑的,牙也黑黑的,娘俩儿一起叫易女官督促着赶紧去刷牙。
燕吉笑着送了温水过来。
德妃呜呜呜在刷牙,阮仁燧也呜呜呜在刷牙。
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最后两人都笑了。
相较于吃,阮仁燧更享受的其实是摘的这个过程。
但对于德妃来说,更要紧的是最终呈现出来的成果。
岁岁第一次出城摘回来的果子!
德妃依照儿子的意思,分了些给夏侯夫人、夏侯小妹和小时女官这样的亲近之人,剩下那些运输途中受损的,则预备着用来做桑葚酒来喝。
热火朝天地忙活到一半,易女官悄悄来说:“娘娘,陛下往瑶光殿去了。”
德妃嘴里轻轻地“啧”了一声:“田美人啊。”
再没说别的,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
二公主出生之后,这还是圣上头一次往瑶光殿去。
倒不是朱皇后督促的结果,事实上,自从先前在凤仪宫,圣上清楚明白地向她表述了他对于田美人的观感之后,朱皇后就再没有就此事劝说过他。
过犹不及。
再说下去,只会让圣上心里边逆反,愈发地厌烦田美人。
原本洗三那日,圣上是该过去走一趟的,偏偏淮安侯赶在那时候死了。
再之后他心绪烦乱,当然也提不起兴趣登门。
至于今日为什么会想过去……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亲信过来传话,那棺材铺老板的妻子临盆,顺利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圣上闻讯不免欢喜,也是因此事间接地想起来——哦,先前田氏那一通折腾,就是为了被他遣出宫去给李妻接生的程太医……
再一想,自己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个女儿……
于是就去了。
田美人是个细长条的身量,有孕之后,也没怎么见胖,就是脸颊相对丰润了一点。
可即便如此,下巴底下也没挂肉。
陡然听闻圣上过来,她又惊又喜,慌忙叫人去取了香粉来扑面,又觉得自己脸色稍显苍白,赶忙蘸取一点胭脂点在两颊,迅速给拍开了。
田美人有点忐忑。
吴太太宽慰她说:“很好看,你别担心!”
圣上久不见田美人,再瞧见倒是觉得有点陌生了,又觉得没什么话好跟她说,进去坐下,呷一口茶,就问:“孩子呢?”
田美人赶紧叫保母去把二公主抱过来。
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孩子,还瞧不出眉眼像谁。
只是宫里边养得精心,白白胖胖的像只汤圆,倒是很可爱。
圣上低头端详了几眼,脸上露出一点带着思索的笑容:“好像跟仁佑小时候有点像?”
田美人被戳中了伤心事,不免有点黯然。
女儿都出生多久了?
到现在也没个名字……
因着妹妹先前的叮嘱,她也没敢抱怨,只强笑着应和了一句:“自家骨肉,怎么会不相像呢!”
圣上稍有点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二公主先前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抱过来,还有人在耳边说话。
她有点烦了,小小的眉头皱了一下,嘴巴动动,咿咿地哭了起来。
田美人赶忙从保母手里接过,抱着她温柔又小心地开始哄。
吴太太见状,不免有些不安。
圣上倒是不在乎,他环视四遭,问吴太太:“怎么没看见阿好?”
吴太太有些惧怕他,低着头,怯怯地道:“大公主有事与阿好商量,不久之前,来把她叫走了……”
……
大公主被阿娘打了,生气委屈之余,都不想在九华殿待了!
她要出来搞事业!
面对着自己手底下仅有的两个组员——阿好和岁岁,她煞有介事地开了个小会:“今天下午,我们主要商讨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关于统计九公府和十二侯府数据表的事情!”
“第二件呢,是关于承恩公府的,皇祖母让我写一个计划表交上去,具体怎么办,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三只小鸡开始叽叽喳喳地进行探讨。
半晌之后,率先敲定了第一件事:先前阿好在崇勋殿,在圣上面前说的就很在理。
宗室和勋贵们的那份表格,可以仅由他们三个人来完成,但涉及到的门第和人数变多之后,就得引入其余人来帮忙做事了。
至于具体该找谁来做事?
先去管人事的吏部瞧瞧嘛!
虽然圣上说的是准许他们就此事自由调用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可实际上等真的到了吏部,连正四品的侍郎都主动过帮忙了。
对方麻利地拉了一张名单出来:“因为涉及到勋贵,所以需要从太常寺里调用一个人帮忙,又因为要查检成绩,所以弘文馆那边儿,也得有人才行,除此之外,礼部负责统筹一干专业考试,他们也得出人……”
“我知道,大概的流程我们之前都已经走过了!”
大公主对着那张名单瞧了瞧,就觉得很奇怪。
她指着最后一行字,问:“为什么还有个人来自匠作都水监?”
之前他们几个人一起算宗室和外戚的数据,整个过程,都没有用上这个衙门呀!
邹处道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因为先前宗室和外戚涉及到的户数很少,所以用不到他们,但若是统计本朝勋贵的话,计算量会很大,就能用得上了。”
他翻出来一份履历,给大公主看:“孟聪如是通过算科入仕的,正适合这个工作。”
大公主就很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你考虑得很周到!”
邹处道赶忙称谢,又问:“殿下要是觉得没问题,那我就让人去喊他们来?”
大公主像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很严肃地说:“嗯,就这么办吧!”
……
有皇嗣在前边开路,整件事情的流程自然走得很快。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被选中的几个人就被集中到吏部这边来了。
阿好觉得有点不放心,避开邹处道的视线,小声跟大公主说:“几个人选都是他推荐的,我们事先都不知道好坏,万一用得不顺手呢?”
大公主岿然不动,自然而然地道:“要是有一个不合适,那就换掉他,要是两个、三个都不合适,那我就告诉阿耶,这个新过来的吏部侍郎不行,把他换掉!”
阿好说话的时候,还再三压制了声音,但大公主是属于一点都没压制,说话还格外铿锵有力的那种。
这是皇宫,我是公主哎!
我避他锋芒?
邹处道听得打个冷战。
阮仁燧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瞧着大姐姐,心里十分欣慰。
不知道是不是他偏心姐姐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一世的大姐姐要比上一世起飞得更早!
这多多少少也是他的功劳吧?
大公主背着手,很严肃地去给被选过来的几个人安排工作。
阮仁燧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带着点好奇,打量着那几个人。
其余几个都有点陌生,倒是匠作都水监的孟聪如,不是第一次见了……
阮仁燧心想:我们俩还挺有缘,总是能鬼使神差地遇见!
紧接着,他又端详着孟聪如的脸,继续疑惑起来:
是他先入为主吗,他怎么越看越觉得孟聪如真的跟闻小娘子很像了?
旁边一声瓷器磕碰的轻响,阮仁燧扭头瞧了一眼,就见桌上撒了一些茶水出来,邹侍郎有点慌乱地在擦。
阿好看了一眼,也没多想——她觉得可能是因为茶盏里水添得太满,邹侍郎不小心碰到,所以溢出来了。
但阮仁燧却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向来都是酒要满、茶要浅,以时下神都的饮茶风俗,是不可能存在轻轻一碰,茶水就溢出来的事情的。
这只能说明,邹侍郎先前的动作一定很大。
为什么?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邹处道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在脸上,可即便如此,心里边也已经是浪潮汹涌!
孟思齐没有入仕,但是作为鲁地有数的学者之一,被朝廷授予了五品博士的荣誉称号。
也是因此,他的家小履历俱都记录在档,而后谨慎地保存在了吏部。
孟思齐有四个孩子,两女两子,儿女齿序恰好错开。
邹处道刚刚见到的时候,也不奇怪。
事实上,多年前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孟思齐的长女和次子就已经出生了。
倒是第三个孩子……
他看得眼皮一跳!
这个孩子出生的年份,就是他入京参考的那一年!
邹处道久久地凝视着属于孟聪如的那薄薄的一张记档,耳朵里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孩子可真争气,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而后又通过了算科考试,进了匠作都水监。
才二十来岁,就已经是从六品的匠作丞了。
对于一个寻常地方门庭出身的人来说,这已经相当难得了!
邹处道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好像是要涌出喉咙似的。
他决定见一见这个孟聪如——他一定得见一见这个孟聪如!
千思万想,现在人终于到了面前。
邹处道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确定,这一定是他的儿子!
他跟他母亲长得多像啊!
有那么一个瞬间,邹处道觉得自己的魂魄都醺醺然地飘起来了……
我的儿子,我有一个如此年少有为的儿子!
邹处道几乎控制不住地手臂战栗了!
阮仁燧悄悄地打量了他很久,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邹侍郎。”
邹处道心神一凛,毕恭毕敬地应声道:“是,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开门见山地问:“你是认识孟聪如吗?我看你一直在偷偷看他。”
孟聪如:“……”
孟聪如狐疑地看了过来。
邹处道手忙脚乱:“啊,不是,我……”
他定了定神,平静下来,挤出笑容来:“殿下恕罪,有一事我事先未曾讲明。”
“其实我与孟聪如的父亲孟思齐,曾是旧友,原先不知此事,看到他的记档信息之后才明白过来,只是想着举贤不避亲,便也就推举了他。”
阮仁燧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邹处道连声说:“真的,真的!”
阮仁燧遂问他:“那孟聪如的父亲,你的旧交好友现在住在哪儿——别看记档,直接回答我。”
邹处道卡壳了!
阮仁燧就撇撇嘴,说:“邹侍郎,你说的没错儿,这个朋友是挺旧了,你连他住哪儿都不知道。”
邹处道:“……”
邹处道只能勉力辩解:“我们昔年曾经一起在青州求学,孟兄是我的师兄,对我诸多关照……”
阮仁燧追着砍了一刀:“这么关照你的人,你发达了就跟他断了联系?”
邹处道:“……”
